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骨推门的手缩回来,转身回到比琉卡坐着的角落。
全副武装的黑衣骑士闯进酒馆,走动时甲胄和长剑碰翻了门口一张木桌上的酒杯。
“哪来的没礼貌的家伙。”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客像个佣兵,伸手抓起自己的剑就想教训对方。然而长剑在他手中毫无力道地虚晃两下,立刻被黑衣骑士一剑斩开,杯盘飞散,血花伴随饭菜洒落在地板上。
酒馆中顿时鸦雀无声。
九骨在他们动手前已经抓住比琉卡的手臂,不由分说把他从敞开的窗口推出去。
他听到比琉卡在窗外“啊”一下摔倒的声音,但很快爬起来,聪明地翻身骑上灰檀木。九骨跳出窗户解开缰绳,上马双腿一夹。灰檀木一声嘶鸣,扬蹄往前飞奔。
黑衣骑士的反应虽有意外,但也很快掉头冲出酒馆,各自跨上坐骑追赶。
九骨稳稳拉着缰绳,策马在巷间奔驰。比琉卡伏身抱住马颈,耳边全是风声和路人躲闪的惊叫。一阵剧烈的心跳过后,他悄悄回头看一眼,骑士们紧追不舍,渐渐就要赶上的势头。
灰檀木不过是普通的马,比犁马好得多,比不上骑士的战马,身负两个人的重量一定会在出城前被围堵。九骨看到通往城门的石子路时就把缰绳塞在比琉卡手中,自己向后跳下马背。
比琉卡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既费解又惊讶,九骨却已经抬起刀鞘对准灰檀木的屁股用力一抽,马儿受痛奋力向前,一口气沿着大路冲出城门。
九骨拔出刀,阳光下,刀刃反射出一片柔和的白光。
领头的黑衣骑士长剑在手,剑身还淌着无辜丧命者的血。他借胯下战马的冲势向九骨挥剑,尚未干涸的血珠落在九骨脸颊上。
下一刻,九骨的刀划过他上身,看来并不锋利的刀刃一下划开锁甲。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刀身毫不停留转向另一个骑士的小腿斩去,后方骑士试图躲开,马的反应却不及人那么快,受惊后将主人甩在地上。
九骨飞快地挥砍,把骑士队砍得人仰马翻,惊呼声中却没有血溅出来。刀刃只是划开锁甲、斩裂护腿、割断缰绳。没了骑手的马横冲直撞,九骨腾出手抓住马鬃跳上去。
喔,这就是好马。
比灰檀木听话,受过很多艰苦训练,跑起来像风一样。
九骨弯腰俯身,任由它往前狂奔,没一会儿就把还在重整队伍的骑士们抛在身后。
九骨在通往密林的小路追上了载着比琉卡的灰檀木。
小灰马回过神来发现背上没有主人,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忠诚心,倔强地不肯再往前跑半步。
九骨赶上去,从不断抚摸鬃毛试图和灰檀木交谈的比琉卡手中拿回缰绳。他跳下马,高大的战马却不介意换个骑手,甚至因为没穿甲胄的九骨比原主人轻一点的缘故,还低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他的脸颊示好。
九骨拍拍它的后臀,把它赶向大路的方向。
“你不要它吗?”比琉卡说,“可以给我。”
“这是军马,身上有烙印,骑着它不管去哪都会被当成盗马贼追捕。”
九骨牵着灰檀木往树林深处走。
“你杀了他们?”
“没有。”九骨反问,“你希望我杀了他们?”
“不,杀了骑士会惹大麻烦。”比琉卡从左摇右摆的灰檀木背上下来,和九骨并肩步行。那匹马上有个黑色羽毛印记。九骨走过不少城市,听过不少歌谣,却还没见过哪个领主家族用这样的纹章,这些黑衣骑士究竟属于哪方势力,实在毫无头绪。
走了一会儿,九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比琉卡身上,少年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我在旅行。”九骨说,“就算惹了麻烦,只要避开那些人去远一点的城镇就行。”
“你想去哪?”
“去没去过的地方。”
“去过就不再去了?”比琉卡跟上几步。九骨没问他来龙去脉,没问他到底是不是逃犯,究竟犯了什么罪才招来这么多人追捕,他反倒一直好奇地刨根问底。
“我可以带你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就各走各的。”
“好吧。”比琉卡说,“不过我没有旅费。”
他拍了拍那身破烂衣服,表明自己一无所有、身无分文的事实。
九骨让他上马,灰檀木不情愿地打着响鼻,最后还是服从了命令。当晚,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山林中过夜。比琉卡和灰檀木一起跑去附近小溪洗澡,九骨给了他一身自己的衣服替换。他比还在成长的比琉卡高一些,衣服显得有些宽大。比琉卡用破衣服拧成的绳子绑在腰间当腰带,他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结在脑后,露出年轻俊俏的脸庞。
九骨拿燧石和小刀生火,插上几支削尖的木枝烤鱼,并在上面撒些不常见的香料。
比琉卡光脚跑到他面前看了一会儿说:“你很会做吃的,为什么还要买那些不好吃的麦饼?”
九骨在他好奇又期盼的目光中分给他一条鱼。
“不是每条河里都有鱼,马上就到冬天了,河水会结冰,动物也会找地方冬眠。干粮是为了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填饱肚子,不是为了享受美味。”
“你经常露宿野外吗?”
“经常。”
“为什么不一直住在城里,睡在床上比睡在草丛里好多了吧。”
“因为城镇和村落虽然繁华,但是在我走过的土地上,荒野还是占了大多数。”九骨说,“城邦的四周是树林、山川、原野和溪谷,有时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彻底迷失了方向。”
“你靠什么过活?”
九骨叹了口气,这两天他说过的话比以前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而且看样子在抵达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之前,他还得回答更多这样的问题。
比琉卡听到他的叹息终于不再提问,乖乖坐在一旁吃自己的烤鱼。
入睡前,九骨把刀靠在身旁的树根上。比琉卡已经蜷在篝火边睡着了,不时发出轻微鼾声,看来他也很久没能有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九骨从灰檀木背上的皮革袋子里抽出一卷羊皮,展开后是张陈旧的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写满地名,有些地名原本就在上面,有些则是他在旅途中添加的。九骨找到多龙城,用木炭在上面打了个叉。
多龙有香甜的水果、盛开的鲜花和繁荣的贸易。遗憾的是,他只在城里逗留了不到半天,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听陋巷的枯女达灵继续讲有鸟一族的故事。
九骨把写完的羊皮卷放回袋子,合上眼睛睡了起来。
他很久没有做梦,今晚却在浅睡中踏进梦乡。
梦中,他的面前出现一头浑身披覆坚甲的巨兽,扬言要把他囫囵吞噬。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悲悯。
醒来时天快亮了,比琉卡坐在熄灭的篝火旁看着他。
“你做梦了?”
“没有。”
“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九骨捡起刀,如他所愿地问,“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洞里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是叫你比琉卡?”
“不,另外一个名字。”比琉卡侧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奇怪,刚醒来的一瞬间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已经全忘了。”
“梦都是这样。”九骨整理行李,给灰檀木喂一点水和燕麦。
比琉卡帮忙去把水囊装满,回来后看见九骨正把刀挎在腰间。
他对这把刀的好奇丝毫不亚于九骨帮助他的原因,但是想到九骨疲于回答的叹息声,还是识趣地把问题咽了下去。
九骨看他一眼,把刀从皮革刀鞘中拔出来递过去。
比琉卡又惊又喜,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下。
——比想象中轻得多,刀身散发着柔光,好像乳白色的玉器,明明应该十分脆弱,却能斩断精钢炼就的利剑。刀身与刀柄相接处有块像血一样的红色斑痕,比琉卡想摸一摸那是不是真的血,又抬头看看九骨。
“摸吧。”九骨说。
比琉卡轻轻摸了一下——不是血,无论如何擦拭都抹不掉。
“它叫血泪之一。”
“这把刀的名字?”
“是的。”
“比你自己的名字还奇怪。”比琉卡问,“那是不是还有之二?”
“可能有,不过即使还有另一把这样的刀也不叫之二,还是之一。”
“你是说它们都一样,不分好坏。”比琉卡的手指抚过刀柄,落在两颗水滴形状的小石头上,然后依依不舍地把刀还给九骨。
一时间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别的话题可聊。再次上路的时候,九骨让比琉卡坐在身后,灰檀木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心生不快,故意走得慢吞吞。
九骨并不催它快跑,被打倒的黑衣骑士已经失去目标,再想追赶也只会迷失在一座又一座城,一个又一个村落的茫茫人海。当然,他打算把这个意外惹上的小麻烦送到远离多龙的偏僻小镇上,然后继续自己无尽的旅程。他尽量选择曲折又不易留下足迹的山路避开追兵,距离逃出多龙已经三天了,途中一切平静,没有意外发生。
封面以上好羊皮缝制,再用金线绣上书名——回鸣之书。
翻开第一页,一行端正的字迹写着:聆听我语,与神共鸣。落款“艾洛恩·奥洛维斯”。
多龙领主慢慢翻阅,有时书页上的字是红色的,有时又突然留出一片空白。真正由远古先贤“奥洛维斯”所写的回鸣之书历经几千年的流传早已遗失,分布于兰斯洛大地上的各个神殿也仅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内容。弗雷奥公爵已经尽其所能地派人去誊抄,最后只得到这样一本残缺的新本。
——红字根本是后来者的胡编乱造和民间传说,空白之处更是连最会编故事的吟游诗人也想不出一个字来填补。
他跳过女神帕涅丝创世之前的章节,来到远古遗族的故事篇。
灾难尔后,世界初开,不分昼夜,亦无生死。
万物之女诞生于混沌,将生命散落各处,于所到之处给予所见之物。
有鸟一族以血为歌……
以血为歌。
公爵抚摸着后面的红字,关于有鸟一族,每个歌手、诗人、学者都有不同故事可说,可惜偏偏是远古贤者撰写的史诗缺了页。
据说百年前,兰斯洛仍有远古遗族的踪迹,到了这一世代却只剩传说了。
人们说有鸟一族已经灭绝,这显然是个错误。
多龙领主合上书本,对着身后的帷幕说:“有时我真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让他们知道缺失的那页该怎么写。”
帷幕下的栏杆盛开着黄金花朵和金叶子,即使在灰暗的房间里也一样熠熠生辉。秋日暖阳从窗帘的缝隙间倾斜而至,落在“珠岛”裹着绷带的脚踝上。血很久以前就已止住,是他半路醒来挖开结痂的伤口才又开始滴血。
这是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最后一个活生生的有鸟族人。弗雷奥抬眼望着笼子里的人,看到那巧手金匠也造不出的金发,绿宝石般通透明亮的眼睛,难怪士兵们在荒岛上发现他时,误以为是万物女神的人间化身。
依照珍贵稀有之物被发现时的地点命名的习俗,弗雷奥为他取名“珠岛”,他原来叫什么不重要,地名决定归属——珠岛是赤里的领土,他自然归多龙领主所有。不过弗雷奥并没有打算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只愿独享这件珍爱之物。
负责照顾珠岛的奶妈和侍女、看病的医师,还有保护他的守卫都以毒誓宣言守口如瓶。曾经有个侍女因为偶然听到他滴血的声音,如痴如醉、久久难忘,忍不住对自己的哥哥倾诉。不到半夜,她和她的家人就一起消失了。
起初,弗雷奥只是将珠岛安置在舒适的房间,让他过着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可鸟族生性自由,不愿被人豢养,接连几次逃跑之后,公爵命人打造了这个黄金鸟笼,并在房间外的小径铺满石子。对侍女、守卫来说这条石头小路不过有些硌脚,对赤脚的珠岛而言却是不可逾越的染血之路——只要脚被刺破流血,就会因为久久不散的血之音暴露行迹。
“你们这一族真奇怪。”公爵望着他说,“明明可以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却天生是哑巴,没有性别还能让所有人都神魂颠倒。”
他靠近一些,珠岛就往后退缩。
弗雷奥有时觉得他并非厌恶和畏惧,只是一种远离他人的本能。
难道这是上天有意为之吗?说不定在别的事情上,上天也另有安排。从得到珠岛的那一刻开始,弗雷奥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人要从他身边夺走珠岛,他该如何应对才能保住自己的珍爱?当然,那些人并不会直截了当地闯进房间把人抢走,但他们会有用很多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要人。
听说珠岛在城外流血的事,弗雷奥难掩心头烦躁。无论手下多么忠心耿耿,终究难免有人动摇,就像那个悄悄把珠岛带出城外的守卫,当初也曾宣誓无论生死绝不背叛,如今头颅已经高挂在城墙上。
“我不会像过去那些荒淫无度的王公贵族一样每天割你的血取乐,但你也不能离开我。”
弗雷奥想掀开帷幕再看一眼,敲门声突然传来,他不耐地皱起眉,听到门外的守卫回报:“大人,罗纳学士在议事厅等您。”
他现在真不想见老学士,不过很快又想起是自己吩咐对方在议事厅等候。
“我现在就去。”弗雷奥拉上帷幔,离开房间。
大学士有一张严峻的脸,布满皱纹微微下垂的眼角却时常显得愁容满面。弗雷奥不喜欢他,觉得他像只报丧的乌鸦,时刻都在等着传递噩耗。
“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
“你的也没好多少。”公爵说,“今天有人在城里杀了人。”
“死的是个酒鬼。”
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弗雷奥心想,总是抓不住问题的重点。杀了人和死的是个酒鬼哪个重要?问题难道不是在于,有一队不属于他的人马在他的领地肆意杀人,消息却过了一整天才传来。现在除了死人之外,杀人者和被追杀的人全都出了城外不知所踪。
“我派人询问守卫队长,据说那队骑士的甲胄和武器上有古都神殿的黑羽徽章。鉴于世代相传的古老盟约,整个兰斯洛自王城之下的领土、封地、多龙及所属领地、城邦、村镇都应允许神殿骑士自由出入,因此守卫不得阻拦。”
“神殿骑士,是说那些花哨的家伙组成的乌合之众?再说,不得阻拦是一回事,瞒报消息是另一回事。”
“大人!”学士惊慌地说,“那是神的守护者,而且就在刚才,古都神殿的传信到了,女神祭司听到了回鸣。”
“祭司们在神殿里享乐了几百年,不用劳作也不愁吃穿,整天胡思乱想,这次又做了什么噩梦?”
“信上说远古先贤的预言即将实现,要请各地倾力协助,务必在灾厄降临之前找到聆王。”
弗雷奥公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学士无奈地垂下头。经过几百年漫长平静的生活,如今世上还相信远古预言的人少之又少,笃信不疑的恐怕只剩狂热信徒。然而多龙领主也并不否认世上有神和神迹存在,就如眼下藏在某个房间里的秘密一样,若不是传说之中神与万物结合,又怎么会留下有鸟一族这样的后裔。
弗雷奥只是不喜欢那些神神叨叨的祭司。
“神殿骑士为什么杀人?”
“守卫赶到时骑士队已经离开了,看到的人说是被杀的酒鬼先挡了道。”
“他们在追什么人?”
“两个异乡旅客,刚到城里不久。”罗纳学士如实回答,“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流浪剑客,另一个是小偷,在神殿骑士到来之前,他在市场上偷东西,被巡逻的守卫追赶了一阵。”
“市场上哪一天没有小偷?被发现了也是被偷的人自己去抓住毒打一顿,难道还值得守卫抓人……”弗雷奥像精于狩猎的猎人一样嗅到猎物的气味。
他说:“我要见当时巡逻的守卫队长。”
“您觉得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学士的脸色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忧愁,但他的语调始终不急不缓。
“只是反常。”
守卫和神殿骑士的目标真的是两个来历不明的异乡旅客吗?
还是——
弗雷奥忍不住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有鸟一族也有神之血,有可能成为聆王人选。会不会是珠岛的血引来了神殿骑士?又或者是追回珠岛的路上,负责运送的人中出了叛徒?
公爵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罗纳学士静待一旁。
弗雷奥疑心的不只是有人要夺他所爱,表面上他必须和国王一样对古都神殿表达敬重与尊崇,但除非真的让他亲耳听到神谕,否则那就是假借神的名义撒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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