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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鸣之书(dnax)


比琉卡坐在篝火前,双手支着下巴沉思蒙蒙迷雾之中的未来,有多少期许就有多少不安。灾厄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对他们的围剿也越来越紧迫,像这样安静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少?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异响。
比琉卡回过神来,目光投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这一次不是野兔,也不是任何他所熟悉的动物。他伸手握住弓箭,才刚轻轻一动,九骨立刻醒了,四周只有树叶摩挲和河水流淌的声音。
比琉卡看见几道黑影在林间晃动,或许是发现他在用弓箭瞄准,很快影子就不见了。
“我们离开这里。”九骨说。
他们只有两个人,若是被数倍的敌人包围,无疑会陷入苦战。比琉卡一脚踢散篝火,捡起毯子和行李转身往灰檀木、萤火的方向跑。
九骨虽然不像比琉卡那样看得远、听得到细微的声音,可长久以来独自旅行的经历让他预感到情况危急。他们翻上马背,灰檀木似乎也察觉了异常的紧迫感,十分顺从地奔跑起来。
风才掠过耳边,周围就响起马蹄声。
箭矢尾随而至,九骨听到其中几支落在树干上的笃笃声响,他督促跑在前方的比琉卡小心。比琉卡松开缰绳任由萤火奔跑,自己挺身弯弓也向身后的追逐者射去一箭。
一阵人仰马翻的嘈杂被抛在后方,比琉卡再抽一支箭瞄准当先追上的人,九骨挥刀为他砍落纷纷射来的箭矢。萤火似乎知道自己载着主人,全力飞奔之下灵巧地避开头顶会挡住比琉卡的树枝和障碍。
射完两箭,追兵离他们远了些。比琉卡重新握起缰绳,心想不能往大路走,一旦离开树的阴影,围剿会变得更容易。他策马往树林深处跑,九骨紧紧尾随着他。看到追赶者是身穿漆黑甲胄的神殿骑士,他们都明白方才河边那样宁静的时光很难再有。
突然,一道黑影从林中冲出,挡住了比琉卡的去路。萤火猝不及防,扬起前蹄大声嘶鸣,差点把背上的人甩落。
九骨赶到后举起血泪之一往对方的脖子砍下,却被长剑挡住。
交击声不断响起,微弱的火星迸溅。比琉卡稳住萤火,拔出自己的长剑转身面对敌人。
一二三四……看得到身影的至少五个,藏在远处和随后追来的还不知有多少。
九骨的对手很快变成三个,其余人都朝比琉卡围拢。
他们要活着的他和死了的九骨。
当一声,九骨斩断迎面而来的长剑,金属残片如冰棱般撒落。
他没有犹豫,刀尖向前刺穿对方的胸膛。

“放下刀,你可以不用死。”围住他的其中一人开口说道。
九骨举刀从他眼前划过,比琉卡的箭随之而来,正中敌人颈项。萤火冲出重围,在树影间绕行,比琉卡不断射箭掩护,好让九骨一心一意对付眼前的人。
发现他这个箭手比被围在中间的九骨更麻烦,神殿骑士分出更多人手朝他围拢,这么一来,射箭变得异常困难。比琉卡猛拉缰绳,萤火踢翻一人,自己也遭到另一个人的偷袭。他的肩膀中了一剑,皮甲抵挡下没有伤到骨肉,但疼痛在所难免。
太多了。
比琉卡耳中听到的声音远不止眼前这些,围剿在他和九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们在这片大陆上失去行踪太久,消息四处流传,神殿骑士还是靠着密探和乌有者的聆听之力聚拢到他们最后消失的地点。
“不可以伤到聆王,把另外那个杀了。”
比琉卡听到有人这么说,瞬间有好几个人的剑朝九骨头顶砍去。灰檀木在尖叫,九骨抬起刀挡住迎面而来的剑光。剑起剑落,撞击声不绝于耳。
九骨右手握刀,左手腕抵住刀背才挡下三把长剑的压力。比琉卡刚射出一支箭,忽然身后一紧,被人抓住箭筒拖下马背。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比琉卡抬脚踢了萤火的后股,把它赶向远处的空地,自己则伸手握住剑柄,拔出长剑。
这是离开小岛后,他的剑第一次面对九骨之外的对手。九骨要他不用计较后果地进攻,但他总是担心误伤,因而每次都被轻而易举地打倒在地。现在是真正可以不计后果的时刻,比琉卡的长剑在碎石上擦过,激起一小簇火星,转而往身后的人脸上扫去,鲜血飞溅入眼,伴随着痛苦而愤怒的喊叫。趁此机会,比琉卡调转剑尖找准对方的喉咙。
他们不敢对他下杀手,这是他的优势。
比琉卡紧握剑柄,冲回九骨身边。
神殿骑士以为他还是那个把剑当成玩具的孩子,可岛上的历练已让他成为冷静的战士。比琉卡的剑术固然比不上九骨的灵巧稳重,也没有太多与人搏斗的经验,但他的剑并非一味胡乱劈砍,目光轻轻一扫就找到值得进攻的对手,无论多隐蔽的偷袭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对手们不禁怀疑是否找错了对象。然而骑士们可能有错,乌有者不会错,更何况这一次参与围剿的乌有者不止一个,即使其中有人判断失误也无关紧要。
要先杀了乌有者吗?
理论上说,优先杀死乌有者是对抗神殿最好的方法,毁掉聆听的耳朵,剩下的神殿骑士即使相遇也不难解决。
可是,对于这些无法把握命运,只能顺从神旨的孩子,比琉卡始终难以狠下心。他知道不该心软,曾有一个乌有者宁可死也要把他拖入地狱,他们早已成了毫无感情的工具、用来杀人的神器,可是……
比琉卡挥去脑中凌乱的杂念,目光往战局外的人影扫了一眼,那些惨白的面具若隐若现,他们看不见眼前的杀戮,但是能听到刀剑相交、马匹嘶鸣和血肉飞溅的声音,他们对生死也无动于衷。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怪异的哀叫。剑光起落,乌有者中的一个被割断喉咙从马上跌下。
那是谁?
一个同样身穿黑色甲胄的人冲进乌有者之中,手握长剑一闪而过,随后血雾就四处散开。
乌有者惊慌地逃散,然而没有骑士护佑,队伍混乱不堪,不少人没有受到攻击已经自己跌落下马。无论是否落马,这些可悲的少年没有一个躲过那把快如闪电的长剑。握剑的人左冲右撞,瞬间就把乌有者杀了个干净。随后他跳上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举着长剑向混战中的神殿骑士和九骨冲来。
他不发一言,沉默冷酷,左手上的剑总是往敌人的要害挥舞劈砍。
九骨击倒身旁的神殿骑士后,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早已不顾生死地斩杀了好几个。比琉卡握住九骨向他伸来的手,一跃跳上灰檀木的背,叫上在树林中游荡的萤火一起冲出包围。
身后响起追赶的马蹄声,人数却越来越稀少。
比琉卡往后一望,看到那个左手挥剑的陌生人被神殿骑士围住。他拔出一支箭射去,正中某个骑士的后背。因为这一下,包围圈中的人才得以从缺口突围。
比琉卡又连续射了几箭,让敌人不能全力追赶,最后和九骨一起跑进漆黑的树林中。
不知跑了多久,九骨勒住缰绳,让灰檀木轻轻慢跑,在一棵树的阴影下停住步伐。比琉卡凝神倾听,没有听到追来的人声,但也不敢就此放松警惕。
九骨说:“他们没有目标了。那个人杀了乌有者,等于蒙住了神殿骑士追捕的眼睛。”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乌有者?”比琉卡知道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可心中还是充满震撼和好奇。这个世上还有愿意向他们伸出的援手吗?
比琉卡安抚马匹,正准备趁着夜色离开之际,忽然又听到飞奔而至的马蹄声。
他刚握住弓箭,九骨已经举刀挡住了黑暗中挥来的一剑。
血泪之一与长剑相击的一瞬间,细微的火花映亮了彼此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冷漠的眼睛,像夜晚的湖底一样难以捉摸。他不是神殿骑士,目光中也没有佣兵和猎人那样对赏金的强烈欲望。九骨连着两下挡住他的进攻,却没有还手。
很快,比琉卡放下了弓箭。他看出这两下攻击只是生怕自己身陷险境而做的自卫,发现九骨没有反击,对方也收起了攻势。
等到双方沉默着收回武器,比琉卡发现那人的马背上不止一个人。另一个身穿斗篷,兜帽死死罩住脸庞,全身上下只有抓着衣服的手裸露着,皮肤苍白如冰雪。
在这略显古怪的气氛中,陌生人一拉缰绳,对九骨说:“让开。”
“这里很宽阔,你可以绕开我们。”
九骨并不想为难他,只是对他刚才毫不犹豫地斩杀乌有者的行为有些疑虑。他看来虽然不像敌人,可目标如此明显,一下就将手无寸铁的乌有者杀得干干净净,难免让人感到疑惑。
比琉卡看到他握剑的左手被血浸染,拉着缰绳的右手却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从中传来。
“你的手……”
“和你无关。”陌生人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拨转马头打算绕行。
突然,坐在身后的人按住他的手臂,似乎不愿就此离去。
比琉卡的目光又落在这个神秘人的身上,突然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
是什么?像歌声,每一个音节都古怪而熟悉,充满哀伤和恳求。
他是在求救吗?
比琉卡对陌生人说:“谢谢你刚才为我们解围,你的手受了很重的伤,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我不是为你们解围,刚才的一切都和你们没有关系。”
陌生人说话时,身后的人始终握着他的手臂。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妥协了,对九骨说:“前面有个峡谷,那里安全一点。”说完,他抢先一步往前跑去。
九骨和比琉卡各自上马,离开些距离远远跟随。
“那个人好奇怪。”比琉卡说。
“坐在后面的那一个?”
“嗯。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好像能听到他的心声。”
九骨沉思了一会儿,比琉卡能听到他听不见的声音,这并不奇怪,但往常仅止于一些细微不可闻的响声,从没有过能听到别人隐藏在内心的话语。难道有一天,他真的能听到来自神的旨意和先贤的遗言吗?
“他的心声是什么?”九骨问。
“我听不懂,像一支歌,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歌。”比琉卡说,“但我听出他的哀求,他想让我们帮助他的同伴。”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微,可刚说完,前方骑行的人就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比琉卡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他们跟着两人一马穿越幽深的树林,走下蜿蜒而下的斜坡小路,朝峡谷走去。双方都尽可能保持安静,让马儿走在松软的泥地上。比琉卡时时警惕,倾听追兵的动向。好在失去乌有者的指示,神殿骑士只能在黑暗的树林中慢慢搜索。
比琉卡听到那些纷乱的马蹄声、甲胄和武器的摩擦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夜风中。
他们进入峡谷,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在山壁的凹陷处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
四个人分成两边坐下休息,比琉卡走向那个握剑的陌生人,对方却冷冷地望着他。僵持片刻,身穿斗篷的神秘同伴轻轻捧住那只受伤的右手交给比琉卡,陌生人没有反抗。
比琉卡松开已经发臭的绷带,发现那其实是一道旧伤,早应该痊愈了,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脓包,混着黄绿色脓液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难闻的气味让比琉卡忍不住皱眉——这是箭伤。他看得出来,再熟悉不过,是箭头穿过手掌又被拔出后留下的伤口。
“九骨。”比琉卡忍不住说,“他伤得好严重。”
“这不像新伤,一直没有痊愈还从内部生出脓疮,应该有什么东西留在伤口里没清理干净。得先把脓血和腐烂的肉剜掉,再割开看看里面。”九骨示意他让开些,“我们要生火和热水,有酒吗?”
“有一小瓶。”
“去拿来吧,还有药和绷带。”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而准备的,从九骨受伤的那一次开始,比琉卡不敢懈怠地时刻放在包裹中。他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放在九骨脚边,然后去外面寻找能生火的枯枝。
等他回来时,那个安静坐在一旁的神秘人已经摘下了斗篷的帽子。

他美得像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阳光、火焰、星辰、宝石……
比琉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兜帽下是一头璀璨的金发,即使在夜色中也闪动着金子般的光芒。真可惜,他为什么是短发,再长一点就会像瀑布一样漂亮。还有他的眼睛,怎么会如此透彻明亮,最纯净的宝石也不可能如此动人心弦。
比琉卡正惊讶于眼前之人超凡脱俗的容貌,忽然一把长剑拦在他和对方之间。
陌生人左手握剑,充满敌意地望着他。
“抱歉。”比琉卡立刻道歉,直到这时他才觉察自己的失态,他对那个人的关注不只因为美丽的外表,还有始终未曾静止过的乐音。
比琉卡把捡来的枯枝放在最里面的角落,磨擦火石升了一小堆篝火。他担心被人发现,又把石头放在周围遮挡火光。
九骨已经用清水擦洗了陌生人的伤口,他让比琉卡烫热匕首,又再提醒对方:“等一下会很疼,太大声会把那些黑衣骑士引来。”
“我不会叫喊。”陌生人说,“这只手没用了也可以不要。”
“没那么糟。”
比琉卡不忍看那可怕的伤口,九骨小心地把生脓的腐肉割去。
擂鼓般的心跳。
比琉卡听到陌生人胸膛中传来的声音。他双眉紧皱,脸色越发苍白,仿佛所有血都从那个久伤不愈的手中流走。他确实没喊叫,只是死死咬紧牙关,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九骨的刀尖在自己伤口中翻搅。
比琉卡感觉时间太漫长,一度以为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冷汗的人已经疼得失去意识,可直到九骨从伤口中挑拨出一小截早已发黑的断箭碎木,那人依然清醒着——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嘴角隐隐有血的痕迹,不过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接下来缝合伤口的疼痛简直微不足道。
“就是因为这一小块碎木在肉里,所以旧伤才一直化脓不能愈合。”
九骨用酒擦拭他的手背,接着绑好绷带。
“你们可以放心睡觉。”比琉卡说,“我来守夜。”
陌生人却毫无睡意,左手依旧握着长剑。
“要是不睡,也可以和我聊聊。”
“聊什么?”
“你为什么杀那些乌有者?”
“他们该死。”陌生人的语调中没有恨意,杀乌有者不是因为恨,“他们是怪物,怪物不该死吗?”
“没有变成怪物之前他们只是普通的孩子。”
“既然孩子变成了怪物,又被别有用心的人握在手里当凶器,杀了他们反而是种解脱。而且我相信他们也很乐意为自己信仰的神奉献生命吧?”陌生人冷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那么多,为什么不聊聊你们被神殿骑士追杀的事?”
“我们……”
九骨旁观他们交谈。这个人杀人时冷酷无情,却不像佣兵提恩塞那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故意迎合,很难说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打算。
“我们是旅行者。”
“旅行者不值得那么多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围剿,除非你们之中有是他们想要的人。”
九骨的手边一直放着血泪之一,稍有异常立刻就能拔刀。
陌生人看了看他说:“我用左手不一定能赢你,但你也同样不能毫发无伤地赢我。”
“我们不是敌人。”九骨说,“甚至,我觉得我们会有同仇敌忾的机会。”
“不。”对方决绝地否定。
“你们要去哪?”
“反正不和你们同路。”
九骨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我们可以只把对方当做旅途中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明白,如果我们都在躲避乌有者的追踪,那么迟早有一天还会遇到。”
陌生人终于又看了他一眼。
“我见过你。到处都是你的悬赏令。”他的目光从九骨脸上转向比琉卡,“但你和画像上不太像。”他对悬赏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离开。
九骨转移视线,看到比琉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金发美人。
说起来,他们真是一对十分奇特的旅伴,一个冷漠、坚硬得像毫无感情的生铁,另一个却柔弱得仿佛易碎的玻璃。九骨心想,他和比琉卡的相遇已算得上离奇,这两个人之间又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故事?
“既然你知道我们在被悬赏追捕,有些事也没必要隐瞒。”
九骨告诉对方自己和比琉卡的名字,希望能由此解除他的敌意,然而他却无动于衷,还因为比琉卡一直盯着身边的人而投去不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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