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骑士渐渐明白他的策略,不少人嫌马在狭小的陋巷里难以操纵,于是下马分成几支搜寻队开始围追堵截。
九骨转过街角,迎上一个黑衣骑士当头袭来的剑。他从容躲过,举刀还击,对方没有要他立刻毙命的意图,那一剑只不过打算落在肩膀上。好机会,九骨一刀结果了他,刀尖刺入心脏的血不多,但拔出来时几如泉涌。没多久,慌乱的人群已经散开,市集一片狼藉,小巷里则满地血腥,随处可见受伤流血、濒死或已死的黑衣骑士。
九骨轻轻喘息,烈日让他皮肤滚烫,血腥刺激鼻腔,汗水流进双眼模糊了视线。他握刀的手被血浸透,身上有好几处伤痕。弓手们赶到了,爬上屋顶居高临下往巷中射箭。他的左臂不小心中了一箭,用力拔出后带走一小块血肉,在那之后他只找有遮阳顶和难爬的圆顶房屋下走。
没人敢让他进屋藏身,还在城里的人纷纷回家关上门在窗边偷看。
九骨见好几个方向都有敌人打算堵住出路,于是先发制人,冲上去砍倒第一个,对第二个上前的家伙一记横劈,血泪之一击中对方额角,发出可怕的骨裂声。
还是没有乌有者。
他忧心忡忡地想,那些耳朵到底躲在哪里偷听?稍一分神,身后又有黑影靠近。从侧面挥来的一剑砍到九骨的肋下,他正要还击,忽然发现身旁的阴影下有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地上痛苦呻吟的神殿骑士。
是个孩子。
九骨惊觉,有一个陌生的孩子在身旁。
要躲开吗?
另一把长剑朝他受伤的腰间袭来,他应该让开,等对方力气用尽撤剑重挥的机会反击。可如果让开,那打横的一剑就会砍掉无辜孩子的脑袋。
生死瞬间没有两全。
——希望你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的那一刻还来得及杀人。
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某一个时空里的自己。
那个弱小、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杀戮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
——不要恨别人。
九骨一惊之下回过神来,立刻举刀挺身,迎接即将到来的进攻。好在出发前他和比琉卡都已换了轻甲,希望这一击不会太沉重,不至于重伤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屋后的阴影里飞奔而出,抱起地上的孩子转身返回。这一勇敢的壮举给了九骨转圜余地,他向右回避,长刀所到之处血珠飞溅,削去敌人半边脸颊。重伤的神殿骑士痛苦地捂着脸,手中剑胡乱划过九骨眼前,尽管没有伤到眼珠却把剑尖的血滴溅入他眼中。九骨顿觉右眼一阵尖锐冰冷的刺痛,情急之下只能靠着左眼的视野一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他不住喘息,直到周围没有活人时才抬起头深深吸气。
九骨抹去眼角的血痕,看见那个吓得无法动弹的孩子已被“救人者”交给同样惊魂未定的母亲,后者来不及道谢就匆忙躲回自己的石屋。
九骨平复着紧张的心情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说:“这里。”
他循声望去,一个身穿亚麻短衣和凉鞋的年轻人站在墙角。
“跟我来。”
他不是罗南人,而且到这里不太久。他的皮肤在如此烈日照射下依然苍白,露在衣服外的手臂不像干粗活的矿工那么健壮,也不是做买卖的行商打扮。这个纤细瘦弱的年轻人手无寸铁,并无拿剑战斗的力气,但九骨认出刚才就是他不顾危险抱走了孩子。
于是他跟上去。两人在小巷中匆忙行走时,九骨发现对方的一条腿有些微跛,手臂有不少陈旧伤口,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为何要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沿途所有房屋都门窗紧闭,他们专挑僻静小路,最后来到一个破败不堪的石屋前。
“进去。”
九骨往院子里看了看,只看到寥落的石头地面和一口孤零零的水井。他腰间的伤口还在流血,肩膀的箭伤也需要包扎。一路上,他都很小心地避免血滴在地上。可他不能就这么躲起来,必须吸引足够多的神殿骑士,才能为比琉卡争取逃出城去的机会。
似乎看出他的犹豫,苍白的青年不容置疑地催促:“你们逃不掉,你和他都逃不掉,你低估了那些神殿骑士在城里的人马,要是不想死就快进来。”
九骨担心的事被他一语道破,不由得提起几分戒心。
“相信我一次,要害你就不会多此一举救那个孩子。”说完他率先推门进屋,九骨只得跟着进去。
屋子里一阵阴凉,没有窗格的窗户用石块堵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光都照不进来。
九骨听到那个年轻人走动的声音,屋子没有别人。一盏提灯在黑暗中点亮,年轻人提着灯,示意他继续往深处走。两人来到一个坍塌了一角的木床边,床下露出一道往下通行的石阶。
是地窖吗?
九骨在微弱的火光引导下走下阶梯,空中漂浮着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扫,灯光所到之处结满蛛网,不时有受惊的老鼠逃窜上来。
“我可以让你藏在这里。”年轻人说,“暂时不会有人找来。”
“谢谢你。”九骨说,“可我还有要紧的事……”
“你闹得整个城天翻地覆,把那些乌鸦骑士都惹恼了。”
乌鸦骑士,倒是很形象。
“你说我们逃不掉是什么意思?”
“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只是诱饵,真正想掩护的人正要趁乱逃出城去。不合理的是既然要出城,为什么还进来?”年轻人说,“是不是你们能选的路只有这一条,现在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能险中求生,只让他逃出去就够了。”
“是他先逃出去,我会去找他。”
“你很自信,这是好事,希望你的伤像你的语调一样轻松。”
九骨真有些因为他的调侃而放松,说服自己应该冷静下来另想办法。
“你有更好的主意帮我吗?”
年轻人沉默着,隐藏在灯火与黑暗中的脸上很难看出究竟是什么表情。
“先请你诚实地回答一个问题,你的同伴是不是聆王?”
“这个问题关系到什么?”
“我有答案了。”
九骨的手中还握着血泪之一,随时可以斩杀这个羸弱的年轻人,可对方在一阵安静后似乎下了决心:“我叫赫路弥斯,如果你认为刚才我的行为算救了你一命,那我现在要求你回报。”
“当然可以。”
“请你们离开石湾城。”赫路弥斯说,“因为你和聆王,神殿骑士已经把这个石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很快会挨家挨户搜查,绝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所以我会尽量帮助你们逃走,而你们要走得越远越好,这样我们才安全。”
他哪里可疑?九骨心想,这副柔弱的模样也不像逃犯。
“除了你还有谁?”
“我的弟弟夏路尔。”
九骨竟然没觉察到地窖里还有人,赫路弥斯抬起手,让灯光照到更深的角落。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光照亮,是个孩子?再仔细看,角落里的孩子脸上戴着张没有眼睛的面具。九骨握刀的手指骤然收紧,在他印象中,只有被古都神殿培养成的乌有者才会戴面具。只是,这个男孩佩戴的半幅面罩优雅美丽,眼睛的位置有一双银线刺绣的翅膀,露出的下半边脸庞稚气未脱,微翘的嘴角又显出几分倔强。
这是一张符合少年的脸庞,即便没有五官配合也饱含丰富的情感和个性。
“我看到你和神殿骑士战斗,杀了不少人。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古都神殿也是我们的敌人。”赫路弥斯说,“你受了伤,我先去替你找药草和绷带,顺便打听消息。”
“你不怕受牵连吗?”
“当然怕。”赫路弥斯回想一路上如影随形的各种苦难,似乎有什么神秘力量非要把他们和灾祸缠在一起,“现在城里还只有神殿骑士,他们找不到聆王就轮到乌有者倾听。一个乌有者或许会有犹豫和错误,但十几个几十个呢?”
“你对神殿的事很了解。”九骨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夏路尔,“你的弟弟发生了什么事?”
赫路弥斯挡在夏路尔身前,这不是防备,只是他习惯了保护夏路尔,即使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护任何人,身体却下意识地认为有责任承担守护职责。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们。”九骨安慰他,希望他能放下戒心。
赫路弥斯亲眼看到他为保护一个孩子甘愿冒险受伤,生死之间的抉择骗不了人。可他还是会本能地警惕别人,尤其是手中有武器的陌生人。
“我很快会离开,到时神殿骑士也会撤走。”
“希望如此。”
赫路弥斯没有说是夏路尔听到聆王的声音而恳求他这么做。他的男孩从小被灌输为女神奉献身心与无私的爱,训练他成为寻找聆王的道具,到头来夏路尔却用神殿教他的方法去对抗命运。
赫路弥斯对他的情感从最初的好奇、怜悯到依赖与爱,现在又增加了一份敬佩。
他比我勇敢,比我坚强。
赫路弥斯把提灯放在地上。为了表示友好,九骨也收回血泪之一,按着伤口往远离夏路尔的另一个角落走去,血染湿了他半身衣服,血味弥漫在这个布满灰尘与老鼠的地窖里。
这个人满身血腥,但或许是个温柔细心的好人。赫路弥斯心想,夏路尔认为珀利温是内心温和的好人,现在又相信聆王的保镖会帮助他们逃离逼近的危险。其实赫路弥斯宁愿远离围绕在聆王身边的一切纷争,他想要的只是和夏路尔一起自由地活着而已。
可是命运啊,他不得不相信命运就是这么离奇隐晦,无论逃往何方都会在某处不期而遇。
比起面对一个刚斩杀了好几个神殿骑士的杀手,此刻赫路弥斯更担心石湾城里那些横冲直闯的“黑衣匪徒”会发现夏路尔,发现他叛逃的事实,把他和自己一起绑起来吊死。
“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你和夏路尔躲在这里。”赫路弥斯说,“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为了夏路尔的安全,在我回来之前得把你绑起来。”
九骨把刀递给他:“经验之一,光把人绑起来不拿走武器,对你弟弟一样很危险。”
“我正想让你这么做。”赫路弥斯掩饰着自己的疏忽,拿来绳子把九骨的双手捆住,“我很快回来。”
绳子挂在墙边的挂钩上,挂钩用木条和钉子钉在墙缝里,以前是用来挂袋子的。赫路弥斯看了一眼血泪之一,这是一把优美的武器,可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却令人胆寒。他把刀交给夏路尔保管,告诫他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要理会。
赫路弥斯熄灭提灯后离开了。
夏路尔不需要光,赫路弥斯也不希望九骨借着灯光观察夏路尔。
他很谨慎。
自认为,很谨慎。
九骨呼吸着发霉的空气忍不住想,他这么谨慎,聪明有余经验不足。挂钩如此脆弱,轻轻一拔就会掉下来,把人的双手绑在前面更是粗心大意。他们应该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帮助他,可赫路弥斯还是左右不放心,他的矛盾和谨慎一定来自于过去的遭遇。
九骨在黑暗中思索,伤口的血滴在石头地板上。忽然,一道火光亮起来,那个看不见光的少年擦起打火石,摸着提灯把火点着。
他一点也不像个瞎子。
九骨看到他提着灯来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绳索。
挣脱绳子并不费力,可九骨还是让夏路尔用手指摸索着慢慢解上面的死结。
少年的手指修长、冰凉,令九骨想起还没开始练习弓箭时的比琉卡。然而这也不是一双未经磨难的手,手指和骨节上有不少细微的伤口。他看起来比比琉卡还要小一些,拨弄绳索时始终低垂着头。
绳子终于解开了,夏路尔把点亮的提灯放在脚边
“谢谢。”九骨看着他嘴角的伤疤,心中了然,“你不能说话是吗?”
夏路尔点了点头。
他一定是个乌有者,要不然赫路弥斯不会说古都神殿也是他们的敌人。九骨借着灯光凝视夏路尔面具下的脸庞,一些遮不住的烧伤疤痕在若隐若现的光亮下格外狰狞丑陋。他知道乌有者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可夏路尔给人的感觉如此真实,既不是高高在上、圣洁的神子,也不是诡异恐怖的残缺工具,摘去那个代表神性的白色面具后,他具有一个普通孩子所有的人性。
九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血一下沾满整个手掌。夏路尔安静地坐在对面,乌有者或许闻不到血腥,但血滴在地上轻微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十分担心九骨的伤势,九骨安慰他:“只是小伤,过一会儿就不流血了。”
他很想和这个少年聊聊,哪怕对方能用手指比划几下也好。
夏路尔转身去对面的角落,一会儿又跑回来,手中抱着块木板和一根木炭。
“他不是真的想绑住你。”夏路尔在木板上写。
“我知道,他担心我会伤害你。”
“他很好。”
“是的,他刚才还英勇地救了一个孩子。”
夏路尔笑了,他竟然笑了。
九骨看不到他面罩下完整的脸庞,但这个笑容已经足够动人。他羞涩、自豪又骄傲,仿佛九骨夸赞的是他本人。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像比琉卡,甚至像他想象中素未谋面的弟弟。
“赫路弥斯很勇敢,他一直在保护我。”夏路尔在木板上滔滔不绝,“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那一定非常不容易,没有人比九骨更了解旅途的艰险,尤其像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这样来历成谜又无法以武力保护自己的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间的野地几乎等于强盗和土匪的狩猎场,也是无数商人旅客埋骨葬身之处。
“你们好不容易在石湾城住下来,有了安稳的生活,我很抱歉又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九骨说,“我会尽快离开。”
夏路尔在木板上写:“我听到了聆王,他在城里。”
九骨的心猛然一跳,夏路尔没有掩饰自己是乌有者的事实,反而主动告诉他比琉卡的去向。
“他没能出城?”
“城外有军队,还有聆听者。出城的人会经过聆听者的队伍,只有没嫌疑的人才可以离开。”
比琉卡很聪明,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冒险出城,可在城里就是釜底游鱼。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地等待和搜索。从矿区开始的围剿已见端倪,虽然在半途被九骨识破并冒险突围成功,但神殿骑士随后而来的策略并不慌乱——既然乌有者无法在人群中明确地指出哪一个是聆王,那就逼他冒险独自走过他们眼前。
骑士们先在石湾城横冲直闯,把胆战心惊的平民和商旅赶出城去,剩下的人再逐一审查,把聆王从人群中找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赫路弥斯说,聆王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夏路尔擦掉木板上的字,继续写,“是真的吗?”
“是的。”九骨回答,“应该比你大一点,可以当你的哥哥,就像赫路弥斯一样。”
“赫路弥斯不是我的哥哥。”
九骨从赫路弥斯维护夏路尔的行为判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止兄弟那么简单,而是更亲密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互相依赖。
“他叫比琉卡。”九骨说,“如果有可能见面,你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
他毫不怀疑比琉卡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就像和洛泽、纳珐、珠岛、塞洛斯、索恩、布兰修法,船上的水手,甚至只有一晚友情的木桶。
“他是个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又能说话的正常人吗?”
九骨看到夏路尔用那根染黑指尖的炭条写下这句话时,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痛。
“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聆王是什么样?”
夏路尔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他变成和我一样。”他写得如此之快,仿佛这些话早就在心中翻滚了无数遍,但他不能对赫路弥斯说,因为他不想让赫路弥斯承受更大的压力……压力,以及自责。他知道他们都该远离神殿,远离一切和神有关的人和事。可是,只有对抗神殿的最后一点力量不被覆灭,他们才有希望迎得真正的、不必躲藏的自由。相反,若是连聆王也屈服于神殿,那从此以后所有人都只能活在“女神的荣辉”之下。
“我不会让他受伤害,不会让神殿再有机会为所欲为。这很危险,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对我、对你、对赫路弥斯都是,你不害怕吗?”
夏路尔迟疑了片刻,那真是非常短暂的犹豫,甚至比不上他抬手写字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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