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赫路弥斯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不够格而放弃学习古都语,即使有些词仅仅知道发音,不解含义,也好过一无所知。而夏路尔身为聆听者,从小被古都神殿教导成能与神交流的孩子,不但精通古都语,还必须善听会写,这样才能在无法说话的情况下把神的旨意传达给他人。
赫路弥斯将羊皮纸放在膝盖上,九骨和比琉卡找来纸笔供夏路尔书写。一个读,一个写,遇到难以明白的词语时,赫路弥斯就稍作停顿,询问夏路尔那是什么意思。安静的少年也耐心地写下解释,逐字逐句指着纸上的字给赫路弥斯看。
九骨和比琉卡虽然对羊皮卷上的内容十分好奇,却没有打扰他们。这样持续到将近中午,赫路弥斯终于读完了所有内容。夏路尔写满好几张纸,由于赫路弥斯阅读时常常停顿思考,因此他写下的内容也断断续续有些凌乱。经过一番简单整理后,赫路弥斯把羊皮纸卷还给九骨。
“上面写了什么?”
“一个故事。”赫路弥斯说,“聆王的故事。”
他按照书写顺序,给九骨和比琉卡讲述故事的内容。
有一个名叫伊洛恩的神选祭司,在极其寒冷的冬日捡到一个孩子。
这个几乎已冻僵的婴儿包裹着破旧毯子,被放在古都神殿外的树林里。
伊洛恩以为是个死婴,经过时却听到微弱的啼哭。他抱起婴儿,给他温暖的怀抱和安抚,擦去他眼角泪花结住的冰霜。伊洛恩没有把他带回神殿,神选祭司的职责是为聆听神谕而挑选聆者。他深知只要把婴儿送入神殿就会自然地成为候选者,被选中的孩子将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眼睛、鼻子和舌头,然后便有人宣布他们是神之子。
伊洛恩挑选过无数聆听者,但没有一个孩子是由他亲自抱回神殿的,想到这双清澈无暇的眼睛会被剜去,他不知为何第一次动摇了。
“那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比琉卡忍不住说。
“普通孩子难道会好过吗?”赫路弥斯看着他,“幽地有个叫先民之喉的地方,数千年前大灾厄降临,人们逃往那里进入地下深洞避难,最终才幸存下来。先民之喉埋藏着先贤们前世的秘密,也可以说是兰斯洛土地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普通孩子们的归宿……”
“你是说他们杀了那些多余的孩子。”比琉卡惊怒地说,“他们不要那些没用的婴儿,既没有成为聆听者的能力,也不够健壮当上骑士,所以就全都丢进深渊里?”
“也有几个幸运地成为仆从的孩子。按照神殿的说法是,在他们变成庸碌无为的人之前,在他们还无法表达痛苦、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时候,让他们重归神的怀抱。”赫路弥斯的嘴角微微扭曲一下,这就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根本,他曾经相信女神慈爱温柔,对万物生灵一视同仁,可种种事迹告诉他,非但女神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祈求,还有人借着她的名义摆出同样慈爱温柔的姿态不断作恶。
比琉卡隐隐觉得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否则这卷羊皮纸不会出现在潘芭安戈的木柜里。可是,他关心的却是那些被丢下深渊的孩子,听着听着,忍不住颤抖起来。
赫路弥斯反倒格外平静,他也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幸运的是哈里布没有把他送往幽地,而是留在塞弥尔神殿,否则他也有可能成为乌有者或是深渊中的一具枯骨。哪一种更好,很难说,但他忽然发现,在场的四个人中,至少有三个人的命运都与神殿、女神和神之子有关,因此不禁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后来——
伊洛恩将这个孩子交给附近的住民照料。幽地住民对神殿来的祭司大人十分敬重,欣然接受了弃婴。回到神殿后的伊洛恩却耿耿于怀,后悔自己因为私心作祟犯下对女神不诚之罪。
第二天,初鸣未至,他又去了那个住民家中。
这是个怪孩子,一整晚都在哭闹,可伊洛恩一将他抱起,哭声就停止了。
伊洛恩为他取了个平凡的名字叫阿伦。为了说服自己没有因此背叛女神,他带来一小瓶有鸟一族的血试探,结果阿伦什么也听不到,不是一味嚎哭就是东张西望。
伊洛恩略微安心,从此后偶尔会在空闲时去看望他。
“一岁前他总共去了十次,最后一次,他决定忘记这个孩子,让他一无所知地长大。作为告别,伊洛恩又抱了他。可是这一次,幼小的男孩在他怀中说了一句话。”
或许那也不算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古都语发音的词,意思是闪电。伊洛恩认为自己听错了,古都语的闪电叫喀克,也许只是孩子无意识的发笑。
当天夜晚,位于幽地的古都神殿上空电闪雷鸣,亮如白昼,数百年未见的暴雨下了一整夜。
赫路弥斯停顿了一下,抬头望着比琉卡。
“为什么看我?”比琉卡说,“我不会预言未来。”
“我在书上读过,人们对三岁前的事毫无印象,明明那时就算是孩子也已经懂事了。”
“你想说我能听到神谕,我就是聆王。”
“就算真的有神也不会预兆下雷暴雨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吧。但这显然是和你有关的故事,你应该尽可能接受,再去思考应对的方法。”赫路弥斯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写,或许这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是因为没有将弃婴交给神殿,心存愧疚而精神失常产生了幻觉。”
“继续说。”
“后来他又听到很多次预言,大多是小小的灾难,狂风、暴雨、冰雹、风雪。”
伊洛恩越来越感到这个孩子的不寻常,可无论用血之音试探多少次也没有反应。他听不到神血的声音,却能像神一样预知未来。伊洛恩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望他,送走他的计划更是一天又一天推迟,内心深处背叛女神的悔意也与日俱增。他翻遍所有经典古籍,终于在一本封面毁损的无名书上找到一段话——不与神共鸣就能预言未来的人即是远古先贤的继承者,先贤们受女神庇佑,在数千年前的大灾厄时已拥有与神交流的能力。
然而这个猜测过于孤立,没有其他圣典可以佐证,伊洛恩不敢贸然告诉别人。最后,他决定把这个带给他无限困扰和悔恨的孩子送到自己无法关注的远方。伊洛恩找到一个朝圣者,留下了这封只有极少高等祭司才能读懂的信。朝圣者虔诚地问他孩子的来历和名字,伊洛恩内心矛盾,希望他能平凡普通地度过一生,又怕他泯然于众生,便重新为他取了个不一样的名字。
“若有一日灾难再临,请将此信交于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赫路弥斯说,“这家伙解不开心结,又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虔诚,还想在将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不过好在他摇摆不定,你才能活到今天。”
后面的事,比琉卡不用问也知道。朝圣者一路流浪将他送到弥尔村,村中的潘芭孤身一人,他又厌倦了带着个孩子到处走,于是就把他和伊洛恩的信一起交给了安戈。
“安戈读了那封信,一定是。他们都叫她老巫女,她的年纪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已经那么老了,等我长大却还是那样。她能读懂真正的古都语,也知道比琉卡这个名字的意思。她还说我是神赐给她的孩子。”比琉卡哀伤地想起养母,无论如何那个老女人是世上第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即使她也和那个祭司伊洛恩一样矛盾——对女神有无限虔诚,又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产生爱护之心。
九骨轻柔地拍拍他的背脊,安慰他说:“安戈知道终有一天古都神殿会把你找回去,所以才不顾一切叫你快跑。她很爱你,她在女神和你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安戈已经死了,死于这一连串命运的戏弄。比琉卡双拳紧握,要是最后他被古都神殿抓住,任由摆布,那么所有因此而死的人全都成了笑话。
“看来这就是你的身世。”赫路弥斯把散落在地上的纸捡起来叠好,放在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堆上,烧红的炭很快把纸点着了。面对化成飞灰的“身世之谜”,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还认为自己是平凡的吗?”过了一会儿,赫路弥斯打破沉默问道。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预言。”
“但你和夏路尔能听到彼此,这就足够了。”赫路弥斯说,“我们何不换一种方式去考虑这件事,如果你只是一个有些许神之血的孩子,那对古都神殿而言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成为乌有者……”
说完这句话,赫路弥斯下意识地往夏路尔看去,少年平静地坐在他身边,并不为此感到不安和难过。谈到聆王和女神总是难免提起乌有者,赫路弥斯硬起心肠继续说:“既然如此,时隔多年,神殿为什么会认定你就是聆王,派出那么多神殿骑士不惜一切要抓住你呢?其中的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那个叫伊洛恩的祭司抵不过内心挣扎出卖了你。第二种,古都神殿没有错,大祭司凡尔杰卡更没有错,你是聆王,你的存在与他们的女神、远古先贤产生了回鸣。”
“他们的女神。”比琉卡说,“不是你的吗?至少曾经是吧。”
“只要女神一天不在我面前现身,我就不认为她存在。”
“那你要怎么解释神之血?如果我和夏路尔能觉察到对方,就证明我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而且远古巨兽也真的存在。”
“你见过吗?”
“我见过,狼族和鸟族,还有化成铜像的蛇族少女。我相信在毒牙湾的被鳞岛上还有隐居的蛇族活着。”
赫路弥斯哑口无言,他当然听过传说,但没有亲眼见到远古遗族的族人。承认了神之血,就必须承认女神的存在吗?否则这一切又显得格外别扭而自相矛盾。
“那只不过是天地造物的神奇罢了,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怪物,在峡谷中、地底下、深海里。”
“你说得对。”比琉卡喜欢赫路弥斯否定女神的说辞,就像他认为夏路尔不该遭受折磨。
“看来你们达成了一致。”九骨对比琉卡说,“很好。这个故事只是解释了你从哪来,现在忘了它,你还是原来的比琉卡,我们要启程了。”
他把羊皮纸卷也一起扔进火堆中烧毁,比琉卡等它全烧完才踢散木炭将火熄灭。
进入古罗利丹后的每一天都是阴天。
比琉卡看到了高塔的轮廓,没想到这种地方还能见到城堡,死气环绕下,塔楼显得格外阴森诡秘。继续往前走,眼前出现了村庄的废墟。
九骨让比琉卡留下保护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自己去探路。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有过住民,可村子里的生活痕迹十分真实,九骨还在遗迹中发现一个肮脏破烂的布娃娃。多数房屋都已倒塌,只有少数几间还算完好,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
“那座城堡是谁的?”篝火升起后,比琉卡好奇地问。
“没有人。”九骨说,“上面也没有挂旗帜。”
赫路弥斯说:“现在没有,不过很久以前,传说中克留斯神流落到神痕森林之前,古罗利丹的森林和沼泽都属于卡欧斯家族。这里曾有过繁荣的文明,卡欧斯家族的历史能追溯到上一次大灾厄,有人认为他们拥有比远古先贤还要古老的第基斯血统,是魔法时代的人,只不过那时魔法也早已式微了。”
“他们是死于灾厄吗?”
“不全是。”赫路弥斯回答,“卡欧斯家族距离幽地只隔着冰封湾,是最早去幽地避难的人。据说他们毁灭的原因是灾厄过后仍想重回故地,但死神已经占领神痕森林,夺去了所有试图返回家园的人们的性命。”
“可这个村落的人看来才走了没多久。”
“那这里还算安全,再往前走就很难说了。”
“赫路弥斯,你认为女神不存在,那么死神呢?”
对于这个问题,赫路弥斯反倒没有多少意外和为难:“就当他存在吧,生下孩子的是母亲,比起女神给予生命,不如相信女人怀孕生产更简单。至于谁在最后夺走生命,既然看不见摸不着,认为是死神干的也不算错。”
“一定有种方法可以解释一切。”比琉卡说,“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别扭又自相矛盾。”
“我也希望这样。”赫路弥斯遗憾地说,“我也希望能有个人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可在这之前,我们还得先保证自己能活着才行。”
这时,一直静坐一旁的夏路尔忽然紧张起来,伸手抓住赫路弥斯的衣袖。
“怎么了?夏路尔,你听到什么?”
夏路尔向他比划着说明:“有人来。”
他的手势令赫路弥斯心惊,比琉卡也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九骨握住血泪之一,让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先上马。
“你也去。”九骨对拿起弓箭的比琉卡说,“去保护他们,尽量跑远点。”
“可是……”
比琉卡想说每一次九骨都叫他先走,即使他努力学习弓箭和剑术也无济于事,事到临头自己总是那个被催促着先跑的人。可是这次,九骨给了他重要的任务,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需要人保护,这样安排合情合理。
“去吧。”九骨不容置疑地说,“小心点。”
“你也是。”比琉卡生怕自己动摇,说完后立刻转身。他让夏路尔坐在自己身后,赫路弥斯单独骑一匹马,三人一起往塔楼方向跑。
九骨浇灭篝火踢散枯枝,带着灰檀木躲进废墟角落。没多久,他看到一些穿黑袍的人影。他们把兜帽拉到额头,像一群寻找腐尸的乌鸦和鬣狗一样围拢来。
不是神殿骑士?
九骨握刀的手并未因此放松,只觉得这些家伙似曾相识。他想起在某个城市的地下,有同样身穿黑袍的人救过他。那人叫罗德艾,异教徒,死神克留斯的信仰者。
这里是死神的领地,信徒聚集于此并不意外。然而九骨没有因为罗德艾救过他就将这些人当没有恶意的朋友看待,反而感到这些异教徒的行为举止、言语目标都有暧昧之处,应该比防备神殿骑士更小心。
黑衣异教徒来到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其中一人扫视四周,面对九骨藏身之处说:“聆王的朋友,请到这里来。”
聆王的朋友。九骨心想,意思是指他一个人。
“来吧。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你的一切动向。”
九骨数了数,约莫有二十来个,这点人还不足以被比琉卡和夏路尔称为“很多”。
应该还有其他人在。
他骤然心惊——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他的动向,是否意味着他们也知道比琉卡此刻的去向?让他一个人保护夏路尔和赫路弥斯离开会不会反而中了敌人的诡计?
这是九骨少有的一次动摇,究竟该转身去追还是按住不动?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一支羽箭嗖一声飞来,落在身旁的朽木上。
漆黑的箭,箭身上有熟悉的羽翼徽章。
这是神殿骑士的箭,九骨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看到废墟中的憧憧黑影。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被包围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躲藏。
“放下刀。”有人命令他。
九骨的目光往说话的人一扫,能看到的十几个黑衣骑士中六个长剑出鞘,另外五个拉开长弓搭着箭对准他,在他们周围是沉默不语的黑袍人。
“放下刀,你还可以活命。”第二次命令更严厉。罗德艾说过,女神与死神原本是一体,死亡是生命的影子,看来他们在末日来临前达成了不为人知的约定,生与死又回归到创世之初那样的和睦自洽。
克留斯神在黑暗中预见了你的动向。
难怪他和比琉卡屡屡遇险,不管多少次躲过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追踪,尽量选择没有神殿、祭司和信徒的城镇村落旅行,避开不怀好意的佣兵和赏金猎手盯梢都无济于事。想来这一切和遍布各地的克留斯教徒不无关联。
九骨面对手握弓箭的神殿骑士骤然猛冲,对方立刻放箭。五支黑羽箭齐齐飞射,九骨伏身躲过,听到身后箭头没入泥地发出噗噗声。他一刻不停,继续冲向骑士群中挥舞长刀,惊起一片战马嘶鸣。六把剑一并朝他砍落,九骨躲开第一把,击飞第二把,双手握刀斩断第三把剑后,对着剩下的人连续几刀劈砍。
血雾弥漫在阴湿的空气中。
杀完两个神殿骑士,九骨抢上其中一个人的马。灰檀木早已机灵地向比琉卡离开的方向逃跑,这样最好,免得在混战中受伤。
骑上马后,九骨也跟着灰檀木飞奔的方向跑,只有神殿骑士在包围阻拦,身穿黑袍的克留斯教徒冷眼看他们拼斗。这些看似游离于战场之外的家伙萦绕着一股死气。九骨在罗德艾和希露莉莉身上并没有感到死神教徒的阴森诡异,眼前这群人却不一样,难道是因为他们更接近死神的缘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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