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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鸣之书(dnax)


洛泽若有所思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乌有者?谁告诉你的?”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就在外面。”九骨说,“我要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重要吗?”洛泽说,“我输给了你,但是你救了我。让我既不能恨你又不能感激你。你得到血泪之一,是无名之主的继承人和誓约者,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没有人永远都对。”
洛泽用那对颜色浅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凝视他,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终于无奈地说:“先告诉我你看到乌有者的经过吧。”

他挺起腰,直揉眼睛让自己尽快清醒。
推醒他的是那个身穿轻甲的黑发女孩,比琉卡看到她在火光映照下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你可以进去了。”女孩说,“不要惊扰洛泽大人。”
她没有说明进去干什么,也没有解释惊扰是什么意思。比琉卡感受到她的敌意,不过同时察觉这种敌意是公允的,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是她身为隐居一族的护卫应有的警惕。
比琉卡起身拍了拍尘土,好让自己看起来礼貌一点。他不想给九骨添麻烦,毕竟他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也够大了。
木屋虽然比想象得温暖,但还是有风从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即使隔着木墙也依旧能听到狂啸的风声。比琉卡总觉得地面不是很安稳,想到自己正站在悬崖峭壁上的一小块平地,脚下就是无尽的虚空深渊,内心免不了有些惴惴不安。然而他看到坐在床边的九骨,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就是他吗?”
木屋里除了九骨之外,还有个盘腿坐在床上的人。
陌生人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正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九骨说:“是的。”
“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以你的眼光来看,谁看起来都还是孩子。”
“不是这样,你看到门外那些年轻人,他们虽然也只是孩子的年纪,可一旦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就不再是孩子了。”洛泽说,“我认可他们是守卫和战士,必要时,他们可以牺牲一切。”
说着他的目光又回到比琉卡身上。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神殿骑士追捕吗?”
“我认为这不重要。”九骨没等比琉卡解释就先开口。
“不重要吗?”洛泽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
“至少目前来说,我认为不是最重要。”
“那你认为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如何让他们找不到他。”九骨说,“当然,如果他能留在这里最好。”
“你想把麻烦丢给我,可没这么简单。”
“在这里,乌有者听不到他的声音。”
“难道你觉得这里风声很大,他们就找不到他了?没这回事,乌有者听的不是他的话音和脚步声,也不是心跳和呼吸。乌有者之所以能听到,是因为他们都同样有远古血缘。虽然彼此素不相识,在血脉上却和孪生子一样密不可分,不,他们之间的联系比孪生子更紧密更神秘。”洛泽面色凝重地说,“你把他带来这里,已经让我们处于同等麻烦之中。”
“我知道。”九骨平静地回答。
“你还想把他留在这里。”
“最好是这样。”
结果反对的却是比琉卡。
他耐心地听了一阵之后,终于忍不住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九骨和洛泽同时望着他。
比琉卡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走了半步:“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说得对。只要那些……神殿骑士一直追赶我,到哪都会有麻烦,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很久。”
“不在同一个地方久留。”洛泽的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目光转向九骨说,“这倒和你很像,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四处旅行呢?”
“因为……”比琉卡迟疑着看了九骨一眼,九骨不置可否。
“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安顿你这个小朋友?”洛泽说,“过来一点。”
比琉卡往前走了一步。
“再近一点。”洛泽拍拍自己的膝盖,“你看,我的腿受了伤,大部分时间只是坐着或躺着。虽然能走路,可已经不能和以前比了。到这里来小朋友。”
比琉卡一直走到床边,来到九骨身旁。
窗外一阵狂风卷过,震得木窗砰砰作响。他吓了一跳,洛泽坐在窗下却早已习惯了强风的声音,丝毫没有受到惊扰。
“你听到了什么吗?”
“风声。”比琉卡回答。
“还有呢?”
“就只有风声。”
“那还差得远。”
比琉卡又努力听了一会儿,但是除了狂风呼啸之外,实在听不到什么。他觉得这里太吵了,风声一刻不停,吹得整个屋子都在劈啪作响,住在这里一定会耳聋吧。
洛泽对九骨说:“他确实还是个孩子,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愿意留在这里,我可以说服族长让他留下,不过他看来好像更愿意跟着你。”
“是吗?”九骨不像询问,而只是发出一个无关紧要的语气词。
比琉卡没能从这个问句里听出他的心意。他们本来素不相识,所谓“因缘际会”不过是一句陌生人之间的玩笑话。
一切都在黑衣骑士长剑染血的那一刻改变了。
那天之后,比琉卡一直在想,他们是不是以为他找到了保镖或是雇了佣兵,于是事情就从“抓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演变成“必须先杀掉碍事的人”。
木屋中的三个人忽然同时陷入沉默,一时间只有尖啸的风声从窗缝间穿过。
“这样吧,今晚你们可以住在这里,让我想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方法。”最后,洛泽终于打破死寂对九骨说,“你原来住的屋子还空着,至于这位小朋友,请他就睡在这里。”
他的笑容有些亲切,望着比琉卡问:“可以吗?”
比琉卡并不觉得洛泽在征询他的意见,不过他也没有理由反对。既然九骨说很安全,他就放心由他们安排。
“可以,不过这里风很大。”比琉卡说,“我可能会睡不着。”
“不用担心,风是自然的产物,风声不但不会影响你,还有催眠作用,你很快就会睡着。”洛泽微笑着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别的声音,或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醒来记得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稍后,他的族人中一位并非战士的女性进来,在床边铺了条厚毯子和一条柔软光滑的灰色皮毛。
九骨已经走开了,比琉卡很想和他在一起,毕竟他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人。不过安顿下来之后,洛泽也没有他想的那么难相处。这个神秘古怪的陌生人就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像峡谷中的风,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声势,却又是自然的一部分。比琉卡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很难察觉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会因为饥饿而根本无法睡着,结果躺下没一会儿就踏入了黑甜的梦乡。
这一次他梦见的不是一个洞,也没有人呼唤他另一个名字。
他梦见一条裂缝。
梦中,他似乎有了漂浮于空中的能力,站立在一片虚空之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气流在脚下席卷而过。狂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服,他被一种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托举在穹顶之下,整个大地尽收眼底。
这片宽广的陆地北方有一道长长的缝隙,像一只半阖起来的眼睛。
当他费神凝视它时,它似乎也如大梦初醒般地打开一线。那股温柔强大的托举之力将他轻轻放下,他就张开双手往下降落。缝隙越来越近,越来越狭长、宽阔,渐渐成了一个巨大的峡谷。
峡谷两边是陡峭的悬崖,连最灵巧的羚羊也无法攀登,只有高傲的鹰隼盘旋其上。
他继续向下坠去,风声尖啸,四周传来野兽嗥叫。转瞬间,他已经身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然后他看到两个红点,像两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泣血的宝石,灼热地闪烁着光芒。
他忽然害怕起来,知道那是一双火红的眼睛,在狭缝的深渊中凝视他。
“听我说……”
深渊中传来隐约的话语声。
你是谁?你要说什么?
然而声音只是不断重复,从一个声音到成百上千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汹涌的海浪一样冲刷着,把他淹没在无尽的嘶吼中。
比琉卡一下惊醒,发觉自己躺在潮湿的冷汗中,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不止。
梦境还没有完全褪却,他向木屋的窗户望去,狂风仍在呼啸,天色却已经转亮。
他睡了这么久吗?
比琉卡不知所措地坐起来,发现洛泽早已醒了,正靠在木窗下的墙边望着他。
他怀疑这个人整晚都没睡,一直在观察他。
“睡得好吗?”洛泽微笑。
“嗯。”
“睡着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比琉卡想起刚才的梦,他担心再过片刻梦里的一切又会淡化,于是立刻告诉洛泽,“我做了一个梦。”
“说说看是什么梦?”
“我梦见深渊中有一只巨兽,长着一双火红的眼睛。”比琉卡回忆梦中的情景。
“还有吗?”
一瞬间,比琉卡仿佛感受到那些汹涌向脑海的声音,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听到一些不成句子的词。”他一个接一个说,“有灾难、掠夺、死亡、深渊、过去,还有神……”

白天真正到来时,洛泽拄着一条漆黑粗糙的木拐杖走出自己的木屋。
比琉卡来到阳光下,看着这座凌空而建的隐秘村落。它的四周全被浓雾包围,连通往外界的石桥上也笼罩着浓浓白雾。抬头仰望,一层薄雾遮盖着头顶的天空,太阳在雾霭上犹如一枚发亮的金币,既耀眼又柔和地将光芒洒落下来。
“这里的雾为什么不会被风吹散?”他忍不住问。
洛泽说:“因为这不是雾。”
“不是雾是什么?”
“是无名之主的吐息。”
比琉卡不敢问无名之主是什么,洛泽已经靠着拐杖走过他身旁。
九骨穿着昨晚抵达时的衣服,腰后也依然挎着刀,似乎根本没有解下来过。
“早上好,誓者大人。”洛泽轻快地向他打招呼,“你还是老样子,整晚不睡精神一样那么好。”
“我睡过了,只是睡得不深。”九骨说,“风声太吵。”
“我们的小朋友就睡得很好,你应该习惯一下,让风声伴你入眠才会有好梦。”
九骨看了看比琉卡,见他一脸倦容并没有“睡得很好”的样子。
“今天我们可以去狭缝。”洛泽说。
“你也要去?”
“当然,纳珐和我们一起去。”
洛泽提到名字时,跟着他的黑发女孩站出来。她的态度和昨晚截然不同,昨天面对访客到来时的警惕、严厉仿佛随着白天来临而消散。比琉卡甚至在那张严肃的年轻脸庞上看到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来带路,请务必跟紧。”
“你的伤呢?”九骨又向洛泽投去一瞥。
“平地上我已经不能和你一较高下,不过在狭缝间还是有几分胜算。走吧,照顾好你的小朋友,别让他失足摔下去。”
纳珐和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为去狭缝做了准备,比琉卡看到她把一捆黝黑发亮的粗绳斜挎在肩上,腰间绑着弯刀和铁钩。
“我们去哪?”比琉卡悄悄挨到九骨身旁问。
“去找让乌有者听不到你的方法。”
“要去下面的峡谷里吗?”
想到整晚呼啸不止的狂风和坠向深渊的怪梦,比琉卡心中难免有些畏惧。
九骨走了几步,发现他仍然驻足不前,于是回头说:“别担心,下面是有路的。”
通往狭缝的路又陡又窄,一次只能放下一只脚。
比琉卡原以为山路会在峭壁上,直到纳珐用绳子和皮带把他从肩膀到腰部全绑得密密实实之后,他才发现他们要走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下坡路。
纳珐在最前面带路,把绑着比琉卡的绳子系在腰间。比琉卡很怀疑要是自己失足摔下悬崖,这个女孩能不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拉住他,更坏的情况是他们俩一起掉落深渊,从此连尸体也难见天日,直到腐烂成两副枯骨。
好在还有九骨跟着,这让他稍感安心。
洛泽走在队伍末尾,比琉卡听着木杖敲打石阶发出的“笃笃”声,总想回头看看他如何能在这么狭窄险峻的山路上行走。通往狭缝的入口就在洛泽住的木屋后面,起初是绕着石柱盘旋而下的石阶,越往下石柱越细,陡峭的阶梯也离得越远,最终成了一道两侧都无处依凭的险路。
比琉卡小心翼翼地走着,洛泽说今天的风势减弱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从深渊底部吹来的狂风有变小的迹象。好几次,突如其来的风势把他吹得东倒西歪,每当这种时候,纳珐就停下来,伸手拉住腰间的绳索,直到他恢复平衡为止。
石阶不断迂回盘旋,仿佛没有尽头。
阳光已经无法照射到这么幽深的峡谷中,四周渐渐变得幽暗起来,这么强的风势下不可能点燃火把。
比琉卡拨开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忽然一阵劲风从右侧席卷而来,他身体一晃,眼睛被乱舞的发丝遮蔽,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惊觉脚下踩空,不由自主地往左边摔落,惊叫声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九骨的刀就从身后伸来。比琉卡急忙抓住刀身,前方的纳珐也拉着绳索把他拖回石阶。
“谢谢。”比琉卡惊魂未定,声音还在颤抖。
“就快到了。”洛泽大声说,“这里风大一点,不过前面就是平坦宽阔的地面。”
他没有骗人,道路确实渐渐平稳不再笔直上下那么陡峭,但要说平坦宽阔还差得远。等他们真正踏上平地之后,比琉卡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峡谷间的风嘶吼着,吹在身上像冰一样冷。他打着冷颤,缩起脖子,九骨把一件内里有皮毛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顿时冷风再也不能穿透他的身体。比琉卡抓住衣服裹紧,正想道谢,洛泽已经拄着木杖赶上来。
“原来你很会照顾人啊。”他笑着说。
“你说他还是孩子,孩子当然要受照顾。”
洛泽笑得更厉害,比琉卡很奇怪,这么大的风声里,他的笑声为什么如此爽朗响亮。他真的是个受过重伤的病人吗?
“我们到了,小朋友。”
此刻,他们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比琉卡感到身上的绳索轻轻一扯,是纳珐在引导他往前走。他对黑暗仍有畏惧,但九骨让他扶着自己的刀,他就不再犹疑。
又走了一会儿,风势渐渐减弱,比琉卡觉得耳边清静多了,能听见自己走路的脚步声回荡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
这是个山洞吗?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空旷阴冷的感觉。
拉扯他的绳子忽然放松了,纳珐停下来。
比琉卡闻到一股腥味,他越努力分辨越觉得那是血的味道。下一刻,他的眼前亮起一道火光,纳珐擦亮打火石,点燃了一盏提灯。
骤然亮起的灯光令他错愕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果然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山洞中。这里山石嶙峋,没有半点人工斧凿的痕迹,硕大的钟乳石鳞次栉比地低垂着,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洞顶。
深邃的洞窟带来的是无限恐惧,比琉卡只觉得鼻翼间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目光向四周扫去时,发现石壁上有大片飞溅形状的暗红痕迹。
难道那真的是血?
他忍不住想,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纳珐催他继续往前,九骨也沉默着跟随,只有洛泽手中的木杖仍然不急不缓地敲击着地面。
越往深处走,石壁上的血迹越多,气味也越浓烈。比琉卡只觉得胃绞成一团,全身紧绷着,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九骨在身边就不用害怕。
最终,他们走到了尽头。
这是个犹如大厅一样广阔的洞窟,宽敞得小小一盏提灯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任何一边的石壁,光源之外唯有无尽的黑暗。要不是洛泽告诉他已经抵达了无名之主的栖所,比琉卡会以为自己就像做梦一样站在漆黑的虚空中。
纳珐解开绑在腰间的绳索,提着灯去黑暗深处点亮火把。
随着火光越来越多,四周越来越明亮,最后终于映照出了整个洞窟的模样。
比琉卡震惊得无法动弹。
在他面前有个巨大的地下湖,湖中是深红的鲜血,那刺鼻难闻的腥味就是从血池中传来的。
湖中央堆积着一副小山一样的白骨。
洛泽与纳珐在白骨前的空地上双膝跪下,向血池中的白骨行了个郑重其事的跪礼。
比琉卡看了九骨一眼,九骨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你不用照做,这是他们的先祖,和你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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