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骨已经抱起夏路尔从井口放下,比琉卡听着声音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他感到夏路尔扶着自己的肩膀,比想象中镇定。乌有者本来就看不见闻不到,黑暗和刺鼻的气味对他丝毫没有影响。比琉卡简直有些羡慕,可碰到夏路尔冰凉的手指时,他又羞愧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将他人遭受的苦难当做优点。他把夏路尔安稳地接到平地,等着下一个下来的人。
在九骨的催促下,赫路弥斯最终选择不和神殿骑士照面,也顺着绳子爬下枯井。虽然滑腻的井壁令他吃惊,但好歹平稳落地了。
井底的水没有完全枯竭,污黑中泛着幽绿。湿泥和秽物没过众人脚背,比琉卡惊讶于这么小的水井下竟有如此宽敞的空间,可以容纳四个人一起站立。
赫路弥斯屏住呼吸倾听头顶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个神殿骑士在屋子里搜索一遍后就离开了,可赫路弥斯内心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他和夏路尔还要回到石屋去吗?下次再有人搜查,他们能不能及时躲到井底?附近的人又会如何告密,形容他们的模样?
他感觉身旁有人握住自己微微麻木的手,夏路尔拉着他,井壁一侧有条狭小黑暗的通道,赫路弥斯跟着他走,九骨和比琉卡已经在前面点亮了提灯。
“等一等。”他拽住夏路尔问,“我们要去哪?”
比琉卡听到问话停下来,夏路尔指着幽深的水道。
“你想跟他们一起走吗?”
夏路尔点头。
“可是外面很危险,神殿骑士在找聆王,聆听者也都在城外……”说到这里,赫路弥斯忽然哽住了。眼前这个无畏的孩子一直在勇敢地冒险,而他总是磕磕绊绊患得患失,越想要安稳的生活命运越发出无情的嘲笑。他咬了咬牙说:“要走的话,我得先回去拿东西。”
“我陪你去。”九骨说着把提灯交给比琉卡。
赫路弥斯摸着到石屋,把床铺边的衣物包裹起来,带上珀利温给他的几枚金王。其他东西都不需要了。短短几天,他对这个新家已经有了几分感情。
再次下到井底时,一切恍如隔世。
几只浑身湿透的水老鼠被灯光和脚步声惊扰着掉头逃跑,水中漂浮着可疑的污物。赫路弥斯原本非常厌恶这样的污秽之地,他从小在纤尘不染的神殿中长大,最脏乱的地方不过是仆从出入的厨房。可如今,他竟然将双脚浸泡在污泥里,忍受着无孔不入的臭气,只为能让自己和夏路尔活下去。原来生存之前,所有磨难都不值一提。
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只有身边形影不离的少年。他牵着夏路尔的手蹚水前行,通道四壁斑斑驳驳,表面滑腻得令人作呕,有的地方低矮到必须弯腰低头才能通过。
四人沉默不语地在水道中行走,比琉卡听到九骨渐渐加重的呼吸声,弯腰躬身加重了伤口的疼痛,他只能揪着心期盼快点走到开阔地。
不知过去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潺潺水声。比琉卡以为已经到了排水口,正想松气却发现迎来的是一条更长、更黑,也更刺鼻的水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条水道比刚才那条宽敞。
比琉卡伸手去摸九骨的伤口,绷带已被血濡湿,稍稍一碰就满手鲜红。他担心地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在这里休息不如早点出去。”九骨安慰他,“让我靠着你的肩膀走。”
比琉卡欣然同意,用肩膀承担他的重量,九骨也放心依靠他。越往前走污水越深,渐渐漫过脚踝、小腿和膝盖。比琉卡很难想象这些黑浆般的污水下究竟是什么,也不敢想,总之整个石湾城的人都把排泄物倾倒在水沟里,顺着水道往城外流泄。
“我们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他忍不住问。
赫路弥斯似乎不愿在这种环境下开口说话,可最后还是回答:“按方向来说,已经到了城门附近,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异响吗?”
“什么异响?”
“神之血的共鸣。”赫路弥斯说,“就像夏路尔能听到你,你也能认出夏路尔,头顶上可是有好几十个乌有者竖着耳朵探听你的下落呢。”
比琉卡静静听了片刻,可除了不时疾奔而过的老鼠和水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看来聆王也没传说的那么神。”
“我不是聆王。”比琉卡说。
“我们谁说也不算,只有女神说了才算,而女神的嘴长在那些老不死的祭司身上,她自己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罢了。”
“你好像对女神有很多怨言,难道是异教徒?”
“我不信神。”
比琉卡听出他语气中的厌恶,不信神的人不少,尤其是干杀人勾当的匪徒,但那些家伙提到女神不会有多少厌恶之情,只喜欢拿她的各种化身说下流笑话。谁会如此讨厌神?比琉卡忽然有些好奇夏路尔为何背叛神殿骑士,他和赫路弥斯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和不信神的人同行对比琉卡而言是好事。不信神的赫路弥斯比信仰死神的异教徒罗德艾更让人安心,毕竟罗德艾提起女神仍带有几分尊重,认为她与克留斯神自古一体不分彼此,并和其他教徒一起期盼二者复合的那天到来。
这么说来,他们此刻是在数不清的乌有者和神殿骑士脚下?
水道曲折蜿蜒,比琉卡记得羊水河上游就是石湾城。至此,每个人身上都已满是秽物,臭不可闻了。比琉卡小心翼翼地护着九骨,防止伤口弄脏。
就在提灯快熄灭时,水道尽头出现了一线亮光。
比琉卡对月光的爱远胜于刺眼的阳光。
这一点常令他深感困惑,按理说他的灾难伊始于夜晚,在安戈焦急的催促中逃离弥尔村,从此踏上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身穿黑衣的神殿骑士是夜晚的梦魇,常常将他从沉睡中惊醒,月光下的长剑、漆黑的甲胄和战马都是他痛苦的来源。
可是夜晚也抚慰过他。夜晚是篝火旁与相爱之人互诉衷肠的美好时光,是弥漫着烤肉和浓汤香味的期待满足,更是一起裹着毯子满怀温暖的柔情。
想到九骨依然在身边,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被抛在身后,比琉卡对那一小片出现在眼前的亮光感到深深的喜悦与激动。
赫路弥斯熄灭了提灯,毕竟谁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他们。九骨让其他人后退,自己握着刀先往前走去。
比琉卡拿起弓箭。经过夏路尔身旁时,他想到对方和自己或许真有几许相同的血脉,他们的祖祖辈辈在远古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无形的牵绊一度让彼此陷入“敌对”,令他矛盾不已。
九骨沿着水流来到出口,发现那里被生锈的铁栅阻挡,不过由于经年累月的秽物腐蚀,好几根铁条已经损坏断裂,轻轻一推就彻底折断,掉在臭不可闻的水里。
他和比琉卡一起动手把缺口扩大,直到足以让人通过。比琉卡把弓箭挂在肩上弯腰出去,突然脚下打滑,扑通一声坐倒,恶臭的污水比想象中还湍急,竟然将他冲向前方,经过一个小小的落差后掉进水潭里。
比琉卡庆幸自己在小岛上学会了游泳,落水的一瞬间就已调整好姿势冒出水面。这里的水已经被污染了,但怎样也比下水道里的干净。他听到又一声落水声,九骨跟着跳下来。
“小心你的伤。”比琉卡担心地说。
“等上岸我会立刻洗干净。”九骨向上游的方向游,那里的水很清澈。
比琉卡抬头望着排水口,看到赫路弥斯和夏路尔在那里观望。
“我先下去。”赫路弥斯对夏路尔说,“我在下面接住你。”
其实他自己也很害怕,尤其是刚才看到比琉卡被冲到水中再浮起来的模样,他担心自己会被淹死,更担心夏路尔不会游泳。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比琉卡在水中伸出双手说:“先把夏路尔放下来,我接着他。”
赫路弥斯望着他年轻健康的身躯和双臂,看到他月光下灰蓝色明亮的眼睛。
“他不会骗你掉进水里,对吗?”赫路弥斯问夏路尔,得到少年肯定的回应之后,他拉着夏路尔的胳膊,把他慢慢放下。不过赫路弥斯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和水道外湿滑的地面,夏路尔降到一半时,他也失去平衡跌落下去。
随着一声惊叫,赫路弥斯只觉得充满臭味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水流声一下就听不到了,只有一串串气泡在水中上升。等他挣扎着浮起来时,看到比琉卡抱着夏路尔,残疾的少年少有地露出害怕的神色,双手紧紧抓着比琉卡的肩膀。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聆王和乌有者。
赫路弥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看见这番景象,一时间恍惚得忘记为什么要避开聆王,又为什么会站在这片污浊的河水中发呆,甚至忘了至今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
当初珀利温看到夏路尔的真容,和他一起坐在火堆边聊天,给他治疗烫伤的药膏时,赫路弥斯也有同样感受,但远不如这一幕这么强烈。是因为他所爱护、珍视的人终于在旁人眼中不再是怪物,也同等地得到帮助和呵护吗?
赫路弥斯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污水,比琉卡轻轻将夏路尔放下,似乎生怕他摔倒而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九骨在河边等着拉他们上来,赫路弥斯摸到河畔,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岸后坐在地上喘息。
“这里没有人。”比琉卡说,“我们应该在石湾城北面,羊水河的上游。”
夏路尔听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人声。石湾城正门在东面,羊水河由东往西,穿过了三个石城,守在城门外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大概没想到他们会从水道中逃走。
四个人在远离水沟的河中洗掉臭气熏天的污垢,脏衣服根本没法清洗,只能丢弃在堆积如山的垃圾里。赫路弥斯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分给九骨和比琉卡,他为出逃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好在有珀利温留给他的金币,去下一个安全的城镇可以买新的。
“谢谢。”比琉卡有些意外地向他道谢,“我正在想该怎么办,我们的行李都在马上,穿着脏衣服容易惹人怀疑,你有没有可以代替绷带的布条给我?我要替九骨重新包扎伤口。”
这是个好孩子。这么快就放下嫌隙和仇恨,对别人举手之劳的帮助由衷感激。赫路弥斯一直以为聆王是被一方不知名的势力操纵着,心怀险恶的野心,企图利用女神的名义与古都神殿争权夺利,怎么可能是纯真善良的少年。
“我有干净的绷带,还有止血药。”赫路弥斯说,“不过不是特地为你们准备的,我知道逃亡的路上免不了受伤,多点准备才能活下去。”
比琉卡深表赞同,并为自己匆忙之间没有带走灰檀木背上的行李而惋惜。想到这里,他又担心起两匹马的下落。
九骨肩上的伤还算好,腰间的伤口已被污水浸湿,黑红的血缓缓流出,不仔细清理恐怕很快会感染。比琉卡忍着心痛用小刀替他剜去一些碎肉,敷上伤药用绷带绑好。出发时,九骨依然背脊挺直,仿佛毫发无伤。他的坚毅和强韧令赫路弥斯安心,而对于抛下身后这座石城,心中又有几分惆怅。无论如何,珀利温给过他和夏路尔珍贵的善意和照料。珀利温要他保重,多半已经猜到他的去意,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你们打算往哪走?”赫路弥斯拉着夏路尔的手问。
“我想让比琉卡和夏路尔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和你去城门附近找马。”九骨说,“有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在那,他们俩贸然靠近会有危险。”
“这办法不错,很合理。”赫路弥斯的内心却不是这么想,他不会用剑,骑马的技巧也马马虎虎,要是拖了后腿怎么办?要是不小心落在神殿骑士手里,这个人会冒风险回头救他吗?
他不敢这么乐观,更何况和夏路尔分开也令人担忧。从纳鲁斯的赛弥尔神殿出逃至今,他一刻也没有和夏路尔分开,怎么能放心把他交给一个陌生人。然而这又是个无法拒绝的建议,除非他们能徒步逃离神殿骑士的包围,又或者敢于冒着被乌有者察觉的危险硬闯,否则就只有一个选择。
“你确定能找到你们的马?也许它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就算找不到也可以想办法从落单的骑士那里抢,我们需要马。”
“我……”赫路弥斯不得不事先提醒他,近乎艰难地开口说,“我不会用剑,也不能帮你对付任何人。”
“我知道,你有头脑,这才重要。”九骨温和地说,“你不必战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就像你能想到从下水道出城的办法,我需要你帮忙。”
“喔,好吧……”赫路弥斯说,“希望到时你不要嫌我累赘。”
九骨对一旁不安的夏路尔说:“我保证把赫路弥斯安全地带回来,天亮前就请你和比琉卡互相照顾,不要被人发现好吗?”
夏路尔显然也不愿和赫路弥斯分别,可面对九骨的承诺还是勇敢地点了点头。
“我会照看好他,你们小心一点。”比琉卡说完向前抱着九骨,在他嘴角吻了一下。他总是依依不舍,又坚决地告别。九骨向他借用了弓箭,和赫路弥斯一起沿着羊水河往下游方向走。
夜色中的石湾城死一样寂静,朝向星石、浮石两座石城的北门常年紧闭,白天也只开城门旁仅供商旅、平民和矿工出入的小门。九骨看到城垛上有守卫在打瞌睡,而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是否有神殿骑士驻守。
九骨了解灰檀木的习性,这匹好动又多疑的马懂得如何避开人群,只要没被当场逮住,多半会逃去附近的林子。罗南没有成片的树林,有的只是嶙峋的岩山和洞穴,如此寂静的夜晚,若是吹响口哨很容易被人发现,九骨只能试着去附近找一找。
“你的马多半在骑士手里。”赫路弥斯说,“要不就被路过的人顺手牵走了,如果它们侥幸跑远,我们只能先从别处找两匹能骑的马。”
“城外只有神殿骑士的马可以用,一部分人在外面扎营,马会圈在一起。”九骨说,“最好能找单独巡逻的人。”
“我们绕去东门看看,或许可以干掉照看马匹的马夫,偷一两匹马出来。”
九骨同意了这个方法,他骑过神殿骑士的马,那些马都被调教得十分听话温顺,一点都不像能上战场杀敌的战马,悄悄牵走一匹应该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们沿着石湾城粗糙不平的石墙绕行,以避开城墙上守卫的视线。远处一片繁星似的营火闪烁,是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营地。竟然有这么多人,赫路弥斯对神殿骑士有着难以磨灭的畏惧和厌恶,如有可能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九骨找到了临时拦起来的马厩,木桩前生了一堆篝火,一个黑衣人坐在火边拨弄火苗。火堆离得那么近,马厩里肯定没有灰檀木,否则早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九骨从肩上取下比琉卡的长弓,搭上一支箭瞄准那人。这时,另一个人走向了篝火。
好险,他差点就松手了,只射死一个,另一个必定会立刻大叫起来。
九骨暗自庆幸,思索着如何能悄无声息地一次解决两个人。
赫路弥斯问:“如果你从背后动手,能把他们一起干掉吗?”
“可以,只要他们没有察觉我在背后。”
“我把他们引过来。”
赫路弥斯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城墙的影子。
想起那些身穿黑衣的家伙骑马追赶他和夏路尔,想到为了躲避追捕而摔断腿,在阴暗的水沟里藏了好几天,只吃腐烂的果子喝泥水,他的胃顿时像有一把火在燃烧,身上却冷得寒毛直竖。
赫路弥斯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神殿骑士是否曾与他和夏路尔同行,毕竟每个骑士都穿同样的黑衣甲胄,面目犹如幽灵般相似,他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会认出他吗?会记得他跟随乌有者出逃,记得他背叛了神殿和女神吗?
这可能是他一生所做的最危险、最恐怖的事,将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赫路弥斯一步挨着一步,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甚至怀疑下一刻自己就要尖叫着转身逃开。刚走出城墙巨大的阴影,两个看守马匹的骑士就发现了他。他打扮得像石湾城里的平民,乌有者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有反应,因此两名骑士只是各自扶着腰间的长剑站起来。
他们会过来杀了我。
赫路弥斯心寒地想,可脚步却停不下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他,而他也心甘情愿地由着那股力量推搡。多走一步,他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怪异的快感。
双方快碰面时,赫路弥斯忽然跪下,伸开双手举向半空,像虔诚的信徒在祈求女神赐予似的,嘴里念起古都语写成的祈祷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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