“我不害怕。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请你保护赫路弥斯。”
九骨很惊讶,同时又沉重地想,是什么让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如此坚强又如此悲哀,生命似乎在这个脱去乌有者黑袍的少年身上展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渴求,渴望生存,也期盼死亡——生存需要自由,自由不惜以死亡交换。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九骨温柔地问。这个要求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唐突而反感的,但他和夏路尔之间却像有一种陌生人之间的坦诚相待。
夏路尔放下木板,伸手摘下半幅面具。
他的脸惨不忍睹,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其实寥寥无几,除了赫路弥斯外只有珀利温偶然看到一眼。和下半部光滑的皮肤映衬,眼窝到鼻子的部分全都因为烫伤烧灼变得扭曲可怖,像被践踏过的地面一样伤痕累累。
可这张迎着灯火微微抬起的脸却让九骨深深感动,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仿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也像比琉卡一样,可以听到别人的真心和恶意,是吗?”
夏路尔摇头,在木板上书写:“我没有聆王那样的本事,对陌生人也很难分辨善恶。赫路弥斯以为我可以,但我只是在赌,赌我们一定会遇到好人。”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写:“我们遇到了珀利温,他带我们来到这里。”
“珀利温?”
“一个佣兵。”
这年头,有良心的佣兵可不多。
“珀利温让我们住在这里。”夏路尔开始在木板上写自己和赫路弥斯的经历,写那些在九骨看来既不可思议又令人唏嘘的故事。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一个乌有者坐在一起聊天。夏路尔有好多话想说,他对珀利温说、对九骨说,只是不能对赫路弥斯说。
九骨渐渐明白,虽然看起来是赫路弥斯一直作为兄长一样守护这个残缺的少年,但事实上是夏路尔在为自己重视和珍爱的人不断付出。他希望赫路弥斯永远不会被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脆弱和无力感击溃,因此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鼓励、支持他。
“你很勇敢。”九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夏路尔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的抚慰。
楼上传来走路声,夏路尔分辨出是赫路弥斯回来了,于是把面罩重新戴好,擦去木板上的字迹回到角落。
赫路弥斯刚到地窖入口就看到灯光,他急匆匆地下来,对双手已获自由的九骨看了一眼,警惕地问:“你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九骨回答,“是夏路尔把我放下来,他知道我不会伤害他。”
“夏路尔。”赫路弥斯将信将疑地朝黑暗中呼唤,少年立刻向他走来,亲昵地拥抱他,表示自己平安无事。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提防别人吗?”赫路弥斯担心地说,“记不记得克罗穆?一开始他还救了我。”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夏路尔向他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冒失。
“我带来一些伤药和绷带,还有干净的水。”
赫路弥斯把包裹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九骨先向他道谢,接着问:“外面怎么样?”
“神殿骑士还在到处找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所有人都赶到广场上挨个让乌有者辨认了。”
“城门还开着?”
“下了一大半,门口有重兵把守,等你们自投罗网。”
九骨拉开衣服,用水洗了伤口,抹上药草。腰间的伤还好,轮到手臂时有些艰难,赫路弥斯就接过绷带替他包扎。
“你有没有看到比琉卡。”
“聆王叫比琉卡,古都语?”赫路弥斯说,“我没找到他,石湾城虽不是个大城,但也没那么小,不可能我出去一会儿就能遇到想见的人,要不然神殿骑士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你有什么办法帮我找他吗?”
“没有。”
现在情况对他们不利,一旦城门彻底关闭,神殿骑士挨家挨户搜查,他们都难逃艰险的命运。
“我们找不到他,他不能来找我们吗?”赫路弥斯说,“既然他是聆王,一定可以听到自己关心的人在哪吧,我们不妨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第118章 旁观者
九骨轻按伤口,药效在起作用,疼痛从尖锐到麻木再渐渐减轻,思绪也随之飘散。
情感上,他不能忍受在这里无止尽地坐等,可理智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赫路弥斯说的没错。闯入石湾城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靠声东击西掩护比琉卡逃走的计划也被数十个乌有者组成的队伍挡在城外。事到如今唯有先找到对方才能考虑脱困的方法。
天快黑了,夏路尔也察觉他冷静下隐藏的忧虑。
赫路弥斯说:“别着急,我没有锁门,只要他找得到就能进来。”
“你真的认为他会找来?”
“回鸣之书上说,聆王能听到世间一切的声音。大到天地万物,小到人心隐秘,高至女神神谕,远至先贤遗言,无一不入聆王之耳。他想找你,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都是神话。”
“确实是,不过既然乌有者能听到他,那么他找到你也不算离奇。”
“他来了之后呢?”
“找一条出城的路,绕过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到时你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九骨很难相信会有一条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城外的路,他低估了古都神殿追捕聆王的决心,也低估了神殿骑士愿意为信仰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说起来,这些从小在神殿长大的骑士不如真正的军队善战,剑术、骑术、格斗经验都稍逊一筹。可他们不畏生死的态度令九骨印象深刻,为了围追堵截,有人主动担当诱饵承受迎面而来的刀剑和弓箭,因此神殿骑士在追捕聆王这项任务中比任何人都强大。他们相信为女神献身,死后也能荣归天际。
“你说的出路在哪?”
赫路弥斯指指脚下。
“地底?”九骨问,“难道地窖下还有通道?”
“地窖下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院子里的枯井下是发臭的淤泥。”赫路弥斯说,“在纳鲁斯,为了让城市干净清洁,污物都从地下水道流进河再排入内海。离石湾城最近的只有羊水河,这里有的是擅长挖掘的矿工,挖几条宽敞的水道并非难事。”
九骨若有所思地问:“从地下走,地上的乌有者能不能见?”
赫路弥斯看了看身旁的少年。这一点,曾为乌有者的夏路尔最有说服力。
“恐怕会摸不着头脑吧。”赫路弥斯说,“像我们有时明明听到声音又找不到来源,近在眼前,而眼前却只有虚空。”
他话音刚落,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霎时,九骨和赫路弥斯都安静下来,抬起头望着潮湿发黑的天花板。
“没有人啊!”一个声音自言自语地嘀咕。
“是珀利温,我上去看看。”赫路弥斯松了口气。
九骨在夏路尔写字的木板上见过这个名字,是个好心的佣兵,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握住了重回手中的刀。
看到赫路弥斯从地窖里冒出来,珀利温似乎感到很意外。
“你怎么在下面?”
“我和夏路尔在打扫地窖,下面很宽敞,可以储藏平时不用的东西。”
珀利温望着空空如也的石屋,没有问不用的东西是什么,反而提醒道:“今天外面很乱,最好不要出去。蔷薇园里所有姑娘都被揪出来,挨个被窝掀开找人。”
“为什么从妓院开始找?”赫路弥斯好奇的竟然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妓院大门敞开谁都能进,意味着最容易让陌生人进去藏身,你明白吗?我还到城门那里看了一下,外面一字排开,有很多戴面具的家伙。听说那是聆听之子,被称为乌有者的神使。”珀利温说,“你最好把门顶上,别让不认识的人进来。希望那些骑士来这之前先找到他们要找的人。”
他在担心夏路尔。赫路弥斯心想,是不是因为见识了乌有者,听说他们的传闻后联想起在河边摘下面具的少年那张同样毁坏的脸?
“我得走了。”珀利温若无其事地说,“你要保重啊。”
佣兵说完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几个金王:“今晚找不到地方花钱,给你吧。告诉夏路尔开心一点,好事多着呢。”
赫路弥斯没有推拒,他需要钱,而且他知道自己无法回报珀利温的馈赠和恩情。
“我会告诉他,你也是,好事多着呢。”他真心感激这个其貌不扬的佣兵,这是他和夏路尔历尽艰险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珀利温从不居高临下以保护者自居,总是把难能可贵的善意当做平常小事轻轻带过。说实话,赫路弥斯甚至有些不舍,珀利温带来的安心弥足珍贵,希望他永远不要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但这只是奢望,是贪心不足。
不知道为什么,目送珀利温离去时,他隐约感到他们缘尽于此,今后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这场冒险的旅途中,他和夏路尔一样是命运飓风下的草木,饱受摧残只能各自顽强生长。
赫路弥斯站在院子里,夜风瑟瑟,唯有手中的金王像某人的心一样热情地发烫。当他想返身回去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倒拖进墙角。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喉咙上,赫路弥斯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
是个年轻的声音,赫路弥斯不知道听过多少人威胁要杀了他、杀了夏路尔,或是杀了他们两个。那些威胁者真心实意,铁定会说到做到,但身后这个人并非如此——他把匕首架在别人脖子上时很小心地避免刀口碰到皮肤,按住嘴的手也算温和。
赫路弥斯点头,稍等片刻,那人放开了他。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拿长刀的人?”
“见过。”
“往哪里走?”
他是聆王吗?赫路弥斯的心砰砰直跳。他是的,他一定是,可他的手,他的体温,他说话的声音和呼吸都像普通人。
“把刀拿远一点,我带你去见他。”
赫路弥斯庆幸这里是整个石湾城众所周知的“鬼屋”,院子和石墙破败残旧,附近少有人往来,一到夜晚更是像坟场一样死寂。即使现在满城灯火,神殿骑士四下搜查也顾不上到这里看一眼。他轻轻推开匕首,回头看身后的人。
聆王和悬赏令上的画像有相似之处,但不完全一样。赫路弥斯上下打量他,就是这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把整个大陆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如果没有末日预言,没有聆王,他依然是纳鲁斯神殿的祭司,终有一天会从哈里布手中接过权柄成为独当一面的祭司。而夏路尔可能一生在古都神殿等待,等着哪一天女神需要他——这一天也许永远不来,数千年中像他这样的乌有者都在无尽的等待中死去。
赫路弥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恨他还是感谢他,但按捺住起伏的情绪冷静下来后,他明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古都神殿。
“跟我来。”他说。
年轻人矫健、灵活,四肢充满力量,因此毫不畏惧地跟着赫路弥斯。站在地窖入口时,他或许想过下面会有什么陷阱,可忽然间黑暗中传来几下清脆的碰撞声,引得他立刻毫不犹豫地飞奔下去。
“九骨。”
“我在这。”九骨放下血泪之一,石头碰撞声停止了。
比琉卡顾不得还有两级台阶,一下扑进爱人怀中。九骨不顾伤口疼痛地搂着他,把他从高处接到地下。
“你受伤了?”比琉卡还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血味,摸到九骨手臂上的绷带。
“我没事。”九骨抱着他,不让他乱动。
虽然只分别不到半天,感觉却像久别重逢。他们久久相拥,久得赫路弥斯索性在夏路尔身边坐下等待。夏路尔看不见这热情的拥抱,但能从少之又少的只字片语中感受两人的爱意。
比琉卡离开九骨怀抱时,转身将匕首对准男孩戴着面具的脸庞。
赫路弥斯吃了一惊,挺身挡在他和夏路尔之间。
“他是乌有者,你又是什么人?”
无论多少次,赫路弥斯也不习惯面对锋利的武器。他隐忍着怒火说:“你们两个有刀又有匕首,你还挂着弓箭、佩着长剑。我只有一盏提灯,夏路尔手里是一块用来写字的木板,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要对你做什么?难道是在灯下为你写一首绝命诗吗?”
“夏路尔?”比琉卡望着他身后的少年,“他明明是乌有者,就算没穿黑袍没戴面具我也认得出来。”
“他在被人摆弄成乌有者之前和你一样是个正常孩子,他有名字。”赫路弥斯说,“他叫夏路尔,现在早就不是什么乌有者了。”
比琉卡犹疑着,九骨没让他放下匕首。赫路弥斯也终于意识到这是“聆王”与“聆听者”的独特会面,是否能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看待对方,需要他们自己决定,他和九骨都只是旁观者。
对于乌有者,比琉卡始终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恐惧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写照,同样的遭遇也会在他身上重现。厌恶是由于那身影子般的黑袍和一无所有的面具带来的象征意义,告诫他光耀背后只有阴暗。至于怜悯,有时他梦见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被剥夺了去看、去闻、去呼喊的权利,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任人摆布。
比琉卡凝视黑暗中的少年,提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脚边的方寸之地,那个瘦弱的人影和他印象中的乌有者大相径庭——他没有穿黑袍,也没有戴惨白的面具,如果不是半幅面罩下毁坏的脸庞,他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比琉卡执刀相向,九骨和赫路弥斯心照不宣地袖手旁观。
“你叫夏路尔?”
少年点头。
“你是乌有者?”
夏路尔点头后又摇头。难道他想说自己曾经是乌有者,现在不是?
他伤害不了我,他和我一样是个普通人。
比琉卡缓缓放下手臂,夏路尔捡起地上的木板,在上面写道:“比琉卡在古都语里是幽谷的意思。”
确实如此,潘芭安戈说过比琉卡也有深渊的意思,可他不喜欢深渊。和他相比,夏路尔的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任何一个城市、村落和小镇上都可能找到同名的男孩。不过成为乌有者后,原本的名字就无关紧要了。
“时间紧迫,趁神殿骑士还在搜查人多的地方,不妨商量一下怎么出城吧。”赫路弥斯问,“你们有马吗?”
“本来有两匹马,其中一匹留在城外,另一匹……”
“我让灰檀木溜出去了。”比琉卡说,“我打算混在人群里出城,结果发现城外有数不清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看守,只好先让灰檀木跟随商人的车马离开,自己再想办法找别的出路。萤火很聪明,灰檀木跑得比谁都快,但愿它们别被抓到。”
赫路弥斯说:“幸好没有,马可没法从井下水道出去。最好准备几件爬出下水道后替换的衣服,去井边闻一闻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九骨和比琉卡的行李都在马上,现在只能祈祷灰檀木发挥本性,离对它不怀好意的人越远越好,以免成为马贩子的意外之财。
赫路弥斯对九骨说:“你还要护好伤口,被阴沟里的脏水碰到说不定会染上重病。”
“我一定小心。”
听他这么说,比琉卡反而担忧起来。好在绷带包扎得十分牢靠,伤口又在较高位置,只要污水不没过腰就行。赫路弥斯吹灭提灯,往里面加满灯油,先一步走上阶梯。九骨紧随其后,比琉卡和夏路尔走在末尾。
从门缝间吹来的夜风像一个哀伤少女在黑暗中啜泣,院中的枯井弥漫着淤泥的腐臭味,可想而知下面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赫路弥斯把火石和提灯交给九骨后似乎松了口气,等乌有者疑惑地听到聆王已在城外时,他和夏路尔在城里也就安全了。
比琉卡说:“我先下去。”
他攀着井绳落下,双脚踩到泥泞湿滑的地面。枯井中一片漆黑,涌入鼻腔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气息。
“下面怎样?”
“很臭。”
就在九骨也要下来时,附近响起了人声和马蹄声。
赫路弥斯惊慌地发现一队神殿骑士正往石屋而来。这支队伍的后方,另有一队人马沿街挨家挨户敲开房门把屋子里的人都赶出去。
他们来了,怎么办?自己尚且还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夏路尔的样子太显眼,任谁都不可能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男孩。
“下去。”九骨说,“到下面躲一躲。”
“让夏路尔下去,我可以应付他们。”
赫路弥斯实在毫无自信,他扮演剑客没骗过任何人,演一个在罗南的外乡人又有几分可信?别人问起他来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太多疑问,太多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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