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洛斯握紧长剑,因为血汗横流造成的剑柄与手掌间的粘稠滑腻让他十分不快,于是他就用布条把两者缠在一起。他厌烦了这些家伙,厌烦了他们无止尽地破坏,他誓要把他们杀光才甘心。
在这混乱的境地中,塞洛斯的内心反而极度平静。珠岛不讨厌血,也从没有在他满身满手血腥时露出厌恶的神色,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自己这副从血池中捞出来的模样会吓到珠岛。
他要活着,要和珠岛在一起,和珠岛在一起。
有人靠近身后。
塞洛斯转身一剑,剑身砍过一个佣兵的脖子,畅行无阻将脑袋斩落,最后响起“当”一下响亮的撞击。九骨竖起长刀挡住他不长眼的剑,无奈地说:“你想和珠岛在一起,我也想和比琉卡在一起,看清楚再砍。”
塞洛斯的脸上现出一轮红晕,幸好火光映照下并不明显。
他竟然在不经意间叫得这么大声。
梭伦若有所思地说:“我以为巫师、术士差不多都在千年战争中死绝了。”
“啊,那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同行之中,健谈多话的瘸腿成了国王的最佳聊天对象,而无论他们聊什么,派特都不太干涉。梭伦觉得他的心思全放在替朋友复仇上,从某方面来说,那真是十分难得的友情。
在国王再三追问下,瘸腿终于扭捏地说出自己名叫安德,曾是个终日和滚烫炉火和烧红的钢铁打交道的铁匠。
“火这个东西,既让人害怕又让人痴迷。”他说,“它能带来美味和温暖,也能把一切卷成灰烬。人们对它又爱又恨,连不懂事的孩子也喜欢玩弄它。”
“你说的火术士是真的吗?兄弟会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如果你要说两手空空凭空变出火焰,我认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但在身上做一点易于燃烧的手脚不难,普通的炼金术士能办到。他们在手套表面涂抹一种叫燃粉的东西,只要稍微摩擦就会有火苗冒出来。箭头上也用这玩意,不过铁器更容易摩擦生火,所以除了守城的箭手很少有人这么干。”
安德喜欢说话,不善倾听,还常常打断别人的话插嘴。他的性格深得国王青睐,即使梭伦不提问,安德也会源源不断地把各种传闻轶事说给他听。
“腥红兄弟会里当然有擅长运用火焰的术士。”安德说,“悄悄告诉你,从我知道的消息来判断,现在所有能用火的人都去了角尔。”
“去角尔干什么?”梭伦问,“角尔是伐木场,可以说整个兰斯洛大陆的木材生意都在那里。火和伐木场可不是什么好搭档。”
“是啊,你猜他们为什么去那里?”
“难不成想放火烧了森林?”
“能不烧当然不会全烧毁,可为了达到目的,没准真有人会那么做。”
“为什么?”梭伦大为惊讶,他的父亲曾下令严查大陆各地的术士公会,将所有研究巫术和邪术的巫师、炼金术士都抓起来处死。他觉得过于残忍,但父亲认为必须这么做才能把灾厄消灭在摇篮里。
“每一项残酷的法令之前都有数不清的磨难,为了避免它们再次发生,我必得这么做。”父亲说,“身为国王,你所做的事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但记住一个错误的决定会带来巨大损害。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任何损害最终都会变成你个人的损失,日积月累甚至会成为将你斩首的斧刃。”
他疏忽了,因为登上王位以来一切过于平稳,没有战乱、饥荒和瘟疫,令他放松了警惕,没有留意在黑暗地下滋长的野心与邪念。
“我说过腥红兄弟会一直在研究神之血对吧?外头的人以为是一些疯子故弄玄虚,实际上我们真的拥有过几个远古遗族,不过据说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拥有神之血的生命的确可以活得长久,有的人从祖辈手里传到子代,始终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本该是高贵的族群,却像猪一样被养活,好可怜。”
梭伦疑惑地望着他,总觉得安德对自己所在的兄弟会满怀鄙夷与不屑,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加入?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安德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质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看派特就明白了,腥红兄弟会中既有狂热的神之血爱好者,也有像我们这样为了糊口加入的佣兵,毕竟有些差事能拿到不错的报酬。有一次一个炼金术士和我讨论火焰的热度和风向问题,让我感到自己的一技之长有了用武之地。除此之外,我对永生没什么兴趣,要是生得和你一样高大英俊,活多久都乐意,可让我拖着这条瘸腿活几百年就太受罪了。”
这家伙,竟然说出了黑暗之神克留斯的名言:“有时候安详的死亡才是神最慈爱的赐予。”
“你说的这些和烧毁森林有什么关系?”
“因为末日要来临了,再不搞到神之血就得死,有人想活下去成为下一代的远古贤者。为此,他们只能孤注一掷带着最后的鸟族前往巨树遗迹,盼着能找到有鸟一族的先祖。”
布兰修法一直在听国王与安德之间的对话,这时忍不住说:“那里不是无人之境吗?只要进去的人都有去无回。”
“就因为树都是一个样子,把太阳遮住就难以分辨方向,所以他们说不定认为烧掉更好,反正等末日将临,天降大火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结果。”
“太荒谬了。”
“我也这么认为,那些术士的脑子已经被烧坏了,真以为自己能操纵火焰。让我想起万物女神的另一个身份,火之女希娜,她是从水中诞生的,因为水不能容纳她而投身烈日成为火种。希娜落到地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润泽万物的水珠,结果却把整片树林烧毁了,那里后来就成了寸草不生的罗南荒漠。看吧,连火之女神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火焰,更何况是几个纵火的术士。”
“难道兄弟会中没有一个理智的人阻止这种愚行吗?”
梭伦此刻的心情岂止是愤怒和冷酷,恨不得立刻下令把那些歹毒又蒙昧的术士全抓起来烧死。姑且不论末世预言到底是真是假,为了获得神之血和永生不计后果地烧毁森林、破坏大地,身为国王绝不能允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归格兰斯王族所有,没有他允许,任何人都不准随意破坏。
“我们现在是不是就要搭船去角尔?”
“新消息是聆王和保镖前一天搭上了去角尔运木材的船,我们会搭小点的长船,速度更快,应该能追上他们。”
“好像我们每次都晚一步。”梭伦担忧地问,“这样会不会被别人抢先?我是说,万一神殿骑士或者其他佣兵先找到聆王,那赏金岂不是就拿不到了。”
“你关心自己的报酬,这很合理。”安德十分理解他,“其实到了这里,派特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接下去是那些火术士的工作。不过神之血和永生这两件事对普通人的诱惑太大,难免有人产生自私的非分之想,因此我们得防着术士把好处据为己有,必要时……”
安德忽然住嘴,但梭伦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总之,聆王的线索目前只有腥红兄弟会知道,大量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在鹰林覆没,一时半刻无法抵达角尔。别担心,术士们的目标早就不是聆王了,一个孩子继承了再多的神之血,难道还能比从神创之初就是女神后代的有鸟一族更接近神吗?他们想要的是远古巨兽的生命和血,在永生之前,金钱不值一提。”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走了这么久却落得一场空,我会很不甘心。”
“你是个体面人,和那些粗鲁的佣兵不一样,不过我不认为追求财富是什么利欲熏心的坏事。”
“听你这么说我又振奋起来,我们应该就此追上聆王,早点拿到赏金。”
“蓝波港有很多随时能出发的长船,船长和派特交情都不错。”
当晚,一行人在酒馆暂作休息,派特和安德去找船。布兰修法以买东西为借口去了趟市集。确定没人跟踪窥探后,年轻的侍卫在陋巷里轻轻吹响一枚声音悠扬的哨子。
没多久,一只小鸟降落在他的手背。
布兰修法拿走鸟腿上的纸条,再把事先写好的密信绑上去放飞了它。
鸟儿向着路因王城的方向飞去,他则把纸条带回去交给国王。
“我的弟弟还没有把王座卖掉,这是个好消息。”
梭伦看完信上的内容就放在烛火上烧毁,随后将灰烬一吹而散。
“亲王殿下虽然有些纨绔,但不是个愚笨的人。”
“这听起来不像夸赞的话啊。”
“提达学士在信上说,殿下授权他为神殿挑选出征的人马,确保每一个人都是愿为女神献身的虔诚信徒。”
“不错,换成是我,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
“殿下不受王权责任的约束,就算稍有些不敬也不会遭受抵制。”
“问题在于,你认为那个被追捕的孩子以及他的保镖能经受住两千军队的碾压吗?”
“没人经得住如此悬殊的对决。”
“所以身为国王得要有一颗铁石心肠?”
“对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信仰之战,能为自己的信仰战斗、牺牲,是得偿所愿。”
梭伦望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想到他曾为一只饿死的小狗流泪,如今却能坦然地分析两千多人为信仰而发的战争对己方有多少利益可图。
梭伦不想苛责布兰修法的转变,甚至应该对他此刻的想法表示嘉许。这不但是信仰之战,也是忠诚度的考验,军队究竟是选择他这个国王,还是选择远在天边的女神,不能等到真正的战争发动才见分晓,眼下就是最好的演习和试验。
这片大陆不允许一个人永远保持孩童般的慈悲,幼稚的怜悯往往会残害更多。
比琉卡望着突然止步的珠岛问,不用有鸟一族提醒,他的心也一直紧紧揪起。
冲天的滚滚黑烟预示着一切远没有结束,甚至在向极其危险的境况发展。他真想转身回去,回到爱人身边并肩战斗。可他答应过九骨,要先把珠岛和鸟族送去巨树遗迹,以免他们落入歹徒手中。
“别担心,塞洛斯一个人就很厉害,更何况还有九骨和他在一起。”比琉卡安慰珠岛,“他们很快会找来,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还好好地……”
说到这里,他难以为继。他们真的能好好回来吗?就算没有性命之虞,那会不会被火烧伤,会不会被中箭,会不会……
他心烦意乱,压抑着立刻回头的冲动劝珠岛继续往前走。
珠岛有没有听到树林的悲鸣?
有鸟一族的家园早已被毁了,现在又将成为一片真正的灰烬,他心中更多的到底是悲伤、憎恨还是对牵挂之人的爱呢?
深林中树枝纵横,骑马越来越难走,比琉卡只能背着受伤的鸟族步行。他看到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在自己胸前摇晃,背上的人轻得好像羽毛。突然间,其中一只手颤动着,向走在前面的珠岛抬起,似乎在呼唤他的同族。
比琉卡连忙跑过去,好让他们能说话。他忘了鸟族以血为音,不必像普通人那样面对面交谈——有鸟一族的族人温柔而虚弱的心声向他道谢,请他放下自己。
比琉卡把他放在路边干净的石头上,让他靠着树根休息。
他的脸色好可怕,惨白而灰败,不禁让人怀疑那具枯槁的身体里究竟还有多少血在支撑着奄奄一息的生命。
珠岛握住那只惨不忍睹的手,手腕上每一道伤口都像刀锋一样刺痛他的双眼。
比琉卡不想窃听他们谈话,但心声无法阻隔。他正打算走远一点,珠岛却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比琉卡只得留下。
他忽然明白,这是遗言。
——走吧。
濒死的鸟族说,回到无名之主身边去。
珠岛问,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鸟族轻轻摇头。
有鸟一族是美丽的族群,但是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装满丑陋的仇恨,连血液也变得浑浊浓稠。
——我不想如此丑陋地回去。
生命终会走向死亡。
比琉卡忽然想起黑暗中的伐木者,想到生死轮回不只是命运使然,也是一种慈悲的终局。与其凄惨绝望地活着,不如勇敢地走向彼端。
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我叫弥依斯,你叫伊洛。
这是珠岛的真名?比琉卡心想,都是古都语,弥依斯是雨声的意思,伊洛是指旋律。珠岛是不是他们之中能发出最动听的乐音的人,所以才被赋予旋律这样含义的名字。人类取名时并不知道孩子将来能拥有什么特质,但有鸟一族诞生之际就有血之音流淌,旋律之名当然名副其实。
珠岛悲伤地望着唯一的同族,记忆如海浪般扑来,充满每一条血脉中的每一滴血。自由、幸福、繁荣、悲哀、残酷、孤独和绝望填满他的身心。
这些情感和记忆如此强烈,连比琉卡都深受影响,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只有你可以活下去。
弥依斯说,只要你活下去,有鸟一族就没有灭亡,波艾之木还有重生的希望。所以不管你以什么样的姿态都要尽可能地活着。去我们的故乡,去见无名之主。
珠岛向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比琉卡听到他说,我不再叫伊洛了,现在我的名字叫珠岛,它来自一个死后重生的地方,今后我会用这个名字活下去。
——那很好。
弥依斯干枯的嘴角浮起微弱的笑意。珠岛,我们的血不是为了满足贪婪者的享乐而流的。去吧,不管听到什么也不要回头。
珠岛沉默良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松开双手站起来。
比琉卡抬头望着他。弥依斯意味深长的话语让他有些迷茫,难道这是鸟族间的密语,只有同族才能明白其中蕴藏的深意?
珠岛转身向着他,目光落在他悬挂匕首的腰间。
我要你的刀。他不容置疑地说。
比琉卡拔出匕首给他,珠岛转身又递给弥依斯。
这是干什么?
比琉卡不明白。珠岛对他说,我们走。
“去哪里?”
“弥依斯怎么办?”
他也要回家了。
在比琉卡的印象中,珠岛始终像个纯真的孩子一样展现着生命之美,以至于攸关生死的大事会在他阳光般的灿烂之下消融瓦解。可是,此刻的珠岛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庄严与肃然,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是远古遗族对待生命一贯的姿态,珍惜存在、尊重失去。
比琉卡还想为弥依斯留下点什么,对方虚弱又坚决地摇头回绝了。
珠岛拉着他的手,毅然决然地往前方的树林走。比琉卡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再看,发现弥依斯已经不见了。隐约间,他还能看到一个瘦弱摇晃的身影正在勉力离去。
起雾了。
是火烧后的烟雾吗?
比琉卡觉得不像,空气中的焦味和烟尘并不浓烈。这一阵朦胧的雾气似曾相识,令他回想起围绕着狼息谷的浓雾。洛泽说,雾是无名之主的吐息,难道巨树遗迹周围也有这样阻挡外来者的浓雾?
他和珠岛渐渐被雾气环绕,雾像温柔而有力的怀抱,将危险阻隔在他们身外。
弥依斯是雨声的意思。
波艾之木周围很少下雨,难得一见的细雨却在他诞生之日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之后,弥依斯摇摇晃晃地走进薄雾。
他没有选择和珠岛去相同的方向,反而刻意偏离避开通往巨树遗迹的途径。一开始,他的心中还萦绕着过去几百年来的悲惨回忆,每一次割开血管的剧痛和伤痕都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然而很快,生命轻盈起来,痛苦随着弥散的白雾变得模糊淡薄。
他忘记伤痛,想起了林中的欢乐。
树梢上的雀跃欢欣令他越走越快,丝毫不觉疼痛和疲惫。
他来到一片空旷之地。绿草地上野花烂漫,茁壮的树木背后躲着胆小机警的动物,树荫如盖,凉快又湿润,随处可闻皆是草木清香。
这里就是他的安息之处。
弥依斯半跪而坐,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
快来,到这里来,然后永远留下,把所有爱恨都埋葬在这片空地。
他举起匕首,刀尖对准脖子上的血管。脉搏还在用力跳动,虽然已经如此虚弱但还有不少血在流淌啊。那些人把他的血翻来覆去钻研了那么久,把血之音当成天籁仙乐如痴如醉,到头来却没有一个明白神血的真正用途——远古遗族的血从来都是用以对抗敌人的武器和坚盾。
弥依斯微笑着将匕首刺进喉咙,横刀一划尽可能地扩大伤口,让残余的鲜血得以更快更顺畅地涌出来。
他跪在草地上,任由自己的血飞溅而出,洒满花草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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