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不知是风还是别的缘故,身后刀柄上悬挂的石头一直轻轻作响。
她诞生于远古先民世代繁衍的祈愿之中,要让生命无限延续。
可她初生时不知繁衍为何物,于是就将饱满的生命给予所有所见的生灵。
峡谷深处聚居着野狼,狼群也得到了神的赐予,有了不凡的生命。
什么是不凡的生命?
血池中涌起一阵红色气泡,中间巨大的白骨摇动了一下,四肢骸骨支撑着躯体站起来。在它脚下,浓稠的血浆沿着骨头往上爬,如血蛇般汇聚到头骨之上将它整个包围,血液所到之处长出了肌肉、皮肤和毛发。
它是一头真正的巨兽,浓密的银灰皮毛下是金黄的眼睛、刀尖似的利爪和牙齿。
它向前跨出一步,爪子在石头地面留下一个血印。
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冲破巨兽的声音传到耳中,比琉卡感到有人在摇晃他。他并没有睡着,却像刚醒一样茫然地望着摇他的人。
九骨按着他的肩膀说:“不要看那些血。”
他转头去看血池,九骨立刻握着他的下巴转回来。
比琉卡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血池里的白骨,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毫无生气地浸在血中。
“我看到……”
“你看到什么?”
“一条狼。”
“还有吗?”
比琉卡感到九骨的手指在腮边留下的温度,恍惚着说:“它说有一个神,把生命赐给了狼群。”
“你的小朋友果然听力过人,不过他也抵挡不了幻之血的诱导。”
洛泽站起来,示意他过去。
比琉卡朝九骨看了一会儿,看到他微微点头默许才跟着洛泽走。
“闭上眼睛。”洛泽说。
比琉卡依言合上双眼。他察觉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应该是纳珐吧,虽然她外表坚强果敢,走起陡峭的山路如履平地,手掌却像普通女孩一样柔软冰凉。
她要带他去哪?
应该说他们要让他做什么?
闭上眼睛后,比琉卡嗅到的血味更刺鼻,耳朵也格外灵敏,除了山洞外的风声,还有九骨刀上两个石头相撞的声音响个不停。
九骨还在,他放下心来。
纳珐领他走到血池边就退开了。
洛泽轻轻按着比琉卡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把手伸向血池,拇指沾上粘稠的血水,在他眉间、眼睑下和腮边各划了一道鲜红的血印。
比琉卡感到被洛泽手指划过的地方一阵冰凉。
不知道究竟是血腥味引起的晕眩,还是刚才恍惚间幻象残留的余韵,比琉卡似乎听到更多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地回荡。
听我说。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声问它们究竟想说什么的时候,石子清脆的碰撞声又把他拉回了现实。
“好了。”洛泽说,“睁开眼睛吧。”
比琉卡首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额头,以为手指会摸到血,但却什么都没有,仿佛洛泽在他脸上涂抹的只是冰冷的空气。
“这样乌有者暂时就找不到你了。”
比琉卡疑惑地问:“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洛泽转头望着血池中的白骨说,“是无名之主把你藏起来了。”
“无名之主就是这具骸骨吗?”
“无名之主是你刚才在幻象中看到的模样。”
“狼?”
洛泽说:“你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什么。”
比琉卡欲言又止。洛泽又说:“相应的,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据我所知,乌有者虽然能心有灵犀地感受到相同血脉的人,但只是指向某个方向,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你。”
“那些骑士见过我,他们认识我。”
“从现在开始,他们每次看到的你都不一样。”洛泽问,“你接受了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我们可以让你留在村子里,你要留下来吗?”
比琉卡说:“不。”
“这里不会有人把你带走,无名之主的吐息笼罩下的树林里都是我们一族的领地,你可以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打猎、嬉戏,安心地生活。你不喜欢吗?”
比琉卡的目光转向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九骨。
“他呢?”
“他啊。”洛泽若有所思地也看了九骨一眼,“他不行。”
“为什么?”
洛泽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冷漠:“因为他杀死了无名之主,可以说他是我们所有族人的仇敌,没有把他切成肉块喂狼已经是仁慈之举。”
可是你们却给他留了屋子,奉如上宾,和他谈笑风生,丝毫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比琉卡想起刚到这里时,纳珐说过九骨是“永泪和刹血的誓者”。
“那又是什么意思?”他问洛泽。
“你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我不想重复这个故事,再说下去没准会拔刀相向。”洛泽停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我又打不过他。”
他用那支木杖撑着自己站起来往洞外走,经过九骨身旁时说:“你自己带他上来,我先回去了。”
纳珐把整理好的绳索放在九骨脚下,向他恭敬地行礼,然后跟着洛泽离去。
这个巨大的洞窟中只剩两个人和一副骸骨。
曾经他们一起在旅途中奔波时,比琉卡并不觉得九骨沉默寡言。有时露宿野外,他们一起捕鱼、打猎、点起篝火烧烤食物,一边享用晚餐一边聊天。九骨就像一个偶然邂逅又命中注定的朋友,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然而洛泽和纳珐离开后,比琉卡第一次觉得九骨很陌生,比初次相遇时还要陌生得多。
“我应该怎么做?”他诚恳地问。
“你想留下吗?”九骨反问。
“不太想。”
“这里至少不必东躲西藏。”
“这里风很大,昨晚我睡得一点也不安稳。而且……刚才一路走来,我才发现原来我那么害怕高处。”
这次九骨停顿的时间长了一些,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想知道这副骸骨的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九骨拔出腰上的刀。比琉卡曾经仔细看过这把刀,记得刀身上的每个细节,但是九骨再度把刀放在他的双手上,却引来一阵隐隐的不安。
“你真的杀了那只巨狼吗?”
“是的。”
“巨狼是洛泽和纳珐的祖先,难道他们也是狼?”
“你可以认为他们是狼,也可以认为他们是人。生命不在乎形体,只在乎是否存在。”九骨说,“有一天,我在林间迷失了方向,被一片浓雾挡住去路。雾中有一双发亮的眼睛,那是狼在伏击猎物。我只有一把短刀,虽然不像骑士剑一样锋利,但足够对付野兽。然而那只狼却没有扑向我,反而领路似的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等待。”
他跟了上去,跟着浓雾中那双不时回头凝视的眼睛一直来到悬崖边。
九骨说:“我在悬崖上看到一个村落。”
“是洛泽的村子。”
“不,是个在深渊谷底的村落。”
拨开浓雾从高处往下俯瞰,点点灯火犹如繁星闪烁不定。
“峡谷里还有一个村子?”
比琉卡听从洛泽的忠告不往脚下的深渊看,但抵达平地时也没有发现谷底有村落和灯火。
他意识到九骨说的并不是真正的村子,就像刚才他凝视血池和白骨时恍惚进入另一个时空,看到了过去发生的和不存在的事。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村镇,因此不顾一切爬下悬崖往灯火闪烁的地方而去。”
“我一直爬到谷底,那里确实有个繁华的村子,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奇怪的是他们都看不到我。”
只有人群中的狼,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他。
他越往前走,村落的映像越真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似乎还在人群中见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有的人已经故去,有的人是模糊的形象,还有的人只存在于他的想象,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个古怪的村落。
他终于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可却找不到驱散它的方法。
领路的狼仍在等待,成了唯一的目标。他以为尾随而去是自己的选择,殊不知那也是幻象的一部分。
“直到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才醒过来。”
那也不是普通的狼嗥,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能发出如此响彻天地的叫声。九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想到嗥叫传入耳中时内心升起的无名恐惧和悲伤。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不见了,村落、灯火、人群和那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只剩下黑暗的洞窟和一只受伤的巨兽。
比琉卡又想回头去看血池中的枯骨,但在转头的那一刻忍住了。是因为九骨望着他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真情吗?还是他觉得除了故事本身之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那只巨狼的骸骨。”
“刚才我看到它站起来,又有了皮毛。”比琉卡问,“那也是幻象吗?”
“有狼一族的血中藏着万象森罗,见到他们流血的人都会被幻象迷惑。”九骨说,“因此可以说他们是不死一族。只要遇到攸关生死的危险,只要敌人对他们刀剑相向,流出的血就足以令对手陷入无尽幻觉,直至癫狂而死。”
“有狼一族就是洛泽、纳珐和村子里那些人。”
“他们是有狼一族最后的族人。”
“不会再有小孩吗?”比琉卡没在村子里看到孩童,年轻人虽然不少,却缺乏繁荣兴盛的气氛。
“少了先祖的庇佑,生命会渐渐枯竭。”
比琉卡迟疑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头巨兽,可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尖锐,连洛泽和纳珐对待他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如果九骨杀死了有狼一族的先祖,纳珐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为何会称他为“永泪和刹血的誓者”,洛泽又为什么像挚友般地看待他?
比琉卡心中充满疑问,几乎快忘记自己被带来这里的目的,也差点忘了被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穷追不舍深陷险境的事。
他相信九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巨狼死后把它其中的一根肋骨给了我,相应的,我要立誓为它完成心愿。”
“他的心愿……”比琉卡低头看双手捧着的刀,恍然大悟地说,“血泪之一是它的肋骨吗?”
九骨点了点头:“在我遇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九根完好的肋骨了。”
“九根肋骨。”
“是我名字的由来。”
重回村子已是傍晚时分。
比琉卡没想到他们在下面待了那么久,到底是路途太过险要难走,还是洞窟中的故事格外引人入胜,让他根本不觉时光流逝。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与他反应不同的是,洛泽觉得他们回来得太快。
“看来你也已经很熟悉路了,毕竟那天你独自从下面上来,想爬进我的窗户时,可是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洛泽笑得毫无敌意,比琉卡难以想象他和九骨之间曾有过一次生死搏斗。
“你知道吗?当时他浑身是伤,一只手搭着窗框,血就顺着木墙一直流到床沿。我以为他要死在我的床上呢,结果只是毁掉了那张我最喜欢的雄鹿皮。”
比琉卡见过九骨的身体,有时他会把裤脚卷起来下水捕鱼,有时旅途太疲惫也会在深夜的河边脱去外衣洗澡。不过比琉卡没留意他有没有伤痕。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九骨是个不会受伤的强者,即使独自对付十来个神殿骑士也不落下风。
“今晚有个宴会,纳珐和奥雷去打猎了,会带回好吃的野猪和鹿肉。你要不要和其他人一起去采些野果?”
比琉卡哪有心思在采野果和打猎上,他还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该问谁好。
九骨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但这个故事仍然只是冰山一角,而且他有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呢?
野果是村里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孩摘来的,日落后,纳珐和同伴也回来了,带回一只活的小野猪和两头余温尚存的鹿。
打到鹿的男孩是奥雷,直到这时比琉卡才想起他们的名字都是古都语。纳珐是“银光”的意思,洛泽是“技艺”,奥雷则是“朔风”——他声称自己生于最后一个冬日,那天狂风大作,是勇敢的男孩诞生的好日子。
“比琉卡,你的名字好像天生就该待在这里。无论洞、幽谷还是深渊,都和无名之主的栖所很相近。”洛泽热情地邀请他去看烤乳猪前的准备,纳珐利落地把尖刀扎进小野猪脖子,听到它发出凄厉惨叫。
比琉卡不喜欢这种场面,觉得过于血腥。不过有狼一族的人不在乎,他们天生就这么生活,而且洛泽说,他吃过的其他肉也是这么来的,生死轮回本就是这么回事。
“你或许在想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只给你端上切好的肉就可以了对吗?”
小野猪不再动弹,纳珐和奥雷一起清理内脏,洗干净后女孩子们往小猪空空的肚子里塞上水果和香料。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你也觉得打猎和开膛剖肚很残忍吗?”
“我发现自己无法亲手为渐渐步入死亡、痛苦不堪的无名之主解脱时才是残忍。”洛泽说,“他肯定没告诉你为什么要杀掉无名之主吧?如果你不一直追问,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告诉你心底的秘密。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把做得还不错的事藏起来,羞于面对别人的感谢。”
“我不太了解他。”比琉卡羞愧地说,他和九骨相处的时间不长,每次对他的了解多一分,不了解的部分也随之增加几分。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跟他一起走了。”洛泽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了解。”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外面,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木杖上。不过他不认为洛泽待在村子里是因为行动不便,毕竟他在那么险峻的山路上行走也游刃有余。
“狼是喜好自由的,或者说万物都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野猪、麋鹿、鸟和蛇,还有人。”洛泽瞧着正被抬上火堆炙烤的小野猪说,“无名之主也一样,只是它被困在这里很久,而我们因为与它血脉相连,同样无法走出这片峡谷与密林。”
“为什么?”
“你真的有好多问题啊,小朋友。”洛泽微微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而且我相信你明白的事要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得多。到时候,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就该轮到我问为什么了。”
比琉卡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难道自己还会像宫廷里的学者一样去通晓天文地理,研究深涩难懂的学问吗?虽然安戈说过,有的人天资聪颖,什么难题都难不倒,有的人生来勇武,没人能在刀剑格斗上打败他们,但比琉卡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未来对他而言犹如弥漫在村落周围的雾霭让人无所适从。
“好了,不要去想那么复杂的事情,尽情享受吧,纳珐烤的小野猪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会让你回味无穷终生难忘的。”
他过于谦虚了。
篝火宴会摆在族长木屋外的空地上,每个人都从家里搬来桌椅餐具,甘醇的果酒一打开,四周就飘散着醉人的香气。
烤乳猪被抬到最大的一张木桌上,年轻人们用洗净的尖刀切开脆皮和嫩肉,那是比琉卡平生所见最动人的景象。
洛泽轻轻推他一下,把他推向桌边。
纳珐把上好的肉献给九骨,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她对他的敬意甚至超过那位从未露面的族长,因为第二盘肉才由其他人送进木屋。
“族长受无名之主的血脉维系最深,因此身体状况也不乐观。”洛泽看起来并不悲伤,“好在他还能吃肉。”
把比琉卡推着坐下后,洛泽跟着找了个和九骨面对面的位置。他为自己和九骨面前的木杯倒酒,却只给比琉卡倒了半杯:“你是小孩子,所以少喝一点。”
比琉卡不想喝酒,目光只落在香嫩的烤肉上。
九骨把自己的木盘推给他。
“你们明天就要走,对不对?”洛泽喝了口酒说,“除非重伤寸步难行,否则你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走。”
“当然了,你是守约的人,既然答应无名之主要走遍这片大地,多留一天也是耽搁。”洛泽说,“多么不近人情的约定,你不会真的想完成它吧。”
“那是你的先祖,族长之下你已经是这一族中最有威望的大人,说话时应该三思。”
“有威望的大人这不是正在为你考虑吗?”洛泽一只手撑着头,若无其事地微笑,“你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走完兰斯洛的每个角落,而且汪洋大海之外是什么,既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说不准还有更大的陆地,更宽广的世界,我们所在之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隅,到时你会发现自己连万分之一的地方都没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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