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的胸口没有被一只乌鸦贯穿的话。
小姑娘的眼泪从眼眶流到脸颊,从脸颊流到下巴。她用细嫩的小手一把一把抹掉眼泪鼻涕,也和寻常女娃娃没有区别。
她哭叫着说,我不要死,我在学,我能改!
海泠看到她白色小裙子的边缘渐渐变淡,就要融入空气了。她又转头望向身后的人——J皱着眉眯着眼,仿佛起床气还没消。
海泠说这是什么情况?你做了什么?她怎么了?
J没有理睬她。他还是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掌悬空一翻,乌鸦拔出漆黑的利喙,拍着翅膀跃上半空。小姑娘失重地朝前冲倒,踉跄着跌在地上。
她刚要抬头站起来,乌鸦在空中一个转身,尖利的鸟嘴对准了她的眉心。
海泠说等等!
J没有等,乌鸦也没有等,它收拢翅膀加速俯冲,眼看就要命中小姑娘的额头。
海泠猛地上前,挥起手里摸不得碰不得的古书,打苍蝇似的朝着乌鸦拍下。
——当然落空了,她的手毫无阻隔地从乌鸦和小姑娘的影像中穿过;与此同时,鸟嘴从小姑娘的额头刺入,掠出,就像钉枪贯穿木板。
小姑娘的表情定格在惊恐地睁大眼的瞬间,即将落下的眼泪也凝固了。她的身形越来越淡,直到像雾一样消失。
J的视线终于转到了海泠脸上。他说,就算你现在救了她,她迟早也是要死的。
我说怎么会呢,职业会消失,行业不会啊,剃头匠怎么说也是理发师,总有人要剪头发——
海泠摇摇头,她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个小姑娘,并不是理发师的守护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国家是没有理发师的。海泠说,她后来想了想,剃头匠这个行当是在一个尴尬的时期诞生的……所以小姑娘身上的白裙,也许是丧服。
她说,跟其他动辄千万岁的神灵相比,这位神灵还很小,还是个娃娃——她在文化融合的时期诞生,又要在文化融合的时期被杀死了。
我说,那别的地方也有剃头匠啊,又不是谢师傅不做了,整个行当就消亡了。海泠说,这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这一部分迟,那一部分早的区别。
我说,那……剃头匠慢慢也会变成理发师的啊,历史在前进,职业也在进化。海泠说,她已经在进化了,但其他人走得更快,历史不可能停下来等她。
我说,你这个语气真讨厌,就像劝人接受事实的那种说教。
海泠说,我当时也很忿忿,我想既然她迟早就会自我消亡,那那个外国人又为什么非要动手?
——她这么指出之后,那个外国人少见地做出了回答。
J说,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动手,她也会变成一片没有意识的影子,只剩下疯狂又盲目的求生欲——然后被求生欲驱使,追着人不放。
海泠想起那些追赶自己的影子。她又说,那为什么那些影子要来追我?
J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嘴角。
这一瞬间,海泠突然意识到——也许那些影子并不是追着她。
也许它们追的是她面前的这个人。
所以他才一直不愿对她详细解释?
这个想法刚刚从她脑中冒出,小姑娘消失的地板上突然渗开一片水迹——不对,是水迹似的阴影,像水母一样蠕动着朝这边游来。海泠还没反应过来,J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左手朝着地板伸出,翻转。
乌鸦发出一声粗嘎的叫声,猛地张开翅膀朝地板上的阴影撞去。海泠只看到漆黑的残像掠过眼前,乌鸦一头扎进地板,就像捕食的鱼鹰冲入水面,不见了。
影子也不见了。
片刻后,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落下,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下,掉在海泠面前。
是一只小小的折纸乌鸦。
用泛黄的书页折的——上面甚至还有字迹。
海泠看了看手里的书——被J抬手丢出,又被她抢救下来的那本。她弯腰捡起那只折纸乌鸦,转过身,那个外国人还站在桌旁,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她想到那天捡到的那只木乌鸦,散发出一股被雨打湿的房梁的气味。之前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么个小东西——现在她目睹了另一只诞生的全程,当天发生了什么,不再需要解释。
那些影子到底是来找谁的,也不再需要解释。
海泠把手里的乌鸦使劲一丢,砸在他脸上。
J说你干什么,我又没撕书,不信你翻开看看。
他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素材的媒介。
海泠没有翻书,她直接了当地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J又笑了,非常令人不快的笑容。
他说,你不是看过我的护照了吗?
海泠说,前天有一个幸运神在我的书上说话了。
J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蓝绿色的眼睛,像只望着太阳的猫。
他说,我只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凡人。
海泠根本不信。但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也得不到答案。她看了看满地乱丢的书本,说,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J的表情又变了。他皱着眉头问海泠,所有的书都在这里了?
海泠从包里拿出她昨晚才看完的《行笔拾遗》。
看到书名的瞬间,J的眼睛一亮。他立刻要过来拿书。海泠马上把书往身后一藏,倒退到门口。
她说,你到底在找什么,那些神灵又为什么找你?
她后背紧贴着门框,死死地攥紧书。她想就算幸运神托付又怎样,这是她现在仅有的筹码,绝对不能让步。
J垂下眼帘,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说——
“那些将死的神灵想像我一样活着,我却想像他们一样死去。”
然后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隔着衣料抓紧了那块项坠。
我说那些神灵想要的是他的项坠?他项坠里的东西让他永生不死?
海泠说,不是的。
我突然觉得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异样,神情似乎也是。但当我低头去看她的脸的时候,海泠把头一转,又继续往下讲了。
海泠最后把书给他了。然而J飞快地翻完之后,表情冷得就像深冬的湖面。
他说,这本也不是——真的所有的书都在了?
海泠说,你是从哪儿听说我这里有你要找的东西的?
J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海泠说,确实还有一本书,但现在被借出去了。
☆、电影
我说妈耶,这听起来不是很像你故意耍他的吗?海泠说我管他的,反正是事实。
就是事实,就这么凑巧。书库里上千本书,偏偏是他需要的那一本被借走了。
海泠说你来晚一步,半个月前刚借走的。
J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他又看看手里那本《行笔拾遗》,信手一翻,又合上。
他说,谁借走的,镇上的人?
海泠说不是,是省里来的学生,而且他现在也去外地了——哦,就是我在县城遇到你的那天走的。
J皱起眉头了。
他说外地?哪个外地?
海泠说你还要跑去找他吗?我也只知道是某省某市,具体去了哪里,他也没说。
她只记得小高说了个邻省的地名,她没去过,印象中是个古镇——但古镇下面还有乡,还有村,谁知道大学生去哪里了。
海泠说,你不用急,他借了书肯定要来还的,而且走了也有半个月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
J把书往桌子上一放,提起登山包就要走。
海泠说你要去找他?你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
J在门口停下了,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回事。
海泠又说,你不是说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吗,那再等几天又怎样?
这句话刚出口,她想起几分钟前,J说——他想像那些神灵一样死去。
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海泠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觉得这不过是一句比较夸张的修辞。然而现在看到眼前的人急匆匆地找书,一秒都不想耽误的样子——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愣神的这片刻里,门口的外国人背上包,“腾腾腾”下楼了。
海泠跑到走廊上,趴在窗口朝下望去。那个高瘦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路口的拐角。
那不是通往车站的方向,海泠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了。
我说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哪有人千里迢迢跑来找死的?而且求生不易,求死还难吗?
海泠说,你闭嘴。
哦。
那个外国人这么一走,又是两三天不见人影。这两三天里,海泠好好花时间整理了被他弄乱的书库。她发现那些书虽然被乱丢一地,但居然没有发生任何毁坏、污损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有些书看上去还被翻新过了。
又过了一天,谢师傅的儿子上门了。他说家里老爹要跟他一起去城里住,临走前一定要让他来谢谢海泠。
说着他递上了一大包糖。
海泠说为啥要谢我,我啥也没做呀。
小谢说,不怕你笑话,你是今年第一个找我爹剪头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