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花了五万块钱,把前同事兼合租室友戴岩岩从看守所保释了出来。
戴岩岩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我想好了,我去找我干爹。”
楚翊欲言又止。本来想问他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可是再一想,自己还迷茫着呢,有什么资格提醒别人。
戴岩岩朝楚翊笑笑:“等我从干爹那儿拿到钱,我就还你。咱们租那个房子还有半年到期,房租你不用退我了,就当我还你生日礼物。到期了你换个小点的自己住吧。”
楚翊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着急,我手头还有钱。”
戴岩岩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前同事们的去处:“小常找那个深圳富婆去了,旺仔说要去技校学洗剪吹,小A说他要去当网红,但我看他其实是去找那家网红公司的老板去了……楚翊,你有什么打算?”
楚翊摇摇头:“没想好呢。”
戴岩岩:“我以为你会去找那个张公子……”
楚翊很勉强地笑了笑,没说话。
告别戴岩岩,楚翊坐上公交车,回住处。
他和戴岩岩合租的房子就在工作地附近,房租不便宜。那个地段还挺繁华的,尤其是一到夜晚,灯红酒绿,豪车出没,往来的人都浓妆艳抹,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楚翊他们工作的地方是个高端会所,以拥有一批高颜值少爷著称。少爷,学名“男公关”,泊来名“牛郎”,俗称“鸭子”。
名义上,这家会所的少爷是陪酒不陪床,卖笑不卖身的,但实际上,只有楚翊一个人傻乎乎地坚守着这条职业底线。所以,他虽然是这群少爷里长的最好看的,却也是最穷的。
穷,但一直有努力存钱。其他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怕是辛苦卖身一夜换来的一沓钞票,也转眼就拿去挥霍掉了。楚翊不舍得挥霍自己的劳动所得,虽然挣的不多,但尽量每个月都存一点。
好不容易存够了一个十万的整数,一夜之间失业了。
中央派了个巡查组来市里干活儿,贪嫖赌毒一锅端,铁腕无情。还好那天晚上楚翊轮休,没被抓进去,但同事们都进去了,一个个要么自己交保释金,要么等着别人来交钱认领。
戴岩岩是最晚出来的,他拧巴了好久,终于决定先给楚翊打电话,借钱把自己弄出来,收拾干净漂亮了再去找干爹。
楚翊见过戴岩岩的干爹,是个姓贾的富商,据说是靠老婆起家,自己事业起来以后翻脸无情离了婚,又娶了个年轻小姑娘,盘正条顺,带出去谈生意特有面子。但这人爱好广泛,男女通吃,来会所消费的时候又看上了戴岩岩,以15岁年龄差厚着脸皮收人家当干儿子。
楚翊自己也被不少人看上过,但他都变着法地拒绝。陪酒陪笑,份内工作,可以;想看腹肌,加钱,可以;给的钱足够多,上手摸一把,也可以。再想更进一步,不行。
唯有一次,一伙富二代的局,请他来包间里作陪,其中有个熟面孔,来了好多次了,每次都色眯眯地盯着自己,很难应付。他刻意坐得离那人远远的,挨着一位陌生面孔,心想这人看起来清心寡欲的样子,应该很让人省心。
这张陌生面孔确实是高冷得很,毫不客气地坐在包间的C位,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他叫张凌浩,据说是个官二代,刚英国留学回来没多久,今天一伙朋友给他过生日,请他来了这个会所。
楚翊遵守职业道德,举起酒杯祝身边这位寿星生日快乐,被那位熟客从旁起哄:“张公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高岭之花,他可从来没主动敬过我酒!”
张凌浩漫不经心地瞥了楚翊一眼,没什么反应。旁边马上有人拍寿星的马屁:“什么?高岭之花不是我们张公子嘛!”
熟客有意为难楚翊:“怎么着,敢情是看上了张公子,没看上我呗?”
楚翊回过头去冲那人笑着解释:“我这不是随大家给寿星敬酒嘛。”
张凌浩举起手里的巴黎水跟他碰杯:“谢啦,我不喝酒,意思一下。”
不喝酒的客人?
楚翊对他更放心了,觉得这是位难得的正人君子,今天来这里过生日只是逢场作戏承朋友的情,估计不会来第二次了。
那既然不喝酒,不会来第二次,也不指望把他培养成熟客,楚翊就没像往常那样给这位客人推销酒水,只是随便聊几句天,玩玩划拳猜数字掷色子之类的小游戏,还大大方方献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完全不着调但充满诚意的歌声掀起了包间气氛的一个小高潮。
楚翊没想到,这位不喝酒的客人居然会来第二次。
距离这位张公子的生日趴过去了半个月,楚翊又在一个包间见到了他。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位张公子是副省长的大儿子,有钱有势,属于会所老板都得罪不起的那类客人。
他更没想到,张公子居然点了酒,虽然主要是请他的朋友们喝,但他自己也端起一杯长岛冰茶喝了几口。
那酒挺烈的,楚翊自己也只能喝两杯,他看张公子喝下去半杯,心想,难道他真当冰茶喝了?不知道这酒后劲儿大?
半小时后,张公子醉眼迷离地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
出于职业道德,楚翊跟了上去扶住他:“我带你去吧。”
会所长廊灯光昏暗,俩人晃晃悠悠七拐八拐,走到金碧辉煌的豪装洗手间门口,张凌浩突然一转身,把楚翊壁咚在了墙上:“小哥哥,多少钱一晚?”
楚翊被他这出其不意的动作吓的心慌了一下,看对方还没自己高,又快速镇定下来,笑着应付这位醉酒的客人:“张公子,我们这是正规会所,没有包夜这一项。”
张凌浩看他笑,也跟着笑,笑着把脸凑近,嘴唇几乎要贴到楚翊的下巴上:“我听说,只要钱给到位了……”
楚翊突然有点生气,忍着火气生硬地打断他:“你去找别人吧。”
张凌浩却不依不饶,直接凑上去以楚翊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嘴对嘴亲了他一口,然后得意大笑:“哈哈哈哈亲到了!”
楚翊很想把他推开,但对面是一面大大的镜墙,如果这人没站稳,可能会砸上去,镜子会砸坏,自己要赔钱,很贵的。而且,这位客人来头不小,万一他受伤了,自己恐怕不仅要赔钱赔到倾家荡产,人身安全也会失去保障。
他被张凌浩以身体的重量压在墙上,看着对面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样子,心想,亲就亲吧,不算什么,回去让他多付点小费。
张凌浩笑够了,又凑上去亲了起来。
那天张凌浩确实很豪爽地付了小费,楚翊数着钱,心里舒服了一丢丢。
那时候就快到室友戴岩岩的生日了,楚翊生日的时候,室友送了自己一个GUCCI的包,他想着等人家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还个差不多价格的礼物,这笔小费,刚好可以用来买礼物。
他的还礼是GUCCI的新款包,比自己那个贵一点,人情往来就是这样嘛,宁可多付一点还了这个人情,也不能欠别人的。
谁知戴岩岩收到礼物激动又尴尬地问他:“楚翊,你买的这不会是真货吧?!”
楚翊点头,从大纸袋子里翻出小票:“是啊,就在店里买的。”
戴岩岩更尴尬了:“那个……我送你的……是A货……”
楚翊傻眼了。
自己这大半年背着那个包,不知逛了多少次街,还去外地旅游一趟,拍了好多照片,红绿条纹织带和双G印花很是显眼。
干这一行的他们好像都喜欢GUCCI和D&G这两个牌子,花哨,洋气,有牌面。但自从D&G闹出那破事之后,大家就都不再穿戴D&G了,会所少爷们人手N件GUCCI的单品,楚翊除了戴岩岩送的这个包,还有一双鞋,纠结好久才下定决心去买的。
可是,现在,戴岩岩告诉他:“你是不是傻,大家都买A货,就你买真的。真的多贵啊!”
楚翊也觉得自己傻,可是他坚持继续当个傻子,宁可穿不起GUCCI穿淘宝杂牌,也不要买A货。
他对戴岩岩笑笑:“没事,买都买了,你就用吧。”
戴岩岩很尴尬,想送楚翊一个正品包,把那个A货换回来。楚翊大方表示不用了,反正这包自己背了这么久,已经背出感情来了。
但他也再没背过,收起来放进衣柜顶层。
张凌浩喝多了亲完楚翊没过几天,居然又来会所了。
还很招摇地开了一辆超跑,抱着一大束鲜花,声称要当面送给楚翊。
楚翊那天轮休,正在家打游戏呢,接到经理电话,让他去店里加班。经理开了个很大方的加班费,他没有犹豫就放下手里的游戏,打扮一番出门了。
结果在会所门口看到张凌浩坐在一辆超跑的引擎盖上,怀抱一大束鲜花,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让包养,那谈恋爱总可以吧?”
楚翊想拒绝,但玻璃门后经理和一群同事疯狂朝自己挥手使眼色,看那架式恨不得一哄而出,把自己塞进张凌浩车里,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卖身契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叹了口气,自己走到副驾驶位置:“这车门怎么开啊?”
张凌浩还算尊重楚翊,知道他卖笑不卖身,不接受包养,于是决定稍微认真地追求一下,以恋爱名义把人搞到手。当然,谈恋爱之前要先谈条件。
张公子可以公然跟一个男人谈恋爱,但这个男人不能是个鸭子。
看他年龄也不大,伪装成大学生总还是可以的吧。
没想到,楚翊居然拒绝了。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不在会所打工,我没钱养活自己。”
张凌浩想说我给你钱,再一想这不就又成包养了。
他只好问:“那你能不能找个正经工作?”
楚翊:“我啥也不会,没学历没技能,只有这张脸。你说,有什么正经工作愿意要我?”
张凌浩答不上来,这确实是自己的知识盲区。
他自己,一个英国留学回来的官二代,没什么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除了花钱啥也不会。老爸已经放弃这个不成器的大儿子了,把希望都寄托在读高中的小儿子身上。
俩人就这么互相较上了劲,一个表态:“只要你辞掉这份工作,咱俩就在一起。”另一个:“张公子你换个人追吧,我也没那么想谈恋爱。
就这么拉拉扯扯了几个月,两个人关系始终若即若离。
张凌浩是主动追求方,但来找楚翊的频次十分不稳定,有时候一周连续来三四天,有时候两周不见人影。
楚翊出于各种原因不会生硬地拒绝他,但也并不打算接受他,时间长了,感觉他就是自己的众多熟客之一,而且还是不喝酒不闹事不色眯眯地要求掀起衣服摸腹肌那种。
直到工作那家会所被查封了,自己失了业,又怕被抓,手机关掉躲在家里吃了好几天泡面,吃到口腔溃疡,脸上还爆了颗痘。
再开机,居然没有张凌浩发来的信息。又等了几天,只有戴岩岩打来电话求助。
于是楚翊就带了自己的一半存款,去看守所把戴岩岩保释了出来。
他回到和戴岩岩合租的两室一厅,心想如果把房子转租出去,换个便宜的地方住,还能省下一些钱。
就这么想着,一边把这房子挂在网上转租,一边自己在附近老小区找便宜房子。
楚翊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一辆公交车上看到张凌浩的弟弟,张凌睿。
那位副省长家小公子跟张凌浩同父异母,楚翊见过他一次,是张凌浩带弟弟逛街吃饭,刚好就在楚翊住处附近的商场里,张大公子就顺手给楚翊打了个电话,叫他出来一起吃饭。
这位小公子跟在哥哥身边,手里拎了一堆名牌LOGO购物袋,抱怨那个限量版的乐高居然国内不发售,让哥哥找代购给自己买。
张凌浩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等你下次期末考试考进前五名,就给你买。”
张小公子气呼呼:“我这次考了第八名已经拼了老命了!”
张凌浩扬头用下巴指了指楚翊,对自己弟弟说:“你问问这位哥哥,要是不好好上学,将来会有多惨。”
张凌睿看向亲哥的这位朋友,这位哥哥又高又帅,穿个花衬衫,脚踩一双GUCCI,虽然没有很贵,看上去也不算落魄啊。再说了,能跟自己哥哥做朋友的人,会惨到哪去?
于是小公子切了一声:“不给买拉倒,等今年暑假欧洲夏令营,我自己买!”
眼下楚翊居然在公交车上见到张凌睿,感到十分意外。
他抓着扶手,挪到这小孩身边:“张凌睿?你还记得我吗?”
张凌睿一抬头,也很意外:“你是……我哥的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小孩记性还挺好,楚翊欣慰地笑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呢,来挤公交体验生活啊?”
张凌睿愣了一下,突然低下头,摇摇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楚翊有点莫名紧张,问他:“怎么了?你别哭啊……”
张凌睿摇头:“我没哭。”
公交车停靠在一个站点,车门打开,张凌睿推开人群冲了下去。楚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跟着追下车去,在马路边一把抓住这小孩的肩膀:“凌睿,你别乱跑,这是哪儿啊,这么偏的地方,你认识路么?”
这里其实不算偏,但距离张家在市中心的别墅确实隔了挺远。
张凌睿回过头来看着楚翊:“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吗?”
楚翊一愣:“你家怎么了?”
张凌睿犹豫了一下,换了个问题:“我哥没跟你说?你不是他朋友吗?”
楚翊略带尴尬:“当然是朋友了,但最近我俩没联系过。你家到底怎么了?”
张凌睿终于憋不住,眼圈红了:“我家……出事了。”
楚翊咬牙花钱打车,把张凌睿送回他家,自己也顺便去看看张凌浩。
他家还在市中心一带,但换了个破旧的老小区,筒子楼,采光和通风都不好,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楼道里一股混杂的油烟味。
路上张凌睿磕磕巴巴给楚翊交代了自己家的事:爸爸被双规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贴了封条,自己和妈妈、哥哥被迫从别墅里搬了出来,搬进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住。
楚翊大吃一惊,没想到上面的雷霆手段劈到的不仅是自己打工那家高级会所,还劈到了张凌浩那位副省长老爸。
怪不得他最近一直没联系自己,看样子过的比自己还惨。
于是楚翊决定主动上门来关心他一下。
能不能算得上是朋友,不好说,但好歹算个熟客,熟人。还请自己吃过饭。现在人家家里出事了,自己知道了,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张凌睿掏钥匙开门,冲屋里大喊一声:“哥,我回来了,你朋友来看你了。”
客厅没人,厨房传来切菜和抽油烟机的声音,楚翊跟在张凌睿身后,走到厨房门口,看到张凌浩正在以很不熟练的笨拙手法切胡萝卜。
张凌浩闻声回头,看到楚翊,手里菜刀咔的切在了手指上。
张凌浩扔下菜刀转回去捏住受伤的手指,疼到表情扭曲变形。
楚翊慌忙冲上去帮他查看伤口,这刀挺锋利,流了不少血但还好没伤到骨头。他抓住张凌浩的手拽到水龙头下:“快冲一下,防止感染。”然后回头问张凌睿:“有创可贴和碘伏吗?”
张凌睿手忙脚乱地去翻抽屉,张凌浩冲他喊:“别找了,没有。”
楚翊放开他的手:“我去买。”
张凌浩拽住他,对张凌睿说:“你去买。”
张凌睿不知所措:“去哪儿啊买啊?碘伏是什么?”
楚翊哭笑不得:“我去吧,他找不到。”
张凌浩很坚持:“不行,让他去,长这么大连创可贴去哪买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楚翊反问他:“那你知道去哪买吗?”
张凌浩:“废话!药店!”
张凌睿出门了,张凌浩问楚翊:“你怎么跟我弟弟凑一块儿了?”
楚翊把在公交车巧遇张凌睿、他把家里情况告诉自己的事老实交代了,略掉了张凌睿伤心冲下车、自己打车送他回来的部分。
张凌浩无语:“公交车?他居然去坐公交车?”
楚翊问他:“你家其他人呢?”
张凌浩:“还能有谁?”
楚翊知道张凌睿的妈妈不是张凌浩的亲妈,不知该怎么说,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就是,那个……你弟弟的妈妈……”
张凌浩轻松一笑:“你紧张什么,我跟我后妈没仇,可以提。”
楚翊:“你管她叫后妈?”
张凌浩:“那倒不是,我管她叫方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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