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的工夫,大厅满地狼藉。
谢师傅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你身上没烫着吧?
海泠也低头看了,热水瓶就在她手边炸的,但她一滴水都没沾到;满地亮晶晶的瓶胆碎片,正好绕着她散开一个圆,没一片落在她身上。
海泠说没事,我运气好。
然后她和谢师傅一起收拾渣子,扫地拖地。谢师傅一边干,一边低着头小声说,老是老了,手脚不利索了,家里孩子也不让他干这个,说以前是日子不好过,只能学个手艺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干嘛还吃这个苦。
谢师傅说,我倒是也想在家呆着,可是成天坐着躺着也没个事做,再说,这做了大半辈子的手艺——
他看了看歪倒在旁边的剃头挑子。
谢师傅说,我可能是咱们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了吧。
碎渣子打扫完了,谢师傅收起他的家伙就要走。海泠说你还没给我剪头发呢。
谢师傅说,你还是去街上理发店里剪吧,他们剪得好看、时髦。
海泠侧头看看窗外——太阳还是又凶又毒。她说,你是老师傅,我信你的。
然后她不由分说,扯了谢师傅手里布单,抖了抖给自己围上,转身去椅子上坐下了。
剪刘海用的剪子很细巧,谢师傅拿着在磨刀布上刮了又刮,才上手开剪。
谢师傅说,这套剪子也是最近才买的,当年给大老爷们剃头,不是平头就是光头,哪用得着这么精细的东西。他说现在时代变化快,他还去学了几个新式的头型,万一顾客要剪,他不会,那可就难看了。
谁知道一夜之间,满街都是理发店了。
他说,我也不是说理发店不好,那些小伙子剪得挺好看的,还有很多花样我听都没听过。
他说,我就是觉得……现在我扛着挑子在街上转一圈,老主顾还跟我打招呼,但不要我剪头了。
谢师傅不说话了,把海泠的一撮额发用细齿梳撩起,剪刀“嚓”一声落下。海泠眨了眨眼,用睫毛抖掉碎发。
——眼睛一开一合的瞬间,她看见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后面托着谢师傅粗糙厚实的手掌。
白嫩嫩的,就像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的手。他每次下剪子,那只小手都扶着他的手腕,帮他把正方向。
海泠顺着小手看去,谢师傅身后似乎藏着一个人影。她正要伸头去看,谢师傅又把她的脑袋拨回去,说,不要乱动,小心剪坏了。
海泠说,哦。
她闭上眼睛不看了。
半小时后,谢师傅完工了。海泠朝他递过来的小镜子一望,里面的姑娘脸蛋圆圆,刘海轻薄,发丝又细又软。谢师傅还给她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他说你明天早上起来,要是刘海不弯了,你就用热毛巾烫一烫。
海泠越看越喜欢,付了钱连连道谢。然后谢师傅收拾起家伙,挑着担子走了。
外面的太阳还是很辣,海泠给他灌了一瓶凉茶,把他送到门口。
剃头匠的唤头又“嗡——嗡——”地划响了。海泠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在谢师傅身后,浑身泛着一层茫茫白光。她梳了对俏生生的羊角辫,两只手帮谢师傅抬着挑子,走着走着,回过头,朝海泠一笑。
海泠也笑了笑,摸摸新剪的刘海。
然后她回到大厅,在柜台后坐下——坐下后忍不住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够了,才重新翻开那本读了一半的书。
——海泠不记得自己刚才读到的是具体哪一行哪一段了,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一页。
两边一片空白,只在一页的中心位置,用醒目的,加黑的,生怕她看不见的粗体,放着一句话。
——“为什么谢她不谢我,哼”。
☆、帮忙
我说这个“哼”是什么情况,这东西还会卖萌?海泠说你再乱说话,小心一年都抽不到SSR。
哦,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虽然海泠现在这么教训我,但我并不觉得,事发当时她能比我更冷静。
海泠说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为所动好吗。
她不为所动地把那两页书盯着看了五分钟。
然后她把书拿起来,往前翻,往后翻,再往前面的前面,后面的后面翻……她把整本书翻了一遍,发现除了夹着书签的那两页,剩下的内容都很正常。
海泠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天,她头上是天花板,一只蜘蛛正在网上爬动。
海泠说,你在跟我说话?你是谁?
没人回答。
海泠又低下头,视线落回到面前的书上。
——刚才还是空白的第二页上,写着一行文字。
“对,就在跟你说话”。
海泠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把书往后翻了一页。
检查过毫无异样的下一页,现在也成了一片空白,原来的内容不见了,只在中间大大咧咧地印了四个字——
“我是幸运”。
海泠看完这四个字,一瞥眼发现旁边一页的内容也消失了。
空白的底色上只有一句放大加粗的话——“你以为你运气真的这么好,一滴开水都烫不到你吗”。
海泠脸上一红。她说,谢谢你啊,刚才的热水瓶真是把我吓坏了。
她往下翻了一页。
——“还有米花糖,吃得开心吗”。
海泠脸上更红了。
——“如果你这有个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什么的,我也不用这么累的跟你说话,真麻烦”。
海泠赶紧再次道谢,她说你应该很忙吧,你……你吃米花糖吗?说着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米花糖,拆开剥好放在——不知道放在哪儿,就放在书旁边了。
她想,幸运神可能是最永恒,最稳固,最不可能被忘记的神灵了。只要地球上还有一个人活着,幸运神就不会失去信徒。
翻页。
——“是很忙,不过我们分工很细,我只负责一部分,不然哪管得过来”。
海泠一愣:还有“我们”?
——“当然有,你们文化里的幸运神,不也是三个人吗”。
海泠想了想,也对,过年的时候往墙上贴的年画上,掌管好运的是“福禄寿”三个老爷爷。
——“他们每人手下又各有三千个小神”。
我说还有这样的结构吗,这不就好像下属公司的分管领导?海泠说你说话注意点,网游的装备爆率也归他们管。
哦,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根据书上显示的话,海泠面前的这位幸运神是另外半个世界的幸运神(之一),也不是分管领导,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
海泠说,你这么忙还特地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
翻页。
——“我帮了你的忙,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海泠一愣,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照顾他几个世纪了,真的很烦,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希望你能帮助他实现愿望,别让他再来烦我”。
海泠说,“他”是谁?什么愿望?怎么实现?为什么是我?
她又往下翻页——没有了,这一本书翻完了。
不管海泠用多大的声音,朝哪里说话,翻到哪一页,幸运神都没有再发来半句回复。
米花糖一动不动,桌上的书又变回原样。被遗弃在荒岛的少年终于被邮船发现,重返人类世界。
海泠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幸运神刚刚说过的话印在她脑子里,就像滴在奶油蛋糕上的蜡油。她直觉地想到了一个人,但又不敢确信。
那个人说好今天要来,现在也没有出现。
他上次忘了带走的小乌鸦还留在柜台上。
海泠有些迷糊——幸运神说的“照顾了他好几个世纪”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下午五点,海泠下班的时间到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末班车大概要六点半才到,他今天不会来了。
海泠就背起小包回家了。
这天晚上,她又梦见飞将军。飞将军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他手中的七星宝剑寒芒泠泠,夜色像块帘子一样被剑锋割开,落地。
然后天亮了。
早上8点,海泠准时去图书馆上班。还没过马路,她就看到图书馆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连帽夹克衫,登山包,瘦高个。
海泠跑过去说,你怎么这么早,早班车都才刚开吧。
J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说,我昨天晚上就到了,但你已经走了,我只好今天再来。
海泠“哦”了一声。幸运神说的那句话又在眼前浮现——“我照顾了他几个世纪”。
她忍不住再次打量面前的外国人。按护照的出生日期算,他才35岁——外表看上去也是三十几岁的样子:眼角的细纹,下巴的胡渣,不知该说是冷淡还是懒散的眼神。如果海泠在路上遇到他,除了认为这是一个背包旅行的外国游客,不会再有其他的想法。
海泠说,你到底要找什么书呀?
J说,你先把大门打开,我们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海泠说哦。然后她摸出钥匙,低头开门。
三楼的藏书阁已经收拾整齐,古籍旧书都按照新的编目分类放好。海泠带着J从书架间走过,他只是不停地转头看,并没有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