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神的人就是又麻烦又好骗。
他抬起头,对满脸忧虑的大学士说:“让塞洛斯去审问守卫队长和卫兵,明天之前告诉我结果,到底是谁命令他们协助神殿骑士在城里肆意妄为,并且还得告诉我为什么大动干戈抓那个小偷。”
“地图上有。”
“也许地图上错了。”比琉卡确信地说,“那张地图又破又旧,肯定用了很久,一些村子早已经荒废了。”
“就算荒废也会留下遗迹。”九骨问,“你怎么知道是又破又旧的地图?”
“唔……”
“你装睡。”
“是突然醒了一会儿。”比琉卡只得承认,“你一个人旅行时也不会睡得太死啊。我们今晚睡哪里?”
比琉卡喜欢这样的旅途,即使连续几个晚上都得在荒郊野外过夜也不在意。九骨想的则是尽快把他送到下一个与世无争的城镇,虽然比琉卡并不讨人厌,但他还是习惯一个人旅行。
有一次九骨忍不住问起他的身世。
比琉卡回答:“我没有父母,潘芭安戈说我是神赐给她的孩子。”
潘芭指无法生育或丧子的女人,依照习俗她们可以照顾那些被遗弃的、没有父母的小孩。
“你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九骨问。
“没有。”比琉卡想了一会儿又说,“小时候我对自己是神的孩子这一点深信不疑,后来才知道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尽管所有关于身世之谜的回答都出自他人之口,但是比琉卡对无父无母这件事倒没有多少沮丧。
九骨不再追问。无论如何,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并且抵达下一个村落就要分手,没什么深究对方来历的必要。
“今晚在那边的山下过夜。”九骨望着远处的山峰说,“山谷中可能有村落。”
那张地图确实有一点老旧,这么多年过去,地貌难免会变化。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住民的家会自然往安全的地方迁移。房子破旧了,新房就建在更好的地点,一代又一代,村落在不知不觉中缓慢移动。
“好远啊。”比琉卡抚摸着灰檀木的背脊。他们看来相处得不错,有时九骨稍不留意,一人一马就跑进树林追逐嬉戏。傍晚时分,九骨终于找到地图上标记的西多林村,这个隐藏于林间的狩猎小村确实已成了一片废墟。
“人都搬走了。”
比琉卡和灰檀木走在荒村小路上,来回打量两旁尚未倒塌的房屋,试图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他很快就对一栋木屋情有独钟,从外观来看,粗木外墙已经腐朽不堪,屋内却依然干燥温暖。
比琉卡熟练地帮忙从灰檀木背上卸下行李,拿着水囊去附近河里装水。
九骨看着他。
他好年轻,虽然可能只比自己小三四岁,却时刻精神奕奕,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
九骨忍不住回忆自己是否也有过这样纯粹的求知欲,但不知为什么,过去的一切变得很模糊。那个还没开始踏上旅途的自己仿佛不存在,或者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另一个名字。
“灰檀木也要一起去喝水。”比琉卡说,“我们不会走太远。”
“它告诉你的吗?”
“我觉得它是这么说。”比琉卡伸手摸了摸灰马的下巴,灰檀木任由他随意抚摸,好像他们才是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的旅伴。
“去吧。”
人和马离开了,九骨开始找生火的地方。
天气越来越冷,他本想往南方走,先在多龙待几天,补足行李后再沿着穹海往东,这样就能避开北方的寒冬。可是阴差阳错,现在他们不得不往相反方向行进,越往北越寒冷,仿佛冬天提前来临。
篝火升起后感觉好多了。
九骨拨弄火堆里的枯木枝,让它们烧得快些。身上渐渐暖和,他发现比琉卡找的这个住处很好,风越吹越响,破旧的木屋里却如春日午后一样温暖。
他张开双手靠近火焰,忽然听到门外有马蹄声。
灰檀木跑回来了,比琉卡却没有。
九骨捡起刀,出门向河岸赶去。
荒村的夜晚阴森寂寥,不时有可疑的风声在耳边掠过。一支箭从黑暗中飞来,擦着九骨的脸颊落进废墟。知道有人在放冷箭,他更加小心谨慎,干脆跳进荒草中隐秘前行。杂草丛生的路边亮起一道剑光,九骨顿住脚步往后跳开,拔出自己的刀。
他觉得对方很熟悉。倒不是彼此间有多少交情,而是之前已经有过两次交战,对手同样都是黑衣骑士。他们还是追来了,但他们怎么会发现自己和比琉卡的行踪?既然他们在这里,比琉卡就有危险。他为什么没有呼救?
九骨来不及细想,已经迎来第一下重击。他举刀抵挡,刀刃和剑锋撞在一起,磨擦着发出刺耳响声,紧接着另一把长剑从背后袭来,九骨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对抗往草堆中躲去。
他感到利剑划破衣裳,剑尖差点割开皮肤,从剑身散发出来的冰冷与天地间的寒意别无二致。他们想要他的命,就像在酒馆杀掉挡路的人一样,只要妨碍他们达到目的的人都可以随意杀死。
九骨接连躲开两次斩杀,挥刀劈向其中一个对手。他们想杀他,他也没理由再手下留情。一条手臂落在草丛里,血汩汩地喷溅出来。这家伙就是刚才放箭的人,突如其来的重创没有让他发出惨叫,一切厮杀都在黑暗和沉默中进行。
九骨越过断臂,捡起对方落在地上的弓箭继续往前飞奔。身后的人追上来,他又回身一刀斩向对手脸颊。不过在即将把对方的头颅劈成两半之前,他收住臂力,只在那人额头斩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这时他已经半身血腥,并且明白自己无意中惹上的麻烦足以致命。
比琉卡呢?
九骨沿着草丛前行,把两个重伤的黑衣骑士抛在身后。眼前已经看得到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几个同样穿着黑衣的人把比琉卡按在河边,正用绳索反绑他的双手。
比琉卡显然经过激烈反抗,右边脸颊红肿着,满是血痕。
九骨把夺来的黑羽箭插在面前的泥地上,拔起一支搭上弓弦。
他先瞄准比琉卡身旁握剑的人,岸边只有这个人拿着武器。九骨拉开弓弦,通体漆黑的弓手感很轻,拉满时却又有些沉重。“嘣”,黑羽箭像一道漆黑的闪电一样飞去,箭头一下穿透黑衣人握剑的右手。他猝不及防地惊叫一声,手中的剑掉在地上。
九骨拔起第二支箭,瞄准按住比琉卡的人。
连续几箭,黑衣骑士应声而倒。九骨把弓箭背在身上,握着刀向河边走去。
比琉卡尽力挣扎,试图解开绑在身后的双手。九骨用刀割开绳子,把他从砾石上拉起来。
“我没事。”比琉卡望着满地伤者,刚才忙着捆绑他的人被一箭射穿肩膀,另一个站着的家伙腰部中箭。他惊魂未定,抬头时发现九骨望着河岸和树林相接的阴影,那里有一个骑马的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样伫立。
九骨满身满脸别人的血,握刀的手丝毫不敢放松。马上的骑手虽然也穿着黑衣,却不像骑士有链甲护身,只不过是件厚重的黑色斗篷。他既然不动,九骨就慢慢走去。
走到半途,九骨看清了那张斗篷下的脸。
骑在马上的人戴着个古怪面具,面具表面光滑平整,颜色惨白,既没有留下可以观看的眼孔,也没有凸起的鼻梁,仿佛斗篷下包裹着的只是一团无形的混沌。
怪异面具的黑衣人双手紧握缰绳、浑身颤抖不止,九骨伸出握刀的手,刀尖对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面具。即使如此,对方也没有抵抗和逃跑。
于是九骨挑开面具,露出面具下的脸。
即使他早有准备,看到那张脸时,寒意还是袭上心头。
原本应该是眼睛和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三个骇人的肉洞,嘴角的疤痕似乎是因为剪了舌头造成的。九骨的刀尖往斗篷帽子上轻轻一掀,发现只有耳朵完好无缺。
“他不会伤人。”比琉卡在身后说,“他是乌有者,他是无辜的。”
灰檀木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小跑起来的步伐依旧轻快流畅。
它任性爱玩,唯一的优点是健忘——顷刻间忘掉那些可怕的事,永远会被下一个惊喜吸引着忘情玩耍。九骨有时很羡慕这匹小公马的脑袋,如果人们也都那么健忘乐观就好了,世上会少很多纷乱和争斗。
比琉卡坐在他背后,离开荒村后,他们还没有认真谈过黑衣骑士和乌有者的事。
九骨生死相搏时砍掉一个人的手臂,又把剩下的人射杀得没有还手之力,那些人自始至终没有半分求饶退让的举动。是什么让他们对自己的所行所为如此忠诚坚定?至于那个诡异的乌有者,九骨没有为难,放任他在马上就离开了。
比琉卡自己跟上来,九骨去找灰檀木时,他一直跟着。直到九骨整理好行李、骑上马背等他,比琉卡才小心翼翼去握他伸来的手。
一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九骨不明白的事很多,比如他明明把行踪隐藏得很好,黑衣骑士却像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一样追来。又比如他们为什么带着一个不能举剑战斗,连骑马都十分困难的残废同行。还有……
灰檀木在奔跑时越过一小截树根,九骨的思绪被比琉卡因颠簸而不由自主抓紧的双手打断了——那双手上还有绳子擦伤的痕迹,比琉卡却只敢轻轻扶着他保持平衡。
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九骨不易察觉地叹气,握住比琉卡的手按在自己腰上。
“小心不要摔下去。”
比琉卡愣了一下。
——他的手好温暖。
这么冷的夜晚,一个人的温度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传递给另一个人。
九骨马不停蹄地远离是非之地,天快亮时来到密林深处的溪谷饮马休息。比琉卡因为牵连他深陷险境而故意避开,独自在溪边徘徊。
九骨叫住他,查看他脸上的伤势。伤口不深,九骨用溪水替他擦血,比琉卡一动不动地随他擦拭,目光却始终望着脚下的石子。比起这一点点伤,更让他不安的是九骨和黑衣骑士之间的血战。一旦血开始流淌,仇怨会像死结一样纠缠不清,这个原本素昧平生的人恐怕再也无法脱离血腥旅途了。
“我……”比琉卡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点什么。也许还来得及,只要他们在这里分别,自己就会把所有麻烦带走。
“把衣服脱了。”九骨说。
比琉卡穿的是九骨的衣服,陈旧柔软的布料比他原来那身乞丐似的破烂衣服好得多。他站起来默默脱掉外衣。好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要还回去。
“转身。”
比琉卡听话地转过身。
他的身上虽有些小伤痕,看来却不像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立契约的奴隶印。九骨拿了件干净衣服披在他身上。
“我听到幼鹿的声音,你跟我一起去打猎吗?”
九骨的话和眼下的危机毫无关系,比琉卡看着他从黑衣骑士手中夺来的弓箭,回想他朝对手射箭的准头,打猎看来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玩笑。
“我要去。”
“那把衣服穿好,现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捡来的箭还剩两支,因此必须在两箭之内射死猎物。比琉卡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叫声,清晨正是野鹿觅食的时间。
九骨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一只美丽的小鹿在林间漫步。它和比琉卡一样,正处于幼年到成年之间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危险保护自己,即使低头吃草时也十分警惕,稍有动静就会向密林深处飞奔而去。
九骨轻轻拉开弓弦,目光凝视箭尖瞄准的目标。他的呼吸像微风一样让人难以察觉。比琉卡曾经生活的村落人们靠耕种为生,山林里虽然也有鹿,但更多的是野狼。
弓弦发出轻响,黑色尾羽箭在晨曦微光中直射向小鹿。
比琉卡听到一声哀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那支箭本来是有可能射中自己的——他忍不住心想,在没有遇到九骨之前,他的逃亡总是带着千钧一发的侥幸。当时那些黑衣骑士未必追得那么用心,他们觉得他逃不掉,也像打猎一样等待机会射出他无法逃避的一箭。如果没有九骨,多龙城无疑是他逃亡的终点。
小鹿的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血从中箭的脖颈上流出来,九骨拔下锋利的黑羽箭,用布擦干血后交给比琉卡。
“你怕血吗?”他问。
比琉卡摇摇头,稳住颤抖的双手说:“只是有点冷。”
“不是冷。”九骨说,“是饿了。”
他扛起死鹿走向溪边,比琉卡紧紧跟随,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给鹿放血、剥皮割肉。血水顺流而下,有心追踪的人一定会就此发现他们的行踪,但九骨似乎并不在乎。他用来剥鹿皮的是一把普通的小刀,他的“血泪之一”总是小心地放在行李旁,睡觉时也常常握在手里。比琉卡能感受到他对这把刀的重视和爱惜,但除了这两种情感之外,应该还有什么旁人无法理解的牵绊。
火很快升起来,烤鹿肉的香气让比琉卡忘记了寒冷和危险。
原来是饿了。他忍不住想,原来冷不一定是天气的缘故。他感到死去的小鹿化成热量落到胃里,像一团温和又不伤人的火,把快被冰冻起来的血重新温热,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九骨也拿了块烤鹿肉,香气顺着晨风一直往下风处的树林飘去。
比琉卡忍不住问:“你不怕他们再追来吗?”
“他们还会追来?”九骨明知故问。“我把马儿解散了,赶去四面八方的林子里,除了乌有者之外每个人都受了伤,没那么容易追上我们。”
会的,他们本来穷追不舍,现在更有了追杀的理由。
“那些黑衣骑士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看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
比琉卡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我……不太知道……安戈让我快跑时只说他们要带我去幽地的神殿,所以她让我往和北方相反的方向跑。”
“但你并没有往南方跑。”
“我跑了一阵就迷路了,分不清方向。”
“安戈怎么会知道?她不只是一个收养你的妇人吗?”
“他们说她是巫婆,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比琉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潘芭的模样——枯瘦的脸上布满树皮一样的皱纹,胸前像两个掏空的干瘪口袋,身高只有他的一半,整天佝偻着,却会在他坐下时伸手摸他的头顶,给他讲些没人听过的古灵精怪的故事。
“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带你去古都神殿?”
“没有,她说话很慢,说出让我快跑的那些话已经费了很多时间。”比琉卡说,“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着急,所以就听她的话跑了。”
“然后那些黑衣骑士一直追着你?他们看起来也不像追不上一个徒步逃跑的人。”
“因为一开始乌有者不在队伍里。”
九骨第二次听到“乌有者”,那个怪异的黑袍人最引人好奇。
“乌有者到底是什么人?”
“安戈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很久以前一场灾难毁灭了人世。一小部分远古住民藏身在地底洞穴中躲过一劫幸存下来。这些先民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在洞里留下了灾厄的预言。”
比琉卡似乎觉得这个神话故事和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很难取信于九骨。他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发现九骨认真听着,没有丝毫质疑和嘲弄的神情。
比琉卡振作精神继续说道:“那个洞非常深,可以说深不见底,无论把什么东西扔下去都听不到丝毫回音。也有人勇敢地试图爬下去看个究竟,但是都没有再回来。安戈说,只有天生听力过人的聆听者才能听到远古先贤的遗言。”
“那乌有者……”九骨想起黑袍人的样子。没有眼睛、鼻子和舌头,他已经失去除了听觉之外的所有感官,难道那是为了倾听洞里的声音而故意造成的吗?
“安戈说,乌有者都是出生时就听觉灵敏的孩子,他们挑出其中特别出色的几个,然后……”
说到这里,比琉卡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和神情等于已经说出了然后怎么回事。九骨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乌有者犹如骷髅似的脸,有人为了让这些天生耳聪的孩子专注聆听,就残酷地剥夺了其余的感官。
“乌有者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从他们的队伍里有了乌有者,无论我躲在哪里都会很容易被发现。”比琉卡说,“或许他真的可以听到想听的声音。”
“那不只是听觉灵敏而已。”九骨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其中一定有巫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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