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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鸣之书(dnax)


比琉卡忽然想起刚才九骨让他脱光衣服查看全身的事。难道他不只是想看他身上有没有奴隶印记,还想看看他被什么人留下过巫咒的痕迹?
“他们还会追上来。”比琉卡担心地说,“下一次会更谨慎也更凶猛。”
“你想让我离开吗?”九骨问。
比琉卡想让他知难而退,又怕他真的就此离去。
他的内心第一次充满那么多矛盾和不安。
“你可以再想一想。”九骨说,“等我洗完这块鹿皮告诉我你的决定。”
小鹿皮非常漂亮,完美的花纹和柔软的皮毛可以在市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比琉卡看着九骨往溪水边走去的身影,忽然问:“只要我决定,你就会答应吗?”
九骨回头说:“我也会想一想。”

赫路弥斯站在神宫长廊上,巨大的女神像低头看着他。
能独自在这里感受“神之凝视”的人不多,除了祭司长哈里布之外,赫路弥斯是其中之一。
这尊美丽的女神像栩栩如生,由数十个能工巧匠用坚硬的冷玉石雕刻而成,但究竟是哪年完成的杰作却谁也说不上来。“很久以前”这种用词很方便,一下就能堵住好事者求知若渴的嘴。
赫路弥斯一直觉得信徒都是麻烦,总拿些无关紧要的事来问东问西。女神像又不会张口回答,到头来麻烦还是落在他们这些祭司头上。
他抬头斜睨神像。
女神不可亵渎,当然也不能触碰。冷玉石光滑如镜,工匠们最后一次雕凿完成后,千百年来再没有人触碰过她。
当然,这只是据说。
仆从们清洗时会碰,赫路弥斯也碰过。从三岁被抱进神殿开始,他就一直想摸摸这座神像。那时神像在他心中还是神的化身,甚至就是神本身。
终于,成年之后他等到了一个独自进入神宫长廊的机会。
女神像大约有五六个人那么高,背后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墙,只为是让阳光透进来照得长廊终年明亮辉煌。
赫路弥斯曾在女神像前犹豫过很长时间,祭司长的告诫犹在耳边,冒犯神明会招致惩罚。不过他终究不死心,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石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他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想用手指划过鬼斧神工的刀刻痕迹,他还想听听女神说话的声音。
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赫路弥斯大着胆子爬上高台,在万物女神的脚边放上自己虔诚的手掌。
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掌心蔓延到全身,赫路弥斯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冷颤。
他仰起头,女神像冷冷地俯视他,什么仙音神谕都没有。
一瞬间,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只不过是石头。
如此冷漠无情,不过是石头罢了。
一尊雕像,一块巨石。
赫路弥斯明白自己暗中思忖的这些念头早已有违对神的侍奉之心,不过他从没让任何人知道心中所想。他外表纤瘦清秀,念诵圣典的声音专注虔诚,十四岁时就已站上神圣高台主持祭礼,现在除了神宫里的女神像外,顶头上司只有祭司长一个了。
哈里布常说神职者应当先洁净自身,再涤荡他人,时刻反躬自省,聆听女神圣音是每日必须的修行。因此人们会看到他浑身颤抖、面容痛苦,似乎承受着世间的诸多苦难,等回归平静时便如身心焕然一新。赫路弥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祈祷时既不会发抖也不觉得痛苦,他在神殿中所做的一切就和屠夫在肉铺卖肉,渔女在海边捕鱼一样,只是身为女神祭司应当完成的事情罢了。
从恭敬虔诚到敷衍了事,赫路弥斯经历的过程一点也不惊心动魄,不过是手掌在女神脚边那轻轻的一碰。
他穿过长廊,踏进右侧的议事厅,里面除了哈里布还有几个身穿黑袍的人。听到脚步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大人,我来了。”赫路弥斯对哈里布说道,然后上前向他行了个十分规范的礼。
“你迟到了。”
“是迟了一点。”赫路弥斯诚心地回答,“我经过神宫长廊感受到女神慈爱庄严的凝视,总是忍不住驻足祈祷,因此耽误了些许时间。”
哈里布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他,立刻表示自己也是同等心情。
“那么您匆匆找我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赫路弥斯望向那几个黑袍人,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不像其他神殿来的祭司。那身黑色长袍质料厚重,在有光的地方隐约能看出表面用黑得发亮的丝线绣着羽毛样式。领头人面色凝重严厉,只有他的长袍用一枚银色饰扣别在胸前。
赫路弥斯原本猜不透他们的来历,但那身黑羽刺绣的外袍让他若有所思起来。
“这位大人从幽地来。”哈里布的语气带着一丝卑微和惶惑,似乎对来客十分敬畏。
赫路弥斯很想努力装出和他一样卑微的姿态,但他对幽地使者的来访满心好奇,因此实在难以假装敬畏地低头不去打量他们。
“幽地的大人们带来一则神谕。”
赫路弥斯略感失望地在心里想,又是一句废话,值得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地跑遍各地神殿传话。他垂下目光,恭敬地行礼,虔诚地等着聆听神谕的内容。
黑袍人没有先开口,哈里布已经代为传达了。
“末世预言将在千日后实现,届时大地将一无所有冰封万年,成为亡者之地。”
“千日,那就是三年之后了。”赫路弥斯脸上凝重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伪装,“万物女神在上,请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哈里布转头看了一眼领头的黑袍人,在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这个人终于缓缓开口了。
“根据神谕指示和远古先贤的指引,我们需要找到能够聆听完整遗言的人。”
赫路弥斯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脱口而出追问——难道幽地神民一直自诩女神与远古先贤的后代,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完全全听到所谓的遗言吗?
表面上,他依旧诚恳配合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女神的指示,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去寻觅聆王的下落,对吗?哈里布大人。”
祭司长严肃地回答:“那是当然,我们没有不尽力的理由。”
赫路弥斯接着问:“那么幽地大人,请问你们有明确的人选吗?比如这个人目前在什么地方,大约多少岁,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好让我们见到他时能立刻认出来。”
“不必这么麻烦。”黑袍人虽然不比赫路弥斯高多少,目光却始终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会留下一名聆听者,只要对方出现在附近,他会立刻知道。”
“这样真是太好了。”赫路弥斯万分感激,“请务必在此休息一晚,我将为各位大人安排住所和晚餐。”
“不用。”对方冷冰冰地回绝,身旁的人把一个同样浑身裹着黑袍的人推到赫路弥斯和哈里布面前。
赫路弥斯看到兜帽遮挡下那张戴着怪异面具的脸,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快和嫌恶。其余幽地人离开后,哈里布似乎被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家伙吓到了,不住转头向赫路弥斯求助。
是啊,他们这个小小神殿,本来就没有多少能干的人,想不到有一天也会有让幽地的大人们差遣的机会。此刻哈里布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受宠若惊,还是胆战心惊。
赫路弥斯安慰他:“您不必犯愁,既然幽地的大人委以重任,一定是神谕中提到过我们能帮得上忙。”
“是吗?”
“是的,女神无所不知,自然有妥善安排。”
“你说得对,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哈里布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小会儿他确实乱了阵脚,好在有赫路弥斯在身边提醒。他很满意这个年轻人,虽然内心深处不太情愿承认赫路弥斯比他更适合祭司长的职位,不过赫路弥斯也从未流露出取代之心,反而一心一意辅助他,为他解决各种难题。
有时哈里布也试图让赫路弥斯多掌握一点仅次于自己的权力,却都遭到对方谦逊礼貌地回绝,说什么不敢僭越,只想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一定是女神恩赐,才让这样的人出现。如果没有赫路弥斯,如果没有他——哈里布无法想象会怎么样。祭司长又看了一眼雕像般站在面前的黑袍面具人。
赫路弥斯立刻说:“大人,您尽管去休息吧,这里的事由我来处理。”
“那就交给你了。”哈里布松了口气,绕过黑袍人离开议事厅。
赫路弥斯等他走开后叫来仆从,吩咐他们把这位“尊贵的来客”送去休息,无论客人有什么特别要求都务必满足。
他能有什么要求?
赫路弥斯心想,一个被挖掉眼睛、割去鼻子和舌头的乌有者,除了被训练成倾听工具之外没有享受过任何身为人类的正常生活,恐怕也不会期盼舒适的床、美味的佳肴吧。
他心中的厌恶越来越强烈,把根本不存在的神旨强加在无辜者身上,这么残忍的事情和女神像圣洁慈爱的凝视联系在一起,真令人作呕。
没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不敬的念头。
幸好没有。
赫路弥斯拍了拍白袍下摆,拍去刚才匆匆赶路沾上的些许灰尘后转身离开了。

因为他的麻烦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九骨也从未抱怨过。
乌有者可以听到他身在何处,黑衣骑士随时会追杀过来,九骨只要抛下他独自离去就能置身事外,重新踏上无忧无虑的旅途。可九骨非但没这么做,反而一直带着他赶路,即使灰檀木因为疲累闹脾气也没有多休息片刻。
比琉卡好几次想问他去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一旦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就会得到“分开”的回答。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片幽深的树林里停下来。
灰檀木哼哼地喘着粗气,九骨伸手摸摸它头顶的鬃毛,被它倔强地躲开了。
比琉卡抬头仰望,墨蓝的夜空中新月初升、星辰密布,莹莹光辉却丝毫照不进这片密林。在他四周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之外,只有齐膝高的杂草和草丛中微弱的虫鸣声。
九骨牵着马,提醒他往前走。
比琉卡鼓起勇气问:“我们去哪?”
“去一个不会被追到的地方。”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乌有者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独自逃亡的经历也让他养成不在同一个地点停留太久的习惯。
九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不要看脚下,一直跟着我。”
比琉卡点了点头,可当九骨往密林深处走去时,他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漆黑的树林近在眼前,黑暗让他想起身后挥之不去的黑影。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跟紧一点,不然会迷路。”九骨把手伸向他,比琉卡毫不犹豫地握住。
灰檀木缓步在前方带路,偶尔发出的轻声嘶鸣仿佛在嘲笑胆小鬼。
走了一会儿,比琉卡感到有风从脚下吹来,越往前走风势越强劲,他忍不住想往下看,九骨却用力一握他的手。
比琉卡听到他的声音随着强风传来:“不要看。”
就算不看,比琉卡也猜到脚下是什么。
平地上不会有风从脚底吹来,只有悬崖深渊才会这么空旷寒冷。自从起风之后,草叶树木的味道就被吹散了,也听不到虫鸣,四周反而起了一阵浓雾。
比琉卡庆幸刚才握住了九骨伸来的手,否则此刻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有一次,强风差点把他吹得失去平衡,全靠九骨的臂力把他摇晃的身体牢牢稳住。
不知走了多久,比琉卡的双腿已经像冻僵似的几乎迈不开步子。忽然,他听到灰檀木欢快的叫声和飞奔而去的马蹄声。
他们到了哪里?
浓雾渐渐散去,眼前出现点点金色火光。
比琉卡看到一个建在渊谷中间的村落。
他往身后望去,发现村子与密林之间只有一座狭窄的石桥相连,桥的两侧空空如也,既没有扶手也没有绳索,桥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比琉卡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九骨等他站稳后就松开了手,只留些余温在他掌心。
几个举着火把的人从村中各处出来,有男人也有女人,各自穿着轻便的毛衣皮甲,手中除了火把,还有银光闪闪的刀剑。其中一个身材苗条的黑发少女站到九骨面前,比琉卡听到她用清脆响亮的声音说:“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不要阻拦。”
站在她身后的人很快让开了路。
九骨问:“洛泽睡了吗?”
“没有。”女孩停顿一下回答,“他好像知道你会回来,今晚一直都在等待。”
“我去见他。”
九骨往前走,可是等比琉卡匆忙想跟上去时,那些手握刀剑的人又把他拦下。
“他是我的朋友。”九骨转头对女孩说,“我要带他一起去见洛泽。”
“洛泽不见陌生人。”
九骨说:“我和洛泽第一次见面也是陌生人。成为熟人之前,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女孩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后来洛泽派了个年轻人出来说,他可以同时见九骨和另一位陌生客人。
比琉卡走过少女身旁时,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他觉得这里的人不欢迎他,可是再想一想,除了把他抚养长大的潘芭安戈,又有谁真正喜欢过他?他望着九骨的背影,想起他刚才握住自己的手。虽然不知道九骨是否会喜欢他,至少目前来说应该算不上讨厌吧。
隐秘村落的最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木屋,屋子里住着名叫洛泽的人。
比琉卡以为他是族长,但从住的地方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村落中有更大更舒适的房子,木屋顶上挂着彩色羽毛和红白两种染色石头装点的挂饰,显然那才是族长的住处。
比琉卡跟随九骨经过这座漂亮木屋,来到悬崖边缘的小屋子。
这里的风更强劲,吹得屋顶上的木片哗啦作响。比琉卡真担心狂风会把屋子吹倒,掉进下面的万丈深渊。不知道屋子里面是什么样,也能听到这狂风呼啸的声音吗?
他很好奇,不过九骨来到门前对他说:“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好。”
虽然他不知道九骨带他来这里干什么,但是觉得无论如何九骨不会出卖他。如果九骨真想这么做,干脆把他卖给黑衣骑士好了。那些家伙为了追捕他不惜杀人,应该也会愿意花点钱吧。
比琉卡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身价不菲,九骨想要钱的话……他想要吗?他的行李很简单,衣着和用品也非常朴素,露宿时常常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偶尔才会捕鱼打猎。
他为什么要一直旅行呢?
比琉卡站在门外,太久了,他又坐在地上。
没一会儿,他困得睡着了……
九骨推门进入木屋时,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
临窗的墙边摆着张木床,床上铺着厚实的皮毛毯子,洛泽就躺在床上。
九骨走到他面前,木屋中没有椅子,只在床边的地板上放了一块坐垫。
听到他走近的声音,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洛泽脸色苍白,只因为房间里微弱的火光才显出几分红润。他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走回头路。”
“我也没想到。”九骨解下刀,坐在坐垫上,“纳珐说你一直在等我。”
“没有。”洛泽反问:“你回来干什么?你应该像承诺的那样一直行走,去寻找世界的边界,去到无人之境,让足迹踏遍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得不回来。”九骨说,“我遇到一点疑问。”
“关于什么?”
“关于那些我一直没时间听完的故事。”
洛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得不捧着胸口坐起来。
九骨看着他大笑不止的样子。洛泽很年轻也很强壮,比门外那些少年少女更像一族的战士和守卫。要不是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失血,九骨仍然可以视他为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那你能告诉我一直不想听那些故事的原因吗?”洛泽问,“族长把古诗和预言书抄了一份给你的时候,你可是看都不看就扔进火堆里烧掉了啊。”
“太长了。”九骨说,“尤其是古诗。”
洛泽又哈哈大笑:“族长真的抄了很久,要不是你得到血泪之一,他不可能有这种耐心。”
“灰檀木背不动那么多东西。”
“他知道了会伤心。”
“所以我没有当着他的面烧。”
“好吧,你想知道哪一段?”
“乌有者的那一段。”
洛泽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九骨觉得他的目光别有深意。
“你从哪里听来?”
“不是听,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我看到乌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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