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冲上甲板,抓紧栏杆眺望远方。
“珠岛,是陆地啊。”他指着前面的黑影说。
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珠岛终于不再那么害怕坐船,只有遇到大一点的风浪才会脸色发白地抓着塞洛斯,海面平静下来时也能和比琉卡一起坐在甲板上听水手们齐声唱船歌。
听到前面就是陆地,珠岛高兴地来到船舷边一起眺望。
角尔的费雷里拉港不如其他港口繁华,甚至有些荒凉破旧,除了摆满死鱼的鱼市,市集稀稀落落空了一大半。
这里也没有神殿,只有一尊简陋的木雕神像伫立在空地上。
比琉卡仰望神像,连日阴雨在女神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泪痕,但这并不能影响旅人的心情。离开鱼市后,比琉卡闻到了雨后树林的气味。
珠岛向着那片浓郁深邃的绿色飞奔而去。
小灰鸟落在派特的肩膀上。
这次的消息令他十分不悦。事后,梭伦从比较好说话的瘸腿那里打听到,又有兄弟会的人被杀了。这次在蓝波港,而原本只有两个人的聆王队伍又添了新保镖。
“据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瘸腿悄声说,“不问缘由就杀了一个人。”
“真的没有理由吗?”
“最多是那人跟踪了他一会儿,可是港口那么多人,有的人看起来鬼祟一点,或许是小偷呢?小偷也不必死啊。”
小偷确实不必死,但腥红兄弟会就另当别论。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梭伦发觉这个暗中存在已久的秘密组织比黑暗教还诡异邪恶。克留斯的信徒不过是信奉人终有一死、万物皆有终结才宣扬死神教义,而腥红兄弟会研究神之血,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死于他们之手。
“现在那些家伙坐船去了角尔。”瘸腿说,“跑得真快。”
“上次发现树林里有乌有者的尸体时,我们和聆王应该相距不远,为什么不趁那个时候赶上去?”
“这个嘛!”瘸腿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人说,“派特想报私仇,但公会无所谓谁死,有时他不得不不从命令,否则就不会再收到消息。”
“他和那个叫提恩塞的人关系很好吗?”
“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兄弟会里很多人都是孤儿,从小一起长大,总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瘸腿说,“我也有过,不过后来他离开了。”
“入会的人可以离开?”
“可以,离开后就再也没消息了。”瘸腿乐观地说,“大概是不想再和我们扯上关系吧。”
“你为什么加入腥红兄弟会?”梭伦忍不住问,“你对神之血有兴趣吗?”
“我应该有。”
“应该?”
“谁不对神之血感兴趣?那可是神之血啊!有了神之血就能和女神相通,变得耳聪目明,知晓世间的一切真相和奥秘。难道你不心动?”
“你这么一说,我真有些激动。”梭伦确实心动,但他想要的不是和女神相通,只不过知晓世间真相和奥秘对国王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能力。然而这样白日梦般的心动转瞬即逝,他冷静地回到现实,深深明白想靠天降神力去统治国家本身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国王陛下重新代入佣兵索恩的身份问瘸腿:“那有什么办法能让神之血为自己所用?”
“还不知道,这是术士和学者们研究的问题。老兄,你要不要加入腥红兄弟会,我们的规矩是上下一心,用剑者在外、学者在内,一旦对神之血的研究有了进展,所有人都能同等地享有成果。”
“难道要让每个人都拥有神之血?”梭伦若有所思地说,“这样你们岂不是会高人一等。”
瘸腿笑起来,似乎很高兴能和他聊这个话题:“岂止是高人一等,没准还能建立自己的城邦和国家,到时我们就是神之国。”
即使是异想天开,梭伦也对这个玩笑深感不快。
他的神情多少流露出些许质疑,瘸腿立刻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或者我们这些人全都疯了?”
“那倒不是,毕竟有些故事说来是神话,但在古老圣典中都有记载,也可以说那是远古时代的历史。”
“是啊,记载中就有继承了神之血的人。比如伐木者,是第一个继承神血的人。虽然他继承的不是万物女神而是邪神克留斯的血,但黑暗教的人全都相信他接受了死神之血才虽死犹生。”
“当一个永远在砍树的骷髅有什么意义?”
“我刚才说过,意义在于他通晓一切,学者终其一生也只能研究几种难题,精通几项学术。你把所有时间拿去练习剑术,最后只会因为衰老而被更年轻的人打败。可伐木者不一样,他知道神所知道的一切,世上也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奥洛维斯确实在回鸣之书中记载过伐木者的故事,不过几千年间,敢于进入暗泽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到底是没有,还是没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瘸腿说,“你看我这样也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用剑的好手,我对学者们的研究更感兴趣。和我相熟的一个术士说,他研读了所有存在的古籍、碑文和壁画,证明女神将生命给予三个远古巨兽的同时,也将神之血传给它们。远古遗族的族人继承了先祖的血脉,也同样拥有神血。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远古遗族是怎么来的?巨兽不可能和人类的女人繁衍后代。”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梭伦实话实说,他对神话的兴趣仅止于被小女儿缠着讲故事。
“没错,我也只听过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么问过,说故事的人全都没当回事。”瘸腿说,“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女神和巨兽、巨兽和族人之间如何继承神之血脉?想必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方法。”
梭伦起初只想从这家伙的嘴里打听派特下一步的打算,此刻却被他的理论深深吸引。
“我们一直以为神之血是神圣的血统,是信仰坚定的虔诚信徒才有可能继承一星半点的天赋血脉,可如果我们都错了呢?”瘸腿认真地说,“有没有可能,神之血不是血,而是一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随时能给予他人的东西?”
这个想法未免太大胆了。
梭伦问:“这是你们的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不算是,但有一部分人认为有可能,所以派特才不得不放慢追赶的速度,好让他们登船出海。”
“为什么?”
“那些家伙去了角尔,你知道角尔是什么地方?那里是远古时代有鸟一族隐居的树海,是波艾之木所在的地方。如果鸟族的巨兽还活着,就能验证它是否可以把生命和神之血转送给其他人。”
梭伦一直相信所谓女神将生命给予万物只是神话故事,可眼前这个腥红兄弟会的人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那不但是真的,而且还有可能重现神赐之血的场面。
要是他们真的实现了,要是……
梭伦沉重地想着,连腥红兄弟会都知道神之血的秘密,古都神殿又怎么会一无所知。这场轰轰烈烈的“寻找聆王”游戏,到头来会让所有参与追逐的人目睹一个“新神”诞生吗?
只要这个被挑选出来的“新神”够听话,古都神殿就能无所顾忌地向人民传达“神的旨意”。
这是他早就想过的问题,随着不断深入到追逐战中之后,国王发现实际情况远比自己设想的更复杂。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究竟是一场夺权闹剧,还是一次真正的神降,如果是后者,那么神殿即使没有恶意,一切也得听从神谕指示。
无论哪一种情况,主动权都不在他这个国王手里。
“要是真能见到远古巨兽就好了。”瘸腿没有察觉他的忧虑,反而满脸期盼地望着前方的道路说,“那是只很大的鸟,金色羽毛,宝石般的眼睛,你不想看吗?”
“当然想,但我们真的能有幸见到?”
“有可能哦。”瘸腿乐观地说。
梭伦想了想问:“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好奇,为什么那天在酒馆里,派特会过来找我们?他说是为了找帮手,但兄弟会应该不缺人手。”
瘸腿笑起来:“哎呀,你看我们的队伍,瘸了腿的、小矮子、老家伙,只有派特自己还算个像样的佣兵。这样的队伍本来就不是打算去和人搏斗,我们的任务是监视、跟踪,派特想报仇当然得找帮手,而且不能找自己人。”
他说:“你是为了钱,所以不用担心,我们这些人想要的都不是钱。有的人为了替朋友报仇,有的人想要神之血,而我,更想看看有鸟一族的先祖。各取所需才是最好的合作方式,对不对?”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们在聊什么?”小个子巨人回过头来看着因为聊天而越走越慢的几个人。
“在聊钱。”
“想要钱可得快点走。”派特转头催促,“我们要搭船,再迟就晚了。从王城来的消息说,有一支军队从路因出发,协助神殿骑士追捕聆王,如果军队和神殿骑士抢先一步,我们就很难再有机会接近聆王了。”
“王国军?”梭伦问,“多少人?”
“听说两千人,包括骑士、步兵和箭手。”
我亲爱的弟真是大手大脚啊。
梭伦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确实得快点赶路。”
比琉卡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树,树干直冲云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看不到尽头。
“这是波艾之木吗?”
“当然不是。”九骨说,“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杉树,波艾之木应该远比这棵树大,也比这棵树更高。我们才刚穿过伐木场,进入巨树森林的最外围。”
“好像到了巨人国。”
比琉卡和珠岛一起骑在马上,巨杉的树根间有一道裂缝,像个天然隧道。他兴奋地骑马穿过,在前方等待九骨。
“你们没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吗?”塞洛斯终于忍不住问。
“没有。我们在旅行,没有固定目标,所以去哪都可以。”
“万一这是趟有去无回的旅途呢?几千年都没人到过的地方,去了再也回不来。”
九骨嘴角上扬,笑着说:“你最近话多了不少,要是不想我和比琉卡跟着,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说出来你们就不去了?”
“我会考虑,再和比琉卡商量一下。”
塞洛斯冷笑。
“你有没有发现珠岛最近精神很差?”
“他害怕坐船。”
“可下船这么久了,他还是时常紧张。”九骨问,“会不会有别的东西在影响他?”
“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在蓝波港时,他对比琉卡说听到熟悉的声音,你认为对他来说熟悉的声音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从他在珠岛被发现至今,他认识的人也寥寥无几,只有多龙城主,几个照顾他的侍女、仆从和……”塞洛斯忽然愣了一下,“你是说他的族人?”
“有没有可能,他听到另一个有鸟族的声音,才会变得这么敏感?”
“可是有鸟一族早就灭绝了。”说到这,塞洛斯再度陷入沉默。既然珠岛能活下来,难道别的鸟族就没可能吗?他感到挂在胸前的水晶瓶在发烫,仿佛那几滴被封存起来的血正在对他说话,遗憾的是他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看来我们得继续同行,比琉卡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波艾之木。”
“你像对待孩子一样对他。”
“我认为一个人经历了磨难、如愿以偿地成长之后,可以理所当然地回过头去重新体会简单的快乐。”
“你该庆幸他经历磨难后还没有丧失追求快乐的心。”塞洛斯不以为然,他自己的心已经很难有快乐。
四个人继续前进。
在远古传说中,角尔人曾和雷雅特人、幽地人和古罗利丹人一起在大灾厄后幸存,真正的角尔人拥有漆黑的眼睛、头发以及修长有力的四肢。然而现在的角尔却很少见到原住民,来往定居的都是各地做木材生意的商人,只有在偏僻的村落才偶尔能见到几个角尔村民。
九骨仍然保留了将异地商品拿到当地交易的习惯筹措旅费,港口的市集有太多市侩商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在伐木场周围的小村镇交换物品、购买食物。
数日后,这片长满参天大树的森林就出现在眼前。通往密林深处的道路渐渐模糊,很快被绿色杂草覆盖变得崎岖难行。
比琉卡骑马小心地穿过湿滑苔藓,寻找隐藏在草丛上能让马匹通过的地面。他和珠岛善于倾听,时刻留意从灌木、草丛和树枝盘绕的树后传来的声音。珠岛紧抓着他的衣服,比琉卡有时感到他在轻轻颤抖。
难道他害怕回到故乡吗?还是害怕一旦回去会想起什么。
不过每当停下休息时,比琉卡轻声询问,珠岛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平静。他百思不解,唯一能分散注意力的是这里的动物和镣铐湖岛上一样,因为人迹罕至而变得迟钝肥美,野生莓果随处可见,蘑菇也大得惊人。
夜幕降临,九骨在溪流经过的空地生火,并让塞洛斯帮忙处理打来的猎物。
比琉卡带着珠岛穿越密林,找到一棵比之前见到的巨杉还要高大的树。粗壮的树干盘绕着比手臂还粗的树枝和藤蔓。他试着往上爬,落脚的地方很多,有时甚至不用手攀附就能走上去。
比琉卡爬了一会儿,回头发现珠岛也跟上来。
“小心点,要是你掉下去,塞洛斯会杀了我。”
珠岛毫不在意,轻快地沿着小路似的藤蔓走到他身边。
比琉卡想起传说中有鸟一族就住在树上,波艾之木和普通的树一样吗?那可是一棵能在树枝间建造村落的远古巨树。
珠岛轻巧地一跃,比琉卡把他拉上来,两人一起站在平坦的树梢上眺望。
“你的家在哪啊?”比琉卡问他,放眼望去全都是重重叠叠的树影,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幽深。
珠岛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们会陪你一起找,塞洛斯也会陪着你。”
珠岛抿起嘴角微笑,眼睛在黑夜里也闪烁着阳光下树林般的绿意。比琉卡始终认为珠岛是他见过最美的人,但紧张的旅途把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因而忽略了对美的欣赏。此刻,在这棵高耸入云的树上被树海包围,他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松、呼吸、微笑。
“你喜欢塞洛斯吗?”比琉卡问。
珠岛点头。他当然喜欢,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血送给对方。血对有鸟一族而言不只是活力,更是语言。
“喜欢他哪一点?”
珠岛望着他,比琉卡能听到有鸟一族的声音,那些声音永远伴随着音乐,没有一个重复音节,如此动听,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塞洛斯的心伤痕累累。
珠岛说,他害怕。
“他看起来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比琉卡很意外,回忆起塞洛斯斩杀乌有者和神殿骑士的模样,说他是毫无感情的杀人狂也不为过——只有被夺去生命的人才会害怕。即使塞洛斯只剩左手能挥剑,他也依然是杀人者。他为什么害怕?
你呢?珠岛反问他,你喜欢九骨吗?
“当然,我喜欢他。”比琉卡回答,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我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珠岛学着他的问题也问了一次,喜欢他哪一点?
哪一点?
九骨英俊、勇敢、温柔、善良,无所不能,比琉卡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称赞之词都用在他身上,可最后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为什么他让我这么喜欢?珠岛,故事里只有爱,少女爱勇士,骑士爱公主,可是没有一个故事列举过他们爱对方哪一点?所以爱是不是会把一切都变得可爱。”
珠岛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比琉卡忽然害羞起来,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
“九骨是我爱的人。他的心也有伤痕,但他没有掩盖,没有故作坚强。他软弱时也会哭泣,虽然已经过去很久,还是孩子时的事。他犯错时也会自责,会想去寻找可以被原谅的地方。他是个普通人,忍着伤痛去爱别人,就算看破了人世百态也依然热爱这个世界。”
比琉卡回头望着树下隐约闪亮的篝火,那里有他深爱的、也爱他并为他拨开迷雾的人,他的心情像清新的空气般一扫往日阴霾。
但塞洛斯不同,只要他一天不能放松握剑的手就永远会将面前的敌人屠杀干净。
比琉卡忽然明白珠岛为什么说塞洛斯在害怕。伤痕越深,越难痊愈。伤势越重,越畏惧生死。九骨有悉心教导他的老师,塞洛斯没有这样的人带他走出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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