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骰子的规则很简单,瓷碗里三颗骰子,两人每人摇一次;三个6最大,其次三个1,剩下的就比点数大小,大的赢小的。
这会儿工夫里,J已经输了一把,正在输第二把。他摇了几下瓷碗,一撒手,“当啷”三声响:1、2、3。
赤膊大汉“哈哈”大笑,伸手拿走他面前两张“大团结”。
海泠想活该,谁叫你不听劝。
第三把了,先是赤膊男人摇。他把肥厚的大肉掌朝碗口一盖,里面传来“叮”一声脆响,瞬间被摇骰子的“哗啦”声盖过。
海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换了骰子。
果然,赤膊男人摇出了5、5、6。他面前放了一叠票子,除了刚刚从J那里赢走的,应该还有别人的。
海泠想,要完,这外国人还想来筹路费,怕是连本钱都得输光——她等会儿要不要替他买车票呀?
赤膊男人摇完之后,J把瓷碗拿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一脸苦闷。其他人都看着他,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
然后J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上。
海泠想这是干嘛?赌钱还要带点心?
J放完苹果,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食指的指尖轻轻抵在唇上——像某种祷告的姿势。
海泠看不明白了,她想他难道是信教的?他们天上的父还管赌博胜率?
大约5秒后,J睁开眼睛,嘴唇飞快地一动。海泠听见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外语,她听不懂。
反正在场也没人能听懂。
然后J拿起瓷碗,摇了几下——“当啷,当啷,当啷”,三个6。
☆、幸运神
我说妈耶,骰子摇出666那不是武侠小说主角才有的技能吗。
海泠说是啊,我也很意外。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意外。赤膊男人眼睛一瞪,讪笑几声,稳住场面,然后抽出两张“大团结”放回到J面前。
旁边的人说,这老外运气不错啊。
J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下一把开始了,666。
再下一把,666。
666。
J第五次摇出三个6的时候,赤膊男人把桌子一掀,大吼一声——“这老外出千!”
海泠也猛地站起,梗着脖子说,哪出千了哪出千了,这骰子不是你们自己的吗?我倒是看见你偷偷摸摸换骰子呢!
赤膊男人又朝她一瞪,眼睛里黑的白的红的,清楚得吓人。
海泠朝后面缩了缩,然后猛吸一口气,伸手朝他大裤衩的腰上一指。
她说你看你皮筋上鼓起来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男人的腰了,三指宽的皮筋底下,还真有个鼓出来的小包。旁边的人冲过去把他的裤子一扯,“啪嗒”滚下来一粒骰子。
男人的脸全红了,像只烫熟的虾。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二话不说推开面前的人,抬手抄起酒瓶子就要朝海泠砸下来。
海泠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勾头一闭眼——
预料中的“哗啦”却没有响起。
反倒有一个傻得很浮夸的声音,用很不流利的普通话说,不要那么凶,不要打女人。
她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到J挡在她面前,伸手格住了那个酒瓶。
——他的另一只手里抓满了钱,他赢来的那些钱。
我说,你也太莽了,你就不害怕吗?他们人这么多,万一都是一伙的,那个外国人又不帮着你怎么办?
海泠说还好吧,是有点害怕,不过也没到吓得腿软的程度。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乖乖,可吓死我了,差点就腿软了。
还好,那些人并不是一伙的,外国人也没有不帮她。他格住赤膊男人的酒瓶的下一秒,弄堂里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又拉又扯又踢又打,把赤膊的放倒了。
海泠从小弄堂里出来的时候,里面“噼里啪啦”正打得起劲。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像有只小老鼠踩着滚轮“呼啦啦”地跑,停都停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她的书,赶紧伸手摸摸肩上的小包——还好,还在。
她把《行笔拾遗》单独放在背包里,可不能丢。
剩下的购物袋被外国人提在手里——他正大步朝前走,完全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海泠追上两步,跑到J旁边说,你怎么那么厉害,你不会真的出千了吧?
J说,扔骰子就是个概率问题,只要是概率问题,那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他已经切换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了。
海泠说,连着五把666,这得多小的概率,就让你给碰上了?
J没说话,突然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个啥来。海泠凑过去一看——一个亮闪闪的钢镚子,一块的。
J说,看来这次的运气借多了点,用完了还有剩的。
然后他一撒手,把那个钢镚丢给海泠。
海泠听见关键词了——“借运”。
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当然没有继续跟她解释,反倒一步接一步走得更快。海泠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了。
她说你走这么快干嘛,班车要下午五点呢,慢慢过去也来得及。J正要开口,一只乌鸦从天而降,拍着翅膀落到他的左肩。
J马上不再理她,停下脚步,朝乌鸦转过头,一人一鸟又说起话。
海泠想不会是刚才那只吧,认识他?是他养着的?他一路从国外带来的?她脑内的小老鼠又开始“呼啦啦”跑滚轮——才跑了两圈,面前的人突然“呼”地转身,迈开长腿,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跑去。
乌鸦拍拍翅膀,又消失在天空了。
海泠在原地愣了一秒,J已经跑出老长一段,手里还提着她的购物袋——奶奶的药,表弟的糖,还有她自己这样那样的东西,全在里头。
海泠赶紧也撒腿追上,一边追一边张嘴要喊——喊什么?她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好扯着嗓子:“喂喂喂!”
海泠说你停下,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别跟过来。海泠说那你把东西还给我。前面的人的脚步慢了一慢,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马上一个向后转冲回来,把手里的东西塞回给海泠。
交还的瞬间,他的视线朝下一沉,落在海泠脚下的地面上。
海泠很奇怪地顺着一望。
——夏日中午直射的太阳下,水泥花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有一片淡淡的阴影正朝她移动。
海泠起先把它看成了渗开的水迹,但附近没有水源,也没有打翻的杯子盆子,哪来的水迹?
她刚张嘴要问,J的视线已经越过她的头顶,直直盯着她身后。海泠又跟着一望——更多的阴影正从远处连片游来,仿佛深海的鱼群。
它们无法直接移动,只能沿着路旁屋檐和行道树的影子行进,从一片影子到另一片影子,就像热汤上融合又分离的油星。但它们的速度很快,海泠草草一瞥的工夫——可能不到1秒,离她最近的那一块阴影已经快游到她的脚下。
下一秒,海泠的视野整个颠倒,天旋地转。她一声“啊”还没叫出口,腰上被人一抓,整个身子被悬空提起。
——J用一边的胳膊夹着她,另一边的胳膊提着她的东西,拔腿就跑。
我说这么酷炫的吗,好像动作片!海泠说酷炫个屁,吓死我了!
一呼一吸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提着走了——仿佛一袋米,一罐煤气,或者未来几年后会出现的一桶矿泉水;又高又瘦的外国友人用胳膊紧紧夹着她的腰,大步飞奔。
海泠说你你你先停停停下,你这样跑起来我我我好晕……想吐!
J完全没理她,野马一样跑得脚下生风。当时偏偏是个周一,工作日,除了公休的图书馆管理员和闲散的外国游客之外,这一段小马路上鲜有路人——这幅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架势,自然也很难被人目击。
海泠说后面那群东西是什么,追你的还是追我的——
她突然想起来,台风走后的那一夜,飞将军在火柴的光芒中出现,他手握七星宝剑凌空劈砍——被他一剑斩杀的,似乎也是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子。
她记得当时J曾经说过,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可是神灵为什么要追着他们?
转眼间,脚下的人行道已经跑到尽头,一个十字路口在面前展开。海泠飞快地左右一看——一边是工厂区,厂房连片;另一边是国道入口,沿路竖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不管是左是右,都有足够多的影子让那些追兵藏身。
海泠说怎么办往哪儿走啊!
J的脚步原地一顿。
这片刻的停顿中,他又快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瞬间, J猛地左转,毫不犹豫地朝前冲刺。
脚步拔起的下一秒,游动的阴影就覆盖上了那块地面。
但左边的路口通往工厂区,才往前跑了几步,就看到烟囱和高楼的影子像贴在地上的塔,一直延伸到马路对岸。
海泠说你根本没看路吧,怎么往这儿跑啊能跑得掉吗!J没有说话,继续迈腿飞奔。
他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海泠感觉自己快被一步一步地颠出去,只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她又回头望望——那些影子在大片大片建筑物的阴影中游刃有余,越跟越紧,像无数水蛇朝他们吐出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