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可还没开口说话,坐在她身边的贺循面色冷淡地站起来:“回去吧,CT检查应该结束了。”
贺循已经见怪不怪了。
即便他在白塔坊深居简出,也能知道,她有事何胜帮忙,感冒有人送药,吃饭有人送汤,站在门口就有人搭讪。
现在他出门次数多了,她前男友那么多,刚遇见一个徐清风,又来一个贺子杰。
拈花惹草的人生,不管走到哪儿都会热闹。
走在半路,贺循突然开口,声音不带情绪:“你很喜欢谈恋爱吗?”
“是啊。”
黎可捏着橙汁瓶,像捏住蛮蛮和贺子杰的脑袋,唆他,语气闲闲:“我以前的梦想是一个月换一个男朋友,一年集齐十二星座,天下美男尽入囊中。”
她这种语调总是不正经,贺循被她一噎,神色愈发冷淡:“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黎可想了想:“你真想知道?”
贺循轻轻抬了下眼睛。
“其实我最喜欢小欧爸爸那样的。”黎可歪倚着,喟叹着回忆,“他长得非常帅,又很爱笑,嘴甜能撒娇会勾引人,身材也很好,还喜欢穿低领透透的T恤和背心,故意卖弄风姿,像个傻白甜一样。”
又来一个!
身边的男人脸色冷淡下来,像蚌壳一样抿着唇。
为什么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她总能那么轻巧地跟男人搭上关系?为什么她能喜欢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能谈那么多恋爱?
为什么……
贺循重重地咽了下喉咙,心中弥漫起隐隐愤懑和不满。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能看看他?
这个春天的气候并不好。
气温乍暖乍寒,春光反复消沉,雨水缠绵,花园里的鲜花风吹雨打,忽开忽谢不知所措。
白塔坊的清净也荡然无存,街头巷尾逐渐喧闹,沿街涌进各种商店和餐厅,观光打卡的游客日益增多,对着开满鲜花的仙人掌啧啧赞叹。
暗红色的大门终日紧闭,门口的仙人掌已经长成庞然老树,在这个春天突然爆出了一树嫩黄娇花,繁丽鲜艳得让人叹为观止。
贺循没有心绪关注仙人掌树。
自从宋慧书和贺永谦回过潞白,他就频繁接到父母和贺邈贺菲的电话,关于黎可的事情,宋慧书不敢直言反对但总要苦口婆心地劝慰,贺邈想着再来潞白市出差顺便看看项目现状,贺菲好奇大胆地问东问西,不仅是想了解两人更多的细节,还生怕他误入歧途被人骗财骗色骗婚。
即便不管私事,专心忙于工作,出门总能偶遇路人和游客,听见旁人窃窃私语:“看那个人,他是瞎子吗?”
贺循不戴墨镜,虽然外貌看不出异常,但握着盲杖和牵着Lucky的导盲鞍,行动走路总能看出问题,旁人通常会侧目而过,再轻啧两声,要么说Lucky可爱,要么说他可惜。
在人群里经常会遇见这种场景,出席的场合越多,见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多,耳力极佳的后果让贺循很容易听见人在背后的议论。
有人好奇打量他的一言一行,有人诧异盲人怎么处理工作,有人调笑只要有钱有背景傻子都能当皇帝,有人问他眼睛出事的原因和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极大多数情况,贺循只会面带微笑,置之不理。
也会有另外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原因,黎可同样引人注目,旁人会猜测两人的关系,看言行举止当然是某种暧昧不可言的关系,贺循尽量忽略这种声响,在这种场合,桃色风流一直是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没有必要过多理会。
但极偶尔贺循也会抓住某几句话,比如有人议论“这秘书真漂亮”和“看侧面有点像那个女明星”,还有“男帅女靓挺般配”之类。
不过往后的字眼通常让贺循面色渐冷,无非就是两类话,就像“火辣美女配个瞎子,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还有“看不见摸得着,那胸那腿那屁股,啧啧,极品货色,要是能看又能摸就好”。
窃窃私语太露骨,贺循忍不住蹙眉起身,握住盲杖朝声源处走去。
假如在以前,贺循可以直视这人的眼睛,用气势或者直接开口动手让他们闭嘴或者滚出去。
但是现在,眼盲的杀伤力几乎为零,他起码要先在一堆声音中准确地找到人。
旁侧有双手挽住他,黎可浑然不知他的怒意,只是笑吟吟地带着他过去:“这位是合作方的韩总,还有xx公司的张总,刚才在会上都已经见过说过话了。”
角落里两个男人回过头,客客气气跟贺循打招呼。
“两位如果对这个项目或者对我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如当面聊。”贺循淡漠撩眼,抬了抬下巴,语气冷峻,“有什么话直说,不用偷偷议论。”
黎可笑靥如花:“贺总的意思是项目上还有些细节需要再商议下,要不,几位坐下来好好聊聊?”
她语气清甜活泼,动作姿势带着愉快轻松的气息,一句夸韩总人格魅力,一句笑张总雄才大略,嘴甜油滑不冷场,取悦在场的每个人,很有眼力劲地张罗局面,陪着贺循说话打圆场,热闹融洽地把他心底的冷恼压得不见踪影。
看得出来,她惯常应付这种场面。
贺循听着她那副娇俏伶俐的嗓音,丝滑地滑入耳膜并不舒服熨帖,反倒有种隐隐的刺耳和生气。
她对每个人笑脸相迎,她对每个人甜言蜜语,她对每个人应付自如,不管那些人是谁,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值得。
回去的路上,坐在车里,黎可懒散跷腿玩着手机,贺循坐在旁边沉默闭眼。
他脸色并不好看,淡淡的神情甚至有些不满。
“黎可。”他突然开口。
“嗯?”
贺循睁着漆黑的眼睛,语气毫无波澜:“这个项目是贺家公司主导的,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然后呢?”黎可扭头。
“既然我们是主导方,那就是别人有求于我,我们在主位,那就要摆出该有的态度和姿势。”他淡声道,“不要太平易近人。”
“你要求真多。”
黎可托腮嘀咕:“不然你再找个助理吧?我只是个保姆而已,就不能让我在家闲着?”
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让她陪着出门他不高兴,不带着她贺循心底又不愿意——这就是他的贪心。
那天晚上,黎可陪贺循参加了一个不能缺席的商务应酬。
在座的有政府官员,也有潞白当地的企业领导,还有几方合作的项目服务商,贺循作为临江公司总部的负责人出席,饭局上人不少,年轻漂亮的秘书也不少。
好巧不巧,黎可就是最漂亮的那位。
更巧的是,居然在这饭桌上还能遇见熟人,但说起来也就是一饭之缘——席间坐着位身挂金佛、拇指顶着翡翠扳指的工程老板“彪总”。
几杯酒下肚,彪总认出了坐在贺循身边的黎可。
实在是印象深刻。
那大概是两年前,黎可工作之余也会去接点兼职,比如礼仪支持和商务接待这样的活,倒茶倒水,点烟挟菜,喝酒陪话,一顿饭就能赚不少钱。
那次应酬有不少女生,彪总一眼看中美艳动人的黎可,当时这姑娘可谓是八面玲珑,说喝酒就喝酒,说抽烟就抽烟,开得起玩笑,也能接住话,满桌男人被她哄得心花怒放,人人心猿意马,她却跟条滑不溜丢的鱼似的,压根捞不进怀里。
酒席散场,彪总想逮着这姑娘上下其手,却发现这女的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拿着报酬溜之大吉。
彪总欲火难消,却始终找不着人——她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联系电话通通都是假的。
今天的酒局,桌上有烟有酒有茶,高朋满座,谈笑风生,起头大家聊聊政府支持、企业发展和项目前景。
贺循在这种应酬场合显得特殊,又不那么特殊。
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尽管眼睛看不见,也不抽烟喝酒调笑,但也不至于孤傲高冷地独踞一隅。年轻英俊的脸庞舒展如云,温润笑容淡淡地挂在唇边,气度温和镇定,尽量融入饭局气氛,席间这么多人说话,他绝不混淆任何人的声音,有问有答,半点也不出错,偶尔还能开个幽默玩笑。
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厉害。
席间觥筹交错,贺循应酬向来不吃东西,只是装模作样地动动筷子。
现在有黎可的照顾,不用旁边站着专人服侍,也不用全桌人纷纷给他挟菜,黎可知道他的喜好习惯,悄不做声地把菜往他筷尖放,再把汤盅放他手里,让他略略吃两口,回家再给他加餐。
至于桌上其他的事情,就由黎可代劳。
大家举杯敬酒,只有贺循岿然不动,但身边有位漂亮秘书,当然要代喝一杯。
黎可也不推辞,笑靥如花,落落大方起身:“贺总不会喝酒,那我就替贺总敬各位领导。”
比起白塔坊的细水长流,黎可在这种场面更是如鱼得水。
她嘴甜如蜜,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会察言观色,也会吹捧恭维,但又不过于阿谀奉承,心思玲珑又懂得分寸尺度,就像桌上的那盅芙蓉鱼翅羹,活色生香,滑入嘴里,让人舒舒坦坦。
席间其他女生都黯然失色,满桌男人的注意力都绕着她,五迷三道,暗怀鬼胎,一个说她笑起来梨涡浅浅,一个夸赞她能言善辩,一个问她有没有男友家室。
她姿态动人,笑声恰到好处。
“贺总,您是在哪挖到这样国色天香、冰雪聪明的助理?”有人恭维贺循,嫉妒开玩笑,“能有黎小姐这样的佳人相伴,真让人羡慕。”
“哪里。”
贺循笑容和煦,但低垂的黑睫掩着淡淡冷意,在黎可的摇曳笑语中越来越晦涩。
听着她在人群中长袖善舞——这种感觉绝对不是自豪,更不是满意,而是越来越清晰的不满,翻滚的海浪涌起冷冻的浪尖。
酒过三巡,不费贺循的心神,黎可帮他分担了不少注意力,再有人过来敬酒,贺循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敛眉垂眼,声线平直:“好了,女孩子少喝酒,再喝该醉了。”
温和声音压抑着隐隐不悦。
“贺总心疼了。”众人笑道。
黎可甩甩头发,不以为意:“没事。”
“贺总,您可有所不知。”
彪总不乐意了,举着酒杯调笑,“黎小姐酒量深厚,千杯不醉,我跟她以前在酒桌遇见过,怎么说也算是熟人。”
“黎小姐,咱俩应该多喝一杯。”彪总捏着酒杯过来,“今时不同往日。我还记得那次,你可没今天穿得这么端庄,坐我身边陪我抽烟,那次咱俩可是脸对脸喝了两回交杯酒,情投意合,说好散场之后陪我去搓麻将,怎么转眼你就跑了,连人都找不到,不够意思啊。”
“原来您还记得啊。”黎可言笑晏晏,不躲不藏不窘迫,语气轻快,“我这不是跟着贺总改邪归正,改头换面又遇上您了嘛,山水有相逢,彪总,这杯酒算我敬您。”
面前女人白衬衫包臀裙,虽然捂得严实,但亭亭玉立,娇靥染绯,实在艳丽。
彪总酒酣情热,扯过黎可的手臂,笑呵呵:“再见就是缘分,今天咱俩也别来那套小家子气,大大方方再喝个交杯酒?”
黎可目光往旁一睃,望着眉睫低敛的贺循。
她眼波流转,柔声娇嗔:“那恐怕得问问贺总的意思。”
“交杯酒虽然好看,但贺总还在旁边,怕是不合适吧。”旁人起哄,又笑道,“彪总,你别趁着喝醉摸黎小姐的手,黎小姐细皮嫩肉,可禁不起你手搓指揉啊。”
包厢灯火煌煌,鲜香杂乱,声音缭绕,像一锅粘稠的肉汤,说不出的腻人。
黎可是洒在汤面的粉白花瓣,风情和轻佻都不缺,而贺循是沉在汤底的石头,缄默冷峻。
他蹙起眉棱,手中的汤羹“叮”地一扔,清脆地砸在碗碟间,脸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薄唇紧抿,神色如霜,迎着众人的目光霍然起身。
席间热闹气氛骤停。
“走吧。”
贺循黑眸冷锐,不知注视何方,语气清晰淡漠,“今天就到此结束。”
黎可放下酒杯,语气还是轻轻巧巧的,笑眯眯地替贺循兜局:“对不住各位领导,贺总今晚还有个电话会议,只能先走一步。”
司机送两人回白塔坊。
华灯璀璨的夜晚,车窗被摇下半扇,夜风灌进车里,掩住车内的清寂肃静,沿街的灯红酒绿透过车窗投进车里,黯淡夜幕和潋滟霓虹轮番滑过两人脸庞。
贺循眉目冷凝,一言不发。
黎可扭头望着窗外的街景,偶尔撩动被风吹乱的长发,也是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进家门。
到了家,Lucky欢天喜地地扑上来,但贺循面色冷沉,径直往楼上去。
黎可跟在他身后,笑问:“你想吃点什么?我来做,海鲜烩饭好不好?还是牛排意面?清粥小菜?或者鲜虾小馄饨?”
他不声不响,沉默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连脚步都不肯停留,把她扔在身后。
“贺循。”
她看着他的挺拔背影,语气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了?能不能说句话?”
贺循停住脚步,伸手扯开烦闷窒息的领带和衬衫领口,语气寡淡:“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陪我出去,以后就呆在家里。”
“为什么?”黎可挑眉。
“因为这不是你的工作职责。”
“哦。”黎可声线平平,“你终于想起我的工作职责了,想让我跟着就喊我出门,不想让我跟着就让我呆在家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她又扬起下巴,问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出去了?”
贺循并不回答,只是背影挺直,随手把西服和领带往楼梯扶手一扔,迈步上楼。
“贺循!”黎可音量提高。
他总爱发这种暗地里的脾气,不声不响,怒意越来越大,对她的不满越来越明显。
这男人越来越难伺候。
贺循脚步沉沉上楼,步伐踩在地板发出声响,每一步似乎都是刺耳的回音。
一步又一步。
他不说话,黎可只能沉默数着他的脚步,心里突然涌起无数厌烦,像杂乱刺人的草。
“为什么?”她又仰头问。
也许她心底知道原因,但执意想亲耳听见他的回答。
不几个快步,黎可脚步蹬蹬地冲上楼梯,拦住他的去路,清声质问:“为什么?”
贺循垂着眼,神情像轻飘飘的柳絮,只是唇线抿得深刻。
黎可杵在他面前,掀起睫毛定定地注视他。
男人的气息很冷,黑睫掩着,并不愿意面对她,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她星眸闪闪,眸底已经浮上情绪,突然用力地抿了下嘴。
两人沉默伫立,气氛凝滞压抑。
黎可望着他,神色又渐渐回归平静,红唇甚至勾起淡淡笑意:“可我还挺喜欢跟着你出门应酬的,我的表现不好吗?不值得你表扬几句?你把我放在家里不觉得埋没我的能力和我的脸吗?”
她语气慵懒,还带着丝丝得意和骄傲自满,一如酒席间她跟人推杯送盏,圆滑讨喜。
“黎可。”
人站在面前,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心绪如乱棘,忍不住冷声问她,“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黎可抱手,“总有缺钱的时候,陪人吃饭,靠脸赚钱而已,吃完就散了。”
他不敢想象她以前究竟做过多少让他心生不满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擅长,以前经常应付这样的场面?”
“你看不出来吗?”黎可歪盯着他的神态,语气好笑,“相处这么久了,你不知道我擅长做什么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她擅长偷懒耍滑,擅长说谎伪装,擅长甜言蜜语,擅长对付男人。
“我不喜欢。”
贺循突然抬起眼睛,眸光幽深而望不见底,但压得狭长的眼角仍有冷清尖锐的直觉,薄唇冷冽:“我不喜欢你这种样子。”
他不知道她笑的时候会有梨涡,不知道她也会陪人抽烟。
他不知道,也不会甚至不去想——她坐在一群男人身边谈笑风生,用娇柔嗓音和灿烂笑脸对付他们,姿态妩媚,花言巧语,对这一套应酬得心应手。
直到她的这些样子都呈现在面前。
庆幸他没有眼睛,只凭想象就有怒意,贺循垂着的双手自觉蜷成拳,英挺的眉棱皱起,声调冷平刻板:“我不喜欢你用那种声调说话,我不喜欢你抽烟喝酒,我不喜欢你跟他们左右逢源。”
黎可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那你指望我怎么样?我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
贺循神色如凝,咽了咽喉咙。
她望着他那张英俊翩然的脸,自然有笃定沉稳的贵气,那来源于他的教养家世和身份,她嗤声嘲笑:“陪人吃饭应酬,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要当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是满口专业词汇的精英助手?或者不懂眼色话术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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