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去吧,我闻到肉汤的香味了。”
比琉卡正想往下走,看到珠岛抓着胸口的衣服,睁大双眼望向远处,那双明亮的眼睛盛满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怎么了?珠岛,不舒服吗?”比琉卡担心地扶着他的肩膀。他听到珠岛内心的声音混乱地起伏,所有旋律都凝聚成一种悲恸的音节,让他的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
那是什么声音?
除了珠岛凌乱的心绪外,另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比琉卡听得不真切,因为珠岛的心跳、血流、脉搏都太响亮。
“我们先下去吧,回塞洛斯和九骨身边再说,你可以自己走吗?还是让我来背你。”
珠岛推开他伸来的手。
他在求救。不,他在求死。
“谁?”比琉卡霎时也听到了微弱的死亡之音,随着风声而来。
是另一个有鸟一族的族人发出的声音。
比琉卡和珠岛回到篝火边。
烤熟的鹿肉和蘑菇汤香气四溢却无人关心,塞洛斯发现珠岛脸上的泪痕,立刻朝比琉卡瞪视。
“珠岛又听到了声音。”
“是在蓝波港听到的那个吗?”九骨问。
“是的,这次连我也听见了。”
“什么声音?”
比琉卡回想那一刻的乐音,一种悲恸和恐惧之情在心中翻涌。他只听到一些隐约微弱的声音就如此情绪起伏,珠岛与族人的血之音共鸣,又会受到什么样的震荡和冲击?
比琉卡难以感同身受,他不是有鸟一族,无法理解同族间的回鸣。
塞洛斯来到珠岛面前——那些泪痕真碍眼。他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伸手替珠岛擦掉了眼泪。
“怎么回事?”塞洛斯问,“还有你的族人活着吗?就在这片树林里?”
珠岛点了点头。
是的,还有他的族人活着,可他没有因此高兴雀跃,反而不断流泪哭泣。
比琉卡说:“那个声音听起来很悲伤,好像……像有人在濒死时的呼喊。”
“哪个方向?”九骨问。
“不知道,我听不清楚。”
塞洛斯托起珠岛的脸庞,望着他被泪水湿润的双眼说:“你想去找他,我可以陪你去。不管他遇到什么危险,我会想办法救他。”
说实话,救人对他来说陌生而生疏,远不如杀人那么简单,但他不喜欢珠岛流泪的样子——流血尚且是爱意的表达,流泪却一定是悲伤和痛苦。
在他拙劣的安抚下,珠岛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明天我去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珠岛的同族。”塞洛斯说,“你们不用跟着去。”
“比琉卡和我商量过。”九骨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我不用帮手。”
比琉卡说:“这是为了珠岛,难道你能听到他在想什么吗?”
塞洛斯一时语塞,没有比琉卡的倾听和传达,他和珠岛的交流只是猜测。他可以不顾生死,可以不惜一切,唯独这件事无能为力。
“我们会帮助珠岛找到同族,让他们一起回到故土后再离开。”
“你是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
“既然最大的麻烦永远在身后,那其他麻烦看来也不算什么。”
塞洛斯把目光投向九骨,得到的回答却是:“比琉卡说的没错,你需要他,珠岛也需要。”
最后塞洛斯只能以惯常的冷漠语调说:“到时候你们只能自己找回头路。”
“我们会有办法回去。”
“但愿如此。”
塞洛斯当过审讯官,最擅长让不肯说实话的人改变心意,但他没有面对过来自他人善意的帮助,也不懂如何劝说对方放弃这样不求回报的善举。
一夜失眠。
第二天清晨,篝火熄灭了,树林中阴冷刺骨。
九骨准备好一切,替比琉卡扎头发。比琉卡的头发越来越长,却没有剪。他喜欢在河边洗完澡让九骨替他梳理长发。
珠岛站在树下,塞洛斯为了不引人注意,始终让他穿着戴兜帽的斗篷。现在他们已经不必避人眼目,于是珠岛穿着比琉卡的亚麻布上衣,任由柔软的金发散落在肩头。他不怕冷,只怕被禁锢在一个温暖的牢笼里。
太阳出来后,一行人骑马出发。
“你留意到了吗?”九骨塞洛斯看脚下的路。
“嗯。有人来过的痕迹。”
草丛中有马蹄印,虽然被茂密的杂草掩盖,但还瞒不过九骨和塞洛斯的眼睛。
有人,不知道是多少人,除了马蹄印,似乎还有车辙的印记。
这里已是一片原始的树海,连最有经验的角尔伐木工也不会到这么深的树林里砍树,为什么会有车经过的痕迹?
九骨把比琉卡叫回来,让他走在自己和塞洛斯中间。
车辙断断续续,却始终没有消失,九骨看出这支车马队伍正在往树海深处而去。塞洛斯走在最后,除了车轮的痕迹,他更留意马蹄和脚印,并由此慢慢估算出这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每个人的脚印都不同,其中有剑士,也有普通人。
他们应该先行了几天,因此虽然步伐不统一而走得慢,却依然领先一步。
九骨和塞洛斯隐隐猜到车上运送的是什么,当初多龙城主也是这样将珠岛送回城里。
经过两天一夜的追踪,第三天傍晚,车轮与脚印都不见了。
他们在一小块空地上做露营准备。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没有生火,九骨把毯子分给比琉卡和珠岛,塞洛斯很少睡觉,只披着斗篷抵御夜晚的寒冷。
珠岛因为不分昼夜听到同族的哀嚎而精神萎靡,越往前走痛苦越深,可每当塞洛斯劝他放弃,他又会回以坚定的目光。
塞洛斯不再劝阻。他渐渐明白珠岛的心愿,那是有鸟一族在这个世上存活的最后期望,他能做的只有当好一个守护者。
比琉卡沉默地坐在树下,四周一片漆黑,晚饭也只有冰冷的肉干和冷水,可让他难过的并不是这些。
九骨把一件厚衣服盖在他身上,坐下后问:“还有声音吗?”
比琉卡摇头:“现在没有……不过那种哀伤的乐音我一直忘不了。”
九骨搂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他的耳垂。这双耳朵给他带来那么多灾难,可他还是会为了别人的痛苦悲伤难过。
“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
比琉卡靠着九骨的肩膀说:“我有点想念洛泽和纳珐。”
“等一切过去,我们可以回去看望他们。”
“当初我觉得有狼一族因为无名之主的死渐渐走向衰亡是非常悲哀的事,可遇见珠岛后才发现,能和族人一起隐居是多么难得的奢求。”比琉卡说,“听到乐音的那一刻我似乎成了他,感受到失去所有同类的巨大又沉重的孤独感。”
九骨继续轻抚他的脖颈和头发。
“九骨,不要离开我。”比琉卡说。
“你也是。”九骨把他拥入怀抱,让他安心睡去。
天还没有亮,比琉卡被一阵宛转的鸟鸣唤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珠岛也醒了,正向着前方的树林眺望。比琉卡坐直身体叫醒九骨,他们习惯了珠岛时刻因为异常的声音而有所行动,塞洛斯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
今天珠岛不肯上马,塞洛斯牵着马陪他一起步行。没过多久,一缕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珠岛肩头,他抬头望着阳光透来的方向,一只通体银色的小鸟站在树枝上。
塞洛斯和九骨都听到了鸟叫声,他们从没听过如此清脆悦耳的鸣叫,既不刺耳也不嘈杂,像一首似曾相识的歌一样萦绕耳边。
珠岛伸出手,小鸟就从树梢飞落,停在他的指尖。
比琉卡望着这只美丽的小鸟,想起曾在梦中见过的无名之主。它们同样拥有宝石般的眼睛、阳光下灿烂的羽翼。这只小鸟是使者,就像九骨在迷雾中看到的狼和他们在小岛上遇见的蛇一样,是远古巨兽残存的生命余烬。
银鸟在珠岛手指上停留片刻后就往密林深处展翅而飞,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在阳光下的林荫中穿行,如果没有那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血之音,这趟归乡之旅应该会愉快得多。小鸟始终在前方的树梢上等待,可珠岛是不会迷路的。
比琉卡感到有鸟一族失去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珠岛不但听得见同族对他的求救,也感受到故乡的召唤。如果他可以飞,一定会像那只小鸟一样飞向记忆中的乐园。
这一天下午阳光正烈,前方引路的小银鸟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张开翅膀往空中飞走。
珠岛想追去,被塞洛斯一把抓住手臂揽在怀中。
有支羽箭从树木间穿过,落在珠岛刚才站着的地方。
比琉卡躲到树后拉开长弓瞄准,九骨已经拔出血泪之一望着羽箭射来的方向。
车辙印重新出现在被压倒的草丛中,一个木头和生铁做成的牢笼被放在简陋的马车上。笼子里的空间如此狭小,勉强才能容纳一个人蜷身坐着。
比琉卡习惯于注视远方,因此他首先看到笼中的人披散长发,绝望地垂着头,身上只穿了件肮脏的粗布袍,袍子上到处是斑斑血痕。除此之外,比琉卡还看到围着血痕打转的苍蝇,那是不是意味着粗布衣服掩盖下的身体布满没有痊愈或早已腐烂的伤口?
这个人比任何一个比琉卡见过的囚犯、乞丐更凄惨,可他有一头和珠岛同样灿烂的金发,当他虚弱地抬起头时,那双失神的眼睛也隐含着深远而苍翠的绿意。
珠岛挣扎着想摆脱塞洛斯的怀抱,却被后者死死抱住,不让他冲向前方。
沉默的有鸟一族第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塞洛斯将珠岛揽在怀里,阻止他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势头。
重伤的鸟族奄奄一息地在铁笼中望着他们,尤其望着不断挣扎的珠岛。
比琉卡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怖和惊悚。
为什么会这样?
他拉开弓弦对准牢笼旁的看守射去一箭,与此同时,九骨也冲向另一个守卫。
这是一支穿着打扮各异,很难看出来历的队伍。面对手握长刀的九骨,车边的人纷纷拔出武器。
比琉卡第一箭正中守车人的肩膀,对方惊呼着摔倒后,第二箭立刻又瞄准举剑砍向九骨的剑士。九骨在他的掩护下很快闯入敌群,一刀挥开挡着牢笼的家伙,对准链条缠绕的铁锁砍下。血泪之一与硬铁相撞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即使声音如此刺耳响亮,笼子里的人依然毫无反应。九骨以为他死了,只是一具还没腐烂的尸体。比琉卡收起弓箭,拔出长剑往九骨身边赶去,只有把人救出来才有余力继续和对方搏斗,否则就会处处受制。他相信珠岛的共鸣,相信有鸟一族对同族的哀痛,他要让笼子里的人重获自由。
九骨赶开围绕在马车边的人群,其中一部分人便转而攻击正要拉开牢门的比琉卡。
人数变多了。
这不是错觉,九骨发现草丛中、树林里不断有人冒出来,隐隐像一支庞大队伍的样子。
他们打算带着这个垂死的鸟族去哪?
一个头戴皮质头盔的人双手握剑朝九骨头顶砍落,九骨往他高举的手臂下穿过,挥刀斩向他的背部。迎面袭来的两人被他迅速提起的血泪之一弹开长剑,比琉卡顺势把偷袭者砍翻在地。
塞洛斯以不能挥剑的右手拉着珠岛,左手执剑与围攻的敌人交战。
他毫无顾虑,不在乎对手死得多惨,每一剑都朝着要害而去——眼睛、喉咙、脖颈、心脏、腹部,最好一下就要了对方的命。
几次过后,敢于直接向他挑战的人减少了,可对准珠岛的剑反而多起来。这些家伙察觉了塞洛斯的弱点——时刻保护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就是致命的破绽。
塞洛斯的周围血肉横飞,一个半身染血的家伙从腰间拔出匕首朝珠岛脸上投去。塞洛斯的剑还在某个垂死之人的胸口,拔剑已经来不及了。他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珠岛身前,匕首歪了些许,擦着他的脸颊往背后飞去,也在珠岛的颈边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有鸟一族的血流出来,顺着白皙的颈项滴在草地上。
忽然间,似乎连刀剑搏杀的交击声都消失了,四周被血之音萦绕,天籁般的乐音让杀戮之心顿失冲动,有的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剑。
“不要被迷惑!”
一个低哑的嗓音穿破乐声在人群中响起。
塞洛斯朝说话之人望去,看到树下站着个身穿暗红长袍的人,一双阴沉老朽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在流血的珠岛。
“抓住那个有鸟一族,把其他人全都杀了。”
塞洛斯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拉着珠岛冲去,半途已经把鲜血淋漓的长剑对准红袍人的心脏。
可这致命的一剑没能奏效。塞洛斯的剑快要穿透红袍之际,一种若有若无的力量阻挡了他的攻势,剑锋仿佛刺入一团绵软的虚空一样。
他心中惊讶,脸上不露声色。对于巫术他有所耳闻,真正对敌中遇到却是头一次。
这家伙是什么人?
巫师?术士?
无论哪一种都该死绝了,战争结束后,所有操弄巫术的家伙都被斩首示众,巫术也早就成了不被神认可的邪恶之术。不过塞洛斯从不认为死刑能阻止秘术发展,总有不怕死或不认为自己会因此而死的人继续偷偷研究禁忌。
他的念头转得飞快,立刻收回长剑先对付两边的敌人。对方的目标彻底转向珠岛,活生生的有鸟一族,健康的有鸟一族,血脉充沛、神志清醒,是下一个可以用来好好研究的对象。
塞洛斯绝不能容忍珠岛变成笼子里的鸟族那副凄惨恐怖的模样,不管面对的是巫师还是剑客,只要杀光就行了。
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他的剑更为血腥,一剑挥去总有几个人的断肢横飞出去,脑袋虽然没那么容易掉,但被割破喉咙、刺穿头颅的不在少数。
塞洛斯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穿着深红长袍的老者,他发现无论场面如何惨烈,这个老家伙始终淡然从容,丝毫没有露出惊慌之色。
这一点让他深感不安,他对巫术一无所知,即使在最惨烈的童年、最残酷的战场上也没见识过巫术的威力,那一剑刺向对方却无法命中的诡异感像滚烫的烙印一样印在脑海中。
塞洛斯把四周的人杀了个干净,转身又去对付那个怪异莫测的巫师。
这次他的剑轻而易举地洞穿红袍者的胸膛,可是不见有血流出来。塞洛斯又用力一刺,剑身毫无阻碍地穿过红袍下的躯体,却传来铁器与木头碰撞的声音。难道他的剑已穿过肌肉、骨骼和内脏,刺入对方身后的树干吗?可为什么这触感又如此陌生。还是说正常人拥有的承载生命的器官,在这家伙的身上根本不存在?
塞洛斯只有一瞬间的恍惚,立刻回过神来拔剑。这时,他感到窒息般的灼热扑面而至,一团烈火像花朵般在眼前盛开。塞洛斯吃了一惊,急忙抛开长剑,抱着珠岛滚向空地。火焰烧着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在连续不断的翻滚后才被扑灭,他的脸上、身上布满血痕和烫伤,却把珠岛完好地护在怀里。
塞洛斯抬头望着火焰喷薄的方向,看到原本站在那里的红袍老人已化成一片焦黑的枯骨。不过那真是个被烧死的活人吗?还是巫术造成的幻觉。不管怎样,火焰烧灼的伤痛是真实的,塞洛斯拉起珠岛,目光向九骨和比琉卡的方向瞥去。九骨已经打开笼子,把关在里面的人抱出来。比琉卡在一旁阻挡对手的进攻和偷袭,他的剑术在塞洛斯看来稚嫩而普通,唯有目光中透露出的坚定让每一剑都有落到实处的稳健。
只要再经历一些生死之间的恶斗,他终会成为了不起的剑客。
塞洛斯一把扛起珠岛,赶上离自己最近的马,翻身上去后立刻双腿用力朝马车的方向突围。
九骨救出了鸟族,只觉得怀中这个垂死的生命仿佛一缕轻烟,没有丝毫生命的重量。这是正常的吗?他不由得担心下一刻残喘的生命就会变成尸体。
比琉卡把围拢来的人逼开几步,吹了口哨呼唤灰檀木和萤火,两匹马冲进混乱的人群带走各自的主人。塞洛斯率先一步带着珠岛离开,比琉卡在马上对着身后的追兵射箭。
九骨怀抱着鸟族正要踢马前进时,忽然从侧面飞来一团火焰。他还没来得及吃惊,身下的灰檀木已经尖叫起来。
——它怕火。
九骨深知在有火的地方灰檀木很容易受惊奔逃,他紧抓住缰绳,马儿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在树林中奔窜跳跃。
“九骨!”
比琉卡骑着萤火追上,九骨生怕伤到受伤的有鸟一族,于是在比琉卡靠近时把伤者交给他。
“快跑,去安全的地方。”九骨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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