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说快快快现在调头过马路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一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姑娘闹哄哄地从路边涌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车间换班时间到了,她们是刚刚下班的女工。
虽然还没正式进入工厂区,但附近的小加工厂非常密集,这一波下班潮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两人立刻就被穿着车间工作服的女工淹没。
不少姑娘看到J,纷纷停下脚步,又害怕又好奇地小声议论起来。
J也放慢脚步,松手把海泠放下,喘了口气,然后顺着女工们的方向朝前走去。
海泠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脑中的小老鼠又跑起滚轮。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包——还好,书还在。
追来的影子一时失去了踪迹,不知是退散了,还是藏了起来。
海泠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往哪儿走。
J压着声音说,跟着她们走,把自己的影子藏在人群里,它们暂时发现不了我们。
(我说藏木于林!海泠说就你聪明。)
两人随着姑娘们一起过了马路。女工一群群地分散去了路边小饭馆,海泠也跟着J拐进一条弄堂,她朝后看了又看——水蛇似的影子没有再出现。
她转头问旁边的人说,你怎么知道要往这儿走,还正好遇上人家下班,运气太好了吧——
这句话刚说完,她自己反应过来了。
几分钟前,J才说过“借运”的事。
旁边的人“哼”地笑了一声,继续朝前走了。
海泠跟在旁边,边走边问,这运气真的是借来的?
他说是啊。
海泠说跟谁借的?J说,幸运神。
说完这一句,J停下脚步,在路过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苹果。
他也没有解释,又走了一段,走到一个人迹稀少的拐角口,停下来,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地上。
然后他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段听不懂的话——就像摇骰子的时候做的那样。
祈祷完之后,J从袋子里挑出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
海泠说,这是祭品?难不成幸运神喜欢吃这个?
J转身朝她一看,咬了一口苹果。
他说不是,是我喜欢吃。
J说,其实不少神灵都是不需要祭品的,祭品最初的作用也不是为了讨神灵欢心——你养了一群蚂蚁,蚂蚁视你如天神,天天把它们认为最好的东西贡献给你,你会心花怒放吗?
蚜虫的卵,蟋蟀的尸体,被蚁酸腐蚀的糖块……人类献上的那些东西,在神灵眼中也是一样。
J说,我向幸运之神寻求帮助,希望他借运气给我,让我渡过难关——这之后我要做的,是让他知道,他确实帮助到了我。
说完,他把那个啃过的苹果放在角落的地上,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海泠在原地站了会儿,试图理解他说的话,但J已经走远了。她又小跑着赶上去问,那你念的那几句话呢?是咒语?
J说,没有咒语,神灵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把你内心的愿望真实地说出来就好——他们自己会判断。
海泠说,那我也能试试吗?J说,试试就试试呗。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幸运神未必会喜欢你”。
两人走到了下一个路口,汽车站就在一条岔路的不远处。J把购物袋还给海泠。他说你先回去,我明后天就到。说完他直接转身朝另一边走了。
所以他只是来送她的?海泠叫了他一声,“喂”。
“喂”停下了。
海泠咬咬嘴唇,视线在地上一扫,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说,你也是……那个吗?
她伸手指了指天空。
J又露出鹰一样的笑容了。
他说,我是就好了。
J离开后,海泠一个人坐在汽车站候车厅。离末班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她拆了一包米花糖,“嘎吱嘎吱”地吃起来,又甜又脆。
她突然想到J说的幸运神。
海泠把咬了一口的米花糖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张奖券。
她想,试试就试试呗。
十张奖券,全部中奖了——中了十包米花糖。
☆、剃头匠
我说可以可以,看来幸运神很喜欢你——不过你怎么就要了个米花糖?反正是试试,干脆想点大的啊。
海泠说,我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想要的,而且那时候啥都不缺,再来点米花糖吃就美滋滋了。
工作清闲,收入稳定,生活遂心——作为一个18岁的图书馆管理员,她似乎确实啥都不缺。况且海泠想,“爸爸回家”这种事应该不属于概率问题,幸运神大概是管不了的。
她就拿着十张奖券换来的十包米花糖(装了满满三大袋)上车,到站。然后她去了姑姑家,送药送糖,聊天吃饭。检查完表弟的作业之后,海泠说,那我回去了。
姑姑说路上小心点,到家关好门,有什么事打电话来。海泠说好。
从姑姑家到自己家,步行只需要二十几分钟,这段路海泠从小走到大,熟到不能再熟。但今天她却有些害怕。
夏日傍晚,余辉是浅紫色的,海泠看着新铺的水泥路面,总是想起那些鱼群似的影子,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张望。
她想等那个外国人明天来了,她一定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那些影子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追着他们?被它们追上了会怎样?
他要是不说,她就不给他开门,不让他进去找书——反正现在全家就她有钥匙。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小名;紧接着响起“嗡——嗡——”的刮铁片的声音。
海泠循声一望,是镇上的剃头师傅挑着担子,划着唤头,正站在马路对面看她。
剃头师傅姓谢,六十多岁了,一副剃头挑子用了半辈子,整个镇子都认识他;海泠满周岁的时候,还是找他剪的头发。
谢师傅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东张西望个啥呢?
海泠“嘿嘿”笑笑说,这么晚了还出摊啊。
谢师傅说今天还没开张,我再转转。海泠看看他肩上沉甸甸的剃头挑子,想了想说,我头发长了,该剪了,谢师傅你帮我剪个头发吧。
谢师傅看看海泠的头发:刚刚过耳,离下巴都还有段距离。他皱巴巴的眼皮一眨,说哪有大姑娘当街剪头发的,要是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谢师傅说你赶紧回家吧,你爸走得远,你得管好自己。
谢师傅的儿子女儿也去外省捞金了,就剩他一个老头过日子。海泠想他也是闲不住,大夏天的还要出摊——在家休息享福不好吗?又不差他这点行脚剃头的钱。
看她不动,谢师傅又赶她了。他说你快回去,天都要黑了。海泠说那你也早点回去,天黑了你又干不了活。谢师傅说,我再转一会儿就走。
海泠就背着小包回家去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在车上都睡着了两回。到了家,海泠把装着书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挂,洗澡,上床,睡觉。
她想那个外国人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她得早点过去,把该打扫该整理的活都给做了。
第二天,一个上午过完,没有人来。
三楼的卫生搞完了,海泠坐在柜台后,闲闲地翻着本书,看几行就朝门口瞟两眼。然后中午了,吃饭了,吃完饭下午上班了,说好的人还是没来。
海泠想难道他是要搭末班车来?那她早就下班了,可不会等他。
她刚要继续看书,又听到唤头“嗡——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海泠走到门口,猛一眼差点被白亮亮的毒太阳晃瞎,她赶紧抬手在额前一遮,挡了点光,才看到马路对面,谢师傅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地走。
也没撑伞,也没戴帽子,六十多岁的大爷低头弓背,扛着晃晃悠悠的剃头挑子,走在午后的太阳下。
海泠赶紧喊他。谢师傅回过头,眼睛都眯成缝了。他说啥事啊。
海泠说,我要剪头发。
谢师傅说,你算了算了,哪有大姑娘——
海泠说,所以你过来屋里给我剪。
图书馆大厅的窗口白天都挂着竹帘子,通风又凉爽。海泠把电扇开大,放好椅子,倒了杯凉茶,等着谢师傅从马路对面过来。
剃头挑子晃晃悠悠地都到门口了,谢师傅脚步一停,说,你是真要剪头发吧?
海泠说是啊,我要——我要剪个刘海儿。
她把凉茶一递说,你慢慢剪,剪好看点。
谢师傅看着凉茶笑了笑,放下挑子,把他的家伙一件件拿出来摆开:刀子、剪子、篦子、镜子……光是梳子,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他让海泠去打盆热水来,还挺不好意思地说,天太热,就不挑炉子了。
然后谢师傅让海泠坐下,给她洗头,给她按脑袋。他手上劲大,下手又稳又准,一通按完之后,海泠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眼睛都明亮了。
海泠说老师傅老手艺真厉害。谢师傅很得意地一笑,刚要收了水盆,手一滑,胳膊肘打了个拐,把旁边的热水瓶碰倒了。
“哗啦”一声爆响,海泠吓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于是椅子也倒了,打翻旁边放着剃头家伙的小凳,刀子剪子梳子镜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