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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时离境(添玖玖)

【1V1 ×单女主× 双强互宠×半糖无刀】
辛伊荻不长的二十多年人生可以笼统概括成一场“冒险者的游戏”——在经历过灭门谋杀、空间崩塌、生存竞赛之后,终于在超维度机构“拜伦商店”寻到一方安身之所,有超级计算机“天狼星”的外挂加持,坐拥遍地黄金的神迹空间“鎏金石荒漠”,辛伊荻在空间掠夺中横行无阻,顶着“拜伦商店主理人”头衔跻身“传奇”之列。
就在她享受没心没肺大杀四方的时候,意外“捡”到落难少爷封疆,助他重生之后,“哑巴少爷”开始玩命撩她。
“封疆你就没点儿正事了是吗?”
“有啊,目前我的小目标就是:在你的基因里,植入一场爱我的突变。”
平行空间背景下的情侣成长日常,双向奔赴,水不清,但纯

床板下就像有一口烧开了水的锅,水蒸气升腾着,似乎要将她的骨肉都蒸熟。
女孩迷迷糊糊的揪着床单擦了擦脖颈和胸口的汗,黏腻的感觉她无法再次入睡,辗转反侧中,她睁开了眼睛。
床帘不是隔光的,此刻隔着帘子,她只觉外面有光照进来,橘色的,仿佛傍晚的霞光。
又躺了片刻,越躺越清醒。
她真是躺不住了,下决心从床上下来,拿起桌上的水杯,猛喝了几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下床的时候,脚底下的铁架楼梯都是烫的。
半信半疑的,她伸手去碰,指尖触到的温度微凉,是正常铁扶手的触感。
“是我睡蒙了啊…”
她轻笑一声,悬着的心便也放下来,转头看向窗外——没有橙色的光,只是那沉在半空里的云确是橙色的,衬着夜蓝色的天空,漂亮的有些诡异。
推开阳台门,她赤脚踩上了微凉的地砖,虽然没有风,但外面似乎比寝室里凉快些,连呼吸都畅快了。缓过神来,她将下巴枕在手臂上,架着护栏,把视线满足目标的投向夜空——可能是没有风的缘故,橘色的云似乎一直没有动,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月亮,正圆的月亮悬在中天,几乎与地面垂直,月光亮的晃眼,即便如此,那些环形山的影子还是看的一清二楚,像画上去的一样。
其实,她已经说不清这是她看到的第几晚圆月了,可是似乎只有她留意到了这件事,别人都不曾关注,以至于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混乱,索性便也不去深究,圆还是缺,那是月亮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咔嚓”…
仿佛河面上的薄冰在初春暖阳里发出的第一声破冰之音,随后便是密集且稀碎的炸裂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及细想,头顶悬着的圆月裂开了…不,不仅是月亮,整片夜空都裂开了!仿佛久旱皲裂的大地,露出深不见底的沟壑。
远一些的地方,碎裂的天空已经开始崩落,透过宿舍楼之间的空隙,她甚至能看见天空砸进海里,飞溅起巨大的浪花。
天…塌了!
醒过神来,女孩转身奔进宿舍里,就近拉开一张床帘,猛推着还在熟睡中的室友:
“花姐!花姐醒醒!”
躺在床上的女孩双眼紧闭,对她的呼喊置若罔闻。
她又掀开了隔壁床的帘子:
“小楠,小楠!”
名叫小楠的女孩同样不为所动。
这是她们宿舍睡觉最不安稳的女生,总是磨牙打呼,今晚的她安静的不正常!
意识到这一点,女孩试探的伸手去碰了碰她的皮肤…竟是冰冷的,硬如砖石!
她惊恐的收回手,便听最后那张床帘里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
“伊荻?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像抓住了渺茫的希望,女孩跳下小楠的床梯便要扑过去:“溪子,快下来,我们得赶紧逃,天空…”
“没事就好…喝点热水,快睡吧…”
溪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瞬间淋了个透彻——前两天她从梦魇里惊醒,溪子就是这样跟她说的,连停顿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女孩不敢再去掀帘子,无措中,她忽然听见隔壁宿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继而拍门声想起:
“513!513还有人活着吗?伊荻!伊荻你最好回应我!”
喊话的人嗓音带着哭腔,女孩醒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此刻全身都在颤抖,声带仿佛也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来。
“伊荻!伊荻你如果醒了,就喊一声!不然我自己跑了!不管你了!辛伊荻!”
顾不得双腿打颤发软,女孩挪到门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插着的门栓拔出,拉开门,她看见了跟她一样惊魂未定的死党。
“多多…小楠她们…”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宿舍也一样!”
说着,门外的女孩不住落下泪来,两个颤抖的身躯相拥而泣,惊恐茫然中,却听得校园广播响起:
“紧急情况,紧急情况!请所有听到广播的同学迅速撤离到应急庇护中心!”
机械的电子音听不出情感,连着播报了三遍,就又恢复了沉默。
不对劲!可是是哪里不对劲,辛伊荻又说不出来。
不过,在这广播响过之后,死寂的宿舍区骚动起来,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里,一开始只有噼啪拖鞋声,不多会儿甚至出现了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伊荻…我们…是不是也得走了?就…不管她们了?”
多多用力吸了吸鼻子,低声问道。
哭过之后,辛伊荻也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看了看走廊外的天空,认真点点头:
“嗯…恐怕是的。但咱们不能这么走。回宿舍里去换身衣服,带上重要物品,一会儿还是这里,我们一起走。”
谁知多多听了却连连摇头:
“不要!我不回去!”
辛伊荻自是知道她的恐惧,无奈叹了口气:
“那我进去那两件衣服,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多多还是摇头,下意识将辛伊荻的手攥紧了。
“别怕,我不关门。你就在这里看着我,大声数数。数到30,我就出来,好不好?”
这一次,多多犹豫的点了点头,松开手,辛伊荻便也不耽搁,闭眼冲回寝室里。
30秒,够做很多事了。
女孩麻利的从衣柜里随便抽了条连衣裙套上,又换了双方便走路的平底鞋,拿出手机钱包身份证,还有枕头底下从小带不离身的吊坠,甚至还多拿了一双鞋和一件外套,回到走廊上给多多换上,这才一起跑出了宿舍楼。
刚跑出不远,便听得身后崩塌声响起。辛伊荻回过头看,正看见一大块天幕砸在宿舍楼上,原本的7层的宿舍楼顷刻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像所有的中学校园一样,体育馆还肩负着紧急处置中心的职能,跟宿舍楼之间隔着食堂、生活中心和图书馆。
平日里都觉得远,更别说这样的危急时刻!
好不容易跑到生活中心门口,辛伊荻却傻眼了,此刻的生活中心早已是一片废墟,刚才一路过来都没有看见大片的天幕掉落,那么这里被击中的时间肯定更早!
可是校园广播电台就在生活中心里!如果活动中心一早就被摧毁了,刚才的广播又是哪里来的?
想到这里,辛伊荻猛的刹住了脚步,惯性下松开了跟多多牵在一起的手。跑在前面的女孩诧异的回转身看向愣愣站在原地的同伴:
“伊荻?怎么了?你跑不动了吗?就快到了!”
不远的地方,已经能看见体育馆巨大的轮廓,可能是断电了,体育馆没有灯光,那些开着的大门里黑黢黢的,在这无光的夜色中,仿佛张大了嘴的兽。
不安夹杂着说不清缘由的悲伤成倍袭来,可她又不知如何描述,面对同伴的催促和拉扯,她只能一个劲儿摇头,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伊荻!快点!我不等你了!”
“不能去…多多,不能去!”
“你在说什么呀!终点就在眼前了!”
辛伊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甩开同伴伸来的手,不自觉的又后退了一步:上次听见这句话,是三天前在体能测验的跑道上,她跑不动了,在上一轮结束了测验的聂朵来陪她,当时她就说了这句话。
绝不是巧合!“终点”两个字放在现在这个处境里,既不合逻辑,也不合时宜。
“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去处!”
这样说着,辛伊荻四下观望,图书馆就在她右手边,这是一座仿欧式的建筑,主楼顶上伫着一台巨大的钟盘,当她的目光触到中盘的时候,擒泪的眸子时间瞪大了——时针指着4,分针正在3和4之间,4点17分!
她又颤抖着把手机拿出来看,时间同样是4点17分!
而她也清楚的记得,前一晚她从噩梦中惊醒,也是4点17分,因为响动太大,溪子被她吵醒了,所以才迷迷糊糊的安慰她。
时间暂停了,从她被热醒开始,就暂停了!
似是放弃了同她争辩,聂朵甩开她的手,独自往体育馆去。辛伊荻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疯了似的冲上去拦住她:
“不能去!这里不对劲!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
话音未落,她看见聂朵猛地睁大了眼睛,抬手捂着嘴巴,她顺着聂朵的目光回头看去,便见一大块碎片从天空坠落,说话间便砸在了体育馆上,张着嘴的怪兽消失了,夜色里只剩下一片漫天的烟尘。
“伊荻…”
这边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听见聂朵唤她,辛伊荻回过眼,只见聂朵的身影直直跪向地面,身子也慢慢弯下去,露出背上扎着的一截透明碎片。
“伊荻…伊荻我好冷…”
虽然没有见到一滴血,但聂朵的身子很快便凉透了,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而她的皮肤也开始变得透明,血管与经脉渐渐清晰,鲜血从红迅速变蓝,然后停止了流动,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永远的停止了转动。
而这还不是终结。
就像看电视的显示屏出现了故障,辛伊荻只觉得视线一阵恍惚闪烁,待到稳定时,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淡化——臂弯里同伴的身躯,崩塌燃烧的建筑废墟,还有不断碎裂陨落的夜空,最终都被无边的灰白色取代。
满眼的灰白色没有边界,也没有光影,空间这个概念,此刻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辛伊荻正不知何去何从,便听没有感情的女声响起:
“清除计划执行进度100%,幸存人员请在原地等待撤离。第二次空间克隆实验,失败。”

尖锐的警报声在耳边响起,起初还空蒙的,带着回响,但很快,这声音就真实的仿佛近在咫尺。
女孩睁开眼,车厢门上方的警灯闪烁着,耀眼的红光刺痛了她的双眸,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腕上的手表也发出蜂鸣:
“碰撞警报!距离空间震动波抵达还有8分钟,请尽快进入应急避险舱,并开启位置锁定。”
事已至此,她也顾不上去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床下拉出行李箱,将夹层里的紧身衣拿出来,边换衣服,边唤道:“Z7,Z7!”
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有些着急了:“七爷!你要再不理我,我就自己做主了!”
这一次,她的呼唤有了回应。
“别吵!忙呢!”
虽说这声回答里满满的都是怨气,但辛伊荻倒是松了口气,便听那声音又道:
“我说你是心真大啊,在哪儿都睡得着!物资都在货仓里,你却在头等舱睡得安稳!”
这家伙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跟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个没完。
六个小时前,辛伊荻登上了这列北境联邦中最长的纵贯线,列车自联邦中心所在的第一区出发,途经七次超维度跨越,停靠数百个沿线城市,一路向着动荡不安的洪荒大裂谷前线飞驰。
她买的是离货仓最近的三等舱票,但是检票的时候跟列车长聊的太投机,老列车长心疼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怕她被欺负,恻隐之心一动,就给她升了个舱。
紧身衣穿好,外面又套了身便服外套,辛伊荻边收拾自己的背包,边应声:
“那我能怎么办呢?车厢都是分舱封闭的,既来之,则安之。而且,不是有你呢么!”
正说着,警报声又响:
“碰撞警报!距离空间震动波抵达还有5分钟……”
背包整理完毕,衣服也都穿好了,辛伊荻将包背在身上,又从包里拿出枚红色的按钮来到车门边,刚将按钮贴在门锁上,眸光触到门锁,倏尔一愣:门竟然没上锁。
按理来说,列车长在收到空间震动预警的时候,列车就会开始减速,车厢门自动锁死,定位器也该同步开启——每个车厢都是应急舱,如果列车真的在震动波碰撞时脱轨,被卷进碎裂的时空里,定位器可以帮助救援队尽快寻找到车厢和乘客。
可现在,门是开着的。
辛伊荻心中暗叫不好,探出头观察了走廊外并无他人,这便闪身出去,一连查看了几间包厢,包厢门都未上锁,里面的乘客也都睡着,就连本该值守的列车长,此刻也像听不见警报声似的,倚着车厢,睡着深沉。她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走到列车长身边,壮着胆子推了推他的手臂。支在桌上的手肘顺势滑落,魁梧的男人也贴着墙瘫软,滑坐在地上。
这哪里是睡着了,根本是昏迷了啊!
辛伊荻赶紧从列车长的值班室里退出来,快步回到自己的包厢里,压低声音道:
“七爷,七爷,好奇怪,这列车……”
“不就是被劫持了吗?别大惊小怪的。”
原来他都知道!
“是你干的?”
“你倒是提醒我了,下次我会这么做的。”
他会这么说,那便不是他的“杰作”,如此说来,这列车上恐怕还有跟她一样“心怀叵测”之人。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但Z7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便听他声音里带笑,又道:
“但是不得不说,你这丫头吧,运气是真好。”
辛伊荻此刻是只怕有人生事端,真是看不出自己的运气哪里好,再想到自上车起就对她照顾有加的老列车长,她此刻心里五味杂陈,根本没听Z7在叨叨什么,囔囔着打断他:
“你能救他们吗?”
Z7话语一顿,迟疑问道:
“你说……救谁?”
“这车上的人,你能救他们吗?”
像是知道她会提出这个要求,Z7叹了口气:
“你带着这玩意儿按原计划先撤。物资和这列车上的人交给我。行吗?”
话音落下,辛伊荻手边的空间突然像被取走了一块,只留下个黑黢黢的正方形,一枚极不规则的球形物体从那正方形里滚出来,当啷一声,落在下方的茶几上,黑色正方形随即消失。
辛伊荻将那坑坑洼洼的金属疙瘩拿起来承在手心里,数秒钟之后,金属疙瘩表面斑驳的锈蚀顷刻消失,露出光亮的银灰色泽,又过了几秒,银灰色的壳子像被吸收了一般消失不见,不起眼的金属疙瘩就像只被层层剥开的鸡蛋,只剩下光滑的孔雀蓝色内核,在辛伊荻手心里变换着猫眼般莹润的色泽。
看着掌心里的蓝宝石,辛伊荻喜形于色,不仅夸赞道:
“七爷,你可以啊!这兵荒马乱的,还能截到时空结晶这种好东西!”
“你的这个说法不严谨。首先,兵荒马乱的是你,我一直很淡定。其次,这个东西也不是我截获的,非要说的话,它预设的轨道就是这里,所以我说你运气挺好。”顿了顿,他又道:
“不过我现在有个大胆的猜测,有没有一种可能,劫持列车的人,为了也是这枚空间结晶?”
辛伊荻闻言一个激灵:
“呸呸呸,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有人带着武器向这边来了!我想办法拖住他们,震动波一到你马上走!”
这一次,他的话语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辛伊荻便也不多话,应了声好,从包里掏出一柄短刃,选了处较为空旷的车厢墙角,手起刀落,划出一道交叉的十字。
仅是一瞬之间,空气便卷成气浪,向十字缝隙涌去,几乎是同时,爆破声从车厢连接处传来,碰撞警报进入三十秒倒数计时,车厢开始剧烈抖动,辛伊荻紧了紧背包的系带,扶着车厢闭上眼,同警报同步倒数,当倒计时数到零,她向那阔成了空洞的十字缝隙跨出了步子。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踝,试图将她拽出裂缝,但那只手的力量显然搏不过空间裂缝的引力,反而被拉进了裂缝里,十字缝隙也随之闭合。
突如其来的变数都发生在弹指一瞬间,辛伊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得有股重力拉着她下坠,越来越快,她用力蹬了蹬腿,试图将脚踝上挂着的“重物”甩掉,徒劳无功,超速坠落让她全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巨大的失重感压迫下,辛伊荻只觉得心脏突突猛跳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中,她用尽全力拉开了背包上的拉环,这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喉咙里像燃着一团火,灼的脖子生疼。
辛伊荻紧闭着双眸,蹙眉咽了咽口水,却像是咽了口刀片,从喉咙里划过,带着令人不适的血腥味。
继痛觉之后,触觉也苏醒过来,风冰冷冷的,夹着沙子拍在脸上,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风便由冰凉转为了寒冷。
严寒难耐,辛伊荻不得不强忍着浑身酸疼,抬起手,将眼皮上盖着的沙砾抹掉,勉强睁开了眼。
夜幕低垂,星河璀璨,晚风带着沙漠夜晚独有的干燥寒冷气息,即便穿着特制的恒温紧身衣,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寂静中,沉闷的警告声响起:“当前生命体征极不稳定,请尽快采取急救措施。”
她还以为自己没什么事,原来是生命迫近极限,疼痛都是其次的了。
辛伊荻哂笑一声,抬起还勉强能动的右臂,从腰包里摸出一支针剂,咬开针尖套,银牙一咬,毫不犹豫的将针头插进了颈侧皮肤里,然后便将针管丢在一边,躺平了等待针剂生效。
好在昏迷前,她记得拉开了着陆器的拉环,不然别说能用“女神之泪”救命,不粉身碎骨就算是积德了。
针剂很快便生效了,辛伊荻只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上爬行啃咬,全身的血液像被加热到了沸点,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烫熟。极端的炙热之后,极寒席卷而来,身体对温度几乎失去了判断,牙齿不受控制的打颤。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只是很是折磨人,但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待难以描述的不适感完全褪去,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里,理智回到了脑子里清醒过来,辛伊荻终于能好好回想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她跨入时空间隙的时候,有什么扯住了她的脚踝,回想起来,那种触觉该是一只手,但是那只手没能阻拦她从时空间隙逃离,反而被卷进了空间乱流里。只是即便如此,那人也没有放手,扯着她下坠,迫使她偏离了预定轨道,虽然千钧一发的,她启动了着陆器,但着陆器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最终坠落在这片沙漠里。
想到这里,她方才察觉到脚踝上怪异的紧绷感,原本以为是失血导致的麻木,此刻看来只怕并非如此。
辛伊荻坐起身来,眸光锁定在脚边那堆隆起的沙丘上——薄沙有节奏的微微起伏着,沙砾缝隙间透出闪动的红光,红光闪动的频率是呼救电码。
壮着胆子,辛伊荻往前坐了坐,伸手试探着将薄沙抚落,只一下,整个沙堆便簌簌坍塌,露出黄沙下的充气缓冲茧来,贝母白的缓冲茧舱在夜幕里流转着彩虹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右脚也被包裹在缓冲仓里,在气舱的压迫下,她几乎要感觉不到右脚的存在。
咬咬牙,她也顾不得会不会连带着拽出支断手来,猛地一使劲,将自己的右脚拔了出来。
也许是感应到被包覆的生命体动了,茧舱迅速瘪塌,缩成一张乳白色薄膜,包裹在茧舱里的物体身上,而后像被吸收了一般,迅速消失,只留下褐发青年双眸紧闭的蜷缩在沙地里,右手还保持着上举的姿势——他刚才就是这样拽着她的脚踝,想阻止她从车厢里逃走,最后害得她遍体鳞伤的迫降在这不知名的沙漠里,而他看起来似乎被茧舱保护的很好,除了额头上有些血迹之外,看不出明显外伤。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辛伊荻不由得怒火中烧,站起来恨不得踢他两脚。
脚尖还没碰到他,他手腕上的监测环却发出了警报:
“血压正在下降,请及时处理。”
茧舱薄膜的仿生材料可以处理皮肤表面的小伤口,但大型创伤是束手无策的。
悬在半空的脚放下了,辛伊荻抱着手臂将他打量了一番:青年蜷缩着,背上看不到有伤。她于是将他翻过身来,躺平之后,他的胸前赫然出现了一枚弹孔,在胸腔下方,鲜血浸湿了紧身衣,夜色里黝黑的一片,看不出伤势究竟如何。
辛伊荻蹲下身,伸手推了推青年,也许是因为疼痛,青年蹙起眉头闷哼了一声,还算是有意识,但也仅此而已。
失血一定会伴随失温,在沙漠寒冷的夜里,他撑不了多久。
暗自叹了口气,辛伊荻站起来,借着月光,她看见了数米外散落的着陆器和她的背包,刚要迈开步子过去,脚踝又被拽住了,似曾相识的用力,似曾相识的坚定。
辛伊荻不备,被拽的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沙地上,回过头,却见青年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气若游丝的问她:
“你……要去哪里?”
“去拿东西救你啊大哥!你快死了知不知道!”
青年没有答话,胸腔的压迫感迫使他用力吸气,撕裂的疼痛传来,青年咬牙发出一声闷哼。
“赶紧放开我,让我去拿装备,不然你真的会死的!”
少倾,抓着她脚踝的手指松开了,辛伊荻狠狠翻了个白眼,拖着自己刚刚“重生”还不利索的身子,向背包挪去。
着陆器迫降在沙丘顶端,看着不远的一段路,却因为要上个陡坡,辛伊荻爬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接近了背包,疏松的沙砾突然滑坡,背包顺势滚下来撞在她怀里,她脚下本就不稳,被背包一撞,这便跌坐在沙堆上,跟着沙子一口气滑落到底,灰头土脸的,却也少爬了一段路程。
稀里哗啦的响动,青年该是听见了,待辛伊荻拖着背包回到他身边,他还记得关心一嘴:
“没事吧?”
辛伊荻蓦地有些感动,道了声没事,这便打开背包翻找起来:
一枚枣核大小的推进动力核心,这是着陆舱推进器的补充燃料,极端条件下也可以用作照明取暖,只不过这玩意儿一旦点亮,能照亮半径20米范围,在当前环境情况还不明朗的情况下,她是不敢贸然点亮的。
几包高能量压缩餐食,是她一个人的量,省着点吃,抗五天没问题。
急救包里只有些简单的绷带、止痛药和消毒液,外科手术的设备是不可能有了——就算有,她也没办法独立完成开胸取弹头这么高端的手术啊!
正发愁呢,不远的荆棘丛背后突然闪出一个光点,夜色中仿佛坠落的星子,飘忽着向她飞来。辛伊荻眸光一亮,伸手将那光点抓在手心里,神秘兮兮的捧到青年跟前,二话不说,一巴掌盖在了他胸口的血洞上。
光点在血洞上爬行了几圈,嗖的一下钻进了血洞里,不多会儿,血洞上便覆了一层薄薄的丝。在这间隙,辛伊荻已经准备好了止痛针剂,撸起青年的袖子,将注射剂按在了手肘内。
青年眉头一簇,继而慢慢舒展开,他能感觉到伤口酥麻发烫,再看辛伊荻聚精会神的凝视着他的伤口,不解问道:
“你在干嘛?”
“等子弹自己掉出来。”
“啥?你……”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成了一声闷哼,虽然感觉不到痛,但这种莫名的拉拽感,还是令他很不安。
不过下一刻,他的不安便被安抚了,辛伊荻将掌心里的弹头承到他面前,炫耀似的晃了晃,笑道:
“你的运气不算差,这个时候遇到寄生龟。”
寄生龟是琉金石荒漠特有的甲虫种类,雌性甲虫会在荒漠里寻找受伤的生物,并在其伤口内筑巢,其筑巢用的银丝具有止血消炎的功效。这是一种对筑巢环境有重度洁癖的小生物,筑巢之前会将伤口里所有障碍物清理干净,比如青年伤口里的弹壳。
青年不知道寄生龟是什么,但在他的现有常识里,但凡摊上“寄生”两个字,都不是好事。
“你刚才说……什么东西?”
辛伊荻也不想跟他多解释什么是“寄生龟”,之前焦躁的情绪已一扫而空,知道自己此刻就在琉金石荒漠里,她心中舒了口气——虽然着陆姿势很难看,但至少她按计划达到了目的地,只是回到都城需要些时间。
心态轻松下来,她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我承认有赌的成分,但是共生,总好过双亡,对吧?”
这样说着,她又取了支“女神之泪”,掰过青年的脑袋,将针剂尽数注射进了他的侧颈。
还没从“被寄生”的震惊里醒过神来,又被莫名其妙的扎了一针,青年的不满和不安溢于言表,挣扎着想躲,却力不从心,只好任由她摆弄,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滚烫触觉,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烤透了。
“你又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
“这是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圣泉水。”顿了顿,她又沉声道:“就是所有维度都在寻找的‘诸神宝藏’之一,十三领域,女神之泪。”
“女神之泪?!”青年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双眸猛地睁大了,巨大的震惊足以让他忘却身体的不适,语音不知是激动还是难受,颤抖着又问:
“怎么可能……十三领域,早在二十年前就崩塌了……”
辛伊荻轻笑一声,却也不做回答,起身将散落的降落伞碎片拖过来,盖在青年和自己身上,又拿过自己的背包枕在脑袋底下:
“等你‘重生’之后,再跟我讨论可不可能吧。我累了,先睡了。”
其实她自己也还没缓过劲来,之前因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处境如何,一直处在高度的紧张当中,接着又忙前忙后的抢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紧绷的情绪让她暂时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此刻放松了,全身的酸痛纷至沓来,她迫切需要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还有好远的路程要走……

醒来的时候,天色未亮。
这一觉,辛伊荻睡的很踏实,踏实到连脑袋底下的背包是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都不知道。而她也不着急去找,因为偷包的人——前一晚刚被她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青年,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将包里的东西翻了一地。辛伊荻保持侧躺的姿势看了很久,直到他几乎要把包撕开,才无奈问道:
“你在做什么?”
青年手中的动作一顿,静默良久,应声道:
“我…饿了,想找找有没有吃的。”
这个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被他翻出来,零零散散丢了一地的压缩袋里装的可都是食物!
辛伊荻从“被子”里爬出来,一边观察着他在沙地上摸索的怪异举动,一边向他靠近,到了跟前,她从地上捡了一袋食物起来,递给他:
“喏,吃的。”
青年转过身,动作机械的仿佛一尊提线木偶,目光也是直勾勾的,没看她,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虽然尽可能地保持着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但他还是下意识的侧着耳朵,似乎想用听觉来判断辛伊荻的位置。
一丝不安在辛伊荻心头升腾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
见青年沉默不语,她又问:
“你看不见了?”
半晌,青年才沉沉“嗯”了一声,然后又不说话了。辛伊荻忽然有些可怜起他来,但是她也清醒的知道这荒漠里潜藏的危险,在弄清楚自己的方位之前,她无法判断自己离都城还有多远,她是有带粮食和水没错,但够不够她一个人坚持到都城都还两说呢!更何况,若这青年行动自如,带着他一起赶路,至少多个人照应,一起狩猎,生存的概率还大一些,可谁曾想他瞎了,带着个瞎子同行,这不是给自己增加负担吗!
辛伊荻长叹口气,将手中的压缩袋撕开,牵起青年的手腕,将膨胀成一包水果奶昔的袋子塞进他手里:
“快吃吧。”
说要便蹲下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补给品收集起来,平等分成两份,其中一份装进自己的包里,另一份则用降落伞的碎片包好,简单扎了个口袋,放到青年身边,眸光落到青年手中的食物上,见他一口没喝,哂笑道:
“怎么,怕我给你下毒啊?”
这样说着,辛伊荻拿过食物,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昂起头喝了两大口,尽数咽下了,将袋子放回他手里:
“放心喝吧。你说你都看不见了,我若要杀你,有必要浪费毒药吗?”
话音落下,辛伊荻自己都觉得好笑:是啊,他都瞎了,即便这样证明自己没下毒,他又怎么能确定吃的是同一份食物?终究是徒劳而已,就像留给他的这些食物,等他吃完,终究逃不开等死的命运,而她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能给你的物资都在这里了,等天亮了,咱们就各走各的,各凭本事活下去吧。”
青年沉默半晌,蓦地笑出声来:
“你把我一个瞎子留在沙漠里,等于是判了我死刑。给一个死刑犯留物资,你还怪好心的嘛。”
“有心思调侃我,看来你的情况也不是很糟。”
辛伊荻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沙丘顶端眺望了一眼:沙丘顶端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白光,天快亮了。
天亮之前,会有一颗星星出现在天际线上,那是确定方位的唯一方法,然后在气温攀升到能将她烤熟的温度之前,她必须抵达最近的避难所,虽然不一定有补给品,但至少能躲过白天的极热和夜晚的极寒。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能用的通讯设备,联络上都城的救援,就能化险为夷了。
经过一夜的休息,辛伊荻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爬上沙丘不再似昨夜那般艰难,抵达顶端的时候,天边的白光已经爬的很高了,她要找的那颗星星低垂在夜幕边缘,若是她再迟一些,那星星便要融进白光里,无从寻找。
辛伊荻赶紧将脖子上挂着的变圆盒子抽出来,按下旋钮,盒盖子便弹开来,盒中的圆盘像是指南针与钟表的结合,有三枚指针,短暂的颤抖旋转之后,很快稳定下来,只剩表盘的最内圈还在缓缓转动。待指针不再有动作,她将其中镶嵌有一枚乳白色宝石的指针对准了星星的方位,少倾,一道银白色光线向着那颗星星射出,表盘上也发出白色的荧光,在空气中纵向投射出三个一模一样的表盘,三个虚拟表盘上也都有指针在转动,只是转动的频率和方向各有差别,构成表盘的彩光颜色也各不相同。又过了一会儿,三个表盘再一次分别投影,纵向出现了九个大小不一的圆盘。九个圆盘兀自转动了一会儿,陆续安定下来,颜色也转成了微黄的白光,只剩下最顶上代表“相对时间”的一枚,指针诡异的摆动着,一会儿顺行,一会儿逆行。
再看天色,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已经融进了黎明的暮色里,白昼即将来临。
还好,对于她来说,“时间”这个概念眼下并不算重要,虽然很不理解,但她也只好安慰自己大概是迫降的时候摔坏了星盘,这便合上金属盒子,看了一眼旁边一半埋在沙子里的着陆器——昨晚略过沙丘的风带走了表面的浮沙,现在看来,着陆器的损坏程度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如果能修好,再稍加改造,她向下一个补给点前进的速度能提高不少。
找到了出路,幸伊荻赶紧回到沙丘底下,看青年手中的袋子已经空了,这便道了声保重,拿起背包重新往沙丘顶上的着陆器去。
才刚迈了一步,脚踝又被扯住了,还是那个位置,还是同样的力度。
辛伊荻定住了,狠狠翻了个白眼,转过身蹲下来,看着青年道:“大哥,咱们商量个事,能不能把你这动不动扯人后腿的习惯改改?”
青年的手是放开了,坚定道:“带我一起走。”
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辛伊荻是早就猜到的:
“大哥,这里是荒漠啊!我自己一个人要生存下去已经很难了,你又帮不上什么忙,你跟着我,我们俩都得死!”
“把我留在这里,我也会死的。我是瞎,但不傻!”
“我看你身上穿的装备不差,不可能是个人探险家。等我走了,你大可以召唤你的组织来救你,我给你的食物和水够撑几天的。刚才我看过了,沙丘足够高和结实,朝向也还算不错,运气好的话,太阳晒不到你。”
听她这么说,青年漠然的摇了摇头,却也不解释自己摇头的原因,只是道:“带我走。我会帮你的。有我在,我们都能活下去。”
辛伊荻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青年在身后喊道:
“你的着陆器,是mRt-0917,对不对?”
脚步停住了,她也不接话,只是停下来听青年继续说:
“昨天你拿来的降落伞有保温隔热涂层,这个技术当时因为应用太局限,很快就停产了。这款降落伞适配的着陆器不多,载重100公斤以内的没几款。mRt-0917在拆掉大部分装备之后,可以改成浮板,载四个人没问题,我知道怎么改。”
对于辛伊荻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她正想回到沙丘顶端试着将着陆器进行减构改造,如果这个青年知道如何操作的话,确实可以给她省很多时间。
回到青年身边,辛伊荻将他的包袱拿起来,塞到他怀里,道了声“自己拿着”,这便架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领着他一起回到了着陆器旁边。
青年对着陆器的构造确实相当了解,每一根管线的排布他都如数家珍,在他的指导下,不多会儿,着陆器就拆卸改造完毕,换上背包里的备用能源之后,推进器喷出明亮的青蓝色火焰,将正下方的散沙吹出一个大坑,辛伊荻高兴的欢呼起来,撇眼看向青年,正看见他倒映着火光,深邃如宁静深潭的双眸,也许是被她的欢呼声感染,他的嘴角也勾起了丝笑意。
一个念头在辛伊荻脑海中略过,她附身从地上拿起刚刚用来改造着陆器的锥刀,不动声色的走到青年面前,猝不及防的,将锥刀闪着寒光的尖头向青年的双眸刺去……

辛伊荻出手的速度极快,刀刃带动气流,吹拂青年额前的碎发微微飘动,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着寒光的刀尖已逼到了青年面门前,却又在他眉心中间戛然而止,离他的皮肤不过半公分的距离。青年始终面不改色,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甚至连眼珠子都没有动过一下。但他自然感觉到了辛伊荻立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于是问道:
“怎么了?突然跑过来?”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就像刚才指导她完成整个拆解改造过程,波澜不惊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真的看不见了?”
听辛伊荻这样问,青年哂笑一声,答道:
“不然呢?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不用看都知道怎么改造着陆器,这么厉害,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装瞎,跟着我有没有别的企图。”
青年却不以为然,叹息道:
“我说过,我是瞎,但不傻。我再厉害,也不会单枪匹马的,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领主对着干。”
听见“领主”两个字,辛伊荻刚卸下的戒备心又提了起来,眸光染上阴鸷,手掌不自觉的将锥刀握紧了,警惕盯着青年,问道:
“你说……我是领主?”
“昨晚你说过,这里是十三领域。我记得‘航海家笔记’里有说过,十三领域的荒漠里生存着巨型沙虫,为了躲避白昼的酷热,这种生物只在夜间出没,捕食一切带有水分的生物。昨晚我流了那么多血,却能一夜高枕无忧,唯一的解释,只有你是领主,或是拥有领主天赋的人。十三领域的生物忌惮你的存在,所以不敢造次。只要你活着,我就很安全。”
从认识他到现在,辛伊荻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看得出来,他很担心自己被丢下,所以很着急的证明自己的价值。
辛伊荻便也不否认,将青年扶上浮板,自己则站在了驾驶位上:“作为帮我改造着陆器的谢礼,我会带你到第一个补给点,希望到时候你能让我看到更多的价值。”
伴着话音落下,引擎轰鸣中,简易浮板跃下沙丘,接着爬升的热气流腾空而起,向着荒漠远方稳稳滑翔而去。
白昼来临,荒漠的气温迅速升高,很快就迫近了人体承受的极限。
青年一路沉默着,安静到辛伊荻一度担心他是不是热昏过去了,直到浮板发出尖锐的警报,青年终于开口了: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能源电池会过热爆炸的,我们得停下来,找地方避一避。”
辛伊荻当然知道要找地方避过这段高温时期,可他们刚刚离开了沙丘地带,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哪有分寸可以休息的地方!
“真是闭着眼说话不腰疼!我不知道热吗?咱们也得有地方躲啊…”
话音未落,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团黑影,待靠近了些,依稀能分辨出黑影圆弧的轮廓,像颗尖头朝下戳进沙地里的瓜子,只露出最末端的部分。
眸光一亮,辛伊荻加速往那黑影去,在太阳升上天顶之前,抵达了黑影前。听见轰鸣的引擎安静下来,青年不解问道:
“怎么了?”
“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
这样说着,辛伊荻从浮板上跳下来,靠近“瓜子”,抬手将上面挂着的浮土拂去,露出锈蚀的金属板,以及金属板上整片的灼烧痕迹。她抬起头往上看,斜插的“瓜子”遮天蔽日,足有十层楼高,很难判断插入地下的部分还有多长,在她目力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找到任何类似门或者窗的结构,可以让他们进入内部。
虽然现在躲在阴影里,不至于被日光灼烤的难受,但要抵御荒漠午后的热流依旧是杯水车薪。
听她久久沉默,青年又问: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你知道……星舰要怎么进到里面去吗?我是指……没有钥匙或者口令的情况下……”
青年闻言,沉吟片刻后,答道:
“不知道型号的话,很难判断。不过,一般来说,在星舰腹部中后段的位置,会留有一个液压舱门,我们称之为‘脐眼’,是星舰最脆弱的部分。”
“腹部的话……应该是比较平的一面对吧?”
“嗯。”青年点点头,继续道:“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这个舱门会自动弹开,方便人员逃生。”
他边说,辛伊荻边在平坦的舱板上摸索敲击,运气很好,他们此刻正在星舰腹部的荫蔽里,她现在只希望青年说的‘脐眼’没有被埋在荒漠以下。
终于,她的手指触到了一段缝隙,与严丝合缝的舱板拼在一起,尤为格格不入。心中窃喜,她从腰包里拔出短刃,插进缝隙里用力一翘。
吱呀一声,舱门像没有阻力一般,裂开了一条缝,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阴冷空气涌出来,辛伊荻只觉得一阵凉爽,将短刃插回腰间,徒手又将舱门掰开了些,目测宽度能让整台浮板驶入了,这才罢手,回到浮板上,道了声“站稳了”,驾着浮板慢悠悠的闪进了舱门里。
这台星舰不知在这里荒废了多久,舰舱里空荡荡的,别说幸存者了,就连人的尸体都没有看到。荒漠干燥的空气早已蒸干了舰舱里所有水分,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名状的硝石与机油味道。舰舱里很是宽阔,辛伊荻小心翼翼的沿着倾斜的走廊绕出底仓,穿过逃生通道径直向前,摸索过一段黑黢黢的过道后,终于来到一闪圆形舱门前,借着浮板推进器的火光,她仔细将舱门打量了一遍,囔囔道:
“这道门好奇怪,圆形的,上面还有一个水阀一样的东西……”
“这是顶层甲板的紧急逃生出口,穿过这里,前面就是顶层甲板和驾驶室了。”
听青年说驾驶室,辛伊荻眸光噌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门拉开,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瞳猛地被门后的光线晃的生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原本巨大的玻璃穹顶此刻跟舰身一样,倾斜着落在地面上,看起来就像一扇巨大的圆形落地窗,荒漠的燥热的阳光被隔绝在玻璃外,感受不到灼热的热气,留下一地明媚。
辛伊荻瞬间词穷,张着嘴无声的“哇”了半天,徒留一句感叹:
“好漂亮!”
这“没见识”的感叹,把青年逗笑了:
“你没见过星舰吗?”
“当然见过!但是这种玻璃顶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玻璃顶的……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第六联邦制造的运输舰,第六联邦的玻璃锻造技艺一骑绝尘,只有他们能造出这种扛得住超维度高压和穿越摩擦高温的玻璃。你可以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标识,或许我知道这是哪艘船。”
辛伊荻四下望了望,眸光凝在地面的投射的阳光上:日上中天,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标志。
“有了有了!这个花纹很像是一支矛的刃,两边有两个钩子……”
语言描述不清楚,她索性拉起了青年的手,在他手心里画出了花纹的样子,末了还确认道:“能懂吗?不能我再画一次。”
青年认真点了点头:“这是金雀花号。‘航海家笔记’里有记载,金雀花号二十年前执行运输任务的时候遭遇维度乱流,连带着舰上巨额货物一起失联,至今杳无音信。原来是坠毁在了这里……”
他语调里透出的惋惜和敬仰,勾起了辛伊荻的好奇心:
“这艘船很厉害吗?”
青年想了想,答道:“在那个时代,算是传奇了吧。无论是荷载量,还是战绩,都是当之无愧的。”
战绩两个字,刺痛了辛伊荻的心脏。
“对了,在这样规制的船舰上,一定会有巨量的物资储备。战备物资的存放时长都很久,如果能找到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等救援到来。”
辛伊荻对青年的话不以为然,讪讪道:
“不必找了。你有闻到硝石的气味吗?这里当时应该发生过一场大火,除了能扛住超高温的战舰外甲,其他的东西都烧完了。”
“都烧完了?”青年听了不禁诧异:“什么火焰温度这么高?”
“魔鬼城的‘地狱鬼火’。”辛伊荻边操控着浮板往地下深处去,边回答道:“十三领域被称为琉金石荒漠,你知道琉金石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传说中,十三领域的领主拥有点石成金的魔法,所以十三领域遍地是黄金。”
“是的。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点石成金的技能,领主也不会魔法。不过,领主有操控‘双火’的能力。琉金石荒漠地下蕴藏着巨量的黄金伴生矿,并且黄金含量极高,稍加提炼,就可以分离出高纯度的黄金。但是,这些跟黄金伴生的矿石非常难处理,唯有‘地狱鬼火’能在短时间内将矿石气化,同时不伤害黄金,提炼出来的黄金色泽醇厚,纯度极高。”
思量着这些话,青年有些不解:
“这不符合逻辑,在让矿石气化的温度下,黄金还能留存吗?应该也早就气化了吧!”
“正常情况下是的,但这就是‘地狱鬼火’的神奇之处,而且这种神奇的能力,只有领主才能操控。‘地狱鬼火’可以在三秒内达到八千摄氏度以上,瞬间就能引发爆燃。”
青年震惊了:“八千以上?!你的意思是,金雀花号被鬼火袭击了?”
“就非得是袭击吗?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自己惹上的呢?”辛伊荻的语调里染上了些许不明缘由的幸灾乐祸之意:
“琉金石荒漠有一句诅咒,‘魔鬼让你带走的一切,都被标明了代价’。‘鬼火’并不是单独存在的,我想这应该是磷矿自燃现象,而磷矿也藏在黄金的伴生矿石里。当年这台星舰上应该装载了大量伴生矿石,但他们并不知道鬼火的存在。当空气湿度达到自燃的标准,鬼火爆燃,烧毁了一切燃点之下的物质,只留下了星舰的空壳。”
且说且行,浮板下降到了星舰的低端——深埋在地下的驾驶舱。
这一路下行,始终有赤红的火焰在周围跟随,待浮板停下,那些火焰像有思想一般聚到一起,不多会儿便燃成了一团团火球。借着火光,辛伊荻看清了脚下金灿灿的“地面”——当年在烈火中融化提纯的黄金,在星舰坠毁之后,全都汇聚向最底端,埋没了大半间驾驶室,究竟掠夺了多少伴生矿由此可见一斑。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等最热的这段时间过去,还得赶路呢。”这样说着,辛伊荻将引擎熄了火,刚准备跨下浮板,手臂却被青年拉住了:
“等等,有声音。”

青年话音落下,便听得“咚”的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拍打在金属舰身上,这个声音被空荡荡的船舱混响放大,在寂静的空间得尤为瘆人。
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看不见的缘故,青年的听觉似乎变得极其敏锐,屏息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细碎响动,试图锁定不明物体的方位。可那东西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在辛伊荻二人不再出声之后,它也按兵不动,藏匿了声息。
气氛一时安静的诡异。
便是在这几乎连心跳都听得见的静谧中,一阵甜腻的芬芳悠悠飘来,像融合着榛果碎的太妃糖浆,淋在软软的松饼上,馋的辛伊荻直咽口水。
随着香气愈发浓郁,辛伊荻脑海中的场景也越来越具象,片刻恍惚之后,脑海中的景象竟出现在她眼前——噼啪跳动的壁炉火焰,铺着格子桌布的圆木茶台,奶油色陶瓷盘子里叠放着小圆饼,焦糖酱已经淋好了,旁边甚至还有一杯黑咖啡。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刚想迈开步子朝茶台去,手臂突然被拽住了:
“清醒点,控制呼吸!这气体有毒!”
被青年一提醒,辛伊荻幡然醒过神来,忙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捂住了口鼻,听他低声道:
“是赤蚺。它发散出的气体能让人产生幻觉,达到一定浓度甚至会麻痹神经。”
“气体是吧?”
辛伊荻的疑问句里带着不屑,话音落下,猎猎风声骤起,炙热的气流从身边掠过,旋转升腾,漂浮在空气里的一簇簇火焰瞬息间聚成旋风,呼啸着冲进他们来时的通道。
这一波“高温消毒”可谓是酣畅淋漓,把整条通道烧了个里外通透,一时间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听着头顶的风声呼呼作响,感受着热浪在头顶盘旋,青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讶异。与他相比,辛伊荻极其淡定,甚至有些得意的拍了拍手:
“好了,我用地狱鬼火把通道封起来了。我就不信有什么活物,能安然无恙的穿过这层火墙!”
哑然半晌,青年无奈的笑了:“你是一点都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我能控制双火,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是能控制双火,但是你能控制这些气体吗?万一这些气体被火焰点燃,我们俩大概也一起祭天了吧……”
被他这么一调侃,辛伊荻霎时冷汗满背,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有考虑过。短暂的尴尬之后,她轻咳两声,强装淡定,道:
“我承认有赌的成分,但是……”
“但是我们和赤蚺,只能活一个,是吗?”
青年都会抢答了!听到她说赌的成分,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前一晚,她就是这样赌他的生命力的!
辛伊荻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摇摇头:“不啊,这次的赌注,要么我们活,赤蚺死,要么我们都死。”
哑口无言。
还没想好怎么给她“生存建议”,便听她又道:
“好了好了,咱们这不是没事儿嘛!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青年在心里呵呵干笑了两声:他哪儿敢教训她啊!谁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不开心,又拿他赌命呢!
许是想到青年看不见,辛伊荻本都已经坐下了,却又站起身,走到青年身边,将他扶到一处靠墙的平坦处坐下,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了,双目微睱,长舒了一口气之后,问道:
“你不是个人冒险家,对吧?”她的语气很轻松,但青年似乎很忌惮这个问题,并不做回答,只是听她继续道:
“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跳进缝隙?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如果不是她准备了“女神之泪”应急,现在他们已经是两具脱水的尸体了!
“我救了你啊。如果女神之泪都不足以换你一句真话,我也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能放心的带你去都城。”
这句话似乎对青年有所触动,终于,他不再沉默,开口说了三个字:
“金鳞会。”
金鳞会,第一领域首屈一指的民间帮派组织,凭借强大的资金和战力资源,横行于第一领域各国之间,不受任何组织牵制,也不参与任何形式的权利斗争,仿佛孑然孤立于末世资源纷争之外,却又将各种资源命脉掌控于股掌之间。
“这么说……你是掠夺者?”这次的提问,辛伊荻的话语中带上了防备。
青年摇了摇头:“不是。你见过掠夺者独自出现在列车上吗?”
的确,作为这个世界最具威胁性的存在,掠夺者每次出现,必然是星舰编队跟随,以殖民占领为目的,强取豪夺,是每个势力赖以生存的核心实力所在。
如果是金鳞会的掠夺者,混到他这个地步,确实太落魄了些。
“我收到线报,在这趟列车上会有时空结晶出现。所以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想碰碰运气。谁知道列车被劫持了。”
原来他的目的是空间结晶!
“这么说,你的枪伤是劫匪所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空间结晶?”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是这不符合逻辑,我收到的线报都只是‘可能会出现’,并不是确定的消息。为了这么一条不确定的信息如此大动干戈,没有必要。”
青年的分析不无道理,纵贯线列车被劫持,想必已经在第一领域造成了轰动,如果Z7没能控制住列车,列车将全速撞向空间裂缝,列车上的动力装置受到冲击必将爆燃,行程的震荡波若是与空间裂隙叠加,造成的后果是难以预判的。
三年前,第二次空间克隆实验失败,就是因为帮派势力的星舰在空间缝隙中火拼,引发震荡波,导致原本稳定的空间构造被震荡波摧毁,若不是突遭这一劫难,第二次空间克隆实验该是成功的,辛伊荻也该在那个空间里,和小伙伴们一起完成了高中学业,走进高等学府的大门。
起初,人们都认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造成的后果还不过是试验失败、空间坍塌,却没想到火拼导致的星舰编队爆燃,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将空间裂隙再度撕裂,混乱的高频电磁波和游离粒子从新的裂缝中发散逃逸,像是无法被控制精神病毒,在第一领域广泛传播蔓延,轻者出现幻觉、思维混乱,重者狂躁暴戾、丧失心智。没有人知道这种疾病的传播途径是什么,也没有人能预判发病的人群和时间,第一领域称这种精神疾病为“铜月”——每当月亮变成诡异的赤铜色,发病人群便会大幅度增加。
那根本是一场浩劫,无论对参与空间克隆实验的志愿者而言,还是对第一领域的群众而言。作为幸存者,辛伊荻是幸运的,而她的养父却很快被确诊了“铜月”患者,被迫从原本炙手可热的岗位上调离,全家驱逐出北陆东都,搬进了监管区的福利房里。
听她久久不说话,青年关切问道:
“怎么了?你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有些感慨…”
她话语中的唏嘘,却让青年不禁轻笑出声:
“你可是领主,怎么,领主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吗?”
她要是说,她也是这两年才知道自己是领主的,估计青年会笑得更大声。于是她也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
“你要空间结晶做什么?不是什么人都有能力使用空间结晶的。”
空间结晶是空间破灭后存留的碎片,就像被加密过的压缩文件,储存着有关于空间的信息,而揭秘方法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你知道…拜伦商店吗?我想用这枚空间结晶做笔交易。”
“跟拜伦商店做交易?那你的筹码可得足够有分量才行。”辛伊荻的语调染上了笑意:“你想做什么交易,不妨说说看。”
“在我出生之前,十三领域的大祭司便预言我活不过二十岁。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换了两次心脏都于事无补。”
在这个时代,器官克隆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完成两次移植手术,也不是普通家庭可以承受的——极度匮乏的资源,让生存都成了底层阶级的奢望。能做两次移植手术,眼前的青年家庭条件可见一斑。
“我很好奇啊,你家里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大祭司下这样的诅咒。”
听辛伊荻这样问,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这里真如你所说,是十三领域,你可以带我去都城吗?也许我可以找到破解诅咒的方法。”
这个愿望很合理,但辛伊荻却无法允诺他——他们现在确实在十三领域没错,但她也不知道究竟处在十三领域的哪一段时空里,他所说的大祭司,未必和这个时空的大祭司是同一个人,甚至他所谓的诅咒,在这个时空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看她又沉默了,青年生怕她不答应,赶紧又道:
“只要能去都城,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你现在没有空间结晶,如果是同拜伦商店做交易,你要拿什么做筹码呢?”
辛伊荻本想用这个问题,让青年知难而退,不曾想青年二话不说,从衣服里拽出脖子上的挂坠,承在手心里,递到辛伊荻面前。
古铜色吊坠立了起来,交叠的圆环有规矩的错落开,组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球体,片刻后,一道震荡波以圆球为中心向漾开,圈圈套叠着,仿佛水面上的涟漪。接着,涟漪里徐徐出现了一道金色光环,又是几息之后,那光环延展成了带刻度的表盘,与辛伊荻的星盘有几分相似。
看着环绕在金属圆球周围忽明忽暗的光点,辛伊荻迟疑问道:
“陀螺仪?你要用星舰做筹码?”
“对。金鳞会最强战舰荆棘鸟。如果拜伦商店能给我想要的信息,我愿意用它做筹码。同样,如果你带我去十三领域的都城,它就是你的了。”
说着,他又将掌心向她迫近了些,光点映在她眸子里,灵动的仿佛有了生命。
说她不想要,那是不可能的。看着青年手中缓缓旋转的陀螺仪,辛伊荻咽了咽口水:
“你究竟是谁?金鳞会的星舰能随意让你当做抵价的筹码?”
“椒图堂,骆添。”青年说完,又补了一句:“荆棘鸟是我个人的资产,与金鳞会无关。”
虽说不混迹于帮派,但做了那么多生意,规矩辛伊荻是知道的:像金鳞会这样的大帮派,自报家门敢带堂号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辛伊荻道了声“幸会”,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伊荻,你也可以叫我‘伊迪丝’。”
听见这个名字,青年的表情一滞,迟疑道:
“伊迪丝?你不会就是四年前抢占拜伦商店,让各势力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的那个伊迪丝吧?”
“对啊。我就是你想做交易的那个拜伦商店的主理人。强调一下,不是我抢占了拜伦商店,而是拜伦商店选择了我。”

何其目中无人、有恃无恐!这句话若是放出去,探险家公会又得“震”一段时间。
但是她的嚣张是有“资本”的:拜伦商店的主理人,又是十三领域的领主,坐拥“女神之泪”这种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迹宝藏,又掌握着储量惊人的黄金资源,纵观领主之列,她的光环都加的太过分了!过分的令人艳羡,令人发指!
“诶,骆添,我现在以拜伦商店主理人的身份,同时也是琉金石荒漠领主的身份问你,你确定要用星舰,换去十三领域都城的机会吗?”
听见辛伊荻这样问,名叫骆添的青年片刻迟疑之后,坚定的点点头:
“对,我确定。”
“即便到了都城,你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你也不后悔?”
“不后悔。”三个字,斩钉截铁。
“拜伦商店不做不确定的买卖。如果找不到你要的答案,你有别的条件吗?”
骆添思考了一会儿,蓦地笑起来:
“在我决定与拜伦商店做交易之前,医生就已经诊断我身体里的脏器在慢速衰竭,我用过很多药,也做过很多尝试,都无济于事。如果我真的找不到诅咒的真相,能破除这个诅咒,也不枉我冒死来这里一趟!可是…这真的做得到吗?”
辛伊荻明白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跟她来的,之所以愿意用星舰做交换,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离开这里,即便离开了,回去也是等死,星舰是用不上了。
可是他来的是十三领域啊!
“如果我是拜伦商店的主理人,这笔交易我不会接受。但作为十三领域的领主,荆棘鸟,我收下了!”
这样说着,辛伊荻从骆添手里拿过陀螺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她的承诺已经兑现了,前一天晚上注射进骆添身体里的“女神之泪”既然将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就意味着他已经“重新”活了一次,只要是跟肉体有关的病痛都会被治愈。
只是不知道“神迹”是否能抵消“诅咒”的力量,这一点确实需要回到都城,当面问问大祭司才知道。
无论如何,这台顶配星舰,她是十拿九稳的入手了,至于怎样操控,对于Z7这台“天狼星级”超级计算机而言一定是手到擒来,不需要她太过操心的。
“女神之泪”有一个副作用,就是在肌体重构的过程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能,犯困是极为正常的情况,所以她但凡有机会就得打盹休息,至于骆添为何能保持精力充沛的样子,她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得其解,那便索性不思了。
辛伊荻将星盘拿出来,打开在地上放稳了,看着层层星盘升腾旋转,眸光也逐渐迷离,朦胧中,听见骆添问她:
“你困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当做回应,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袭来,便是青年将手放置在她的额上,探测她的体温,她也没有力气拒绝。
“你的体温偏高,真的没事吗?”
“没事。控制双火,总需要消耗些体力的。”说着,她将身体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注视着星盘上缓缓转动的指针,困意越发深沉,囔囔道: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不然……我们都离不开这里。”
这句话,骆添不知该如何解读:说是安抚他,却又透着几分威胁的味道——唯一的出口被火墙封锁着,辛伊荻若是有事,这火焰必然失控,他们俩都会顷刻间被烈焰吞噬,人间蒸发。于是他也更加不能确定,这火墙究竟是防赤蚺的,还是防他的。
看来眼前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并非像她的长相一般,单纯善良,人畜无害——是的,眼前。
他能看见,由始至终都能,“瞎了”不过是个幌子。
起初,他只想用这个幌子掩盖自己翻找她的行李,试图拿回空间结晶的行为。但是当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机能在迅速恢复,意识到十三领域的“诸神宝藏”传说或许是真的,从那一刻起,他的目标便发生了转变——空间结晶太“小而美”了,他要更大的战利品,比如取之不尽的黄金,比如起死回生的泉水,比如整个十三领域!
对了,十三领域!根据《航海家笔记》记载,因为过度的资源掠夺和多方势力混战,十三领域在二十年前就完全崩塌,彻底消失在维度里,再也无从找寻,连同“诸神藏宝之地”的传说一起,彻底成为了神话。
连第一领域最顶尖的探测器都找不到的“传说之地”就在眼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许答案只有辛伊荻知道。
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了引擎的轰鸣声,骆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辛伊荻已经醒了,站在浮板边检查设备,头顶的火墙在慢慢熄灭,风从通道涌进来,没有了火墙的加热,空气凉飕飕的。
分明只是只闭了个眼的功夫,难道天就黑了?
诧异中,辛伊荻已经调试好了设备,向他走过来,语气有些凝重:
“醒了?”
骆添点点头,反问道:“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现在要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外面的温度降下来了。坏消息是,降温是因为雷暴来了,我们得马上走。”
琉金石荒漠的雷暴是维度里排名前十的天灾,也许是因为地下埋藏了大量高纯度黄金的缘故,琉金石荒漠的雷暴可以在短时间内发生数千次对地雷击,在雷暴里,他们躲避的这台星舰就像个兼具天线功能的空罐头。
“你…不能控制雷暴吗?”
骆添的这个问题,让辛伊荻很是汗颜:
“我是领袖,但不是神仙!你能站起来吗?能的话,我们…”
话未说完,骆添一把将她拉过身前,几乎是同时,枪声骤然响起,连响六声,没有一发子弹发出撞击金属的声音。
辛伊荻回身看去,便见她刚才站着的地方躺着一条橘色蜥蜴,子弹从它的下颚射入,打穿了它的后颈,而在那蜥蜴身后更远一些的地方,还躺着几具同样的尸体。
嘶嘶声在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响起,骆添的枪口四下瞄了一圈,沉声道:
“见鬼,这是捅了赤蚺窝了?怎么有这么多!”
忌惮骆添手中的武器,橘色蜥蜴不敢再贸然上前,却也没打算让眼前的两人离开,仗着“蚺”多势众,先行霸占了浮板,立起脖子上皱褶的皮肤,发出骇人的嘶吼。一时间,整个空间里都充斥着令人不安的甜蜜味道。
火焰从空中缓缓降落到辛伊荻身边,她想故技重施,用火墙将赤蚺隔离开,但骆添像是看穿了她的计划,她手臂还没抬起来,便被骆添按住了:
“别冒险,距离太近了。”
眸光紧紧锁定着跟前越逼越近的赤蚺群,骆添一手握枪,一手护着辛伊荻退到舰舱墙边,敲了敲身侧的墙:
“这里,有一扇门。运气好的话,门里面应该有一台应急逃生舱。想办法打开它。”说完,他又补了句:“小心些,门里面应该就是座舱。”
那是一扇只有半人高的弧形小门,从尺寸来看,内部通道也不会太宽敞。如果真如骆添所说,这时候放把火,门是能开,但里面的逃生舱应该也报废了。
不多会儿,骆添听见耳边有电流声掠过,余光瞥过去,便见辛伊荻正从空间裂隙里抽出一把大剑,剑刃足有他一只手掌宽。下一刻,这柄大剑便斩在了舱门上,接着,她以这巨剑为撬棍,四下尝试了一下,伴着金属刺耳的摩擦声,舱门开了,火簇紧跟着飘进去,照亮了门里面的空间。
果真如骆添预判的,从这扇门跨进去,直接就是座舱了,前后双人位,宽度不过一个座椅,整体造型狭长如织机上的梭子。
见门开了,骆添催促她道:“你先进去,按驾驶位上的蓝色按钮,再把旁边的扳扣全部推上去,看看供电是否正常。”
辛伊荻照做,伴随着电流声,座舱亮了起来。
“可以,能用!”
骆添应了声好,边退到门边,边问她:“你会开吗?”
“不会。”
两个字,斩钉截铁。
“坐后面去。”
辛伊荻乖顺的挪到了后座,麻溜系好安全带,向骆添道:
“你撤。我断后。”
话音落下,火焰再次聚拢成墙,将骆添和赤蚺群隔断开,骆添便也不耽搁,拿起地上的背包,几步跨进门里,入座、闭舱、点火,一气呵成。
伴随着强烈的推背感,小小的逃生舱瞬间加速,在巨大的爆破声中,逃生舱穿过火光,冲出了金雀花号,在空中短暂停留之后,极速下坠,这感觉比坐跳楼机真实。
就在辛伊荻以为要跟地面亲密接触的时候,推进器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向,托举起逃生舱,稳稳的悬浮在了沙地之上,而后,她听见骆添长长舒了口气:
“万幸……还好油压上来了,不然真得死这儿。你没事……”
“吧”字还没说出口,短刃却横在了他脖颈上:“你没瞎?”
骆添一时哑然,刚才的情况太紧急,自己又刚睡醒,根本没顾上自己现在是瞎子这件事!
“我……要说自己睡了一觉,突然好了,你信吗?”

短刃又逼近了他几寸,他脖子上的皮肤已经能感觉到钢刃的冰冷:
“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这是他的心里话,所以说出来的态度也格外恳切,“我只身一人沦落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得多想不开,才有胆子对领主不利!”
即便这样说,短刃也并未从他脖颈上移开。两人僵持着,却听得惊雷炸响,雷暴云的边缘已经到了头顶上,紫色电光在云层里游走爆闪,狂风骤起,吹得逃生舱左右晃动,砂砾撞击在铁板上叮当作响。
“我要真瞎了,刚才咱们都得死在里面。现在我们也并不安全。十三领域的雷暴有多大威力,你该是清楚的。”说着,骆添拍了拍握着的方向盘,商量道:“等我们找到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你再跟我算这笔账不迟。”
却说辛伊荻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在心里稍微掂量了一下轻重,她手中的短刃从骆添脖子上移开了,刀锋入鞘,鸣金之声听得骆添脊背发冷。接着,一道白光自身后射出,穿过逃生舱的挡风玻璃,射向在雷雨云下宛如黑夜的狂野。
“跟着光走,它会带我们到今天过夜的地方。”
这便是接受了他的建议了!骆添心中窃喜,道了声好,调整推进器方位,追着白光而去。
前脚刚离开金雀花号荫蔽的范围,紫色电光便穿透云层,劈在了金雀花号的金属舰身上,一连数道,辛伊荻回过头,只见巨大的星舰被包裹在电光里,玻璃穹顶里隐约有白光略过,忽闪了几下,便被风沙吞没,再看不清晰。
一丝不安在她心头升腾起来,掌心隐隐发烫,似曾相识的感觉,将她心中的不安成倍放大。
“骆添,你怎么知道这台逃生舱有可能还能使用?”
当年的大火应该已经将金雀花号上所有可燃物燃烧殆尽,这种有动力核心的飞行器更是在劫难逃。
“赤蚺这种生物生活在第六联邦的岛屿上,被很多达官贵胄作为宠物饲养。金雀花号上会有,并不奇怪。但历经大火还能活下来,说明星舰上有没被大火焚烧过的地方。金雀花号上的舱门都比较完整,舱门两侧都有火烧的痕迹,我判断防火门没能隔断大火,是因为火焰通过通风管道蔓延。紧急逃生舱所在的甬道一般不会留通风口。所以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运气很好,咱们赌赢了。”
“那……你觉得金雀花号上,还可能有人活着吗?”
听她若有所思的这个问题,骆添轻笑出声:
“你也看到那群赤蚺都饿成什么样了,活人肯定是没有了。”
听了这话,辛伊荻忐忑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可她刚才看到的白光分明是那样真实的!
“以你对星舰的了解,金雀花号上的设备,还能用吗?”
这个问题,换来了骆添短暂的沉默,思虑片刻,他才慎重回答道:
“很难说。金雀花号和荆棘鸟出于同一款母舰模型,荆棘鸟全密封的应急舱共有4处,配备有光伏电能组,哪怕全舰断电,只要有足够的光线,就可以恢复供电,保证基础的照明、防御和定位功能。”
“你说……定位?”
“嗯。你该是了解的,如果在多维度时空里遇难,详细准确的坐标信息,是获得救援唯一的保障。”
这句话说完,久久没听见辛伊荻回话,骆添微微回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便见她托腮看着窗外,神色凝重。他将刚才的对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隐约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也不避讳,问道:
“怎么?你担心金雀花号会暴露十三领域的位置?”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二十年来,十三领域都是传说一样的存在,一旦坐标暴露,必然会导致各势力哄抢,二十年的悲剧必将重演,甚至更为惨烈。
听辛伊荻“嗯”了一声,骆添想了想,安慰她道:
“我理解你的担心,不过你想啊,金雀花号坠毁在琉金石荒漠这么久,如果定位跟踪设备供电正常,十三领域的位置信息早该泄露出去了。也许那场大火,彻底毁掉了金雀花号的能源供给系统。”
“可是刚才,我看见闪电击中了金雀花号,玻璃窗里好像有光。”
“你说,闪电击中了金雀花号?”
“嗯。而且不止一道。”
沉默半晌,骆添将推进器的功率又提了一成,沉声道:
“如果真如你所说,恐怕你得尽快去都城与族人汇合,商量下一步对策了。”
“怎么说?”
“短时间的大功率电击会让电路板过载烧毁,但在烧毁之前,设备是有可能被激活的,定位设备只要被激活,就会有位置信息反馈出去。若是第六联邦重兵压境,十三领域只怕在劫难逃。”
辛伊荻不再答话,气氛一时压抑的令人窒息。
小小的逃生舱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上就像汪洋大海上漂浮的树叶,又转过一重沙丘,忽有狂风从右侧吹来,险些将逃生舱吹翻。颠簸中,舱内红灯亮起,传来令人不安的报警声:
“警告,警告,右侧推进器故障,请立即关闭。”
骆添赶紧将故障推进器关闭,全力稳住舵盘,大声问道:
“这横风带什么情况?”
辛伊荻一路在神游天外,这会儿醒过神来,看向舱外砂石横飞的一片混沌,眸光一亮:
“我们到了!把所有的推进器都关掉,这风会带我们进城的。”
将信将疑的,骆添将三套推进器全部关闭,逃生舱并没有像想象中的一样落到地上,而是保持着漂浮的状态,被风推成顺向,缓缓动起来。
一路引航的白光在夸张的弯折之后,突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被掰直了,直射向狂风带尽头,飞沙走石也不再攻击逃生舱,乖顺的仿佛伴游的鱼群,就这样随波逐流的飘了一会儿,风沙里出现了城墙高大的轮廓。不及看清,逃生舱的尾端突然被气流猛推了一把,再稳定下来的时候,逃生舱已停在了风平浪静的城门前。
月光下,巨大的城门紧紧闭合着,像是感应到访客的到来,门两侧的火把“呼”的燃起来,齿轮隆隆作响,震落纹路里积累的尘土,露出门上雕刻的一对交叉的翅膀。辛伊荻从逃生舱里跳下来,几步走到空地中央,自空间缝隙里抽出巨剑,插进面前人工雕凿的石缝里,剑刃尽数没进地下,只留了金色剑柄在地面上,少倾,隆隆的齿轮声自地底传来,地面剧烈晃动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恢复了平静。再看城门,交叠的翅膀已经收进了门里,取而代之的是两条侧坐的巨龙,龙爪抵着一枚纯金圆盘。
看见圆盘上的纹路,骆添的呼吸出现了片刻的凝滞:“黄金绿洲‘巴缇斯’!”
辛伊荻轻笑一声:“巴缇斯是十三领域语言的音译,在这里,它的意思是‘魔鬼城’。”
说着,城门洞开,白光向城中扫去,出现了街道、市集、房屋、植被,以及宽阔笔直,用金砖和各色宝石铺成的中央街道,路的尽头矗立这整座城的核心建筑——一座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四棱锥型建筑,像极了第一领域历史书上记载的“金字塔”。
“欢迎来到‘巴缇斯魔鬼城’。”
像在回应她的话,夜空中回响起悠长的嘶鸣,黑影从月亮前掠过,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片刻后,那黑影落在了“金字塔”顶,覆着薄膜的翅膀掀起狂风,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咆哮,炽热的橙色火团向辛伊荻和骆添二人扑来。
辛伊荻却也不慌,眉眼带笑的朝那火球一抬手,火球即刻转向,朝着九霄直冲而上,在晴朗的夜空里炸开满天流火,火星落在道路两侧的建筑上,点燃了蒙在建筑上的沙土,每燃过一寸,便露出一寸澄黄——这些建筑竟都是黄金铸成的!骆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为“黄金绿洲”!
这番操作显然让巨龙很是兴奋,再次咆哮之后,它从金字塔顶一跃而起,朝辛伊荻俯冲而来,却又在她面前转向高飞,在她头顶上盘旋鸣叫,仿佛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一般,变着花样的向她示好。辛伊荻显然也很享受它的这套撒娇动作,操控火焰与它玩耍了一会儿,终于对它道:
“去告诉大家,我回来了。”
收到指令,巨龙长鸣了一声,冲上夜空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少顷,地面突然晃动起来,地底似乎有一股波浪,自城门外向着金字塔底涌动,道路两边下水道一样的格栅里喷出蒸汽,干燥寒冷的荒漠子夜在氤氲的蒸汽里变得温暖湿润。待地面恢复平静,金字塔里爆发出耀眼的橙色火光,紧接着,城池四周接连有火光冲天而起,像一支支光柱,照亮了整片荒漠。
这样的景象,便是《航海家笔记》里也不曾记载。骆添还沉浸在眼前仿佛魔法或者幻术制造的景象,直到辛伊荻催促他跟上,他才醒过神来,跟着走在前面一蹦一跳的女孩,走进了金字塔内。
绕过金字塔正门的圣殿,后厅内是一方巨大的熔岩深坑,直径足有40米宽,坑里是沸腾的岩浆,不时有火焰蹿起来,分明看上去热的要将人融化,站在坑边却感受不到灼人的温度。火坑边搭建着往二层去的楼梯,辛伊荻一进后厅,径直便往楼梯去,直到踏上楼梯,她似乎才想起来还有客人,于是停下脚步,指了指右侧虚掩的门,对骆添道:
“那边有水池,条件是简陋了些,简单洗漱是可以满足的。柜子里应该有一些换洗的衣服,是这里的传统服饰,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穿一下。”
骆添应了声好,习惯性的反问道:“你呢?”
“我去楼上,把自己整理好,你也上来休息吧。”
骆添不得不承认,这池温水来的太及时了——前一晚辛伊荻临时用来给他止血的寄生龟似乎已经在他的伤口里筑了巢,这一整天神经都高度紧绷着,顾不上感觉身体的异样,但现在放松下来,胸口刺痒的感觉便也无法再忽视。
脱下“战损”的上衣,骆添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伤口:白色虫丝覆盖了整个伤口,虫丝里有生物在蠕动,不止一处,看的他不禁有些反胃——枪林弹雨,异族妖兽都不曾畏惧的他,对这种蠕动的昆虫还是很抵触的,特别是当这种昆虫就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强忍着不适,他伸手向那虫丝挑了一下,不曾想那虫丝韧性十足的扎在皮肤里,似乎跟皮肤的神经连成一体,这试探的拨弄,伤口的皮肤立刻刺痛起来。
越是如此,他却越是不死心,眸光移向跟前升腾着蒸汽的池水,思虑片刻,他蹲下身,用手掌撩拨起池水,淋在了伤口上。水温恰到好处,伤口周围的皮肤被池水浸润,胸口一下子暖起来。骆添只觉得舒适,垂手刚掬起第二捧水,心脏突然猛跳了几下,伤口周围的皮肤像有电流经过,眨眼间电流就过遍了全身。
眼前一黑,他直挺挺的往水池里栽下去,昏迷之前,他听见辛伊荻惊慌的呼喊声:
“骆添!骆添!等…遭了…”

“绝对时间,是你们在生理层面上的时间,基于第一领域而存在,不会因为空间变化而改变;相对时间,是你们到达的目的空间内的时间,根据空间所在维度的变化,相对时间也会发生变化。但是我们所说的‘离境时限’,永远是基于第一领域的绝对时间。所以在抵达某个领域之后,务必第一时间确认时差,避免延误离境,导致出现‘解体效应’。
‘解体效应’是已知的空间维稳效应之一,是被动发生的效应。当某个个体离开该空间超过固定时限,关于这个个体的所有信息就会进入‘解体’序列,他的所有痕迹都会被逆行抹除,简单来说,就是在第一领域里,关于你的一切生存痕迹都会被删除。截止目前为止,已知的最长‘离境时限’是168小时,也就是7天。”
教授的讲解,骆添只听到这里,往后的内容他听不清了,只看到教授在投影前来回走动,越来越模糊。脑海里的声音安静下来,听觉也恢复了功能,他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诚惶诚恐的迅速靠近:
“伊荻小姐!都说您也需要休息了!这小子没事,不过是被寄生龟的生物电击昏了,迟早会醒的。”
“我于心有愧,怎么能睡得安稳呢!抓寄生龟给他止血转头就忘了,怎么就让他去洗澡呢……”
少年听了这话,呵呵笑出声来:
“用寄生龟止血,这个事也只有您做得出来。我要是跟大家一起来,这会儿小甲虫都孵出来了。”
“都说我忘记咯!好了好了,别骂了,再骂要自闭了!”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语气哪有一点自闭的样子,话锋一转:“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如果是我们这边的人,电一下,一个晚上就醒了。不过第一领域的人身娇肉贵的,很难讲要昏迷多久。”少年的这句话里嘲讽意味十足。末了,突然一拍掌:
“要不我再去抓一只寄生龟回来,再电他一下,可能就醒了!”
骆添只觉得太阳穴一紧,昏迷前过电的感觉记忆犹新,再电一次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
却听得耳边一阵沉寂,而后响起了辛伊荻若有所思的回答:
“有道理,我再去抓一只回来,你把他扛到水池里去。”
有道理个鬼啊!他只能在这里停留7天,再电一次,别说回去了,估计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卯足了劲儿,骆添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力气似乎不知道要往哪里使,四肢不听使唤似的,怎样挣扎都是徒劳,唯有眼皮还是听话的,一番折腾之后,白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瞳孔。
少年本已将骆添的手臂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经意的近距离对视,少年吓了一跳,嗷的一声把他丢回床上,惊恐万状的喊着:“小姐,小姐!他醒了!”
他的呼喊并没有得到辛伊荻的回答,喊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只好转过头与骆添面面相觑。
骆添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像被人击了一闷棍,从后背到前额都隐隐闷痛着,眼睛闭了太久,突然睁开又被光线刺痛,此刻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就连少年询问他的身体情况,在他听来都是带着回音。听不清少年在问什么,他也不回答,以至于待辛伊荻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里的时候,少年迎出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小姐,您带回来的客人是个哑巴?”
辛伊荻不明所以,满脸疑惑的走进房间,便见骆添已坐在床边,用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见他醒了,她着实松了口气:
“你醒的真是时候,少受一次皮肉之苦。”
说着,她走到窗边,将手里捏着的东西往外一丢,莹绿色的小甲虫如蒙大赦,扇着翅膀飞速消失在视线可见范围内。
还真去抓寄生龟了!
骆添哑然半晌,沉声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到十三领域多久了?”
“大约48小时。”
辛伊荻会用小时来回答,说明她也知道“离境时限”这个规定。
48个小时里,10个小时在生死边缘徘徊,12个小时在风沙和兽群里逃生,还没搞明白这魔鬼城是个什么来头呢,就被小小一只甲虫电晕了,昏迷了26个小时,约等于啥也没干!
这番经历要是说出去,堪称是他“航海”生涯里的污点,能被金鳞会嘲笑一整年!
想到这里,骆添无奈的抹了一把脸,正色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都城?”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问了行程问题,辛伊荻愣了愣,反问道:
“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吗?”
胸口的伤确实不痛了,此刻包着绷带,大约是做过了处理。骆添试着在伤口周围按了按,立刻痛的呲牙咧嘴的。
“啪”的一声,辛伊荻一巴掌将他的手从伤口上拍开:
“手欠是不是?这儿的医疗条件不比第一领域,你要是嫌命长,抓紧告诉我,省得我让人大费周章去‘佛洛斯’取泉水回来救你!”
“泉城佛洛斯?”
辛伊荻没好气的“嗯”了一声:“十三领域的祝祷词里有这样一段话:佛洛斯的泉水充盈我的血脉,帕巴拉契亚的泥土铸成我的骨肉,巴缇斯的风与火给我不屈的意志和不朽的魂魄。所以……姑且一试吧。”
这句话在骆添听来,言下之意就是:我用了最好的东西给你续命,即便救不活你我也问心无愧。
“我扛得住,你带我去都城,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听他这样说,辛伊荻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先前离开的少年端着托盘回来了:
“伊荻小姐,客人该换药了。”
辛伊荻应了声好,又看向骆添道:“是要在坐在这里等你要的答案来找你,还是要去都城但求一个死而无憾,你自己考虑清楚吧。”说完便起身离去。
待她离开,少年走到骆添身边,熟悉的解开他身上的绷带,用金镊子将伤口上覆着的旧草药除去,他的动作很轻,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骆添便也放松下来,问道:
“这里距离你们的都城很远吗?”
少年手上的动作一顿,继而轻笑道:“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佛洛斯、巴缇斯和帕巴拉契亚本就是平都。神的使者为我们带来了富饶的生活,伊荻小姐在的地方,就是都城。”
不同维度的时空,文化和认知发展水平也不尽相同。《航海家笔记》记载,十三领域信奉神祗,将万物生存繁衍归功于神的恩赐,同时,科技发展水平也是极其落后的,被认定为“未开化种族”。
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骆添心里鄙夷着少年“落后”的思想,便听他又道:
“虽然世人都说帕巴拉契亚是都城,但巴缇斯才是琉金石沙漠的核心,因为这里是‘决策之地’,我跟随伊荻小姐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进魔鬼城。”
“决策之地?”
少年认真点了点头,整理好换下来的绷带和药物,恭敬退到一边:
“如果您想了解,我可以带您上楼看看。”
见骆添没拒绝,少年便引着他往楼上去。楼梯沿墙而建,很宽敞,材质也是黄金,事到如今,骆添对黄金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出现了审美疲劳——在这里,黄金大概是最廉价的建材。
骆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爬了几级台阶,但肯定上了不止一层楼。停下脚步的时候,便见眼前的空间格外高挑开阔——这一层足有三层楼高,深灰色石板铺就的地面和四壁,让被黄金刺痛的视觉感到一阵清凉。等边三角形贴片组成的矩阵贴着石壁向上蔓延,看似随意的排布,却又给人严谨规整的舒适感,紫色与橙黄色华光在矩阵中变换流转,此起彼伏,暗藏规律。
是电子脉冲!
意识到这一点,骆添不由得质疑起“十三领域愚昧落后”这个观点——如此庞大的脉冲矩阵,背后连接的该是多庞大的数据运算和传输系统!
待走进回廊尽头的大厅,骆添找到了答案。
脉冲矩阵一路排列到大厅两侧,大厅正中安置着一张巨大的全息台,凭空投射出十三领域的平面全貌,仿佛一套立体电子沙盘。深灰色石材地面打磨的透亮光滑,映出头顶上闪烁的“星带”,这星带一路蜿蜒向大厅尽头,与“z”字行楼梯连在一起,仿佛从楼梯上流淌而下。楼梯上是另一层议事厅,骆添一眼便看见了议事厅尽头顶天立地的星盘装置,就是辛伊荻在荒漠里拿出的怀表的放大版,顶天立地的九个圆盘以各自的节奏缓缓旋转,星盘下的宝座以黑色岩石雕成巨龙造型,巨龙的前爪中间捧着一席华丽的贵妃椅,辛伊荻便在那椅子上倚坐着,面前跪了一众琉金石荒漠的原住民,叽叽喳喳的说这他听不懂的话。
凝视这个场景半晌,骆添忽然意识到了从他醒来便觉得怪异的原因:他和身边的少年可以交流,但这是极不合理的!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文化和语言,像眼前这样,他听不懂这些人的话才应该是正常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自觉的将目光落到了少年身上,而后对上了少年含笑的目光:
“需要我给您做翻译吗?”
少年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大厅里却格外清晰。跪着的众人齐刷刷的回过头来,这样的阵仗少年显然是见多了,自如的领着骆添上前去,见他来,辛伊荻于是挥挥手,示意众人先退下去,她一句话也没说,但这群人似乎脑袋顶上长了眼睛,纷纷站起身来,最靠近辛伊荻的一位带着夸张的金属面具,看不清男女,佝偻的身子站起来还不到骆添的胸口,但老人的身份该是极高的,站起身的同时还自然的抬头看向骆添。
四目相对,老人却像桩子似的定住了,即便带着面具,骆添都能感受到面具后面震惊的面庞。藏在斗篷里的手臂颤抖着抬起来,枯瘦的手指指着骆添,颤巍巍的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
这段话却引起了辛伊荻的注意,便见她的眸光转向他,极具深意又带着几分玩味。
老人还在叽叽喳喳,骆添听着头大,看着辛伊荻,问道:“她在说什么?”
不及辛伊荻开口,他身边的少年已回答道:
“大祭司问您为什么还活着。他说您的出现,将给琉金石沙漠带来灭世之灾。”

老祭司还在喋喋不休,一会儿向着骆添,一会儿向着少年,也许是见辛伊荻不做回应,她又向着人群吼了两声,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站起来,几步走到骆添跟前,看动作是打算将他拿下。直到这个时候,辛伊荻才从王座上站起来,边款款向众人而来,边从身侧凭空裂开的缝隙中抽出巨剑来,重剑与空气摩擦,发出低沉的鸣金之声,眨眼间,剑锋已抵在了其中一个男子胸口前。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继而纷纷跪在地上,匍匐着大气不敢喘,唯有老祭司还梗着脖子立着,声音嘶哑的对辛伊荻说话,似乎在质问她为何包庇眼前的“罪人”。
僵持片刻,辛伊荻再次挥手,地上趴着的众人如蒙大赦,匍匐着退出大厅外,她于是将武器收了,道了声:“跟我来。”这便转身往王座后面的隔间去。
隔间里,骆添看到了星盘的核心——一台近十米高的计算机,“大型”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壮观。整墙的屏幕上,各种数据正在自动变化和计算,字符跳动的频率跟地面上铺设的光带变化频率一致,似乎地面也是信息流传输的一部分,每走一步,地面都在读取着来访人员的生物密码。
辛伊荻带在身上的星盘此刻正漂浮在主控台上,投影出的九个光环被九个屏幕分别映射出来,环视一圈之后,她的眸光最终锁定在了有黄色字体重点标注的一块屏幕,一挥手,那块屏幕上的信息便投影在了跟前,端详片刻,她的手指触上了黄色字符,蜻蜓点水般的一阵操作之后,伴随着她手掌往前推,那组数据便投进了星盘里。
黄色光芒自下而上覆盖了整套星盘,九个屏幕上的数据又开始飞速变化,辛伊荻于是将注意力转回跟着她的三个人身上,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少年身上:
“Z7,开启同声传译。”
地面上的华光一阵流转,接着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传译程序已启动,请在‘嘟’声后开始说话。”
像极了老式留言电话——这该死的仪式感!
辛伊荻揉着自己的眉心,开口问道:
“巴尔婆婆,你是不是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她说的“他”,自然是指骆添。
半晌,骆添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虽然被清洗过,但他身上依然有诅咒的痕迹。我没有见过他,但是我很确定那就是魔鬼的诅咒,是祭司用自己的灵魂向魔鬼交换的诅咒。几十年来,琉金石荒漠都只有我一个祭司,我还活着,这个诅咒又是怎样来的?”
听得出来,老祭司也陷入了混乱,好在她的这番话里也听得出一些有用信息。
“你说…诅咒被清洗过,是不是意味着它已经失效了?”
“我想…我现在能见到他,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老祭司的回答依旧谨慎,“但这对于琉金石荒漠而言并不是好事。我说过的,他的出现,将再次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
“你说…再次?”
这一次,老祭司坚定的点了点头:“我不敢妄加揣测他的诅咒缘何而来,但我想,如果是我,能让我用生命去下这个诅咒的人,必定是灭我族人,毁我家园之类的深仇大恨。”
《航海家笔记》记载,十三领域在二十年前就已湮灭,但对消亡原因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做详细的说明。
辛伊荻将目光移向骆添,见他神色淡漠,于是问道:
“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骆添大概也还在琢磨大祭司的话,对她的询问置若罔闻。她也不执着要个答案,交代大祭司安排人手去完成她先前吩咐的事,有给了她一提品相极好的新鲜水果,老者千恩万谢的走了。
待骆添回过神来,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先前报错的那面屏幕已经完成了计算,这一次的数据没有再提示错误,辛伊荻于是将数据复制到星盘里,最顶上那枚指示时间的圆盘也稳定下来,开始缓缓转动。
看着屏幕上的数据,辛伊荻的神情先是震惊,继而便转成了难以抑制的欣喜:
“这里竟然是第一领域时间线的四年后。之前我都是回到过去的,穿越到‘未来’还是第一次!”
她欣喜的感叹并没有得到骆添的回应,回过头,便见骆添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若有所思的问道:
“刚才那个老人说,我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你不在意吗?”
竟是这个问题!
辛伊荻沉默片刻,而后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当然相信。巴尔婆婆是十三领域最神奇的人。我知道学者们都嘲笑十三领域的愚昧落后,但她每一次的预言和决策,都与‘天狼星’不谋而合。”
“天狼星?”
见辛伊荻略显得意的指了指身后的屏幕,骆添恍悟:“难道是三年前宣告研发失败的超级计算机‘天狼星’?”
半个世纪前,基于日益成熟的跨空间传输技术,学术界提出了“天狼星级超级计算机”的设计构想,这个系列的计算机主攻收集空间无人探测器回传的信息,通过高效且精准的数据计算,复原完整时间线,实现对未知空间的分类和探索风险预判,并最终将这个数据用于星舰领航系统,服务于跨空间,甚至跨纬度的资源开发。
学术界称之为“领航者计划”,而“天狼星”一旦研发成功,第一领域联合政府就会向现存的所有空间缝隙投放无人探测器,不计其数的探测器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随波逐流的进入任何可以进入的空间,就像书上描写的“原则上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所以被称为“蒲公英行动”。
可是在进行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实验之后,随着第二次空间克隆实验失败,“领航者计划”流产,对“天狼星”超级计算机的开发也正全局终结,相关负责人甚至被送上联合法庭,要求对付出的巨大人力物力资源做出解释。无论忏悔有多深刻,第二次空间克隆实验给数以万计的家庭造成的伤害都已经无法逆转和弥补。
骆添显然无法接受眼前这台巨大的设备就是“天狼星”,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也刺激了他长久以来对第一领域科技的自信,质疑道:
“‘天狼星’是连第一领域最顶尖的科研团队都无法实现的构想,十三领域怎么可能完成!”
但辛伊荻却不以为然,轻笑道:
“如果说,它一直都存在呢?半个世纪,甚至更早以前,第一批来到十三领域的航海家见识到了‘天狼星’强大的运算功能,想复刻一台,以便掌握空间开发的主动权。但是直到十三领域崩塌,他们都没能掌握‘天狼星’的技术。”
“所以…真的是十三领域的原住民创造了‘天狼星’?”
辛伊荻笑着摇了摇头:“我认为是‘天狼星’选择了十三领域。”
这句话怎么如此耳熟?!
果不其然,下一刻,骆添便听见辛伊荻继续道:
“就像拜伦商店选择了我。”
思量着这句话,骆添在脑海里将遇见辛伊荻之后所有的片段都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
“拜伦商店是十三领域的一部分!你们高价收购空间结晶,是为了给‘天狼星’提供足够多的样本!”
这句话终于换来了辛伊荻赞许的点头:
“对,但也不完全是。天狼星最拿手的是破解空间信息,并寻找合适的坐标进行复刻,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十三领域,就是复刻出来的。”
这个技能实在是太犯规了!拜伦商店等于是掌握了任意空间的开发权!再加上能形成结晶的空间大多已有文明存在,这就大大降低了空间探索的风险!难怪第一领域不惜倾其所有资源,也要搭建传说中的“天狼星”系统!
“现在天狼星已经计算出了我们的具体坐标,好消息是我们可以回去了,坏消息是恐怕你得让你的同伴来接你,返回舱没办法负荷两个人的重量。”
辛伊荻会这样说,骆添倒是完全没想到:他可是金鳞会的人,让他的同伴来接他,不就等于是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吗?
沉默半晌,骆添试探的再次问她:“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世界末日吗?”
“对。我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灭世之灾。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到的每一个空间,都是毁灭前的最后时刻。”骆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落寞和无奈,“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的采伐资源,有的时候我也安慰自己,就当是换种方式让一个空间的记忆存续下去…”
听他这样说,辛伊荻噗嗤笑出声来:她还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掠夺”这件事,说的这么堂而皇之,道貌岸然。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让我的同伴来接我?”
辛伊荻却不回答他,只是将他给她的陀螺仪承在手心里,抬到骆添眼前:
“陀螺仪应该可以同步我们得坐标信息,对吧?”
她笑盈盈的眸光里像掬着一湾清泉,骆添一时失神,木然点了点头,下一刻醒过神来,便见她一扬手,陀螺仪便被她抛进了星盘里。
星盘中央像有一股上升气流,稳稳托住陀螺仪逐层下降。
骆添无计可施,叹了口气:
“来的路上你问过我,金雀花号是否有可能将坐标传出去。如果第六联邦真的派舰队过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辛伊荻想了想,莞尔摇了摇头:“说的跟金鳞会能与一国军队抗衡似的。顺便,把‘如果’去掉…”
说着,她抬眼看向中间最大的一闪屏幕,屏幕上的球体周围圈着几重圆环,九个明黄色亮点正在穿越圆环,离球体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来了…”

九台星舰的编制是极高的出访规格了!
如果都是金雀花号这样的运输舰,只有一两台武装舰只,大约可以理解为是来探虚实,交朋友的。但万一来的都是武装舰只,只怕要迎来一场鏖战!
“能看到他们的装备吗?”
听骆添这样问,辛伊荻也能猜到他想了解什么,手指在屏幕上点击放大之后,九个光点被单独调取出来,在屏幕上排列开,从舰支型号到装备信息一目了然。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九台星舰里,运输舰只有两台,其余均是护卫舰和登陆舰,虽说不是重型武装舰,但这个数量要攻占十三领域绰绰有余了!除非……
“你不会打算自己冲锋陷阵吧?!”
无论是《航海家笔记》的记载,还是他自己看到的十三领域现状,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自己的武装,能抵御侵犯的样子,即便有,要抗住如此规模的火力,只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地狱鬼火”真的有辛伊荻说的那么厉害,恐怕只有辛伊荻这位“领主”自己上阵,兴许这场攻防战尚有转机。
“作为领主,我本就该与臣民坚守到最后一刻的。”
这样说着,辛伊荻看向他,眸光晶亮,丝毫没有“与领土共存亡”的悲壮。骆添正不解呢,便听她轻笑一声:“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说?”
转折来的太突然,骆添一时语塞,再看她确是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态,疑惑道:
“还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了?”
“对。我让大祭司带人去完成两件事:第一,把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全部记好,沉到湖底泥潭里去;第二,把所有已经开采出来的矿石,全部运到金雀花号周围,找最出色的工匠,选大块的矿石进行雕琢,作为礼物送给我们‘尊贵的客人’。”
骆添瞠目结舌:“这就是你的‘反侵略’计划?”
怎么听都不像是要反击的样子,根本就是躺平摆烂,任人宰割了!
“我本就没有打算要‘反侵略’啊。十三领域没有自己的武装防御体系,这场对抗是注定失败的。大祭司说你的到来会给这里带来‘灭世之灾’,这个结论‘天狼星’也预判到了,既然玄学和科学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又何必劳民伤财的做无谓挣扎呢?倒不如趁着还有时间,想办法把这里的文明传承下去。”
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辛伊荻转身离开操控台,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眸光却投向了落地窗外一望无际的荒原,冷声道:
“况且,魔鬼不点头,谁都别想从十三领域带走任何东西!”
突如其来的寒意令骆添浑身不自在,看着懒懒坐在沙发里的少女,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荒漠中那么多次她对自己拔刀相向的瞬间,霎时间凉意满背。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可人的女人,只怕不似她看上去这样好欺负。
只是,狠话虽然说的不近人情,但她看着窗外的眸光里明明全是不舍。骆添向来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更别提安慰女人了,房间里一时沉静的有些尴尬。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维持很久,先前同大祭司一同离开的少年回来了,手中端着的金色盘子里盛着几块烤制的面饼,想必这就是他们的午餐了。
少年刚将盘子在辛伊荻跟前的茶几上放好,却听的操作台的设备发出尖锐蜂鸣声,继而警报响起:
“侦测到有不明舰船进入敏感范围,请及时处理。”
辛伊荻刚招呼骆添一起简单吃些,听见警报声,神情有些不悦,俏丽的眉头微微蹙起,明显是对这不合时宜的警报有些不耐。好在也不需要她自己去处理,少年泰然自若的走到操作台前,轻触了几个按键之后,先前屏幕上的圆球便被投影到了房间中央,正在辛伊荻面前。
第六联邦的星舰编队肉眼可见的离圆球更近了些,从最外层的圆环边缘,移动到了第七层圆环里。在那九个光点后方又出现了三个光点,移动速度比第一梯队还要快一些,转眼间已到了第八个圆环外围。
少年很快就把刚加入的三个光点的详细信息调了出来,竟是一台登陆舰加两台护卫舰的规制!
“没有读取到这三台星舰的所属编制,是阻拦还是放行?”
为了方便私下交易,民间组织的星舰通常不会在系统里写入组织的名称,再加上航速这样快,想必是目的地方位坐标明确,所以全速前进。
“是你的同伴吧?”辛伊荻看向骆添,明明是在问他,却没有一点疑问的语气:“这就来了,响应速度很快嘛。而且派了3台星舰来接你,看来你在金鳞会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嘛!”
说实话,看到这3台星舰,辛伊荻蓦地有些后悔:毕竟救了他的命,还帮他洗掉了诅咒,只要了一台星舰做对价,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骆添正吃的津津有味,听见她这阴阳怪气的奉承,差点被嘴里的小饼噎住,待到咽下了,才苦笑道:
“你这话我不否认,不过能有这样的待遇,大概只能说是我运气比较好。”
嗅到有故事听,辛伊荻立刻打起了精神,坐起身子挪的离他又近了些,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她爱听故事!这件事从他们一路的相处中,骆添就已经发现了,而他也并不反感同她分享,将手中的餐点吃完,又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这才继续道:
“12岁那年,我意外卷入‘幽灵缝隙’,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完成了一次极为短暂的空间穿越,也就是那一次开始,我发现每一次去到的空间,都是‘末日’。到现在为止整整12年,无一例外。刚开始的时候,每一次穿越对于我来说都像一场绝地求生的恶梦,可我的家族把这种天赋当作是恩赐——你知道的,我们生活的空间已经没有什么资源了,跨空间的资源争夺战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而我的技能刚好能将‘末世空间’的物资占为己有,不需要付出太多精力去交涉,也不用抱有太多的歉意和愧疚,运气好的话,我甚至能帮军方完成紧急撤离和幸存营救。财富和人脉迅速积累,我很快便在金鳞会里有了自己的编队和地位。”
难怪当他面对大祭司的“指控”那样的波澜不惊、坦然自若,原是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这一次,你最好不要带走任何东西,我也不知道这场火会烧多大。”
辛伊荻说完,许久都没听见骆添回话,她转过眼看他,却对上了他略显失落的神情:
“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吗?”
这个问题他是看着她说的,四目相对,她忽然觉得胸口一紧,将杯子放下,走到少年身边,交代道:
“给他们指一条近路,避开第一梯队的侦测范围。”
少年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应了声“好”,这便低头操作起来。相较于他的淡定,骆添的脸上却写满了震撼:
“你们可以操控星舰的航程?”
“准确来说,只要进入了‘天狼星’侦测范围内的设备,Z7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破解系统,并进行修改和控制。第一领域未能成功的‘领航者’计划,不过是它能力的冰山一角。”
听了这个回答,骆添忽然有些庆幸:的确,如果“天狼星”复刻成功了,第一领域无论是在探索还是在防御上,都将有更大的主动权,但如果真的完整复刻了它的所有功能,那就意味着个人或者组织私有的星舰将再无“私有”二字可言。
“这么强大的超级计算机,若是这一次跟着十三领域一起毁灭,你不觉得可惜吗?”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那个少年:
“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我会随着这里一起毁灭,那么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应该被毁灭了,你又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我?”
这个“我”字,让骆添的思维再一次出现了短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听少年又道:
“在我眼里,过去和未来都只是‘时间’这本书上的一页纸,如果一定要从时间的层面对我的存在做一个解释,那么我的存在一定是先于这个空间的。”
看骆添的表情逐渐呆滞,辛伊荻猜测他大脑的cpU一定已经被烧干了,而给这场火添了把柴的,大概就是他作为人类的自尊。
为了让接下去的交流更顺畅,辛伊荻只好开口解释:
“我想…你大可以把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理解为一套沙盘,Z7是‘天狼星’放在这套沙盘里的‘蒲公英’。”
这个比喻很生动,也很接地气,既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又不失高级感,少年不禁给她实名点了个赞:
“伊荻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这个比喻!蒲公英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每个沙盘里的我也是。”
不知为什么,少年的这番话,却莫名的激起了骆添的“胜负欲”:
“但是在第一领域,蒲公英也只是自然历史书上的一页图片了。”
“生命终究是脆弱且短暂的,人类也一样。在我关于人类的画册里,3个月后,第一领域将面临一场由基因变异引发的浩劫,在未来的两年内,将有超过八千万人在由该蝴蝶效应中死亡,这场浩劫将永远改变第一领域的发展进程…”
“你说什么?”
听见辛伊荻声音低沉的问他,少年一个激灵,转过头看向辛伊荻,对上了她阴沉的脸色: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答道:
“是…是的。”
“如果不是今天你不小心说出来,是不是打算等病毒在全球蔓延了再跟我说?”
少年不敢说话,跟着她走到门口,却被她拦住了:
“你留在这里,看好那十二台星舰,务必保证他们同时抵达既定坐标。”
见他被留下,骆添有些得意,可是刚迈了一步,辛伊荻又道:
“你也留下。巴缇斯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说着,她径自走到露台上,伸出手掌微微上抬,最近的一道光柱“呼”的变成了紫色,片刻后,天际出现了一个盘旋的黑影,不多会儿便到了跟前——正是那天夜里迎接他们的赤金色巨龙!
“拜托你带我去佛洛斯,可以吗?”
巨龙很是乖顺的降下来,让辛伊荻攀着它的鳞片爬到背上,而后振翅离去,一气呵成,丝毫没给两个男人挽留的机会。
待巨龙飞远,骆添看向少年,问道:
“她刚才说…让十二台星舰同时抵达?”
理论上来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避嫌才对吗?
“嗯。如果不让你的人亲眼看到这套沙盘毁灭,以你们人类贪婪的本性,你回去了怕是没那么好过。”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少年说完便转身要回房间里去,骆添一伸手将他拦住:
“天狼星既然那么有本事,应该有办法送我去佛洛斯的。”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拦在身前的手臂,又顺着手臂看向神色坚定又带着着急的神色,斟酌答道:
“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你确定要去?”
得到骆添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道:
“那好,楼下有一台沙舟,可以给你用,我会给你导航。你去了,就要把伊荻小姐平安带回来。”
“你说…平安带回来?是有什么危险吗?”
“最后一批物资送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因为长久没有物资供应,佛洛斯和帕巴拉契亚已经失控了…”

行至神殿门前,空旷的广场上停着一台船型飞行器,黑色船身首尾高高竖起,描绘着金色图腾,座舱在恒温玻璃里,并排的两个座位,后箱还能放些零碎物品,整台飞行器的造型就像加了玻璃罩的上古太阳船。
坐进驾驶舱里,骆添将安全带系好,防护罩自动闭合,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沙舟的操作台亮起来,系统即刻启动完毕,原本支在地上的两根桨型起落架缓缓抬起,沙舟便以离地漂浮的状态调头向城外去。
不需要自己驾驶,骆添于是坐在驾驶舱里神游天外,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超时空探路,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依然令他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是十三领域“死而复生”,还是强大到吊打第一领域科技的“天狼星”。
但…既然拥有“天狼星”这么强大的智能中枢,二十年前十三领域又为何会惨遭毁灭?看来它也不是完美的无孔不入,就像Z7会泄露三个月后第一领域的浩劫。
想到这里,骆添忽然脊背一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天狼星”是故意的呢?它吃定了辛伊荻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用佛洛斯作为陷阱,要陷她于危难。它也猜到自己不会坐视不管,刚好一箭双雕把他也就地正法…
或许根本都不用到佛洛斯,现在这台沙舟正由“天狼星”操控着,座舱也是全密封的,在这荒凉的旷野里要埋葬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越想越不安,正盘算着该如何套些信息让自己“死也死个明白”,便听语音导航响起了Z7的声音:
“检测到你的心跳加快,血压小幅度升高,我开太快了?”
骆添哑然半晌,哂笑道:
“这速度才到哪儿啊!还能提速的话,尽管加。”
“加不了啊,这小破船上限就到这儿了!换台星舰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光速瞬移!”
“很快你就有了,到时可别让我看笑话啊。”
“什么意思?”
看来它还不知道他和辛伊荻之间的交易,也不知道荆棘鸟已经归拜伦商店所有了。
骆添并不打算回答它这个问题,话锋一转:
“你说你这么厉害,言行都该滴水不漏才对,怎么就把三个月后的事儿说出来了呢?”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Z7的语气里多了些许不悦,但是暴躁之后,它很快就平静下来,恢复了“彬彬有礼,笑里藏刀”模式:“原来你一路都在想这个事。怎么?怕我动机不纯暗算你?”
骆添不回答,只是静静的听他继续说,于是这便是默认了。
“我要说真的是跟你抬杠说漏嘴了,你信吗?”像是知道他不信,Z7自顾自继续道:
“天狼星给我的指令,就是尽量像人类一样陪伴每一位领主,并观察和记录所在沙盘领主对沙盘的影响,无论这种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每一位领主?那伊荻是第几位?”
这个问题让Z7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答道:
“在这个沙盘里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
Z7的这段话里透着些悲壮,骆添油然而生出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愤慨,但他也不好多评论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沙舟在荒芜的丘陵间穿梭迂回,天色将黑时,目力可及的范围里,终于出现了城墙的剪映,却不是连贯的一片,高低参差的犹如巨兽残缺的牙齿。
眼前的景象与《航海家笔记》上描绘的“泉城佛洛斯”差距太大了,不能说很不一样,根本是毫不相干——没有彻夜通明的明珠流火,没有洁白细腻的高塔廊桥,更没有与泉水合鸣的婉转歌声,整座城弥散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败气息,诡异的寂静令人躁动不安。
骆添正疑惑着,便听沙舟的引擎也安静下来,只调用了最小动能,保持着最缓慢的速度绕着城墙行进。穿过城墙坍圮的间隙,他窥见了城墙另一边破败的景象,火光寥落在倒塌的建筑旁,倏尔有黑影掠过,速度极快,在黑暗中辨不清是飞禽还是走兽。
关于十三领域为数不多的记录飞速在骆添大脑中翻阅过,还没对上号,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冲到沙舟正前方,迅雷不及掩耳的撞在沙舟上,冲击力之大,险些将这轻型飞行器撞翻,不及重新稳定下来,又有两道黑影相继出现,就在骆添以为要遭受第二次撞击的时候,沙舟的远光灯突然亮起来,苍白的两束光线立刻照亮了一片荒野,两道黑影正被白光照见,凄惨的哀嚎着,消失在沙舟的航道里。
“还是被发现了。这些家伙的洞察力进化的比预计中快,这下更难缠了。”
惊魂未定,又听见Z7这样感叹,骆添接着话茬问道:
“刚才那是什么野兽?速度这么快!”
“是人。被女神之泪诅咒的人。”
这个答案远在骆添的预料之外,他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先前是说佛洛斯失控了没错,但Z7没说是“丧失人性”层面上的失控啊!
“女神之泪不是起死回生的吗?怎么会变异出这种怪物?!”
骆添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害怕了,毕竟辛伊荻说过,他的命也是用“女神之泪”救回来的,他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这种怪物,如果会有这样的后果,他真觉得自己现在这条命不要也罢!
Z7理解他的担忧,但眼下并没有太多时间跟他解释清楚,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他跟辛伊荻汇合,完成撤离。
突如其来的一记甩尾之后,沙舟调转了180度,稳稳停在一处石墙背后,熄了灯,舱门开启:
“跟伊荻小姐汇合之后,你问她吧,她会告诉你的。”
伴着这句话,仪表盘下的暗格突然打开,暗格里有一支银灰色长径轻型手枪,骆添蹙眉拿起来看,只觉得手中的银枪材质轻巧,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坠手感。
“这支拜伦银枪里有十二枚中子电磁弹,你带着防身,务必把伊荻小姐完好无缺的带回来。”
担心归担心,但骆添还是能分出主次的,应了声“好”,反复确认了手中银枪的状态,这便离开座舱,向城墙里去。
佛洛斯城的主塔也是一座四棱锥塔,但与魔鬼城不同的是,这座塔的外立面并不是光滑平整的, 石阶层叠着向塔尖堆砌起来,沙舟停泊的位置正在主塔背后,攀上倒塌的城墙,骆添的视野豁然开朗,只是夜晚的眯着眼将废弃的城市扫视了一圈之后,他的眸光锁定在了几个迅速靠近的黑影上——从芝麻大的黑点,到飞鸟的大小,再到能勉强分辨出四肢,这群怪物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紧接着,金属撞击岩石的声音轰然响起,只一声便震得他耳疼心颤。
这样的声音,唯有重剑在全力挥击下才能发出。
脑海中浮现出辛伊荻手持巨剑指向向他发难的众人的场景,眉头一蹙,他不敢再耽搁,跳下城墙向黑影移动的方向去。
跟魔鬼城的主塔一样,这座四棱锥塔前也有一片宽阔的平台,辛伊荻正在平台上与黑影缠斗,这场拉锯战大概已经持续了很久,巨剑本就沉重,对执剑人的体力消耗极大,此刻的辛伊荻看起来很是疲惫,而她的剑锋由始至终都未曾落到黑影身上,只是用剑压将黑影弹开以抵御围攻,边防守边后退,在她背后的石阶上,三个黑影正在悄悄靠近,这群怪物明显是有思想的,甚至知道兵分两路,前后包抄!
就在他目光移开的几秒间,战局突然反转,其中一个黑影不顾剑压的威慑,向辛伊荻扑去,她慌忙后退,同时举剑格挡,近距离的剑压正面对抗,那怪物瞬间被撕碎,头颅却还执着的攻击目标,咬向辛伊荻举剑的手臂。
枪声响起,子弹夹着电光击中怪物的头颅,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而后在强光中消失不见,没有血光四溅,也没有残渣飞溅,那颗头颅间化成了灰烬,在空气里散的干干净净。
趁怪物还被强光震慑着,骆添赶紧来到辛伊荻身边,抬腕将她身后埋伏的怪物清理干净,关切问道:
“没事吧?”
辛伊荻摇摇头,将手中失去光泽的巨剑丢到一边,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巨剑此刻犹如生锈的铁棍,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没有了巨剑的威慑,从强光里缓过劲来的怪物们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原地跳跃咆哮着,露着獠牙挑衅没有了武器的辛伊荻。嚣张的气焰让骆添极度不爽,但这枪里只有十二颗子弹,刚才已经用掉了四颗,还不知道返程的路上会有什么遭遇,都消耗在这里未免太莽撞了,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沙舟在后面,你先过去,我断后。”
“不行,现在走就白来了!我得去塔里拿东西!”
这两句话辛伊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骆添直觉不她状况不好,应了声好,接着便向兽群中开了一枪,白光再次炸开,趁着兽群在强光里哀嚎,两人赶紧冲进了四棱锥塔中。
进了大门,骆添却傻眼了:巨大的门洞只有框,没有门扇,他俩人是进了塔里,但跟兽群之间仅仅是隔了一道空气,这跟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这边诧异不解着,余光却见辛伊荻掌心里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只是这火焰与他在荒漠中见到的不同,极其微弱的毫无攻击性可言,那火苗在她掌心里酝酿了片刻,而后缓缓漂浮起来,向身后黑黢黢的正殿深处飘去。片刻后,却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硕大的火球在身后燃起来,火焰沿着石雕纹路在四周的石壁上流动蔓延,点燃了每一处预留的油池,最终在正门前的深槽中汇聚,围成一道火圈之后,又流向门前的广场,大殿内外骤然灯火通明。
借着火光,骆添看清了方才与之缠斗的怪物们,类似人类的躯干以一个夸张的角度佝偻着,脊柱的骨节几乎要撑破皮肤,立在背上仿佛剑龙脊上的骨板;青黑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血脉似乎都干涸了,伤口皮肉绽裂着,露出发黄的骨头;性别特征几乎无法分辨,毛发杂乱的覆盖着五官,火光里只看的清龇出嘴唇的獠牙。
“他们现在应该是不敢靠近神庙了。但是我不知道女神庙究竟被破坏到什么程度,希望油槽里剩下的燃料能燃烧到白天,等天亮了,我们撤退应该能从容些。”
听辛伊荻这样说,骆添稍稍松了口气,眸光从门口的兽转回身边的辛伊荻,落在了她用左手紧紧握着的右手臂上——碗口上有一道齿痕,咬破了皮肉,较深的两个洞里正殷殷渗出血来,流经伤口,鲜红的血液莫名的缠上了几缕青黑色细丝。
“你的伤口得处理一下……”
话音未落,辛伊荻已将头绳解开,麻利的捆住了右上臂,而后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一支针剂来,咬开封口便戳进了手肘内侧的肌肉里,一气呵成不待丝毫犹豫,甚至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给骆添。
待做完这一连串的急救措施,她抬眼看向骆添,正对上他担忧的神色,于是故作轻松道:
“我也不知道‘女神之泪’对这个伤有没有用,姑且一试吧。”语毕,她话锋一转 ,又问道,“Z7让你来救我的?怕我死在这儿,十三领域就后继无人了?”
骆添木讷的点了点头,醒过神来又道:“没有他借我的沙舟,我也来不了。”
这倒是个大实话,辛伊荻的嘴角向上抬了抬,笑容有些苦涩:
“虽然知道佛洛斯失控了,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失控,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航海家笔记》上说,这里是泉水之城,白塔林立,不染尘滓。”
听他这样问,辛伊荻叹息一声,转身向神殿的石壁走去,手掌在石壁的刀痕上拂过,缓缓开口道:
“曾经的佛洛斯,确实是记载中的样子。这里有大小泉眼两百多处,是三座城池唯一的水源供给地。长期以来,帕巴拉契亚与佛洛斯之间都保持着稳定的物资互补状态,彼此相安无事。
根据石刻的记录,突然有一天,帕巴拉契亚以仅剩的资源已不够分配为由,率先破坏了约定,封锁城门,拒绝一切外来人口入内。佛洛斯只得自保 ,在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之后,大家只能靠喝泉水和吃泉底的淤泥饱腹,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绝望转变为怨恨,愤怒的人们砸毁了女神庙,找到了‘女神之泪’的源头…”
辛伊荻的手在最后一个没有刻完的图案上定住了,记叙戛然而止,未完成的图案也已经说明了这里曾经发生的血腥场景。
“所以……外面那些人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是‘女神之泪’的副作用?”
辛伊荻抬眼看向他,似是很惊讶他会这样问,但这惊讶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来的路上Z7同他说了个大概,却又没说明白。
“任何抛开剂量谈副作用的言论都是不严谨的,况且,我们所说的并不是同一种‘女神之泪’。”
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不清楚,辛伊荻再一次抚摸了石壁,像在告慰记录者的亡魂,然后道: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诸神宝藏’背后血腥的真相。”

烛台的微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力不从心,下行的坡道平坦宽敞,够两人并肩同行,也够双轮车自如上下,车轮长期负重摩擦,在石制地面上印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难以名状的腐化气息弥漫在甬道里,越往下行气味越浓,像从池沼底挖出的淤泥,又像垃圾掩埋场流出的污水,充斥着令人厌恶不安的潮湿味道。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先前你也听到了,两年内将有八千万人在新的异变中丧生,能救命的药你要不要?”
能救命的药,那不就是“女神之泪”?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这种气味与起死回生的药剂联系在一起!
“虽然我的库存也多,但是作为我愿意分你几支,作为你来救我的谢礼。”
甬道并不长,且行且聊便到了尽头。辛伊荻抬手用烛火点燃了石墙上的油池,四周亮起来,眼前的空间也随之明朗——地下室比想象的宽敞,正中间的池子用条石围着,池水已经干涸,一路上潮湿腐败的味道大概就是从这池子中发散出来。水池四周立着巨大的石柱,骆添飞快的将视野范围内的柱子都点了一遍,竟有五十多根,每根柱子上都拴着镣铐,铁链与小指粗细的皮管缠绕在一起,气管的一端连着针头,另一端伸进水池里,虽然荒废了许久,但还是能看见镣铐与皮管上斑驳的黑色污渍,走近之后,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残忍的祭祀场景在骆添脑海中浮现出来,举目四望,他的目光落在了甬道旁的壁画上,方才人从壁画下经过,看不全那些两层楼高的浮雕都在诉说什么,但是现在这个角度就不一样了,壁画的内容一览无余:
壁画上的人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不着片缕呈大字型被绑在石柱上,第一个柱子上的人左手腕用蓝线与水池相连,右手腕则用红线连着下一个人,如此十多人之后,最后一个人的右手缠绕着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落进一只双耳罐里,罐子下方燃着火焰,周围众人向那罐子顶礼膜拜。下一幅壁画上,这只罐子倾斜放置着,金色液体被描绘成气体,飘进女人的手心里,倒回水池里的液体没有特别用颜色刻画,想来大概是被遗弃了。
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现在骆添的脑海中:这上面刻画的,莫非是“女神之泪”的制造过程?!用“人”制造血清,这个地下室曾经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碎石崩落的声音让骆添将注意力转回水池的方向,按照壁画上的描绘,水池正中原本是有自尊神像的,暴乱中,神像被暴民推倒,一半砸在池边,此刻,辛伊荻正攀着那石像往水池中央的石座去,方才稀稀疏疏石块崩落的声音正是她发出来的。
行至石座正中,她附身翻找了片刻,在站起身的时候,怀中多了两个木盒子,像是知道骆添注视着她,她回身举起手里的第三个盒子,朝他挥了挥,俏丽的面庞上洋溢着胜利的笑靥。
被她的笑容感染,骆添的嘴角不自觉勾起,看着她踏上石像往回走,嘱咐道:
“小心点。”
话音刚落,便听得“咔嚓”一声,石像猛的一沉,正中断开一道裂缝,好在两端相互抵着才没有掉落进池子里,辛伊荻跪坐在石像上,紧紧抱着怀中的木盒子,抬眼看向骆添,惊魂未定的神色像只无措的小鹿。
辛伊荻的位置离裂缝很近,此刻进退两难,稍有不慎,石像必将断开,她也将与神像一起跌落到恶臭的池沼里去,从刚才的壁画上来看,那池子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着急,慢慢站起来,我过去接你。”这样说着,骆添也攀上了神像,站在池边一端,向辛伊荻伸出手:“站起来之后,你尽可能大步跨过来,越快越好。”
他们之间不过三米的距离,如果辛伊荻跨出最大的步伐,应该可以越过裂痕,在神像完全断裂之前够到他的手。
辛伊荻点点头,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满的不确定,而她不知道,此刻骆添看到的情景远比她意识到的处境更危险——在她身后,她刚刚离开的地方,一只似人非人的怪物从水池的淤泥里爬了上来,徒手攀上石座,虎视眈眈的凝望着她。
那东西全身都覆盖着肮脏的淤泥,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窟窿,鼻子和耳朵也被削掉了,唯有一张血盆大口红的骇人,尖长的指甲抠进石座的缝隙里,发出细窃但尖锐的摩擦声。
这个声音辛伊荻也听见了,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身子刚刚有转过去的姿态,骆添却喊住了她:
“别回头!”
辛伊荻一怔,回过眸子看着骆添,声音有些颤抖:
“我背后…是不是有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别胡思乱想,深呼吸,冲过来,我会接住你的。”
石雕本就不粗,辛伊荻若是回头看见身后的景象,惊吓之余难免失足滑落。而她身后的怪物看不见,也没有听觉和嗅觉,大概只能靠物体的震动辨别猎物方位,在辛伊荻有所行动的时候,它大概率会发动攻击,雕像受损严重,承受辛伊荻的重量已经是极限了,无论是被袭击跌落,还是石像断裂跌落,结局都不会太好。
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拼一次了。
“伊荻,跨过来。”这样说着,骆添又往前挪了几寸,鼓励她道:
“相信我,跨过来。”
牙关一紧,辛伊荻跨出了第一步。果真如骆添所料,在她挪步的一瞬间,她身后的怪物瞬间锁定了方位,几乎与她同时向他扑来。
电光石火间,掌心相触,骆添一把将辛伊荻拽进怀里,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两人一起从池边跌落,骆添后背着地的同时,咬牙向那怪物射出了一发银弹。
白光里,怪物消失无踪,来不及回味怀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水池中又传来了泥浆翻滚的咕嘟声,骆添心中暗叫不好,拍了拍辛伊荻:
“还好吗?我们得走了。”
辛伊荻“嗯”了一声,虽然是肯定的答复,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骆添眉头一蹙,顾不得自己脊背传来的疼痛,扶着她坐起来,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她背上被抓破的衣物,血渍斑驳,看不清伤势具体如何。不及关切,辛伊荻却将他推开:
“我没事。”
这样说着,她将三支盒子全部打开,盒子里各有五支小拇指粗细的水晶瓶,镶嵌着细碎的彩色宝石,瓶身纹路精美,宝石色泽纯净,光是这水晶瓶子就能在拍卖行里卖上一笔好价钱!
辛伊荻将那些瓶子一股脑拿出来,塞进腰间的小包里,还不忘分出三支来诶嘿骆添:
“你的。”
“帮我保管吧,回去了再给我。”
辛伊荻便也不推脱,妥善安置好了,搭着骆添的手站起来,背部肌肉拉伸,撕裂的疼痛霎时传遍四肢百骸,痛的她几乎重新跪回地上,好在骆添拉着她,又一言不发的把她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
“撑着点,等伤口结痂就好些了。”
整理战利品的空档,水池里的咕嘟声已经变成了无法忽视的拍击声,泥浆飞溅起来,池边的石头攀上了一只枯槁的手掌。
虽然疼的满头冷汗,辛伊荻还是咬牙道:
“走吧,再不走咱们都得死这儿。”
地下室是全封闭的空间,他们来时的那条甬道是唯一的出路,兴许是刚从泥潭里苏醒,怪物的数量虽然多,行动却很迟缓,像是不满于长眠被吵醒,彼此推搡着,看起来很是滑稽,这也恰好给了辛伊荻和骆添两人逃离的机会,直到两人移动到了甬道尽头,那群怪物也没醒过神来。
成功从地下室撤离并不代表平安无事,甬道的入口是敞开的,足有两层楼高,眼下根本找不到任何能用于阻塞甬道的物料,而地下室里的怪物弹跳力极好,除非能将整个甬道口封闭起来,否则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封锁在地下室里。
在心里叹了口气,骆添心有余悸的看向眉头紧蹙,咬牙倒抽凉气的辛伊荻,也许是刚才注射进身体里的针剂药效尚存,她背上的伤口没有恶化,反而呈现出结痂愈合的迹象,只是这药剂没有止痛的功效,这一点在他第一次使用药剂的时候就体会过了——在荒漠里的那个夜晚,他就在灼烧和极寒之中辗转反侧,好像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被撕扯着,在烈火中融化,又在冰窟中被重塑。
“还好吗?”
辛伊荻咬牙点点头,却又咬牙发出一声闷哼。
“除了正门,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
正门被外面的怪物围着,从正门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见辛伊荻摇头,他无奈叹了口气,边安慰她没事,边没有目标的四下观望——眼下这境遇,不奢求逃离,但求有个能藏身的地方就够了!
目光在视野可及的范围里巡视了一圈,最终落在石像背后的浮雕墙上,或许是为了让画面更有立体感,浮雕表面设计了许多凸出的石块,与流云纹饰衔接在一起,延伸到大殿上方没有被火光照亮的空间里,石块的宽度勉强能够一个人侧身踏步而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找到条路,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你带着药出去就好,别管我了,我会拖累你的。”
骆添却不以为然,故作轻松的将她扛回肩上,半推半就的将她转移到浮雕下:
“说什么傻话,在荒漠里的时候,你也没嫌弃我会拖累你啊!”
那么多次,她分明可以过河拆桥的将他留在沙漠里等死的,但她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把他带进了魔鬼城。
壁画比想象中要高大许多,骆添试了试石块,确认稳固安全之后,拿出从地下室顺手捡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皮管,一端捆在辛伊荻腰上,另一端捆在自己腰上,不由分说的将辛伊荻托举上了第一层踏板:
“往上爬,别回头,也别往下看。”
事已至此,辛伊荻知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与其浪费时间说服他,不如尽自己所能的往上爬,毕竟她想活下去,也想让这个跟了她一路的少年活下去!
下定决心之后,辛伊荻向着第一块石头伸出手去,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求生的欲望激发了她潜在的力量,前行动作之快,令骆添都有些担心:
“慢点,踩稳了再往前。”
可辛伊荻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像只扑火的飞蛾一般,卯着劲儿往上爬,骆添便也只好加快速度跟上。
三米…五米…
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空气却越来越清凉,有风在头顶流过,骆添忽然想起他在神雕外看到的情景——每个面上都留有三道小门,将这座四棱锥塔均匀的分成四层,此刻既然有风吹来,大概率是他们正在接近十二道门的其中一处!
“伊荻,再坚持一下,我们快到出口了!”
可辛伊荻还是没有回应他,他却也是这时才意识到,皮管的另一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心脏猛的一紧,骆添顾不上考虑脚下石块的沉重,几步靠近辛伊荻身边,却见她趴在石壁上,手指用力抠着壁画凸起的部分,目光涣散,神情凝滞,仿佛成为了雕像的一部分。他轻声唤她,得不到回应之后,又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鼻息,还有呼吸,却也轻的仿佛随时会消散。
她太虚弱了,伤上加伤,还要承受药物的副作用,她迫切需要休息,哪怕只是坐一会儿都好!
害怕她体力不支往后倒去,骆添边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边吃力的扭过脖子观察四周的情况,此刻他们身处的高度已经超出了火光照明的范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咫尺之下的火光似乎正在变暗,但也正是因为明暗对比度降下来了,他更容易观察暗处的情况——刚才只顾着逃命并未留意身后的雕像已经到了顶,雕像的头冠边缘很宽,几乎要和浮雕贴在一起,雕像的头顶曲线缓和,不失为一处极好的休整之地。
心一横,骆添靠近辛伊荻,将手跨过她的肩膀,接着脚也跨了过去,将她整个人包裹在身前,而后,他的手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掌,试图将她几乎僵直的手指从石块上掰开:
“你需要休息,放心靠我身上。”
泛白的指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终于松动了,他赶紧将她的手掌握住,趁她不备,抱着她向后坐下。
巨大的惯性让他重心不稳重重摔坐在地上,顾不上尾椎骨传来的疼痛,他却先想到了怀里搂着的辛伊荻,本想仔细检查她的情况,谁知神殿里的火光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暗淡下来,不及反应,神殿里便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止是他,门外的怪物也发现火光熄灭,兴奋的叫嚣着冲进神殿,迫不及待的要展开一场猎杀。
怪异的叫声在雕像下方突然安静,骆添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些家伙的灵敏矫健他是见识过的,要攀上这座雕像根本轻而易举,若是现在被围攻,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几成胜算能带辛伊荻全身而退。
但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嚎叫声从甬道里传来,回响在大殿中,仿佛地狱里哭喊的冤魂,尖锐的叫声伴随指甲摩擦石块的声响,听的人毛骨悚然。想必是大殿里的响动吸引了地下室那群怪物,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碰面 ,跳过了彼此周旋试探的过程,大殿中的空气立刻被腥臭味充斥,兽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知道这座石雕神像究竟在这里伫立了多久,骆添不好判断它的牢固程度,不敢贸然有太大幅度的动作,也因此放弃了观战的念头,从声音上判断,地下室的怪物在几个回合的厮杀之后败下阵来,仓皇逃回地下室去,殿外的怪物杀戮欲望被满足之后,似乎也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追击什么,贪婪的饱餐一顿之后,打着饱嗝悠哉哉的离开了神庙。
听着怪物们的脚步声远去,骆添悬着的心可算能放下些,再看侧身蜷缩在一旁的辛伊荻,攀爬过程中背部肌肉拉扯导致的出血基本停止了,虽然身体发烫,但好在呼吸是平稳的。黑暗里,他无法判断到出口的距离,甚至看清脚下的踩踏点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再背一个人爬墙。斟酌良久,他最终放弃了立刻逃离的计划,将辛伊荻拥进怀里,闭目养神,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一夜,骆添休息的并不安稳,一边害怕着怪物们卷土重来,一边又担心辛伊荻的身体情况——但凡在应急救援这门课上多听两句,此刻也不至于看着她难受束手无策
辗转反侧中,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束天光,却不在壁画的尽头,而是在雕像的正后方,从他们休息的这个位置还得往上爬将近一层楼的高度。
出口就在眼前,骆添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他将手枕在脑后,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也不知道从这扇窗口出去之后,等待他们的是风平浪静的归途,还是饥肠辘辘的兽群,于是眼前这近在咫尺的宁静安逸越发弥足珍贵。
从他们到达这个世界开始,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总是表现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像个全副武装的女战士,不向任何人示弱,也不与任何人亲近。此刻的她睡得安稳,眉宇间的锐气尽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湖水般平静的温柔。
“这才像个女孩子嘛…”他不禁自言自语的感叹,探出手去触碰她的面颊。
手指还未及触到,她却微微蹙了蹙眉,眼球快速移动了几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骆添仓皇的将手缩回来,又怕她已经看见了,只好欲盖弥彰的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再看她已然醒了,睁着眼打量着此刻的处境,于是道:
“天亮了,出口就在上面,我先上去看看。你再休息会儿,等我回来。”
“不用,我没事了。”这样说着,辛伊荻也坐起身来,背上的伤似乎已经痊愈了,起身的动作干净利落:
“这一上一下需要浪费不少时间,一起走能省点时间,免得夜长梦多。”
果真,一清醒就理智的不像个女孩子,一点都不可爱了!
“外面的情况还不明朗,万一遇到危险…”
“一起应对。”
四个字,不带一点儿犹豫。像怕他没听清,她又强调了一遍:
“无论有多危险,我们一起应对。多两只眼睛两双手,总比你单枪匹马胜算大些。”
她既是这样说,骆添便也不再说服她,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却没再放开,就这样牵着她重新站回了壁画前。
辛伊荻的伤大概是无碍了,攀爬的动作比前一晚利索的多,两人很快便接近了门洞,先后爬上了平整的石台。
门洞后是一条向上倾斜的狭窄通道,辛伊荻的身高刚好经过,骆添也要弯腰前行,好在通道并不长,片刻之后,两人站通道的入口,与灼热的空气仅一步之遥。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强烈的日光刺痛了两人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的眼睛,待眼睛适应了光亮,骆添一眼便望见了斜下方停着的沙舟,兴奋的碰了碰辛伊荻:
“运气不错。”
辛伊荻明白他的意思,逃出重围胜利在望,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堆砌锥形塔的石块很大,每一层都有半个人高,光滑的岩石暴晒在太阳下,炙烤了几个小时,表面温度上升的飞快,骆添与辛伊荻二人相互扶持着往下移动,几层之后,骆添忽然停住了,下意识将辛伊荻护在身后,警惕的四下观望。辛伊荻不解,问道:
“怎么了?”
“有个黑影一直跟着我们,”骆添向转角的地方抬了抬下巴:
“你别动,我过去看看。”
银枪里还剩7颗子弹,要对付一个不明生物是绰绰有余的。
骆添才向转角移动了两步,对方却先沉不住气了,从转角后面跳出来,正是前一夜在锥形塔外袭击辛伊荻的那个生物!前一晚在夜色里看的不太清楚,此刻光天化日的,他可算把这怪物看了个清楚:这怪物的脸还保有着人类的轮廓,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嘴唇几乎没有,尖牙长了两层,舌头也是尖长的,像蛇的信子,在空气中伸缩,明黄色眼珠子有拳头大小,瞳孔像猫科动物一样竖成一条线,又在竖线和菱形之间不断切换,这个特征倒是像极了地下室里遭遇的怪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骆添脑海中闪过:这生物不仅进化速度极快,还能迅速“学以致用”!地下室的怪物不怕光,在昨晚的遭遇战之后,这群怪物当中的一些个体吸取了它们不怕光的特征,改造了自己的瞳孔,让自己也能在白天行动。
如此一来,这群家伙只怕是更难对付了,也不知道手里的枪对它还有没有作用。不管有没有用,这枪他是不敢贸然开的——这些怪物都是群体活动的,枪声一响,必定吸引更多的怪物蜂拥而至,辛伊荻的巨剑在前晚的对抗中已经报废,只靠他枪里的七枚子弹只怕是杯水车薪,力不从心。
可那怪物并没有给他思考战术的余地,像狼一样仰天长啸三声之后,率先向骆添冲来。骆添条件反射的开枪射击,白光炸开,瞬时亮度甚至压过了荒漠日光。
骆添的视野能看到锥形塔正面的广场,也清楚的看到无数黑影从城池的四面八方向广场集结。
暗叫一声不好,骆添赶紧退回辛伊荻身边,刚打算把她送到下一级阶梯,却见那些怪物已经将塔底围了个水泄不通,血盆大口大张着,流着口水疯狂咆哮。
怪物阻断了通往沙舟的路,刚刚近在咫尺的希望被阻断,可两人根本没有闲暇沮丧,眼下“活下去”才是王道。
辛伊荻被骆添护在身后,她下意识的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怎么办?要不…回神庙里去?”
这不失为一个选择!骆添点点头,目光丝毫不敢从怪物们身上移开:
“往上爬,我们回去!”
可是才往上移动了两层,辛伊荻一抬头,却见那扇小门的顶端不知何时也爬了一只怪物,虎视眈眈的凝视着她,口水已经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
“骆添…骆添…”
听见她唤他,骆添回过头,一眼便看见了那只兽——大概是领头的,比塔下那群看起来都要强壮,体型也更大。
这一次,骆添骂的很大声。
进退两难,腹背受敌,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石头也烫的难以触碰,再这样下去,只怕不用等怪物们动“口”,他俩自己就能在这石头上烤熟了!
要不,拼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骆添心一横,将辛伊荻的手握的更紧,问道:
“如果从这里逃出去,你想做什么?”
辛伊荻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问这个问题,看向他,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答道:
“喝水。要是能回去,我一定要喝个过瘾!”
这个回答,骆添倒真的没想到,愣了愣,嘴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
“好。算我一个。”
话音落下,他向塔下的兽群开了一枪,白光再现,兽群间立刻空出一块空间,这些怪兽虽然适应了日光,但对这枪的威力还是有所忌惮的。
还剩五枚子弹。
“伊荻,我给你开路,你先去沙舟上。”骆添知道她一定会拒绝,不等她开口,便抢占道:
“沙舟上还有武器,你去拿,再回来支援我。我枪里的子弹不多了,你必须拿到武器,明白吗?”
辛伊荻无法分辨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但又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他断然没有必要骗她,于是点点头,应了声“好”,又道:
“我拿到武器就回来帮你,我们一起走。”
骆添却不应她,只是笑了笑,抬起枪口瞄准了最近的一群怪兽:
“准备好了吗?”
沙舟里没有其他武器,辛伊荻只要坐进沙舟里,Z7一定会第一时间封锁座舱,营救她的任务就完成了。而他走不了,凭他多年的实战经验,他知道自己只要离开了这个位置,那些怪兽必将蜂拥而上,将他们俩一起撕碎!
枪声又响,辛伊荻还没来得及向下移动,头顶上的阳光忽然被遮蔽了,她抬起头看,天空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台星舰,飞行高度不算低,仰着头看去像一片移动的陆地,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星舰在半空中挺稳之后,底部的舱门缓缓开启,降下两台武装飞行器,两台飞行器在空中迅速调整了方位,紧接着,枪林弹雨倾泄而下,向着兽群发起了无差别射击,兽群扛不住密集的火力扫射,四散而逃。
兽群逃散之后,其中一台飞行器继续向城中追击,另一台则收起武器,盘旋到合适的高度后,向地面投射下一个光圈,正在辛伊荻跟前:
“无重力传输启动中,5…4…”
相比起辛伊荻的诧异,骆添却很是激动,几步来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便往光圈里去:
“走吧,我的人来了!我们安全了!”
辛伊荻迟疑的跟着他走进光圈里,看着他双脚离开地面,越升越高,自己却没有一点上升的迹象,这边不解着,便听电子语音又起:
“检测到未授权人员,警告!”
听见这声音,辛伊荻不急反笑,仰头问他:
“是不是需要你先帮我开通权限?”
骆添也不确定是不是需要进行这个操作,想了想,答道:
“行,你在这儿等我。我上去就给你开权限。”
这样说着,他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直到扛不住上升力的拉扯才放开,心底里突然闪过一丝不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他只是去开个权限,怎么像生离死别似的,仿佛永远不会再相见。
可这个念头的出现却又让他更加不安,等不及消毒喷雾散尽,他已经拉开了传输舱的隔离门,迫不及待往控制室去。
刚跨进控制室门槛,却听见控制室里一阵骚动:
“那是什么?龙吗?!”
“我的天!居然见到活的飞龙了!”
“拍下来了吗?拍了发给我!这头条我拿定了!”
骆添只觉得胸口骤然一紧,冲到舷窗边往下张望:神庙边哪里还有辛伊荻的影子!巨龙的背影也已经飞远了,在刺眼的阳光里只剩一个上下浮动的黑点。
“追上去…”他失神道,“别看了,赶紧追上去!”

控制室里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回到岗位上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舱门又开,走进来个短发少年,面容清秀,后脑勺留着一小撮头发,编成一条细长的小辫子,却也不看他,径自走到操作台边,边查看屏幕上的数据,边没好气道:
“追什么追,都飞远了,你往哪儿追去?”
话音落下,舰舱外忽而有光闪过,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响起,屏幕上同步显示出舱外的情况:两道激光线正在切割锥形塔的尖顶,尘土震落,尖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塔顶竟是黄金铸成的!
无论科技发展到多先进的地步,黄金依然是制造领域不可或缺的原材料。第一领域的资源早已枯竭,黄金在各国军方的物资清单里已经成为了和武器弹药同样重要的战略储备,甚至一度是平民不可以私藏的物品,私藏黄金等同于犯罪。
很快,第一块切割下来的金属传输到了舰舱里,技术员很快分析好了成分,拿到二人跟前:
“确认过了,是黄金,纯度极高,几乎没有检测到杂质。”
舰舱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统计我们的船还有多少载重空间,能装货都过来!这趟咱们来值了!”
留着小辫子的少年一声令下,舰舱里立刻忙碌起来,看着同伴兴奋的神情,骆添却有些恍惚,失神问道:
“你想做什么?”
少年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表现出了极度的诧异,将手里的金块塞到他手里,摇晃着他的肩膀,大声道:
“黄金啊,整整三米高的黄金四棱锥,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你居然问我想做什么?!要是早知道你找到了这东西,我就该调饕餮堂的运输舰过来!”
骆添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阻止同伴的行为,只好妥协道:
“好吧,你若是要就自便吧。给我台登陆舰,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还要去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这次你擅自行动,新生代表致辞开天窗,又缺席天子录提名,长老院已经意见很大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
“封疆!现在是什么局势你自己不清楚吗?胡闹也该适可而止了!”
这个称呼令少年神情一怔,如果说上一刻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即便此刻他真的不能马上带辛伊荻走,但只要她平安撤离,迟早都会来找他。但在听见同伴唤他“封疆”的时候,重逢的希冀轰然而碎——当时不知辛伊荻是敌是友,为自保报了别人的名字。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骆添在金鳞会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而他也甩给骆添不少黑锅。
但是这次的锅,他甩后悔了。
“北北,你听我说,我会跟你回去的,但是你先让我去把事情做完好不好?”
他神态着急,眼眶发红,确实跟之前那么多次找借口逃脱不太一样。
相视片刻,少年向操作台一指:
“好,你既然这样说,我不拦你。但是你自己看,这不是你的荆棘鸟。金鳞会的船,你只要能给个出师之名,要去哪里随便你!”
“你们不是要黄金吗?我带你们去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
话音落下,船舱里一片寂静,封疆更着急了,向窗外一指:
“这里是我领你们来的,外面这些黄金已经是你们的了,即便我真的在骗你们,你们也没有损失!”
主控台边的男人迟疑的看向封疆身边的少年,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男人站起来,对封疆一引。
封疆道了声谢,在控制台边坐下,来的时候,他记住了来时导航的路径,输入电脑之后确认之后,屏幕上却跳出了错误警告:
“无效坐标,请重新确认。”
反复试了几次都报错,封疆茫然了,百思不得其解,看向身边的男人:
“你们刚才是怎么来的?”
听他这样问,男人笑起来:
“说到这事儿,恐怕你都不信。接到荆棘鸟的坐标信息之后,我们编队的三台星舰启航前来接应,起初一切正常,直到我们在十九号平台完成空间跳转,进入空间裂隙之后,设备突然全都失控了,转向,提速都不受控制,信号电波也发不出去,之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封疆突然想起了在魔鬼城里,辛伊荻同他说过的话:只要进入了“天狼星”侦测范围内的设备,Z7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破解系统,并进行修改和控制。
既然“天狼星”已经控制了这台星舰,应该也已经监听了这台星舰的通信功能!
不加解释的,他拿起了手边的通讯器,切换到一个还未启用的信道,对着话筒道: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伊荻已经在返回魔鬼城的路上了,我完成了任务,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让我回魔鬼城,让我跟她好好道别。”
这番迷之操作把操控室里的众人都整懵了,坊间皆传金鳞会最有潜质的接班人精神有问题,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一见,只怕连脑子也不正常!
气氛一时尴尬,好像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屏幕上跳动的错误警报突然消失了,他刚才输入的坐标也转为绿色,在屏幕上构建出导航路径来:
“进入自动驾驶模式。该模式关闭前,不接受任何人为操作。”
男人眉眼一挑,向封疆摊了摊手:
“喏,刚才就是这个鬼样子!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这里是十三领域,琉金石荒漠。好好欣赏眼前的一切吧,因为你们正在见证历史。”
当他说出“十三领域”的时候,登陆舰里的众人再度沸腾了:这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净土,多少国际组织和势力帮派挖空心思也找不到的地方!
登陆舰的飞行高度远在沙丘之上,封疆也终于在告别前见识到了这片荒漠究竟有多宽广,像是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今日的荒漠格外平静,他和辛伊荻一起经历的雷暴和风沙,仿佛只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再用最安详的模样送别他们离开。
行至半程,舰载通讯器里忽然响起了望塔台的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十点钟方向!”
众人向左前方看去,便见几个黑点悬停在与他们相仿的高度,传输通道像根巨大的皮管,贪婪的从地面上抽取着什么,搅动风沙四起,不多会儿便将那几个黑点掩盖进了黄沙里。
封疆尝试着将探测器锁定在了那几个黑点的方向,不久后,屏幕上显示出了几个黑点的详细信息:正是第六帝国的运输船!
按照辛伊荻的计划,他们现在应该正在挖掘坠毁的金雀花号,同时搬运那些刻意堆放在四周未经提纯的矿石,从抽取的力度来看,矿石的数量大概相当可观,他们这一次该是要满载而归不虚此行了。
辛伊荻说了不抵抗,又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给第六帝国,莫不是要向第六帝国投诚?
这是个站得住脚的推测:十三领域再次崩塌,拜伦商店恐怕要经历一段时间的低迷期,开发新的空间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她想倚仗第六帝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耳边惊呼声又起,这一次是因为看见了天际线上那抹耀眼的金光。
月光下初见巴缇斯的情景重现在他脑海里:铸有巨龙的城门,镶嵌着彩宝的街道,黄金打造的房屋,还有夜空下绽放的漫天流火。
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太过草率,当这艘登陆舰驾临城池之上,这座城池便将迎来毁灭之时,他们本就为掠夺而来,自然没有放着眼前奇珍异宝不要,空手而归的道理。
各种说辞在他脑海中飞快掠过,可直到黄金塔近在咫尺,他都挑不出一句有可能保全巴缇斯的话语!
登陆舰上的众人俨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直到登陆舰不再前进,稳稳着陆在城门外宽阔的广场上,舱门释压后轰然洞开,众人才陆续醒过神来,茫然的走出舱门,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城门大开着,巴缇斯空无一人,就像他们来的那天一样。
不知是谁问了第一句话:
“封少,这些我们都可以拿吗?”
封疆一眼就看见了主干道尽头立在金塔前的身影,失神答了句:
“嗯。如果你们有本事拿走的话。”
语毕,他毫不犹豫的向金塔跑去。
在看见敞开的城门那一刻,封疆便意识到他多虑了——没有激光切割设备,根本不可能将这些浇筑成型的黄金建筑搬走,而“天狼星”正操控着这台登陆舰,舰载的切割机能不能正常使用,根本都在超级计算机的掌控当中。
或许,他不可能从这里带走任何东西,除了她。
站在金塔前的辛伊荻换了身极为隆重的装束,金色长裙,宝石发冠,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挂着荆棘鸟的陀螺仪,换了条金链子,看上去似乎也不那么寒酸,及腰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姣好的身材在发丝掩盖下若隐若现。
只不过,那是一个极为逼真的全息投影。Z7站在她身侧,等他来到跟前,将手中的水杯递给他,笑道:
“伊荻小姐问你够喝吗?”
虽然满腹狐疑,封疆还是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清凉的泉水下肚,胸腔里燥热的思绪也随之冷静下来。
看着他喝完,Z7又道:
“伊荻小姐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从佛洛斯取回的药,因为她违背了领主法则,都失效了。”
“领主法则?”
“对。按照十三领域的法则,她不可以做出对这里的原住民不利的决定,也不能伤害原住民的性命。在她进入佛洛斯的时候,法则就被打破了。”
“所以她的剑被销毁了?”
见Z7严肃的点了点头,封疆又道:
“药的事情无所谓。伊荻呢?”
“伊荻小姐伤的很重,你知道的。她现在在疗养舱里,等时机合适,我就会送她回去。如果你有话可以对她说,她听得见。”
Z7说的“她”,正是他们跟前的全息投影。
“来的路上,我看到了第六帝国的星舰。他们不只在挖掘金雀花号,那附近的矿产他们也不会放过的!你当真要让他们这样肆意妄为吗?”
辛伊荻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沉声道:
“在我们去佛洛斯的时候,帕巴拉契亚的军队洗劫了这里,他们以为我会带供给品回来。军队刚从帕巴拉契亚出发,佛洛斯的怪物便袭击了城池。如今三城尽毁,你觉得这里还有挽救的必要吗?”
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惊天逆转,封疆一时哑然,半晌才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便宜了第六帝国的强盗。如果开发新的空间需要有实力的组织支持,你可以同我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撬动金鳞会所有资源为你所用!还是说,你早就想好了要投诚第六帝国?”
听他这样说,辛伊荻莞尔摇了摇头,依然不回答他,只是道:
“Z7说,你要来跟我告别,实际上是来同我吵架的吗?”
“不是的,我没想同你争吵…”
“你为何觉得我会便宜他们?难道你忘了,金雀花号是如何坠毁在这里的?”
“你是打算重演当年的情景?”
“不过是照猫画虎,将计就计罢了。”
封疆闻言不禁嘴角抽搐:果真!辛伊荻怎么可能像他担心的那样仁慈!
见他不说话了,辛伊荻歪着头问道:
“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有!关于我…”
话未说完,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起,距离虽远,听起来却很是清晰。
Z7眉头微蹙,拍了拍封疆的肩膀: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得马上回舰上去。”
本来就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突如其来的爆炸将他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彻底打乱,尚不知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星舰启动的轰鸣声自身后传来,传输通道明黄色的光芒很快便覆盖了他的全身。
明明还有话想说,情急之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想抓住辛伊荻,手掌穿过她的手掌,手心里徒留下一把空气。
“会再见面的。”
这句话是Z7说的,一如既往的平静,温文尔雅,却触动了封疆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块:
“我会去找你的,伊荻,等着我!”
封疆几乎是喊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她是不是真的能听见这句话,可是她笑了,抬起手对他轻轻挥动着,于是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告别了。
震荡波抵达巴缇斯的时候,登陆舰已经飞离地面十数米高,看着城池像气球一样被震荡波撕碎,金色高塔崩塌陷落,封疆紧紧握着的拳头狠狠砸在舱板上,直到骨节皮肤撞破出血才停下。
又一道震荡波抵达,登陆舰在波动中强烈晃动,设备发出刺耳的蜂鸣警报,紧接着,船舱陷入一片黑暗,领航员在复位电闸无果之后,汇报道:
“供电系统受损!舰长请指示。”
“启用备用电源。”
“备用电源已启动,预计续航里程2.5小时,必须马上返回母舰。”
“即刻返航,通知编队全体撤离!”
待供电恢复,主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
“晚安,琉金石荒漠。”

“今天是t1157次纵贯线特快脱轨意外的第八天,搜救工作到今天早上已全面结束。截止目前,本次脱轨事故共造成170人死亡,586人受伤,仍有94人下落不明。后续赔付工作已陆续展开。以下是失联人员名单,欢迎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耳边的新闻播报如此真实,辛伊荻好奇名单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眼前是世界却一片漆黑。
像是感应到她醒来,黑暗中有光亮起,模拟从晨光微熹到阳光普照的节奏,耳边渐渐响起了悦耳的鸟鸣与淙淙流水声。辛伊荻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片宁静的湖水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待眼前的世界完全亮起来,辛伊荻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疗养舱里,看来这次真是差点玩脱了,否则也不至于要兴师动众的用这套顶级疗养舱给她续命。
刚才新闻里似乎说脱轨事故至今已经八天了,如果时间轴没有出现偏差,她应该在十三领域滞留了四天左右,最多不超过五天,也就是说从她被送回来到现在,她睡了将近三天!
在十三领域的经历像破碎的书页般涌进脑海,信息量太大,她来不及仔细回忆消化,只是飞速提炼出了一些关键词:
“你的运气不算差,这个时候遇到寄生龟。”
“有我在,我们都能活下去。”
“椒图堂,骆添。”
“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吗?”
最终,翻阅的记忆停在了这样一段话上:
“3个月后,第一领域将面临一场由基因变异引发的浩劫,在未来的两年内,将有超过八千万人在由该蝴蝶效应中死亡…”
预言中的“浩劫”就在三个月之后,而她在这里躺了三天!
多耽误事儿啊!
想到这里,辛伊荻猛的坐起身,疗养舱开启,也不知是起的太猛还是压力释放的太突然,耳鸣伴随着巨大的晕眩感排山倒海而来,她抬手锤了锤额头,扶着舱壁站起来,好不容易“爬”出了疗养舱,胃里却又一阵翻江倒海,逼的她不顾一切的冲进了卫生间。
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一顿折腾,胆汁都吐出来了,满嘴都是苦涩。待到吐无可吐,再把自己梳洗干净,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一醒来就弄出这么大响动,要拆家是不是?”
辛伊荻却不搭理他,事实上,她此刻虚弱的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径自到餐厅热了杯复合饮料,不好喝,但能迅速补充能量和营养,坐在沙发上好久才缓过劲来,便听男人又道:
“跟我说说吧,这次你遭遇了什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中转站把疗养舱送过来的时候,我都以为你挂哪儿了…”
辛伊荻还是不答话,默默嘬着杯子里的食物,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将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从领子里抽出来,端详了一会儿,将吊坠放在了茶几正中一块黑色的玻璃板上。
“这是什么?”
伴随着男人的质疑,吊坠在蓝光中漂浮起来,在半空中悬浮了一会儿,忽然“咔嚓”一声散开来,三个套叠的圆环组成一个球体,外围环绕起一层明黄色光晕,两根银白色细线围绕着光晕流转了片刻,最终交汇在一个点上。
“陀螺仪?!你从哪儿弄来的?!”
陀螺仪相当于星舰的钥匙,不仅掌握着对应星舰的行程动态,更是买卖交易时最重要的标的——毕竟星舰过于庞大,不是每个交易场都有足够大的场地供星舰停靠。
“货款。劳驾验个货呗。”
辛伊荻回答的言简意赅,说完便又不言语了,半晌,却听男人惊呼起来:
“荆棘鸟!你特么到底遇到谁了?!”
他的反应这么大,辛伊荻倒是没想到,放开嘴里的吸管,将整理清楚的那部分记忆说了个大概,男人沉默的听着,等她说完,若有所思道:
“你说…给你这个陀螺仪的人说,他是金鳞会的人,叫骆添?”
“嗯。”辛伊荻坚定的点点头:便是脑子再不好,她也不能将跟自己生死与共过的人记错!
她的肯定,又换来了男人长长的沉默,这种沉默令她极为不安。
“怎么了吗?这台星舰不干净?”
所谓的“干净”,就是说这台星舰上没有任何债务,也不是报失的赃物。
“这台星舰没有编制,能查到的出勤记录确实是跟金鳞会的星舰一起,这个和你说的信息是一致的,不过…它目前的所有人是‘封疆’。”
封疆,航海家排行榜上最引人瞩目的存在,背靠金鳞会这座大山,无论是势力还是战绩,稳坐航海家排行榜第一的交椅。
倘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男人这样震惊,传闻他是金鳞会新一辈青年领袖中资质最好的一位。金鳞会是怎样的地方?能在金鳞会有一席之地,这个叫“封疆”的青年手段之厉害可见一斑。
“你…确定吗?”
被辛伊荻质疑了,男人倏尔不爽:
“你是在怀疑超级计算机的信息检索能力?金鳞会确实有骆添这个人,但是金鳞会三司九堂,椒图堂已经是外三堂靠末的一堂,主管金鳞会内务杂事,没什么存在感。即便骆添是椒图堂少当家,你觉得这样的人能买得起星舰吗?还是荆棘鸟这种顶级战舰。”
其实辛伊荻也不是不相信“天狼星”的情报,她只是觉得从他们的接触来看,那个少年并不像传闻中所描述的那么铁血无情。
倏尔失神,她像个木雕似的愣在那里,男人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听见,茫然的应了声:
“怎么了?”
“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拿个假名字糊弄我…”
“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吧。像他这样的人,各帮派各势力,想找他麻烦的也好,想拉拢他的也罢,一定不会少。用个假名字自保,情有可原。”语毕,男人话锋一转:
“不过,你是怎么想的?这台星舰,找个机构估个价,放到交易所卖掉吗?”
“Z7,你能操控星舰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你问我能不能操控星舰?多冒昧呢!你当我这个‘天狼星级’的大脑是纸糊的吗?”
“那行。不卖了,留着给你玩吧。”
这样说着,辛伊荻起身往门边去,将收件箱里未读的邮件统统搂进怀里,捧着放在了茶几上,将各种信件分类归纳好,没话找话道:
“刚才的新闻…我听到了。所以…列车还是没救下来?”
“不是…大小姐,时速800公里的列车,撞上震荡波只是脱轨!你应该倒回去看看前几天的新闻!全世界都知道这是个奇迹!”
“是是是,奇迹,七爷辛苦,七爷威武!”
“听起来怎么这么应付呢…”男人的语气里透着嫌弃,嫌弃完又道:
“对了,你的名字,我从旅客名单里删掉了。”
这倒是帮了她大忙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跟家人解释这件事情。辛伊荻的“谢”字还没出口,便听男人若有所思的补了一句:
“说起来,我刚才检索了一遍,封疆和骆添这两个名字原本都在乘客名单上,但是现在检索不到了。”
手上在忙的事一顿,辛伊荻眉头微微蹙起:封疆说过,他胸口的枪伤是劫持列车的人所为,既然他有同伴在列车上,为什么不协助他?而金鳞会将两个名字都删除了,难道劫持列车的事与金鳞会有关?
见她沉默,Z7沉不住气了: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把你的名字删了吗?”
“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不然爷爷奶奶肯定要伤心了。”
Z7哑然:辛伊荻是被她爷爷奶奶从暴乱中捡回来的孩子,那年她才4岁,老爷子为了救她,背上中了一刀,再深几分就要伤到骨头,所以她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深。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她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的一不留神就神游天外了,也没什么心思跟他开玩笑。他便也不卖关子,坦然道:
“你被青麟学院预科班录取了。出发前我就知道了,本来想等回来给你个惊喜。”
“你说…什么?”短暂的诧异以后,辛伊荻噗嗤一声笑出来:“七爷,拜托您逗我玩找个靠谱的话题好不好?我都两年半没进过校门了!你说我被录取了?”
“谁有闲工夫逗你啊!别说你刚刚跟我说的那么多事儿,什么四年后的琉金石荒漠,三个月后爆发基因病毒,就你肚子里那颗空间结晶我都还没匹配上坐标,你又给我弄台星舰回来,你看我像有闲工夫逗你的样子吗?!”
男人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辛伊荻却从信件堆里抽出了一枚珠光孔雀蓝的信纸来,金色油墨写着“录取通知书,辛伊荻亲启”字样,背面封荐的位置用火漆印着个兽首的图案,鹿角狮鬃,髯须如龙,很是威武的样子。
“七爷…我…真的被录取了!”
“废话!电子通知书是我替你收的,不能准时报到的说明函是我替你写的,还能是假的?”
辛伊荻将信封拆开来,把里面的内容反复阅读了几遍,耳边充斥着男人的唠叨:
“要说你吧,平时没心没肺的混日子,真到重大选择面前还真是敢啊!我本来还担心你恐怕要成为拜伦商店历史上学历最低的一个主理人,你倒好,闷声不吭的投了青麟学院,还录取了!”
男人的声音开心的活像收到了女儿录取通知书的老父亲,还是国际一流大学的那种!
不曾想,辛伊荻嘟囔的一句话,却给他泼了盆冷水:
“我…能不能不去啊?”
此话一出,房间里突然鸦雀无声,接着,男人震惊的吼声几乎把房顶掀了:
“我学费都替你交了,你跟我说不去?!明天你就给我收拾好东西,麻溜去学校报道!”
这男人,怎么越来越像个啰嗦的老妈子!

青麟学院,北陆最具影响力的高等学府之一,也是这片大陆少有的混合制办学机构。在这里,成绩固然重要,学生的“价值”也被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进行考核,评估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综合能力、身世背景、社会资源、培养潜质、个人贡献”,这种“1+N”的评估方式令众多学生望而生畏,青麟学院也获得了“斯巴达集中营”的“美”誉。
“接下去的一年,不管对于你自己来说,还是对于拜伦商店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如果可以得到有话语权的组织为你背书,对你将来的航海之旅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正是Z7的这番话说动了辛伊荻——虽说这两年多来,仰仗着拜伦商店解锁空间结晶留下的“后门”,她在各空间来去自如,频繁在各大民间排行榜上刷着存在感,但这种打游击似的“捡漏”总是偷偷摸摸的,始终不太光彩。随着各方势力对空间资源的把控日益严格,很难说这些本来就不肥的羊还能被薅多久,等羊们都被圈养看管起来,拜伦商店就将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
在爷爷奶奶对她的教育中,知恩图报这四个字一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而她也始终牢记着两年前下着雪的凛冬深夜,如果不是拜伦商店收留了她,现在的她估计只能蜗居在某个角落的“鸽子笼”里,过着三餐不济的生活,断然不能像现在这样光鲜亮丽的以“主理人”身份自居。
为了自己的未来,也为了拜伦商店的未来,她愿意暂时放下自尊,再次尝试融入阔别已久的校园生活里去。
虽然Z7说着让她第二天就去青麟学院报到,但学校提供的通勤船票必须等排期,排到她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星期,距离录取通知书上既定的报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青麟学院建在第一领域的卫星空间里,需要从中转站转跳。拜伦商店所在的城市并没有空间纵贯线停靠点,从拜伦商店到最近纵贯线车站要两个小时,再等到站与学院的接送车成功汇合,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的姗姗来迟,并没有在新生里掀起多大的波澜,只有几个好事的倚在宿舍走廊的栏杆上,表面上闲聊着,但从接送车开进视线起,他们的余光便没有从车上移开过,知道看见辛伊荻孤身一人从车上下来,拿着不多的行李走进宿舍楼,这群人才散去。
回到宿舍安顿下来,辛伊荻第一时间将电脑连进了校园网络,自然也连上了房间里的各种设备,而后便听见Z7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终于到了?再不到我都睡过去了。”
因为需要途经数个站点,学院入门的安保检查又十分严格,担心Z7被发现,他们一路都没有联系,这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饿不饿?给你定个外卖?”
听他这样问,辛伊荻摆摆手:
“不必,只是有点儿乏了,先去洗个澡。”
热水刚打开,Z7的声音又在出现在她的骨传导耳机里:
“想知道你的同学们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不等辛伊荻回答,他又道:
“他们说,还以为敢迟到半个月的新生有多大牌,也不过如此。”
“所以呢?”
这个回答是她惯有的风格——淡漠,不八卦,仿佛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
“没什么。挺好的。保持低调。”
语毕,Z7话锋一转:“其实你不用太担心的,青麟学院跟其他的学校不一样,这里的每个学生都是百万里挑一遴选出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优势,其中很多都有自己的使命和任务,像你一样。所以大家都没有太多时间应付没必要的社交活动。你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就好了。”
在两年前那场空间实验失败之后,辛伊荻不是没有试着重新回到学校里,只是她的创伤后遗症比想象的要严重,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与室友相处,她害怕在宿舍这个封闭的空间,害怕来自同学的呼唤和触碰,害怕在夜里醒来,到后来甚至不敢入睡,即便是在课堂上被点名提问,她都会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浑身发抖无法言语——这种呼唤在她听来,就像那个晚上好友在宿舍门外喊她,到最后,那些鲜活的面容都成了一具具僵硬的躯体,跟学校一起支离破碎,消失在茫茫时空洪流中。
“明天是每周例会,就在楼下的礼堂,主要是‘个人价值’这个评估指标的考核辅导。我查看了他们前两周的安排,基础课程都讲解完了,明天应该是小组筛选。”
“好。”
“你今天才来,大家对你不熟悉,分组对你不一定有利。”
“我知道。”
“主持会议的带教级长风评不太好,如果他为难你的话,你不必当真。以你的能力,个人价值评估是稳过的。”
“嗯。”
男人还要说话,辛伊荻却先声夺人的打断了他:
“七爷,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洗个澡?我好歹是个女的,你这时候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不觉得自己挺猥琐吗?”
静默半晌,男人嫌弃的“哼”了一声,这便不再说话,临“闭麦”之前还不忘恶作剧的把洗澡水调成冷水,听见辛伊荻“嗷”的惊叫,这才心满意足的收了声。
超级人工智能计算机又如何?年龄只有两岁半,多一个月都是抬举!
毫无悬念的,辛伊荻感冒了。连打了一串喷嚏之后,两只鼻孔都堵的严严实实,她只能用嘴呼吸,本来就不爱多说话的女孩更沉默了,昏昏沉沉的找了个教室侧边尽可能靠后座位坐下,一门心思想着这个会快点儿结束——出门前,Z7说联系上了人类基因遗传学的权威机构,她一直在担心的“三个月后迎来浩劫”的预言,也许可以从这个机构里找到线索,同时也把机构的资料发到了她的手机里。
现在坐在教室里,辛伊荻刚好有空好好看看这些资料,听见有人喊她名字的时候,她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喊了她三遍,她这才醒过神来,站起身应道:
“这里。”
讲台上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抬眼看她,将她打量了一遍之后,阴阳怪气道:
“哟,终于舍得来报道了?我跟过这么多届预科班,你是最大牌的一个。说说吧,什么原因让大家等了你两个星期?”
“家里有点事耽误了。”
辛伊荻的回答言简意赅,但显然不是这位带教级长想听见的答案,继续发难道:
“具体是什么事情?”
“我想…我个人的事情就不要在课上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吧。具体情况我已经写了情况说明递交给招生办了,学院也已经接受说明并做了批复。麻烦您跟经手部门了解一下吧。”
她确实不知道要如何把这个情况说清楚,非要说清楚的话,估计得从拜伦商店说起。但台上的男人似乎觉得辛伊荻藐视他的威严,故意让他下不了台,在看教室里众人皆是一副看戏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将手里的点名册摔在讲台上:
“你要是不说明白,今天这个会你也没必要开了!”
辛伊荻不傻,看得出这位年级长根本是在借题发挥,估计是被压抑了太久,想挑她这个软柿子立威。可她偏偏是个驴脾气,本就没有错,被莫名其妙的拿来当典型,倔劲上头,却也不跟男人争吵,站起身道:
“好的。刚好身体不太舒服,我再回去修养几天,麻烦您跟学校说一声。”
说完站起身便往门外去,将教室里众男生的起哄声丢在身后。
刚走出教室,一只大手便覆上了她的额头,片刻后,她的耳边响起了中年男人沧桑却很是慈爱的声音:
“体温确实偏高。等下课了,我带你去趟医院。”
“你都知道我发烧了,还要等到下课?…”
这样说着,辛伊荻侧眼看向阻止她离开的男人,目光在触到男人的面容时,她的眸光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中年男人知道她认出了自己,笑着抬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
“几年没见,你这驴脾气是一点没变!”
他的语调里满满都是宠溺,仿佛在跟自家孩子说话。辛伊荻撇嘴将他的手拿开,退开一步,看向他,眸光里却尽是抵触。男人也不介怀,又将她搂过身边,商量道:
“先回教室里去,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辛伊荻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不肯动。两个人僵持了片刻,男人叹了口气,妥协道:
“你有什么条件?”
“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像是知道她会提出这个要求,男人又叹了口气:
“好吧,你先回去把这堂课上完,可以吗?”
他即是答应了,辛伊荻便也不再执拗,仍由他搂着回到教室里,按他的指示在第一排的角落里坐下,抬眼看向讲台。
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级长霎时没了威风,他是看见教授亲昵的搂着辛伊荻回来的——叶教授是出了名的严厉苛刻,从没见他对哪个学生显示出这般态度,方知自己踢到的不是个软柿子,而是块硬骨头。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成绩一般,个人简介简单的几乎是一张白纸,也没有任何组织机构为她背书的女生,怎么就能得到这位老教授的偏爱,难不成她真有什么独一无二的过人之处?
至于辛伊荻,虽然身子回到教室里坐着了,但心思却一点儿都没放在课程上,满脑子都是两年前的事情:
第二次空间实验失败正是暑假前夕,她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暑假,之后就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开始了高中生活。谁也没想到,在新生报到的当晚,她就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排斥反应,一个月后只好退学。
那时她的家庭情况还比较好,父母带她跑遍了各大医院,从内科看到精神科,所有的鉴定报告都显示她的脑子没有问题,单纯是创伤后遗症,可偏偏是这种心理疾病才最难治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现在想来,也许她自己就是第一例“铜月”患者。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家私人诊疗机构联系上了她,说有可能通过深度催眠的方式,治疗她的心理障碍问题,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这位叶简鑫教授,以及她的主治医师:莫川。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位老师在她心理的地位等同于父亲,甚至比养育她长大的父亲更值得信任和依赖,在他们面前,无论她的经历有多令人难以置信,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她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仔细聆听。在相处的半年时间里,她经历了数不清次数的催眠和体检,当她迷失在恐惧里找不到方向,耳边就会出现男人好听的嗓音:
“伊荻,伊荻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是你的主治医师,莫川…”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年多,忽然有一天,叶简鑫将她带进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小心翼翼的交代她乖乖在这里等,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而后便不做任何解释的决然离开,从那以后,辛伊荻再也没有见过他。
地下室里没有窗户,只靠一个破旧的排气扇保持空气流通,看不见天光,辛伊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那扇门再度打开的时候,她看见莫川满脸是血的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同样沾满鲜血的破拆斧…

直到莫川拉着她不顾一切的冲出迂回的走廊,再次站在阔别已久的夜空下,辛伊荻都不知道他身上和斧子上的血究竟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围满电网的院子的,只知道刺眼的白光里,她被推出车门,而在那之前,莫老师还带着笑意跟她说:
“伊荻,你一定要尽快去这个地址。我在那里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但是你必须先完成考验,你能做到吗?”
在拜伦商店安定下来后,Z7在中转站的滞留包裹名单里检索到了她的名字,身份信息都对的上号,填写了收件地址后不久,辛伊荻就收到了这份礼物:是一台电脑平平无奇的电脑,连上网后,电脑上安装的唯一一个软件启动了,软件内置习题库,比较特殊的是所有试卷做完之后都可以反复提交,只不过每一次的题目都不一样,题目涵盖的知识范围极广——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学运算、机械工程……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题目不涉及的!
没有任务的时间里,这个题库就成了她打发时间最主要的方式。尽管这些题目没有配套教材可以学习,但好在每一题的解析都非常详尽,实在不能理解的内容她也会问Z7,虽然免不了被嘲笑,但在这台超级计算机的帮助下,她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回想起来,题库里最后一套试卷做完的时间大概是半年前,那套题比较特殊,每次提交之后都会跳出:是否以最佳得分提交成绩?一开始她是点“否”的,但在刷了几遍之后,似乎已经没有突破的可能,再加上不断有新的订单找上门来,她还是选择了适可而止。不曾想在提交之后,她的账户就好像被锁定了,再不能做任何操作,她还因此无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等!莫非这就是录取通知书的来源?!
事到如今,辛伊荻忽然有些想明白了!
“伊荻?辛伊荻!”
听见叶简鑫唤她,她恍然醒过神来,下意识反问道:
“怎么了?下课了吗?”
叶简鑫着实一愣,而后无奈的笑了:
“你啊,脑子里还是只有下课。跟我出来,有话跟你说。”
辛伊荻“哦”了一声,乖乖跟了出去。
教室外有一处露台,遥望着不远处的海湾,宁静安逸。叶简鑫选了个没什么学生的角落站定,看向乖乖跟在她背后的辛伊荻,恍惚中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眸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感慨,语气也越发慈爱: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能在这里再见到你,至少说明你衣食无忧,才有心思做那些枯燥的习题。”
叶简鑫就是这样的说话习惯,问话总是自问自答的把自己猜想的答案跟着说出来。辛伊荻也不介怀,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
“您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这次相见,叶简鑫只觉得这丫头变了不少,还是那张脸,也还是那个直爽不饶人的个性,只是言谈中多了几重戒备,待人的态度也很是疏远,似乎不想与任何人有过多的感情羁绊。
记忆中的她可不是这个样子!
“伊荻,你那么聪明,在这里见到我,当年的事情应该自己也能猜到七八分了吧?”
“这几年就是一个测验,对吗?如果我能按照你们预想的活下来,并且完成这些题目,进入这个学校,就意味着我仍然有被继续利用的价值,对吗?”
当初她不就是因为实验结果不理想,才被像废弃的设备一样,被锁进仓库任她自生自灭的吗!
叶简鑫沉沉叹了口气:
“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会这样想情有可原,我也不能完全否定你的想法。如果你还在研究所里,确实逃不开被利用的命运。但是伊荻,现在选择未来的机会就在你面前,你该为自己争取一下!”
这块饼听起来真是香甜美味至极!如果是当年,她一定会满腔热血的点头答应,再孤注一掷的拼尽全力。
“叶教授太抬举我了。在这个时代,能活下去都已经拼尽全力了,我哪里有能力去选择未来?最多就是选择被谁利用罢了。”
虽然能感知到她态度的变化,但她字里行间的悲观和淡漠,却让叶简鑫也感到惊讶,即便如此,他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你说的对,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活下去都将称为奢望。伊荻,你知道自己有多特殊,你的能力可以为这个世界做很多事情,你可以拯救很多人,甚至成为这个世界的英雄!”
这番话正中了辛伊荻此刻的痛处:在她刚接触琉金石荒漠的时候,她也曾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写那个世界命运,可是结局还是以失败告终,Z7时常发表他对“人类”这个物种的见解,每每提及,都要感叹一遍自私、懒惰、暴戾、狭隘的“人类劣根性”。一开始辛伊荻还反驳几句,说这是它对人类的偏见。但是亲眼见证了两次空间毁灭之后,她似乎也开始认同Z7的观点了。
“我救不了任何人。”
“拜伦商店选择了你,就说明你有这样的能力。”
“拜伦商店本来就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存在的。我也不过是找了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罢了。我没有当英雄拯救人类那么伟大的理想,不过是想找个依靠活下去,可能的话,活得比别人更自在些。”
针锋相对的谈话在辛伊荻带着笑意的话语中告一段落,叶简鑫大概也没想到曾经那个安静听话的小丫头如今会变得这么凌厉,这么油盐不进。
相峙半晌,叶简鑫终究是妥协了,叹息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跟你谈个交易。”
辛伊荻确是没想到记忆里严肃古板的叶简鑫会剑走偏锋的使出这么一招,更没想到素来盛气临人不向任何人低头的他会向她这个“弃子”让步,一时间猜不透他的用意,甚至多了几分“我好像真的很重要”的错觉。但无论怎么说,她真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既然是交易,那我便姑且听听您的条件和出价。不过,我最近的一单交易刚收了台星舰,只怕现在眼光有些高,您给的出价可得够分量才行。”
“我要你在半年内,个人排名年级前三。我的出价是一份保函:你的全家人——包括你,你的祖父母、父母和弟弟,可以享有一次无条件特许转移的权利,任何时间,从任何地点,去任何地方,全程享受二级待遇。”
这样说着,叶简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来,递给辛伊荻,示意她打开来看。
辛伊荻接过文件,内容不过几行,确实这些她们全家的名字,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图章,对着阳光能看到纸上独特的防伪标识,放在阳光下,印刷的油墨能跟随角度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真真是“五彩斑斓的黑”。
这保函来的正是时候!如果真像Z7预言的,三个月后第一领域将迎来足以颠覆人类发展进程的灾难,她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爷爷奶奶所在的小城——那里是军工重镇,长年处于备战状态,有现世少见的天然饮用水、可种植的山林土地,更重要的是那个小镇地处偏僻,人口流动率极低,如果要找一个地方避世,这个小镇是她现有最好的选择。
放弃在安定区生存名额,全家转移去前线腹地,这种行为是被列入志愿从军的,各方面都会受到优待,再加上有爷爷奶奶本来就子再战略物资管理部门任职,年纪大了想要全家团聚,转移诉求合情合理,最大的阻碍便是被列入“铜月”监管人群的父亲——虽然“铜月”不是传染病,并不限制人员流动,但是用于缓解“铜月”症状的药物由指定机构统一监管发放,如果迁入地的机构不予接收,父亲的迁入申请大概率不会被通过。
眼下有了保函,转移计划就十拿九稳了!
“看来这次您是有备而来啊。”
要准备这份保函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现在就把它拿出来当筹码,看来要她“一鸣惊人”这件事,叶简鑫是铁了心了。
“莫川很了解你,当年他特地嘱咐我,说如果会跟你在青麟学院重逢,那时的你必定不像当年那般好哄。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闻言,辛伊荻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即便那个男人对她有知遇再造之恩,但这种被人拿捏着的感觉依然令她反感,偏偏他开出的条件,她又都无法拒绝。
这样想着,辛伊荻抬手将那纸保函递了回去。
看她这样做,叶简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回一缩:
“怎么?这都打动不了你?”
辛伊荻见他不接,愣了愣,而后扑哧一声笑出来:
“辛苦您做了这么多准备,我再不答应,就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在我完成任务之前,这个筹码还请您代为保管。”
听她这样说,叶简鑫终于松了口气,摆摆手:
“不必。既然说是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您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拿了筹码不做事?”
这句话换来了叶简鑫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他抬起手覆上辛伊荻的头顶,亲昵的揉了揉,朗声笑道:
“几年没见,你确实变了许多。但不管怎么变,我相信伊荻终究是我认识的那个伊荻。”
男人的掌心很温暖,揉她头顶的力度不大,但很扎实。
恍惚间,辛伊荻又回到了两年前刚到研究所的那个下午,莫川领着她走进那座热带风情的院子,深秋的阳光在这里是暖的,叶简鑫站在阳光里,见到她来,大步迎出来,蹲下身子看着她,柔声问道:
“你叫伊荻是吗?”
她刚点了点头,他温暖的大手便覆上了她的头顶:
“真好,谢谢你愿意来,别害怕,在这里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伯伯揍他!”
鼻尖一酸,辛伊荻忽而觉得眼眶发热,悄悄低下头咬紧了嘴唇,便听叶简鑫嘱咐她道:
“下节课会讨论分组的事情,我还有其它的工作安排,就不回教室了。梁敬贤不是坏人,只是跟你们不一样的,如果不能通过级长考核晋升为导师,离开了学校他将无处可去。你别太为难他。”像是犹豫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但是你要记得,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信任你,并且无条件支持你。”
叶简鑫的声音压得很低,给她一种“前面的都是场面话,这句才是重点”的感觉。来不及问,挡在身前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却已转身离开,海湾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她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几口,脑子也随之冷静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发现“当年的事情”还没问清楚,可是看看走远的叶简鑫,又看了看攥在手里的保函,最终还是决定先完成交易,毕竟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都已经是当年的事情了,虽然交易约定的时间是半年,但对于辛伊荻来说,肯定是越快越好——如果她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家人的转移工作,这份保函必须在两个月内生效。
这样算下来,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算太多。

回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没响,门口闲聊的几个同学见她回来了,便也陆续进了教室,不多会儿,教室里的座位便都满了。
见大家都坐下了,梁敬贤也回到了舞台上,再三确认叶教授没有跟回来,这才煞有介事的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
“好了,下面继续今天的议程。刚才叶教授已经跟大家说明了多维航海的注意事项,如果还有同学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现在提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下意识的瞥向辛伊荻——前一节课这丫头全程神游天外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偏偏叶教授说的又都是重点,事关所有预科班学生全年的绩效考核,他可不想辛伊荻懵懵懂懂的听了个没头没尾,自己吊车尾无伤大雅,万一把小组成员拖累,整组折在某个空间里,那他这个年级长真就可以引咎辞职,跟导师晋升考核说永别了。
梁敬贤本以为他会看到的最糟糕的景象,莫过于辛伊荻满脸疑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者再糟糕一点,她继续发上节课没发完的呆,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可是万万没想到,在他看向她的时候,他对上了一双蕴藏着丰富情感的双眸:三分努力表现出来的友善,七分难以表达的包容,剩下九十分全是他无法解释却看的一清二楚的悲悯,仿佛在看一只被霸凌的小动物!
自尊心有被伤到!
心底里无名的怒火倏的燃起来,不及发飙,他脑子里忽然回响起叶简鑫临走前的交代:
“伊荻手里的资源是你不敢想象的。如果能让她跟你合作,对你的好处不仅仅是今年的考核优秀。”
想到这里,他硬生生将恼怒压制下去,顺手打开了一个新的界面,全息屏幕上弹出数排八芒星形图阵,每个角上都是一枚彩色圆环,圆环里没有内容,显然是在等人填写,或者说是“认领”。
辛伊荻瞥了一眼,见是八芒星阵,陡然没了兴致:在合作协议里,八芒矩阵属于比较初级的一种,每个圆环都代表一种资源需求,再根据资源在该项协议中的重要程度划分战利品,也就是说在一个八芒矩阵协议里,最多会有八方势力分成,扣掉协议发起方的抽成,分到每个人手里的利润注定不会太多。
每一次向未知空间发起的冒险都是在拿生命做赌注,拼了命还捞不到几块肉,辛伊荻对这样的协议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早知道是这种“贡献”方式,她真不该答应叶简鑫做这个交易的!
后悔的念头一闪而过,手中攥着的保函此刻她只觉得烫手,还是还不回去了,就在她犹豫的这会儿,也不知谁带的头,其中几个八芒星已填上了部分元素,最先被抢完的是“经费”,正应了那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是在这个时代,钱确实不是万能的,于是第二梯队提报了物资和劳力的学员便显得有些不情不愿。而那些个人能力极强,家庭背景却不尽人意的学员此刻都抱着手旁观,谨慎的权衡利弊——在一份合作协议里,领袖的分成是仅次于协议发起人的,因为承担着整个团队的统筹协调职能,获利越多,责任也越大。
在“冒险家公会”的赏金协议里,“领袖”通常就是发起协议的团队或个人,或者由协议发起方聘请,像这种空缺着让大家毛遂自荐的,确实是不多见。
辛伊荻没想过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学院任务抛头颅洒热血,眼看着不用冒险的条件都被人填写的差不多了,她低头在手机的聊天页面里输入了三个字:
“选哪个?”
耳机里立刻传来了Z7的回答:
“选个毛线!我都给你计划好了,以你的条件是可以申请校外研习的,申请通过后,你的冒险家账户会加上青麟学院,咱们该接单接单,不过是分青麟学院一些利润,同样计入你的评分绩点,学年结束前名列前茅没问题!”
“还可以这样操作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此时此刻,辛伊荻真是后悔的只想咬自己!
“入学手册上都写了的,你自己不看。”
Z7的这句话透着十足的得意,只是这份得意劲儿还没过足瘾,辛伊荻已输入道:
“不行。”
“什么不行?”
“我必须在两个月内把个人排名提到前三,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积累。”
输入完这段话,她又打开相机对着保函拍了张图一并传过去,手速飞快,以至于Z7的反应跟她相比都迟钝了些。
耳机那边沉默了半晌,继而传来了Z7认真严肃的回答:
“你想在预言成真之前转移家人?”
辛伊荻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便听Z7又问:
“你想怎么做?”
“一鸣惊人。”输完这四个字,她又立刻补了一句:
“最好在起跑线上就能拉开距离的那种!”
“给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辛伊荻淡定的举起了手,教室里霎时间一片寂静,梁敬贤也很是意外,看向辛伊荻问道:
“你要自告奋勇接小组领袖?”
显然,刚才她过于沉浸在跟Z7的讨论中,全然没听分组议程到了哪个阶段!但也没关系,反正她要提出的问题跟这个没关系。
“不是,我想发起新协议。”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梁敬贤许久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确认道:
“按照绩点考核规定,你发起的协议必须高于当前的协议等级,绩点才有效,你确定要自行发起协议吗?”
见辛伊荻坚定的点了点头,梁敬贤于是在讲台的终端上开了个新界面,而后往旁边让出一步,向辛伊荻比了个“请”的动作。
辛伊荻并不是第一个要求自行发起协议的学员,会提出这个要求的,要么是家底殷实背景雄厚,要么是天赋异禀能力极强,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便是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在冒险家公会里排的上名号——这绝对是最有说服力的个人履历,如果确实有这样的能力,绝对是写在履历表最显眼的位置,生怕别人看不见的,但是辛伊荻的履历表对这件事分明只字未提!
走神的片刻,耳边喧哗声又起,这一次的呼声更像是不嫌事大的起哄。
梁敬贤抬眼往屏幕上看去,便见辛伊荻新建的赫然是个五芒协议,就在他恍神的当下,她已经泰然自若的开始往里填要素了!
出乎意料的,她在“参与者”一列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敢发起五芒协议,却只挂个“重在参与”,这不是挖了个坑等着别人跳,想空手套白狼吗!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嘲笑,教室里很快便嘘声四起,但辛伊荻充耳不闻,泰然自若的在发起人一栏勾选了青麟学院,然后点开了“空间”这个要素栏——在之前的那些八芒协议里,这个要素都是空缺的,空间结晶实在太稀有,什么样的家庭肯随便拿出一个给自家孩子霍霍啊!
除了…拜伦商店。
当辛伊荻将自己的界面打开,一并排列在屏幕上的时候,刚才还在吹口哨的众人霎时闭了嘴:满屏的空间结晶在她手指尖下划过,但她似乎没挑出合适的,手一挥,又换了一屏。
如果将每一屏都可以看作是一间仓库,短短一分钟不到,她就已经匆匆划过了好几个仓库,如果仓库里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但那是好几仓库的空间结晶啊!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辛伊荻已将那千挑万选的一枚放在了五芒矩阵的正中央,接着毫不犹豫的点了提交。
系统短暂的缓存之后,分组界面突然被锁定,直到这时,梁敬贤才从震惊里醒过神来,听着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飞速靠近,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
脚步声很快停在了教室门口,众人向门口看去,门口站着的一群人竟是教研室的老师们,大概今天有在学校的老师都来了,领头的男人络腮胡花白,扶着门框猛喘了几口气,目光落在讲台桌边的辛伊荻身上:
“提交空间结晶的学生,是你吗?”
辛伊荻乖巧的应了声是,中年男人赞许的点了点头,又看向教室里的众学员:
“这个五芒协议是谁提交的?站起来我们认识一下。”
教室里众人鸦雀无声,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讲台,中年男人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毫无意外的又对上了辛伊荻含笑的双眸:
“没错,也是我。”
“你知道在协议里提交空间结晶代表着什么吗?”
“我知道。这代表着空间结晶的开发权已经归学院所有。至于所有权…就要看谁有能力解锁这枚空间结晶了。”
“你的意思是这枚空间结晶还没解锁?”
不自觉的,男人的语调又上扬了几分,透着难以控制的兴奋。
“对。我觉得相较于毫无悬念的成品,盲盒更值得期待,不是吗?”
由于价值太高,空间结晶的所有权通常是多方共有,最常见的分配结构是由结晶提供方、解锁赞助方和解锁执行方三方组成,所以空间结晶一旦解锁,涉及到的多方利益就让转卖变得很复杂,加上空间瞬息万变的不稳定性,导致了这种交易不存在提前验货一说,拍卖行里赌上全副身家却买了片废墟的冤大头并不少见。
“这么说…你不打算参与解锁?”
听见另一位教员这样问,辛伊荻莞尔摇了摇头:
“这枚空间结晶足够让我在这次的考核里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了,如果我再参与解锁,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直到这时,教室里的众人才想起排名的事,再看学院排行榜,辛伊荻的名字赫然已高居榜首,评分以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值将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可谓是一骑绝尘,而且让旁人望尘莫及。
适时的,梁敬贤做出了整节课最明智的举动,便见他用力拍了拍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而后道:
“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事关重大,教研组需要一些时间商榷。另外由于出现了意外情况,需要修改八芒协议分组意向的同学可以在各自的终端里自行撤销。”
虽然很想继续旁观这场几乎等同于挑战青麟学院规则的“战争”,但看教研室众老师态度坚决,便也只好悻悻离去。
待教室清空了,领头的男人转身看向泰然自若笑着的辛伊荻:
“你过来,跟我们去教研室坐会儿,说说你的打算吧。”

离开教研室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辛伊荻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有些低烧,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撑到会议结束,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这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从教研室出来,她婉拒了老师们午餐的邀约,独自乘坐教研室的专车回到宿舍,只是她此刻绝对是没有胃口吃饭的,草草喝了杯温水,扑进被子里,眼睛一闭上就睡的不省人事。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睡眠浅,还总是做梦。可这个午觉她睡的出奇的踏实,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了黄澄澄的橘。
她本想再欣赏一会儿,卧室的门忽然开了,青年端着水杯推门而入,看到缩进被子里茫然无措的辛伊荻,轻笑出声:
“知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好些吗?”
听是Z7的声音,辛伊荻长长舒了口气,从被窝里钻出来,却也没起,只是看着他问道:
“你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你问我?要不是你做了个违背‘祖训’的决定,天狼星能派我来这儿?”
空间结晶交易的买卖拜伦商店做了几百年了,把空间结晶无偿送出去的主理人,辛伊荻还真是前无古人的第一位!
“我特地选了个最有把握的。从目前的匹配情况而言,我们是最有优势的。如果他们想尽快解锁这枚空间结晶,还是要来找我们合作。解锁费我们赚了,个人绩点我也拿到了,抛砖引玉,一箭双雕,不亏。”
听着她说,青年笑意愈深:
“如你所愿,青麟学院迫不及待的加急招标,我们中了。天狼星认为这件事你出面跟进不合适,这是我来这里的其中一个原因。”
“那其二、三、四呢?”
“其二,监管你的决策。虽然我不能干预你的决定,但还是能适度的给你提个醒,避免你把拜伦商店败光。
其三,天狼星检测到青麟学院在对所有在校学员实行通信监察,你今天大出风头,应该会被列入重点监控对象,继续使用之前的联络方式有可能被反查到天狼星的存在,通过我这个人工智能做媒介,风险小一点。
其四,我会以管家的身份,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说白了,就是放个眼线在她身边。
冷哼一声,辛伊荻掀开被子起床:
“笑话。我用你照顾…”
青年也不跟她犟,起身跟在她身后,悻悻道:
“我要是没来,现在你估计已经死这儿了。你背上的皮肉伤确实是痊愈了,但是我分析了你的血液样本,目前你的身体情况并不理想。”
“我知道。”
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后一支针剂应该是在她违背了领主法则之后注射的,当时孤注一掷的搏命之举,如今看来是埋下了颗定时炸弹,后患无穷。
“我得找机会回鎏金石荒漠。”
Z7闻言沉思了片刻,却也不问她要去做什么,只是道:
“好的,我会帮你关注一下,时机合适,立刻安排。”
听见这个回答,辛伊荻着实没想到——天狼星安排在每个空间的观察者都有各自的特点和个性,在她相处过的几位里,眼前这位的行事作风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之前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低声道了声谢,辛伊荻终于接过了他手里的水杯,Z7在她身边坐下,将茶几上的平板电脑拿过来,看着上面一条条记录汇报道:
“你提交的离校申请学院已经批准了,明天早上六点宵禁解除之后,你就可以乘坐学校安排的车辆前往纵贯线停靠站,车票买了中午的,带午餐,你可以在车上午休,时间宽裕些。”
这样算下来,到家的时间应该刚好吃晚饭,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安排。
辛伊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又道了声谢,而后含了一大口温水在嘴里,靠在沙发椅背上看着天花听他继续说。
“早上你通过天狼星联络的那个人…”
“嗯?”
很明显,说到这件事,辛伊荻立刻提起了兴致,坐直身子将口中的水吞了下去:
“他回复了吗?”
看着她满眼期待,Z7倏尔有些犹豫,想了想才道:
“没有。跟踪记录显示已读未回。还要继续联系他吗? ”
刚才还写满了期待的眸光在听见这个回答的瞬间倏尔暗淡,半晌,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但是我下午有一个很有趣的发现,你想听听吗?”
虽然这个Z7的做事风格她很喜欢,但就说话故意说一半这件事,真是一脉相承的讨人嫌。
“有话就说。”
“你在联系的那个人,现在就在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心头一颤,脑海中忽然回响起半梦半醒中听见的那句话:
“你等着我,伊荻,我会去找你的…”
没有天狼星这样的超级计算机,要找她的联系方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与之相较,查她的家庭背景却容易很多。
想到自己在寻找的人也在找自己,辛伊荻不禁莞尔,咬着下唇,嘴角露出笑意来。Z7侧眼看她,只见那俏丽的面庞满满染上了红晕,愣了愣,手背敷上她的额头:
“还在发烧吗…不应该啊…”
“不是…没有…我去洗个澡…”
丢下这句话,辛伊荻落荒而逃。
全球性的能源危机开始于2405年。石油一夜之间冲到了超乎正常人想象的天价,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围观资本世界的混战,幸灾乐祸者不在少数。
但是很快,人们开始意识到这油价上涨冲击的不仅是对工业大亨们的资产,运输成本的增加让从业者们将压力全部转移到了货主身上,接着,轻工业、食品加工业、农产品都开始涨价,面对全面上涨的生存成本,普通民众除了抗议和声援抗议之外,能做的只有默默忍受。
国际层面的各种组织会议开了一轮又一轮,会议结果都是充满希望的,危机这是暂时的,鼓励民众忍耐并支持政府决策,直到第三年冬天,每年都在推迟的供暖始终没有恢复,近百万人没能等到春天的到来,绝望的冻死在自己家里,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暴动持续了许多年,不断有新的政权建立,但是很快又被推翻,那段动乱的时光堪称末日,与其说是追求自由平等的斗争,倒不如说是无组织无目的的发泄,发泄过后,人们发现自己的生活不仅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越来越糟。
战火终于在忏悔中平息了,人们终于认同了半个世纪前的发展战略,将有限的资源用于科研和公共事业,民用领域的科技趋于停滞——停就停吧,能活着就好,总好过在战火硝烟里,过着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物资匮乏,人口骤降,那些在战火里被摧毁的城市彻底失去了重建的必要,断壁残垣岌岌可危的伫立在风霜雨雪里,倒也不失为具有警示意义的纪念碑,警醒幸存者们不要忘记那段动荡的过往,更不要试图去做无为的抗争,因为所有的抗争都是对有限物资的浪费。
“向未知空间发起探索,是全人类的唯一出路。”
“向有志于献身空间探索事业的青年人才致敬。”
离停靠站越近,这样的励志标语便出现的越频繁,辛伊荻看着只觉得有些扎眼,默默将窗帘放下了,收拾座位上的行李准备下车。 因为她的车票是通过学院办理的,作为“向青年人才致敬”的一部分,列车员们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从下车到出站口,由始至终都没让她自己拿过行李。
像她这样有重点加护待遇的旅客,下车后走的是专属通道,一直前往预约的接车位,最后送她出站台的工作人员是位头发全白的老人,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一路上絮絮叨叨的念着“A503”,轻车熟路的把她送到了既定的停车位。
停车位上泊着一台黑色商务轿车,跟Z7发给她的图片一样。辛伊荻便也没多想,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没打算做长久停留,她只带了个轻薄的小行李箱,商务轿车的后座很宽敞,她也懒得再去开后备箱,径自将行李放在了脚边,驾驶位上戴着黑色口罩的司机在后视镜里旁观了她上车的全过程,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辛伊荻坐进车里,抬眼从后视镜里与他四目相对:
“就我一个人,可以出发了。”
看司机不为所动,她想了想,将一张金色卡片递过去:
“乔希尔湾景度假酒店,认得路吧?”
司机接过卡片,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沉默着将它放在了中控前,沉默着发动引擎,跟着导航提示开出停车场。
黑色商务轿车在接驳快线上一路顶着最高限速飞驰,车窗外的风景很快便从高架路过渡到高楼,又被灰蓝的海岸线替换。
承湾市地如其名,位于江流入海的三角湾港口腹地,腥咸的海风从窗口吹进车里,夹杂着淡水淤泥独有的腐熟气味。
司机一路都保持着左手肘架在窗框上,右手扶着方向盘的姿势,车开的又快又稳,辛伊荻敢说虽然这不是她遇到的司机里服务最好的,但绝对是开车姿势最帅的!就冲这一点,她开始认可这个Z7或许确实是个不错的管家,如果以后的司机就按这个标准选的话。
直到抵达酒店门口下车,司机都未曾开口同她说过一句话,以至于辛伊荻甚至开始怀疑他大概是个哑巴,便也不麻烦他,自己拿了行李进酒店去。客房信息已经预授权登记过,电梯和客房门都是人脸识别的,辛伊荻一路畅通无阻,刚进房间关好门,Z7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你到了?”
这问题把辛伊荻问的莫名其妙:
“不然呢?不过这次的司机你选的不错,我喜欢。保持这个水准!”
“好。不过…恐怕你的先告诉我是怎样的水准。”
“什么意思?司机不是你选的吗?”
“是我选的。但是我选的车和司机都还在车站A583号车位等你,你到底坐了谁家车去的酒店?”
A583?她上车的位置可是A503啊!送她上车的老人念叨了一路,她不可能记错的。
也就是说…她坐错车了,司机…不,也许是车主还很善良的把她送到了目的地。好在一路上她都沉迷于欣赏司机开车的姿势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下车的时候也很客气的道了谢,这样看来也不算太没礼貌。
既然平安抵达了,Z7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反复叮嘱她行事小心,早点办完事回学校,这便结束了通话。
辛伊荻的家在市区里,是政府分配的福利房,面积不大,三个房间一个归养父母用,一个归他们姐弟用,另一个与阳台相连的房间则和客厅打通了,这样吃饭的空间能大一些。
之前还在家里住的时候,弟弟年纪小,共用一个房间还说的过去,但如今弟弟已经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加之又不是亲姐弟,住在一起多有不便,所以辛伊荻基本不回家,偶尔回来了也是住在酒店里,对养父母便说是住在朋友家。
财不露富,是辛伊荻成长过程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信条。
回家吃个晚饭,再说服养父母考虑搬家的提议并没有花很长时间,甚至可以说非常顺利,因为这同养父考虑了很久的事情不谋而合,在得知辛伊荻有能力处理好一切之后,夫妻二人欣然收下了辛伊荻给的保函。
乘坐巴士回酒店的路上,辛伊荻的心情很好,一路哼着小曲。巴士是从酒店租的,所以直接开进了酒店的宾客通道,对于一个人包车往返市区这件事,司机不理解但尊重。
贵宾停车位里,辛伊荻一眼就认出了下午载她来的黑色商务轿车。
愣神片刻,辛伊荻拿出手机对这车拍了张照发给Z7:
“就是这台车。原来我们顺路!”

虽然还不知道司机是谁,但如果在同一家酒店的话,要再见面应该不难。
回到房间之后很久,辛伊荻都在想如果真的会再见面的话,她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同时对自己冒失的行为致歉:
给他车费吗?…不,对于住的起这个酒店,又开得起这款车的人来说,给钱或许是一种冒犯。
要么还是请他吃顿饭吧!毕竟这家酒店的私房菜还不错,虽然很贵,但她这么多年为拜伦商店出生入死,终究还是有些积蓄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响着,房门却突然响起了开锁声。
这间酒店的门禁是人脸识别的,除了房客本人之外要想开门,便只剩归属于个人名下的房卡和酒店安保人员的应急房卡。
自从她预约酒店开始,天狼星就已经侵入了酒店的中控系统,应急卡此刻应该是失效的,那便只剩下她的个人房卡——从她入住到现在,那张房卡她似乎都没有见到过,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接送车上!
想到这里,辛伊荻快步往门边去,想抢在门锁打开前将门反锁上,可她还是慢了一步,手还没碰到门把,门便被推开了。
身穿黑色西装的青年立在门边,一手拿着她的金卡,一手扶着门框眉头紧蹙,似是极不舒服的样子。
辛伊荻本还在担心来者不善,见他是这副虚弱的模样,暗自庆幸,上前便要将他推出门去。不曾想她的手刚碰到他胸口,还不及用力便被他一把握住,青年个子很高,手掌的骨节也很长,握着她的手力量十足,但只是一下便又放松了,然后整个人扑到在她身上,像个漏了气的玩偶,下颌抵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
“救我…”
只两个字,辛伊荻却只觉得恍若隔世——犹于不同空间相对时间的错乱,往返过程中出现记忆混乱和暂时性的遗忘是很常见的情况,尤其是对人脸的记忆,相关领域的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方式,用这种方法避免在不同空间遇到同一个人时,出现情感的转移造成混乱。
对于她在鎏金石荒漠遇到的那个叫“封疆”的青年,辛伊荻确实记不清长相,但她记得他的声音,记得在她意识模糊、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
“你需要休息,放心靠在我身上。”
醒过神来,辛伊荻赶紧将青年拖进门里,将门反锁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进卧室,但她是绝对没有力气把他搬上床了,只能让他在地上躺着,见他眉头紧锁着大口喘息,她只好动手将他的领带拉松,解开了衬衫的扣子,又起身把卧室的窗户打开,让新鲜空气涌进来,希望这样做能让他舒服一些。
除此之外,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也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
适时的,手机铃声响起来,辛伊荻看了一眼见是Z7,赶紧接起来。
“酒店系统提示有人用你的房卡上楼了,什么情况?”
“我没事。快,帮我救个人,你看看他什么情况!”
这样说着,辛伊荻将通话转成了视频模式,前置摄像头朝着地上的青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Z7愣了愣,却也不耽搁,边安抚她,边分析道:
“你别着急,先看看他有没有受伤。危及生命的外伤通常会大量出血,内伤则有明显的按压疼痛,你检查一下。”
辛伊荻照做,检查了一遍之后回答道:
“没有,没有出血,也没有疼痛反应。”
“好的,那你再试试他的颈动脉,看看心跳速度。”
“很快,非常快,而且…他体温很高。”
“我看出来了,他的脸色很红,呼吸很急促。”Z7想了想,道:
“把他拖到浴室里去,开冷水,把他全身都淋湿。让他周围的水保持流动,必须让他的体温降下来。”
辛伊荻应了声好,按Z7说的将青年拖进了浴室里,摘下花洒将他浇了个通透,刚把花洒放下,门铃又响了。
她本不想搭理的,奈何门铃反复作响,一副她不开门便不罢休的势头,她便也只好硬着头皮过去,隔着门问了句:
“哪位?”
“您好,我们是酒店安保处的。请您开下门。”
门铃的显示器上确实出现了身穿安保制服的人员身影,到三名安保员身边还跟着几个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辛伊荻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又问道:
“有什么事吗?我已经准备休息了。”
“我们接到投诉,说您房间里有不明撞击声,为了您的安全请开下门,我们确认您没事就走。”说完,穿着安保制服的男人又补充道:
“如果您执意不开门,我们将视作您确实遭遇恶性事件,并报告上级部门按紧急情况处理,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该请您理解和配合。”
也就是说,如果她不开门,酒店方就要报警了!
辛伊荻并不确定青年在逃避什么,但她直觉如果真的把巡逻队召来,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复杂。权衡利弊,她只好妥协道:
“好吧。等我一下,我刚才在洗澡,需要换身衣服。”
得到门外肯定的回答之后,辛伊荻快步回到卧室,将被冷水打湿的衣服脱了,从衣柜里拿出酒店提供的浴袍穿上,又将扎着的长发披散开——头发也被水溅湿了,洗澡是最好借口,所以她必须把自己弄的更像在洗澡一点。
“伊荻?伊荻你还在听吗?”
听见手机里传来Z7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通话并没有结束,赶紧拿起手机应了句“我在”。
“你去看看他西装的口袋里有没有车钥匙。”
“车钥匙?”
虽然不解,但辛伊荻还是照做了,果真从西装内袋里找到了车钥匙,以及他的手机。
“有,然后呢?”
“用他的指纹解锁,靠在你的手机背面。”
待处理完,门铃声又响了,聒噪的几乎把“失去耐心”四个字喊出来。
“车钥匙交给你了,我去应付门口那群人。”
回到门边的时候,辛伊荻从门襟显示屏里看了一眼门外的情况,酒店的安保人员已经被挤到了后面,挡在门口的全是身穿黑色衬衣的男人,凶神恶煞的似随时会破门而入。辛伊荻也不惧他们,看准时机拉开房门,领头的男人本要砸门的拳头眼看要落在她脸上,好在保安还算识时务,及时拉住了男人的手臂:
“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行。”
见保安也不算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辛伊荻立刻顺杆儿爬,惊呼一声,抚着胸口夹起嗓音开始了她的表演:
“吓死我了!你们怎么打客人啊!”
一听说打人,旁边客房的门也开了,倒不是出来劝架的,不过是闲得无聊看个热闹。见有人围观,保安赶紧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误会…”
“你们刚才说是为了确保我的安全,要我开门。结果我一开门,你们带的这群人就要冲上来打我!”
“我们不是一起的。是这几位先生说听到您房里有奇怪的响动,让我们来看一看。”
看来封疆要躲的就是这几个人,他们应该是看见他进了房间,所以才笃定的喊了人来,让她开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们就会想尽办法冲进房间去。
“现在你们看到了,我安然无恙。这是我的证件,你们核对一下,没问题就赶紧走吧,我要休息了。”
证件信息当然没有问题,保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跟着的那群人不依不饶,探着脑袋往房间里看。辛伊荻立刻警惕起来,站直身子挡住整扇门:
“你们看什么?核对完了赶紧走吧。”
领头的黑衣男子大概看她是个女人,仰起头试图用气势逼她妥协:
“您是没有问题了,但是我们觉得您房间有问题,让我们进去看看。”
闻言,辛伊荻睁大了眼睛,声音也高了八度,:
“你说的这什么话!这合适吗?!你什么身份啊!刚才上来就要打我,现在又要搜我房间!谁给你的胆子跟我提这种要求!”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辛伊荻嚷出这些话的同时,整条走廊的灯都出现了片刻的闪烁。
见她似是真生气了,保安边将男人往后拉,边解释道:
“是这样的,小姐,这几位先生说看到有人拿着您的房卡进了您的房间,担心他对您不利,所以…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让我们进去检查一下,万一真的有陌生人进入您在洗澡没有听见…”
“是这张房卡吗?”辛伊荻说着,从玄关柜上拿起金卡递过去:
“拿着我的房卡来找我的,自然是我的客人。你们酒店没有规定商务房卡不可以给访客使用吧?”
“确实是没有,不过…访客按规章制度还是需要登记的…”
“请你先查清楚这张房卡属于哪个机构!拜伦商店的交易向来是私密的,我堂堂拜伦商店主理人,见什么客户还要向你们报备吗?!”
一听是拜伦商店,保安和围观的客人都不吭声了。走廊的灯光再次闪动,甚至发出了嘶嘶电流声。
传闻拜伦商店有“雷神之力”,能操控所有电力设备,从普通的手机电脑,到军方的武器装备,所以提及拜伦商店,各方势力无不忌惮三思。
适时的,黑衣男子的手机响起,他接起来,瞪着辛伊荻的眸光从凶狠转变为疑惑,然后会转身,啪啪几个耳光甩在跟班身上:
“你们怎么跟的人!那小子的车刚冲出停车场了,你们却带老子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开车去追!”
说完,毕恭毕敬的对辛伊荻鞠了个九十度很有诚意的躬,道了句:“打扰,您见谅。”这便跟着小弟们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徒留三个保安对脸懵逼的在众多房客的注视中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围观的客人里是谁先开的口,一句:
“搞什么,你们酒店弄出这么大响动,结果就只是这样?”
这句不满立刻获得了众人附和,此起彼伏的“道歉”呼声里,保安们向辛伊荻鞠躬致歉,反复保证“这件事会妥善解决,绝对不会再来打扰”,而后仓皇离开。
不管结局如何,过不过瘾,戏演完了,看客们也各自回了房间,辛伊荻锁好房门回到卧室的时候,Z7的电话已经挂断了,留了一条信息给她:
“车开多远?”
辛伊荻想了想,回了句:
“就按他平时常走的路线开,能开多远开多远!”
放下手机,辛伊荻在床上坐了会,听见浴室里的水流声,恍然想起浴室地上好像还躺着个人,慌忙站起来往浴室去。
青年确实还在地上躺着,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呼吸也回到了正常的频率。
辛伊荻将水关了,回到他身边蹲下身,注视着眼前俊朗白皙的面容,一时间有些恍惚。
记忆里模糊的容颜一点点被填补完整,她记得在魔鬼城的那个午后,他眸光灼灼的问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带不走。
她记得那双眼睛,如果那双眼睛真的同眼前这如雕似琢的五官搭配在一起该有多好看!
这样想着,她不禁伸手想去触碰他阖着的眼睛,手臂刚伸出去,他的眼睛倏尔睁开了,手掌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反推开,电光石火间,她的背已抵在了浴室冰凉的瓷砖墙壁上,突如其来的撞击疼得她闷哼出声,而他却置若罔闻,手臂抵着她的脖颈,只要再稍微用些力气就能令她窒息。她心心念念的那双眼睛就在她眼前,不同于记忆里的温柔热忱,此刻那双深褐色眸子透着凛冽的杀意,像将宿敌按于股掌之下的雄狮,随时都会将她撕碎。
“你…放开我…”
见她挣扎反抗,他手下的力道却丝毫未减,逼近她压低声音道:
“放开你,给你机会杀了我吗?”

“我…我如果要杀你,刚才…把你交出去就行了!何必…何必把拜伦商店搬出来跟他们…演戏!”
辛伊荻费劲的把话完整凑出来,即便在她为自己争辩的时候,他的手臂都不曾松动。
喉骨生疼,原来当一个人真的起杀心的时候,是可以将对手的喉咙徒手拧断的。
“你说你是拜伦商店的人,我怎么知道你是收了别人的钱,要拿我的命去交差。”
“你的命…没有你想的那么值钱!”
这句话,辛伊荻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来的。
不知是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震撼了,还是终于被她的话说服了,他收了些力气,辛伊荻见状赶紧大喘了几口气,待眼前因为缺氧导致的黑斑消失,她颤巍巍的抬起左手,用扳他的手臂,似乎正试图从禁锢中挣脱出来。
经过这番对峙,两人手臂上的水已经干了,只是衣服还湿漉漉的,浴室里一时沉寂,除了嘀嗒的水声,便只有辛伊荻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便听她没缘由的开口道:
“如果你现在放开我,我们还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眸光里有一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掠过,这句话听起来便也充满威胁。
“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放开我,待会儿就没那么好受了。”
封疆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辛伊荻便已数到了“1”,下一秒,电流灼烧的刺痛击穿掌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着他手臂的血管和经脉袭击了全身,只是眨眼的短暂瞬间便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肌肉和骨骼都不受控制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辛伊荻撇开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推开,然后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取下左手腕上的金镯放到一边,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我警告过你的。既然你不听劝,那就再睡会儿好好冷静一下吧。”
这种被电晕的感觉怎么这样熟悉,似乎在不久之前他也经历过一次,依稀记得是在水边,被电晕之后他一头栽进了水里,水从鼻孔灌进肺里的感觉记忆犹新,那一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淹死在水里。
后来呢?
是谁把他从水里救起来的?
又是怎么让他恢复意识活下来的?
后来的事情他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黑暗中, 他听见了辛伊荻的声音,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但肯定不是他。
“怎么还不醒…是不是电流太强了?”
这句话在短时间内重复了两遍,呈现出两个声音,显然是电话那边的回声,而且还是距离不算近的跨境电话。
“这个电流你都承受的住,是这小子太弱了。要不你再给他通上电刺激一次?”
“有道理!我现在去!”
这段对话听起来怎么也这么熟悉!
脑子里似乎一下子就有画面了!温暖的午后阳光里,一只绿色甲虫扑啦啦的振翅飞远,有谁笑着跟他说:
“我承认有赌的成分,但是你和寄生龟只能活一个。”
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瞳孔,他下意识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腕被两条塑料扎带反绑在身后,扎的很紧,一动就磨的皮肤生疼。
谁家好人出门带扎带啊!说不是惯犯都没人信!
不过这位“女人贩子”对他还算不错,没让他在浴室里闭门思过,而是把他挪到了客厅里,还给他披了浴巾,开了暖气。
脚步声从卧室传来,他抬眼看去,便见辛伊荻一手拿毛巾擦着头发,另一只手拿着刚摘下来的金镯子,把玩着向他来,见他醒了,她笑起来,将镯子在茶几上“啪”的放了,依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道:
“醒了?还是这么是时候。”
她说“还是”,那便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大胆一点猜,难道上一次被电晕,救他的也是这个女人?
见他不说话,只是蹙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辛伊荻有些不耐烦了:
“你看我的眼神怎么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说着,她起身到水吧接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手指轻佻的勾起他的下巴,四目相对:
“Z7接管了整间酒店的安保系统,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也得陪葬。现在我们能好好聊了吗?不然…我会考虑你刚才的建议的。”
她指的自然是要拿他的命做交易这件事。
拜伦商店的手段他算是见识过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年点了点头。
反绑的手终于解开了,瞬间一阵酸麻,他抬起手臂来活动筋骨,却见左手腕上不知何时箍了个金属镯子,看不出材质,只是紧紧的贴着皮肉,便是旋转都很困难。
“这是…什么?”
没想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辛伊荻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紧张,只要你好好跟我聊天,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看来这镯子跟她手腕上的金镯是同样的东西,只要他对她不利,立刻就会被电流击晕。
他有心脏病啊!天知道这样的电击他能承受几次!
抬手抹了一把脸,封疆无奈的放弃抵抗了,往沙发上一靠,摊了摊手:
“行吧,你赢了。你想怎样?”
听他这样问,辛伊荻有些疑惑了,脑袋一歪:
“什么叫我想怎样?不是你来找我的,让我救你吗?我救了,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
青年俊朗的面容上疑惑越发深了,想了想,哂笑道:
“不是…难道你把我电晕,再让我醒来,也算一次吗?”
即便是拜伦商店,这样坐地起价也太过分了些!
“你装什么傻!半个月前在鎏金石荒漠,我用‘女神之泪’救过你的命。不然你现在即便没有死于枪击造成的内脏损伤,也会因为心脏病和多器官衰竭而濒临死亡!”
“你怎么知道我中枪的事情?”
回到金鳞会的时候,他的枪伤已经奇迹般的痊愈了,所以这件事情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有参与复盘审问的长老们知道。
至于多器官衰竭这件事,金鳞会里早就传开了——最有潜力的继承人是个病秧子,不过是在靠药物苦苦维持,时日无多,命不久矣。
谁想得到,去了趟传说中的十三领域,他不仅带回了巨额战利品,还一改多年弱不禁风的姿态,以常理无法解释的速度丰盈了骨肉,不仅身材壮实起来,就连身高都平白无故的窜了十几公分,好像要把这么多年落下的生长发育过程都补回来,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在蜕变,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然是高挑挺拔的少年英才,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金鳞会少当家舍我其谁”的气势。
也正因此,才给他惹来了今晚的杀身之祸。
“我说了,是我用‘女神之泪’救的你。不然你以为自己凭什么能生龙活虎的坐在这里?”
“所以…我的身体发生这些变化,有可能是因为女神之泪?…但是…这是真的存在的吗?”
听着封疆自问自答的喃喃自语,辛伊荻哭笑不得,如果是演的,那他的演技未免太好了,全宇宙都欠他一尊小金人!
“废话,当然是真的存在!你不是都看过它是怎样制成的,在那里你还…”
话到这里,辛伊荻生生把“救了我”三个字吞回了肚子里。看着对坐的男人听故事一样的神情,难以描摹的失望情绪像冬日阴霾,悄无声息的覆盖了她的整颗心脏:
“所以…你真的都不记得了?我们在十三领域的经历,还有你把荆棘鸟送给我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封疆茫然的摇了摇头,而后又突然笑出声来:
“等等,你说我把荆棘鸟送给你了?”
“对。你说十三领域的大祭司诅咒你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如果作为领主的我能救你,荆棘鸟就归我。”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看着封疆仿佛在听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的表情,辛伊荻的情绪降到了冰点,空间跳转造成的遗忘是暂时的,如果他真的想记住,只要有人提醒,就一定能想起来!
可是眼前这个人把半个月前才经历的事情遗忘的这样彻底,若不是他的脑子真的有问题,那便是他根本就不想记得。
“算了,你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那便算了吧。”
这样说着,辛伊荻站起身来,将他的手机抛给他,又把证件和车钥匙放在茶几上,淡漠道: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车目前Z7控制着,为了调虎离山让那群苍蝇追远一点。没意外的话,应该是拿不回来了。下午把你认作是司机,我很抱歉,但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救你,这样就算扯平了吧。门在那边,要走请自便。”
很奇怪,听她用冷漠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封疆忽而觉得心脏被攥紧了,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一用力就疼。
眼看着辛伊荻走向卧室去,他终于开口道:
“你不是说有事情要跟我谈吗?是什么?不妨说说看?”
辛伊荻停下脚步,却也没回头看他,只是顿了顿,叹息道:
“我本来想跟你谈个合作,毕竟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你是值得信任的…伙伴。不过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就算了吧。”
说完这话,辛伊荻便也不再同他多说,进了卧室。
听见门反锁的声音,封疆这才在沙发上放松下来,靠着椅背长长叹了口气。他学过微表情心理学,刚才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说的每句话都符合“真实陈述”的判定,就连失望也是真情流露,找不到半点瑕疵。
如果不是他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那就只能说这个女人的演技太厉害,甚至有可能跟他一样也学过相关课程,在这里跟他较量反侦察实力,想要通过唤起他的自责,达到控制他的目的!
从理性的角度分析,此刻他应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拿起自己的东西淡然离开。但很奇怪,他此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保持理性,他宁愿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应该相信也,也必须相信。
还有一件事情他很在意,刚才她挑起他下巴的时候,他看见她的右手手腕上缠着纱布,看来手镯在放电的时候不仅击晕了他,她自己也被电流击伤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但为什么…就连这种狠劲也似曾相识。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又伤在右手,但凡不是左撇子,要给自己包扎伤口都很困难吧…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她确实是帮了他大忙的,帮她包扎好伤口当做感谢,也算是合情合理,合规合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了,起身走到卧室门边,跟着门却听见她正在打电话,听声音还是刚才那个男人。
“你说…他完全不记得了?”
“嗯。”辛伊荻的回答低低的,听起来情绪不是很好。
“刚才你拍给我看的,他额头上的伤,是‘加冕仪式’留下的,虽然名字很好听,但实际上是一种残酷的刑具,用电流刺激脑神经,通过这种方式让受刑者做出真实的回答。金鳞会的少爷怎么会遭受这样的刑罚?”
这个问题辛伊荻并没有回答,答案是什么跟她也没有太大关系。
像是知道她所想,电话那边的男人适时的换了个话题:
“如果封疆不能作为plan A合作,这次的任务要怎么办?”
“既然是plan,那就修改一下吧。明天帮我以拜伦商店的名字发布悬赏令,内容我发给你。”
“你确定吗?但是天狼星判断那个人并不具备领袖的资质。”
“是吗…那就只好拜托你们多照应了…”
后面的话封疆没有再听,似乎从听见某个词开始,大脑就停止了运作,耳鸣和晕眩同时袭来,他只能强撑着回到沙发上坐下,再醒来的时候,天边已露出了熹微的霞光。
就像那个劫后余生的夜晚,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以为永远不会来的白昼…

“活着吗?”
他将消息通通略过,点开置顶的聊天界面,发了个定位出去,然后就将手机丢到一边——天都没大亮呢,那家伙该是没醒。
出乎意料的,手机屏幕还没熄灭,回复的消息已经收到了。
“我就知道老大你没事!等着,马上到!”
这个“马上”确实兑现的很快,三个小时后,封疆已经在新开的房间里洗好澡,换了衣服,让随行医生检查了身体,又吃了早餐,却始终对自己前一晚的经历闭口不提。
他不说,前来接应的同伴便也不问,直到他把自己整理妥当,悠哉哉的坐回自己呆了一夜的客厅里,同伴看不懂了,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问道:
“老大,你该不会是被囚禁在这里一晚上,关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吧?”
随行医生说,封疆的掌心有强电流灼伤的痕迹,手腕也有带状磨损,推测是长时间被捆绑导致。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对前一晚的经历只字不提,被人囚禁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说出去确实挺丢人的!
不过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对施害者产生依赖的听说过,对环境出现留恋的还真没见过!
封疆却也不搭理他,语气平静道:
“你要觉得陪我在这儿等着没意思,门在那里,你随时能走。”
立在他身边的青年将这句话反复思考了两遍,倏尔有些兴奋:
“你是不是都布局好了!在守株待兔,等六叔的人发现追了台空车,回来自投罗网?”
听他这样说,封疆不明缘由的笑出声来,抬眼看向他:
“宋逸泽,你的脑洞是联通马里亚纳海沟的吗?我如果要跟六叔鱼死网破,就让你带这么点人来?”
但他也不打算解释,话锋一转:
“谢律来了吗?”
“云凡跟他爸在飞机上了,估计还要一会儿。不过协议的初稿已经拟好发过来了,我转给你看看?”
“行,发给我吧。”
宋逸泽应了声好,将文件直接转发出去,目光在触到标题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荆棘鸟转让交接协议?!你要把荆棘鸟卖了?!”
“不是要,是已经卖了。”
封疆的语气波澜不惊,跟宋逸泽震惊到要把天花板掀了的嗓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逸泽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时候卖的”、“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等等问题,便见封疆拿起手机,一条语音消息发出去:
“协议看过了,两个地方帮我改一下:第一是拜伦商店四个字删掉,我猜这笔交易应该她会以个人名义接收;另一个是交易税费,改成由甲方承担。”
看着他毫不犹豫的把信息发出去,宋逸泽傻眼了:
“甲方承担?!……不是,老大,你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钱吗?”
“知道啊,又没说要你付。”
“对,是,不要我付,但是……”宋逸泽缓了缓,用尽可能稳定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买家到底是何方神圣,要你这样卑躬屈膝的委曲求全?”
话音落下,一直关着的卧房门传来了“嗒”一声清脆的开锁声,房门开启,便见辛伊荻着了身奶油色挂脖长裙翩然而出,裙子的材质该是极好的,顺垂丝滑,在起居室的水晶灯下泛着细腻的微光。
明明起居室里一屋子人,她却视若无睹的连个正眼都没给,径自到水吧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喝了一口,轻笑道:
“封少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明明在旁边开了间房,还要到我这儿来谈事。”
前一晚辛伊荻说过Z7已经接管了酒店的安保系统,果真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吵醒你了?”
“你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发问,反问,短短两句话里杂糅了好几种情绪,宋逸泽隐约嗅到火药味,看戏的兴致又添了几分:封疆深夜私会不名女子,坐了一夜冷板凳!
这么大的瓜可是他二十年来都没吃到过的!
“老大,这…谁啊?”
听宋逸泽低声问他,封疆但也不藏着掖着,晃了晃手机上的协议:
“乙方。”
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听了这话,宋逸泽只觉得自己的cpU都烧干了:
“老大,你们见了几次面?这就连星舰都送了?!”
现在泡妞的成本这么高的吗?!
这个问题,封疆犹豫了,似是斟酌利弊之后,才道:
“第一次见。”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抬眼看辛伊荻的表情,当看见她嘴角勾起一抹略显清冷的笑,然后立刻转身洗杯子的时候,他突然后悔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来的不是时候,归根到底是提问的人太多余了!
“逸泽,你问问谢律到哪儿了,差不多可以去接他了。”
“不用接,他俩认识路…”宋逸泽还没看够戏,大咧咧的脱口而出,话说一半才悟出封疆是要把他支开,眉头一挑,拿起手机假惺惺的拨了个号出去,边说边往外走:
“小凡啊…你们到哪儿啦?…哦,下飞机啦?行行行,我上楼接你们啊…”
待宋逸泽离开,跟班也很识趣的到门口去等待,封疆这便将手机放下,走向辛伊荻,问道: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如果没有的话,他想请她吃个饭,或者喝个咖啡也可以。
“约了客户。”
原来是要见客户,难怪今天的着装一看就是刻意挑选过的,确实符合主理人的身份,如果再加些装饰就更好了,比如…一只发冠。
不用很大,细细的就行,做工一定要精致,镶嵌的宝石也要是细小但璀璨的,像一条星河…
凝视着她,封疆脑海里的画面呼之欲出,沉思的眸光深邃又投入,却没有丝毫的不恭与暧昧。
辛伊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从他的眼神里不难判断出他所想的与儿女情长无关。
“封少不打算回去吗?拜伦商店对客户隐私是绝对保密的,我恐怕不好留您在这儿旁听。”
很直白的逐客令,但封疆选择当做听不懂:
“见完客人还有安排吗?”
辛伊荻只觉得他越问越莫名其妙,仰起头看他:
“封少如果有话就直说吧,不必绕弯子。”
她就差说“我有没有安排跟你有关系吗”?
“昨天你说想聊的事情,有没有时间我们好好谈谈?”
“不麻烦您,我已经做了其他安排。”
封疆觉得似乎经过前一晚不欢而散的交谈之后,辛伊荻对他的态度一夜之间变得很冷淡,惜字如金的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甚至可以理解为不想跟他有任何纠葛。
“我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不过…凡事都有万一,准备一个plan b才万无一失。”
诧异的神色在辛伊荻眼中掠过,马上又被戒备和鄙夷所取代:
“封少,听人墙角可不是正人君子该有的行为。”
说完便绕过他,径自往沙发去,封疆直觉她大概又要对自己下逐客令,如果她开口就是第二次,再不走就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
好在适时的,宋逸泽带了人回来:
“老大,谢律到了。”
封疆于是很自然的大步上前与男人握手,男人也很客气,便抱歉说让大家久等,边让跟着他的助理麻溜装好打印机,把文件打印出来。
“封少,您再看看,没问题的话可以签了。”
封疆应了句好,接过文件走到辛伊荻身边:
“这是荆棘鸟的转让协议。签了这份协议,荆棘鸟就是你的了。”
这个剧情发展辛伊荻是真的没想到,当封疆问宋逸泽律师到没到的时候,她以为他打算矢口否认之前的约定,要把星舰要回去!
“你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不重要。既然你说我跟你有这个交易,那就有。你兑现了承诺,我也没有食言的道理。”
这样说着,封疆把协议拿回来,抽出夹板上的签字笔,毫不犹豫的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式两份,递给辛伊荻:
“你要是不签,我大概只能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辛伊荻闻言,心中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对之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她抬眼看他,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答案,但他的眸光始终不带一点情绪,好像只是在处理一宗既定的买卖。
“你……”
“怎么?你还是对我的命更有兴趣吗?”
这话说的好像她对他有什么企图似的。
哂笑一声,辛伊荻接过协议,潇洒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跟着谢律师的助理很有眼力劲的拿了融化的蜡油来,辛伊荻笑着婉拒了,然后将协议递回给封疆:
“我说过,你的命没你想的那么值钱。”
这边刚签完字,门口便传来了交谈声,辛伊荻知道是客人来了,站起身对封疆做了个“请”的动作。
既然客人已经来了,封疆便也不再多留,带着众人去隔壁房间继续处理的协议的相关事宜,留下两名随扈在辛伊荻的房门口待命:既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动向,又能保障她的安全——即便他亲眼看到进门的客户是两位女性。
回到房间,疲惫终于积累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但他却不敢睡熟,只是到水吧给自己倒了杯酒,回到沙发上坐下,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谢家父子在一旁整理协议相关的附加合同,直到到了付款这一步,才叫醒封疆:
“封少,直接从账户里扣款吗?”
封疆嗯了一声当做回应,便听谢律师又道:
“虽然协议已经签了,但是我还是要提醒您,星舰交易是大宗买卖,需要支付的相关税款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您确定不要再跟乙方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如果她愿意用机构的名义签约,我们可以省很大一笔钱。变更一下很快的,我看到她带着拜伦商店的印章戒指,只要补一个章就好。”
拜伦商店上百年的历史中,主理人换过多少任没有人数的清楚,对于“铁打的拜伦商店而言”,辛伊荻也不过是过客,是用于谋利的棋子,给她,和给拜伦商店,是不一样的结果。
“我的钱是不够支付这笔费用吗?够的话,付就是了。”
他既是这样说,谢律师便也不再劝说,拿了设备到封疆身边走付款流程,谢云凡于是闲下来,看向宋逸泽频频使眼色让他看手机。
宋逸泽拿出手机来看,第一条就是谢云凡发来的消息:
“你不再去劝劝?”
宋逸泽嘴角一挑,飞快的回复道:
“你行,你上。”
只是封疆显然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付款,确认,签字,一气呵成,笔刚放下,他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刚才倒酒的时候,他把手机放在了水吧的台面上,宋逸泽于是过去拿,顺口问道:
“椒图堂那条哈巴狗打来的,接吗?”
见封疆点了点头,宋逸泽这便把电话递给他,刚接通就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一声爆喝:
“你特么又拿老子名字惹什么事了?!”
封疆闻言只觉得好笑,反问道:
“疯狗咬谁呢?自己惹了事别把脏水泼我身上。”
“不是你还能有谁?!你之前坑我坑的还少吗?!”
“你也说了,是之前。我现在洁身自好,很久不玩这种上不了档次的游戏了。”
“你说谁上不了档次!”听声音,电话那边的男人怒火几乎要烧了房顶了:“你等着,封疆,等我把这次的事处理了,定要把这件事上报长老会,有你受的!”
说完便挂了电话。
封疆看着黑屏了的手机莫名其妙,笼统在回忆里搜索了一下,他最近是没用“骆添”这个名字胡作非为啊,除了……
“你究竟是谁?金鳞会的星舰能随意让你当做抵价的筹码?”
“椒图堂,骆添。”
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辛伊荻的时候,他好像是这样报的名号,但是现在辛伊荻就在隔壁房间里坐着,丝毫没有要报复他的样子,而且在前一晚的交谈里,辛伊荻很明显知道那个跟她一起在鎏金石荒漠出生入死的人是他,没理由会再去找骆添麻烦才是。
见他蹙着眉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谢云凡适时的递上了自己的手机: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这个。”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发布在冒险家工会平台上悬赏令截图,悬赏对象是金鳞会椒图堂骆添,要求连带标点符号一起只有寥寥七个字:
“活的,无伤残。”
酬劳是一枚空间结晶,并且是解锁过的,标明了有详细信息的二手商品,空间容积、资源存量、交易记录等内容洋洋洒洒的附了好几页。
从资料上来看,这枚空间结晶不算大,修一个空间转跳平台都费力,充其量能停两台星舰,再建一些配套的附属设施。
可无论如何那是一枚空间结晶啊!
各种平台上针对某个人的悬赏令不计其数,但酬劳是空间结晶却极其稀少,于是骆添的这张悬赏令在发布后的十五分钟内就刷爆了所有平台,等级标注了4个S,黑市价格更是炒到了天价!
认识骆添二十多年,封疆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家伙这么值钱!
想到平日里在金鳞会趾高气昂跟他对着干的对头冤家,此刻抱头鼠窜,四处寻找藏身之地的狼狈景象,封疆不禁觉得好笑。但当他的目光落到空间结晶的说明文件“鉴定方”一栏时,他的笑容霎时凝固了:
鉴定方赫然写着:拜伦商店。
前一晚隔着卧房门听见的内容在脑海中回放,他听见辛伊荻说要发布悬赏令,起因是电话那边的男人问她“如果封疆不合作怎么办”。那男人还说,天狼星判断“那个人”并不具备领袖的资质,辛伊荻当时的回答是:
“那就只好拜托你们多照应了。”
如果他们说的“那个人”是骆添,那天狼星确实没有看错人。作为椒图堂的唯一继承人,骆添在他二十多年的成长经历里,吃喝玩乐一直都是主旋律,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也没正经思考过自己的人生,七叔公对他的要求很简单,言简意赅两个字:活着。只要他没心没肺的活着,把椒图堂的俸禄继承下去就行了。
教科书级的纨绔子弟!
找这样的人合作,跟直接拿刀抹脖子有什么区别!
再者,如果什么都没想起来也就算了,偏偏他想起来了!
想到自己要被这么个“玩意儿”顶替,封疆心里只觉得窝火,黑着脸将手机抛回给谢云凡,阔步便往门口去。
几乎是同时,相邻的房门也开了,辛伊荻送客户出来,笑脸盈盈的与二人交谈,看得出来她心情非常好,想来是双方一拍即合,合作达成的很顺利。
只是直到二人进了电梯间再也看不见,辛伊荻转身欲回房间里去,她的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他站在那里。
胸腔里的妒火烧的正旺,顾不得身后跟着的宋谢二人,封疆一把拉住辛伊荻的腕子,不加解释的将她拽进房间里,顺手把跟在身后看热闹的两个人关在门外。
进了房间,醒过神来的辛伊荻抬手便将他的手甩开,看着他训斥道:
“金鳞会的继承人就可以这么没规矩吗?”
封疆闻言一怔,这句话确实把他骂醒了,待头脑冷静些才问:
“悬赏令是你发的?”
听是这个问题,辛伊荻蓦地笑起来:
“昨晚我和Z7的通话,你到底偷听了多少?”
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辛伊荻心里却是悔大发了——她已经太习惯于一个人的生活,根本就没想过隔墙有耳,更没想过仪表堂堂的封疆会做听人墙根这种事。
“骆添是金鳞会的人,悬赏抓他,你怎么敢…”
“不然呢?你也是金鳞会的,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你们也算是兄弟。你的这个兄弟是怎样的做派想必你比我清楚。难道我给他发邀请函,他就会带着礼物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骆添那个贪生怕死的德行,手指头上割个口子都要叫医生,怎么可能有胆子以领袖的身份参与空间探索协议!
“你可以有其他选择。”
冒险家公会的精英榜上有那么多人,任凭谁都比骆添那块废柴能干且靠谱!
辛伊荻却摇了摇头:
“这次的任务难度不大,但是于我而言很重要。如果我不能找信任的人合作,那我宁可找一个听话的。”
“听话的”是指骆添,那“信任的”就是他了。
“如果你查过他,就该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将领袖的重任交给他,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是去送死,但是有天狼星辅佐,他的决策能力未必不如你。”
封疆是见识过天狼星的能力的,有天狼星做靠山,当别说是骆添,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也能稳坐精英榜榜首!
“没脑子又听话的人满大街都是,你就非得用他吗?”
封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费解,甚至隐约觉得辛伊荻之所以选骆添就是为了要气他!
“对。我要的资源他都能提供,而且…当我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反而很好奇你冒用的那个名字,究竟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伊荻的这个回答既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预想之外:他能猜到她之所以选他或者骆添,大概是看中了金鳞会的资源,但却没想她会对骆添这个人感兴趣。
“把悬赏撤掉,我跟你合作。你要的资源我都有,而且比他能提供给你的更好!”
“我知道。所以在见到你之前,你确实是我期待的plan A。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这样说着,辛伊荻伸手向他的手腕上的金属环,只轻轻一碰触,金属环便弹开落进她手里。
“相比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听话的傀儡也许更容易合作。”
封疆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指他在金鳞会的地位,还是他自己面临的处境,唯一确认的是这句话令他极为不适,眉头不自觉蹙起,不及开口反驳,辛伊荻柔软的指尖却已触上了他紧锁的眉心:
“既然你说都不记得了,那就真的忘了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永远不要想起来。”
清亮明媚的眸光在此刻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温柔似水,压抑着他无法说清的情愫,似能看到他心底里去,他却没有感到不到丝毫的拘谨和冒犯——他也是才发现她的眼睛这样好看,浅琥珀色的瞳仁外环绕着一圈很细却很漂亮的灰蓝色,清冷,却又风情万种,顾盼生辉。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她白皙素净的柔荑,轻轻握着贴上他的胸口,明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在她刚才那句话说完之后,此刻他竟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
房门突然开启,她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鹿,慌乱的要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开,但他似乎预判了她的意图,虽然从胸口离开了,却还紧紧攥着,靠着墙仰天叹了口气:
“不知道进房间要先敲门吗?”
语气里全是对不解风情冲进来的两个人满满的怨念。
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谢云凡直接转头出去了,宋逸泽尴尬的干咳了几声,申辩道:
“我……敲门了,敲了好几次,你没听见。”
“你最好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便是要他有话快说。
宋逸泽深谙封疆的话外之意,赶紧说正事:
“啊对,长老会来了好几个电话,让你马上回去,不可耽搁。”
还真是应了辛伊荻刚才那句“自身难保”。
“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但我跟小凡估计,八成是骆添回去抱他爷爷大腿了,再者你转让荆棘鸟的事情他们大概也知道了,还有昨天你让六叔的人追了一晚上空车的事……总之,数罪并讨,来者不善啊。”
“荆棘鸟是我自己的财产,长老院最多训斥两句,不能起什么风浪;昨天我跟六叔的事,是他做局陷害在先,计划落空要杀我灭口,要是说开了他也捞不着好;至于骆添那条疯狗,我没招惹他,他莫名其妙来咬我,难道我要跟狗一般见识?”
一番话下来,宋逸泽听到一愣一愣的:
“不是……老大,你跟我解释这些干嘛……”
很少听封疆说这么长的申辩之词,宋逸泽倍感莫名其妙,恍惚觉得虽然他是看着自己说的,但似乎不是在向自己解释,直到目光落在封疆攥着的那只手上,他恍然悟了:封疆根本是怕给小姐姐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才急着辩解。
他会这么在意自己的清白,二十多年来还真没见识过!
“那……老大,回去吗?”
封疆不答话,辛伊荻倒是开口了:
“既然是被冤枉的,那就回去说清楚吧。我也要回去了。”
她既是这样说,他便也不好再留,只是下意识问道:
“去哪儿?我送你。”
“客户见完了,自然是要回拜伦商店去。不必送了,不顺路。”
在林林总总的组织机构里,拜伦商店是“神话”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地址,也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出现,什么时候又会消失。它只接待它想接待的客人,所以真正造访过拜伦商店的人屈指可数。
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是“不顺路”。
辛伊荻拖着小行李箱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封疆还在起居室里站着,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接过那只不大的箱子,她便也不拒绝,跟着走出了客房门。
先前见过的那些人都在走廊里站着,辛伊荻独来独往惯了,见这么多人都在等她,不由觉得抱歉,点头致歉后看向身边的封疆埋怨道:
“不是让你先走吗,等我干嘛?”
她没想到他真的等着,所以磨磨蹭蹭的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却不回答,只是道:
“不要我送,你怎么回去呢?”
“拜伦商店有车。”
也对,即便主理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接送客户也是需要备台车的。
跟着这么多人,那些想跟她私聊的话自然是不便说了。他不开口,辛伊荻便也不说话,众人一路沉默着乘电梯下楼,她就站在他身边,他冲动的想握她的手,却始终少了些勇气。
酒店门廊下停着一台白色商务车,是时下最新的款式,外观大气又不失时尚。全自动驾驶不需要司机,当辛伊荻出现在感知范围内的时候,车门自动开启,宽敞的车内空间一目了然。
虽然本质上是敛财工具,但看得出来,拜伦商店待她还算不错。
封疆想帮她把行李放上车,但酒店的保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两位都是及其重要的客户,让谁拿行李都很失礼,前一晚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辛伊荻得罪了,现在再不示好挽尊,万一拜伦商店转头把卡消了,老板毫无悬念的会拿他们的饭碗祭天。
手空出来,封疆便也有机会做些想做的事情,待辛伊荻客气的跟众人告别再看向他的时候,心念一动,他伸手便将她拥进怀里,一手搂着她,一手覆上她的脑后,垂首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你说的‘女神之泪’,功效能维持多久?”
辛伊荻定了定神,答道:
“根据我的测试,最长的有效期是三个月。”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测出来的,但是这个时间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纵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绝对是说不完,也不方便说了,千言万语提炼成简短的一句叮嘱:
“保重。万事小心。”
寥寥几个字却如千斤重,沉甸甸的坠进她心底里,只一击便红了眼眶。她想抬手回应他的拥抱,但想到他藏在头发里的伤,手腕便像陷在泥潭里,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只能低低应了声“好”,努力克制的颤抖嗓音,他该是听得一清二楚。
“别担心,我会是你的plan b,跟你愿意与否无关。”
不等辛伊荻回应,他便已将她放开,牵引她坐进车里,车门关阖,发出柔和的蜂鸣声。
直到拜伦商店的车消失在酒店门外,封疆这才转过身回酒店里去——金鳞会的直升机停在楼顶,他们确实不顺路。
也直到这时,宋逸泽才贱兮兮的凑上来,想听八卦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
“所以…老大,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这里?”
“你不是看到了吗?约会。”

封疆承认的这样爽快,宋逸泽突然不知道剩下的一连串问题要按什么顺序问,直到进了电梯才又问:
“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拜伦商店的主理人的?你们见了几次了?”
“我不是说了吗,第一次。”
“第一次见面你就大庭广众的抱人家啊?”
“一个拥抱而已,你的灵魂是公元前穿越来的吗?”
确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宋逸泽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记忆里的封疆虽然不能用清心寡欲来形容,但也算是洁身自好、理智清醒的那类人,对女人始终保持着不闻不问的态度,没什么花边新闻,私生活可以说是枯燥乏味的如一潭死水。怎么去了一趟十三领域回来,从外到里都跟被翻新了一遍似的?不,封疆这个程度的改变已经不能叫“翻新”了,根本是敲掉地基重建,全面升级啊!
宋逸泽自顾自的畅游在自己的脑洞里,醒过神来的时候,电梯已经抵达顶层,封疆在电梯外看着他,一副“再不出来我可走了”的神态。他赶紧追出去,便听封疆笑他道:
“要回去对峙的是我,怎么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宋逸泽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
“我只是在想,一向不近女色的你怎么突然想交女朋友了,而且一起手水平就这么高。”
笑意染上封疆俊逸的嘴角,透着不加掩饰的志骄意满,叹息道:
“我的标准从来不低。但攻略她,我目前还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这句话宋逸泽是认同的,夸张的啧啧了几声,抬手很是同情的拍了拍封疆肩膀:
“没经验,帮不了你。但如果有我能做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这件事长老会问起来怎么说?照实说吗?”
听见“长老会”三个字,封疆的眸光陡然一凛,眼底的笑意尽数敛起,旋即被阴鸷所取代。
辛伊荻那句“自身难保”很扎心,却也很真实,她看到了他头发里藏着的伤,知道那是“加冕仪式”留下的痕迹,要推测他的经历并不是什么难事,在他不长的二十多年生命里,“隐私”于他而言是奢侈品,他的天赋被视作是宗祠的恩赐,每次执行任务归来,等待他的都是“加冕仪式”彻夜的审问——长老会不允许他有任何隐瞒或者藏私,即便在他身患顽疾有可能英年早逝的消息公开之后,这种情况都没有缓减,反而变本加厉,似乎要在他死前榨干他一切价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封疆都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青年领袖也好,精英榜首也罢,不过是油尽灯枯前的回光返照,他终究是会死的,或许死了还比较痛快,不必反复受折磨。
直到他从书里读到“诸神宝藏”,又几经打听了解到“诸神宝藏”最后一次现世是在拜伦商店的交易记录里,他开始对拜伦商店感兴趣。
为了不让求生的意识被发现,他开始练习自我催眠,把真实的思想全部封存到意识深处,唯有这样才能绕过“加冕仪式”的拷问,比如这一次他在十三领域的全部经历。不过这一次唤醒记忆的关键词他设定的实在太刁钻,如果不是偶然听见“天狼星”这三个字,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想起这段经历。
万一真的没想起来,大概就要跟她擦身而过了……
他的心里一直藏着颗反抗的火种,只是被埋在深深的灰烬之下,遇见她之后,她旺盛又不屈的生命力像一阵狂风,吹散了多年来堆积在火种上的枯枝败叶,只在一夜之间,这颗火种的灼灼热焰便点燃了他心里的整片荒原,再不想压抑。
“金鳞会的少爷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刑罚?”
如今想到这句话,他便觉得窝囊。
宋逸泽察觉到身边隐约有肃杀之气,看向封疆,越发确定这气势是从他身上发散出来,抬手碰了碰他:
“老大?”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长老会无关。”
这句话宋逸泽听清了,却更疑惑了: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长老会不点头,这段关系根本不可能进行下去。
除非……
念头在宋逸泽心头一闪而过,犹如落地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他猛然抬起眼,看向已经走在前面的封疆,青梅竹马的玩伴在这个瞬间变得高大却陌生,那背影走进出口明亮的白光里,恍惚在召唤他跟上,但如果他跟不上,便要坠入无尽深渊里,再没有爬上来的机会。
“老大,等等我!”
金鳞会的总部建在第一领域周边的散裂空间里,这是政府向参与了城市重建和世界秩序重组的老牌资本集团授予的特殊优待,象征着毫无争议的许可和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些由政府统一管理的散裂空间被称为“卫星城”。
从酒店到金鳞会所属的po.037号卫星城需要经过一次短途跳转,直升机不过是抵达跳转平台的交通工具,抵达金鳞会的议事大厅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
一见封疆领着宋逸泽来,大厅门口候着的青年立刻迎了上去,再看跟在后面姗姗来迟的谢云凡,青年便知信报传回的消息八成是真的了。
“你真把荆棘鸟送人了?!”
“嗯。全套手续办完,在走过户流程了。”
青年眼睛都瞪大了,心里几百句骂人的话里他竟挑不出一句适合的,半天憋出一句:
“大少爷您是真财大气粗啊!”
封疆只是笑着不说话,宋逸泽憋不住了,上来打圆场:
“北北你别急,先看看乙方是谁,老大这波不亏。”
“不亏?!全新的顶配星舰啊!”
见青年嚷起来,宋逸泽赶紧示意他噤声:
“呐,这个事情,说来话长。但是长话短说,只要老大把她追到手,荆棘鸟还是要归巢的。”
青年闻言一怔,越发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这家伙拿荆棘鸟去泡妞了?!”
看吧,这个事情换谁听了都得是这个反应。
瞥了眼封疆的眼神,宋逸泽温馨提示道青年:
“我估计你的用词得再谨慎些,他这次挺认真的。”
“什么叫这次挺认真的!说的跟他谈过似的!”
青年的点评字字珠玑,一针见血。
被他这么一说,宋逸泽如梦初醒:
“卧槽,是啊!我就说什么地方怪怪的!这么说起来这是你初恋啊!初恋就送星舰,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都说初恋是最美好的,也是最难走的最后的。
封疆显然知道他的话中之意,却不以为然,笑道:
“我向来不喜欢浪费时间走弯路。不谈则已,谈就一步到位。”
这豪言壮语一出,青年和宋逸泽都沉默了,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换了别人,这种话听听就好,但偏偏说这话的是封疆,言必行,行必果是他近乎执念的座右铭,就像他半年跻身领袖榜榜首,三个月刷新总排名,又凭一己之力拿下荆棘鸟,每一个旁人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小目标”他都如约兑现,只有提前,不曾延后。
现在他敢说出“一步到位”这种话,看来真是志在必得,奔着开花结果去的!
待二人从震惊里醒过神来,再看封疆已然大步走到了关着的雕花木门前,宋逸泽追上前去,到了门前却被青年拉住了手臂,见青年面色沉重的对他摇了摇头,宋逸泽心头一沉——这是封疆又要受皮肉之苦了。
只听钝器破空声响起,转瞬间,两条手臂粗的木棍便自封疆身后袭来,正打在膝窝和大腿,但他却只是踉跄了一步,咬牙挺立起来,别说跪,便是腰都不曾弯下分毫。
虽然是咬牙抗住了,但击打的钝痛也是真实存在的,还没从巨痛里缓过神来,便听一个年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问他:
“封疆,你为何不跪?”
豆大的汗滴自额头流下,身体肌肉因腿骨传来的疼痛而不住颤抖,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他却强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又将疼痛和愤怒都藏在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里,以至于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吼出来的:
“我没有错,为何要跪?!”
这一幕是在场众人都未曾想到的,如此魄力哪里是他们知道的那位“包子少爷”能有的?
这么多年来,但凡会审,一打,二跪,三认错已经成了封疆的标配,虽说这几年他的顽劣品性是收敛了些,也很少动这么大的阵仗,长辈严加管教也好,自己悔过自新也罢,可眼前这转变根本是脱胎换骨,隐约能看出几分超脱于同辈兄弟的风骨和傲气,就连主座上的两位老者也坐直了,其中一人冷哼一声,质问道:
“你若没错,今日为何唤你来长老院听训?”
听他这样问,封疆反而笑了,抬眼看向主座上发问的老人,反问道:
“这个问题你们问我?不是你们叫我回来的吗?我也想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有幸惊动三司九堂十一位长老同堂共审。”
金鳞会三司九堂,内阁元老应有十二人,但三司之首“狴犴”已缺席二十余年,所以如今常驻于议事厅的只剩十一人。
许是见众人皆不接话,封疆抬手将垂至下颌的汗水擦去,站直身子又道:
“金鳞会内规《惩戒篇》有训,凡列名天子录者,内廷提审须提告、听审、受审三者同庭,所告罪行人证物证具备,且涉同门相残,并造成当事人伤残者,受杖刑。我这一回来就受了两杖,提告我的人最好证据确凿。”
如若不然,按内规章程,诬告者当受十倍以上惩戒。
坐席上,两个身影不约而同的一个激灵。
别说在场众人,便是自小跟着封疆的宋逸泽也不曾见过他这般执拗,竟敢搬出内规,当庭驳斥。跟随了他一路的预感大概是真的要应验了,封疆这是要造反啊!
可是他这样锋芒毕露的不给自己留退路,万一激怒长老院起了杀心,他还能不能站着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两说。
心一横,宋逸泽提步便要上前去,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如果还要挨打,至少能替他挨几棍子。
只是脚步还没跨出去,肩膀便被人按住了,转头看身边的青年,便见他右手抬起,显然是刚刚向随从打了手势。
“北北……你做什么?”
“天子受审,无关人等不得干预,再犯逐出议事厅。”
这剧情走向宋逸泽是真看不懂了,纪慕北不是一直跟他们在统一战线的吗?怎么突然倒戈,见死不救了?
纪慕北训斥宋逸泽的声音很大,封疆自然也听见了,担心自己点的这把火会烧向宋逸泽,他再次逼问道:
“我所犯何事,还请各位长老明示。”
听他这样问,主座上的两位长老还相互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左侧那位开口了:
“不经汇报,私自前往承湾所为何事?”
一上来就选了这么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开刀,封疆倒有些意外了,要么是六叔恶人先告状的把事情说的很严重,要么就是长老院掌握了些消息,抛砖引玉的先试试他虚实——他的答案如果跟他们想知道的不一致,后面的审讯他就难过了。
既然如此,索性赌一把,迟早都要公之于众的,不如趁此机会把话说在前头,要是骆添在合作过程中起了歹念,他正好有出师之名。
“私事,没必要在这种场合说,浪费各位长老的时间。”
要是一开口就说自己是去约会的,反而显得刻意了,更容易让人生疑。
“封疆,事关清白,你可要小心回答。承湾划给‘螭吻’一堂管辖,做事便是有不周全之处,也轮不到你过问。如今有人提告你越权截货,你独自前往承湾就是这接洽此事,你可有辩驳?”
封疆听着只觉好笑,分明是老六找他合作,说与货主有过纠葛不方便再出面,所以想借他之名促成合作,事成之后再与他分成。那天下午他在车站就是按老六的安排去接客户,只是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刚好辛伊荻走错接站位,替她解了围。
“你笑什么?回答问题!”
“我笑是因为…您说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但是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我去承湾跟六叔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没有报备是因为…我说了,是我的私事,我不想浪费大家时间。”
“口口声声说是私事,你倒是说来听听,什么样的私事能让你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沉默半晌,封疆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放弃抵抗的姿态,无奈答道:
“我有喜欢的人了,意外得知她在承湾,所以去见她,想给她个惊喜。”

想到跟辛伊荻短暂的重逢,他的胸腔里便腾起一丝暖意:摇曳的裙摆,带笑的双眸,挑着他下巴威胁他的凌厉,还有靠在他怀里时他回味不够的温度…
于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从容且坚定,眸光里凭添的几分温柔让这番话更具说服力。
“你去承湾就只为了见她?”
“对啊。我去车站接她回酒店,然后送她回家跟父母吃饭…”
老者显然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兴趣,打断他的话又问:
“那你去仓库做什么?”
那天晚上送辛伊荻到酒店之后,他又开车去了金鳞会位于承湾的货仓——他查了老六牵头的这个客户,就是个空壳公司,交易标的是承湾仓库里的货,先货后款。
有传言说老六已经把货仓亏空见底,找了这个客户就是拿来垫背的,再把失查的锅丢给他,所以他想去探探底。
不管查证结果如何,但这群老家伙对他的举动果真了如指掌。
但要说这件事,辛伊荻还真是他的福星,好巧不巧的,她家离仓库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他去仓库的路上刚好看见她从巴士下车,当时他还觉得好笑,在心里吐槽说这叫什么缘分!
“哦,您说那个仓库啊…我送她回家吃饭,她怕吓到她家人,所以我想停远些,刚好附近就是我们的仓库,借个位置停一会儿应该没什么问题。”
跟线报送来的照片和时间线对的上,两位老者相视一眼,不动声色的将一叠照片撇到了旁边。
“好吧,那我们再说说别的事,荆棘鸟…”
“送她了。”封疆都会抢答了,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后来到仓库停了一会儿,我想起来承湾毕竟是六叔的地盘,还是要跟他打个招呼就先回了酒店,没接她回来,她不高兴了,所以就送她哄她开心。荆棘鸟是我的个人财产,我这么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除了礼物贵了点,没什么问题。
右侧主座上的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嘟囔着:
“封疆你啊…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但封疆却不以为意,反而宽慰他道:
“二爷别心疼,等我把她带回来,人是我的,荆棘鸟也还是我的。”
这话反而把老人逗笑了:
“按你这么说,咱们还是赚了咯?”
“对。”
斩钉截铁的一个字,踌躇满志,气宇轩昂的样子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比灿烂的未来。
“既然话都到这里了…封疆,你也到年纪了,是该考虑成家的事。在座的长辈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算外人,说说吧,这女孩是谁?”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封疆还真担心他们不问,不问的话,那他怎么给骆添敲警钟啊!
“拜伦商店现任主理人,辛伊荻。”
这个名字跟转让协议上的一致,也和他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一致,但拜伦商店现任主理人这个身份是他们着实没想到的。
此言一出,各种神色在众人面上纷纷呈现。纵然还有很多想教训他的话,但眼下确实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最先发问的老人冷哼一声,将面前的文件推到一边,又拿起了另一沓文件:
“这个呢?你怎么解释?”
这样说着,老人将文件抛洒下来,纷纷扬扬的,犹如漫天白雪。封疆抬手接住一张,不出所料,全是骆添的悬赏令截图。
“哟?骆添你小子可以啊,一枚空间结晶做酬劳,身价不菲啊!”
被他这么一嘲讽,骆添坐不住了,拍案而起指着他就骂:
“封疆你特么是不是欠收拾?别跟我说这玩意儿怎么来的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啊。”封疆两手一摊,“我最近一次外出就是上次纵贯线脱轨,意外去了趟十三领域,但是起因经过结果我都事无巨细的汇报了,诸位长老都可以作证,难道是我还有什么遗漏?”
这份报告骆添从他父亲那里看到过,虽然不知道封疆在打什么算盘,但既然他对枪击的事情只字未提,自己当然也不会蠢到不打自招。
“你刚才还说在跟拜伦商店的主理人私会,转头就不认识拜伦商店的纹章了?”
“这悬赏令是匿名发布的,只有空间鉴定文件上有拜伦商店的印章。十个空间结晶里八个有拜伦商店的署名,这不能证明什么。”这样说着,封疆将手中的纸页一扬,满脸的不屑一顾:
“还有其他能直接证明我是幕后主使的证据吗?”
后面这句话,他是对主座上的两位老者说的,见二人相视沉默,他又道:
“按会内章程,诬告者处三至五倍责罚,诬告名列天子录者,当受处十倍以上惩戒。不过…想来也是我之前顽劣无度,才会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既然我有责任在先,那便去高舍低,取个中间值吧:五倍。”
五倍,那就是十杖!说多不多,但对身娇肉贵的骆添而言也是够呛!
封疆已经把会内章程拿出来当论据了,众人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螭吻堂当家低头擦汗,生怕封疆再想起前一日在承湾的事,椒图堂当家一边把儿子往外推,一边还要千恩万谢封疆手下留情,只有骆添边骂边挨打,但最终还是在嗷嗷的呼痛中闭了嘴。
这种名正言顺大获全胜的感觉,确实比暗中陷害这种小伎俩爽多了!封疆只觉得心胸无比畅快,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享受过的!
看着受完刑趴在地上气若游丝的骆添,封疆善意的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看着他,关切问了句:
“没事吧?应该…还撑得住,哦?”
毕竟他是要帮辛伊荻完成任务的,这点痛都受不住,那他也没必要去了,干脆把悬赏金额再提高点,直接让他人间蒸发,然后去跟辛伊荻说:“骆添来不了了,你现在只能选择plan b。”
骆添垂着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充血的双瞳瞪着封疆,恶狠狠的低吼出一个字:
“滚!”
这小子…还行。
封疆一挑眉,站起身来,摆出一副“不识好人心”的样子:
“我本来想帮你问问看,也许是拜伦商店跟你之间有什么误会,即便真的跟拜伦商店无关,要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这枚空间结晶的情况应该也不难…”
不等他说完,骆添却已嗤笑一声:
“你会那么好心?”
在众长老看来,这些年来看封疆和骆添两兄弟的较量犹如围观幼兽缠斗,如今实力悬殊太大,胜负已见分晓,便也没什么看头,纷纷起身离去,封疆便也站起身颔首恭送,却见众人行至门边,跟在二爷身后的中年男人突然停下脚步,阴鸷的目光触到纪慕北时无端又多了几分恶毒,旋即一个清亮的耳光落在纪慕北俊秀的面庞上,他却只是低着头,不申辩也不反抗,不知是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虐习以为常,还是早已为这记耳光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这份隐忍封疆看在眼里,但此刻他却不能有所行动,他和纪慕北的关系实在过于特殊,刚刚才公开了他心有所属这件事,很难判断这个耳光究竟是不是打给他看的,此刻他若有所行动,恐怕只会招惹是非,徒添烦恼。
踌躇间,趴在地上的骆添已经在家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椒图堂的当家夫人来自书香门第,为人谦卑和善,不喜欢跟人有纷争,更看不得血腥场面,如今看儿子被打的皮开肉绽,六神无主的只知道哭。
封疆一直觉得骆添之所以会被养成这个窝囊模样,他的这个妈责无旁贷。
刚被打了十杖,骆添现在看到封疆就烦,见他跟木头桩子似的还在旁边站着,眼神里透着几分同情,骆添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这次的事没那么容易算了,你给小爷记住!”
封疆没答话,骆添的父亲忍不住了,一拳垂在他头顶上:
“不算还能怎么着?胡闹也该有个度!你爷爷就是太惯着你了!”
椒图堂的当家人个性中庸平和,不爱惹事,骆添知道这个爹指望不上,所以遇到事情都是去抱找爷爷,唯一的宝贝孙子受了委屈,当爷爷的肯定不能不管,这才有了跟封疆之间的诸多冲突。
之前封疆还是个病秧子的时候,时日无多,欺负也便欺负了。今日一见才发现他真如传闻中所说脱胎换骨,涅盘重生,加之又是金鳞会顺位第一的继承人,来日方长,不得不忌惮几分。
态度转变的这样明显,封疆自然感觉的到,淡然道:
“咱们的事,由来已久,来日方长。不过现在你可是各大平台炙手可热的大蛋糕,近期还是修身养性,在家好好待着吧。”
“我可是金鳞会的人,外面那群匹夫莽汉能奈我何?”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赏金继续升高,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险中求贵,家贼难防,很难说的。”
慌乱在椒图堂夫妻二人脸上一闪而过,封疆自是看见了,适时的再次问道:
“所以我的建议,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真是想帮你啊。”
封疆这话不假,金鳞会本就不是做正经生意起家的,虽然历经几代人已经洗白了这段过往,但终究是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
听说封疆要出手相助,骆添的父亲眸光突然锃亮,看向他问道:
“世侄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这时候想到要跟他套近乎了!
“我本来是想先问问伊荻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这个事情我问不妥,您跟伯母自己去问比较合适。对方既然要见活人,那未必是要他的命,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外乎利或者益,世伯您看我分析的可对?”
“对对对,世侄分析在理!那……你帮忙牵个线,我们直接把你弟弟带过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但是这样就亏了一笔。那枚空间结晶我了解过,产权干净,面积也不算小,盖个度假中心没什么问题。”
骆添听着只觉得自己像只落了套的黄鼠狼,封疆连标的都调查清楚了,还说自己不知情!
“哦?世侄有这个打算的话,我们之后是可以谈谈具体的合作方式,互惠互利嘛!”
果真是老江湖了,话外之意一点就通。
“不是……老爸,现在是考虑互惠互利的时候吗?!”
骆添的抗议立刻被自己老爸驳回了,便听他啧了一声,满脸“不识好歹”的嫌弃:
“我们家现在要花钱买你的命,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让家里回点血吗?”
见老爹已经彻底倒戈,他只好向母亲求救,谁知眼神刚瞟过去,便对上了母亲凝重的神情:
“儿子,你长大了,该为家里做点贡献了。”
这句话封疆深表赞同的点了点头,顺嘴又添了把火:
“说到底将来都是你的产业,忍一时,享一世,何乐而不为呢?”
“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我也不想管啊,谁让这只耗子是我兄弟,少了他我可少好多乐趣呢…”
“你骂谁耗子!”
骆添这边算是谈妥了,剩下便是如何把他送去拜伦商店这个问题,他没有留辛伊荻的联系方式,为今之计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行至门边,只剩宋逸泽还在等他,见他出来便赶紧跟上,将他打量了一番,却见他依旧腰身挺拔,步履矫健,丝毫没有不像刚刚被揍的样子,可自己分明看见那两棍子重重打在他腿上,没有半点作假的余地。
“老大你…没事吗?”
封疆这才想起来刚进议事厅时发生的事,被旗开得胜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已然忘记了自己现在应该才添新伤,即便已经没有痛感了,也还是要演一演伤员聊表应付。
不过现在意识到这件事肯定是太迟了,含糊道了句“没事”便将这个话题应付过去,一把揽过宋逸泽的肩膀,别有深意道:
“我决定要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如果你想退出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这还需要他特意通知吗?刚才他公然叫板长老院的时候,野心都写在脸上了!
“封疆你说你够意思吗?之前你落寞的时候我嫌弃过你吗?现在你要飞黄腾达了,就要赶我走了是不是?”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宋逸泽也是故意反着说,见他只是浅笑着不说话,又道:
“我跟你说,封疆,我这辈子是绑定你了,休想甩掉我!说吧,从哪里开始?”
“这里。”
这样说着,封疆将手机递给他看,是冒险家工会的赏金平台,最新的一条消息跳出来,赫然写着:
“4S级骆添悬赏令已揭榜,揭榜人:封疆。”

揭榜公告发布三分钟之后,封疆的名字登上了公会话题排行榜,敢揭这个榜,无异于公然跟金鳞会对着干。
作为悬赏令的发布方,拜伦商店第一时间收到了这个消息,但那时辛伊荻正躺在疗养仓里休息,Z7便也不打扰她——这才分别了没几日,她的状态不仅没转好,反而比之前更复杂:白细胞、淋巴细胞过高,其它多项指标也都是异常的,离开学校前注射的抗生素是缓解了发烧的情况,但持续时间远比预期的要短许多。她的身体里像有另一股免疫力在跟不明感染源对抗,同时又气势汹汹的想取代她自身原有的免疫系统。
抛开病源求痊愈无异于天方夜谭,天狼星能推断出感染源来自袭击辛伊荻的怪物,但却无法判断在跟她自身免疫力争夺身体的不明因素来自哪里。
好消息也不是没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相比起要她的命,这股不明力量似乎更感兴趣她的身体,它需要的是一个“宿主”,也就是说,短时间内辛伊荻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不可避免的会有些辛苦。
只有一件事天狼星非常确定,那就是辛伊荻必须再回十三领域一次,尽可能多的带回样本进行分析和匹配,制造对症的血清,唯有这样才能将她身体里的“定时炸弹”清除出去,否则不排除她将成为拜伦商店有史以来在任时间最短的主理人。
辛伊荻从疗养仓里醒来的时候,悬赏令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在揭榜的三个小时后,这条万众瞩目的悬赏公告将状态更新成了:待交付。也就是说不管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骆添此刻已经被控制了,只待悬赏令发布方通知交易的时间和地点。
看着任务书上被盖上了公会认证章的“封疆”两个字,她着实愣了许久:
“说不认识我的是他,现在横竖都要插一脚的也是他!这家伙还真够阴晴不定的!”
对于她的这个评价,Z7却不以为然:
“他会插手这件事,不是正如你所愿吗?”
她确实是希望封疆帮忙,毕竟金鳞会太过特殊,如果骆添真的决定在家里藏一辈子,估计确实没什么人有胆量潜入金鳞会里将他绑了交差。
虽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一颗空间结晶应该还不足以让人为之疯狂到这个地步。
从内部动手是最快,也最简单的方法。
她只是没想到封疆会亲自揭榜处理这件事,作为金鳞会的继承人,他这样跟拆自己的台有什么区别?
从揭榜到待交付只用了三个小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擒骆添,说明金鳞会并没有干预封疆的行动,于是这个事情就变得十分耐人寻味起来,尤其是在金鳞会内部——封疆与长老院当庭对抗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包子”继承人涅盘逆袭,骆添便成了他杀鸡儆猴的牺牲品,而长老院默许了这件事,无可厚非的被视作是对这个顺位第一继承人的认可。
即便这一切都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的揣测,但在当事各方的沉默里,揣测也变得真实起来。
对于这么个戏剧性的转折,Z7的评价很客观:
“封疆作出的这个决定在‘违背祖训’的程度上跟你有的一拼。就这一点而言,你俩若不能珠联璧合,那就只有天崩地裂。”
悬赏令的状态再次更新又过了三个小时,交易地点选在了作为“标的所在地”的拜伦商店,时间是翌日下午两点。
这无疑又是一个震惊四座的消息:如果空间结晶在拜伦商店代为保管,交易地点定在那里是合情合理的,但这是拜伦商店沉寂二百余年以来,第一次邀约客户到店内完成交易,归根结底只能说金鳞会果真是够分量的,竟然叩开了拜伦商店的大门!
辛伊荻的初衷很简单: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骆添说到底也是她想邀请加入任务团队,担当“领袖”角色的人,虽然邀请的方式极端了些,但无论如何她的初衷是好的——交个朋友,再送给这位朋友一份特别的“见面礼”。从这个角度来说,在拜伦商店跟朋友见面也不算失礼。
至于围观群众如何猜测,她并不想花心思去理会,毕竟这个决定Z7和天狼星都没有提出异议,那便是说风险不大,她不需要有过多的担心。
接近午夜时分,封疆的手机上收到了由冒险家公会后台发来的定位,在金鳞会惯用的跳转平台接驳位,附加说明写着有专员接待和商务专车接送,附上了泊位编号和车牌号。
以他对“天狼星”的了解,来接他们的车也是无人驾驶的,“天狼星”会操控整个导航和驾驶过程,就像当时前往十三领域接应他的星舰,完全不存在人为控制的可能。
他将这条消息截图发给了骆添的父母,大概说了自己的安排,得到确认回复后便将手机调了静音,一夜无话。
翌日下午,封疆带着宋逸泽按时抵达定位的时候,椒图堂的车队已经在接驳站外恭候了,除了当家二人的座驾和骆添自己的车以外,随行大小车辆还有十余台,这阵势看起来是要把拜伦商店围了,生怕他们少当家有去无回。
前提是他们能到拜伦商店的话。
想到这里,封疆的嘴角露出了看热闹的笑意,再看从车上“爬”下来的骆添,因为身上还带着伤,虽然穿的衣冠靓丽,但动作却是遮掩不住的狼狈,封疆脸上的这抹笑意越发重了。
这笑容骆添自然是看见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笑个屁。”
封疆也懒得解释,带着宋逸泽先行上了拜伦商店的专车,不客气的在主宾位上坐了,看向骆添道了声:
“上车。”
此时的骆添在父母“听你哥的话”“别惹事找不痛快”的叮嘱下,乖巧的像个小跟班。只是他前脚上车,车门紧跟着就关上了,“咚”一声轻响,他却像只进了笼套的兽,不自觉一个激灵。
待前往交易现场的三人坐定,黑色商务车锁上车门,缓缓开出了接驳站。
封疆回头看了一眼,便见身后浩浩荡荡的跟了十几台车,除了椒图堂的随从,还有些不曾见过的陌生车辆——不用想也知道接头坐标是怎样泄露的:坐标是通过公会平台发送的,公会当然不想错过跟拜伦商店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会派人跟着也很正常。
车队一路沿着主干道行进,不久便出了城区,向西北方向前进。封疆一路盯着手机上的卫星地图,看着象征着自己此刻定位的红点匀速向山里进发,心里泛起了嘀咕:
按照卫星地图的呈象,这片山体的表面被低矮的灌木覆盖着,一目了然的并没有建筑物存在,拜伦商店总不能还在地底下吧?
走神的片刻,地图上的红点忽然闪烁了两下,然后缓缓熄灭,彻底隐去了行迹。与此同时车窗外忽然被雾色笼罩,一开始还能看见后车惨白的雾灯,但很快,雾色就浓成了一锅浆糊,只能看见商务车周围的装饰灯带照在雾气上,发散出彩虹色的光晕。
车里的温度急剧下降,仿佛转眼间就从温暖的秋天开进了深冬,哈气都能凝出水雾。骆添只穿了件浮夸的气质衬衫,此刻只能拼命搓揉手臂,抱怨道:
“这特么什么鬼地方…”
这个问题封疆也回答不了:手机信号已丢失多时,四周又被浓雾环绕着,看不见参照物,如果不是驾驶舱的仪表盘还在稳定的变化,他甚至要怀疑车是不是停了,他们还有没有在前进。
不及想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尖锐的耳鸣声突然响起,剧烈的晕眩感随之袭来,封疆只觉得两眼发黑,强撑着抬眼看身边的宋逸泽和骆添二人,便见他们的状态也与自己相似,他们似乎在对自己呼喊什么,但耳鸣声里,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他也没有概念,就在他几乎要跟耳鸣“和解”的时候,耳边猛然响起金属碰撞的清脆响音,仿佛有谁将满捧刀叉摔在他身边,又像同时撩拨了上千个铜风铃,声响混在一起无法分辨,所以格外嘈杂。
待这声响安静下来,耳鸣声也随之消失,耳边恢复清静之后,他听见了车窗外稀疏的鸟鸣。
再看车窗外,雾气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透出薄雾后迥然相异的景色——茂盛的刺柏、松树与灌木丛掩映共生,点缀着毛茸茸的紫色和黄色小花。
再往前行,山林景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绿意盎然的高山草甸,不远处的山丘顶端出现了庄园的轮廓,背靠着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雪山,安静的好像一幅画。
黑色商务车径直开进了黑色的庄园大门,绕过喷泉停在正门廊下,原木大门敞开着,三人下车步入厅内,一眼便看见了展桌上那套金灿灿的模型——黄金铸成的火车站台前停着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老式火车头,车头大部分面积都涂装着墨绿色釉彩,装饰着黑色线条,细节清晰的连铁轨两边的杂草都栩栩如生。
一见这套模型,什么病啊痛啊此刻都被骆添抛到了脑后,便见他一个健步扑上前去,眼珠子都快贴到模型上了:
“我去…纯金的天琴座!”
相传拜伦商店的创始人是运输大亨,他名下的火车常年往返于当时还存在的亚欧大陆桥,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情世故,也搜罗了千奇百怪的稀世珍宝。
有渠道,就会有诉求。
随着拜伦商店影响力的扩大,开始有客户慕名而来,拜托他帮忙寻找特殊货物,拜伦商店独特的交易形式就这样开始了。
骆添话音落下,楼梯上便传来了女人清亮甜美的赞许:
“骆少好眼力。这正是天琴座阿尔法的微观模型。不过它也是偶尔停靠在这里,您运气还是不错的。”
这样说着,女人已经步下楼梯来到三人面前,向封疆伸出手,道了声:
“一路过来辛苦了。”
她是非常商务的握手姿态,封疆也没有拒绝,浅握上面前的纤纤指尖,回了句:
“又见面了。”
辛伊荻莞尔不答话,将手掌抽出来,看向骆添道:
“用这种方式请骆少前来实属无奈,若有怠慢还请多担待。”
面对这么个明眸皓齿、温婉可人的姑娘,纵然有一肚子火骆添也发不出来,却还是强撑着少爷做派,道:
“客套话不用多说,小爷忙着呢!虽然小爷不记得何事得罪过你,但你既然能发悬赏,说明事出有因。有事说事,要钱报价。”
总之不是要他命就行。
他习惯性的将手揣进兜里,那动作配上刚大放厥词说的话,辛伊荻几乎以为他准备掏支票了!以至于当他拿出烟叼在嘴里点燃的时候她甚至有几分失望。
“骆少爽快,不过我此番大动干戈的邀约您前来,既不为钱,也不为命。我想跟您谈个合作。”说着,辛伊荻伸手向客厅一引:
“略备餐点,我们坐下谈。”
语毕便先行往里去。
骆添的眼睛还贴在纯金模型上,那么多微小的雕像,他顺手拿一个应该没人会发现。可是这念头只是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行动,封疆便从他身边经过,顺手拔走了他嘴里的烟,嘲讽道:
“你爸妈没有教过你在女士面前不可以吸烟吗?一点风度都没有。”
不等骆添抗议,他又靠近他,低声道:
“房顶上有至少八个带瞄准镜的红外摄像头,我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要受的就不只是皮肉之苦了。”
骆添闻言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张望了一番,确实看见八个红点藏在头顶装饰精美的梁柱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像封疆说的具备枪击功能,但这个时候他选择相信封疆的话——毕竟这是个老江湖了,他闯过的风险比自己调戏过的女人都多!只好暂时收了心,跟着封疆往客厅里去。

客厅整扇落地窗外是花园露台和花园,更远的地方是他们来时看到过的高山草甸,云层散尽,阳光洒落在葱郁的青草和蔷薇花上,这般景致哪里是资源浩劫之后的世界能有的?
茶几上除了精美餐点外,还摆着一沓文件,正是跟青麟学院的三方协议。辛伊荻将文件递过去,但骆添正忙着大快朵颐,根本无暇搭理:
“我最讨厌看这种长篇大论。直说吧。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散。”
封疆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伸手想将协议接过来,但辛伊荻自是不好给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封疆开口道:
“人是我送来的,我们也算同门兄弟。作为他哥,我了解一下你们的合作内容不算越界吧?”
不及辛伊荻开口,骆添已经大大咧咧的摆了摆手:
“随便看。告诉我重点就行。”
当事人既然这么说,辛伊荻便也不好拒绝,松手任封疆把协议拿走,端起面前的咖啡品尝起来,饮过半杯,才听封疆疑惑道:
“你是替青麟学院组的局?”
这件事说来话长,辛伊荻选择了不回答,只是说着他的话往下说:
“这次的任务有青麟学院做担保,参与的都是在校学生,难度不会太高,安全也是有保障的。”
听说安全有保障,骆添似乎有些兴趣了:
“我需要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封疆:
“按照协议,你需要提供用于空间往返的星舰,完成任务可支配的人,以及你自己。”
说完,他又抬眼看向辛伊荻,疑惑越发深了:
“这是一个五芒协议,需要的船和人都可以由其他参与者提供…”
“据我所知青麟学院每一次发布的任务标的空间都不是太富裕,利润空间已经很小了,我不想跟太多人分享。”
参与的人越少,分到的蛋糕就越多,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已经提前达成了预期目标,不过是想让到手的鸭子再烤熟一些,任务完成的更顺利些,可能的话利润空间更高一些。毕竟谁都不会嫌钱多烫手,多多益善嘛。”
“空间,人,船,都有了。钱呢?”
不愧是掌管金鳞会内部开支的椒图堂少当家,对费用的敏感度高于一切。
在合作协议里,出钱一方对任务中搜罗的战利品价值是有话语权的,这是为了保障出钱方的利益,如果协商后最后分到的利润不能满足出钱一方的要求,该方通常会取消合作意向,所以这一方通常是一份合作协议里变数最大的。
这个答案封疆也想知道,所以不动声色的看着辛伊荻等她回答。
“这个问题我还在考虑,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投资人,不排除会以拜伦商店的名义参与。”
“我投了。”
三个字,却有两个声音。
封疆诧异的看向骆添,他满心以为自己还是有机会参与进来,万万没想到骆添竟然有出钱的意向。
“你投?你有那么多钱吗?要想动用金鳞会的资金,我椒图堂比你有话语权。”
骆添这话确实不假:如果是之前,封疆需要用钱只需跟纪慕北打个招呼就好,但眼下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太多牵扯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辛伊荻都不好。
见他无法反驳,骆添像是终于得着机会踩了他一脚,嚣张道: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船、人、钱,我出。至于领袖这件事…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前段时间十三领域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事,封疆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戒备,辛伊荻不动声色的喝着杯子里的咖啡,思虑片刻,笑道:
“这件事恐怕我不好多说。拜伦商店需要为没单交易的内容保密,还请骆少见谅。”
虽然没有承认,但字里行间也没有否认。听到这个回答,骆添的眸子里露出了“我懂,你不用再说”的神色,然后故作深沉的摩挲着下巴,道:
“领袖的事我得慎重考虑一下…通常我在厕所的时候,思路会特别清晰。你们这儿有厕所吗?”
把上厕所说的这么清新脱俗,辛伊荻也是第一次见,莞尔笑着向边厅一指:
“那里,骆少请便。”
见骆添站起来,封疆便也把协议放下,跟这样的人一起出来真是丢人啊,不过也算是制造了个不错的机会:
“逸泽,你跟老七一起去。免得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看了不该看的,拿了不该拿的。”
他既是这样说,宋逸泽应了声好,跟着骆添一起离开了客厅。
二人走后,封疆把眸光转向玻璃窗外的花园,若有所思道:
“花园不错,我可以看看吗?”
辛伊荻应了声请便,却听到又问:
“你不带我逛逛吗?院子太大,我怕会迷路。”
这样说着,他伸手向她。辛伊荻噗嗤一声笑出来,却也没拒绝,搭着他的手站起来,不客气的嗔他道:
“这种话也说的出口,封少您不嫌弃自己丢人吗?”
花园里空气很好,温度也比房间里要低得多,辛伊荻穿的单薄,封疆于是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凝视着她问道: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在替青麟学院办事吗?”
辛伊荻莞尔笑着叹了口气:
“暂时是这样。我也没想到会被青麟学院录取,但是事已至此,就要扮演好学员的角色啊。”
关于青麟学院的种种传闻封疆也有所耳闻,原本只是办学历史比较悠久的贵族学校,当全球资源危机来临时,这所学校无可幸免的受到了巨大冲击,一度面临关闭。
扭转了这个局面的是北陆军方——十多年前,隶属于军方的研究机构“所罗门密钥”与之合并,对教学形式和考核标准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革,面向全世界招收天赋异禀的学员,那些在正常人眼里被当做“另类”的青少年汇聚到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里,青麟学院都被称为“魔王学院”,世人谈之色变。
这段历史,天狼星应该心知肚明才对,为什么会纵容辛伊荻提报这个学校?难道辛伊荻能接手拜伦商店,真的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她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别之处?
思考着这些事,封疆不由得走神,眉头也不自觉的蹙起来。他思考的样子格外专注且严肃,辛伊荻欣赏的不亦乐乎,无奈时间有限,见他久久不说话,只好自己找话题:
“揭这个榜,你怎么想的?”
封疆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见她问,下意识回答道:
“就是想见你。”
听他这样回答,辛伊荻也拿不准他究竟是在开她玩笑,还是认真的,哂笑道:
“现在不担心我要杀你了?如果你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那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这句话倒真说到点子上了。
“这里到底在什么地方?这里的景色,这些植物,根本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
手边的重瓣蔷薇早在资源危机爆发时就灭绝了,成为了教科书上的一页,怎么可能鲜活的出现在他面前。
“这里…也是某个空间吗?”
辛伊荻笑着摇了摇头,从手边拿起一朵蔷薇花苞:
“如果把这个花苞比做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当它开放之后,这些花瓣就是卫星空间和碎片空间。这一朵花,我们称之为领域。”
这样说着,她将花苞放开,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框起了整株蔷薇:
“这整株同样颜色的花,在天狼星的定义里就是一个‘维度’。”
这个说法封疆听过,但听得这么明白的还是第一次。
“如果人类艰难求生的第一领域在这里……”纤细的手指点了点一株花朵稀疏的蔷薇,然后将那根指头移向了旁边一株枝繁叶茂的玫瑰:
“那么我们现在,在这里。”
这就是说在他们乘车穿越山林的时候,实际上是完成了一次维度转换。
“我们是什么时候跨越维度的?耳鸣的时候吗?就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空间跳转尚且需要以星舰为载体…”
“对于天狼星而言,就这么简单。”
辛伊荻的目光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株离那棵枯萎的蔷薇较远的玫瑰上,然后走上前,从树丛里牵出了一根枝条搭在蔷薇上,看向封疆道:
“天狼星不过是这样做而已。在这条通道链接之前,我们不过是蚂蚁,只能在一株蔷薇上攀爬。但在这条通道链接之后,蚂蚁就可以爬到其他植物上。天狼星就像是此刻的我们,既能为这些植物欣欣向荣的生长而高兴,也能轻而易举的将某一棵植物毁灭。”
这番解释具象又通透,远胜过他读的那些学术研究报告,他们用了那么多专有名词,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都没解释清楚的关系,就被辛伊荻这样生动的解释的明明白白。
智慧与美貌兼备,封疆对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真是喜欢的无以复加,像是深藏于魔王宫殿里璀璨夺目的宝藏,又像奔流于凛冬山林间清澈灵动的泉水,由内而外的发散出他无法忽视,且甘心为之沉溺的光芒。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过自己跟前,低头凝视她道:
“或许其他人是蚂蚁,但你肯定不是…”
他的眸光炙热滚烫,迷醉中透着无尽的温柔与诚恳,与他对视的片刻,辛伊荻只觉得像有颗燃着的火星落进了自己的心底,胸腔里一片酥麻,连反抗都忘记了,只是贴着他胸口,听他用低柔的嗓音对她表白:
“你是阳光,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向往。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愿意在我身边?”
微风吹动她的碎发,在她眼前轻拂,光影在她眼底流动,本就明亮清澈的眸子越发灵动。
这缕发丝又何止是在她眼前撩拨,更撩拨着他的心弦,好一会儿他才将决定抬手将那缕不安分的发丝拨开,她这才从恍神里醒来,手掌触上他胸口想将他推开,未及用力却又被他的手掌握住,指尖摩挲着她的掌心,瓦解着她抵抗的意志力:
“你这么聪明,又有拜伦商店做靠山,而我似乎除了金鳞会还算拿得出手…”
“在你出卖兄弟之后,金鳞会还容得下你?”
封疆闻言,眉头故意蹙了起来,装作认真思考了很久的样子,无奈道:
“我能怎么办呢?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我想看到的结果?”
“你故意说对那块废柴感兴趣,要让天狼星帮他,还说要让他胜过我,你这不就是激起我的胜负欲,让我不甘袖手旁观,然后迫不及待的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如果不带他来见你,不是恰好说明我真的自身难保,在金鳞会里徒有其名,一无是处?”
现在说自己没有计划这么多纯属狡辩,辛伊荻噗嗤一声笑出来:
“被你说的我好像个工于心计,玩弄感情的混蛋。”
谁知这话出口,封疆的眸光里忽而闪过了一丝惊喜,神情像个领了糖的孩子:
“所以你对我是有感情的!”
这家伙怎么这么会抓关键词呢!
说不喜欢他绝对是假的,哪怕一开始确实是见色起意,还掺杂着一些对弱势同类的怜悯。
双颊微热,她赶紧从他的禁锢里挣脱出来,没离开几步却又被他拉住了腕子:
“如果那小子没胆签字,我是不是就有机会参与了?”
既然换了个话题,辛伊荻也不排斥再跟他聊聊,只是他的这个问题着实令她摸不着头脑。
“这份协议没什么利润空间,这么小的单子,你堂堂金鳞会大少爷就非要捞一笔吗?”
“我并不在意能赚多少,利润全给你都行。”
“但你总有什么目的吧?”
总不能是钱太多觉得烧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活动活动筋骨,做做慈善吧?
“想多些机会和你相处,算是目的吗?”
辛伊荻再次哑然,这家伙今天是怎么回事?最初在鎏金石荒漠捡到他的时候,他沉默的像个哑巴,怎么这才第三次见,撩她的话一套接一套的。

更可气的是,搭着他这张朗目疏眉、棱角分明的脸,这些话她不仅不反感,反而有些上头。
“封疆你今天…吃错什么东西了吗?茶点不含酒精啊…”
他倒是宁愿能喝点酒,借着酒劲或许能把话说的更直白些——明示暗示的话说了很多,但是“喜欢你”这三个字却始终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封疆自问不是胆小懦弱之辈,但怎么在表白这件事情上就真的没勇气呢!
自嘲着笑了笑,他只好暂时将这心思收了,正色道:
“你还没回答我,如果骆添退出,我有机会补位吗?”
精英排行第一,实力排行第一,领袖青年组第一,三冠加冕,跟他合作是多少协议发起人求之不得的事。
见他如此执着,辛伊荻只好妥协:
“嗯。如果他退出的话。不过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这是赶超你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凡他还算个男人,有点野心,都不可能拒绝这根橄榄枝的。”
封疆却是不屑一顾,哂笑道:
“赶超我?他没那个实力。”
话音落下,露台门边却传来了骆添语调散漫的回答:
“这可不好说啊,这么好的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这份协议我签了!”
签字,盖章,同步青麟学院后台,整套操作一气呵成,双方都没有任何犹豫,只是封疆的脸色阴沉的很难看:
在这件事情上,他真是失算又失算,如果一定要给这次的事情做一个定性,大概可以说是他决策层面上的“滑铁卢”。
唯一的“收获”是他拿到了辛伊荻的联系方式,虽然是以“方便商议标的空间结晶后续开发细节”为借口。
骆添今日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眼下吃饱喝足了只觉得困,哈欠不断。既然事情都已办妥,封疆也没有多留的理由,四人行至廊下,接送车已经在花园里候着了,还是来时的那一台。
像是出现了应激反应,一看见车身上的灯带,被耳鸣支配的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看着三人不约而同蹙起的眉头,辛伊荻不禁轻笑出声,但她也没什么缓解的方法,只能宽慰他们道:
“适应适应就习惯了。”
听她这样说,封疆反而心疼起来,看向她问道:
“你每次往返都要经历这些吗?”
“嗯。但是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的缘故,觉得还好。使用着陆器的时候,身体要承受的压力更大些。”
封疆忽然回想起在荒漠中醒来时看到的着陆器,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产物,那时候个人冒险行为还没有被禁止,伴随着禁令的全面实行,这款产品难逃淘汰的命运。但之所以会被淘汰,跟它本身风险太大、用户体验太差的缺陷也是分不开的。
由此看来,将荆棘鸟过户给她的这个决定,真是太明智了!
来的时候,封疆是第一个上车的,眼下返程,骆添都已经调整好座椅准备睡觉了,封疆却还没上车。他实在是没耐心等,碰了碰宋逸泽:
“诶,你老大走不走啊?”
宋逸泽从闭目养神里睁开眼,瞥了一眼廊下并肩站着的两人,想起不久前在酒店门口的那一幕,眼睛又闭上了,淡然道:
“我老大每次见到她都走不动路,你且睡且等吧。”
这是个很实用的建议,骆添也不拒绝,闭上眼犯了会儿空,又没话找话:
“我说…这位小姐姐真是你们老大的女朋友吗?怎么客气的跟昨天刚认识似的?”
宋逸泽也是放松大发了,没过脑子便应道:
“可不是刚认识的么…”
这话刚出口,耳边便传来了冷漠的干咳声,这声音可太熟悉了,宋逸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睁眼便对上了封疆冷若冰霜的眸光。
刚才说的话在脑子里飞速掠过,宋逸泽立刻意识到虽然亡羊已成定局,但如果现在赶紧把羊圈修补好,还不至于晚节不保。
“我的意思是,我老大是刚认识她没多久,一见钟情,相敬如宾!”
找补的还不错!但骆添没打算那么简单就放过他,哂笑道:
“一见钟情?我看是见色起意吧!”
这句话得到了封疆的亲口回复:
“‘一见钟情’不是见色起意,难道是折服于你的人格魅力?”
思量着这句话,骆添好像也没有办法反驳,笑了笑,将双臂垫在脑袋底下踏实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尘埃落定,心一宽,困意便见缝插针的占领了大脑,潜睡中,耳鸣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忍。
只是这一路封疆并没有睡踏实,几乎不做梦的他难得的做了个短暂的噩梦——雨夜里,他独自一人在楼顶站着,脚下的城市似乎已经睡着了,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工业吊车顶端的红灯此起彼伏的闪烁,跟他面前的瞄准镜上的红灯交相辉映。
不远处的河岸边忽然有火光冲天而起,汽油爆燃形成的独特火团映在河面上,在这深沉的夜里犹如灯塔。耳机里传来对话声,他没听清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俯下身对着瞄准镜看。
准星里出现了一个女孩仓皇奔跑的背影,她穿着白色背心连衣裙,极为素雅的款式,及肩的短发清爽干练。只是她赤着脚在泥泞的路面上奔跑,不知在躲避什么,又或者是在寻找什么。
像是知道他在观察她,猝不及防的,女孩停下了脚步,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猛然回过头来,眸光准确无误的锁定了他在的方向,而那张俊俏清秀的面容,正是辛伊荻…
返回的路程似乎比去时短的多,这个梦这样短暂,醒来的时候,车窗外却已出现了接壤城市的灌木林。
看见他们的车开出树林,在树林外等候的众人纷纷站直了身子,注视着黑色商务车开到空地中央。
骆添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我回来了!吃饱,喝足,回家睡觉!”
听他这样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骆添的父亲第一个醒过神来,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
“什么拜伦商店,什么通缉令,都是你们俩小兔崽子编出来的吧!你俩是不是偷偷跑出去玩了?”
这一巴掌打的骆添莫名其妙,愣了半晌,嚷起来道:
“什么编出来骗你们的?!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啊!巴掌这么大的玫瑰花,能生吃的火腿,纯金的火车模型!哇…你们能想象吗?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很奢侈了,拜伦商店简直了…真特么简直了!”
看众人满脸不信,他赶紧向封疆求证:
“你说句话啊!他们现在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疯子!”
其实封疆何曾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太在意刚才的梦,现在也没心思跟他们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枚火漆封缄的信封,递给骆添的父亲:
“这是地契。后续就请您牵头协商具体开发细节吧。”
什么花啊,美食啊,都不是重点,这封空间地契才是他最关心的!
接过他心心念念的地契,男人本想拆开,又忽然想起这似乎是封疆的战利品,犹豫道:
“世侄,你不亲自参与开发吗?毕竟是你揭的榜…”
“不了,我最近应该没什么时间处理这个事情。而且就开发空间而言,您应该比我更有经验。”
若是由他主导开发,有心之人若要诽谤,那他就坐实了残害同门的罪名。但若由椒图堂主导,那就是一段舍身取义、父慈子孝的美谈。
既然空间交易是真的,那悬赏令看来也是真的!
骆添的母亲一把将儿子搂住,紧张道:
“儿子,他们为什么悬赏你啊?赔钱了吗?赔了多少?”
“没赔,一分没赔!小爷我要去干一番大事了!扬眉吐气,扬名立万的那种!”
知道骆添肯定是说不清楚了,封疆于是替他解释道:
“他刚签了个合作协议,青麟学院牵头的,他要作为领袖带队出发。”
骆家父母再度傻眼了:怎么封疆说的每个字他们都懂,但是放在自己儿子身上就听不懂了呢?
却也还是做母亲的先反应过来,搡了骆添一把:
“你干什么啊,为什么答应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妈你别担心了,封疆看过协议了,他说没什么危险的…”
封疆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
“看我心情吧…”
说完这话,便领着宋逸泽往自己的座驾去。
帮他开车的青年也跟了他很久,见封疆和宋逸泽走过来,麻溜下车帮他们开车门,夸张道:
“老大,我差点以为你跟泽哥回不来了!”
此话一出,立刻换来宋逸泽不客气的嗔怪:
“呸呸呸,不会说话就闭嘴。”
封疆倒是不介意,径自坐进车里,拿出手机来查看错过的消息,顺便添加辛伊荻为好友——拜伦商店处在其他维度,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必须通过天狼星中转。
处理完消息没有花太多时间,他便也顺嘴问道:
“为什么你会说以为我们回不来了?”
“刚才那个雾咯!太诡异了!我们的速度还好不快!听头车的兄弟说,雾一散就看到一台运石料的大货车面对面冲过来!还好那段路比较宽,不然我们一队人都交代了!”
封疆只是听着不说话,这手段确实是天狼星能做出来的,每个时间节点都卡的刚刚好,用这种方式给不速之客些警告,真要他们命的话,谁也不可能活着回来。就像辛伊荻下午在花园里说的:
“它既能冷眼旁观欣赏花开花落,也能轻易就将植株毁灭,易如反掌。”
许是他不回答,开车的青年便也不再继续描绘刚才惊心动魄的经历,换了个话题:
“老大,明天有出门的安排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想把这车送去检查一下,听着声音不太对…。”
“嗯。你去吧。不过没有意外的话,后天我应该要去一趟青麟学院。”
这个回答宋逸泽很感兴趣,从副驾驶转过头来,看着他道:
“去做什么?需要准备什么吗?”
“去谈谈合作。”
“合作?你不会是打算把学校买下来吧!”
封疆狠狠白了他一眼:
“让伊荻跟着骆添去,我不放心。”
“你是怕小姐姐变心吗?…不会的,老大我跟你说,即便小姐姐对他有兴趣,也不是那种层面上的有兴趣!哈巴狗怎么能跟狮子比呢!”
封疆还没开口阻止,开车的青年插了句嘴:
“那可说不准啊!万一人家喜欢狗呢?”
这话一出口,宋逸泽和封疆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了,车内一时沉默,宋逸泽偷摸着扇了自己两巴掌,他干嘛开这个话头呢,偏偏旁边还坐着个搞不清楚状况又爱搭话的!
一路沉默,一路无话。
辛伊荻是压着离校截止日期返程的,在拜伦商店休息够了,回到宿舍的第二天她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将近期落下的功课补完了,还饶有兴致的看起书来——正是之前封疆反复提过的那本《航海家笔记》。
她心情很好,甚至破天荒的邀请Z7一起去学校的商业街吃饭,Z7也没拒绝。吃过午饭,又买了些水果和食材,两人正游荡在回宿舍的路上,辛伊荻的手机忽然聒噪起来,她拿起来看,几十条好友申请她刷了几屏都没到底,全是班里的同学。
“什么情况?”辛伊荻嘟囔着将手机屏幕转向Z7:
“加我好友也加入学年绩点了?”
Z7眉头一挑,在她手机上切换了几个界面,调出了刚刚更新的任务公告,发起人下面赫然多了一行字:
“执行顾问:封疆。”
“这又是什么操作?!”
Z7耸了耸肩:“你自己问他吧。”
辛伊荻顺着Z7的眸光看去,却见教研室的一众老师正从食堂里出来,众人簇拥着的那个高挑身影正是封疆!
像知道她看着他,他转过头来回应她的目光,嘴角勾起笑容来,与众人简单道别后,阔步来到她面前,先是看着Z7道了声:
“很高兴又见到你。”
Z7有些摸不着头脑,礼貌笑着回答:
“幸会。不过…我们见过吗?”
每套沙盘都有它的观察者,所以即便音容笑貌都很相似,但这个Z7和他在鎏金石荒漠见到的Z7想必不是同一个人。
“之前在十三领域见过另一个版本,这个造型更适合你。”
Z7道了声谢谢,又道:
“很高兴你能来。因为这次的事情,伊荻小姐刚换了宿舍,不介意的话一起回去坐下聊?”
夹在两人中间,辛伊荻看着他俩你来我往,一句话也插不上,任由封疆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一同往宿舍区去。

新换的宿舍是一套错层小别墅,两套房的入户门分别开在两个方向,再加上目前只有辛伊荻一个人住,约等于她一个人占有了整个院子。
房间里基本没有做什么装饰,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几乎可以说是保留了房间最原始的装修,透着一股“随时准备散伙走人”的简洁,跟他才见识过的拜伦商店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直到在客厅里坐下,辛伊荻才慢半拍的听懂了Z7和封疆刚才的话外之音:
“你们是约好的?”
“准确的说,是我邀请他来的。”Z7很爽快的承认了这件事:
“刚好他也有意向加入这次的行动。”
辛伊荻当然知道他有这个意向,根本是蓄谋已久,绞尽脑汁的想参与进来。
“我是答应过如果骆添退出,你可以补位,但是他现在没有退出,协议已经生效了。”
“他当他的领袖,我做我的顾问,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动机是在“需要”的基础上产生的,内驱力、诱因和情绪也是作用因素。
这次的行动对封疆而言肯定不是硬性需要,在利润空间这么低的情况下,内驱力和诱因应该也没起什么作用,这样分析下来就只剩“情绪”了。
“你就这么担心会被骆添取代?”
听她问出这个问题,封疆瞬间无语: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跟你多相处些时间呢?”
辛伊荻闻言哑然,谁家好人约会挑这种场合啊?还没想好怎么怼回去,却听他又道:
“况且骆添那小子没机会超越我的,这一次,天狼星帮不了他。”
既然这一次帮不了,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不可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以后能陪在辛伊荻身边的只能是他!
既然说到了天狼星,Z7终于等到了插嘴的机会:
“这次的任务恐怕会比预想的复杂。天狼星读取了青麟学院的后台数据,预判他们计划变更标的空间。新的空间很特殊,时间和背景都与你们生活的第一领域极其相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他的最后这句话是对辛伊荻说的,神色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成分。被他的情绪感染,辛伊荻也收起了玩闹的性子,认真点点头:
“天狼星帮不了我,我得自己想办法…你是因为这样,才找他来的?”
辛伊荻说的“他”,自然是指封疆。
“我没有这个权利,这是天狼星的选择。”
谁知听了这话,辛伊荻却不自觉的咬紧了嘴唇:
“天狼星是觉得我能力不够吗?”
她的嗓音低低的,满满的沮丧和不甘心——真是讽刺,口口声声说要让骆添取代封疆,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要被取代的人。
“当然不是,你绝对有实力完成任务!你可是天狼星亲手养大的玫瑰。也正是因为这样,它才不舍得这朵玫瑰太早凋零。这次的任务太特殊,我们需要一个有实力跟青麟学院抗衡的人来维护你的利益,保障你的安全。封疆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位Z7确实与她之前接触的都不一样,虽然他们都不会给她建议或者帮她做决定,但眼前这位Z7会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原因。
她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个性,只是道理她都懂,但想到行动结束之后等他回到金鳞会,又要遭受痛苦的拷问,也许又会把她忘了,想到这些她便觉得难过和失落。
见她只是沉默着不说话,Z7只好径自往下说:
“这次的行动与你们在十三领域听到的预言有高度重合的地方,就这个层面而言,你们比其他人多知道一条线索。所以也更明白什么是最有价值的,更容易预判即将面临的风险。”
“三个月后,你们生活的第一领域将爆发基因病变,这场病变将改变第一领域的发展进程。”
这个预言自辛伊荻从十三领域回来,就一直是她的心病,一听接下来的行动也许和这个预言有关,她立刻警觉起来:
“是因为这样,你才说这次的行动很特殊吗?”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原因是天狼星追溯到这次行动的空间其实早在青麟学院的掌控里,但是只开放过一次就被封存了,封存原因是:暂不具备开发条件。这么多年这个空间都没有再打开过,现在拿出来给一个普通学员做考题,未免太草率了。”
“你的意思是…学院认为眼下的条件成熟了?”
封疆的这个问题换来了Z7认同的点头,末了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对辛伊荻道:
“我本来准备了一些材料,但是你突然说出门吃饭,我没来得及打印。可以麻烦你到楼上书房帮我打印好拿下来吗?还有桌上的书,一起拿下来。”
Z7一向把事情处理的很稳妥,极少听说被什么事打乱计划,但辛伊荻也没反驳,站起身便往楼上去,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里,封疆才问:
“你故意支开她,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吗?”
很有意思,辛伊荻说什么也算是拜伦商店的“自己人”,但眼下Z7和天狼星居然有事要瞒着她,反而跟他这个“外人”商量。
“不是瞒着她,只是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这样说着,Z7的语气里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自责,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状态,抬起眼看着封疆道:
“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空间第一次开放的时候,伊荻就是参与者。”
晴天霹雳。
封疆好久才从震惊里醒过神来,迟疑道:
“你们怀疑青麟学院之所以封闭了这个空间,就是在等伊荻出现…不,应该说是回归?”
“对。而且不是怀疑,是确定。因为只有伊荻才具备探索这个空间的完美条件。”
“你所谓的‘完美’是指什么?”
Z7想了一会儿,过滤掉前因后果,才将关键的部分长话短说:
“因为那个空间与第一领域过于相似,存在高度重合风险,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可能出现排异反应,从而无法执行任务。但伊荻是那百分之一。”
“她是‘唯一序列’?!”
“是的。并且与你的‘相对唯一’不同,她是学术层面的‘绝对唯一’。”
封疆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拜伦商店会选择辛伊荻作为主理人,“唯一序列”是她穿行于各个空间最强大的保障,不会被有可能存在的同序列电波干扰,不会有情感纠葛,也不会出现精神问题。
在知道了辛伊荻的特殊性之后,一个残忍的假设浮现在他脑海里:
“如果她是‘唯一序列’,是不是意味着她与‘所罗门密钥’有关?”
惊讶于封疆居然知道“所罗门密钥”,Z7的眸光里不加掩饰的添了几分赞许,但他却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我所了解的一切都基于天狼星的数据库。第一领域的天狼星系统在资源危机爆发前就被清除了,直到伊荻接管了拜伦商店。”
话到这里,Z7却突然顿住了:
“难道这就是伊荻会来到这里的原因?!有人一直在等她回来继续当年没做完的事,天狼星不过是利用了这个机会,重新跟学院的服务器建立连接…”
以天狼星的能力,只要研究所的服务器还在,它很快就能完成侵入,并查看任何它想知道的事情。
“如果这个假设是成立的,天狼星究竟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让它如此感兴趣?”
“我猜…是七十二魔神的名录。”
楼梯上忽然传来了辛伊荻的脚步声,Z7适时的噤了声,刻意大声的交代她道:
“文件是不是有点重?你拿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辛伊荻应了声好,听起来东西确实不少,所以她的回答也是憋着劲儿的。
只是她这个“好”字多少透着些勉强,话音刚落,书本砸在楼梯上的闷响就传进了耳朵。封疆毫不犹豫的站起来便往楼梯去,将滚落到楼梯底下的书本捡起来,抬眼看向还在楼梯上站着的辛伊荻:
“没事吧?”
可是这三个字刚出口,他便愣住了:眼前的这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出现过,那时她也是这样的姿势,站在不算宽阔的楼梯上,手里的书和文件散了一地,手肘上还有一块泛红的磕碰伤,神情尴尬却还在强装镇定,只不过此刻她似曾相识的神态里多了几分疑惑,试图在他的举动里寻找答案。
相持片刻,封疆先醒过神,一手将还在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另一手捉起她的手肘仔细看了看,见那块红色正在消退这才放心些,道了声:
“过去坐着吧,这边我来。”
“没事,你把这些拿过去,地上的我来收拾。”
见她已经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书本,封疆便也不多言,快步下楼将手里的东西在桌上放下,转身又回楼梯去帮她,再回到桌边的时候,Z7已经将桌上零散的文件重新归类整理好,分别推给对坐的二人,封疆面前只有薄薄的几页,辛伊荻面前却堆了高高一摞。
“这些都是给我看的?!”
“作为这次行动的核心,你难道不应该比别人多了解一些吗?”
Z7的这句话她无法反驳,嘟着嘴翻了两页,忽然眸光一亮,看着封疆道:
“要不你把骆添喊来吧,他才是核心。”
翻着书页的手指骤然一顿,下一刻,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了桌面上的手机,一个电话拨出去,却不是给骆添,而是给青麟学院教研室,按了免提放在桌面上。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面传来个男人礼貌的应答:
“封先生,下午好。有什么事吗?”
“柯教授,可以帮我把临时通行许可有效期延长吗?”
“现在是当日往返的。您是想在学院里多参观交流一段时间吗?”
“嗯,有一些私事。”这样说着,他的眸光瞥向错愕的辛伊荻,听见对面问停留事由的时候,他坚定的回答了两个字:
“探亲。”
对面的男人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刚才是一起吃的午饭,商业街上他走向辛伊荻的那一幕在场众人都有目共睹:
“好的,那我给您修改成七天自由往返许可。稍后麻烦您把留宿地址发给我。”
封疆道了声好,又道了有劳,这便挂了电话看向辛伊荻:
“七天,够不够你把这些文件看完?”
言下之意就是: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看,你什么时候看完,我什么时候走。
辛伊荻只好将眸光投向Z7求救,但Z7却盯着手中的书页视若无睹,待翻过一页才悠悠开了口,却不是对辛伊荻说,而是对封疆:
“如果要常住的话,封少不考虑把楼下那层短租下来?毕竟只有三个房间,让你朋友睡沙发多少有点怠慢了。”
这个建议真是太实用了!封疆二话不说,拿着手机起身便往阳台去,临走前还抬手在辛伊荻头顶上拍了两下:
“我先去处理好住宿的问题,处理完就回来陪你继续看书。”
“封少放心去吧,等你们回来吃晚饭。下楼帮我把门带上。”
待封疆离开,Z7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手还没碰到杯子,便被辛伊荻狠狠拍了一下,他抬起眼,毫无悬念的对上了辛伊荻怨毒的眸光。
不用想也知道她在怨念什么,Z7灿然一笑:
“在风平浪静里多些相处的时间,总好过每次见面都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吧?趁现在培养些默契,更方便接下去行动的顺利进行嘛。”
“我看你是巴不得早点把我托管出去,你好退休养老啊?”
“就目前而言……多一个人比我说话好使的人监督你消化这些资料,确实没什么不好。”
不说资料还好,一说到这个,她便觉得脑袋仿佛有两倍大,嗷的一声哀嚎,趴在桌面上不动弹了:她真想收回之前夸Z7的话,天狼星这次派来的哪里是生活辅助人工智能,根本是故给她找了个活爹!
趴了一会儿,玻璃水杯“咚”的放在了她跟前的桌上,暖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她睁开眼,便见Z7重新给她倒了杯温水,语重心长道:
“有些事情你终归是要面对的,封疆也好,这次的任务也好,还有一些你已经不记得,但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新站上起跑线的,但是既然回到了起点,就跑赢这场比赛。”
他的这句话别有深意,辛伊荻侧过脸抬眼看他,心底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咬唇点了点头,再转头看向落地窗外,一眼便看见了封疆立在院子门前的挺拔背影,像是知到她在看他,他回过头来抬起头来,单面玻璃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况,却准确无误的对上了她的目光。
辛伊荻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相似的场景,同样的角度,只是当时楼下站着的是个面貌清秀略带稚嫩的少年,纷扬的雪花里,一台黑色商务车停在他面前,他坐进车里扬长而去,他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两只脚印,慢慢被雪覆盖,再也寻不到踪迹。
终究是回来了…

如果将世界比喻成一套在不停运营和更新的沙盘系统,这个世界里的每个生命、每样物品、每种景观都是一段程序,而在生物圈里,基因序列是“世界”系统识别每个个体的独特代码。因为基因序列的独特性,每个生命也都是无可取代的独一无二,无论是爬行的蚂蚁,还是万物灵长的人类。
但这个理论只是基于“同一个世界”。
当同一套沙盘被无限复制,复制的沙盘又在时间上存在重合,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当两组相同的基因序列出现在同一时空,单体事件进程变回发生错乱,直到其中一人离开这个时空;如果两者均未离开,而是越靠越近,超越了安全距离,令冒险家们谈之色变的“气泡效应”将不可避免。
就像是在一个平面上的两个气泡,当它们无限接近直至碰撞,结局不外乎两个:要么破碎消失,要么合二为一。当这种融合出现在生命体上,有些人出现了人格分裂、精神错乱,相比起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的融合则更荒诞也更痛苦,还有些运气更不好的两者兼得。
在“空间大航海”时代刚开始的时候,“气泡效应”夺走了无数冒险家的生命,即便在当下幸免于难,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也都没逃脱自杀的命运,而这也是个人名义的冒险被禁止的原因之一。
有人提心吊胆、晃晃终日,自然也有人有恃无恐、泰然自若,他们自由穿行于各种空间和领域,完全没有“气泡效应”的潜在风险。
这些人被称为“唯一序列”,也就是不存在重复基因的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序列”都是这种组织竞相争夺的重要资源,特别是在近乎疯狂的基因实验之后,“唯一序列”几乎到了一人难求的境地,甚至在世人谈及他们的时候,都被称作是“灭绝的神迹”。
如今这“神迹”正活蹦乱跳的在他面前,封疆只觉得不可思议,即便相处了月余,依然未能完全适应——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他就想得了个稀世珍宝,迫不及待的想向全世界炫耀,但他不能,这宝贝过于珍贵,只要他敢公开,就一定会惹来祸端,便是杀身之祸也不足为奇。所以他只能将这个秘密小心翼翼的封存起来,独自欣赏她的美好,再感叹一句自己怎么这样有眼光,要追这么个不得了的姑娘当女朋友。
辛伊荻的课题小组是这个学期第一批招募完毕,并注资到位的小组,因此出发也比其它课题小组更早。
其实出发时间本可以更早,但辛伊荻的身体情况一直不稳定,封疆本想先陪她回一趟鎏金石荒漠,但无奈学院方再三催促,这更加肯定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青麟学院选这时候重启探索计划,就是为了等辛伊荻回来。”
他们不想拖时间,甚至不愿让跟队的学员们多些进行实战演练,生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他甚至还有一种假设:第一领域“三个月大限”的预言或许不仅只有他们知道,所以青麟学院才会在这个时候,纠集了最顶级的科研团队一同出发,打着学术课题小组研学的名字,去寻找破局的方法。
这次出行,骆添带了3台运输舰,这大概算是椒图堂在可调度范围内的“全副身家”。青麟学院派遣了两台科考舰,配备全套生化实验系统和医疗救援站,这次行动的风险可见一斑。
封疆和辛伊荻二人和其他同行的学员一起,都被安排在学院的科考舰上,考虑到两个人的关系,学院特地安排了挨着的两间宿舍,能做出这么“人性化”的考量,封疆确实没有想到,但他也不想深究学院的初衷——无论初衷是什么,这个决定为他确保辛伊荻的安全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出发的第三天清晨,舰队靠近了既定空间坐标周围航域,众人按出发前的分工各自收拾好装备,来到顶层的指挥大厅集合。
辛伊荻抵达指挥大厅的时候,临战会议已经又开过一轮,封疆作为顾问自然在参会之列,只是跟其它教研导师不同,他穿的是跟自己一样的战术轻甲,这便说明他将参与第一梯队的登陆行动。
登录行动通常只会派出少量人员参与,通常由战略装甲车开道,团队领袖及其随行人员乘坐厢式运输车进行血液样本预判,这是最笨但却最靠谱的序列检测方法——如果在行动范围内存在同组序列,血液将会发生反应,相对应的人员需要马上撤离该区域,以免发生“气泡效应”。
见到她来,他从投影桌边离开径直走到她跟前,不及开口便听她问:
“你也要去吗?”
“嗯。”封疆笑着应她,同时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只让骆添自己去,我不放心。”
骆添是台“单线程”处理器,从确认由领队之后,他就在盘算自己要拿到多少战利品,才有可能冲击封疆在金鳞会的地位,让他带领第一梯队登录不亚于放虎归山,万一他太沉迷于标记战利品,忘记了反馈样本情况,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听他这样说完,辛伊荻的不安却成倍增加,她不知这种不安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沉默着任由他牵着她回到桌边,给她重复刚才讨论的几个重点,刚说完一遍,指挥大厅正中的投影台亮起,音响中响起领队的声音:
“各位导师、学员、随行人员请注意,本次行动的相对时间坐标出现了一些偏差,实地环境跟我们先前发放的材料也有些区别。现在向你们展现的是领航船侦测到的实时情况。”
投影台上出现了城市建筑物的轮廓,待建模填充完整,大厅里一片哗然——投影中的城市临海而建,画面里除了翻涌的海浪,其他区域都的诡异的静默,如果不是偶尔有风吹动残破的旗帜,这画面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录像。大部分建筑都很完整,街道也很干净,没有坍塌的建筑物残骸,也没有掀翻堆砌的报废车辆,但就是这样的干净令封疆油然而生出一种难以描摹的不适。
他去的每一个空间都是末日,但这个空间的末日似乎太宁静了些。
镜头扫到远处绵延的山脉,山脉后面是整片空白,这种情况通常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里已经是空间的尽头,要么是超出了探测器的范围。
可只是扫到的这个短暂瞬间,他握着的那只手忽然攥紧了,手心骤然冰凉,他看向她,却见她的眸光紧紧盯着那段山脉,眼神中有恐惧一闪而过,但很快便被凛冽的杀意取代。
“有什么发现吗?”
听封疆低声问她,辛伊荻醒过神来,转头看向他,冷声道:
“这个空间不该存在。”
Z7说过,这个空间第一次开放的时候,辛伊荻就是参与者。
虽然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说这个空间不该存在,但她的这个要求却是很容易满足的——她如果说希望这个空间长治久安的存在下去,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你的愿望是这个空间消失,我一定让它在劫难逃。”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得到辛伊荻的回应,她的视线又移回了影像上,只是眸光没有焦距,于是深藏着的杀意便越发阴冷,直到出发的蜂鸣声响起,她才恍然醒过神来,直视着封疆道:
“你们都不能去!登陆任务我来执行!”
封疆一愣,继而笑起来,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
“说什么胡话呢,现在变更任务执行人,玩呢?”
被他这么一说,她也清醒了些,却还是执意道:
“不要去。这个空间的情况你们不了解……”
“嘘……”封疆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道:“我知道你来过。Z7跟我说了。如果你想起什么,跟我说,我会注意的。”
“想起什么……”
重复着这四个字,辛伊荻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她确实想到了一些事情,但都只是些零散的画面,像被撕碎又抛洒向她的画册,她不知道要从哪一张开始拼接。
耳边有电流声响起,电报的滴滴声也逐渐清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不要暴露,不要碰触,不要受伤,不要相信任何人……”
随着这句话越来越清晰,她脑海中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她认识,但是却叫不上名来,那两个人同时看向她,眼神里是相同的渴望:
“伊荻……帮帮我……我不想死……”
可是还不及她回答,两个人忽然像两块异极磁铁似的吸在了一起,肉块碰撞发出闷响,只在她闭眼躲避这血腥场景的片刻,两个鲜活的人便成了满地碎末。
脑海中的画面在这一刻消失了,黑暗中有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女孩的笑声接着出现,她说:
“伊荻,你看着小鸟好特别啊!虽然有四个翅膀,但是好漂亮!”
赞许的话刚说完,女孩却惊叫一声:
“你长得这么好看,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都被你抓破皮了……”
有人应了她一嘴:
“都叫你不要碰奇怪的生物了!你看,出血了吧!……呦,这小鸟挺厉害啊,伤口还挺深!”
“就你有嘴叭叭的!赶紧拿药出来啊!”
短暂的嘈杂之后,女孩嗓音颤抖着又呼唤她:
“伊荻……伊荻你快看,棉花……棉花上的血渍消失了……”
猛的一个激灵,辛伊荻从神游中惊醒过来,正对上封疆关切的眼神:
“还好吗?你的脸色很难看啊……”
话未说完,她却突然用力将他抱住,头埋在他胸口,身体不住颤抖。
这个举动把封疆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他抬手覆上了她脑后:
“怎么了?你这样我很担心,如果不是很着急的事情,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嗯?”
她想说话,但极度的恐惧里,她的声带仿佛都不受控制了,只是将他抓的更紧,良久才道:
“不要暴露,不要碰触,不要受伤,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的声音还在颤抖,压的低低的,但是他听清楚了,将这四个字默念了几遍,又问:
“是空气里有什么致命的毒物,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吗?”
辛伊荻摇了摇头:
“复制,这里的生物能复制序列。”
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也太重要,封疆的眸光在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又立刻垂下来,安慰她道:
“好,我记住了。不过这个事情,暂时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如果将这个消息告诉课题组,那就意味着辛伊荻对这个空间的记忆已经恢复了,谁都说不准他们会不会心生歹念的想从她身上获得更多的细节。
见辛伊荻点了点头,他于是将她放开,却又伸手向她,是个拉钩的手势:
“这是我们的秘密,嗯?”
虽然迟疑,但辛伊荻还是勾上了他的小指:
“一定要回来。”
时光似乎在这个瞬间重叠了,这个场景封疆曾经见到过,那时与他勾手指的女孩也是这样嘱咐他的,只是她的样貌、周围的环境,他都记不清了。
沉闷的汽笛声里,登陆舰离开母舰,向云层之下的城市俯冲而去,人群也散开了,坐在厅里等候下一步指示,只有辛伊荻独自一人在投影台边站着,眸光扫视着影像中的每一个角落。
Z7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回到起点,但既然又站在了起跑线上,就一门心思跑赢这场比赛。
当年的这场比赛是怎么开始的呢?
她又是在哪一棒落后的,让整个赛局向着不可逆的惨败发展,最终全军覆没,只剩她一人侥幸生还的?
大脑中嘈杂声又起,串台的无线电信号在阴沉的浓雾里窜流,各种频段的声音叠加交杂着,从她的头脑中蔓延到耳边,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嚣,她咬牙与之抗衡着,就在她几乎要妥协的时候,嘈杂声忽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段单调的蜂鸣声。
待蜂鸣声消失,她脑海中的浓雾慢慢散去,她看见了这座城市当年的样子——当时这里还生机盎然,明媚的晨光里,人们行色匆匆的往来穿行,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短柱电子屏幕里播放的当日新闻,但她听的很是仔细:
“世界基因序列维护组织提醒,奥姆病毒存在大范围传播风险,并具有潜伏期长、潜伏症状不明显的特征,北陆政府呼吁大众自检自查,如您的亲人、朋友突然出现失联情况,请迅速向当地监管部门报告……”
新闻没有听完,她的身后突然响起呼喊声:
“伊荻,我找不到云晟了!他刚才说去上个厕所,就一直没有回来……”

“怎么就失联了?你不是一直黏着他吗?”
被他这么一说,女生的脸颊腾起两团红晕,又羞又恼道:
“我们是一起去的没错,但是…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不能跟他一起进厕所吧!”
这话倒也没错,男生瘪瘪嘴不答话了,她于是又向辛伊荻求助:
“伊荻,怎么办啊?他不会出事吧…”
接话的还是那个男生:
“他出事?他是李云晟啊!你出事他都不会出事的!”
女生越发恼了,怒目瞪他:
“你瞧不起谁呢?!”
直到这时,辛伊荻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好了多罗,你惹她干嘛?”
那个叫多罗的男生于是呡起了嘴唇,抬手在唇前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还给她回了个“oK”。
女生冲他得意一笑,又看向辛伊荻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他吗?还是在这里等他?”
“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给他留个记号,他如果回来会知道去哪里找我们的。”
“好嘞~”
应声的还是多罗,女孩欲言又止,再看辛伊荻已提步前行,她也只好不再说话,加紧追上前去。
云晟…多罗…
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辛伊荻只觉得胸腔里像有块千斤重的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耳鸣声又起,比之前还要强烈,瞬间便冲到了她忍受的极限。
她匆忙抬起手来捂住耳朵,但捂得越紧,那声音却越往脑子里钻,然后迅速的分裂成许多个不一样的声线:
“伊荻姐指哪儿我打哪儿!”
“伊荻,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决定,如果你不能说服自己,又怎么让其他人相信你呢?”
“伊荻…趁现在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死人是没有资格讨论对错的!”
宽大的手掌忽然落在了她的头顶,温暖又带着一定的力度。耳鸣在感受到这个压强的时候顷刻间消散干净,耳边恢复了清静,她重新听见舰舱里的谈笑声,也听见了来到她身边的男人怜爱的关切:
“这么担心他吗?”
辛伊荻抬眼看他,四目相对,她噙着泪光的眼睛让胡须花白的中年男人突然无措,愣了半晌才道:
“还没见过你对谁这般依赖过。放心吧,那小子不会有事的。”
辛伊荻还是不说话,抿着唇又低下了头——封疆临行前交代过,她想起来的事情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目前的状态并不适合做决定,而在这个空间里,她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生死。
生死关头,她还是很听劝的。
“这次任务的活动空间很大,全域探测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一切正常,你不用太担心,这个任务对于那小子来说连开胃小菜都不算。”
如果是在正常的任务里,这种事情根本都不需要他亲自下场!
叶简鑫话音落下不久,舰舱里响起广播通知声:
“A区、b区监测完毕,一切正常。”
嘀的一声,离星舰最近的两块城市沙盘上空浮现出一个绿色的“A”和“b”。两个区域中间也标出了白色线条,正是车队行进的路线。
“15分钟检测两个区域,从速度上来看,路况应该还可以。”
这样说着,叶简鑫在手中的记录本上做了些记录,又道:
“那小子确实不错,知道选择最优线路缩短巡查时间。刚才我把权限打开了,现在你可以看见他们移动的实时路径,这样你会放心些吗?”
这一次,辛伊荻终于点了点头,眸光盯着地图上飞速前进的三个光点,低低道了声:
“谢谢。”
只两个字,叶简鑫倏尔动容,好不容易才把鼻尖的酸楚压下去,又拍了拍她的头,低声道:
“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你可以举手示意,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这话听得辛伊荻脊背一凉,下意识抬眼向四周观望,二层栈道上站了一圈穿着灰蓝色工作服的研究员,此刻正隔着玻璃幕墙向她的方向看来,很难判断是在观察投影里的最新进度,还是在观察她。
观望一圈之后,她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回了投影台,便见三个光点又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c、d两区的安全指示灯亮起来,接着,光点的移动速度突然加快,向着最远的E、F两个区域直插而入,叶简鑫也吓了一跳,按下耳机通话器开口道:
“注意安全,不要冒进!”
可是信号不接通还好,一接通,刺耳的高频呜鸣声立即响彻了整个舰舱,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吓懵了,甚至连切断通讯都想不起来,叶简鑫也不得不将耳机摘下来,但是片刻后又立刻放回了耳朵里,紧锁着眉头又道:
“头雁,汇报你们的情况!”
但耳机里回应他的依然是刺耳的呜鸣声,声调忽高忽低的,隐约听得见那边有对话声,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玻璃幕墙后的总控室忙碌起来,磨砂幕布降下,看不见他们究竟在忙什么,只看见磨砂玻璃后的人影幢幢。
嘈杂声还未解决,舰舱里又响起了惊呼声,叶简鑫看向沙盘,却见原本飞速前进的三个光点突然急刹在山前一字排开。
头雁刹车,这在探测任务执行过程中是一种示警,如果头雁六十秒内没有下一步动作,将开启一百八十秒倒计时,倒计时结束前再没有任何行动就意味着登陆失败,空间内存在巨大风险,必须重新判定是排除下一梯队继续探测,还是终止行动,立即回程。
六十秒在嘈杂声中很快便过去了,辛伊荻始终一言不发的盯着沙盘,眸光在三个光点加速的区域和停止的区域间扫射,在这个地方一定发生过什么,而这个嘈杂声不是简单的设备故障,是信号冲突产生的啸叫,这就意味着在同一个区域里有正在工作的同源信号。
但这怎么可能呢!
即便当年的设备确实遗漏在这里,从城市破败的程度来看,这里起码有十年无人居住了,什么样的设备能在不充电的情况下待机十年?
除非…这个空间里真的还有生命体,并且知道如何操作他们的设备!
恐惧再次席卷而来,她觉得自己就像站在悬崖上,看着崖底的海浪向她迎面扑来,要将她拖进海底的漩涡里去,让她为当年的错误决策陪葬。
在她重新被往事支配之前,舰舱里再次沸腾起来,原来是那三个光点动了,一百八十秒倒计时停止引来一阵欢呼,倒很快,欢呼便被哗然取代:
三台车兵分两路,其中两台全速向着未探索的区域继续前进,另一台则原路返回,速度也远比行进时慢,他们离开的E、F两区也被标上了安全信号。
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至少说明到目前为止序列比对没有出现异常。
那么出问题的就是头雁任务的执行人员。
耳机里的啸叫声渐渐弱下来,叶简鑫再一次呼叫头雁,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骆添的懒洋洋的回答:
“头雁收到,刚才的区域疑似存在信号干扰,不建议作为考察区域。”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
“你们顾问说的。”
叶简鑫应了句“好的,了解”,再三强调要他们注意安全,这便收了线,对辛伊荻道:
“他们说一切正常,你怎么看?”
头雁刹车超过六十秒,之后兵分两路,这绝不可能是正常情况。封疆让骆添这么报备,要么是危机确实解除了,要么就是他判断现在通报只会打草惊蛇,不仅起不到作用,还会徒添事端。
“我相信我选择的领袖,他说正常,那就是没有事情发生。封疆是你们亲选的顾问,你们用他,难道不信他吗?”
叶简鑫闻言又是一怔,恍惚间,两个面孔在眼前重叠,虽然事隔经年,但她骨子里的信仰依旧是她!
应了声好,叶简鑫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可辛伊荻却已将眸光转向了投影台:
“我没事。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好在接下来的监测都很顺利,余下的六个区域接连点亮,两个亮点也姗姗来迟的回到集合点,与先抵达的那个光点汇合。
“登陆任务完成,序列对比无异常,可全员登陆。”
伴随着这声通告,舰舱内爆发兴奋的欢呼声,可全员登陆,意味着所有人都没白熬这三天漫长的空间穿越漂泊,可以到云层下那片未知的土地上大显身手。
相比起摩拳擦掌的学员们,辛伊荻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的缓和。
“我们现在要降低飞行高度去接应登陆舰返回,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叶简鑫的询问换来了辛伊荻肯定的答复,眸光坚定,不带分毫犹豫。
“不过恐怕他必须对头雁刹车这件事做出解释,例行询问需要一些时间,你也等他吗?”
见辛伊荻再次坚定的点了点头,叶简鑫便也不再多说,领着她往下层船舱去。
登陆舰顺利回收,众人在经过喷雾消毒之后,被分别带进询问室里,从他们身上采集的环境样本也被送去实验室检验,辛伊荻便在等候区坐着,她并不担心封疆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反而对样本检验结果有些担心——她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那种被称为“欧慕”的病毒就已经开始蔓延了,虽然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座城市已经经历过一次“大清洗”,但谁都不能保证这种清洗是否真的无孔不入。
行动报告很快便整理好了,参与行动的九个人口供一致,环境样本和血液样本的测试结果也一切正常。
询问室封锁解除,大门开启,辛伊荻站起身来,刚抬眼看向他,下一刻就被他拥进了怀里:
“抱歉,让你担心了。”
轻甲已经卸去,此刻靠在他胸口,她能听见他有力且稍微有些匆忙的心跳,可她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回应,闭上眼睛再不发一语。
骆添也跟着从询问室出来,从二人身边路过,看着二人腻歪的样子,夸张的啧啧了两声:
“您二位狗粮也看着场合撒行不行?这人来人往的合适吗?”
当然合适,而且再合适不过了,这样就能把之前她的应激反应都理解为对他的担心,合情合理。
看骆添拿了东西准备离开,封疆却一把揪住了他:
“去哪?”
骆添愣了愣,答道:
“回我船上去啊,不然呢?在这儿吃狗粮吃到饱?”
“你忘了路上答应过我什么吗?”
骆添想片刻,末了“嗨”的一声:
“我当多大事儿呢!不就让我在这儿呆一天吗?”
但是说着却又话锋一转:
“但是啊,我想了想,不合适。你看你俩在这儿卿卿我我的,我这一电灯泡在旁边杵着,多尴尬啊。”
“你不用在旁边杵着。伊荻那间房给你住,她住我那儿。”
这个安排辛伊荻也是才知道,触电似的从他怀里跳起来,蹙眉看他想得到个解释,却被他笑着拉回了怀里:
“方便沟通情报,没别的企图。”
骆添表情里的嫌弃越发明显了,眼珠一转,耍起无赖来:
“如果我就是要走呢?”
“你敢跨出这个门,下次别怪我不放你去上厕所!”
这句话辛伊荻忽然听懂了,警惕道:
“你是说…停车是为了让他上厕所?!我不是跟你说过…”
话没说完,他却俯首靠近她,近的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听他道:
“情况有些复杂,回去说。”
相持片刻,辛伊荻将他推开,喊住骆添道:
“如果你兑现承诺,我会告诉你确切的资源方位,够你凯旋而归,光宗耀祖的那种。”
吊儿郎当的背影在门边停住了,骆添煞有介事的回过身,看着辛伊荻,眸光里带着玩味:
“靠谱吗?这家伙可说你对这里一无所知啊。”
辛伊荻道不跟他废话,反而赏了他一个白眼:
“爱信不信。我的买家可不止你一个。”
这话倒是勾起了封疆的兴致:
“怎么?你对我还藏私?”
“什么叫藏私啊!你又没问过我,我以为你这次来没打算捞偏门呢!”
他俩你来我往,骆添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刚迈出门的一只脚悄悄挪了回来,倚在门边狠狠咳嗽了两声:
“你俩当我空气吗?”
说完又贱兮兮的回到二人身边,靠近辛伊荻小声问道:
“透露一下,是什么类型的宝贝?黄金?钢铁?矿石?还是…”
辛伊荻莞尔摇了摇头,在他耳边回了两个字:
“石油。”
静默半秒后,骆添嗷的一声弹开来,伸手向着辛伊荻一指:
“现在,马上去你房间,让我进去,把门焊死!今晚我就赖在你房间了,你的床就算是钉席针毡我都要睡!”

回到房间,房门一关,辛伊荻的手便从他手心里抽离出来,凝视着他的眸子问道:
“你们是不是遇到情况了?”
封疆虽然还沉浸在刚才咫尺的温存里意犹未尽,但现在肯定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揽着她在床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书桌旁,拿起笔在纸上边涂画边回答道:
“其实总体而言确实一切正常,只是碰到了信号干扰…”
“那不是简单的信号干扰,是通讯设备的啸叫。”
这个词封疆在理论书籍里读到过,但是亲身经历却还是第一次。
“如果是啸叫的话,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是设备必须同源、同版本、同型号,占用了同一个频段;其次,这个设备必须存在于啸叫发生区域。”
笔尖在刚画好的简易地图上圈了一个范围之后,封疆抬起眼来看她:
“要同时满足这些条件,在这个空间里似乎难度太高了些。”
辛伊荻却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
“反而是在这里,才有可能发生。”
“你觉得…是上次执行任务留在这里的人吗?”
封疆刻意把“跟你”两个字去掉,生怕再刺激到她——临行前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才这样惊恐,但是能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恐惧到失语的,肯定不会是正常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想不到其他解释,即便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通。”辛伊荻蹙着眉头,似是自言自语般分析着:
“今年是我在拜伦商店的第五年,那就说明我上一次至少是四年前。虽然我不能确定这个空间此刻的相对时间,但是从建筑物的破败情况判断,这里荒废了起码十年以上。别说当年,即便是现在也不可能有设备在保持通讯的前提下持续待机十年以上。”
待她说完,封疆立刻赞同道: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当时我做了个假设,假设当年碰巧有一台设备故障了,不能关机,只能一直保持呼叫状态,这个设备的使用者运气很好的找到了光伏板,又刚好带着适配的充电器,再刚好把设备充上了电,然后才遭遇不测,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这台设备其实一直处于呼叫状态,但是这个空间被青麟学院锁死,这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所以没有发现幸存者。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虽然封疆用了一连串的“碰巧”“刚好”,但这个假设也不是不可能,记忆里还真有个人是这样的做派——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各种各样的应急装备,从充电器到发电机,给他个锉子,他就能徒手造冷兵器。
这个人叫“李云晟”,就是回忆里名叫多罗的男孩说的“他可是李云晟啊,你出事他都不可能出事”的李云晟。
紧接着,辛伊荻的脑海中又想起了多罗说的另一句话:
“组员还需要考虑吗?必须选云晟!别说厨子,就是不要补给品,我都选云晟!伊荻姐你赶紧定了他,要是让别组选走了,咱们损失就大了!”
当时他们是自己选的组员吗?还有其他小组存在?就像现在一样?
辛伊荻一不留神便在回忆里越陷越深,眉头也越锁越紧,眼神空洞的仿佛一尊玩偶,而且连呼吸都忘了,脸憋的发红。封疆又长篇大论了一番,但始终没有听见她回应,抬眼看她,见她是这样一副神情,心中一惊,起身便往她身边去,踌躇片刻才下定决心伸手晃了晃她的肩膀:
“伊荻?你还好吗?”
辛伊荻如噩梦惊醒,能抽了几口气,抬眼看他:
“什么?…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我没在听。”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听他这样问,她也不遮掩,坦然道:
“嗯,想起了一些片段,但都很零散,我不知道要怎么把它们拼凑起来…”
听说过有人被回忆催眠,但辛伊荻这样不记得呼吸的,封疆也是第一次见。
如果想起过往一不留神就要用她的生命当代价,封疆宁可她一无所知。
这样想着,他心疼的将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脑后,柔声安抚着:
“算了,伊荻,别想了,我们不一定要在回忆里找答案…”
话未说完,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敲的正是辛伊荻那间,许是敲了一会儿没反应,那人于是喊到:
“伊荻?你在房间吗?叶教授让我来给你送些药。”
辛伊荻本能的想站起来去开门,却被封疆摁住了,不多会儿,隔壁房门开了,同时响起了骆添懒洋洋的声音:
“伊荻在隔壁,你们顾问那里。”
说完便将门“砰”的关上了。
想必是回笼觉被吵醒,骆添现在一肚子气。但门口的人也不介意,转头便来敲了封疆的门。
封疆对辛伊荻比了个噤声,站起身将战术背心脱了,只剩了件打底的紧身短袖,还故意把领口扯松了些,又把头发弄乱了些,这才去应门。
门口的人们没想到向来衣冠笔挺的封疆会用这样的形象来开门,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老师…我找伊荻…我的意思是,她房间的人说,她在您这里。”
封疆却也不跟她解释,只是道:
“有事吗?”
“是叶教授说伊荻身体不适,让我送点药过来,还有热水。”
直到这时,封疆才将辛伊荻喊了过来,顺手将她揽进怀里,目光便再没有移开过,眸子里全是令旁人艳羡的疼爱:
“刚说你得吃点药,叶教授就送药过来了。”
辛伊荻伸手将药拿过来,却见那药片细长的,却是硕大一颗。她沉默着不说话,封疆看不下去了:
“这么大一颗吞的下去吗?要不掰开两段吧…”
送药的那个女生听了,赶紧开口阻止道:
“诶!不行!医疗组的老师交代过这药伤胃…”
听了这话,辛伊荻轻笑一声,向封疆扬了扬手:
“放心吧,不至于噎死。你看,这不是还给我送了热茶来吗?”
说着,她将药放进嘴里,昂首将整杯温热的茶水喝下去,那茶水有股独特的香甜气息,封疆只是闻着都不禁垂涎,巴不得拿过来尝一口,但辛伊荻没给他这个机会,将热水一饮而尽,然后放回了托盘上,向门口的女生道了句谢谢。
女生笑容灿烂的回了句不客气,又说如果还不舒服就通知她,她带医疗组过来,这才端着空杯子离开。
房门再次关上,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封疆回过眼看辛伊荻,却见她捂着嘴,两只眼睛憋的通红,满眼是泪:
“伊荻?”
辛伊荻却示意他别说话,强忍着难受扑进他怀里,低声道:
“人走了,不继续吗?”
封疆被她问的莫名其妙,抬手将她憋出的泪抹去,也摸到了她发烫的脸颊:
“你的状态这么差,继续什么?你该好好休息…”
可她却似乎不这么认为,踮起脚搂上他的脖子,下一秒,她柔软的唇峰已贴上了他微凉的嘴唇,蜻蜓点水的碰触,他只觉得大脑片刻停滞,不由自主的搂紧了怀里的纤纤细腰,正想趁热打铁的将这个吻发酵,敲门声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女生。
辛伊荻微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贴在他耳边道了声:
“去开门吧,你不开,她不会走的。”
这样说着,她从他怀里离开,转身去拿了他刚脱下的战术背心,再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门已经开了,他的表情有些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门外的女生道:
“还有事吗?”
“是…您的朋友要在这里暂住的事,要麻烦您去报备一下。”
这样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上面的要求,她也没办法。
封疆不答话,辛伊荻已将战术背心套在了他手臂上,柔声道:
“去吧。我们先斩后奏,确实不合规矩。”
说着,她抬手将他唇上印着的口红擦掉,但手还没离开便被他拉住,顺势低头在她唇上回了一吻,道了声:
“等我回来。”
这便跟着那女生一起离开,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辛伊荻才将房门关上,捂着嘴躺回床上。
那杯水的气味令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她现在不能吐,她必须找个给自己找个没有争议的借口。
发愁中,她的眸光落在了床头的巧克力上…
说明情况,签下保证书,整个过程封疆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但生理反应缓过劲之后,辛伊荻刚才的举动此刻在他心里只留下了担心,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担心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成倍放大。
离开指挥室,封疆步履匆匆的往回赶,刚打开门便听见厕所里传来的干呕声,只见辛伊荻扶墙蹲在马桶边,她该是吐了一会儿了,这会儿吐不出东西来只剩干呕。
知道封疆在看着她,她赶紧摆了摆手:
“别过来,脏…”
她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醉意,封疆一怔,眸光触到巧克力包装纸时,他一时间哭笑不得:
“你吃巧克力了?”
“饿了,就…吃了一块。”
行动中不允许喝酒,但封疆有轻度的酒精依赖,特别是入睡前,不借助酒精的作用根本睡不着,所以才准备了含高度数酒精的巧克力,他是真没想到辛伊荻会去吃。
他吃一块都微醺,更何况是个女生!
“那是伏特加酒心巧克力,你这是喝醉了…”
辛伊荻确实喝醉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将马桶盖上按下冲水键,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漱了几遍口,这才上气不接下气道:
“我知道,不然…我找什么借口吐呢?”
不等封疆反应过来,她已看向他,笑容里有些凄凉:
“那药片里有纳米窃听设备,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
封疆立刻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直白又匪夷所思的举动,她知道有人在听他们谈话,也知道来送药的人一定会回来再探虚实。
醉意又起,她转身便又继续干呕起来,但她已经吐无可吐,咳出来的只剩黄水,她伸手去开水龙头冲洗,眼前一黑,便要栽倒下去,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将她拉进怀里,缓过劲来,她从洗漱台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正靠在封疆胸口,他的双臂环着她,嘴唇轻吻她的发顶,然后她听见了他低沉的嗓音:
“你需要休息,放心靠在我身上。”
所有的防备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尽数崩溃,强撑的意志力终于到了极限,双腿在不受控制之前,她已经被他抱起,不多会儿便落在了床上。
由于空间限制,舰舱里配置的都是单人床,而且比一般的单人床更窄,他于是只在边坐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又问道:
“那杯水是不是也有问题?”
辛伊荻轻轻嗯了一声,呓语般回答道:
“在研究所的时候,我们要进行很多训练,包括在极端环境下对抗饥饿,这个水就是道具之一。后来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已经成了惯性反应…”
“他们送这个水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们…想看我是不是想起来了。如果我不喝,或者喝完马上去吐,就说明…我记起来了…”
所以刚才她喝完水就涨红了脸,她知道有人在听着,强忍着难受与他演戏。
“封疆…”
听见她轻声唤他,他赶紧俯下身到她耳边应她,好久才听她又道:
“对不起,我…占你便宜了…”
虽然是演戏,可是她吻他了,明明有那么多种桥段,她在危急关头却选了这最合他心意的一种,还觉得是在占他便宜。
“没关系,我不介意。等你酒醒了,我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这样说着,他凑近她,本想落在她额前的吻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唇上,只轻轻一下便不敢再深,离开时只剩下满满留恋。
就这样看着她熟睡也是一种享受,但他清楚的知道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如果不想辛伊荻继续承受这样的痛苦,他就必须想办法在眼前的现实里找线索,如果只是坐在这里,线索肯定不会出现。
他现在迫切需要关于这个空间的实时情况,眼下能第一时间收到这些消息的只有作战指挥室。
虽然舍不得也不放心,但他别无选择,只好留了张字条在辛伊荻枕边,起身换了套适合“顾问”这个头衔的正装,锁门离去。

封疆西装革履的出现在指挥室的时候,指挥室里的众人皆是惊讶:刚才他来签保函的时候行色匆匆,嘴唇上还染着淡淡的口红印,一看便是被人生生从温柔乡里拉出来的,匆忙中还带着些男人们心知肚明的不悦。
既然心知肚明,便也没有人责备什么,只是纷纷感叹年轻气盛,理解并包容,私下都认为他不到中午是不可能回来了。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已经换了正装回到总控台边,意气风发的样子越发令人越发想入非非。
叶简鑫检查登陆设备回来,见封疆拿了最新的资料在总控大屏前站着,惊讶之余也透出几分欣赏,阔步到他身边,朗声笑道:
“你怎么回来了?任务执行完你是可以休息几个小时的。”
“我还好,越想越觉得刚才的事情很蹊跷,所以想回来做行动复盘,怕遗漏什么细节。”
“年轻人很不错嘛,有责任感!”叶简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道:
“伊荻好些了吗?”
这个问题不问还好,问了,封疆心头却是一沉——刚才那个女生说,是叶简鑫让她去送的药和水,眼下他这样问,究竟是希望他回答“好”还是“不好”呢?
“吃了您给的药,好些了。”
叶简鑫闻言迟疑了片刻,这表情封疆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却还是问道:
“送药的人说是您给的,不是吗?”
叶简鑫醒过神来,笑道:
“是是是,我应该是跟医疗组顺嘴说了一下,早上太忙了就没记住。她吃了?有好些吗?”
“本来是好些了,结果她嘴馋吃了我的巧克力,又全给吐了。”
叶简鑫的眉头夸张的拧了起来:
“巧克力吃吐了?没听说她对巧克力过敏啊!”
“是酒心巧克力,我助眠的,没想到她会去吃。”
听了这话,叶简鑫朗声大笑起来:
“那丫头从小就是喝一口米酒都会倒的量,现在胆子是真大了!她既然醉了,你不回去照顾她,没事吗?”
封疆直觉他话里有话,隐约是在暗示他回辛伊荻身边去,似乎在担心她的安全,他于是也刚好借着话头往下说:
“没事。醉了,吐完,现在睡着了。估计得睡一会儿。我这儿能分析情报,还能看着监控,她要溜出来我马上回去。”
叶简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的这个角度能将舰舱里的各个监控画面看的一清二楚,暗自庆幸他有设防之心,点点头,语重心长道:
“辛苦你了。”
“本职工作。早点完成任务带她回家才是最稳妥的安排。”
叶简鑫对他的这句话也很是认同,连叹了几声是,叮嘱他有发现及时报告,这才往自己的工位去。
目送叶简鑫的身影被磨砂玻璃门隔断,封疆回味着刚才的对话,越发觉得男人每句话里都别有深意,语气和神态像极了身不由己的老父亲,有一肚子的难言之隐,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出现在封疆的大脑里:如果一定要找人里应外合,这个男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十分钟后,封疆敲响了叶简鑫办公室的门,得到应允之后,封疆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的会议桌边坐着行动组的多位领导,见他来,很是客气的跟他打招呼,客套之后,叶简鑫终于问他:
“来找我是有什么发现吗?”
“对。关于早上的噪音,我有点想法。”
听说是早上的事情,各种神色在众人脸上一一呈现,办公桌左侧穿着军装的男人率先问他:
“你们不是口径一致的说只是误判,一切正常吗?”
“确实没有遭遇生命体,所以我们当时一直认定是误判。回来之后我还是觉得有些费解,也是刚刚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这样说着,封疆抬眼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叶简鑫,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叶简鑫会意,抬手将投影打开:
“就在这里说吧,让大家都听听。”
“当时我们在通讯里听到的真实情况并不像是干扰,因为我们可以听见总台的呼叫,只是被掩盖在噪音后面,呼叫声越大,噪音也越大。我认为这个情况更符合通讯设备啸叫的描述。”
“你的意思是…在那个区域存在同设备源,同频段的信号?”
“对。”
“刚才我们分析了头雁带回来的土壤样本,非常确定这里曾经做过大清洗,根据残留的元素体量判断,大清洗之前发生在五年前。什么设备可以待机五年?”
果真,这是个绕不开的问题。但封疆并没有打算在这里讨论,而是道:
“万一真的有人躲过了大清洗,并且只做了发电设备,又刚好能给通讯器充电呢?”
不及众人反驳,他已打开手中的激光笔,指向c、d、E、F四区的交界处:
“在车队抵达这里的时候,我们的车载设备已经出现了电流音,并且有明显的长短波节奏。我当下的决定是加速通过干扰区,尽可能缩短失联时长,同时避免不明信号源可能造成的设备损坏。”
激光点向前推移,而后又定住了:
“在这个坐标,干扰达到了峰值,应该也就是叶教授提醒我不要冒进的时候。假设这个位置是干扰源所在,那么接下去的路程里,信号干扰应该是减弱直至消失的。可是实际结果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
先前还各有千秋的神色此刻不约而同的被惊惧取代,封疆毫不避讳的将大家心领神会的答案说了出来:
“干扰并没有消失,而是跟随着我的车速前进,直到这里,突然消失。”
他说的“这里”,正是刹车点。
“那时候我判断干扰源是会移动的,而且是有目的性的移动。但是刹车之后我们并没有遭遇袭击,也没有发现生命体,为了证实我的判断,当下我让三台车兵分两路:我们继续执行比对任务,武装力量较强的北极狼二号原路返回,复勘异常点。”
穿着军装的男人看他的眼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从调侃变成了玩味:
“但是北极狼二号返程的过程并没有发生信号干扰的情况。”
“这就是问题所在。”
封疆将手里的激光笔丢回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响亮。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台未知设备刚好没电了?”
“刚好有发电机,刚好能充电,刚好保持着常开待机状态,刚好能跟随车队移动,刚好又没电了?严少校您从实战角度评估一下这么多‘刚好’同时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指挥室里内再度沉默,封疆的这个问题答案大家心知肚明:这个概率不是没有,但确实太渺茫了。
桌边众人交换了一轮眼神,似乎默契的达成了一致,就连那位姓严的少校也向叶简鑫点了点头。
“封疆,你的策略是什么?”
“第一,召回已经登陆的队员,暂停本次任务;第二,决策层再探存疑区域,必须找到信号源;第三,派出声纳探测仪对整个区域进行断层扫描,着重扫描建筑地下和山体内部是否存在可供生命体躲避的空间。”
他特别强调了“山体内部”,因为他记得在出发前,辛伊荻就是在看到那条山脉之后产生的应激反应,那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令她印象深刻,至今心怀恐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向会议桌前端的三人,慎重思考之后,严韬率先举手表态:
“我同意顾问的建议,我建议加大复勘区域范围,必须找到信号源。”
与他对坐的男人似乎不认同,冷声道:
“复勘肯定是必要的,声纳断层扫描也合理,但是暂停任务是不可能的。”
此话一出,立刻收到了严韬的驳斥:
“目前地面情况并不明朗,在不能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进行科研探测,这与拿组员的生命在冒险有什么区别?如果造成大范围牺牲,崔博士您担待的起吗?”
“空间探索本来就是冒险,每一项科研成就也都是建立在牺牲之上的。这次调研时间紧任务重,如果耽搁了采样,导致样本数量不足,这个风险您担得起吗?”
两人不客气的争锋相对,做决定的重任最终又落到了叶简鑫身上:
“既然如此,那就不暂停行动吧,提高风险防护等级,把原定于今晚执行的勘测采集任务提前,务必在天黑之前完成,7小时后进入宵禁时段,封锁离舰通道,进行全境声纳扫描。各位有没有意见?”
这个安排很是稳妥,自然是全票通过。见大家都没有异议,叶简鑫于是继续安排道: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三十分,请严少校安排复勘小组,一小时后出发,对存疑区域进行第二次勘测,目标是找到信号干扰源。现场有可能存在未知生命体,做好临战准备。”
严韬应了声没问题,便听叶简鑫又道:
“时间紧迫,有可能需要现场决策。决策组谁去?”
说着,他自己先举起了手,然后将殷切的期待目光投向了封疆。
封疆自然会意,慢悠悠的举起手道:
“是我提的建议,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我要求保证伊荻的安全,不希望再有人做多余的事情,否则我会让她退出本次行动。”
回答他的是严韬: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派人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进入你的房间,跟她有所接触,直到你回来。”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既能保证她的安全,又等于是攥了个控制他的筹码在手里,封疆心知肚明,但眼下这是保障她生命安全最可靠的办法。
大局已定,细节安排不需要封疆参与,叶简鑫于是让他先去用午餐,再抓紧时间回房间休息片刻,封疆自是接受了这个建议,不仅是他自己需要吃东西,他还得给辛伊荻带一些回去,毕竟这次复勘不知需要多长时间,万一她下午醒来,肯定是要吃东西补充体力。
看着封疆离开办公室,严韬收起玩味的目光,看向叶简鑫,叹息道:
“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只可惜身世背景太复杂。”
“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是上天的安排,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自己的选择。说不定他真能在这乱世有所贡献,成为了不起的人。”
“如果他真如你所期待,我愿意为他破例。”
听了这话,叶简鑫却笑起来:
“撒饵可得趁早。只怕到时你有心,他未必看的上你那方寸清池。”
执行复勘任务的车队可以用“声势浩大”来形容,轻武装卡车开道,重火力装甲压阵,有决策权的高层几乎全都参与了行动,两人一台车,随行的研究机构还跟了台笼车出来,一副要活捉生物体的架势。
按照行动任务安排,封疆和叶简鑫乘坐的是行动方便的防弹越野车,体型小巧但车体很重,便于在狭窄的道路穿行。因为只有两个位置,这台车上没有配备司机,封疆熟悉路况负责驾驶,叶简鑫坐副驾观察环境,两人跟着车队行进一路无话。
临近d区,车载通讯器里再次响起了稀疏的噪音,以实际行动给中午悬而未决的那个问题一个答案:“巧合”是不成立的,除非那台神秘的设备又“刚好”充上了电。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头车亮起尾灯,压低速度示警,车载通讯器里响起了严韬的声音:
“各单位注意,目标出现,信号源在九点钟方位。”
叶简鑫复了声收到,便听封疆道:
“前方五十米,十点钟方向的高层建筑。”
“你怀疑是干扰源所在吗?”
“嗯。”
叶简鑫会意,按下通话键:
“游隼找到可疑目标,申请离队排查。”
喊话很快收到了答复:
“收到。可以离队。”
这句回复中的干扰已经相当严重,听着那噪音,封疆眉头一蹙,眸光中寒意骤起,减速让后面的车队超过之后,脱离车队向着目标建筑加速而去。
在啸叫的噪音里,封疆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嘶哑的嗓音无法判断性别,但他依稀听见了“伊荻”两个字,那声音似乎在说:
“伊荻…你终于回来了…”

目标建筑物周围残留着大量砖石碎块,用作防御工事的刺绳护栏被强行冲撞开,木架已经在大火中烧成焦炭,岌岌可危的勉强支楞着。建筑物上的玻璃早已破碎无存,墙壁上斑驳的弹孔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激烈冲突——那大概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也不知最后的胜利属于攻防的哪一方,但最终都没逃过大清洗的命运。
越野车在瓦砾和石块上颠簸穿行,越接近建筑物路况也约恶劣,建筑的主要路口外堆砌起土坡石台,明显是人为制造的,目的就是阻止大型设备进入,越野车再不能前行,封疆与叶简鑫只能带了装备下车步行。
越接近建筑主体,耳机里的啸叫声也越嘈杂,很快便超过了耳朵的承受范围,二人索性将耳机拿下来,这样既能随时通过外扩的声音听见耳机中的响动,也不至于损伤脆弱的听觉神经。
只不过相比叶简鑫,封疆还多做了一步:他将耳机连同话筒一起放进了衣服的领口里。见他这样操作,叶简鑫心领神会的照做,边前行边问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单独谈?”
封疆嗯了一声当做回应,道了声:
“上楼再说。”
这便全神贯注的于脚下的路和手里的红外探测设备上,确认周围没有生命体之后,叶简鑫跟着封疆沿楼梯一路向上,径直来到了十四楼的避难层门口,再往上的楼梯已经被杂物和砖石完全封闭起来,无法继续上行。
十四层的防火门没有上锁,封疆轻轻拉开一道缝,将带了摄像头的红外生物探测器放进去,探测器立刻打开两个小翅膀,像只小甲虫似的,呼啦啦的往避难层深处飞去。
实时画面很快回传到设备屏幕上——消防门里是一个半封闭式避难间,靠窗的一面自地面往上做了一半围墙,另一半本该是窗户的位置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确认过没有生命体之后,两人拉开车门进了避难间,穿过悠长的隔间,径直到了最靠里的窗边。
这是一扇向南的全开式窗户,高度接近这层楼高,设计初期应该是用作云梯逃生的出口,他们在找的光伏板就在窗口底下,做工粗糙,但也勉强能用,短短的几根电线连着通讯器的充电装备,型号正是他们在用的这款,只是在经年的风吹日晒里,原有的涂装都已经褪色,连白色的外壳都发黄磨损,龟裂出细细的纹路。
但放在上面充电的那只对讲机却已经被盘包浆了,光滑细腻,跟充电器就像是两个材质制作的。
很明显有生命体长期把玩这只对讲机,不可能是多年前撤离时碰巧遗落在这里。
两人将避难层里外搜索了一遍,确认不存在威胁之后,不约而同的舒出口长气来。
叶简鑫看向旁边的青年,思虑片刻后,终于问出了他憋了一路的问题:
“伊荻醒了对吗?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这一路,封疆就像开了导航,不带一点犹豫的直奔这个地方而来,唯一的解释便是辛伊荻想起了当年的事情,给了他一个确切的坐标。
封疆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对。”
但只这一个字,却又不再说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知道他会这么问,封疆的嘴角挑起一丝得逞笑意:
“说了很多。就看叶教授您给我的信息,够不够换我知道的事了。”
叶简鑫登时哭笑不得:
“你们两个小家伙是商量好的吗?跟你们聊天我得做好被敲诈的心理准备啊!”
听他说他们像,封疆笑意越发明显了:
“是吗?她也这么跟您讨价还价的?”
“嗯。你不知道,我为了让她参加这个行动,可是给她全家开了张免死金牌啊!”
原来如此!他就说拜伦商店不该对这样的行动感兴趣才是!
“说吧,你想从我这儿诈点什么?”
“我想知道当年‘所罗门密钥’的所有资料。”
封疆对“所罗门密钥”感兴趣,叶简鑫倒是真的没想到,愣愣看了他半天,才问:
“你是对‘所罗门密钥’感兴趣,还是对你父亲的死心有余悸?”
寒意在封疆深邃的眸子里沉淀,看着叶简鑫的眼神也少了几分友善:
“您认识我父亲?”
“你父亲也是‘所罗门密钥’的核心成员,他是我最好的搭档,也是最优秀的学生…你很像他。如果不是那次行动发生意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伊荻也牵扯其中的那次行动吗?”
叶简鑫沉默着从内袋里抽出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才悠悠道:
“是啊…那次行动是研究所计划之外的,我们知道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出发了。你父亲知道之后,跟高层大吵了一架,但是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因为缺少有力的后援支持,那场行动以失败收场,十二个孩子,只有伊荻一个人活着回来,还有十个孩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话到这里,叶简鑫一顿,忽然转向封疆问道:
“你抽烟吗?我…忘了问…”
“不会,谢谢。”封疆下意识回绝了,他确实不会抽烟,而且他现在更想听故事。
“跟你父亲一样,他也不抽烟…”叶简鑫叹息一声,继续道:
“伊荻回来后,被他们在审讯室里关了整整七天,但无论用什么手段,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说。我们从高层搬来救兵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全身是伤,几乎连血液都快被抽到极限。你父亲用了很长时间给她做心理治疗,我不知道在治疗过程中她有没有告诉你父亲什么事情,后来你父亲跟我说,他给她做了深度催眠,把那些事情全都锁起来,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找到解锁的方法,他给她铺好了后路,足够让她衣食无忧的过完一生,就当是对她的弥补。”
“拜伦商店?”
“对。伊荻是‘唯一序列’,是拜伦商店求之不得的主理人。其实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我知道她在拜伦商店稳定下来,知道她加入了冒险家公会,也看到她偶尔在排行榜上刷刷存在感,但是…她再也没有以领袖的身份执行过任务。”
在跟辛伊荻的相处里,封疆是能感受到她凛冽的决策手段的,无论是实力还是能力,她都应该能完全胜任领袖的角色。
“这么说…在最后一次的任务里,她是领袖?”
“对啊,不止是那次,还有之前的每一次。也许是‘唯一序列’与生俱来的优势吧,她每一次的领袖任务都完成的无可挑剔,临场决断能力甚至在我们这些大人之上。但是经过那次任务之后,她的信念完全崩塌了…”
全军覆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更有可能她看到了队友在面前惨死,亲手将生死与共的同伴埋葬,她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自己的决策失误,因为无法弥补,她也只好选择逃避,不想与任何人有感情羁绊,这样就不必承担别离的痛苦。
点燃的烟只抽了两口便没再往嘴边送过,直到烫到手指,叶简鑫才慌忙想将它扔掉,只是刚掐灭了准备丢,手腕却被封疆摁住了。
叶简鑫愣了愣,心想这小子不能公德心这么强吧,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城里,难道连个烟头都不让人扔吗?
但是封疆接下来的话很快便令他警醒起来:
“早上出发前伊荻跟我说:不要暴露,不要碰触,不要受伤,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这里的生物可以复制序列。”
叶简鑫震惊的瞳孔骤缩,身体犹如被一盆凉水淋了个透,冷汗从脖颈里流到后背,冰凉凉的一条水渍,宛如有蛇在脊背上爬过,良久才反问道:
“她还说了什么?”
“中午她醒来之后,跟我说了这个地方,说如果我在这里找到了通讯设备,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她还跟我说了一个名字。”
“谁?”
“李云晟。”
再一次晴天霹雳,叶简鑫错愕的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这个名字对他的刺激似乎非常大,炯炯有神的双目被泪水涨红了,又被他那双颤颤巍巍的手盖住,哑着嗓音道:
“李云晟……也是当年参与行动的孩子之一。他和伊荻就像是阴阳的两极,各有所长,彼此互补。伊荻聪明,但不动脑子,决策多少带点运气的成分;云晟不聪明,但思维敏锐,个性虽然寡断了些,但决策是几乎完美的,挑不出瑕疵。以前我们经常拿他俩下注,赌谁的任务达成率更高,我还欠你父亲好几瓶啤酒…”
“那他们…是竞争对手?”
“你说云晟和伊荻吗?”叶简鑫笑着摇了摇头:
“一开始是较劲的,毕竟一个狼群里只可能存在一位首领。伊荻恃材而骄,云晟居功自傲,谁都不让谁。后来忽然有一天,云晟不争了,甘心退到二线当伊荻的军师,我问过他很多次原因,但他只是说相比起成就感,这样更开心。在我眼里他们都只是孩子,对于我来说,他们的一句开心,胜过一切奖章和荣誉。”
封疆想过李云晟应该是队员之一,但在知道这段过往之后,他心里难以言喻的有些不自在,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早该猜到的,同行队员十二人,她唯独记得李云晟这个名字,除了恨之入骨之外,还有一种情愫叫“余情未了”。
“您确定李云晟死了吗?”
“我倒是希望他还活着。但是当年是我亲自做的尸检,基因比对也完全一致,最后也是我亲自送他回家的…”
话到这里,叶简鑫已然哽咽的再说不出话来,封疆便也不再问,沉默着给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些空间,直到他自己缓过来,开口道:
“我们一度认为是云晟的死对伊荻打击太大,才让她一蹶不振。她怎么会跟你提这个名字?”
封疆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辛伊荻为什么让他转告叶简鑫这个名字,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那就是当她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里没有怀念,只有忌惮。
远处有枪声响起,是火力密集的连发扫射,封疆回身向窗外看了一眼,握紧手中的枪对叶简鑫道了声:
“兔子过来了,准备收网。”
在听见枪声的时候,叶简鑫就已经迅速整理好情绪回到了临战状态,再他点头之后,封疆附身用证物袋拿起了那支对讲机,隔着袋子按下了关机键。
耳机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两人将耳机重新戴好,接着便听见了耳机里的呼喊声:
“目标向d区逃逸!北极狐正在追击!”
“留活口留活口!你们给我留活口听见没?!”
“游隼!报告进度!不明生物向你们那边去了!听见回复!”
既然被点名了,封疆也不好再装聋作哑,按下通话键应道:
“游隼收到,发现目标干扰器,干扰解除。”
说完这话,他又将通话键关了,看向叶简鑫意味深长道:
“不管是什么,能在这里存活下来的都已经不是正常人类。事到如今,您可不能心慈手软。”
按叶简鑫的说法,李云晟本就不是省油的灯,战略决策能力强,对抗经验丰富。能在极端的环境里幸存下来,又能从这么猛的火力扫射中逃脱,个体变异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体能和速度都不是普通人类可以抗衡的。如果在这个基础上,他还保留有作为人类的智商,这难度一下就拔起来了!
心里衡量着实力悬殊,楼梯间里已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这生物不间断的跑了几个街区,又一口气冲上十四楼,大约也是累了,隔了很久才听见防火门“吱呀”一声,接着便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在防火门打开前,封疆一把将叶简鑫拉进了转角的隔间里,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立在了刚刚他们站过的窗边。那东西应该发现通讯器被人取走了,却没有发出封疆设想中的咆哮,只是一声叹息,越发让他确定这家伙还保有着人类的思维能力,不禁将手里的枪握的更紧,同时牢牢按着几乎要冲出去的叶简鑫。
那生物应该是听见了稀稀疏疏的响动,但他没有过来,只是现在原地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呼唤:
“伊荻…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听见回复,他又唤了几声,就在那鸭子一样的脚步声又起的时候,避难层的门口传来了应他的声音:
“云晟,好久不见。你的造型…还真别致。”
这一次,封疆蹲不住了,刚要冲出去,却被叶简鑫按住了:
“静观其变。”

或许是注意力都在辛伊荻身上无暇旁顾,便是听见了叶简鑫的声音,李云晟此刻也不想搭理,只是痴痴道:
“伊荻…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多么深情又毫无新意的重逢台词!如果辛伊荻接一句“等我干什么”,这家伙估计要把这些年的辛酸历程都说一遍!
封疆自问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听完,要不是叶简鑫死死按着他,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让那公鸭子一般的嗓音沉默在枪声里,少在这儿跟辛伊荻情真意切的忆往昔!
只是没想到辛伊荻比他更没有耐心,丝毫没有为李云晟苦情的诉说动容,反而冷声道:
“如果是在等我回来当面忏悔的话,可以开始了。”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封疆的预料,看来当年的事情并非叶简鑫所想,还有隐情!
才开口就被将了一军,李云晟沉默良久忽然苦笑起来:
“你不是想赢吗?我帮你完成愿望,你不高兴吗?”
“那次行动以失败告终,那有什么赢家?况且从我决定执行那次任务开始就已经输了,那次任务就是个错误。”
听她这样说,李云晟倏尔慌了,惊讶道:“你是在质疑组织的决定吗?伊荻,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这么可怕的想法?”
“从我看见你的尸体那一刻开始。”
如果不是被深度催眠封存了那段记忆,辛伊荻觉得那个场景大概会是她一辈子的噩梦——李云晟的尸体盖着白布,静静躺在舰载实验室的手术台上,右臂从手术台边耷拉下来,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原本植入追踪芯片的地方血肉模糊,似乎在临死前曾挣扎着想要把芯片剥离出来,但肯定没有成功,否则研究所不可能寻着定位找到他的尸体。
这个场景像被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开始思考自己对于研究所的价值和意义,在之后的复盘审问里,这颗种子以鲜血为养分,在痛到仿佛被撕裂的肉体里扎根,她意识到自己生活了两年半的地方不是避难所,更不是理想乡,她不过是被豢养的实验动物,如果不逃离,最终的结局就跟李云晟一样。
短暂的恍神中,她听见李云晟大笑起来:
“我的尸体?他们也相信了吗?”
“是啊,大家都相信了,老叶伤心了很久。听他说你的父母在葬礼上哭的很伤心,只有你姐姐,一滴眼泪都没流,但眼神像要把研究所的每个人都记住,要大家血债血偿。”
谁知听了这话,李云晟笑的几乎疯狂,上气不接下气的,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笑够了才道:
“那么你呢?伊荻,你去送我了吗,你有为我流泪吗?”
辛伊荻此刻庆幸自己当时被关在审讯室里,没能跟叶简鑫一起去葬礼,她自问还算个共情能力比较强,感情也比较丰富的人,在那个氛围里,落泪是人之常情。
如果她当时真的哭了,现在见到李云晟在这个空间“死而复生”,还“癫”成这个样子,她一定戳瞎自己眼睛的心都有了!
她不回答,李云晟也不追问,话锋一转,又问道:
“伊荻,你知道我姐姐为什么没哭吗?你以为她是因为失去了我这个弟弟过度悲伤到哭不出眼泪吗?”不及辛伊荻回答,他却又狂笑着自问自答道:
“才不是呢!她不哭,是因为她知道我不是她亲弟弟!第一领域的李云晟早就死了,在我成为‘唯一序列’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这里才是我出生的地方!”
研究所里所有孩子都是“唯一序列”,这件事情辛伊荻是知道的,至于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她并没有多做了解,但是从李云晟的话里不难推断,他是“相对唯一”的那部分。
“相对唯一序列”的筛选是近乎苛刻的,代价也非常高,这些孩子从小便被密切观察和特殊培养,他们的血液样本通过高价渠道加入各种机构的探索行程,一旦发现重合,赏金猎人变回对重复的基因目标进行精准清除。
除了像“所罗门密钥”这样的组织会遴选“唯一序列”之外,有能力的世家和门阀也会为继承人搏一个“唯一序列”的名头,能不能在空间探索上有所成就再说,为的不过是个优越感,顺便给孩子留条后路——封疆和骆添皆是此列。
但是素来只听闻过第一领域的赏金猎人定向清除其他领域目标,还没听过有反向清除的案例!
“云晟,你是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待太久,脑子憋出问题来了?”
辛伊荻不信,但封疆却从叶简鑫的反应里得知了真相:在听见李云晟说这里才是他出生的地方时,叶简鑫明显全身一颤,这个反应足以说明李云晟所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信?”李云晟哂笑一声,边自言自语着“我该怎么跟你说”,边在原地吧嗒吧嗒的踱步,动作活像只焦虑的猩猩,忽然又停下来,看着辛伊荻目光炯炯的问道:
“你知道在我们来到这个空间的时候,这里正在爆发一场基因病变,对吧?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没有感染?”
这个问题辛伊荻还真不知道答案,因为确实很奇怪的,在他们抵达的时候,其实病毒已经发展到传染期,每天都有路人突然在身边倒下,救护车在大街小巷穿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三天,医疗系统瘫痪,叫来救护车的司机都找不到了。
但是与辛伊荻同行的人并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至于任务一开始就失联了的李云晟,她不好下定论。
好在并不需要她问,李云晟已经自己说出了答案:
“其实我在一到这里的时候就被感染了。刚开始是觉得冷,后来左胸肌肉疼痛,像被人拧着,使不上力。24小时之后,我发现我的血液变成了紫色…应该说是混着蓝色的红,我的尿液也变得少且透明。我当时很害怕,我想万一传染你怎么办?所以我只好不辞而别…”
辛伊荻了然,这就是他突然失联的原因。
“我去警署,说自己的证件丢失了,做完基因比对之后发现,我竟然是二十年前就申报了的失踪人口,然后我见到了这里的父母和姐姐。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真的是回家的感觉。你懂吗?伊荻,那种血浓于水,无微不至的感觉…对,你不会懂的。毕竟你是孤儿,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像家人一样真心待你?”
刚刚酝酿出的些许同情顷刻间灰飞烟灭,辛伊荻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替他总结道: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病毒具有特殊的基因指向性?”
“bingo~伊荻你果真聪明!一点就通!“
这无疑是登陆行动最大的意外收获,李云晟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要:具有基因指向性的病毒不可能在自然界里生成,只能是人为制造的。在第一领域全面禁止基因实验之后,有能力继续研究基因工程的机构屈指可数,这个消息将直接让检索工作的难度呈现指数下降。
楼梯间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孤邻邻的一个,缓慢又拖沓,好像身体有千斤重,一步步的挪到了防火门门口。封疆和叶简鑫二人立刻警惕起来,听脚步声绝对不是援兵来了,反而有几分像是现在的李云晟。
如果现在再来一个变异人,辛伊荻腹背受敌,再不出去帮她就说不过去了!
防火门吱呀开启,封疆都准备跳出去了,门口却传来了骆添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说…小姑奶奶,您是属永动机的吗?爬个十四楼叫口气都不带喘的!早说要怕这么高,我就在楼下等你了…”
话到这里,骆添抬眼看向辛伊荻的同时,也越过她看见了她身后的似人非人的生物,短暂的静默之后,嗷的一声嚷起来:
“这又是个什么玩意?!他们呢?!”
骆添说的“他们”,自然是封疆以及同行的队员。但李云晟不知道,机械的重复着“他们”两个字,然后神情恍惚的咧嘴笑起来:
“他们都消失了,你不是知道吗?”
李云晟的用词很有意思,他说的是“消失”,而不是“死”。
“不只是他们,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消失了!突然之间‘啵’的一下,就变成了血沫子,我还看到过两个脑袋的,还有两个肚子叠在一起的…你说是变成血沫子消失走运,还是像怪胎一样的活着走运?”
他没有说那些牺牲在这里的同伴,但每句话都在隐喻,在描述,在挑衅辛伊荻的忍耐底线。但她今天的耐心似乎特别好,明明拳头攥的咯吱作响,却还在耐着性子听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倾诉。
只不过一会儿血沫子,一会儿两个脑袋三只手的,骆添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但他听懂了那句“他们消失了”,震惊的向后退了两步:听说这次可是派出了精英部队进行搜索,如果真像他说的,都已经灰飞烟灭,那这个是非之地恐怕不宜久留,还在这儿搜刮什么石油,立刻回船上打道回府保住小命要紧!
可是想到石油,他又不甘心的了!眼前这长的不男不女,双目如鱼,浑身上下光滑的一根毛都没有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强大的存在!
“你说…他们消失了,你干的?”
李云晟反而被他问懵了,圆溜溜的两只眼珠子看向他,前额的皮肤蹙起来,认真回答道:
“他们消失的事跟我没关系,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死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不过是让这种必然提前发生。”
避难层距离地面有50米,在“空间气泡”理论中,这是相对安全的幸存距离,只要他们不离开,或者复制体不上来,他们是可以等到救援到来的。
直到第三天深夜,静默的耳机突然响起来,一个诡异的声音在耳机那边给大家讲了个故事,他说如果一窝小鸟的数量很多,当亲鸟出门觅食的时候,强壮的幼鸟就会将较弱的幼鸟推出巢穴,任由它们掉落摔死,这样强壮的幼鸟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呵护,有机会将优质的基因延续下去。
这个故事在寂静的深夜里不停的重复,一遍又一遍,有人愤然摔门而去,离开了就再没有回来过;也有人一笑置之,摘了耳机佯装熟睡,但第二天醒来时,他已失去了踪迹;甚至有人彻夜不敢入睡,生怕睡着了就成为被推出巢穴的幼鸟,后来在饥饿和忧虑中选择离开,去外面碰碰运气,最后成了李云晟口中的那种“怪胎”,痛苦的在楼下游荡,最后消失不见。
“伊荻,你真的很走运。我想了很久,为什么大家都被复制了,只有你等到了撤离的机会。在你离开之后,我不断用你残留在这里的生物信息进行尝试。”这样说着,李云晟将那只明显偏细的手臂伸到辛伊荻面前,骄傲道:
“你看,这是你的手臂,还有耳朵,连耳朵上的胎记位置都一样!”
辛伊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李云晟的偏执终于触到了她的底线,可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炫耀之后又自怨自艾起来:
“但我始终只能融合一部分…有一次我终于拥有了你的眼睛,但是我的手却开始溃烂,我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否则我就没办法在你不在的时候牵着你了!我试了很多次,但一次成功都没有!没有!我开始意识到你是传说中的绝对唯一,你的基因无法被复刻!”
分散到各个区域的突击队终于在楼下集结完毕,防火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但李云晟置若罔闻,伸手触上了辛伊荻的脸庞,陶醉道:
“这样的特别的你,怎么可能第一领域的蝼蚁是同类呢?”
辛伊荻并不答话,注视着他没有情绪的双眸,不动声色的从腿包里抽出了一只寸长短棍,转瞬间,棍的一端弹出几节利刃,层层展开连做一柄长剑,剑尖直抵着李云晟的喉头:
“再恶心我,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防火门被撞开,领头的人大喊着“留活的,留活的”,子弹击在剑刃上,发出“锵”的一声脆响。辛伊荻不备,剑刃振飞脱手,正从李云晟抚摸着她脸颊的手臂上划过,留下一道血口,蓝紫色的液体滴落下来,发散出刺鼻的腥臭味。
枪都响了,封疆和叶简鑫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蹲着听八卦,枪口一致对着李云晟挪了出来,听见身后有响动,李云晟回过头,与叶简鑫四目相对,欣喜的唤了一声:
“恩师…”
可是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目光却又转向了封疆,疑惑道:
“你的身上…有伊荻的气息…”
只几秒时间,他立刻悟到了原因,旋即狂躁,伸手便向封疆抓去,封疆本能的后退闪避,他手里只有一台连发机枪,近身战没有任何优势。
就在李云晟向他发起攻击的时候,辛伊荻已捡起了地上的短棍,利刃再次出鞘时带着森森电光,精准砍在李云晟挥动的手臂上,手臂掉落,他却顾不得疼痛,慌忙向后跳开一大步,及时避开了短棍另一端再次弹出的钢刃。
这竟是一把伸缩自如的双刃剑!
如果对面的敌人不是知道棍中玄机的李云晟,大概躲过了第一次袭击之后都会心存侥幸,然后死在接踵而来的奇袭里!
“黄雀…你把它造出来了?”
“是多罗造的。用它送你去见上帝,也算为多罗报仇了!”
这样说着,她再次执刃向李云晟袭去,李云晟却只是立在原地等她冲向自己,却又在刀尖即将刺入他胸口时侧身躲开:
“你惯用长剑,但长剑的灵活度太差,很容易被敌人钻空子…”
话到这里便没了下文,剑刃从他胸口刺出来,辛伊荻手中的长剑此刻已被拆解成双手剑,两柄都是一头长一头短的双刃,正是其中一柄剑刃贯穿了李云晟的胸腔,她用了十足的力度,拔剑的时候血液喷溅出来,李云晟一个踉跄跪到地上,仅剩的一只手伸向封疆,絮絮叨叨着:
“如果我变成你的样子…伊荻…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只有在他跟前的封疆和叶简鑫听得见。
这家伙还真是执着,执着的令人不禁动容,也恰恰是因为这样,封疆此刻巴不得它马上闭嘴:
“骆添,报时!”
被他一提醒,骆添才想起来临行前辛伊荻交代他的事,慌忙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计时器:
“92秒。”
崔博士一听便慌了,朝着对讲机发疯似得喊,问他的人到哪里了,能不能快点!辛伊荻却很淡定,悠哉走到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李云晟身边,蹲下身,用温柔却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问道:
“趁还有时间,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当年的登陆比对血样,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李云晟咯咯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知不知道,那次行动…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加密任务的,要在这里找到线索才能解密…我的任务…是把那些样本…放置到指定地点。多罗的任务…是在回程之前回收样本…”
“多罗的接货地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多罗知不知道…”
不说多罗还好,一说到他,辛伊荻眸光里杀意又起,抓着他的脖颈将他耷拉着的脑袋提起来,逼他看向不远处的窗户,低声问道: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10月…13日,下午…三点…”
“三点二十分。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多罗就是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生日快乐。云晟,你说这算不算是宿命呢?”
李云晟闻言顿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咆哮起来,手脚疯狂乱蹬,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180秒!伊荻,动手!”
“收到,骆老大!”
这样说着,辛伊荻站起身,斜睨着李云晟,冷声下了死刑宣判:
“你很幸运,不必像他一样承受那么多折磨,给你个痛快,就算感谢你在研究所对我的照顾了。”
电子捕兽网终于到了门口,崔博士疯狂的喊辛伊荻住手,但她置若罔闻,拿出另一支皮柄匕首,直直刺进了李云晟的颈动脉里,蓝紫的血液喷溅出来,染透的半边躯体很快便没有了动作。
“骆老大,借个火?”
听见辛伊荻喊他,骆添麻溜从口袋里掏出压缩爆燃弹,精准投掷到李云晟脚边,火光“呼”的燃起来,瞬间将那具似人非人的躯体吞噬。
直到这时,辛伊荻的眸光里的杀意才终于退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封疆无法言喻的悲痛和自责。她的眼眶红了一圈,明明氤氲着水雾,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浅浅的眼眶又怎么斗得过地心引力?片刻后,她终于闭眼仰起头来,泪珠从她眼角溢出来,飞快的顺着面庞轮廓滴下来。
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手腕还没抬起来,一只大手却已经抢先抚上了她的面庞,轻轻替她的将泪痕抹去,然后把她拥进了怀里:
“都过去了…伊荻,你做的很好…”
紧握着短棍的手掌松开来,收刃的短棍落在封疆手里,他顺势接过来,搂着她一语不发,听崔博士在火堆边跳脚絮叨,一边喊自己的同僚拿灭火器来,一边骂着肮脏的话语,质问辛伊荻为什么不听指挥,公然违抗命令。
封疆不搭理他发疯,骆添却看不下去了,懒洋洋晃到辛伊荻身边,将咄咄逼人的崔博士一把推开: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根据《空间生命体反虐待公约》,失去反抗的生命体应在一百八十秒内结束其生命,否则属于虐杀行为。我们给了你时间的。”
崔博士被怼的无话可说,嘴角抽搐了几下,看向站在旁边的严韬,便见他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灭火器对燃烧弹的作用微乎其微,扭曲的尸体在火焰里很快便烧出了焦味,崔博士又生一计,指着火堆刚准备再次发难,叶简鑫却已经预判了他的目的,抢先开口道:
“根据《空间紧急避险条例》,对存在不明感染风险的病原体,应立即采取销毁措施。焚烧法是最常见,也是效果最好的处置方式,合理。”
严韬又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
“今天所有参加行动的成员,回去必须进行无死角消毒。”
“但是他是有研究价值的!作为这次行动取样的一部分,这疯女人的行为该是属于破坏样本采集,阻挠行动进程吧?!”
严韬眉头一皱,他实在有点烦眼前这个拎不清事态严重性的科学家了:
“我认为…这东西的出现是在预期之外的,本来就不属于行动采集样本之列。并且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这东西已经感染了病毒,同样也存在传播风险,是不适合同船带回的样本。伊荻的行为不适用您刚才说的那两项罪名。不过…您倒是应该对刚才阻挠我的队员上楼,妨碍清剿行动做出解释。如果今天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是烈性变异体,只怕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们了。”
话已至此,崔博士自然不好继续纠缠,只能把火都发到想灭火却又不知从何下手的同僚身上。
有机物焚烧的味道逐渐刺鼻,再看辛伊荻的情绪也已稳定,叶简鑫便提议先回舰上对今天的遭遇进行梳理,虽然样本不多,但残留在剑刃和通讯器上的残留的表皮和液体也够实验室研究一段时间了。严韬没有异议,不顾崔博士等火熄灭再将焦尸运回去的提议,下令收队。
能回去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想到要原路返回再爬十四层楼梯,骆添沮丧的很明显。
年轻人们走在前面,叶简鑫和严韬跟着大部队压后。虽然都是军旅出身,一个是在役士官,一个是退伍教授,但年近花甲,身体机能确实大不如前,特别是在上下楼梯这种对膝盖磨损严重的运动,即便穿着有动能辅助功能的轻甲,依然有些力不从心。
两人边五十步笑百步的调侃对方,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当年的事,话题很快便回到了辛伊荻。方才的格斗过程可谓是干脆利落,招招凌冽,直击要害,所谓“训练有素”也不过如此。
“那丫头…真的只在研究所里受训三年吗?”
叶简鑫知道严韬指的是她的攻击手段,笑道:
“对。真的只有三年。”
“让一个小姑娘学近战冷兵器,你们下得去手?”
兵刃近战势必伴随着近身纠缠和力量格斗,对身形娇小,力量也远在男人之下的女性而言并没有太大优势。
“我要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信吗?”叶简鑫说着,趁休息的间隙看向严韬,对上了他难以抑制的眼神,不禁笑出声来:
“是真的,老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当时想过再劝劝她的,但是小川说,伊荻的外形很出众,这是她的优势,也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待到成年,近身作战是不可避免的,便是她不去招惹,也会有人没事找事的贴上来,多个防身技能也好。”
这句话封疆听的清楚,深表同意的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老爸看人的眼光很准,想必自己就是那个“没事找事”的家伙。
“这丫头当年吃了不少苦吧?”
近身作战少不了挨打,打的多了,自然就悟得到攻击的套路。
这个问题,叶简鑫却着实想了许久,又下了一层楼才气喘吁吁的道:
“倒是还好…她学习能力是真的很强,当时小川说过一句话,他说这是伊荻‘刻在骨头里,融进血脉里’的记忆,稍加启发就形成条件反射了。”
这句话很有意思,封疆直觉关于辛伊荻的身世,他爸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不会说出“血脉里的记忆”这种话。
长辈们叙旧,封疆自然是不好插话,心里期待着严韬会继续往下问,但辛伊荻却没给他机会:
“叶老,您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密了?”
这句提点很是时候,辛伊荻今天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连向来吝啬夸奖的严韬都当众对她赞誉有加,他觉得就像自家孩子被夸奖了,一时间得意忘形,确实口不择言的多说了些。
“之前喊你老叶,现在喊你叶老,这丫头还是很给你面子的。”
不曾想,叶简鑫却苦笑着呵呵两声:
“这叫先礼后宾,我再不识趣,就不是给不给面子那么简单了。”
闲聊到此结束,楼梯也到了尽头,既然骆添也开了车来,座驾便重新分配,三个年轻人一台车,严韬与叶简鑫继续同乘,直到上车看着骆添的车开远,严韬才看向叶简鑫问了个他想了一路的问题:
“伊荻…是怎么离舰的?”
“你只是不允许别人进入封疆的房间,并没有不允许伊荻离开啊。即便她不能调用青麟学院的资源,但那个叫骆添的小子显然对她言听计从,要他从金鳞会派一台登陆舰过来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对,说到骆添…这个事儿我也想不明白。要说金鳞会的资源,封疆手里的难道不比骆添的好?她为什么放着封疆不用,非要再拉一个无关的人入局呢?而且…据我所知,这个事情之前闹的沸沸扬扬的。”
严韬指的自然是通缉令的事情。虽然冒险家协会是高度自治的组织,一般轮不到军方干涉,但那次的事情牵扯到金鳞会核心人物之一,万一一言不合发生大规模冲突,那就不是自不自治的事情了。
“这个事情…不好说。”
叶简鑫捻着络腮胡的尖尖,思虑道:
“以下原因是我猜的啊,你听听就算了,下了车就当没听过。封疆这小子跟他爹一个毛病,对伊荻过度保护了,你说今天这个情况,如果骆添不在,封疆能让她来?巴不得把她锁在房间里。”
“所以…她是给自己留了个逃生出口?”
严韬的这句话倒是提点了叶简鑫,便听他连说了几个“对”,然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严韬肩膀上:
“多谢严兄提点!回去我得提醒提醒那小子!”
当年莫川不惜搭上性命带她离开研究所,如今的辛伊荻就像出笼的鸟,抵触任何形式的牢笼和枷锁,即便上锁的人是封疆。

回到舰上,再隔离消毒完回到舱里,舷窗外天色已擦黑,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刚做完调研任务回来的,也有看了一天热闹准备第二日出发的,下午前线的情况已经被同步传输回来,此刻看到封疆牵着辛伊荻走进大厅,厅内众人霎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的纷纷向她看来。
那么从容淡定的完成斩杀,对象还是她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冷漠至此,会被当做怪物也是理所当然吧?
握在掌心里的手突然攥紧了,封疆看向她,便见她眸光没有焦距的望着地面,不再往前,也没有后退,就这么静静站着,他有一种感觉,但凡骆添不识时务的说一句:
“要么去我哪儿吧?”
辛伊荻都会从他掌心里逃走,跟骆添一起扬长而去。
忐忑中,二层栈道上忽然有孤单的掌声响起,瞬息之间,单调的拍手声便获得了众多附和,掌声和欢呼声如山呼海啸般从四周向她汹涌而来,夹杂着“重生快乐”的呼声,几乎将广播里的宵禁通知掩盖过去。
辛伊荻登时茫然,下意识的抬眼看身边的封疆,正对上了他带笑的眸光,看他向自己靠近,在她耳边道:
“是不是跟过去不一样?是时候接受新的世界了。”
没有训诫,没有拘禁,没有无休无止的复盘和解释,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得到了同伴们的认可,所以大家为她欢呼,毫不吝啬的给予她掌声。
这确实跟那段非黑即白的过往不太一样。
简单却隆重的庆祝仪式最终在严韬的喊话中草草收场,晚间宵禁即将开启,离舰通道也即将关闭,在那之前必须点名确认是不是所有队员都已经回来了。
按照流程,所有人会先回到各自房间,带队导师会挨个点名,抽取血液样本,避免出现已经感染但是没有发现的情况。
封疆刚准备送辛伊荻回房间,身后却传来了叶简鑫的声音:
“封疆,你过来一下,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既然如此,他便也只好让辛伊荻先行回房,自己则跟着叶简鑫进了办公室。教员们都去吃饭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人,关了门,叶简鑫先给严韬发了消息,让他多带一份晚餐来,然后才给封疆倒了杯水,示意他道:
“坐吧,我去拿个东西。”
封疆人是坐下了,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气氛莫名令他紧张,有一种小时候模拟考成绩不好,被老师叫进办公室谈话的感觉。
好在很快,叶简鑫便回来了,在他旁边坐下,将手里拿着的笔记本放在桌上,看他一副从没出现过的拘谨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别紧张,叫你来没别的事实,就是想跟你说伊荻…”
这语重心长,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极了要把女儿托付出去,有千言万语要交代,又不知从何开口的老父亲。
在这样的氛围里,封疆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毕恭毕敬的看着叶简鑫,等他继续说,奈何他酝酿了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最后一咬牙,将笔记本推到封疆面前,却又压住不让他拿,问道:
“你小子坦白告诉我,对伊荻是见色起意玩玩而已,还是情有所属矢志不渝?”
原来是这个问题!这氛围搞得跟觉得他配不上辛伊荻,要他放弃追求,麻溜滚蛋似的!
“即便一开始是见色起意,现在也是矢志不渝。”
将这个回答品味了两遍,叶简鑫笑起来:
“你小子倒是诚实!小时候的事情,你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小时候?”
封疆确实是不记得了,他的童年回忆就像藏在一片茫茫大雾里,他想看,却怎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偶尔浮现出来。这么多年,他把这个情况归咎于自己长期生病吃的药,大概是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记忆出现了间歇遗忘。
但叶简鑫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将笔记本放开,对他道:
“你父亲执着于记录生活,这是你父亲诸多笔记里,关于伊荻的那本。在他出事之后,他的笔记都被封存,也是这几年才有些跟研究无关的东西被送还回来…”
封疆伸手去拿,礼貌的道了声谢谢,叶简鑫却挑了挑眉,不客气的泼了盆冷水:
“我是给你看,没说送给你。万一你们的事不成,这东西放你那里多添堵是吧?还不如放我这儿留个念想。”
“要是我真把她追到手了呢?”
“如果你们事能成,我连这笔记本一起,封个大红包当场送给你!”
封疆倒也不示弱,眉头一挑:
“一言为定!您可以开始攒钱封红包了,以伊荻现在的眼界,金额太小她可看不上。”
这边一老一少正较劲呢,办公桌上的打印机却自己工作起来,叶简鑫自是听见了,让封疆先看着,自己则去办公桌边处理公务。
手中的笔记本原是带锁的,但在例行检查中,锁已经被彻底破坏。笔记本里的纸叶边缘有些泛黄,每一页都写满了漂亮的草书,并不是每天都记录,似乎只是偶尔有感想才写一段,而且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与某个人对话,比如翻开的第一篇,他是这样记载的:
“你能想到吗?她用这样的方式回到我身边了。她长大了,继承了你们两个人所有的优点,只是她现在在状态很不好,你放心,既然她回来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叶简鑫拿着报告回到封疆旁边的时候,见他还在前两页反复观摩,打趣道:
“倒也不必读这么仔细,你这是要全文背诵吗?”
“这本笔记您看过了吗?”
“翻了几页,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不好细看。怎么了吗?”
“您看这里。”封疆说着,将那几行字指给叶简鑫,“我爸似乎知道伊荻的身世,甚至有可能认识她的亲生父母……”
叶简鑫眉头一皱,将那笔记拿过来哗啦啦翻了一遍,连道奇怪:
“这几页……之前没有啊……你从哪里抠出来的?”
还真是抠出来的,这几页之前折进了皮质封面的包边,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封面的一部分,封疆只是觉得那封面特别厚,才好奇抽出来,没想到也写着字。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叶简鑫赶紧将笔记本一盖,塞到桌子底下封疆的腿上,然后把刚收到的报告放在他面前,指着道:
“刚传过来的结果,伊荻的血液样本有异常,几项炎症指标明显高于正常值,她身体不舒服吗?”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便被推开了,严韬提着两份盒饭大咧咧的嚷道:
“老叶你是真能吃啊!一个人还要我带两份饭。特殊时期,能不能给我省点干粮?”
看见桌边坐着的封疆时,这番话已经说完了,他愣了愣,却也不介怀,恍然道:
“这份饭是给你小子带的啊?那没事了!吃这份,肉多。年轻人是中流砥柱,就要多吃点!我们这些老头子随便对付一口行了!”
叶简鑫是听明白了,哂笑一声:
“行,我看你是想对付我。我没关系啊,这小子要吃得完,两份都给他。”
当然,这话是说笑的,别说吃不完,就算吃得完,封疆也不能让叶简鑫饿着肚子啊!
声纳设备刚刚出发,待数据传回来估计得下半夜了,哪有让长辈饿着肚子熬夜的道理!
待两人都吃上了,严韬才又说回了刚才听见的话头:
“你们刚才说…那丫头怎么了?不会被未知病毒感染了吧?”
“感染就没有。但是血液样本异常,存在炎症反应。”
听叶简鑫这样说,严韬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问封疆:
“这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出发前我就报备过了,她最近身体情况确实不太稳定,之前那份登陆核对样本应该就已经是异常的了,和今天下午的行动无关。”
“那行。老叶你就按常规观察复实验室吧,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呢,大惊小怪的。”
“但是如果她真的不舒服,我问,她也不会说。如果您二位觉得她的状态不适合继续执行任务,要不…劝她退出吧?”
封疆这话一出,叶简鑫与严韬面面相觑互换了个眼神之后,叶简鑫进里面的办公室去复函,只留了严韬和封疆两个人在会议室里坐着,短暂的沉默之后,严韬开了口:
“呐,小子,我现在不是以陆军上校的身份在跟你谈话,仅仅是以一个长辈,一个过来人的经历,想劝你一句…”
“您说。”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从你这里听见让伊荻退出行动,你现在是顾问的身份,我权当是建议。但如果今日你是领袖,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古书上说,世人偶得遗世明珠,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伊荻是人,而且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你看像今天下午的事,如果把骆添换做你,你会怎么处理呢?会让她去吗?”
答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见封疆不回答,严韬便也不再对他说教,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那些担忧,伯伯都懂。对爱的人,难免关心则乱。我女儿刚开始学芭蕾的时候,疼的天天哭,可她就是喜欢啊,我不让她跳,她反而跟我生气,觉得我不支持她。我不能替她踮脚,也不能替她摔倒,那就只能在她摔倒的时候给她拥抱,在她谢幕的时候为她鼓掌。”
醍醐灌顶的一番话,封疆听完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看向严韬诚恳道: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建议,很受用谢谢您。如果伊荻是鸟,我会试着成为天空。”
“孺子可教!”
严韬朗声笑起来,再看办公室里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啧了一声,朝里面吼了一嗓子:
“老叶!你磨蹭啥呢?!赶紧出来吃饭!咱们今晚的赤诚局还约不约了?”
“约约约!这不是来了吗!”
坐下扒拉了两口饭,叶简鑫又看向封疆:
“你呢?跟我们去吗?”
“什么是…赤诚局?”
严韬嗨了一声:
“就是去洗澡!一起吧,澡总要洗的!”
这话倒也没错,封疆便也不拒绝,回房间拿了衣服,便往浴室去赴约。
他回去拿衣服的时候,辛伊荻不在,想着大约也是去洗澡了,他便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等洗完澡回来,她还是不在房间里,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傍晚时候骆添已经回了自己舰上,那辛伊荻肯定是要回自己房间去,再呆在他这里就说不过去了。
房间里没有她的影子,不大的房间竟然有种空空荡荡的错觉。看着面前的墙,封疆发自内心的觉得鄙视,拿出手机来发了条信息给辛伊荻,本来想说“想你了”,发出去却成了:
“在哪儿?”
她很快就回复了,两个字:
“宿舍。”
这不是废话吗!都宵禁了,不在宿舍还能在哪儿!难道在实验室里缅怀李云晟吗?
之前跟严韬和叶简鑫一起混着,听他们相爱相杀的相互调侃倒也热闹,眼下就剩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他的眼睛到哪里都是辛伊荻的影子。心一横,身子比大脑快的,还没想好见面要说什么,他已经站在辛伊荻房门口,敲响了她的门。
片刻后,门开了。
辛伊荻站在门里,她该是洗过澡了,穿了件长款宽松的白色衬衫,长发吹干了披散着,在暖光的室内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有事吗?”
她问他,声音柔柔的,听不出情绪。
“我…我下午在楼梯上撞了一下,能帮我看看吗?”
听他说撞了一下,辛伊荻的神色骤然一紧,边让他先进房间来,边去拿了药箱:
“撞哪儿了?”
“头上。下午急着上楼梯,没留意。”
这样说着,他指了指头顶的位置。辛伊荻应了声知道了,让他在床上坐下,自己则跪到床上,立起身子查看他指的位置。
封疆个子很高,即便是坐着,她也够不着他指的位置,但又不能站起来,只好尽可能探起身子,边拨开他的头发,边责备他:
“不是交代你别暴露,别触碰,别受伤吗,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他的头发很密,伤口破了点皮,不深,范围不算大,只是埋在头发里,她必须两只手一起操作,身子只能靠在他身上借个支撑。
封疆自问从没想过成为坐怀不乱的“君子”之类,更何况当前这个情形,还能不为所动的大概只能是得道高僧。
宽阔的手掌扶上她的腰肢,灼热的掌心温度她当然有所察觉,嗔他道:
“别乱动!弄疼你别怪我!”
“没动,帮你省点力。”
他笑着辩解,顺手又将她往近前揽了揽。她曼妙的腰身隔着薄薄的布料在他跟前轻晃,鼻尖始终萦绕着杏仁露的气质,清新微苦,后调香甜软糯,隐约透着股奶香味,闻得他心猿意马,她说的话就在耳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冰凉的棉签触到伤口,刺痛突如其来,他的脑子才有了片刻清醒,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不加掩饰的“嘶”声。
辛伊荻自然听见了,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接下来棉签碰触伤口的力度也轻了许多,有一缕清风在徐徐吹拂着,刺痛也不那么明显了紧绷写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大脑里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人就像是陷进了软绵绵的云堆里,惬意的想永远沉溺下去。
人一放松下来,说话就不过脑子。
“伊荻…我喜欢你…”

头顶上棉签冰凉的触感霎时顿住,接着便没了下一步动作。
脑子里似的的云海顷刻间散尽,封疆醒过神来,迅速回忆起失神的片刻自己说了什么,但话已出口,他也不打算画蛇添足的做没必要的解释,只是下意识的将她搂的更紧,面颊隔着衬衣感受她皮肤的温度,听着她本就偏快的心跳随着体温上升跳乱了节奏。
他突然有些后悔,似乎现在并不是告白最好的时机,如果能就这样抱着她,刚才的话不说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说出去的话是没有撤回的余地了,就在他纠结着是不是要再说些什么绕过这个话题的时候,头顶上突然传来辛伊荻轻笑着的回答:
“论心里藏的住话,除了你,我还没服过谁。”
封疆闻言一怔,摩挲着她的脊背,低声问她:
“你知道我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他的小动作扰的她腰间发痒,她不客气的腾出手来在将那条蠢蠢欲动的手臂摁住:
“别乱动!一会儿戳疼你了!”
手臂被她按着,他自是不好再动,安静的等她将伤口处理好,然后一把将她按下来,让她坐在他腿上,望着她痴痴傻笑:
“你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吗?”
也许是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往事烟消云散,今晚的她似乎特别乖巧温顺,像只厌倦了厮杀的狮子,敛起利爪,只想懒懒的享受这个夜晚。
“也不算在等…只是你再不说,我都怀疑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就是说她知道,也在期待。
他凑近她,微凉的双唇在她颈间的皮肤轻触,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低声问她:
“有什么好怀疑的?难道我的心意表露不够明显吗?”
“你就差把这件事写在脸上了。”
辛伊荻咯咯笑起来,眼底里尽是娇媚:
“只是你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万一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有这个心思,我还有机会对比斟酌一下…”
她会这么说,那便是真的做得出来。
封疆只觉得脑袋里那根刚松下来的弦“锵”的一声又绷紧了,眸光一凛,他的唇峰霸道的贴上她的双唇,将那些故意激将他的话通通堵了回去,许久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哑着嗓子道了句:
“我不会再让你有这种小心思的,你是我的…”
炙热的吻从唇角移到耳根,又在她修长的脖颈和雕刻般的锁骨间流连,他呼出的气息跟落在皮肤上的亲吻同样炙热,似乎要在她身上烫出痕迹来,证明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她的心思全然乱了,沉浸在他发自本能的引诱里,唤他名字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他却没打算就此罢休,这颗火种是她早上自己种下的,他说了等她醒来,要好好算这笔账,但此刻箭在弦上,他却又下不了狠手了,抚着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对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很认真,伊荻…以前我不知道能给你什么,所以不敢对你有任何许诺。但是今晚我找到方向了…如果你是想振翅高飞的鸟,那我就去成为只属于你的天空,即便我做的不够好,即便我也还在摸索,试着飞向我,给我个机会证明我对你不仅仅是喜欢…”
“还有什么?”
“爱。”
这个字,封疆说的斩钉截铁,末了又补了一句:
“这么多年来错过的爱,我会用余生千倍万倍的补给你。”
辛伊荻闻言错愕,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想起来了?”
他并没有想起来,但是在父亲留下的笔记本里,他找到了关于童年的零星片段,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从封底的夹层里抠出有一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背景是一栋带院子的错层别墅,跟辛伊荻在青麟学院的宿舍一模一样,两个青年男子站在院子外,在他们前面,是两个面貌稚嫩的孩童,一个是他,另一个正是年幼时辛伊荻——她跟那时比起来可以说是“等比放大”的,认识的人一眼便知。
可是辛伊荻会这么问,那便说明她想起来了,虽然不知道有多少,至少包括了关于他的一部分。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肩头,他倏尔慌乱,但下一刻,她白皙的双臂绕上了他的脖颈,埋首在他颈间轻轻“嗯”了一声。
他清晰的感受到她喉头的哽咽,知道她还有话想说,但他问,她又只是摇头,柔软的唇瓣触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鲜红的印子。她不说,他便也不勉强,一言不发的享受此刻的温存,体会她全身心的依赖,沉溺在占有的满足里。
待热忱消退,已近午夜时分。
封疆自熟睡里醒来,辛伊荻还在他的臂弯里,手心里攥着他的小指,面颊微红。她大概是热了,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细腻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薄薄的光,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他低头在她的肩上落下浅浅一吻,还没来得及得寸进尺的再亲芳泽,手环上的屏幕突然亮起红光,蜂鸣声伴和震动同时响起,他赶紧将报警声关掉,却还是没能避免吵醒她。
翻了个身,她将脸又往他怀里拱了拱,似梦半醒的嘟囔着问他:
“什么事这么紧急?”
“A级指战临时会议。得去一趟。”
封疆的回答里透露出十足的不爽,但却又无可奈何。辛伊荻听出来了,闭着眼嘴角却勾起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让你别跟着淌这趟浑水,你非要来…”
闻言,他穿衣服的动作一滞,然后飞快的穿好了回到床边,在她红润的面颊上浅浅一捏:
“这时间开会估计我一晚上都不用睡了,你不心疼我,还在这儿调侃我?我这女朋友是充值送的吧?”
“可不是嘛,续命送的。”
短暂的呆滞之后,封疆气笑了!
但仔细一想她这话也没毛病,以至于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句来反驳,只好撂下句:
“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这便吻过她的额头匆忙离开——他还得回房间去换身衣服,虽然都是“赤诚相见”的交情,但穿着背心去开会始终不太有礼貌。
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前辈们都已经就坐,崔教授是视频参会的,实验舱设在另一台星舰上,离舰通道宵禁时便已关闭,所以他无法到现场来,只是他的脸色此刻从视频里来看并不好,呈现出诡异的苍白。
见封疆来,叶简鑫示意他坐下,言简意赅的给他总结会议要点:
“青麟二号发现一台登陆舰逃逸,登陆比对样本全部遗失。”
全部遗失四个字听得封疆心头一紧:
“什么情况?我们当时做完比对是尽数检验入库的…”
“对。崔教授,你来说明一下具体情况。”
视频里的男人神色慌乱,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勉强将情绪稳定住了,但还是哆哆嗦嗦的:
“我…下午把样本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实验室里,刚才出来休息的时候,我看到办公桌上的报告,辛伊荻的血液样本有异常,我想…为了保险起见,应该去核对她的初始样本,然后我才发现…样本箱是空的…”
崔教授又喝了口水,但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帮助,只好把水杯捧在手心里,又道:
“我…查了监控,我实验室的一个学生把东西拿走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还…少了一台登陆舰…我也不知道她拿那些样本去做什么…”
登陆舰的舰身强度和巡航高度都有限制,是不可能在脱离母舰的情况下完成空间跳转独立返回的,那么他能去的地方除了同行的几台星舰之外,就只有云层之下的陆地。
崔教授陈述的同时,叶简鑫已将他所说的那名学生的资料投在了屏幕上,当看到档案上的女生照片,封疆的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听严韬继续补充说明:
“我们已经调取了失联登陆舰的逃逸时间和行程轨迹,确定是向着地面去的,时间是下午六点一刻,也就是我们返程的时候。”
“这么说她是早有预谋的,计划好了在登陆舰往返频繁的时候逃逸?”
叶简鑫的猜测立刻引来众人附和,便听他又问:
“严少校,能确定逃逸登陆舰的着陆方位吗?”
严韬却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还在追查。现在下面的气象情况不稳定,因为暴风雨的影响能见度太低,刚才测量到了六级强风,现在风速也还在提升,原定的声纳探测也只能暂停,待风暴结束继续探测。”
见封疆一直锁着眉,叶简鑫索性点名道:
“封疆,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问…这个学生,崔教授您是不是很重视?或者说…很信赖?”
视频里的男人点了点头:
“对,她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做事基本没出过岔子。”
“这么说今天下午复勘的时候,她也与您同行是吗?”
“那是当然的!”
说完这话,崔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水杯都端不稳,险些掉落到地上,在他慌忙补救的时候,封疆在镜头里瞥见了他手背上夸张凸起的血管。
“我没有问题了。崔教授您如果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
这个提议很是贴心,叶简鑫和严韬都没有异议,待信号切断,封疆立即开口了:
“崔教授状态不对,建议封锁青麟二号。”
见众人沉默,他于是进一步补充说明道:
“下午李云晟亲口描述过感染的症状,发冷,肌肉不受控制,血液颜色改变,从刚才视频里的画面判断,崔教授现在的状态完全符合这些描述。”
话虽如此,但叶简鑫还是谨慎道:
“他在视频里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但解释成风寒感冒或者过度疲劳也情有可原,如果因为出现身体不适就要封锁一艘母舰,这个动作就太大了。况且你也听见云晟说,这是个基因指向病毒,只针对这个空间的生物。”
“从相对时间上来说,这是十年前的结论了。十年,在微观世界里发生的变化是无法被预估的。”
“如果你的假设是成立的,这个病毒已经具备跨空间传播的能力,那今天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都有可能已经携带了病毒。但是我们的检测报告并没有异常。”
“检测报告是崔博士的实验室发布的,如果他刻意隐瞒真实情况呢?”
“你这就有些阴谋论了。封疆,虽然崔博士是个实验疯子,但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有分寸的。”
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假设、推翻假设,严韬只觉得头大,正不知如何中止两人热烈的讨论氛围,会议室的门却被推开了,辛伊荻款款而入,来到封疆身边,薄唇轻启,说出了个更惊心动魄的假设:
“还有一种可能:崔教授和李云晟一样,是本该被清除的空间目标。我也分析过他被复制的可能性,但是时间太短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调包是不太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这话严韬只听懂了一半,眼镜片后面的眸子巴扎了两下,问道:
“什么…复制?”
辛伊荻这才想起来自己跳过了一个重要内容,连声抱歉之后解释道:
“这个空间复制序列的能力。在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空气里就像有看不见的磁铁,棉花上的血液顷刻便会消失,掉落的头发一夜之间就不见了踪影,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在街上走着,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突然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下一刻你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严韬听着浑身一个激灵:
“气泡效应?”
“对。气泡效应在这个空间随时有可能发生。序列复制似乎是奥姆病毒研发者的最终目的,而这个空间就是病毒的试验场。”
“目的呢?实验目的是什么?”
“精准清除。你永远不知道人肉炸弹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你身边,所以以序列为标准的检验渠道也都将失效。”
会议室里一时沉默,辛伊荻描述的这个场景过于惊悚,已经超出了大家能预想的范围。良久,才听叶简鑫又问:
“即便短时间之内可以做到复制基因序列,要完全复制样貌特征应该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辛伊荻点了点头:
“样貌特征和行为记忆是无法被复制的,也正是因此,我怀疑现在躺在青麟二号实验室里的李云晟,并不是真正的李云晟。”
说着,她将右臂的袖子拉起来,露出上臂内侧一条浅浅的疤痕,看着封疆道:
“即便是我,当年反复植入芯片的伤口依然存留有色素沉淀,但下午交锋的时候,我发现这个李云晟的右臂很干净。”
辛伊荻注射过“女神之泪”的事,封疆是唯一知情人,他体验过这种神奇的药剂在肌体组织修复上的惊人效果,连“女神之泪”都无法去除的疤痕,旁人更是难以做到。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如你所料,那真正的李云晟在哪里?”
严韬的这个问题辛伊荻无法回答,垂下眸子摇了摇头,沉声道:
“如果我能找到答案的话,应该也会知道当年我们十二个人的血液比对样本遗失的真相…”
不约而同的,李云晟诡异的笑声在脑海中回响起来,那时他说过,他的任务是是把样本放置到指定地点,多罗的任务是在回程之前回收样本。
与今日发生的情况如出一辙!
同样的事情,十年后在同一个空间再次上演,没有人能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巧合。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支线任务太多,众人一时不知该要从哪条线解起,就连逻辑二十四小时在线的叶简鑫也觉得头大,拉过白板来,将眼下所有问题逐一罗列,关系图很快便梳理了出来,接着,他将笔头一转,笔杆子朝向严韬:
“接下来所有的行动都离不开严少校的支持,而且你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不夹带私心的,我相信你做出的决定会是公平且中立的。”
叶简鑫的这番话着实客观:他和辛伊荻都没有真正从当年的任务里走出来,一个始终觉得没有照顾好孩子们心怀愧疚,另一个执着于寻找任务失败的真相,一不小心便把自己陷进当年的僵局里。
至于封疆,他跟辛伊荻的关系是人尽皆知的,且不说他能不能完全抛开私心做最理智的决断,即便做出了决定,是否足够让人信服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既然叶简鑫当众将这个重任托付到他手里,严韬便也不推托,爽快接过笔,上前在黑板上列出的几项任务前标上了序号,解释道:
“既然问题出在科考舰上,那我们就从科考舰着手,首先确认青麟二号的舱内情况。其他的事情,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做最坏的打算:哪怕当年的样本已经复制出了一堆不同型号的魔神,哪怕我们的样本现在也已经复制出了精准消灭我们的炸弹,了不起老子再做一次大清洗,再了不起,老子把这里夷为平地!但是!这次来的人,有多少人来,就得有多少人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番慷慨激昂的誓师之词,严韬把自己都说激动了,平复了一会儿,才又看着叶简鑫道:
“叶教授,你有没有意见?”
叶简鑫摇了摇头,叹息道:
“说的好!昨日之日不可留,是时候翻篇了!”
他于是又看向辛伊荻和封疆:
“你们两个小家伙也没意见吧?”
“没有。”
异口同声,但辛伊荻却又补了一句:
“只希望严少校您说到做到。”
她的眼神凛冽如刀锋,看着严韬的时候,沙场百战的男人只觉得心脏像被划了一刀,深吸口气,他定了定神,看向封疆道:
“明天让你的人脱离行动,现在开始,本次行动主导权由军方接手,跟你的人说明情况,是去是留不做强制限定。”
封疆应了声好,又问道:
“如果留下来,在不影响行动的情况下,做什么不做限制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严韬还是承诺道:
“不限制。”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多一艘母舰在,撤离的希望就多一分。
辛伊荻于是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出乎意料的,骆添秒回了:
“不是明天早上吗?!现在就告诉我定位了?”
“明天早上再行动。你的船会自动带你到这个地方。”
这句话封疆看在眼里,疑惑一闪而过,而后将她一把带过身边,在她耳边道:
“天狼星入局了?”
辛伊荻点点头,小声问他:
“不然你以为我下午是怎么离舰的?”
“你不怕被发现?”
这可是第一领域觊觎了半个世纪,求而不得,宁可将其彻底毁灭的超级计算机!
“只要你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发现。”
封疆闻言一怔,还没醒过神来,便听严韬问道:
“那么,青麟二号登陆任务,谁去?”
“我去。”
辛伊荻几乎是秒答,以至于封疆甚至来不及拉住她。
严韬的眸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最后定在了封疆身上,只见错愕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旋即便又释然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根本拦不住你。”
她抬眼看他,眸光清亮又坚定:
“我的序列无法被复制,也不会被感染,你知道的,佛洛斯的泉水充盈我的血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封疆知道她指的是“女神之泪”,可是论功效,佛洛斯的泉水在他体内的作用似乎更显着些: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这儿。”
辛伊荻的拒绝得到了叶简鑫的附和:
“对,封疆你别去,留在这里帮严少校。我们不能再冒险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跟伊荻去。放心吧,就算我的老命折在那儿,也一定给你把伊荻送回来。”
听了这话,辛伊荻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要不要一个个都这么视死如归的?我们有没有可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呢?”
这话倒是把严韬逗笑了,头一昂:
“你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舰在人在这么崇高的信念。先定个小目标:查明青麟二号目前的情况,让你们决定如何处置。其他的…登舰之后走一步看一步。”
下午叶简鑫对她的评价,封疆此刻算是认同了:伊荻聪明,但是不爱动脑子,决策里多少带点运气的成分。
对她的这个回答,严韬只觉得哭笑不得,无奈的大掌一挥:
“那行吧,两位勇士各自回去准备,三十分钟后出发大厅集合。”
这三十分钟似乎极其漫长,在出发大厅里重聚的时候,辛伊荻与叶简鑫二人都换上了战术服,同样有机体辅助功能,但比轻甲更贴合身体,也更轻便灵活,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挽了个环髻。
封疆这才发现这似乎是她惯用的装束,便是在鎏金石荒漠见的第一面,她的战损装也是这套,反而不曾见她穿过甲胄。
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辛伊荻莞尔笑起来,抬手将他拧着的眉心揉开,却又只是笑着,一语不发。
心念一动,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很奇怪,她越是笑的轻松,他心里却越是沉重,他试图把这种惴惴不安解释成分别的依依不舍,但他却没办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只能用力的拥抱她,试图将她身体的温度和发丝的香气刻进身体里。
严韬重重咳嗽了两声提醒他注意时间,他听懂了,却还是不舍得放开,沉声在她耳边道:
“我知道你还有话要跟我说,等你回来一定告诉我,嗯?”
良久,才听辛伊荻重重“嗯”了一声,转头在他耳边落下一枚轻吻,趁他失神的片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几步跑上了登陆舰的弦梯,却又在舱门前停下来,回身凝视着他,嘴角微微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高高的扬起来,抬手朝他挥了挥,这便转身跑进了舱门里。
舱门关合,栈道撤离,登陆舱底的推进器喷出蓝色的火焰,缓缓向星舰舱底打卡的门降去,不久便消失在了封疆的视线里。
才回到指挥室,监视画面里出现了登陆舰外部监视器传来的实时画面,指挥室里的警报却也同时响起来。
不及值班的研究员汇报,封疆已经阔步到了监视器前,将数据扫了一遍之后,叹息里满满都是担心和后悔:
“对流层的阵风已经上升到十二级了。”
考虑到空间稳定性,星舰停留在平流层以上的空间,登陆舰脱离母舰之后,需要低速下降到对流层才能完成换舰登陆的操作,十二级阵风即便对于登陆舰而言也是很大的挑战。
这件事情严韬也心知肚明,又叹了口气,宽慰道:
“没事的,那丫头给自己找了个厉害的场外支援,会让她全身而退的。”
封疆闻言一怔,讶异他是不是发现了天狼星的存在:
“您是指…”
没想到他会是这个表情,严韬笑起来,掌下用力拍了拍:
“就是你啊!她把你留在这里,等于是把命托付给你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老叶跟我说,当年的行动也是在这样的天气情况里登陆的,登陆舰就迫降在那条山岭上。但是在登陆舰返回之后,母舰便离开了待命点。”
“所以…那条山脉是他们被抛弃的地方?”
难怪在辛伊荻看见山脉的时候,会出现那么强烈的应激反应。
“当年母舰撤离的原因已经无法追溯了,但是母舰撤离后并没有返回第一领域,至今下落不明。老叶曾经推测是登陆舰携带了病毒,导致母舰全员感染,被迫自我流放。但从今天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至少在那个时候,奥姆病毒还没有跨空间序列传播的能力,于是这种不辞而别的行为便越发像是有预谋的抛弃。
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分析着,舱内监视器里却突然传来了辛伊荻兴奋的呼声:
“你们该看看这个。”
登陆舰已经降到了平流层以下,但却没有即刻向青麟二号的定位去,而是径直降到了云层之下,骤雨拍打在舰身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舰身也在狂风里摇摆,所以镜头也是晃动的。
“你在干什么?现在是贪玩的时候吗?”
听见封疆训斥她,她却不解释,只是道:
“你快看嘛,仔细看!山那里!”
被她这么一提醒,严韬眯起眼睛盯着镜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封疆的肩膀,拿起一支笔顺着山脉的走势摆在了屏幕上。
片刻后,封疆闭嘴了,山脉就在他的注视下跟那只笔出现了一个角度的偏差,然后这个角度越来越大。
云层下的陆地竟然在向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山顶之下就像有一支轴心,随着转动角度变大,原以为是空间边缘的白幕那边的景象也随之显露出来,不再是漆黑一片的废城,在镜头的水珠里依稀能看见星点稀疏的灯光。
山脉旋转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封疆只恨不得屏幕上能有个进度条,将那山脉的移动速度狠狠加快2.5倍。
两人还没看出点眉目来,镜头却猛烈的晃动了一下,伴随着惊雷炸响声,星舰下方的云层中旋即爆闪开一团明亮的光斑。
这个光斑登陆舰上的两人也看见了,在辛伊荻的惊呼里,叶简鑫匆忙拉升飞行高度,刚回到安全高度,便又有三个光斑精准的在登陆舰刚停留的位置爆炸。
旋转的陆地,诡异的灯光,未失效的地对空防御系统。
严韬一掌拍在中控台上低声咒骂道:
“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句话被同步传了出去,监控里传来辛伊荻噗嗤一声笑:
“我说什么来着,这里就是个试验场,山背后才是这个空间真实的样子!”
刚从那么凶险的处境里逃脱,她却还一副轻松得意的样子,封疆真是替她捏了把汗,又气又无奈,他真不该放她自己去的:
“你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
“其实…也不算猜测了。当年我被困在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每天晚上都是狂风暴雨,第二天早上太阳却从前一晚落下的方向升起。这不可能是自然界里会存在的情况。”
就像她曾经看见过的不知道连续了多少个夜晚的圆月。
“那么根据你的猜测,这是个什么性质的空间?”
这个问题辛伊荻沉默了片刻,慎重道:
“我认为这个空间从一开始就是复制的。就像当年的荷鲁斯计划。或者说,就是荷鲁斯计划的一部分。”
当她提到荷鲁斯计划,严韬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一滞:
“伊荻,你…如何得知荷鲁斯计划的?”
这话却换来了监控那边叶简鑫的朗笑声:
“老严,你这情报收集的不到位啊!居然不知道伊荻是荷鲁斯计划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严韬无法反驳,他手里关于她的资料只局限于所罗门密钥,再往前的经历他确实没有留意。
便听叶简鑫又道:
“如果不是那段经历,伊荻也不会遇见小川,加入我们研究所。”
说到这里,叶简鑫话锋一转:
“好了,往事翻篇吧。我们快登舰了。你们那边有联系上青麟二号吗?”
“无人应答。舰上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我这边突击小分队已经就位了,随时准备支援你们。”
叶简鑫应了声好,监控器里便响起了低沉的警报声,是舱门开启的声音。
“青麟二号的控制权已经拿下。”
刚才他们在聊荷鲁斯计划的时候,封疆一直沉默着,原来在捣鼓这事儿呢!严韬欣喜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
“好小子!老叶说你对各种型号的星舰了如指掌,看来不是爱屋及乌!”
“运气好。”封疆谦虚的恭维着,按下耳朵上戴着的耳机,交代道:
“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登陆舰顶着旋转的红光徐徐上升,接近舱门的时候,监控雷达画面自动转成了顶视角度,便于随时调整入舱角度。
监控画面里的舱门已经开了大半,毫无征兆的,一团黑影忽然从舱门里冲出来,径直撞在登陆舰顶上,发出巨大的噼啪声,而后又被气流掀开,沿着舰舱外延滑下,落向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摄像头记录下的全过程也被同步到了母舰上,封疆和严韬将画面放慢了看,刚看出了些端倪来,便听辛伊荻心有余悸的声音从监控里传来:
“刚才那些…是什么?”
严韬正不知要怎么回答她,便听封疆边将回放片段放大,边道:
“是鸟。应该是某种群居小型鸟类。视频图像里可以看到翅膀的轮廓,残留在摄像头上的血迹里也可以分辨出羽毛摩擦的纹理。”
严韬也凑过来看,见他分析的有理有据,点头予以肯定。
“青麟二号上有活物?这个情况你们事先知道吗?”
听叶简鑫这样问,严韬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个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的,我们只负责这次行动的应急保卫工作,并不负责安保审查。不过…青麟二号签署了高规格的科研保密条款,它的任务我们不好过问。”
看来这份保密条款必然与自杀的鸟群有关。
封疆眉头紧锁的将青麟二号的仓位图出来,凝视着被标记为绿色的舱门位,又将开合数据全部打开,浏览了一遍,沉声道:
“我原本以为这四个密封舱是在紧急情况下被打开避险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这几扇门有被频繁开启的记录,时间也相对固定,而且换气和恒温系统也始终在运作着。我怀疑这几个舱应该都被改造过,不排除都是为了这次行动运输活体生物准备的。”
星舰上需要最高级别授权的区域并不多,为了节省能源,非活动区域不会进行全天候的氧气供给和温湿度恒定,封疆的怀疑很是合理。
“能找到他们的报备文件吗?”
“我试试。”
两人的对话辛伊荻都听在耳朵里,插话道:
“我也试试。如果能从这边进他们的主控终端的话,要找到文件应该不难。”
封疆并没有否定她的这个推测,只是道:
“别勉强。如果出发大厅情况不对,立刻返航。”
听他这样说,严韬面色严肃的捂住了对讲机,小声问道:
“以你的预判,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
封疆却不答话,只是将登陆舰在上升过程中记录到的画面又调了出来,调亮了力度,直到隐约能看清舱门里的图像,看向严韬:
“这群鸟不对劲,但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我对生物行为学没什么研究。舰上有了解相关知识的随行人员吗?”
这一问,梁敬贤犯了难:
“有是有,但之前考虑到科考工作的便利,出发前都分配到了科考舰上。我们这儿真要找,就只剩学员了。”
严韬立刻抓住了他这句话里的重点:
“学员也行!马上叫过来帮忙!”
“这…合适吗?现在还不知道行动的危险系数有多高…按照规定,如果行动由红色升级到紫色,学员应当退出行动…”
梁敬贤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而入的女生抢了白:
“除非学员自愿参与。我们自愿参与,申请加入行动。”
伴着她的话音,一众青年鱼贯而入,都已经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出发的阵仗。
一进指挥室,她身后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便越过她径直来到了封疆身边,双眸盯着屏幕,怯怯的声音道:
“麻烦您,把画面倒回去,放慢点。”
在将视频看了一遍之后,她点亮激光笔指向画面:
“这种絮状云是织云雀标志性的活动方式,它们也因此得名。您看这几帧图像,鸟群是在舰舱里飞窜了几个来回,才冲出舱门的。织云雀对气流和光线的感知非常敏锐。以我们现在的悬停的这个高度,任何生物暴露在舱外都不可能生存,但是这群织云雀宁可违背生物本能,也要冲出去…”
“这说明它们觉得留在舰舱里更危险,与其等死,不如拼死一搏?”
“对。”
“你能判断是什么生物对它们造成了这样的威胁吗?”
女孩蹙眉摇了摇头,却又坚定道:
“织云雀属于鸟类中的弱势群体,猛禽都把它们当做食物。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它们会以絮状云群飞,威胁到它们的一定是大型猛禽,它们想以这种方式吓退对方。”
气氛一时沉默,严韬开始怀疑只让辛伊荻和叶简鑫二人前往的决定太草率了。这种沉默让女孩不由得紧张起来,眼巴巴的看着封疆,小心翼翼到:
“我…有帮上忙吗?”
“帮大忙了!”封疆拍了拍她肩膀,然后对着耳机道:
“伊荻,听到了吗?青麟二号上可能有大型猛禽。你们行动尽量隐蔽,避免大幅度动作。”
“好。我知道了。”
有资料记载,自然界里最大的猛禽翼展可达五米,能捕捉牛羊为食。但是当猛禽出现在跨空间科考舰上,这种情况就说不定了,特别还是在崔博士这种“科研狂人”的团队里。
听封疆说帮大忙了,严韬大掌一挥,指着女孩便道:
“你,绩点加二十分,记六等功!”
说几句话就拿了二十分,这无疑是给本就蠢蠢欲动的学员们打了一针肾上腺素,这下大家更不肯回房间待命了,任凭严韬和梁敬贤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两人只好将决定权交给一门心思扑在研究青麟二号平面图的封疆身上。
“顾问,你说句话吧。”
既然被点名了,封疆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转身将众人打量了一遍,开口道:
“如果留下来,我会兼顾你们每个人的绩点,但是没有办法保证你们的安全,甚至需要你们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如果你们觉得命比较重要,可以自行离开。”
话音落下,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封疆于是看向严韬诚恳道:
“绩点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如果情况真的严重到要提前返程,对于他们而言不公平。让他们加入吧。”
这一次,严韬没有反对,之前让梁敬贤去安排记录每个人的性命和优势,刚安排好便听叶简鑫汇报道:
“我们进来了。”
严韬暂时将预备队的事放下,关切道:
“情况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辛伊荻,言简意赅的只有三个字:
“很安静。”
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成河、遍地尸骸,刚才偶遇的鸟群就像是一个意外,目光所及之处设备完整,整洁有序,说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保持着正常照明,苍白的灯光里,耳边鸦雀无声的寂静越发令人不安。
“我们现在依然接收不到青麟二号的内部监控画面信号,没有办法预判风险区域。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路径通往总控台,先确认一下监控设备的情况。在监控画面恢复前,不要贸然行动。”
这样说完,封疆又特别点名道:
“伊荻,听见没?”
然后便传来了辛伊荻极度拖长音的回答:
“听,见,了!”
一字一顿的,被点名的不爽几乎从耳机里溢出来。
“叶教授,在您的六点钟方向有一道安全门,通往外围检修通道,从那里可以步行至顶层的领航室,你们到了之后,我再告诉你们下一步行动。”
领航室是全舰视线最好的位置,同时也是运行数据终端,可以同步到所有设备的实时状态,监控究竟是信号中断还是线路破坏一目了然。
封疆调度的井井有条,严韬便也不多嘴,走到一旁将刚刚登记好的表格拿起来看,点了两个名字:
“陈冀桁,杨佳阳。”
人群里站起了两个身影,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一男一女,看名字严韬满以为是两个男生!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男生身上,迟疑道:
“陈冀桁?”
“是。”
“你几岁?”
“16。”说完,他又忙给自己解释道:
“我是破格录取的。”
严韬也不想深究这个问题,跟两人确认道:
“你们俩擅长解密数据是吗?去帮忙。把青麟二号的加密文件都给我破了,有多少要多少!”
一听有工作,俩人二话不说跟着严韬到了封疆身边,说明来由之后,封疆将权限分配给二人,严韬见工作安排好了,这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来,休息一下。”
“我没事,伊荻她…”
“过来!她有事会喊你的!”
严韬态度这样坚决,只怕不仅仅是休息一下这么简单,封疆也不再拒绝,跟着他一同进了休息室。
关上门,严韬先给他拿了支罐装汽水,然后便正色道:
“如果摧毁这个空间势在必行,你觉得我在报告上怎么写比较好?”
听见这个问题,封疆一口水差点呛到自己,严韬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赶紧给他顺气,缓过劲来表听他道:
“该怎么写怎么写。不管您动不动手,这个空间在168小时内会自己崩塌…”说着,他还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严格意义上来说,现在是148小时内。”
这句话把严韬听傻了:
“不是…你小子把话说清楚,几个意思?”
“老严,您这情报收集不到位啊。难道您不知道我也有bug加成吗?我参与的每次行动,都是末世前夕,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也是此刻的相对时间是6年后的原因。”
严韬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
“你们两个小家伙到底还能给我多少惊吓?”
对于这句恭维,封疆却也没反驳,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是他“毁灭者”这头衔,还是辛伊荻的“唯一序列”,都不是他们心甘情愿接收的宿命,就像他无论做多少努力,都摆脱不了“金鳞会”这三个字。
想到这里,他倏尔郁闷,仰头将罐子里的汽水喝完,又一把将那罐子捏的干瘪,将满心的抑郁之气发泄在那罐子上,丢进了垃圾桶,而后总结道:
“所以您该怎么写怎么写,即便您什么也不做,这个空间也在劫难逃。”
严韬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组织不惜花高价顾封疆做领袖,他这个bUG加成堪称犯规——不管什么资源,放手去拿就是了,反正空间都是要毁灭的,根本不用考虑空间人道主义限制。
想明白了这一点,严韬又发现了另一个关键:
“那么…按你的经验,这个空间的寿命还有多长?”
这个问题封疆还真答不上来,刚摇了摇头,耳机里便传来了辛伊荻气喘吁吁的声音:
“明天早上…如果雨没停,就…出问题了。如果这个空间…真的是荷鲁斯计划的一部分,根据我之前的经验,崩溃最早一定会从天气系统开始。我曾经…看到过连续一周的圆月…”
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封疆就不自觉的嘴角上扬,笑着道了声“知道了”,话锋一转又调侃她道:
“爬个五楼而已,怎么累成这样?”
下午也不知道骆添说谁爬个十四楼都不带喘气的。
“封疆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通道弯弯绕绕的,而且…氧气根本不足!你爬…你也喘!”
封疆闻言一怔,丢下严韬快步回指挥室去,再次将青麟二号的平面图调了出来,却见在他们说话间,俨然有数个通风管道已经由绿色转为了橙色——青麟二号的智能调节系统自动调整了供氧量,这说明空间里能被感知到的生命体不多了。
收了调笑的语气,封疆严肃道:
“你们到哪儿了?”
“到了。”
这样说着,辛伊荻抬起记录仪镜头,对着门牌来了个特写,又向更深的走廊扫了一眼:
“前面还有路。老叶现在放探测器进去。”
画面里,门被拉开了一条缝,葫芦型探测器展开翅膀扑啦啦的飞了进去,画面信号很快便穿回了指挥室的屏幕上——总控室里光线昏暗,跟玻璃幕墙外的舰舱内空间一样,都只保留了基础照明,各种设备仪器闪烁的彩灯此刻看起来格外明亮,交叠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探测器径直往前飞,不久便在机柜间的缝隙停住了,稳稳转了个90°,摄像头里出现了两张惊恐万状的脸,扫描之后,二人的信息出现在了指挥室的屏幕上。
“身份确认,是值班技术员。”
叶简鑫应了声好,压低声音对着探测器道:
“俯下身,去A3检修口,保持安静。”
两名技术员比叶简鑫还紧张,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爬向了检修口,不多会儿便到了门边,将门拉开一道小缝,爬进检修通道后赶紧又掩上了
辛伊荻将两个人扶起来,刚要说话,两人又慌张的始终她别出声,她只好贴进其中一人耳边道:
“把你们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终端突然被陌生代码袭击,系统防火墙崩溃,门襟系统失效,高危试验生物逃逸,下面的人…估计…都完了…”
不愧是技术员,几句话就把情况交代清楚了。
“舰内监控系统还能用吗?”
“应该可以。监控是我同事负责的,当时舱里一片混乱,我们忙着修复主控,他离窗口最近,还没完成,就被…就被…”
似乎是当时的场景过于恐怖,研究员回想起来,眸子都瞪大了。好在也不需要他回忆的很准确,探测器已经从玻璃幕墙破碎的地方飞了出去,镜头下方数米的地面上躺着一具扭曲的尸体。
“我找到他了。”这样说着,叶简鑫将探测器收回幕墙里,画面也切回了操作台:
“青麟二号总控台清理完毕,逃生2人,死亡1人。现在尝试修复监控画面。”
听他说要修复监控画面,两位技术员也凑到了小小的监控器画面两边,端详了操作台一会儿,其中一人指了指亮着黄灯的拨杆:
“这里,拨上去恢复供电就行了。”
伴随着轻微电流声,画面里出现了两只小小的机械爪,如技术员所说的,将黄灯上的拨杆推了上去。
辛伊荻的耳机里立刻传来了封疆的声音:
“有信号了,正在建立链接。”
几乎是同时,舰舱里忽然响起了嘹亮的鸣叫声,伴随着振翅声,一个巨大的投影覆盖了探测器,叶简鑫将摄像头往上调,监视画面里出现了一只四翼巨鸟,血红的双眸盯着那只小小的监控器,犹如盯着一只扑火的蛾子…

当年的场景再次出现在脑海里,女孩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带着笑,对她说:
“这小鸟好奇怪,居然有四个翅膀,但是蛮好看的!”
当被放大了上百倍的“小鸟”杀气腾腾的注视着,辛伊荻已感觉不到丝毫的“好看”,剩下的只有隔着屏幕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叶简鑫控制探测器微晃,巨鸟的眼珠子也跟着左右移动,这是毫无疑问的狩猎行为。
“看来这枚探测器是保不住咯。”
叹息一声,他将探测器的操作模式从遥控切换成了自由飞行,探测器立刻像只挣脱了捕网的飞虫,向着那大鸟直冲而去,又在它面前陡然转向,直直往下层夹板坠落。那大鸟先是一怔,醒过神来发出兴奋的鸣叫声,追着探测器俯冲下去,探测器幕后的众人便也跟着探测器的镜头一起,在空旷的舰舱内“遛”起鸟来。
脱离控制之后,探测器的行动明显灵活了许多,依托自身的红外线探测躲避障碍,在舰舱里穿行自如,不多会儿便将大鸟甩开,穿过气窗,闯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镜头慢慢下降,监视器里出现了显示器,黑色底色的屏幕上,指令代码飞快的更替,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操作键盘,即便键盘上的按键纹丝未动。
眼前的这个场景,辛伊荻真是太熟悉了——拜伦商店里的天狼星终端也是这样昼夜不停的运行着,但这种情景仅存在于终端,无论是操控多庞大的系统,它都只会隐藏于后台运行,绝不会如此招摇的出现在大屏幕上。
唯一的解释,便是青麟二号上存在另一个超级计算机终端,而这跟第一领域的发展原则是相背离的。
正想再看清楚一些,探测器的屏幕却忽而一暗,然后便被高高举起来,周围明亮的空间景物在镜头前飞快闪过,接着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仅仅是这惊鸿一瞥的环顾,辛伊荻看见了一条从主控台里延伸出来的缆线,足有小指粗细,显然是临时拉出来链接某个外置设备的,只是刚才的画面太快,角度也太小,她没能看见缆线的另一段是什么。
探测器的飞行路径很快便传输回了监视屏幕上,纵横交错的线条毫无章法可言,看的在场几人一头雾水。好在这段路径也同步传回了青麟一号,比对过垂直距离之后,立体路径图最终将探测器的失联地点锁定在了总控室。
偏偏是总控室的电脑上出现了超级终端的痕迹,辛伊荻心中覆盖着的阴霾愈发浓重起来。
“青麟二号上一共有多少人?”
辛伊荻突然的询问,三名技术员一时诧异,却还是回答道:
“标配工程师十五人,清洁工十人,研究员三十人,没了。”
听见这个回答,叶简鑫震惊了:
“才五十五人?!可是你们出发时配备的物资是足够两百人,维持一周的量啊!”
但是这个问题技术员显然答不上来,但辛伊荻心里隐约有了答案的轮廓:
“既然这些物资不是来的路上用的,那便只能是为返程准备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送我们来的随行人员恰好是133人。”
这便是说,当年送她们来的星舰并没有撤离,而是被滞留在了这里,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青麟二号之所以空仓前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要接这批队员回家。
回答她的是耳机里封疆的声音:
“可是按照相对时间,现在是十年后,他们有可能幸存到现在吗?”
“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但总控室的电脑上或许有答案。刚才我在监控画面里看到了类似于天狼星的超级终端,我想…”
“知道了。路径传输给你们,我这边帮你们盯着监控。”
辛伊荻莞尔笑起来,道了声谢谢,叶简鑫听不见封疆说了什么,但从她的回答和刚刚收到的路径图里也猜出了端倪,虽然不做阻拦,却还是谨慎道:
“你有把握吗?”
其实他并不太关心真相究竟如何,相比起真相,他更在乎与辛伊荻如何全身而退。
不曾想,关心她的一句询问却换来她毫不客气的嘲讽:
“怎么?年纪大了反而怕死了?”
叶简鑫知道她并不是恶意讽刺,不过是句玩笑话,便也不往心里去,哂笑一声,不及开口辩解,却听她又道:
“如果这台星舰已经被超级计算机控制,在弄明白它的意图之前,谁都不可能离开这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话斩钉截铁,字字千钧。叶简鑫能感受到她的坚定,不再多问,交代三名技术员去登陆舰上等待,自己则跟着辛伊荻按照封疆传来的路径,向着总控室前进。
两人一路顺利地来到总控室门口,电磁锁已经失效,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这里正是崔教授与他们视频连线的地方,但放眼空荡荡的总控室,却找不到崔教授的人影。屏幕上的代码依然在飞快的运行着,辛伊荻凝视了片刻,眸光最终落到连接着主机的缆线上,循着缆线,她又推开了隔间虚掩的门,门里是一间被改造过的实验室,刺鼻的消毒水气息袭来,辛伊荻顿觉不适,蹙眉掩住了自己的口鼻,惨白的灯光下,实验室空旷寂静的越发诡异,那条从门外延伸进来的电脑连着墙边的实验柜,辛伊荻走上前去,却见实验柜里躺着的正是下午被烈焰烧到焦黑的李云晟。
“他们还是把这家伙带回来了。”
叶简鑫这句无奈的叹息换来了辛伊荻低沉的一个“嗯”,接着,她将手伸进了操作孔里,隔着手套碰了碰焦黑的皮肤,碳化的肌肉组织像干裂的墙皮般剥落下来,露出森白的骨骼。
见此情景,叶简鑫的眉头紧紧蹙起,毫不掩饰的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咦”,继而暗叹道: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怎么说?”
“这骨头和肌肉组织分离的也太干净了,哪里像长在一起的?感觉就像……”
“像被人包在上面的。”
这样说着,辛伊荻再次将手伸进去,指甲叩击在骨骼上,清脆的声响一点都不像钙化的骨头,反而像是金属。
心一横,她伸手移向那枚已经辨不清五官的头颅,轻轻一推,那颗脑袋便向一侧歪过去,露出了插着缆线的后脑。
缠斗了一下午的李云晟竟然是个仿生人!
叶简鑫不禁咂舌,看向沉默不语的辛伊荻,便见她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半晌,黑着脸转身回总控室去。
也许是太久没听见反馈,叶简鑫的耳机里传来了严韬的询问:
“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切正常。除了……下午我们碰到的那个李云晟是个仿生人。”
这个消息让严韬震惊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倒不是因为这个仿生人如此逼真,而是下午听见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刻意制造这么个玩意儿来恶心辛伊荻,幕后之人的恶趣味真是令人反胃。
回到总控台前,辛伊荻注视着屏幕上飞速运行的代码,听叶简鑫在一旁问道:
“这就是刚才那些技术员说的,攻击了青麟二号的不明程序吗?”
辛伊荻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回答道:
“我怀疑这些代码是被人估计设计在仿生人的中央处理器里的,他们知道一旦仿生人被抓获,我们一定会试图从它的程序里获得有用的消息。只要连上了我们的设备,这个程序就会侵入我们的系统里。”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控制青麟二号吗?”
“如果是普通劫持代码,或许如此。但如果是超级计算机,只怕它的目的没这么单纯。”
这样说着,辛伊荻拿起放置在中控台上的对讲机,沉声道:
“谈判。”
片刻后,跳动的代码停住了,清空之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的光标,随后跳出一个字:
“好。”
辛伊荻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的目的不仅仅是控制青麟二号。你到底想干什么?”
光标闪烁了几下,回复道:“离开这里。”
看来它已经预判了这个空间即将毁灭,不想随之消失,由此可见这台超级计算机的终端就在云层之下的城市废墟里。
“这个要求并不困难。只是你知不知道,我们来的那个空间是不允许超级计算机存在的?”
“我知道。”顿了顿,新的回复又跳了出来:
“但是天狼星可以存在,我就可以。”
看着这个回答,辛伊荻心头一紧,如果它一直存在于这个空间,又知道天狼星的存在,唯一的可能便是它已经跟着破解的文件入侵了青麟一号,而她眼下也无法判断这个不知名的超级计算机和天狼星谁更胜一筹。
方才衍生出的几丝怜悯顷刻消散,辛伊荻的眼神变得冷冽,沉声道:
“保证他们的安全,其它条件可以谈。”
“这样的话,对价就不仅仅是带我离开这里这么简单了。”
默读着这句话,辛伊荻甚至能描摹出它得意的语气。
“你还要什么?”辛伊荻的语气冰冷。
但她的这句话再没有得到回复,短暂的静默之后,轰鸣声自舰舱内响起,星舰犹如自沉睡中苏醒的巨兽,猛的向下一沉。
还没想明白这个不明系统究竟要做什么,耳机里传来了封疆紧张的问询:
“伊荻,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下降高度?”
“青麟二号被不明程序控制了,如果我不按要求完成任务,我们都没办法离开这里。”
封疆敏锐的捕捉到了她刻意加重的“我们”两个字,不安的情绪自心底里升腾起来:
“什么任务?”
说话间,辛伊荻跟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地形图,端详片刻之后,她有了答案:
“它要我到下面的城市去取一样东西。位置已经标注给我了,如果这下面是一座空城的话,难度应该不大…”
“可是这下面的地对空防御系统并没有失效,就这样降下去,跟活靶子有什么区别?”
醍醐灌顶!辛伊荻真把这茬忘了!
“既然要我帮你做事,你该有办法让我降落吧?”
这句话辛伊荻自然是对程序说的,但是屏幕上的答复却气的她差点骂赃话:
“我可没说我有办法哦。”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些理解第一领域会将超级计算机彻底抹杀的决定。
或许是感知到她的愤怒,屏幕上又跳出了一条新的信息,叶简鑫逐字读了出来:
“封印程序一旦启动便不可逆转,直至弹药耗尽,或程序被迫终止。”
刚读完这句话,耳机里便传来了刺耳的嘈杂声,彼此的声音也随着青麟二号的缓慢下降而彻底被噪音取代。
意识到距离已经超出了通讯范围,封疆便也不再勉强,看向严韬道:
“叶教授说,这里启动了封印程序,并且不可逆转。”
封印程序,顾名思义,就是将某个区域封印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是一种危机熔断机制,当某个区域存在不能被销毁,但又有可能造成巨大损害的物质时,这个程序便会触发,直到危机解除,程序被人为终止。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不可逆转的防御系统,如果已经被判定为不能逆转,唯二的可能便是危机无法解除,或者程序核心已没有幸存者。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云层之下的土地都是毫无疑问的是非之地。
一筹莫展中,通话器又响,封疆接起来,对面传来了骆添暴跳如雷的怒吼:
“封疆你特么什么意思?!说好的明天早上行动,你们的母舰怎么就降下去了!爷舰上的炮可不是吃素的!要是敢动爷的战利品,爷让你的人有去无回!”
灵光乍现!封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问道:
“你有多少火力?”
这句话在骆添听来就像是挑衅:
“我特么…足够把这个破地方炸塌你信不信?!”
“炸。”
一个字,骆添懵了:
“往…往哪儿炸?”
“地面,哪里有光炸哪里!”
话音落下,便叫一团亮光在云层里炸裂开来,爆炸的轰鸣如惊雷般响彻天际。总控室里立刻响起了警报声:
“青麟二号中弹,防护屏障受损!”
“卧槽,刚才那是什么?!”
面对骆添的惊呼,封疆选择了不回答,只是道:
“调集所有火力,封锁空域,摧毁地面防御系统。”
骆添应了声好,边安排空袭,边抱怨道:
“不是…你倒是先让你的人停下来啊!这样我很难保证不误伤啊!我们的武器什么水准你心里没数吗?”
“停不了。青麟二号被劫持了,伊荻在舰上。”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咒骂,骆添不再废话,激光束接连射出,精准击中每一发射向青麟二号的导弹,封疆这才松了口气,便听骆添又问:
“你呢?要不要我去接你过来?在那里你应该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吧?”
“好。我去收拾东西,出发大厅见。”
说完,封疆转身便往总控室外阔步而去,严韬疾步追上去,在走廊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
“封疆!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必亲自去。”
有金鳞会的火力做掩护,青麟二号要降落是没问题的,但降落之前另一段危险的开始。
“伊荻一刻没有全身而退,事情就不算解决。”
“她能力很强,又有老叶帮她,会没事的!反倒是你…如果你留在这里,等事情解决,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金鳞会不该是你的栖身之地。”
这何尝不是他心之所向呢?
但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所向往的光明却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无计可施,无力反抗。
垂在身侧的手掌不禁攥紧了,半晌,他的嘴角蓦地勾起了无奈的苦笑: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如果藏在影子里才能护她万全,我甘之如饴。”

青麟二号降落在废弃的广场上时,天色已经微亮,广场周围站着金鳞会荷枪实弹的雇佣兵,整片区域也已经清理的很干净——这些看起来已经破败的建筑材料,分类筛选之后都是资源,无论是钢筋还是砂石,重新处理之后都有它们价值。
舱门开启,门里出现了辛伊荻和叶简鑫的身影,这一眼对于封疆而言,仿佛阔别了一个世纪般久远——从联络信号中断的那一刻开始,他没有一刻不在后悔自己的决定,如果他没有同意让她登舰勘察,她便不会陷入被动之中,这种被人胁迫的感觉该有多憋屈!
风雨里,他将她用力揽进怀里:
“以后这种任务还是别碰了,你跟他们玩,我不放心。”
辛伊荻应了声“好”,抬眼看他,轻笑道:
“你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把老严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这个问题封疆不好回答,严韬并不想袖手旁观,但碍于身份,他也不得不综合评估眼下形势,要说生气大约也是真的,不过不是气他救辛伊荻的行为,而是气他恨铁不成钢的脱不开金鳞会的枷锁。
半晌,他低声应了个“嗯”,笑道:
“我可是亲手炸了送到跟前的铁饭碗啊,这下我只能用金鳞会养活你了。”
他这话中透着些许无奈,辛伊荻闻言,笑意越发明显,抬手勾着他的下巴,调侃道:
“这么为难的话,我也不介意你跟我一起回拜伦商店吃软饭啊。”
说完便从他怀里离开,向叶简鑫道了声:
“这里交给你了。”
然后便拉着封疆的手,向不远处那扇虚掩的铸铁大门去。
既然说到了拜伦商店,封疆便接着话茬往下问:
“青麟二号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你都得忌惮它几分?”
“我还不能确定,但从它的逻辑行为上来看,应该也是超级终端。”
“以你的判断,它和天狼星孰强孰弱?”
这个问题换来了辛伊荻长长的沉默,思虑片刻,她抬眼看他,沉声道:
“论能力,天狼星肯定在它之上。我只是拿不准的是它究竟是敌是友。如果天狼星被它策反,我们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说完,她又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总结道:
“青麟二号上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先完成它给我的任务,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这个观点封疆是赞同的,说话间,两人已现在了铁门前,封疆一抬手,雇佣兵便齐刷刷的将门推开,鱼贯而入,飞快的将建筑里外翻了个通透,确认安全之后,领队折返回来汇报:
“通道已清理完毕,您要亲自过去看看吗?”
封疆不应他,只是看下辛伊荻,问道:
“你说呢?如果不想进去,就让他们拿出来。”
辛伊荻不得不承认,这种人多势众的扫荡确实很有效率,远比她自己一间间搜来的快。
“去看看吧。我想见识见识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要动用封印程序。”
她这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想来也是,为了这东西,她差点香消玉殒在防空火炮里,可不得亲自去看看吗!
想到这里,封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一阵跳,将领队拉过身边,交代道:
“让兄弟们警醒点,别出什么乱子。”
“您放心,地毯式搜索过了,没有危险。”
封疆揉了揉眉心,刚准备进一步暗示他,辛伊荻却替他开口了:
“你们老大的意思是把有价值的东西先保护起来,免得被我拿来撒气,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建筑物内的空间平坦开阔,没有弯弯绕绕的回廊,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密室,所有房门都已经被雇佣兵打开,空荡荡的房间一览无余,像已经被人清理过一遍,却又什么都没有带走。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十二个巨大的玻璃罐里充斥着浑浊的黄白液体,这是生化实验室里标配的培养盅,从尺寸上不难判断里面试图培养的物种。
辛伊荻的目光在触到培养盅旁边的夹板时,便再也没有移开过,封疆将实验室环顾了一圈,走回她身边,便见她手中的夹板上“培育对象”一栏赫然写着:
基因母本08号,多罗。
不及问,辛伊荻便已叹息道:
“看来这里就是当年遗失样本的归宿。”
既然进行过实验,实验室的终端里一定会有记录,只是辛伊荻的手刚伸向终端的开关,便被封疆拉住了,只见他按着耳机道了句:
“带冀桁过来。”
然后又同她解释道:
“既然他们会启动封印程序,就不排除设置了数据自毁的可能。让专业的人来处理。”
这是个很合理的怀疑,辛伊荻点点头,刚从终端边离开,领队便又来到了二人跟前:
“老大,有发现。”
封疆应了声知道,揽着辛伊荻跟领队一同向后院去。
与其说是后院,不如说是个改造了的停机坪,青麟二号逃逸的登陆舰此刻正安稳的停在其中,舱门大开着,驾驶舱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娇小的尸体,正是崔教授通报里的那位助理,唇色青黑,一看便知是死于中毒。
二百余份血液样本尽数在她身边的箱子里,此刻已无法判断是没来得及卸货,还是重新装载了没等到回程。
封疆将那些样本核对了一遍,耳边突然响起下午遇见李云晟时他说的话:“我的任务是把样本送到指定的地方,多罗的任务,是到指定地点回收样本。”
想到这里,他靠近辛伊荻,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难道青麟二号上的超级终端,要你带回去的就是这个?”
辛伊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它只是让我来这里,并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
这个疑惑从她接受任务开始便一直困扰着她,超级终端大费周章的让她到这里来,总不能是单纯为了告诉她当年的真相吧!
一筹莫展中,舱外传来争执声,封疆同辛伊荻出去一看,原是严韬带着人赶到,一副准备接管实验室的样子,冲突也正因此而起。看到封疆露面,严韬立刻找到了谈判对象,向他挥了挥手:
“我们谈谈吧。”
这不是个询问句,封疆便也不拒绝,示意守卫的雇佣兵放下武器,让严韬靠近登陆舰旁,开门见山道:
“这里的东西我不感兴趣,你们来的正好。”
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严韬闻言一怔,然后朗声笑起来:
“还得是你小子识大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笑容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但很快便又被更爽朗的笑容掩盖:
“说吧,什么条件?”
“把这些样本全部销毁。”
封疆指的正是失而复得的二百余份血液样本,不出所料的,他在严韬脸上看到了为难:
“如果你是有什么顾虑的话,不妨明说,如果理由合理,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虽然没有明示拒绝,但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否定。
封疆并不多做解释,妥协道:
“如果不能全部销毁,那么我要求取回金鳞会成员的那部分样本,之前既然说要我的人退出行动,我的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思虑片刻,严韬点了点头,封疆于是示意人上前提走了其中几个箱子,当他的手伸向自己和辛伊荻的样本时,严韬却将他的手按住了:
“你的可以拿走,她的不行。”
此情此景完全在封疆的预料之中,他不放手,严韬也不松开他,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僵持中,便听辛伊荻哂笑道:
“以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样本这么宝贵。当年我的血液几乎被抽干,也没能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希望这管血能让你们有新的发现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封疆便也不再执着,示意手下带着箱子一起离去。
刚出舱门,陈冀桁便被几个士兵押着迎面而来,见到封疆,少年稚嫩的面庞染上了些许委屈,不及开口,严韬已先声问道:
“这是做什么?”
“这小子从实验室终端上窃取资料,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士兵的回答立刻得到了陈冀桁的反驳:
“我说了,我是在破解密钥!而且,我的存储设备也被你们没收了!即便我拷贝了,也带不走啊!”
听他这样说,严韬抬手示意士兵们放开他,又问道:
“你看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这个系统有自毁程序,我还没破解完!”
他的反应并不像说谎,既然存储设备都被没收了,严韬便决定卖封疆个面子,示意手下放了陈冀桁,让他跟着封疆一起离开。
回到登陆点的时候,青麟二号已经被严韬的人接管,叶简鑫见二人回来,赶紧迎上前去,不及开口,辛伊荻已问道:
“系统有进一步指示吗?”
叶简鑫摇了摇头:
“没有,忽然间就消失了,不仅没有指示,呼叫测试也没有反应。”
听他这样说,辛伊荻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心,封疆看出她的不安,将她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安慰道:
“严少校已经接管了行动,他会处理好的。”
对他的这番话,叶简鑫深表认同:
“对,你跟封疆回去休息,有情况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话到这里,他看见士兵将研究员的尸体扛了出来,不由自主的探头看了一眼,遗憾道:
“这么年轻…可惜了…”
辛伊荻“嗯”了一声:
“大概是这次事件中丧生的唯二的两个成员吧。”
不曾想,这句话却得到了叶简鑫的否定:
“是唯一。青麟二号里被巨鸟攻击的技术员,也是仿生人。”
这件事辛伊荻道真没想到,再抬眼看向青麟二号,正看见众人在士兵的护送下从舰舱里出来,崔博士也在其中。
幸存者与丧生者擦身而过,这画面看着令人不禁唏嘘。
许是看辛伊荻凝视着眼前的场景,目光发直,叶简鑫只以为她是累了,交代封疆带她回去好好休息。
一夜未眠,辛伊荻确实困了,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但脑子里却像有一团白雾,真相分明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得。跟封疆回到金鳞会的星舰上,匆匆洗了个澡,她头发都没吹便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头发也已经吹干了,香喷喷的,带着洗发水的香气。
论住宿条件,金鳞会的船舰确实舒适的没得挑,如果不是隐约听见雨点敲击在金属舰身上的噼啪声,她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任务空间里。
风雨没停,这便是说这里的控制程序已经紊乱,进入毁灭倒计时了。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坐起身来,麻溜从床上下来,开门便往外去——这是个套间,卧室外还有一间起居室,连接着浴室和洗漱间,封疆此刻正躺在她刚才睡着的沙发上,手臂遮着眼眉,知道她来到身边,他抬起手臂捉住她的手腕,眼睛却被灯光晃到,眉头不禁蹙起,辛伊荻见他这样子,倏尔心疼,蹲下身子问道:
“怎么在这里睡?”
他的嘴角勾起无奈的笑,将她的手腕置于唇前一吻,叹道:
“在你身边,我做不到只是睡觉…”
这话已经不能算是暗示了,辛伊荻自然听得明白,莞尔笑着将他拉起来,不由分说的拽进了卧室里。
房门刚关,他反身便将她按在门上,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她仰起头来回应他的索取,试图跟上他的节奏,动作却略显生疏。片刻后,便听他轻笑一声,突然将她抱起,而后随她跌进柔软的床榻里,四周都被他的温度和气息包围,安全感霎时充盈了她的身心,只是他此刻的姿态太具压迫感,她不禁紧张,轻声唤他,下意识的想挣脱束缚。感受到她的不安,他的吻回到了她唇边,回应着她的呼唤,柔声安抚她,虽然她只是唤他不说话,但她颤抖的声音却将她惶恐出卖的淋漓尽致。
他笑意俞深,俯视着她泛着红晕的双颊和波光粼粼的眸子,顾不上怜悯,只想将她彻底征服。
“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压低声音问她,带着轻喘,嗓音里满满都是诱惑,在她耳边囔囔。
思路断断续续的,连回答他的话也连不成整句,只是道:
“昨晚…”
初越雷池,他终归是要怜香惜玉一些的。
“昨晚只是开胃菜。开胃菜吃不饱啊…”
舷窗外的世界风雨飘摇,卧室里的空间氤氲温润,待到醒来,耳边隐约有嘈杂声,隔着厚厚的隔墙依然清晰可辨。辛伊荻伸展了一下腰肢,转身便被封疆又搂进了怀里:
“醒了?”
听见他的声音,她忽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想从他怀里逃离,但他预判了她的行动,双臂将她锁的更紧:
“说过让你休息,说到做到。”
他说这话,辛伊荻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但被他禁锢在怀里,她无计可施,既然只能束手就擒,她也不介意再放肆些,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嘟囔道:
“外面怎么这么吵?”
“骆添在楼下开庆功宴。刚才来请过你,我说你还没醒。”
“庆功宴?”
“托你的福,我们这次满载而归,骆添那小子直后悔带的人少了,还有好些油罐带不走。这次的战利品,够他在金鳞会里横行一段时间了。”
辛伊荻听了却不答话,眸光没有焦距的发呆,指尖在他胸口画着圈圈,撩拨的他心里一阵刺痒,他赶紧将她的手握住,低头靠近她的脸庞,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升温,辛伊荻自神游天外里醒过来,抬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趁他恍神的空档逃脱开:
“我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既然被她逃开了,他便也不再捉她回来,几乎睡了一天,她是该饿了。

草草冲了个澡,再换身便装,来到中庭的庆功宴会场时,堆起的酒塔才削去个尖顶,气氛刚到位。
见封疆搂着辛伊荻走进会场,骆添只觉得眼前一亮,从主座上站起来便向二人迎去,只是到了跟前,他的目光就没从辛伊荻身上挪开,更是彻底忽略了封疆的存在。
“哟,小祖宗,您舍得醒了?”
辛伊荻已经习惯了骆添这样称呼她,莞尔笑道:
“不舍得,但是饿了。吃饱了回去接着睡。”
“要我说你得是踩着点儿来的!这菜可是刚要上!想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加!”
“你给大家办的庆功宴,我点菜?合适吗?”
“合适。这庆功宴本来也是给你办的。”这样说着,骆添拿过支新酒杯,倒了半杯递给辛伊荻,道:
“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扬眉吐气,光宗耀祖啊!”
这杯酒才到辛伊荻手里,酒杯还没过度上她的体温,便被封疆抽走了:
“伊荻不喝酒,这杯酒我替她喝。”
骆添也不介怀,举了举酒瓶权当干杯,看着封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凑向辛伊荻俏丽的面庞,在她嘴角落下一枚浅吻。
酒气浓烈,她蹙了蹙眉,笑着将他的脸推开,却被他更坚定的拥进怀里,低头便是一记深吻,引得周围众人放肆起哄。
这边热闹着,热菜冷碟从厨房鱼贯而出,很快便摆满了会场的桌台。
自餐盘入席,辛伊荻的目光就没有从饭菜上移开,她的这个表情被封疆看在眼里,刚准备问她想吃什么,骆添却已先声夺人:
“你要是不喝酒呢…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吃饱喝足。”说着,他眸光一转,最后落到了临近驾驶舱的窗边,挥手一指:
“喏,那边挺好。闹中取静,你俩能好好聊聊天,也不妨碍你们蹭个氛围。”
这倒是个很好的安排,封疆于是揽着辛伊荻穿过众人往他指的位置去,刚坐下,单盛出来的菜点便摆满了跟前的桌子,辛伊荻下意识回过头想跟他说声谢谢,正看见他朝自己望来,四目相对,他举起手中的酒瓶晃了晃,像是祝她吃好喝好,这便转过眼沉浸到自己的声色犬马中。
封疆将大块肉排切碎了放在辛伊荻面前的盘子上,见她恍惚失神,关切问道:
“想什么呢?”
辛伊荻醒过神来,刚摇了摇头,他的手便抚上了她的面庞:
“论姿色,我该是比我弟强吧,你看他不看我?”
这句话把辛伊荻逗笑了,指尖在他脑门上重重一点:
“你的世界里就没有更高级的对比项了吗?非得跟他比?”
说完,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肉块,笑意却慢慢淡了,唇边勾着的一丝弧度也显得勉强。
他看得出她有心事,细细回想起来,似乎这份失神从自己告诉她庆功宴的时候便忽然冒了出来,每当她陷入这种情绪里的时候,她便不敢与他对视,想做了错事的孩童,垂着眸子回避他的目光。
一个想法忽然在封疆脑海中掠过,斟酌片刻,他试探着问道:
“后悔了?”
辛伊荻闻言一怔,抬眼看他,生怕他再说出类似“你是不是后悔选我,没选骆添”这样的惊人言论,索性坦白道:
“嗯。确实后悔了。如果他没有被牵扯进来,这个庆功宴应该是为你办的…”
她原来是在为这件事自责!再联想起之前他说过只能用金鳞会养活她,也说过这次骆添带着战利品返程,大概能在金鳞会里横行霸道一阵子,这些话叠加在一起思考,封疆找到了答案,却还是调侃她道:
“知道后怕了?”
“也不是怕…只是觉得…如果回到昨天的这个时候,你也不是非金鳞会不可。可是现在你没有退路了…”
如果不是她过度自信的要求登舰探察,就不会被超级终端胁迫,也不会逼封疆违抗纪律和指令,动用金鳞会的火力摧毁结界封锁。如果说在此之前,严韬是封疆的退路,事到如今,这条退路可以说是她亲手斩断的。
“别胡思乱想了,不是你的错。即便我不出手,严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无法确定他出手和青麟二号被击落哪件事会先发生,所以不敢冒着个险。与我而言,金鳞会也好,严韬的铁饭碗也罢,都不如你重要。至于骆添…”
话到这里,封疆刻意拉长了尾音,见她眼巴巴的望着他,严肃的像在等宣判。他还从不曾见过她这般担忧的模样,不禁笑起来:
“他的这点成绩还不足以动摇我在金鳞会的地位。不过如果你的胳膊肘再往外拐几次,就很难说了。”
这句话被刚好冲他们走来的骆添听见了,毫不掩饰的“啧”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同门兄弟,都是一家人,拐哪儿不一样吗?”
骆添这见风使舵的能力跟他爹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了!出发前还跟他水火不容的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同门兄弟”都说出来了。
不过他也没给封疆吐槽的机会,收了嬉皮笑脸的表情,严肃道:
“军队的人来了,说有事跟你谈,给你打发走,还是换个地方聊?”
“打发走是不合适的,毕竟是军方的人,没必要闹的这么僵。你的这些货要想出手,没他们的批条,估计够呛。”
听辛伊荻这么说,骆添狠狠在身边跟着的小弟身上拍了一巴掌:
“你看,我还好没同意你不让他们登舰吧!你们说吧,怎么办?”
“我去见他吧。”
这样说着,封疆站起身,刚从辛伊荻身边擦过便被她握住了手掌:
“我跟你一起去。”
封疆也没拒绝,牵着她一同往登舰舱去,骆添看着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桌面上几乎没动的饭菜,无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杂役过来。
“骆少,是要把这些收了吗?”
“收什么收?端回后厨去热着,一会儿送他们房里去,浪费…”
最后这两个字,骆添说的咬牙切齿,他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怜惜之情源自哪里,只是莫名觉得心疼,却又找不到地方发泄。
严韬这次来访并没有与叶简鑫同行,而是带了四个荷枪实弹的军士,难怪骆添会如此谨慎。惯例客套了几句,话题很快进了正轨。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两个事情。一是把‘黄雀’送回来,上面的组织样本都提取化验完毕,也都消毒过了,我知道它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就先申请解禁,送过来给你。”
辛伊荻从严韬手里接过那支带着体温的银色短棍,道了声谢,顺口问道:
“化验结果如何?有比对到相近序列吗?”
她会说“相近”,便是已经料到仿生人的基因来自不同的个体,严韬也不打算隐瞒,坦言道:
“我们确实比对到了相似序列,其中有你,李云晟,多罗,还有…”
“都来自研究所?”
“是的。”
看来当年他们的血液样本不仅仅用于复刻,还制造了这种不知道意义何在的仿生生物。
“既然说到了序列,我来这里的第二个原因,跟血液样本有关。刚才我们进行了比对,从实验室取回的登陆样本中,伊荻的样本是假的。”
语惊四座。在众人一片诧异的神色里,严韬继续道:
“有人用动物血液替换了伊荻的血液样本,这件事,你们是否知情?”
这话分明就是冲封疆来的,他听的明白,索性直白问道:
“您是怀疑我替换了血液样本?”
严韬没有回答,一旁的骆添却听不下去了:
“不是…有必要吗?一支血液样本而已!伊荻都已经是我哥的人了,想要她的序列样本,至于这么费劲吗?”
话糙理不糙。
如果只是需要取得辛伊荻的序列样本,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执着于血液,除非那支样本在采集之后进行了特殊的处理,具体是怎样的处理,严韬并不方便透露。
“严少校,样本箱是您看着我拿的,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碰过伊荻的样本,封条和锁在交给您的时候也是完整的,且不说我有没有必要调换,在封条和锁都没有被破坏的情况下,我即便想调换也做不到,不是吗?”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其实这些事严韬都知道,来询问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走个过场而已,可个中缘由他又不能明说,辛伊荻见他面有难色,封疆又不肯退让,只好开口调解:
“血液样本从出发前封存,到我们在废弃实验室里找回,这期间将近120个小时,样本都存放在青麟二号的实验室里,如果要调包,青麟二号的船员机会比我们大多了。与其花时间跟我们纠缠,不如把注意力放在青麟二号悬而未决的诸多疑点上。”
“青麟二号我们也在查。不过…你的血液样本对这次行动非常重要…”
严韬的话说到这份上,再要装作听不懂就有些刻意了。
“说到底,您就是希望我们把这份样本补上,对吧?”
见严韬点了点头,辛伊荻嘴角上扬,露出了得逞的坏笑:
“一管血而已,我想应该还不至于让我把命交代在这里。不过既然是重要的东西,我也没有白给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严韬笑起来:
“老叶果真了解你,他就知道这管血没那么容易补上。说吧,你想要什么?”
“您看啊,我把这管血给您,您能回去交差。我的人也不能空跑一趟,对吧?我也不贪心,不过是要您帮忙在放行条上盖个章,证明这些东西都是打捞的无主资源,允许自由交易。”
语毕,她看向骆添招了招手:
“把舱单准备一下,电子档和纸质文件都拿过来。”
骆添应了声好,放下酒瓶子同手下一起去准备,辛伊荻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右手臂往桌上一放,看着严韬催促道:
“不是要抽血吗?别傻站着了。”
设备架好,医生就位,文件也送到了严韬手中,签章落下的时间与针管刺进皮肤的节点一致,在骆添眼里,这笔交易就像是辛伊荻用鲜血换来的,感性的细胞在酒精作用下迅速发酵,鼻根一酸,慌忙避开眼去。
可就在他转头的片刻,脑后却传来了封疆的惊呼,回过眼便见辛伊荻唇色煞白,面色如纸的倒在封疆怀里。给她抽血的医生也慌了,匆忙将样本封存好,赶紧拿了急救箱出来,一番检查之后,好在只是低血糖引发的晕眩。
封疆将虚弱的辛伊荻抱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他心疼地看着她,心中充满了自责。
骆添紧跟着进入房间,看到辛伊荻的状况,一时愧疚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
“她要抽血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面对他的斥责,封疆无可辩驳,他确实不知道辛伊荻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只知道这管血如果她不抽,他们谁都无法脱身。却说骆添也没见过封疆这般六神无主,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让后厨弄点好吸收的汤水来,等她醒来喂她喝。你陪着她吧,如果那群人还要来找事,我做主替你拦下来,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封疆应了声好,下意识又道了句谢谢。骆添闻言脚下一顿,却也没再说什么,阔步往外去,房门一开,险些与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却是陈冀桁,小小的个子抱着台电平板电脑,在门外踌躇不决,见骆添出来,开口问道:
“我…可以进去吗?”
骆添却也没拒绝,只是道:
“你最好有重要的发现,你老大心情应该不算太好。”
本来还不至于害怕,但被骆添这么一警醒,少年不禁惶恐,战战兢兢的蹭到卧室门边,未及看清卧室里的情形,封疆的身影却已立在了他跟前,嗓音清冷问他道:
“有什么发现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似乎也不至于很糟。
“是…我安插在实验室电脑里的尾巴程序,追踪到了他们的破解进度,有一些内容我想您会有兴趣知道…”
这样说着,他将平板电脑打开来,还没推到封疆面前,却被他拒绝了:
“不用给我看了,你直接说吧。”
少年在脑子里将信息过了一遍,将关键信息滤出来,言简意赅道:
“他们解锁了培养盅的三百多条实验记录,其中有一条有别于其他内容,结果是待观察。”
“有什么特别的吗?”
“其他所有记录都是失败,唯独这一条是待观察,而且之后也再没有进行重复实验的记录。”
“你怀疑…这个记录对应的培养实验成功了?”
陈冀桁点了点头:
“虽然我不太了解实验过程,但我认为,在这种极其有限的资源条件下,不会再进行重复实验的原因不在乎两个:成功,或者彻底失败。就目前破解的记录来看,如果是放弃培育的项目,状态应该是‘终止’,比如012号母本,是记录最少的,也是最早被标记为‘终止实验’的。”
“终止原因是什么?”
“绝对唯一序列,无法复刻。”
这便是说,“012”的编号是以辛伊荻的基因序列做为母本的,李云晟也说过,她的基因序列是无法复制的。
“你说的这个‘待观察’的母本,编号是多少?”
“08。”
话音落下,便听辛伊荻的声音从卧室门边传来:
“多罗,我在实验室的培养盅上看见了记录本。”
封疆赶紧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虽然军医给她注射的葡萄糖缓解了她低血糖的症状,但她的脸色还是很差,可她却一门心思都在实验结果上,刚坐下便问陈冀桁道:
“你的意思是,他们复刻了多罗的基因序列,并且成功的培育出了生物样本?”
“我…不能确定,不过从目前追踪到的文件来看,可以这么假设。”
少年的用词很严谨,将他谨小慎微的个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辛伊荻闻言,若有所思的垂下了眼眉,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嘴唇也不自觉的抿紧了,这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你想到什么了?似乎每次提到这个名字,你总是特别在意…”

纯血曼德里亚人,多么金贵的称呼!
“十二领域的原住民曼德里亚族?这个族群在‘苍穹绝境’被攻占的时候就宣告灭绝了啊!”
陈冀桁的惊叹正是封疆所想。
十二领域“苍穹绝境”由无数浮空岛屿构成,从这些岛屿上开采出的矿石能提炼出反重力核心,这种物质的发现大大进化了星舰的制造工艺,是新生代星舰最重要的动能来源,装载反重力核心的战舰重量更轻,速度更快,反重力核心迅速成为军工领域人人趋之若鹜的抢夺资源。
跟矿石同样炙手可热的,还有十二领域的原住民曼德里亚人,这个天生精通机械制造的民族同样掌握着淬炼反重力物质的核心技术,在近乎疯狂的掠夺和围捕之下,从发现十二领域到将矿石资源瓜分干净,不到三年之间,曼德里亚族便彻底从十二领域消失。
“‘苍穹绝境’是半个世纪来最伟大的航海发现之一,曼德里亚人灭绝也是仅次于十三领域崩塌的最令人遗憾的结局。”
封疆言语中的惋惜,令辛伊荻心弦微颤,倚在他肩头,继续说多罗的身世:
“多罗进研究所的时间比我早很多,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机械制造几乎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给他一把螺丝刀,他能把运输机改造成机械鸟。他是被十二领域当作质子送来北陆的,但在十二领域被攻占之后,质子失去了价值,如同商品般被明码标价贩卖,至于最后被送到研究所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在研究所里,‘曼德里亚’是禁忌一样的存在,倒不是提了多罗会不高兴,而是我们怕会不小心说出‘灭绝’的事,如果他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人,不敢想他该有多绝望……”
正说着,骆添端了果汁进来,却也不好奇他们在聊什么,只是将果汁递到辛伊荻手里,没好气道:
“种族灭绝我管不着,我只知道再不吃点东西,你就要灭绝了!”
辛伊荻笑着道了声谢,伸手将果汁接过来,却发现手颤抖着几乎拿不稳杯子,好在封疆眼疾手快,将杯子同她的手掌一起握进掌心里,送到她嘴边,看着她喝了两口,眸光顿时蹭亮,看向他,兴奋道了声:
“好喝!”
她望着他的眸光莹莹,眼底像有星子闪烁,写满了满足和惬意,看的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姑娘刚认识的时候冷得像潜伏在深夜的黑豹,随时都会亮出利爪给他一记致命袭击。放下防备之后,她又乖顺的像只小猫,将所有的情绪展露无遗,哪怕只是一口美食,都能让她快乐很久。便是她这份满足的笑容能给他带来巨大的成就感,够他彻夜回味,想起就不禁露出笑意。
“喜欢就全部喝完,等血糖升上来再吃东西。”这样说着,他将她的头拨回自己肩膀上,若有所思道:
“如你所说,多罗的身世这么特别,为什么他们选择花费高昂的代价去复刻他的序列,而不是好好的培养他呢?”
“我想……大概是为了实现‘绝对服从’吧……毕竟谁会希望‘工具’有自己的想法呢?”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猜测,现实的令人痛心。
刚才陈冀桁说过,辛伊荻的序列也在复刻之列,只是因为无法复刻,所以提前终止了。封疆不禁庆幸,还好实验失败了,不然他也不会有机会与她重逢,这样想着,他不自觉的又将她搂紧了些。
众人各有心事的沉默着,骆驼也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
“但是……即便真的复刻出了‘绝对服从’的序列,有且只有一个,够干什么用呢?”
听他这样问,封疆倏尔蹙眉,看向他:
“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怎么说话呢?门就这么开着,我刚好在门口听到了。不想让别人听,你们倒是关门啊!”
一句话换来连珠炮似的一串反驳,封疆真不明白这家伙的嘴怎么这么碎呢!
见大家不回答他,骆添只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又将疑问进一步解析道:
“呐,我的意思是啊,难道只靠这复刻出来的一个人,就能实现反重力核心的全面投产吗?他就算不眠不休,一天干满二十四小时,能干多久?流水线的机器人都不带这么用的!万一一不小心累死了,又得重新复刻,重新学习他们民族的秘籍,生产线又停滞了!”
话音落下,封疆眉头一挑,看着他的眸光里平添了几分警惕:
“你到底偷听了多少?”
也许是知道自己听墙角不厚道,骆添此刻尽现乖巧,斩钉截铁回答道:
“就这么多,没了。”
直到这时,默默坐在旁边的陈冀桁终于开口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复刻基因序列,并不是用于‘生产’,而是用于‘发现’?”
这个角度很新颖,封疆的目光转向他,肯定道:
“继续,说说你的推测。”
“不是推测,是最高机密。四年前,我意外用‘尾巴’代码追踪到了‘奈特’,在‘奈特’的数据库里,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文件,这些文件将基因序列、空间碎片和超维度探索三个方向的研究联系在一起,他们称之为‘密钥’。按照当时的研究成果,理论研究的逻辑已经闭环,只差提报相关部门批准进行实验。”
“等会儿!你这小子入侵过‘奈特’?!”
“奈特”是北陆政权最高机密档案库,随便一个文件都有可能动摇北陆政权。
相较于骆添的大惊小怪,封疆显得尤为淡定,接收到陈冀桁向他投来的目光,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得到封疆的许可,少年继续道:
“也…不能算入侵。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追踪到了‘奈特’,那个漏洞存在很久了,我只是好奇跟进去看看,直到被判了三年监禁,我才从狱警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答案。”
“不是…你偷窥最高机密,才判了三年?!”
“封少说服我自首,帮我请了很厉害的律师,又为我提供担保,让我协助修复漏洞,所以…”
听见这个答案,骆添已然错愕的说不出话来,震惊的眸光在封疆和少年之间游移,最后还是定在了封疆身上:
“你是不是穿越回来的?再牛逼的正常人也不可能布局四年后的事吧?!”
“瞎说什么!巧合罢了。当时我在追查金鳞会账户漏洞的事,碰巧追到他头上。军方不能证明他看了文件,证据瑕疵加上他有自首立功表现,才轻判了三年。”
至于他出狱后会被青麟学院破格录取,这个发展封疆也是没想到的。
为什么又是青麟学院?
眼下所有事情的交集都是青麟学院,封疆直觉这些事情已经不能用“巧合”来总结,而答案就在“奈特”的文件里,于是中断了闲聊,正色示意陈冀桁继续说:
“你看到的文件里是什么内容?说说看。”
“根据那些文件,‘密钥’指的是特定的基因序列。笼统的说,实验的逻辑就是门、锁和钥匙,在这个实验里,空间不存在崩塌,只有‘锁定’,只要找到匹配的钥匙,就能将空间重新开启。”
这大概就是“所罗门密钥”的来源了!
传说中所罗门王获得了被称为“钥匙”的魔法书,于是能从不同的空间里召唤魔神为他效力。
研究所则是以“魔神”为钥匙,试图反向解锁空间通道。
根据叶简鑫所说,当年“所罗门密钥”共有队员十二人,而第一领域给平行空间的编码恰好是二到十三。
如果李云晟对应这个空间,多罗对应十二领域,那么辛伊荻…
封疆不敢继续往下想,沉声问道:
“你刚才说,理论逻辑已经闭环,从实践的角度有可能实现吗?”
回答他的不是陈冀桁,而是他怀中的辛伊荻:
“根据天狼星的预判,是完全可行的。世界的本质是无数粒子,这些粒子带有不同的磁场。同属于一个空间的粒子会被吸引。从天狼星的角度来理解,这些粒子就是构成世界代码,每个空间都是一套独立源码,空间通道就是程序的防火墙。基于同一套源码编译出来的序列,更容易被防火墙判定为安全序列,优先获得放行权限。”
肯定得答案已经够扎心了,偏偏还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封疆只觉得芒刺在背,他原以为这次的任务结束之后,他们可以拥有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趁热打铁的将这段关系进一步发展。
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发展过程应该跟“轻松”没什么关系了。
“反重力原矿是重要的战略储备资源,在经过这么多年的野蛮开采之后,现在的十二领域空间结构已经非常脆弱,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序列复刻成功的消息,北陆军方此刻一定也已经知晓。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我想很快军方就会有所行动,跨维度搜索平行空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追踪这件事情。”
听陈冀桁毛遂自荐要跟进,封疆点头应允:
“好。需要什么协助你只管说,有任何进展随时向我汇报。我只有一个要求:一定不能被发现我们在调查这件事。”
“放心,如果真的被发现,我会承担全部责任,不会牵连您…”
话未说完便被封疆打断了:
“会不会牵连我无所谓,这件事关系的不仅仅是你我的安危。”
感受到封疆话语里不容反驳的压迫感,陈冀桁坚定的应了声“好”。
讨论刚告一段落,骆添的跟班又站在了门口,双颊已经染上了醉意,说起话来也没头没尾的:
“添哥,你…还喝不喝了?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喝!谁说我不喝的!都给我留着量,这就来!”
骆添既是要走,陈冀桁便也说先回房间继续追踪,封疆便也不留他俩,将二人送至门外,又交代了陈冀桁几句,回身却见辛伊荻趴在扶栏上复勘着楼下在嘈杂音乐声里躁动的人群,神情里是他无法言明的复杂情绪。
“是不是觉得很吵?”
听他这样问,辛伊荻转头看他,笑着摇了摇头:
“吵归吵,但是自在。”
她既是不介意,他便也不强迫她,又靠近她些,猝不及防的将她用力揽进怀里,后背撞在他坚实的胸口上,她的惊呼却换来了他得逞的轻笑,细碎的吻落在她发顶,呼吸里全都是怜惜。
复刻多罗的序列只是一个开始,而辛伊荻的序列复刻只是“暂时终止”,并不意味着彻底放弃。眼下各方势力急于壮大军事力量,暂时无暇顾及其他领域,但等到他们抽出空来,很难保证他们不会打“诸神宝藏”的主意。从青麟学院对辛伊荻的血液样本的执着程度不难推断他们已经在着手准备,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倘若调查“所罗门密钥”的事情暴露,就有可能打草惊蛇,青麟学院和军方但凡有一个警惕起来,想先下手为强的将辛伊荻控制住,她将再度陷入当年的处境之中,像被关在玻璃囚笼里的小白鼠,别说自由,恐怕连基本的生存权利都被人拿捏于鼓掌之中。
从没有什么时候,封疆像此刻一样希望自己的预判是错的,越想思绪越乱,他无比希望能有个人来告诉他接下去该怎么做,要做什么才能将辛伊荻彻底从泥潭里拽出来,哪怕要用他垫背,他也甘之如饴。
舰舱里突然红光大作,警报声也同时响起:
“检测到强烈浅层震荡波,超出当前空间承载压强,将在三分钟后进入撤离模式。”
刚回到房间里的陈冀桁又冲了出来,见封疆还在走廊上站着,赶紧汇报道:
“实验室的自毁程序被触发了,下面刚刚发生了剧烈爆炸!”
明明已经提醒过他们自毁程序的存在,如果不是失手触发,那边只能说是十足的决绝,不想留下任何实验痕迹。
“无所谓了。这个空间迟早会毁灭,只是没想到它毁灭的原因竟然是人为引爆。”
与封疆同样不在乎事情缘由的,还有正在狂欢的众人,警报并没有中断庆功宴,反而被更喧嚣的音乐声掩盖了起来,骆添的声音自音响中传出来,本就慵懒的语调借着酒劲更多了几分狂妄:
“给老子放开吃,敞开喝!兄弟们,我们要回家啦!”
回家,多么温馨的两个字,但回家就意味着分别,被离愁别绪裹挟着,这两个字听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美好。
“回去了想做什么?还回青麟学院吗?”
思索片刻,辛伊荻点了点头:
“嗯。毕竟我也不想真的成为拜伦商店有史以来学历最低的主理人。”
看来拜伦商店在她心里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重要到胜过她自己的安危。
“‘拜伦商店主理人’,你这么在意这个身份吗?”
这个问题换来了辛伊荻沉沉一声叹息,转过身来仰头凝视他,笑道:
“如果没有这个身份,我该如何站在你身边呢?都是成年人了,灰姑娘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
封疆一时哑然,他确实没想到眼前这张牙舞爪的女人心底里却还有这样不自信的角落,安慰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却又收了笑容正色道:
“况且,如果我不回去,他们一定会有所察觉,很难说会不会对你在布局的事情横加阻挠。我回去,让他们吃下这颗定心丸,你安心做你想做的事情。”
“但是……”
“没有但是。我又不傻!局势对我不利,我自然会想办法脱身的!当年的我无路可退,现在我有备选方案了。”
虽然不知道“备选方案”说的是自己还是拜伦商店,但听她说会审时度势,他多少放心了些,换了个话题又问道:
“回学院之前,你就没有别的想做的事?”
“想…放个短假,去看看爷爷奶奶。离天狼星的预言还有两个月期限,也不知能不能化险为夷…”
“我陪你去。”
其实他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就想好了,不管她说想做什么,他都无条件陪她,哪怕是要回拜伦商店与世隔绝一个月,他都义无反顾,更别说是回家这件他求之不得的事——形势所迫,封疆深刻的意识到只是进一步发展已经远远不够了,最好一步到位的直接定下来!
“你陪我回去干什么?那么丁点大的小镇,散步都不够你玩一天…”
“陪你回家,当然是跟你去见家长。不然怎么能让他们放心的把你交给我!”
听见这个答案,辛伊荻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醒过神来正对上封疆灼灼的眸光,滚烫的几乎要烧进她心里。
“你这节奏是不是快了点…”
“不快。按相对时间计算,现在是我们在一起的第6年。”
说着,他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即便不按相对时间计算,我们也认识很久了,久到几乎是生离死别,差点不会再遇见…”
小番外 启程
“那天凌晨,我看见窗外一片通红,我以为着火了,走到窗边才发现整片天空都是红的,是那种很刺眼的橘红色,就像烧起来了,看起来很热,很烫…”
深灰色房间里,短发女孩躺在诊疗椅上,双目微睱,旁边坐着位穿着浅灰色职业装的女人,手里拿着表格记录着什么,然后用温柔的嗓音提示女孩继续说:
“后来呢?”
“后来…”女孩嗫嚅片刻,再次开口的时候,嗓音里多了几分颤抖:
“后来红光突然消失了,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裂痕。”
“接着还发生了什么?”
“玻璃鱼缸碎了。”
“什么碎了?”
“我的意思是…天空碎了,就像玻璃一样,整片天空碎成一块一块的掉落下来,砸向地面。”
女孩絮絮说着,只是越说,声音越小。
像是听出了她的不安,女人暂停了手中的记录工作,柔声引导她:
“那你自己呢?就在原地看着吗?”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就看了一会儿,直到我看见那些碎片真的砸毁了楼房和路面,被砸毁的楼房起火燃烧,我才想起来要跑。”
“其他人呢?有别人跟你一起逃吗?”
女孩又想了一会儿,而后坚定回答道:
“我从宿舍出来,楼道里已经很多人了。我跟大家一起冲出宿舍楼,但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大概的方向应该是操场。我不确定,太混乱了,满地都是亮闪闪的碎玻璃,有人在哭喊,也有人摔倒了,摔在玻璃渣上,手掌和膝盖上全是血…”
回忆起逃亡的可怕场面,女孩不禁哽咽。女人赶紧换了个话题:
“玻璃渣?”
“嗯…天空的碎片砸在地上就碎了,像玻璃一样。”
“那有砸到人吗?”
“有。碎片扎进了多多的手臂,我想帮她处理伤口,但是…她的身体很快就冷了,血液也变成蓝色,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女人闻言沉默,翻了翻手里的记录,眉头一皱,又问:
“刚才你说,你们一起往操场跑?最后有跑到终点吗?”
“没有。我没到终点。”
“那你看到有人到终点了吗?”
“我没看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过神来,却发现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盒子里,盒子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顶,没有边,没有颜色,好像也没有光,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女孩的声音变得不自信了,她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极其荒诞——没有光,人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到东西?但是有光,就一定会有影子。
“那你记得时间吗?任何一个时间点,比如…你看到天空碎裂的时间,那个女生消失的时间,或者…这段影像结束的时间…”
“凌晨4点17分。天空碎裂的时间,是凌晨4点17分。”
“这么详细?”
女孩坚定的点点头,继续道:
“我从小就睡不好,有几次因为还早,多睡了会儿就迟到了。所以我夜里醒来的时候会习惯看时间。而且…”
话到这里,女孩却久久不再说了。
女人刚想引导她继续说,耳机里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可以了,不用再问了。”
接收到指令,女人虽有迟疑,但也不再追问,低头将手里的文件翻了翻,沉声道:
“我看过你之前的诊疗记录,为什么这些内容,在你之前的治疗中,都没有提及过?”
这次提问换来了女孩长长的沉默,良久,却听她似是叹息一般回答道:
“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而你…至少有耐心听我说完。”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答案。
沉默半晌,女人柔声道:
“我很欣慰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些事,伊荻,我相信你说的话,所以,你也要相信我们可以帮助你,好吗?”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女孩点了点头。
“好的,伊荻,我们今天的聊天就到这里了。莫医生和你的父母就在隔壁,我先过去,你休息一下,不着急,休息够了再过来。”
女孩听话的应了声好,这便沉沉舒了口气,像台被关闭的机器,不再言语。
一墙之隔的休息室里,女孩的父母旁观了整个过程。他们局促的看着女人从隔间里出来,将报告递给一旁穿着灰蓝色医袍的男子,再看见医生逐渐深沉的神情,焦虑和尴尬在这对中年夫妻的脸上交替呈现。
医生不说话,这对夫妻也不敢贸然开口,转眼看向玻璃幕墙里的女孩,见她睁开了双眼,母亲才谨慎征求同意,开口问道:
“医生,伊荻醒了,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男人正看着报告眉头紧锁,听见这话,抬手示意辛妈妈不要说话,然后按下了桌面上的台式话筒:
“伊荻,我是你的主治医师莫川,刚才我们见过。如果你听得见我的声音,抬起手臂告诉我。”
女孩显然听见了,睁开眼,四下张望了一圈,有些茫然的抬手挥了挥。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的眸光刚好对上了监视窗。
辛妈妈不禁讶异:“她看的见我们?”
莫医生摇了摇头,示意她保持安静,又打开了话筒:
“一荻,你喜欢我准备的这间诊疗室吗?”
女孩说了喜欢,忽然想起对方可能听不见她的声音,于是又用力点了点头。
“你可以描述一下你看到的房间的样子吗?你可以说话,我听得见。”
看女孩似乎有些犯难,男人又补充道:
“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最喜欢这个房间的哪个部分。”
听见这个提问,辛家父母面面相觑——跟他们一扇玻璃相隔的诊疗室那边,只有四面烟灰的墙和一张看上去同样冰冷的医疗躺椅,哪里有什么“喜欢的部分”。
中年夫妻的脸上顿时写满凝重:这个时代逼疯了很多人没错,但自己女儿是个重度臆想症患者,花高价找了个医生也是疯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辛家父母二人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找借口结束治疗,却听房间里的女孩开口娓娓道:
“我最喜欢墙上的那副画,橘粉色的霞光看起来好美。白色窗纱看起来很柔软,后面是落地玻璃吗?透进房间的光像是…蓝色。”
“沙发呢?你觉得沙发舒服吗?”
“很舒服。我喜欢这个沙发的颜色,偏灰的米白,很软。”
听到这些对话,男人的脸色越发尴尬了,正欲开口,莫医生却淡定的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立在辛家父母面前,那照片上赫然是辛伊荻正在描述的场景。
关掉话筒,莫医生转向呆住的辛家父母,神色并不凝重,反而带着些强行压抑着的兴奋:
“你们的女儿,辛伊荻,不是臆想症,也没有任何精神疾病。你们见过哪个精神病人语言表达这么清晰的?”
这话倒是没错,男人也表示赞同:
“是,我也不相信女儿有精神问题!她成绩一直很好,学习能力也非常强。”
话没说完,女人拽了他一下,继而抢问道:
“那么莫医生,我女儿为什么总是胡言乱语?”
莫川笑着摇了摇头:
“二位听说过‘维度气泡效应’吗?”
“维度气泡效应”这六个字从莫川口中说出来,辛家父母二人先是愕然,继而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相比起女人的无语,男人兴奋的双眸泛光,连连点头道:
“知道,我知道。当年我是气泡论的积极拥护者,还专门订了期刊,生怕错漏了消息。”
见跟男人有话题可聊,莫川将手中拿着的魔法举到二人面前,解释道:
“其实我们生活的空间就像这个魔方,如果把每一个小立方体的接触面比喻为一种组合通道,随着我的每一次转动,接触的面与面都不尽相同,能联通的空间也不一样。就好比我们现在所在的是这个红色的立方体,但伊荻看到的是它旁边这个黄色的空间,我们面前的这堵墙就像是接触的两个面。”
“您的意思是…我们伊荻可以跨越空间?”
看着夫妻二人难以置信的神情,莫川又摇了摇头:
“不仅仅是这样,她是可以转动这个魔方的人。”
这样说着,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男人道:
“伊荻的天赋极其罕见,我们有一个机构,专门培养像她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您二位可以看一下资料。我们的机构隶属于北陆官方,是正规备案的研究所。如果二位把伊荻交给我们,我们不止会负责她的继续教育,进行心理辅导,同时她也会被视作志愿支援空间开发研究工作,每个月研究所都会支付给您二位一笔数额可观的补贴,知道她离开研究所为止。”
喜悦的神色在女人面庞上一掠而过,蠢蠢欲动的想拿过那份合同,却被丈夫按住了:
“莫医生,不瞒您说,今天听到您说这番话,我非常欣慰。我一直觉得伊荻不是普通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机会对于她来说非常宝贵。但…这件事我们恐怕还得跟她商量一下。您知道的,伊荻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如果我们俩私自做了决定,却没有问过她的想法,我怕她会多想。她现在心理已经非常脆弱了,我不想再对她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没想到男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莫川承认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太草率了——当他看见“关系”一栏填着“养父母”的时候,他满以为这个谈判会很容易谈妥。
“好吧,我尊重你们的决定。你们可以回去商量一下,考虑好了随时跟我联系…”
莫川名片还没掏出来,诊疗室的门却被推开了,辛伊荻在门口站着,胸腔因为兴奋而剧烈起伏着,缓了缓才道:
“不用考虑了,我愿意。”
男人闻言“噌”的站了起来,严厉道:
“听到什么了你就愿意?你知道空间穿越的未知风险有多大吗?隶属官方的研究所,你去了,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
莫川并不反驳,男人说的话都是事实,他无可反驳。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听见辛伊荻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爸,您是知道的,在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我已经不可能过正常同龄人的生活了。那些片段就像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占据我的大脑,让我像个疯子一样胡言乱语。现在这个研究所愿意收留我,而且还能给你们一笔稳定的收入,挺好的。”
“可是…”
“爸,您和妈妈带我看病花了很多钱,接下去弟弟读书也需要钱,就让我为家里做些贡献吧。万一这真的是个机会,能让我找到人生的另一条路呢?”
话已至此,辛家父母也不再同她争执,三方文件签完,辛伊荻便跟着父母回家等进一步安排。
等待的日子于辛伊荻而言没有一天是安稳的,她生怕签下的合约只是一场闹剧,又怕在评估考核之后,莫川发现她其实并不符合研究所的招生标准。忐忑不安中,她终于接到了纵贯线车票预定成功的通知。
三天后,辛伊荻提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如期踏上了开往研究所的纵贯线。
她不是第一次乘坐纵贯线,但这一次的旅途似乎格外长。超高速快车从深秋开进夏天,在那座极具南洋特色的火车站里,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叫“莫川”的男人,他笑着对她说:
“一路上辛苦了,伊荻。走吧,我带你去新家。”

返航的星舰降落在金鳞会租赁的专属跳转平台时,接机大厅里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严韬签署放行的舱单当晚就传回了金鳞会的资源库,又在天亮之前抄送给各大商会拍卖行,金鳞会有大量原油到港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那速度都不能叫“发酵”,影响力堪称“爆炸”。各路记者和资源贩子闻风而动,天没亮就蹲守在接机大厅,争先恐后的要牵上第一条线。
往常这样的阵仗封疆必定是主角,但他这一次自觉将风暴中心让给对这种待遇垂涎已久的骆添,待众人把骆添堵在离舰通道出口,他才搂着辛伊荻绕过人群,步上栈道,待到被人认出来,他们已经走出很远,留给镜头的只剩下两人在电梯里携手并肩而立,透过玻璃幕墙向礼貌挥手道别的合影。
电梯直降到底层,宋逸泽已带人在车边接应,见封疆走出电梯,赶紧上前接过他手中的两件行李,感叹道:
“这是自我接机以来,你离场最快的一次!”
封疆没来得及开口,纪慕北的声音却已越过宋逸泽,淡淡的飘进众人耳朵里:
“也是史无前例空手而归的一次。”
这话里没有嘲讽,却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听着令人很不舒服,犹如寒风过境,气氛霎时被降至冰点,宋逸泽不敢吱声,抬眼看封疆,却见他无限宠溺的着看向辛伊荻,与她五指相扣的手抬起来,笑道:
“不是空手而归啊!这里,是我想要的整个世界。”
他的语气温柔又坚定,志骄意满的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
方才封疆不说,宋逸泽便也不问,现在既然他开口了,宋逸泽立刻跟上节奏,凑到辛伊荻身边自来熟的打招呼:
“小姐姐~又见面啦!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嫂子?”
话音落下,与他同来的众人也跟着起哄,辛伊荻顿觉窘迫,不自觉的靠近封疆,本想让他开口终结这场闹剧,不曾想他手臂一用力便将她搂进怀里,低头便在她唇上落下一枚深吻,此举一出,众人的哄闹越发失控了,唯有纪慕北面色冷漠,立在封疆和众人之间一语不发。
辛伊荻自然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四目相对,纪慕北先是愣了愣,继而哂笑一声,坦荡的向她走去,却不伸手,只是道:
“初次见面,但是久闻大名。大半个月前,这小子可是在整个长老院面前夸下海口,说要追拜伦商店的主理人。”
辛伊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也是才知道封疆蓄谋已久到这个地步,心中被欣喜和温暖盈满,又将目光移回封疆身上,对上了他炙热的眸光,只见他笑着点了点头,用力攥了攥她的手,看向纪慕北,骄傲道:
“我做到了,一步到位。”
面对他的炫耀,纪慕北顿时无语,愣神中便听辛伊荻话音又起:
“你不同我介绍一下吗?”
这话明显是对封疆说的,而封疆似乎到这时才想起来介绍的事:
“我本来想以后你们有很多机会相处,就不必特别介绍了。不过既然你问了,那就介绍一下吧。纪慕北,金鳞会排行第三的饕餮堂少当家。”
“这么说也是同门兄弟了?”
“对。”
直到听见封疆的这个“对”字,纪慕北才醒过神来,冷声道:
“是同门,但不是兄弟。”
宋逸泽从这句话里嗅到了火药味,赶紧拦了一嘴:
“北北,早说你来接老大,我就不特地过来了。”
知道宋逸泽是在给他找台阶下,纪慕北收住情绪,顺着他的话头换了个话题,却还是毫不客气:
“谁跟你说我是来接他的?我才不关心回来的是谁,我只关心金鳞会的财库上能有多少进账。”
这便是说他是来接骆添的。
“不愧是饕餮堂,认钱不认人呐。”
本是玩笑的叹息却换来了纪慕北凛冽的一记白眼:
“认钱不认人是吧?这句话你最好给我记到死!”
封疆也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一时哑然,目送他走进电梯里,直到电梯上行,玻璃幕墙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宋逸泽才吐槽道:
“跟你说了他有情绪,你说你招惹他干嘛呢?”
末了,话锋一转:
“走吧。你不累,嫂子还累呢。”
说罢拿着行李先行往车上去,封疆只好跟着,黑色商务车缓缓驶离泊车位,向着掩映在远处丘陵中的点点灯火而去。
封疆一路都在处理落下的公务,辛伊荻便也不吵他,扒在车窗上吹风,正是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被夕阳渲染出漂亮的层次,车队驶入金鳞会专属空间领域之后,望来车辆骤减,车队像驶入了世外庄园,连空气清新了许多。
车窗外的建筑在经过公寓、别墅群后,建筑规模开始从别墅向洋楼发展,最后终于升级到了庄园。商务车最终驶进了一处庄园大门,绕过水池在门廊前停稳,车门打开,封疆绅士的牵辛伊荻下车,携手往门廊里去。
庄园整体建筑以米黄为主色调,搭配着镶嵌金色纹路的黑色大理石地面,色泽温和高雅,跟辛伊荻设想中的高调奢侈大相径庭。走进正厅,一眼便看见从二楼栏杆上垂下的巨幅枣红色旗帜,暗花锁子纹底,垂明黄色流苏,旗帜正中以金线绣着长须龙首,龙口中衔着一柄无鞘短剑。
见辛伊荻看着那旗帜伫立良久,封疆悄悄步到身后,将她拥在身前,解释道:
“这是睚眦图腾。睚眦主战,杀伐之兽,戾气总是重一些。”
“睚眦,饕餮,椒图……”辛伊荻重复着她听过的几堂堂号,笑道:“这些名字听起来倒是有意思。”
“金鳞会权分‘法’‘战’‘禄’三司,设九堂,每司三堂。‘狴犴’司‘法’,令‘霸下’‘椒图’二堂,会内大小纷争都由‘狴犴’一堂裁定,可以说是金鳞会的权力中枢;‘睚眦’司‘战’,令‘嘲风’‘蒲牢’二堂,金鳞会与其它组织的往来由‘睚眦’统领,算是金鳞会的外交部;‘饕餮’司‘禄’,令‘鸱吻’‘貔貅’二堂,掌管金鳞会的财政府库,你可以理解为会内的大管家。”
虽然一下子要把这些名字都记住有些困难,但封疆这么一解释,辛伊荻立刻就把金鳞会的架构梳理出来了。
“我倒不觉的戾气重,这面旗帜挂在这里看起来很威武的样子,挺好的。”
听她这么说,封疆倒是松了口气,转念一想也是,辛伊荻是什么阅历,区区一个兽首图腾能吓到她?
“金鳞会三司,你主‘睚眦’,纪慕北主‘饕餮’,‘狴犴’呢?宋逸泽吗?”
封疆摇了摇头,轻笑道:
“逸泽主‘嘲风’,虽然平时跟着我不务正业,但我不在的时候,对外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帮我打理。作为金鳞会的最高权利机构,‘狴犴’的继承人可不是谁都能觊觎的。”
“可是天狼星跟我说,金鳞会的权利是世袭的呀……”
“如果‘狴犴’一堂的首领之位不是缺席了二十年的话,应该是世袭的没错。”
“缺席?”
辛伊荻向来喜欢听故事,金鳞会最高权力决策人缺席二十年,这是多大的瓜啊!
对八卦的期待之情都写在脸上,她透亮的眸子泛着星光,封疆最受不了她这般神采,一时失神,却又不知道这个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大脑里还没整理出个所以然来,身后便有脚步声响起,到他身边恭敬唤了声:
“封少,长老院有请。”
听到长老院三个字,封疆的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冷声问道:
“什么事?”
“长老们说,骆少此次满载凯旋,您功不可没,特地在长老院设宴,为您和骆少庆功。”
封疆闻言哂笑一声:“回去转告长老院,好意心领,不过我没时间,就不参与了。”
他素来不喜欢这种热闹,况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凯旋而归,长老院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但来人显然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封疆话音刚落他便接话道:
“这恐怕不合适。您自己可以无所谓,但眼下恐怕还是要考虑少夫人的处境。”
长老会的秘书果真情商够高,这句“少夫人”可谓是深得封疆的心,他的语气便也软下来,看下辛伊荻问道:
“去吗?你若是想去,我陪你。”
辛伊荻的眸光在来者脸上扫过,见他面露难色,便知道自己该给怎样的答案,边抬手给封疆整理着装,边道:
“你得去。至于我……等你正式向大家介绍过我,以后我再陪你去。”
这就是说这一次她就不去了。
既然她这么说,封疆也不好再推脱,承诺自己不会耽误太久,叮嘱她好好在庄园休息,这便跟着来人往外去,行至门廊下,正好碰上宋逸泽安排好晚班值守回来,见他要外出,又见泊着的车是长老院的,心头一紧,忙道:
“我跟你去。”
“我自己去。你留下,照顾好伊荻。”
封疆面色严肃,格外加重了“照顾好”三个字,宋逸泽会意,沉声应了句“放心”,目送封疆坐进车里,直到尾灯消失在庄园大门之外才回过眼来,转头便看见辛伊荻立在门边,赶紧将担忧的神色收了,故作轻松道:
“长老院是真会选时间。没事,我们进去等吧。”
随青麟学院出征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落下的公文却已经堆成了小山,宋逸泽安排人一箱箱的往书房搬,辛伊荻帮不上忙,在庄园里外溜达了一圈之后,最终回到了正厅里,托腮坐了会儿,只觉得虽然人来人往的,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荡荡的没有温度。
眸光落在窗下的三角钢琴上,黑色烤漆,造型简约,却是顶级配置,跟这间房子倒也搭配。
不假思索的,辛伊荻走到钢琴前,掀开盖板,指尖在键盘上弹出一串流畅的音符。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碰过琴键了,但这种记忆就像刻在了骨子里,比她对近战技巧的记忆还要深刻。
在琴凳上坐下,流畅的琴音从她指尖下弹奏而出,d小调弥撒曲低沉却舒缓,像冰川下汩汩流淌的暗涌,又像女声在耳边低哑的吟唱。
弹奏的入神,身边的事她已全然顾及不到,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场景,她肉嘟嘟的小手像个四五岁的孩子,身边坐着的与她合奏的男人笑盈盈的望着她,但他的面容却仿佛被掩盖在雾里,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慢慢的,男人的笑容消失了,钢琴也消失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耳机,男人将耳机覆在她耳朵上,耳边依然是舒缓的钢琴曲,视野却被鲜红的血液浸染,人群惊惶无措的奔逃,她孤单的站在人群里,手掌紧紧抓着胸前的吊坠,坚硬的石材硌的她手心生疼。
钢琴音戛然而止,她听见有人在紧张的唤她,深吸一口气,眼前的世界从模糊到清晰,隔着水雾,朦胧中她看见了封疆慌张的面容。
“我…”
她想说话,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哽咽着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上一次她记忆苏醒的时候也是这样,满脸通红的几乎将自己憋死在回忆里。
辛伊荻慌乱的点了点头,但迟疑了片刻之后,却又匆忙摇了摇头。
看着她满脸泪痕的无措模样,封疆只觉得心疼,拢着她的后脑将她拥进怀里,感受她的呼吸渐渐平稳,这才舒了口气:
“我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发生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钢琴,好久没弹想过过瘾,然后我看见…”
话到这里,她攥着他手臂的手掌又不住颤抖,可她还是克制着继续道:
“我看到好多血…可是我不明白…我不害怕,只是难过…像心里被刺了一刀,又痛又凉,难过的不能呼吸…”
说着,刚刚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她慌忙抬手去擦,但越擦泪水却越汹涌,封疆赶紧将她拥的更紧,也不再继续询问。
如果说她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回想起了大部分封存的记忆,“所罗门密钥”的拼图已经拼凑完整,那么现在她回忆起的片段只能是跟她的身世有关,甚至可以判断跟钢琴,或者她刚才弹奏的钢琴曲有关。
这是一个很有用的信息,在这个物资缺乏的时代,普通家庭要维持生活已经很不容易,能熟练的演奏钢琴,说明她的生身家庭条件不差,这样一来,找寻他的生身父母的难度指数降低。
封疆自顾自的想解开辛伊荻的身世之谜,隐约听见辛伊荻说了什么,他没听清,醒过神来问道:
“你说什么?我刚才走神了…”
“我说…你身上有酒味,还有…香水的味道…”
封疆闻言一怔,继而无奈的笑起来,他原本是打算在门口边听她弹琴边散散味,谁知道琴声突然停了,他没缘由的担心,冲进来便看见她满脸泪痕的坐在钢琴前,双目空洞的如没有灵魂的木偶。
“酒会人多,难免沾染些味道,你是狗鼻子吗?我就在里面逗留了不到十分钟…”
“没吃饭就喝酒?这么不把身体当回事吗?”
听她煞有介事的训他,封疆心头迎暖,抬手在她鼻梁上一刮:
“你还知道没吃饭啊?我刚到门口忠叔就来告状了,说问过你好几遍要不要吃晚饭,你都说不要,绝食吗?”
“我…想等你回来…”
猜到是这个回答,封疆的笑意越发明显:
“那我现在回来了,你去洗个脸,然后我们吃饭,好不好?”
辛伊荻点点头,从他怀里站起来,向一楼的洗漱间去。
待她离开,宋逸泽这才蹭到封疆身边来,满脸崇拜的对他比了个“赞”:
“十分钟?我看你从进门到离开,五分钟都不到!”
眉头一蹙,封疆看向他疑惑道:
“你又知道?”
“群里都传疯了,你这波操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谓是心无旁骛,目中无人。”
前半句用词还算恰当,但是怎么越说越不像好话呢!
不及反击,宋逸泽已经预判了他的操作,收起皮相正色道:
“文件都给你放书房里了,先处理吗?”
按照惯例,封疆一定是公务为先,立刻便要去书房里的,但这一次他犹豫了,抬腕看了一眼表,回答道:
“先吃饭吧。”
语毕站起身,一把揽过宋逸泽的肩膀:
“一起,菜多吃不完,加双筷子的事。”
宋逸泽只觉得头皮发麻,每次封疆揽他的肩膀都不可能只是吃个饭,或者喝个酒那么简单,总不会要他吃完饭去把文件处理完,他自己好跟女朋友花前月下,共度良宵吧?
果不其然,不等他回答,便听见封疆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视频,想办法让伊荻无意间看到。”
宋逸泽顿时僵住,这个要求还不如让他通宵处理文件来的简单!
“老大,还有没得商量?”
“逸泽,我最近是不是对你们太仁慈了?”
谈判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抬眼看辛伊荻从洗漱间出来,宋逸泽心一横,脚下抹油的向她冲过去:
“嫂子,老大说有东西让我给你看!”
顷刻间,封疆听见了脑子里某条弦绷断的声音。
“宋逸泽!你的理解能力是被脑洞吞噬了吗?!”

三个人的晚餐轻松且愉快。宋逸泽不是第一次跟封疆一起在边厅这张六人的餐桌上吃饭,但却是第一次觉得椅子不够舒适,但凡再舒服些,他愿意这样对坐到地老天荒。
晚餐时光到尾声的时候,辛伊荻接到了Z7久违的来电,说青麟学院的星舰也已经抵达,但她不在返程之列,辛伊荻只说跟封疆在一起,想休息几天,Z7并没有反对,又问她什么时候返回,是回学校,还是回拜伦商店。
这一次,辛伊荻犹豫了,嗫嚅良久才答道:
“到时再看。如果有业务就回店里报到。”
Z7应了声了解,交代她多留意身体情况,有事随时联络,之后便收了线。
晚餐的氛围被来电搅扰,但既然三个人都吃饱喝足了,也没有必要继续坐着,宋逸泽顺着辛伊荻收线前的那句话往下说:
“诶,要说顾全大局还得是嫂子,有业务就回店里报到。不像某个人啊,文件堆成山了一点要处理的意思都没有。”
封疆闻言眉头一挑:
“点我明说,不必阴阳怪气。”
说罢站起身,向辛伊荻伸出手来,待她握住了,顺势攥进手里:
“先回房间休息?”
他知道若是说要她陪着看文件,她也会答应,但这份“罪”他自己受着就够了。
辛伊荻应了声好,跟着管家回二楼的卧室去,待她的身形消失在楼梯顶端,宋逸泽抬手拍了拍封疆的肩膀:
“春宵苦短,早处理完文件,早回去团聚。”
说着将他拽进书房,房门关阖,隔着楼板,辛伊荻隐约听见了封疆的惊呼:
“这么多吗?!”
看来今晚她是可以自己先睡了。
浴室里水汽氤氲,辛伊荻刚将自己没进浴缸云朵般柔软的泡泡里,骨传导耳机里就传来了Z7的声音:
“发了点金鳞会的资料给你,要当少夫人的人,一点功课都不做,合适吗?”
听得出来Z7损她呢,但辛伊荻刚美餐一顿,心情正好,也不想跟他计较,笑道:
“我是不是得说谢谢你啊?”
“谢就不必了,你好好呆着别惹事就行。金鳞会水深着呢,长老院的老头子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算盘,不是省油的灯。那小子自己都没站稳就敢把你带回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啊。”
辛伊荻确实不知道封疆在金鳞会的地位如何,但想起之前在他头顶看到的伤,多少能推测出些他的处境,由此想开去,下午来请封疆去庆功宴的男人说的那句话此刻听来更添了几分深意,她在这里帮不到封疆,反而成了他被人拿捏的软肋。
“金鳞会内网里的视频我看了,他现在荷尔蒙上脑,行事过于招摇了。还特地说明你跟他一起住‘云鼎公馆’,无异于是把你架上了火堆,我不好判断他是不是有意为之,但这样下去你们都会很危险,你最好能找机会提醒他一下。”
晚餐前,宋逸泽越过封疆的阻拦,视死如归的将视频传到了辛伊荻手里,她也看到了封疆当时的表现:说是庆功宴,形容成花天酒地毫不夸张。封疆刚踏入会场就有衣着暴露的女孩贴上去,但他都礼貌的推开了,递过来的酒杯一律不接,只是从桌上随意取了一瓶未开封的烈酒,倒了个杯底,径直走到会场正中的舞台上。见他上台,喧嚣的乐队既有眼力劲的息了演奏,将话筒递给他,现场也因为他的这番操作迅速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便见他向台下众人举杯,开口道:
“感谢在场各位兄弟姐妹的盛情款待,这次凯旋功不在我,今晚庆功宴的主角是骆少。此刻我女朋友还在云鼎公馆等我共进晚餐,还请各位兄弟姐妹们多多担待。这杯我先干为敬,大家畅饮、尽兴。”
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离场而去,全程没有丝毫越矩,也不带半点留恋。
全过程都被事先安排好的机位拍摄下来,但凡封疆有一点失礼,事情会如何发酵,不得而知。
许是很久没听见她回应,Z7喊了她一声,问她听见没,她这才醒过神,也不跟Z7拌嘴了,沉声应了句“知道”,顺口问道:
“云鼎公馆,有什么特别的吗?”
Z7沉默了片刻,哂笑一声:
“你自己问他吧。金鳞会派系斗争纷纭复杂,那小子站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我管不了他,但是你目前务必管好自己,别给他添麻烦。”
这一次,辛伊荻有些不耐烦了,一字一顿的回答他:
“知,道,了。口口声声让我别给他添麻烦!Z7你是不是太偏心了!到底谁才是拜伦商店的‘自己人’啊?”
知道她真恼了,Z7终于不再继续唠叨,安抚她道:
“要偏心,也是偏心你。天狼星已经潜伏进金鳞会的内网了,锁定内网需要些时间,在那之前你都不是真正安全的,所以不要轻举妄动,明白吗?”
听到这里,辛伊荻才体会到了一点点“同事爱”,“嗯”了一声,笑道:
“不过这都4个小时了,天狼星还没完成锁定吗?比以往都要慢啊……”
“还不是你们从青麟学院带出来那个小毛头!真是厉害了啊,从捕捉到天狼星开始,就一直在试图反攻天狼星的防火墙!孜孜不倦的,3天了!”
毫无疑问的,辛伊荻听出了轻微的“崩溃”。
“他应该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要不要我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停下来?”
“也不用。就目前而言,天狼星跟他玩的挺开心的。让天狼星自己决定吧,不耐烦的话它会自己结束游戏的。”
也是!天狼星虽然有个超级大脑,但行事作风最多三岁,多一个月都没有,有人陪它玩也不错。
且聊着,却听浴室外有脚步声响起,片刻后,管家的声音响起:
“少夫人,睡衣给您准备好了,给您放床上吗?”
辛伊荻应了声好,又道了声谢,便听耳机那边Z7轻笑一声:
“那我也不打扰少夫人休息了,老狐狸们我给你盯着,安心玩两天吧。”
别人这么称呼她就算了,但Z7也有样学样,辛伊荻顿觉窘迫,俏丽的面庞本就被热气熏蒸的泛红,这一下红的更透了!
不及她发作,Z7已麻利的收线开溜,徒留她独自尴尬,又羞又恼的无处发泄,只好把自己的半张脸都没进水里,待脸上的温度推下去了,这才起身把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裹了浴巾回到卧室里。
吹干头发之后,辛伊荻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打开平板电脑查看Z7发来的资料,从起源到近期发生的重大事件,事无巨细,洋洋洒洒,3个文档足足一千八百多页!
“我就是看小说一个晚上也看不完一千八百页啊!”
辛伊荻狠狠翻了个白眼,嘟起嘴看着电脑屏幕一阵呆滞:对,她是很想了解金鳞会,了解封疆生活的环境,但是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重要到能说服她看完这一千多页资料!
脑子里两个“小人”僵持不下,过往的片段又闯入脑海:深夜叩开她房门的狼狈,藏在头发里新旧交叠的伤,她讽刺他“自身难保”时他眼里隐忍的愠怒,还有当他说“只能用金鳞会养你”时话里的妥协和无奈……
“金鳞会”三个字于封疆而言就像加冕的桂冠,是他褪不掉的光环,也是卸不了的重担。
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辛伊荻打起精神重新拿过平板电脑,点开第一个文件,把思绪沉进金鳞会漫长的发家史里。
像是一段长征,第一步总是迈的艰难,但只要迈出了,就会朝着目标一直走。
辛伊荻觉得眼睛酸涩的时候,不知不觉第一个文档已看了大半,她抬手揉了揉内眼角,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只觉得喉咙跟眼角一样干涩,这便抱着电脑离开房间,往餐厅去给自己倒杯水喝。
几分钟之后,喝完水的空杯子又被她装满了莓果气泡水,捧着慢悠悠的往回荡,路过书房的时候见门开着,探头望了一眼,见宋逸泽和陈冀桁都在,偌大的书桌上被文件堆了一大半,看来距离“下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想打扰他,更不想被拉着一起“加班”,缩回脖子刚要溜,转身却见几个小时前跟宋逸泽一起送文件来的跟班在她身后,领头的一位极有眼力劲的喊了声“嫂子”。
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这下肯定溜不掉了!
果不其然,脚步声在身后由远及近,不多会儿便到了她身边,他的步伐很快,像是生怕她会逃走,从这点而言,他是真了解她的!
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披到她肩上,鼻尖立刻被他冷调香氛的气息环绕。
“来都来了,忍心不进来陪我?”
他话音里带笑,声音低低的在她耳边响起,像条无形的绳索,顷刻便“绑架”了她的思绪,要溜走的心思被洗的一干二净。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着走到了书桌边,直到横坐在他腿上,感受到他呼出的气体触在她脖颈上,杂糅着暧昧的撩拨和淡淡的酒气,她抬眼看他,却见他故作镇定的又抽了份文件来看,眸光在纸业上飞快扫过,左手执笔圈出几处文字后放到一边,宋逸泽默契的拿过去看了看,道了声:
“我再让人去核对一下。”
封疆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回应,手里的批阅亦不曾停下。辛伊荻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便也不打扰他,坐在他怀里看她平板电脑上的资料,直到他的手伸向右侧的酒杯,酒杯被辛伊荻不动声色的摁住了,一言不发的将自己那杯气泡水替换进他手里,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画外音都在动作里了。
短暂的愣神之后,封疆轻笑出声,不客气的将气泡水喝了大半,拿起酒杯对宋逸泽道:
“我让后厨准备了宵夜,带兄弟们去吃点东西,顺便帮我把杯子带出去。”
宋逸泽料到封疆迟早会把他俩支出去,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便也不为难他,站起身顺手把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陈冀桁拎起来,抬手看了眼表:
“过多久回来?”
“一个小时吧。”
待二人离开,书房门再次关上,封疆将签字笔一放,下颌夹在辛伊荻肩膀上,长长叹了口气,逗得辛伊荻笑出声来:
“就剩这点文件,你要处理一个小时?”
“你怎么比宋逸泽还严格?我都在这儿坐一晚上了,就不能让我休息会儿?”
辛伊荻不答话,莞尔笑着将资料又翻了一页,感受到环在她腰上的他不安分的手掌,嗔他道:
“别闹,我补课呢……”
听她这么说,他倒是添了几分好奇,探头看了几行,见满屏都是他倒背如流的金鳞会发家史,顿时兴致全无:
“一千八百页资料?你打算面试长老院秘书办吗?”
“我对老头子没兴趣。但是如果你的秘书办招人,我可以考虑一下。”
闻言,封疆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为难的回答道:
“我的秘书办只招男的。况且,我怎么舍得呢?”
说着,他将她手中的平板电脑抽走放到一边,看着她问道:
“认真回答我,看这些做什么?”
被他用这种含情脉脉,又格外正经的眼神注视着,辛伊荻的心底里忽然腾起莫名的酸楚,凝视着他道:
“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我喜欢你,可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
“喜欢你”三个字被她毫不刻意的说出来,就像在表达“快乐”或者“难过”这种稀松平常的感情,恰恰证明了她已经接受了这段感情,让它成为了情感的一部分,在封疆听来,这三个字比任何天崩地裂的誓言都要珍贵。
他贴近她,轻嗅她皮肤上杏仁奶的香甜味道,喉咙发紧,压低声音问她:
“想了解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不必看这些。”
她沉浸在自责里,并未察觉他撩拨她的意图,认真回答着:
“我想了解……你的家庭,你的处境,你想要的未来……”
话音未落,他的吻忽然封住了她的唇瓣,暧昧的氛围已经铺垫了太久,以至于当他突然亲吻她的时候,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要如何回应,任由心跳在他的掌控下超速,闭上眼顺从的迎接他炙热的爱,大脑中空白一片,她却格外迷恋这种感觉,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真正放松且自由的。
耳边忽然有叩门声响起,辛伊荻自迷醉中醒过神来,茫然中见他匆忙将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垂首在她耳边道:
“嘘,别出声。”
书房门开启,管家立在门边,见辛伊荻靠在封疆肩头双眸微睱,只以为她是睡着了,压低声音问是否要给他们准备宵夜,封疆佯装在看文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准备,管家会意,安静的退了出去。
待门重新关上,辛伊荻的脸已经红的发烫,看他的眼神娇羞里带着埋怨,不及他安慰,狡黠的眸光一闪而过,他最是怕她这个神色,阻止和安抚的话没机会出口,她仰起头来深吻他的下颌和喉结,留下深深的痕迹,电光石火间,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酥麻自腰椎向上爬升,瞬间占据他的整个大脑。
待大脑从如坠云雾里的飘飘然中清醒过来,他对上了她含笑的眸光——七分迷醉,三分无辜,还有九十分得意忘形。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来,封疆的眸底腾起几分狠意,作势便要将她按在桌案前,她情理之中直起身子与他前额相抵,抢先一步把他“封印”在椅子上:
“先处理文件,别让他们等太久。熬夜这种事,我陪你就行了。”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她的喘息便也暴露无遗。
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心中的邪火愈燃愈烈,却丝毫没办法对她下重手。大掌在她白皙的大腿上重重一拧,他昂首靠近她的唇峰,却不吻她,只是咬牙道:
“好。你等着。”
说完便将她摁回自己怀里,拿过桌上的文件,审阅、批示、签字一气呵成,效率之高辛伊荻甚至看不过来,身上的燥热还没冷却,堆放在桌上的文件已尽数处理完,直到这时封疆才让她站起身,草草处理了自己的狼狈,一条语音发给宋逸泽:
“文件在桌子上,吃饱了自己来拿。今晚没十万火急的事别找我,我跟你嫂子有事要谈,彻夜长谈。”
这话听的辛伊荻不由得脊背发凉,服软的话还没出口,他却已将她横抱起来,阔步离开书房往卧室去。
气氛有些紧张,辛伊荻没话找话的缓解一下氛围:
“刚才老叶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说要回学院,封疆应该会心疼她一下,手下留情吧。
“你怎么回答?”
“我说休息两天。”
“两天?我建议你重新回复他。”
“嗯?回什么?”
“什么时候能走路了,什么时候回去!”
得,这话题还不如没提。

辛伊荻醒来的时候,柔软的大床上只剩她独自一人,随着睡意褪去,四肢百骸的酸痛也变得明显,全身都是深浅不一的红色印记,记录下前一夜无休无止的悱恻缠绵,当她以为封疆真的会言出必行的与她“彻夜长谈”,不知道怎样服软才能平息这场“战火”的时候,是宋逸泽的短信救了她。
“温馨提醒:明天早上要回长老院述职,切勿迟到。”
如果不是这条短信,辛伊荻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在床上躺一天了!
进浴室冲了个澡,酸痛消退了些,她也终于有心思考虑“穿什么”这件事——衣柜里挂满了各种款式的衣裙,都是她的尺码,除了她购物车里的“珍藏”,还有同款的衍生品。她没有下过单,拜伦商店的账户也没有变动,那就只有可能是封疆买的,对于他“举一反三”这个天赋技能,辛伊荻也不知道该喜该忧——虽然有很多好看的新衣服是很开心,但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吧!
换好衣服下楼,餐厅已经备好了早点,临近午餐时间,她不打算吃太多,刚坐下,便听客厅里有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不多会儿,陈冀桁疲惫的身影出现在了餐厅门口,看辛伊荻坐在餐桌边,少年的脚步出了片刻的迟疑,直到辛伊荻招呼他一起用餐,他才怯怯的来到桌边,只是依旧低头沉默着,emo的情绪把身边的空气都染成了黑色,跟他青黑的眼眶同款。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听辛伊荻询问,他疲惫的摇了摇头:
“不是没睡好…是没睡。”
不及辛伊荻询问原因,他却突然放下刀叉,崩溃道:
“我不明白!明明都破解到核心了,怎么会失败呢!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看来这小子跟天狼星的游戏结束了,结局显而易见。
辛伊荻心中蓦地腾起几分骄傲来,抿着咖啡杯的嘴角勾起丝笑意,宽慰他道:
“不必这么沮丧,其实你的表现很不错。”
少年显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低低道了声谢,便听辛伊荻又问他:
“这件事你老大知道吗?”
陈冀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猛的抬起头注视着她认真道:
“别让他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失败了。”
这个反应辛伊荻倒是没想到,下意识问道:
“为什么?”
“金鳞会人才济济,如果不是碰巧在任务里有机会表现,什么样的黑客高手他找不到?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没能力…”
“我倒不这么想,我相信他的眼光,他会带你回来,说明你身上有他看好的潜质。如果你不想让他觉得你没能力,我建议你先把这妄自菲薄的不自信改掉。”
话音刚落,便听封疆的声音自餐厅门口传来:
“伊荻说得对。我允许你因为失败而沮丧,但是不允许你怀疑我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在跟谁家的防火墙较量吗?”
陈冀桁毕恭毕敬的站起身来,看着封疆摇了摇头,然后便见他不动声色的抬了抬下巴:
“你嫂子家的,拜伦商店的超级计算机‘天狼星’。”
陈冀桁登时目瞪口呆,转头看正拿纸巾优雅擦嘴的辛伊荻,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封疆,注视着他走到她身后,宠溺的轻抚她的发顶,看着她道:
“昨晚你嫂子问我是不是我授意你这么做的,我都震惊了,你小子胆子是真大啊,单挑‘天狼星’,还拖住了天狼星的运算速度,可以啊!”
少年摸不清封疆这话是夸他还是损他,手足无措的深深一个鞠躬,“对不起”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听辛伊荻轻笑出声,赶紧又解释道:
“我只是在青麟一号的后台追踪到了隐藏程序,结果发现这个程序的运算速度惊人,我一时间胜负欲上头,没过脑子…这个事情真的是我擅自主张,大哥什么都不知道!”
见他真吓到了,辛伊荻赶紧安抚他:
“好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在拜伦商店数几百年的历史中,试图挑战天狼星的大有人在,不过你是少数几个它有兴趣陪练的。我跟它商量过了,它愿意跟你进行更多学术层面的探讨。”
“您的意思是…”
“你可以继续挑战它。不过不仅仅是挑战,天狼星是第一领域各类型超级计算机的‘模型’,我们希望你能摸清它的逻辑和套路,之后会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处理。”
青麟二号上的超级计算至今是个未解之谜,无论它为谁所用,不摸清楚它的底细,终究是个隐患。
这个任务需要比“天狼星”可控的人类来执行,陈冀桁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辛伊荻既然吃饱了,封疆于是领着她到客厅休息,把餐厅让给后厨准备午宴——中午他邀请了“睚眦”一堂亲信部将来共进午餐,这件事辛伊荻是知道的,但当她看见管家招呼侍从将十八人的宴会长桌拼装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开始怀疑封疆的动机了。
“不是说吃个午饭而已吗?这么兴师动众?”
面对辛伊荻的疑惑,封疆显然不以为然,伸手将她拉过身边:
“兴师动众吗?我要把你正式介绍给兄弟们,多隆重都不为过。但时间太仓促,先将就一下…”
他的语调透着慵懒,靠着椅背,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靠着,她抬眼看他,却叫他眉头微蹙,神情有些疲惫。辛伊荻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站定,一语不发的用指尖轻柔的按摩他头上的穴位。
温度从她柔软的指尖传递到他的额头,似乎又透过皮肤渗进了血脉里,她身上甘甜温柔的香氛环绕着他,像她前一晚弹奏的d小调弥撒,舒缓又沉稳,让他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享受着此刻的惬意,他轻声唤她:
“伊荻…”
“嗯?”
“天狼星是不是无所不能?”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辛伊荻想了想,答道:
“算是吧。为什么这么问?”
“你让它把时间停住吧,就停在现在,好不好?”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傻话,辛伊荻着实愣住,胸腔里翻涌起暖流,心脏被这股暖流浸润,短暂的失去了跳动的力量,而他却也不执着要个答案,将她的手拽过唇边,在她的手心里重重一吻,摩挲着再不舍得放开。
“早上去长老院做什么了?”
封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坦然道:
“简单汇报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没受刑,不然我也没那么快能回来。”
“那…他们有问我的事吗?”
听出她的欲言又止,封疆顿了顿,“嗯”了一声:
“没什么,就问我是怎么打算的。我说矢志不渝,非你不娶。”
话音落下,辛伊荻便不客气的搡了他一把,他笑着将她拉过来,让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胸前,感受她的呼吸轻轻触在他颈侧,柔柔的像拂过的云,听她道:
“昨天Z7特地嘱咐我,说你站到现在的位置不容易,让我行事低调,别给你添麻烦。”
“他说让你别给我添麻烦吗?”重复着这个问题,封疆笑出声来,辛伊荻自然听见了,也为自己抱不平:
“你看!谁听了都要笑吧!到底谁是拜伦商店的人啊!”
“当然是你,不然天狼星也不会冒那么大风险,要锁定金鳞会的系统。”
“你都知道?”
“Z7跟我说了。”
这样说着,他点亮手机递给辛伊荻,聊天记录的时间甚至比她知道这件事更早。
忽略掉一万个“为什么”,辛伊荻言归正传,搂着他脖子轻声问他道:
“Z7知道你今天中午这么铺张吗?”
“不知道。”
“所以…合适吗?我的意思是…按照规矩,你该先带我去见长老会和你的家人…”
虽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辛伊荻清晰的看到了他眸光倏尔阴鸷,跟与她说话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在娶你这件事上,长老院和我的家人是怎么想的,没那么重要。”
这样说着,他侧过头在她脸颊上浅浅一吻:
“相比起把你介绍给长老院的老头子们,先让我的兄弟们认识你更紧要。”
她没有反驳他,也不追问,只是望着他,眸光里的担忧丝毫未减。凝视着她清澈的眸子,他短暂失语,反手覆上她的后脑将她拢到面前,叹息着沉声道:
“我害怕…害怕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而我来不及去到你身边,我希望有人能第一时间帮助你,希望你随时都有庇护所可以依靠。”
“睚眦”堂的眼线遍布第一领域各个角落,只要她有需要,他们立刻就能提供庇护,再将她安然无恙的送到他身边。
“我有天狼星…”
“我知道。但我说过,我会是你的plan b,永远都是。”
顿了顿,他又道:
“除了感情。感情上不允许你有别的选择,听见没?”
辛伊荻笑起来,刚应了声“听到了”便被他深深吻上。
只是这个吻还来不及升温,二楼走廊上便传来了陈冀桁兴奋的欢呼声,不多会儿便到了二人跟前:
“哥!重大发现!”
“说说看,发现什么了?”
虽说是应他了,但封疆的目光却根本没从辛伊荻身上移开,陈冀桁也不在意,兴奋道:
“我用这几天跟天狼星较量时摸索出的防火墙规则进行了反向对比追踪,真的找到了相似的数据矩阵!”
明明没有人跟陈冀桁说过究竟要他做什么,但他却触类旁通的前置了任务,赞许的神色在封疆和辛伊荻脸上呈现。
“是谁?青麟学院,还是‘奈特’?”
陈冀桁摇了摇头:
“都不是。你们绝对想不到,是晟昇科技。”
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封疆该是在哪里见过,边在大脑里检索信息,边迟疑问道:
“你怎么会想到查到这家公司?”
“李云晟。我在青麟学院的服务器里搜检索‘所罗门密钥’的资料时,留意到当年李云晟的抚慰金收款方所在地是中一区,然后我在中一区检索到了这家公司,之前叫‘牧云新材料’,二十年前改名为‘晟昇’生物科技,李云晟有个姐姐,叫‘李雨昇’,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家公司之所以改名,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两姐弟。”
封疆想起来,这个名字他昨天晚上在宋逸泽拿来的报告里看到过,他当时满心都是快点处理完公文,所以报告他也只是过了一遍,没做仔细考量。
“昨天逸泽拿来的文件说,‘牧云’是做新型微分子材料的?”
“改名之前是的,改名之后研发开始广泛涉及仿生技术,包括仿生动物、仿生面具……”
“不冲突。有成熟的微分子材料做基础,再转型仿生技术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是的。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情,青麟学院的星舰今天早上才到港,崔远就提交了辞呈,理由是本次行动重大过失,引咎辞职。”
眸光陡然一凛,封疆紧跟着便问:
“批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按照规定,三个工作日不做批复,视为默许。”
这次的行动虽然状况百出,但整体而言完成度是合格的,即便有意外,也没到要引咎辞职的地步。而且这样一个科研疯子,不可能将冒着生命危险取回来的样本置之度外,明哲保身的退隐江湖。
“盯紧他,看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不曾想,封疆此言一出,陈冀桁的表情却有些危难了:
“刚才我试过了,但是……这也是很奇怪的地方,他的个人电子设备安全级别比青麟学院的服务器都高,我试着潜入过几次,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这样说着,陈冀桁将手里的平板电脑递给封疆看,最近的一次行动也以失败告终。
但凡提及李云晟,封疆总是警惕的像只领地被侵犯的狮子。辛伊荻知道他肯定会让陈冀桁继续追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他冷静,而后道:
“先不着急,静观其变。”
封疆回过眸子看她,眼神里满是疑惑,便听她继续道:
“你知道守株待兔吗?蹲对了兔子洞,守株待兔也未必是个笑谈。既然青麟二号的超级程序有可能来自晟昇科技,费这么大心思,晟昇科技想要的肯定不仅仅是恶心我这么简单。”
“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听封疆这样问,辛伊荻的眸光染上些许玩味的神采,上一次他见到这种眼神还是在鎏金石荒漠里。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如果青麟二号上逃逸的S级实验对象是李云晟呢?李云晟复刻了崔远的序列,现在的崔远其实是李云晟。”
这个假设已经不能叫“大胆”了,几乎到了“天马行空”的地步。
但如果把疑点都串联起来,辛伊荻的假设也未必不着边际:已知第一次实验里,李云晟感染之后一直被囚禁用于秘密实验,能活到现在必然是做到了与病毒共生,在实验的频繁接触里,要复制崔远的序列并不是多难的事,晟昇科技成熟的仿生技术更为顶替崔远提供了条件,也唯有这个假设,能解释得通崔远在视频里呈现出的久病姿态。
“嗯,有赌的成分,我跟。”
见封疆对她的假设毫无质疑,辛伊荻欢悦的凑近他,在他脸颊上落下一枚浅吻:
“就喜欢你这么纵容我!”
他笑起来,假惺惺的将她推开:
“但是跟多少筹码,就看你牌面有多大了。”
“给你透两张牌:其一,我的血样藏在一名科员的口袋里,这很不符合常理;其二,青麟二号着陆之后,我看见崔远离舰,他是看到科员的尸体的,但是他的情绪非常平静,离开的也很匆忙,好像科员的死都在他的意料中一样。”
思考片刻,封疆沉声总结道:
“所以你的猜测是……现在的崔远,是李云晟,死去的科员其实是崔远?”
“bingo~崔远执行完行动回来,发现李云晟已经取代了他,仓皇中易容出逃,于是就有了科员携带血样逃逸的意外。李云晟发现血样被带走,将计就计诱我登舰,但他不方便出面胁迫我执行任务,所以操控超级计算机完成计划,自己伪装成幸存者全身而退。着陆之后他首先想去回收样本,但他没想到样本被真正的崔远提前换走,然后又被你抢先一步劫走。”
如果辛伊荻的假设成立,这个连环局相比布了很久,好一个金蝉脱壳,逃出生天。
能布这样一个局,不设防是不可能的。
“若是依你,你想怎么做?”
“先等青麟学院的报告出来,晟昇科技这边静观其变,我们追的越紧,李云晟势必防备越严,事已至此,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弄到培育实验的数据,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说着,她的双臂又环上他的脖颈,靠在他耳边,笑着问道:
“怎样?封少打算跟多少?”
她的呼吸柔柔的触在他的皮肤上,撩拨的他心头酥痒,仰头享受她无意的撩拨,笑道:
“All in。”
陈冀桁自然是听懂了,用力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我重点跟进实验室拷贝的数据,放长线,钓大鱼。”
这样说着,他转身便要回房间去部署下一步行动,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被封疆拉住了:
“先吃午饭,客人差不多要到了。”
话音落下,便听前厅人声熙攘起来,辛伊荻抬眼,便见十多位英姿勃发的青年跟在宋逸泽身后鱼贯而入,封疆站起身来迎接他们,顺手将她从沙发后牵到身前,拢在怀里介绍道:
“来,认识一下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说完又看着众人道:
“大家不用这么拘束啊,吃个饭而已,不过就是换了个餐厅,别搞的跟上刑场似的,气都不敢喘。”
众人尴尬的笑起来,便听其中一人道:
“第一次来云鼎公馆,确实紧张了。”
话音落下又有人打趣他:
“我看你是见到女神紧张吧!”
一时间起哄声四起,这话倒是激发了封疆的兴趣:
“怎么着?我女朋友是你女神?谨慎的把话说清楚啊!”
青年一时哑然,面颊通红,半晌才磕巴道:
“不是……大哥,不止我啊!拜伦商店Edith,这个名字放在整个冒险家工会里,哪个男的看了都得喊一声女神!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这话倒是不假,纵观冒险家公会,男性占据了绝大部分席位,女冒险家本就少,上榜的更是屈指可数。
封疆只觉得比自己被夸了还开心,笑着拢了拢她的肩膀,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丝绒首饰盒打开,盒子里嵌着一枚炫目的红宝石戒指,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将戒指取出来,郑重其事的戴在她左手中指上,五指相扣着牵到唇前深深一吻,转向众人道:
“吃饭之前先请各位兄弟做个见证,以此为鉴,伊荻,我娶定了。往后江湖相见,各位兄弟还请多多照应。”
辛伊荻这才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醒过神来,抬眼看他,嗔道:
“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封疆笑的越发灿烂,志骄意满的,像冬日正午时分的艳阳:
“昨晚跟你说过了,你可是答应了的。”
不说昨晚还好,他一说,她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她神魂颠倒的,根本没心思思考,他说什么都只知道答应。俏丽的脸庞更红了:
“封疆你趁人之危!”
“嗯,这条指控我认了。而且是蓄意为之,蓄谋已久。”

午宴吃的隆重但轻松,待到散席,封疆坦言自己前一晚睡太少,有些疲惫,众人便也不多留,在各种“懂且理解”的神色里,叮嘱他“注意休息”,而后告辞离去。
午休时间封疆是不会回卧室的,这一点在青麟学院宿舍共处的时候,辛伊荻便已经了解了,所以只是陪他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见他蹙眉似是不舒服的样子,不禁心疼:
“躺着休息会儿吧,应该会舒服一些。”
他也不拒绝,枕在她腿上像只大猫似的一番摩蹭之后,舒服的叹出口长气来,嘴角也不自觉的勾起个惬意的笑。
辛伊荻见状,蓦地有一种上当受骗的觉悟,却也不恼,边轻轻帮他揉着太阳穴,边浅笑着道:
“撒娇学的很快嘛,谁教你的?”
虽然被拆穿了,但他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嘿嘿一笑:
“无师自通。反正你舍不得骂我。”
闻言,辛伊荻陡然无语: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挺正经的,怎么越熟越不要脸了!
也许是怕她真的被恶心到,封疆翻了个身,伸手搂住她的腰把整张脸埋在她暖暖的肚子上,低声道:
“无师自通是真的,有点不舒服也是真的,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很奇怪的,听他这样说,辛伊荻莫名觉得心中猛的一紧,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但他不说,她便也不问,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享受此刻安逸的宁静。
想起两个小时前这男人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此刻又倦怠的仿佛小憩的雄狮,有那么一刹那,辛伊荻真想就这样下去,沉沦在雄狮的庇护之下,这扇门之外的纷纷扰扰都不用搭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辛伊荻自己都吓了一跳,旋即自嘲的轻笑出声,虽然只是鼻息之前唏嘘的轻响,封疆却听的清晰,闭着眼呓语般问她道:
“笑什么?”
没想到他没睡着,辛伊荻顺口问道:
“你说……狮子和羊,能共存多久?”
没过脑子的随口一问,不曾想封疆却思考的及其认真,许久才道:
“如果是一只狮子和一只羊,那就要看它们有多喜欢对方。狮子不喜欢羊,会出于天性把它吃掉;羊不喜欢狮子,也会因为恐惧而逃跑。但如果是一群狮子和一只羊……”
话到这里,封疆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笑出声来:
“不对,狮群里是不会有羊的。”
冒着傻气的问题却换来他这么认真的回答,辛伊荻不禁莞尔,刚想追问他为什么,宋逸泽却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见到眼前这番温馨到能冒出粉红泡泡的景象,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走到二人身边,看着封疆道:
“老大,收到线报,大爷的车到长老院没停,直接往这里来了。”
封疆的眉头陡然一蹙,深吸口气应了声“知道了”,坐起身来看向辛伊荻道:
“说什么来什么,早上你还问我是不是应该先见我的家人,现在不用你去,他自己来了。”
这样说着,他向她伸出手,待她握住了,便紧紧攥着不再放开:
“我爷爷的个性不太讨人喜欢,但是别担心,我给你挡着。”
见辛伊荻点了点头,他于是嘱咐宋逸泽让管家备茶,自己则牵着辛伊荻往门廊下去,不多会儿,黑色轿车便驶进庄园大门,径直停在了门廊下。
车门开启,车上走下的男人年过七旬,全白的头发梳着考究的发型,身形挺括,步伐坚定,气宇轩昂的姿态封疆该是尽数传承了。他脸上的皮肤因衰老不可避免的松弛下垂,但神采依旧意气风发,黑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阴鸷,眉宇微蹙,夹着不容驳斥的威严。
这位老者辛伊荻在金鳞会冗长的介绍里看到过,正是封启年,封疆的爷爷,也是金鳞会长老院的掌权人。他在介绍里的照片就很严厉,此刻见到真人,气场比照片上更凌厉了几分。
即便看见封疆在门廊下迎接他,封启年的脸上也未露出半点笑容,冷声道:
“监视我?有这心思不如花在你二爷身上。”
封疆不介怀,却也不示弱,哂笑道:
“我若是不带着伊荻出来接您,您又该说我情报工作做的不到位,连您要来都不知道。”
爷孙俩的对话听不出丝毫亲切,反而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
也许是觉得封疆在外人面前不给他面子,封启年停下脚步,目光在封疆身上扫过,然后移到了辛伊荻脸上,锐利的目光凝滞了片刻:
“你…”
“介绍一下,伊荻,您的准孙媳。”
“伊荻…”
重复着这两个字,封启年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辛伊荻在他的目光里读到了疑惑,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礼貌的道了声“您好”。
这声问好并没有得到封启年的回应,他只是“嗯”了一声,扭头往正厅里去。
辛伊荻没指望这位自己孙子尚且如此严厉的长辈能对自己多客气,但她只觉得封启年看她的眼神别有深意,正疑惑着,便听封疆小声关心她:
“没吓到吧?”
“嗯?”辛伊荻醒过神来,扬起笑容摇了摇头:
“我没那么胆小。”
“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别往心里去。”
说完便搂着她跟进屋里,到了正厅却见封启年立在沙发前,封疆也没想到他会站着等他们,搂着辛伊荻紧走几步近到跟前:
“您坐啊,站着做什么?”
“云鼎公馆是‘天子’府邸,你的地盘,你不坐,我怎么能坐。”
在中央集权的封建时代,金鳞会的最高领导权专属一人,随着集团发展壮大和时代变迁,一人独裁渐渐不能服众,这才将权利分属三司。只是中央集权的思想根深蒂固,会内依然保有最高决策职位,符合条件的候选人可以自荐或由堂主推荐,会内考核合格者名列“天子录”,唯顺位第一者有资格入主云鼎公馆。
换言之,云鼎公馆不是某个人的宅邸,而是金鳞会领导者的“官邸”。
若这个场景发生在24小时前,辛伊荻一定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其中讲究,但在看过资料以后,辛伊荻能听懂了——老者虽然不提规矩,但字字句句都在给封疆立威,再看他只是在客座落座,然后直勾勾的看着封疆径自在主位上坐下,脸色陡然气的煞白,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大口,放回桌子上的时候不自觉的有些用力。
看着封疆略显得意的笑,辛伊荻只觉得气氛稍不留神就会爆炸,她不想在添一把火,于是走到他身后站着,可他却像执意要把这把火烧的更旺,对她道:
“站着干什么?坐我身旁来。”
不用看也知道,老爷子此刻的脸色一定黑的难看。
“不用了,刚才让你压太久,现在有点抽筋,我站着缓缓。”
分明可以用“枕”字,她却用了“压”,压的姿势就可以有很多种了,多暧昧都不为过。
虽然举止得体,礼貌端庄,没有半点不合规矩,但言语里却将彼此的亲密关系表露无疑,几乎可以说是炫耀,封疆能会意她的画外音,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在并肩作战,笑着道了声:
“好吧,你喜欢怎样都行。”
说着在她手心里深深一吻,握在手心里看向老者:
“您刚回来怎么也不在家休息,下了飞机就往我这儿跑?”
封启年端茶杯的手有些颤抖,也不知道是旅途劳累,还是这一波操作下来没落着优势给气的,大半杯茶下肚后,没好气道:
“我要是不过来,还见得到你?”
“我本来是计划晚上带伊荻过去,跟您一起吃个晚餐。”
“不必了,晚上老二约我打牌,我们老人家吃的随便,别怠慢了客人。”语毕,封启年顿了顿,又道:
“而且长老院不是刚派了工作给你?不日出发了,多给你点时间陪女朋友。”
这话就是说给辛伊荻听的,看她眸光里闪过片刻的诧异,再看封疆笑意敛起,便知道任务的事情封疆还未同辛伊荻提起,只是他也没打算将这把火点的更旺,仿佛只是闲暇时抽了支烟,随手将烟灰弹落,冷眼旁观着火星点燃枯草,烈焰燎原。
“既然如此,那我该感谢爷爷的美意。是啊,本来打算让她在多这里休息几天,然后陪她回趟家,跟她家人报备一下我们的事情。不过现在看来这个行程只好延后,等我回来再安排了。”
封疆确实没想好要怎么跟辛伊荻开口,但既然有人帮他说了,他索性接着把话说开,也让封启年知道自己的心思:如果顺利的话,未来的亲家说什么也是要见一面的,让他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但是显然的,突然提及这个话题,封启年也没想到他会把进展推的这么快,眉头刚挂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半晌才迟疑问道:
“你要亲自去她家,见她父母吗?”
听他这么问,封疆只觉得好笑:
“当然,我是晚辈,要娶人家家女儿,当然要去见家长才是。”
“可是据我所知,不久前她全家才迁入三砂,那里是军事前线重镇,她爷爷奶奶都是终身荣誉军人,父亲也受过军功。”
毋庸置疑,这只老狐狸绝对是调查过辛伊荻的,封疆的眸光越发阴沉,凝着封启年警惕道:
“您想说什么?”
“她家是兵,金鳞会是贼,你确定她们家能接受你?”
这句话把辛伊荻听傻了:这老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她原以为封家爷爷扯到彼此家庭条件,是要以此做话题,说她配不上封疆,劝她知难而退,不曾想他一开口直接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孙子,聊聊几个字,听得她心脏隐痛,更不用说封疆此刻是什么心情了。
难怪他会说,关于娶她这件事,他家人的意见没有那么重要。
客厅里一时间安静的可怕,她看得出封疆的隐忍,也不知是不是在她面前顾及长辈的形象。
可是封疆能忍,她忍不了,就像看着心爱的宠物被人欺负了,胸膛里有股火气不断冲撞着,无法平息。
“冒昧请教您,如果金鳞会算贼,那拜伦商店又该如何定论呢?几百年来我们都在做发战争财和灾难财的生意,我手上沾的血未必比他少。时代所迫,但凡有的选,谁又愿意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呢?”
说着,她微微俯下身来,在他侧脸浅浅一吻,凝视着他道:
“我爱的是你,选择的也是你,跟你是谁,别人怎么想无关。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短暂的愣神之后,封疆轻笑出声来,这是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听她说爱他,但凡换个场合,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深深吻她。可是现在他只能保持着理智,笑着回应她道:
“好。无论山路是荆棘还是花海,有你在我身边,都好。”
封启年原本以为局势已经被自己压到了底线,却没想到看起来文静乖巧的辛伊荻会出声驳斥他,公然为封疆撑腰,甚至还大方方的塞了他一嘴狗粮,封启年的神情阴沉的可怕。但他此刻却不敢轻易对辛伊荻发难,刚才她说话都时候,她周身发散出一种骇人的锋利气场,如果自家孙子的气场像雄狮,威武张扬,锋芒毕露,此刻站在他身后的丫头就像是黑豹,潜伏在夜色里伺机而动,一击致命。
见封启年久久不说话,封疆甚至觉得他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局势,心高气傲的封启年大概要憋出内伤了。好在宋逸泽适时的进来汇报,说封疆邀约的几位专家顾问快到了,封启年刚好借此告辞,只是人都站起来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内袋里掏出枚装在玻璃瓶里的蓝色药丸,看向辛伊荻道:
“年轻人血气方刚,我懂。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小心些。”
封疆一见那瓶子,脸色陡然变了,将辛伊荻护在他身后,压着她的手不让她去接,眸光凝着封启年警惕道:
“您这是做什么?”
“我这是为你们好,当年你爸把你这个病秧子丢给我,自己逍遥自在。我这才享受生活没几年,不想这么快就又要带重孙。”
封疆闻言哂笑一声:
“您放心,如果真的有,我会自己带,绝对不会麻烦您。有我爸这个前车之鉴,我才不会天真到以为丢个孩子给您,就能换来我的自由和尊严。”
“世事难料,有备无患嘛。万一你随我,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她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说了,这些事不用您担心。在感情上,我更像我爸。但是如果伊荻后悔了,随时能走,她的退路我给她留好了。”
封启年神情一滞,怔怔看着封疆疑惑道:
“你什么意思?”
封疆却将袖子往上撸起,露出手肘血管对他道:
“我已经吃过了。不信您可以验。”
见他满脸坚定无畏,封启年知道他不是演的,勃然而怒,手指颤抖着指着他,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半天才痛心疾首的“诶”了一声,怨道:
“你糊涂啊!这药吃下去有多耽误事你不清楚吗?!”
“一清二楚。所以我更不会让她来承担后果。反正短时间内我也不想当爸爸,与我而言,伊荻我都还没疼够,这颗心不够多一个小毛头来分。”
只是这封启年几近冒火的目光,封疆字字千钧,末了又道:
“至于昨天那种风月场,您就不用再费心安排了,我跟我爸一样,对这种场合没兴趣。那些人在我身边,与我而言是一种侮辱。我不愿同流合污,也请您不要自降身份。”
这一轮封疆赢得漂亮,封启年知道是自讨没趣了,将药瓶重重放在桌子上,甩了张黑脸便转身离去,直到他的车离开门廊,宋逸泽才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小药瓶仔细端详着,问道:
“老大,这玩意怎么办?”
封疆对他问出这种问题很是无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要不你吃了?”
“大可不必。”
“那还不去扔了!”
宋逸泽“哦”了一声,小瓶子往兜里一揣,又问:
“老大你…真的吃了?”
“嗯。”
“卧槽…老大,威武啊!作为一个男人,疼老婆疼成这样,小弟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是…我不过就吃了颗长效阻断剂,怎么被你们说的跟要变性了似的?”
听他这么说,宋逸泽嘿嘿一笑:
“自从你遇到伊荻,我一直都觉得可能很快就要当叔叔,伺候小老大了。今天听你这么说…着实松了口气啊。”
封疆却是苦笑,凝视宋逸泽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改变主意了,那药你别扔了,收着吧。”
“…为什么?”
“等你找个女朋友,就知道了。”

鼻尖充斥着沐浴露清甜的奶香,辛伊荻披着钩花薄毯窝在起居室的沙发里,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有一眼没一眼的看资料,脑海里突然回响起挂断电话前Z7的感慨:
“金鳞会这次怕是要啃硬骨头了,货被柯槐扣在猎户座海域,不扒掉金鳞会一层皮,不可能放行的。”
心头骤然紧绷,资料肯定是看不进去了,辛伊荻于是将平板在茶几上放了,起身到露台上吹吹风,让头脑清醒一些。
楼下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必会还没开完,行动会议她不便参加,但这样看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心中的忐忑似乎也能安定些。
十月底的北国,晚风已染上了深秋的萧瑟,月上中天,正是最圆的时候,幽静的庭院里,道路和树木像铺了层银霜。
被这种静谧环抱着,辛伊荻的心也静下来,终于能好好想想今晚聊的事情。
Z7所说的猎户座海域在北陆国境以南,虽然被称为“海域”,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海”。这片区域由无数破碎的空间虫洞,虫洞之间的通道就像海峡,将第一领域南北两区连接起来。空间虫洞多,结构自然不不稳定,历史上的几次重大“幽灵裂隙”事件都发生在这片海域,以至于本该是兵家必争之地的交通要道为人谈之色变,长期无人监管,海盗划地为王,猎户座海域成了第一领域非法交易的集散地,被称为“无法之境”。
在猎户座海域横行的贼王里,柯槐绝对算得上是新生代贼王中知名的一位,好勇斗狠,手段凶残,在刺杀老帮主成功篡位之后,不过十年时间,横扫周边势力,龙船帮的版图极速扩张,但金鳞会长期运营的航线并不在其中,所以货船会被扣的事也越发蹊跷。
封疆来到起居室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辛伊荻穿着吊带睡裙在露台上站着,裸露的背部皮肤在月光下白花花的一片,隐约还泛着薄薄的光。
不假思索的,他快步向她去,手才刚碰到她肩膀,她却猛的握住了他的手掌,反身跟了一记擒拿。他条件反射的顺势绕开,像条泥鳅一样从她掌心里溜走。
见是封疆,辛伊荻赶紧收住攻势: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条件反射…”
封疆笑着摇了摇头,见她向自己来,却反而退了一步,向她伸出手来:
“再来。”
凝着他眸光里的满满的笑意和宠溺,辛伊荻玩心大起,几记连环踢向他袭来,却尽数被他格挡下来,再要袭他,他却闪身换了个位置,靠着栏杆看她:
“再来。”
连招落空,辛伊荻自是不甘,作势再次向他攻来,节奏比刚才紧了一倍,招招直攻要害。辛伊荻身形灵活,体态轻盈,丝毫不给封疆喘息的机会,连着几个回合下来,他竟觉得有些吃力,瞅准机会伸手握住她攻来的拳头,顺势将她拉进怀里牢牢钳制住:
“好了好了,不闹了。”
待她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垂首到她耳边轻笑道:
“我就想跟你过过招,你却招招向我要害,干嘛,是想让我绝后,还是想谋杀亲夫?”
“胡说!我可是收敛了力度的!”
“是,你要没收着,就不是‘想’了。”
说着,他将她松开,与她面对面站着,一番活动下来,她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于是抬手抹去,脱下西装披在她肩上,凝视着她问道:
“刚才想什么呢?那么投入,连我来都不知道。”
在他们过的那么多招里,只有第一下辛伊荻是用了全力的,说明唯有这一招是她情急之下的自卫之举。
辛伊荻也不瞒他,坦白道:
“我在想…明天送你出发之后,我是回青麟学院,还是回拜伦商店…”
“如果你是在问我的意见呢…我希望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凝视着他痴痴的眼神,辛伊荻实在不忍心拒绝,她没缘由的想起下午与封启年对坐的情景,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她真走了,于他而言这里形同于一片荒芜。
点了点头,她又问道:
“或许…你可以带我一起去?”
这一次,封疆犹豫了,眼底里杂糅着欣慰和不舍,片刻后,他好看的眼眸闭上了,长叹口气将她拉进怀里:
“这次不行。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我都安排好了。”
但辛伊荻只听了前半句话,倚在他怀里,嘟嘴道:
“为什么不行…”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她道:
“放心,我不过是去接批货回来,没什么难度。”
“可是Z7说,货是被柯槐扣下的,我看了他的资料,他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听她这样说,封疆又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手臂,问道:
“你都知道了?”
辛伊荻点了点头:
“天狼星帮我搜集了金鳞会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需要你出面解决的,大概只有这件事了。”
她原以为他会责备她,说这些不用她考虑,但没想到他却只是沉默,半晌才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辛伊荻着实一愣,从他怀里站起来,注视着他疑惑道:
“我的看法?你不是应该跟军师们都分析过了吗?”
“没有。我跟他们只聊对策。跟我说说吧,我想听,也只信你。”
最后四个字尤为怪异,但既然他想听,她也不介意将自己的考量与他分享,将了解到的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她先问了个自己不明白的问题:
“猎户座海域地势复杂,柯槐个性狡诈,行事诡秘,这两者都不像是你会选择的合作对象,货为什么会过他的地盘,被他扣下?”
封疆也不瞒她,坦诚解释道:
“金鳞会并不只从事正经的商业活动,事实上,很大一部分收入来自北陆明令禁止的交易,比如军火和矿产。这些货物没有办法通过正常渠道入境,能在境外分销安置的,都会就近尽快完成交易,猎户座海域是距离北陆最近的货港。
至于柯老鬼…他确实不是我们合作的对象,这几年他开疆扩土过于顺利,人有点飘,不安分了,远距离挑衅我们的船队多次,这次扣船他应该谋划了很久。”
辛伊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直接将自己的结论说了出来: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次货船改道误入龙船帮的地盘不是意外。”
赞许和认同一并染上封疆嘴角的笑意:
“说来听听。”
“猎户座海域地形复杂,虫洞通道交叉连接,并且会根据磁场的变化而变化,货船在经过的时候必须有熟悉情况的领航船带路。在发生突然变道时,有经验的领航员都会停船待命,但这一次,根据天狼星收集到的航行日志,金鳞会的货船并没有停船。金鳞会行事素来谨慎,不可能委托经验不足的领航机构。既然经验丰富,遭遇变道却不停航,我很难不怀疑领航员是有意为之,甚至…他知道变道后的精准航线。”
领航员有意为之,这个观点封疆是认同的,道空间虫洞一旦出现,开合都是随机的,星舰自带的导航陀螺仪无法立刻重新定位航线,要说知道变道后的精准航线,这个假设不太现实。
“知道虫洞链接的精准航线?这可能吗?”
辛伊荻坚定的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回到卧室里,从梳妆台抽屉中取出了她许久没有佩戴的怀表状小盒子,承在掌心里给封疆看:
“记得这个吗?”
这个小盒子封疆自然不陌生,第一次跟辛伊荻在鎏金石荒漠遇到,他见她用过,层叠的星盘能准确的定位出时间和空间,不愧为名列“诸神宝藏”的神器。
只是逻辑一旦上升到神器层面,封疆的脑细胞就被冻结了,除了《航海家笔记》上只言片语的记载,其他一概不知。
“星象仪?”
“对。星象仪是鎏金石荒漠原住民最高智慧的结晶,依托于天狼星的超强运算能力,可以实现跨维度空间定位,平行空间定位更是易如反掌。在天狼星的记录里,真正投入使用的星象仪只有三枚,我手里的是其一,还有一枚这几年才频繁有运行记录,去年开始甚至超过了我的使用频率,时间线跟柯槐的发展史一致。”
“你的意思是…柯老鬼手上也有一枚星象仪?”
“是的。柯槐好赌,愿赌服输大概算是他不多的优良品质之一。我追查过另外两枚星象仪的下落,其中一枚六年前在拍卖行高价成交,买家是赌场大亨格温·契洛。”
这是个在第一领域家喻户晓的名字,假设他和柯槐在赌桌相遇,星象仪作为筹码输给了柯槐,并非不可能。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料,于我们而言是福是祸?”
听封疆这么问,辛伊荻眸光一转,也跟他打起哑谜来:
“是福,也是祸。”
见封疆眉头一挑,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辛伊荻于是继续道:
“星象仪的运行依托于天狼星,他可以利用天狼星声名鹊起,天狼星也可以让他原地趴下,再无翻身之地。但这次的事情暴露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蚁穴只怕就埋在金鳞会里。”
压在他心里许久的疑虑被她一针见血的说出来,封疆只觉得胸中沉积的郁结之气顷刻瓦解,升腾成充斥着硝石气息的雾障,他努力囚于心底的火苗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要冲破壁垒,将他面前的阻碍尽数焚毁,烧出毁天灭地之势。
她一直凝视着他的目光,他眼底情绪的变化她看的一清二楚,见他深邃的瞳仁里腾起戾气,她赶紧抬起手覆上他的面颊,然后毫无悬念的被他握住,摩挲着移到唇边,在她手心里落下一吻。
“想什么呢?眼神像要吃人似的…”
听她柔声问他,他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怅然道:
“我在想…幕后之人的狼子野心你都看的明白,为什么我那些爷叔们却还要装聋作哑…”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这个局就是冲封疆来的,所有人都要静观其变,想看看这颗已经叛逆的棋子能不能化险为夷——若能,再让他耀武扬威一段时间也无妨。当然最好是不能,如此一来便可以另立新君,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入主云鼎公馆的“天子”。
辛伊荻顿觉心疼,踮起脚在他额前深深一吻:
“先别考虑这些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务之急是你要平安回来,让他们看到我的大少爷可不是软柿子!”
思量片刻,封疆轻笑出声来,眼睛睁开了,暴戾尽褪,只剩下无尽的温柔:
“好。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证明自己,而是…奖励你。”
愣神的片刻,封疆一把便将她捞了起来,她没有防备,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再看他正抱着自己往浴室去,她登时慌了:
“封疆你放我下来!我洗过澡了!”
“我知道。可是刚才出汗了,不再洗一次?”
“没出汗!洗脸就行了!”
“也行。那就等你出汗了再洗。”
辛伊荻大脑瞬间短路,这叫什么预判!
可是当自己被放在浴室的梳妆镜前,看着他毅然决然走进淋浴间玻璃门,听见水声哗哗响起,辛伊荻忽然觉得自己心思太歪了——他真的只想洗个澡,没有别的意思。想来也是,按照昨晚的强度,换了谁都得休息几天!
镜子对女人似乎有天生的吸引力,辛伊荻也不例外。洗过脸之后,她抬眼看向洗漱台镜子里的自己,眸光移到胸前浅浅的红色痕迹——这几个印子似乎特别明显,白天被衣服遮挡着看不见,此刻在暖光的灯光下,红痕又显了出来。接着,她的目光又移到了手臂内侧那条细细的褐色疤痕上,虽然细长的一条,但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却很是扎眼,她不是第一次嫌弃这条疤痕,但绞尽脑汁都拿它没有办法。
“伊荻?”
听见封疆唤她,她下意识“嗯”了一声当做回应,但他却又不说话了,片刻后,玻璃门“唰”的拉开,他腰间裹了条浴巾便走了出来,阔步到她身后,与她一起看着镜子:
“是我太少夸你了?怎么自己欣赏起来了?”
“我才没那么自恋!只是在想这个痕迹什么时候能褪…”
“什么痕迹?我看看…”
她说的是手臂上的疤,他说的却是前一晚留下的“犯罪证据”,还一脸无辜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电光石火间,他的胸膛已贴上了她的脊背,呼吸触在她颈间,她不禁一个激灵,想逃走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里。
刚洗过澡,他全身都是烫的,炙热的唇瓣贴在她微凉的脊背上,如春日飘落的雨,细切又缠绵。眸光瞥过镜子,她看见他双目微睱,沉醉的仿佛在细品一樽美酒,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掌掌心滚烫,似燃着一团火,将她身体里乱窜的暖流顷刻升温。
“封疆…”
她唤他,抬手想拒绝他的肆意的诱惑,却被他反制在臂弯里,越发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明天…你还有任务…今晚不宜劳累…”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话音未落便转成了一声轻咛。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慢慢来。”
他的话语里带着笑意,嗓音像裹着蜜糖,甜腻又倦怠,刻意拉长的尾音预示着又一个漫漫长夜的降临。
长到辛伊荻差点以为自己会错过第二天送他出征;长到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在镜子前多做停留…

送封疆出发之后,辛伊荻也未曾踏实的休息过片刻,时刻关注着他的动态,知道他顺利抵达了谈判坐标,也知道他跟柯槐进行了第一次谈判,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再后来便没有了消息。
辛伊荻第一次知道原来心里有了牵挂是这样的感觉:
手机每一次提醒都以为是他的消息,后来又觉得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每个晚上都从有他的梦里醒来许多次,一开始全是噩梦,后来便只梦他回来了,跟她说再不离开。
三天后的晌午,纪慕北匆匆来到云鼎公馆,这是自青麟学院任务结束之后,辛伊荻第一次见他。
看得出来他赶路匆忙,立在辛伊荻面前的时候胸口剧烈起伏着,缓了缓才道:
“封疆出事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辛伊荻定了定神,沉声反问他:
“怎么了?说重点。”
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纪慕北着实一愣,继而概括道:
“谈判崩盘,封疆被柯老鬼扣了,逸泽在调人去解围,我先送你回去,再去跟他们汇合。”
“你等等我。”
这样说着,辛伊荻快步便往楼上去,不多会儿又回来了,没带行李,只是脖子上多了个吊坠,自然是她的那枚星象仪。
“走吧。”
见她抬腿便往外去,纪慕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跟上去才问:
“你就这么回去?”
“谁说我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起去找柯槐。”
话音落下,纪慕北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大小姐,你去能做什么?即便你伶牙俐齿,口吐莲花也帮不上忙!我们是去火拼的,不是去谈判的!”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去,你们连柯槐的面都见不到。”
说话间,二人已立在了门廊下,宋逸泽也到了,见二人僵持不下,快步上前来,看向纪慕北道:
“安排好了就出发吧。”
纪慕北一见他来,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逸泽,你赶紧劝劝你们家少奶奶,她非要跟我们去,我们是去救人的,难免有个擦枪走火,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跟你闹着玩。”
直视着纪慕北的眼睛,辛伊荻的声音坚定且响亮,满是不容反驳的威严:
“柯槐敢扣封疆,就说明他根本不怕我们去救人。猎户座海域周围的虫洞是他天然的陷阱,封疆能到,是因为柯槐想让他去,但他会傻傻的打开大门坐等你们杀进去?如果你们都折在虫洞里,金鳞会必乱,你们想过后果吗?”
这些问题纪慕北和宋逸泽确实都没有想过,他们只知道这次行动封疆没有带他俩同行,而是将他们留在辛伊荻身边,生怕她有一点闪失,颇有几分“为美人误天下”的昏君之态。
但辛伊荻此刻一番话,却醍醐灌顶的将他们教训醒了,恍神中,便听她又道:
“当初我能让你们进十三领域带封疆回来,这次就能带你们闯进柯槐的地盘。”
见二人沉默着面露难色,辛伊荻哂笑一声:
“算了,不为难你们,我自己去。”
不及问她打算怎么去,宋逸泽的手机却响了,他看了一眼,接起来道:
“什么事?”
电话那边传来了跟班震惊的声音:
“泽哥,荆棘鸟回来了。”
宋逸泽眉头一皱,下意识瞥了一眼辛伊荻,见她面色淡定如水,方知这就是她的计划,应了声“知道了,马上过去”,收了线看向她郑重道:
“老大就拜托你了。即便我们都折在那儿,你也要把老大平安带回来。”
这便是答应她一起去了!
纪慕北满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辛伊荻坐进车里,待车门关上,她才把宋逸泽拽到一边:
“你干什么?现在是什么局势你心里没数吗?!”
“荆棘鸟回来了。”
只六个字,纪慕北再次愣住了:
“不是…怎么可能!从我到这里,告诉她这个消息,到现在二十分钟都没有!且不说它之前在哪里,即便从最近的一个停靠站过来,二十分钟也不可能到!”
“但是它真的回来了,现在就在我们的平台上待命,但是拒绝我们的一切指令。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伊荻是做了准备的,比我们都早!”
这一次,纪慕北不再跟他争辩了,眸光在看向车队的时候骤然一紧,拍了拍宋逸泽:
“她怎么先走了!”
宋逸泽回头一看,惊呼一声“卧槽”,拉着纪慕北奔上自己的车,紧追辛伊荻而去。
跳转平台距云鼎公馆的路程不算近,即便顶着最高安全速度开,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
当辛伊荻出现在荆棘鸟的感知范围内,沉默的庞然大物忽然像被唤醒了,徐徐降落在停机坪上,伸出了登舰旋梯。纪慕北和宋逸泽二人紧跟着辛伊荻进了荆棘鸟的指挥室,大致都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变动最大的操控台,除了设备迭代更新,还添置了全息投影,大到夸张的屏幕每一块都价格不菲,虽然还保持着低调简约的风格,但每个细节都是真金白银的味道。
进了指挥室,辛伊荻阔步便往正中去,摘下脖子上的星象仪放入正中那条不停往上涌动的蓝色光柱里,星象仪在光柱中缓缓上升,待升到视线高度之后,圆盖忽然弹开,映射出九层星盘,正中的屏幕亮起来,夜蓝色底纹上,各种程序代码飞快运行着,舱内回响起斯文儒雅的男声:
“伊荻,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好久不见,天狼星。荆棘鸟还玩的顺手吗?”
“轻车熟路,炉火纯青。”
这样说着,屏幕上跳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带着墨镜,嘴角亮着颗闪闪的小星星。
“我们出发吧。”
听辛伊荻这么说,纪慕北诧异道:
“就我们三个,出发?”
辛伊荻却很淡定,拿着平板电脑转身看向他:
“不然呢?”
“荆棘鸟你自己一个人能操作?!”
“不能。但是天狼星能。”
说完,她也不再跟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多说什么,径自往正中的沙发去,刚坐下便听男声又道:
“目标定位已修正完毕,排除干扰项三十六项,航线已锁定,途经十一个跳转点,预计明天凌晨抵达目的地。”
“好。航线你定。”
“检测到相近目的地搜索记录十六条,请确认是否是同行舰只。”
辛伊荻于是向宋逸泽抬了抬下巴:
“去确认一下,哪些是同行的,挑出来。”
说话间,其中一面屏幕上出现了十六个星舰轮廓图,型号、武器配置、荷载人数一应俱全。
但宋逸泽只勾选了其中六台。
“当前编队配置与目的地地面火力悬殊较大,正面对抗没有优势,是否启用保险方案?”
“好。听你的。尽量避免地面设施损坏,万一以后还能用呢!”
纪慕北和宋逸泽二人惊的说不出话来,这么短的时间,辛伊荻连柯槐是什么武装配置都摸清楚了,这叫什么情报效率!
还有最后那一句,以后还能用是什么操作!
只是还没问出口呢,男人又说话了:
“请确认随行舰只是否由我接管,如不接管,成功抵达目的地的概率是3%。”
这个数据可以说真实的很扎心了!
“泽哥,您怎么说?”
听见辛伊荻问他,宋逸泽恍然醒过神来,见纪慕北满脸不服气,赶紧抢在他开口前回答道:
“兄弟们就拜托嫂子了!”
不需要辛伊荻回答,系统已应了句“好的”,片刻后又道:
“舰队数据已同步完毕,通讯已建立…”
话音未落,通讯器那边便传来了嗷的一声惊呼:
“泽哥!泽哥!船动了!自己动了!”
宋逸泽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虽然此刻他的惊奇程度不亚于对面的同伴,但听他大惊小怪的把自己的心声喊出来,还是觉得有几分没见过世面的丢人,凑近话筒道:
“就…淡定,咱们的船嫂子控着呢。”
“哦。”
听宋逸泽这么说,设备那头的男人立刻松了口气:
“嫂子带了多少人来啊?硬控整个舰队,牛叉!”
“没人,就她一个。”
设备那边的男人闻言彻底沉默了,还没开口,宋逸泽已经结束了对话:
“好了,别大惊小怪给哥丢人。闭了吧。”
舰队如期出发,辛伊荻便也不再跟纪慕北和宋逸泽闲聊,专心看她手中刚接到的最新情报——锁定定位之后,天狼星轻而易举便侵入了龙船帮落后的内部网络,监控画面传到她手里,她看见了被囚禁在牢狱里的封疆,手反绑在身后,白色衬衣上遍布血痕,像是知道她在看,他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眼睛蒙着黑布,面色有些苍白,衬得他嘴角那道血痕越发红的骇人。
虽然知道跟海贼是没有风度可讲的,但这样对待人质怎么看都过分了些!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击了一记重拳,辛伊荻只觉得胸口疼的无法呼吸,后槽牙咬紧了,半晌才平静下来,冷冷开口道:
“不是说给钱提货而已吗,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
听她这么问,纪慕北无奈叹了口气:
“我怎么知道啊!长老院这次给他的任务确实是给钱,提货。谁知道钱划过去了,柯老鬼放货不放人,把封疆扣下了。”
“他要什么?”
只要他有所求,就有谈判的余地。
“就是什么都没要!这柯老鬼变态的,我当初就说不能让封疆去!”
“他不是什么都没要,是他要的已经得到了。”
“是什么?”
“他要封疆的命。”这样说着,她把平板电脑递给纪慕北和宋逸泽,只看了一眼,宋逸泽便骂出脏话来——黑布蒙眼是猎户座海域海贼行刑前的惯例,据说是怕枉死之人看见杀害自己的人,魂魄化作海鬼索命。
偏偏这个时候,天狼星还不怕事大的又插了句嘴:
“根据最新截获的通讯记录,柯槐邀了猎户座海域几位贼王,要在明天早上九点公开行刑,杀金鳞会继承人立威,还准备在暗网上直播现况。”
话音落下,纪慕北已拍案而起:
“欺人太甚!他若是敢动封疆,就是在跟金鳞会宣战!”
可是回应他的依然是辛伊荻略显清冷的声音:
“未必。”
说完她又站起身来,走到星象仪旁边,凝着罗盘的眸光深邃如冰川深潭,只看一眼便寒入脊髓,令人浑身颤栗。
良久,才听她低声问道:
“天狼星,我们的舰队预计多久可以抵达目的地?”
“根据舰队当前状态判断,最快抵达时间明天早上9点20分。”
这个时限显然超出了辛伊荻的预判,即便加上舰队的火力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仅靠荆棘鸟的火力更不足以跟柯槐对抗,但如果要等舰队抵达再动手,封疆都凉了!
“还有加速的余地吗?”
“我想想办法。不过都是旧船,性能自然不能跟这台比。”
这样说着,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摊手叹气的表情,看的宋逸泽一阵害臊。
“好吧…好吧…准时到达也行…”
这一次,屏幕上换了个敬礼的表情。
听说舰队会超时抵达,纪慕北也开始着急了,走到辛伊荻身边,看着她问道:
“现在怎么办?怎么才能救他?”
辛伊荻却不答他,嘴唇紧紧抿着,许久才抬眼看向对立着的纪慕北和宋逸泽二人,问道:
“如果明天我先去拖时间,你们谁跟我同行?”
“我去!”两人异口同声,辛伊荻却摇了摇头:
“有一个人跟我去就够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退一步说,如果我也折在里面,还是希望能有人把我的尸体收回来。”
她的话淡淡的没有情绪,宋逸泽却听得心头一紧,不及开口便被纪慕北按住了:
“你留下来。实战经验你比我丰富。伊荻说得对,万一我们都回不来了,得有人带我们回家,再把真相查出来!”
听他说查真相,辛伊荻明白了,他们也怀疑金鳞会有内应,嫌疑人首当其冲便是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夫人”。
“既然决定了我跟你去,说吧,需要我怎么配合你?”
“无它,拖延时间罢了。柯槐为人三好:好赌,好奇,好面子。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他赌一局。如果我赢了,很难说他会不会后悔,背后放冷枪…”
“了解,我盯着他。”
本来话题到这里就该终了,偏偏宋逸泽又好奇的多问了一嘴:
“如果你输了呢?”
刚问出口,纪慕北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恍悟自己又没管住嘴,抿紧嘴唇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两个人的小动作辛伊荻都看在眼里,低头轻笑出声来:
“即便我真的输了,利用他的好奇心,拖到你们来也不是问题。到时便只能靠你们硬抢了。”
“好。需要准备什么吗?”
“把这个名字背下来,其他的交给天狼星就行了。”
这样说着,辛伊荻在一面屏幕上调出了一张通行证,照片里是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文字是像蚯蚓一般的符号,翻译之后变出一大串绕口的文字。
“阿里亚斯·哈吉木·艾什勒·派维。”
光是念名字,纪慕北的眉头已经拧出了深深的沟壑:
“这什么玩意儿?”
“派维是猎户座海域西区贼王阿里亚斯的保镖,近几年一直跟贼王的女儿满世界逍遥。”
这样说着,纪慕北眼睁睁的看着鹰钩鼻男人的照片被抹去,换上了自己的照片。
“柯槐这几年才在猎户座海域声名鹊起,他手下的人之前也都是街头混混之辈,而阿里亚斯家族是老牌家族,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我赌他们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好家伙,主打一个信息差攻略啊!
“柯老鬼的手下不一定见过,但柯老鬼咱们应该骗不过去吧…”
“嗯。不过没关系,第一阶段的目标就是不打草惊蛇的到柯槐面前去。”
也是,阿里亚斯也在明天受邀之列,即便柯槐不认识,老贼王不能两眼昏花到连自己女儿都不认识吧!
但即便如此,纪慕北还是不太踏实,心有余悸的问了句:
“能行吗…?”
“我承认有赌的成分,但混进去和打进去,他们总得选一个。如果不能给彼此留点体面,我也不介意制造点大的响动。”

龙船帮的基地在小岛上的星舰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降落在这里的,款式老旧,连金属件拼接的地方都长出了杂草。
在天狼星入侵了内部系统之后,要植入虚假证明文件轻而易举,辛伊荻和纪慕北甚至没有多受什么盘问,直接被值守的雇佣兵带进了会场。
星舰内做了彻底改造,下层船舱用作宿舍和监狱,生活废水夹杂着海水腥臭的气气息充斥着鼻腔,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审判封疆的会场就在首层中央的空地上,长宽的木桌两边坐着几个风格各异的男人,凶神恶煞,满脸高傲,不难判断这几位就是柯槐请来的“观礼嘉宾”,封疆背对入口而坐,依然反绑着双手,蒙着眼睛,但至少还能有个位置,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临刑前的仁慈”。柯槐坐在他对面的主位上,扫把寸头染成耀眼的金黄,下唇挂着枚发黑的金属环,手中拿着把开刃的小刀,一下下往桌上扎,见手下领着辛伊荻二人进来,眸光有些不耐烦,叼着烟问手下:
“这俩,谁啊?”
柯槐说的是北陆官话,带着沿海一带独特的口音,搭着沙哑的烟嗓,听着更痞了几分。
“说是…西王的女儿。”
手下回答的口音带着几分谄媚,拼命跟柯槐挤眉弄眼。
柯槐闻言眉头一挑,将小刀狠狠扎在桌上,捏住手下的下颌强迫他的视线看向左手边肥头大耳的男人: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做事要带脑子!你看看西王这副尊容,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吗?!”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系统里确实…”
担心替换资料的事暴露,辛伊荻赶紧开口:
“我就想您大概是看错了,要不…再确认一下?”
听见这个声音,封疆眉头不禁一蹙,从她站在他身边,闻到熟悉的杏仁奶糖味开始,他就在祈祷不会真是辛伊荻来了,如今听到她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砸地上了。
她的建议很中肯,柯槐又让手下确认了一遍,这一次,系统里“查无此人”了。玩味的神色攀上柯槐的眉眼,他又将小刀拔了出来,不客气的指着辛伊荻,问道:
“你说北陆官话,是金鳞会的人?”
“我不是。但跟金鳞会也不是没有关系。听说我未婚夫被柯老大扣下了,所以赶来试试还有没有谈判的余地。”
阴鸷的目光在辛伊荻和封疆之间流转了片刻,最终定在辛伊荻身上,但却没回应她的问题,而是对手下说了几句方言。手下闻言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寥寥几语便收了线,又用方言向柯槐汇报,来看是去确认辛伊荻的身份无疑。
如此一来一回,纪慕北的手表震动了一下,这便是5分钟过去了。
得到肯定得答复后,柯槐嘿嘿一笑,看着封疆调侃道::
“你小子可以啊,有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在家里,怎么还能跟我在这儿视死如归的,好像一点儿留恋的东西都没有。”
封疆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否认自己和她的关系,如此一来或许还有机会让她全身而退,但否认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咬着牙道:
“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让她走。”
“人家是来救你的,怎么没有关系?”说着,柯槐又将小刀戳进了桌子里,饶有兴致的看着辛伊荻,问道:
“谈判是要带条件的,但是现在除了这小子的命,我没什么想要的…”
话未说完,辛伊荻却打断了他,否认道:
“不,您有。不过如果我是您,就不会去趟金鳞会的浑水,一个陌路的夕阳集团,人多嘴杂,明争暗斗。既然今日有人能背叛少主,来日谁能保证没人会背叛您?北陆有句老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意思是如果您想吃鱼,我送上百条好鱼给您,不如送您捕鱼的工具,再告诉您捕鱼的方法。龙船帮兵强马壮,人多势众,还愁没有鱼吃吗?”
辛伊荻一番话倒是让柯槐感兴趣了,只见他摩挲着下巴上那撮同样染黄了的小胡子,饶有兴致问她:
“我现在对你有点兴趣了…你的工具能让我捕到多好的鱼?”
见柯槐已经入套,辛伊荻于是从领口里拽出了她的星象仪,将九层星盘打开来,承在手心里,语气里带着炫耀:
“我的星盘里有这世界上唯一一张去‘十三领域’的路径图,我的序列是唤醒这个星盘的唯一密钥。”
不仅是柯槐,在座几位贼王的眼睛都亮了,直勾勾的看着她手中旋转的星象仪,仿佛要用眼睛把它吞进肚子里。适时的,辛伊荻将星象仪一合,切断了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
“星象仪我也有。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骗我的?”
辛伊荻也不跟他争辩,右手拇指与食指扣成一个圆形至于左手掌心上当,几秒之后,圆环里落下金色黄沙,一颗糖豆大小的不规则金块夹在黄沙里掉落在她手心里,她于是收了通道,将金块抛向柯槐。
金块落在木桌上,沉闷响声格外醉人。
“柯老大请验货,百分百纯金。”
柯槐将那枚金块捡起来,放在掌心里掂了掂,目光再看向辛伊荻的时候,除了玩味更多了几分盘算:
“说到底,还是想用钱买这小子的命嘛,不过钱我不是很缺,还有没有别的筹码?”
“有。”说着,她从裙下的腿包里抽出一支针剂:
“诸神宝藏之一,女神之泪。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奇药水。十三领域的…特产之一。柯老大自己试试吗?”
“我不试。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毒药,你会不会借此机会杀掉我…”
他这么说,辛伊荻倒是高兴了,转眼便将整支针剂注射进了封疆的侧颈,末了还叹息一声:
“柯老大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只好便宜自己人了。您错过的好东西,几个亿都买不回来啊…”
柯槐确实有些后悔了,拍了拍他身边的跟班:
“去,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么神奇!”
跟班大咧咧的晃到封疆身边,将他战损的衬衣掀开来看,眸子瞬间瞪大了,看向柯槐道:
“是真的!这小子的伤口真的在愈合!”
这下柯槐真是悔大了,恨不得赶紧将那枚星象仪据为己有,坐直身子看向辛伊荻道:
“说吧,你想怎么谈?”
“听闻柯老大喜欢赌,我想跟您赌一局。”
柯槐闻言朗声大笑起来:
“好!我喜欢!赌什么?”
“命。”
说着,辛伊荻将腿包里藏的枪抽出来,是一把老式转轮手枪,论年代算得上拍卖行里当古董竞价的那种,二话不说卸了部分子弹,拍在桌子上,注视着柯槐的眼睛挑衅道:
“就一局大转盘。我赢了,封疆和货我都带走。你赢了,我和星象仪归你,让封疆走。”
柯槐不说话,封疆却忍不了了,开口道:
“我跟你赌,让伊荻走!”
柯槐不满的“啧”了一声,嫌弃道:
“你废什么话,跟你赌有意义吗?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
讽刺完封疆,男人依然没有回答辛伊荻的邀约,见他面带犹豫,辛伊荻又激将道:
“柯老大也算是猎户座海域的新王,我可听说猎户座的王都是枪口下死过的,难道您这点儿魄力都没有?干脆点,玩不玩,不玩我就带人走了。”
这一次,柯槐无路可退了,心一横:
“好,跟你玩。你先来!”
辛伊荻也不谦让,刚把枪举向太阳穴,柯槐却又开口了:
“诶,小妹妹,不必真的较真,万一你运气不好真把自己嘣了,谁陪我去挖黄金啊?打这儿,这儿就行。”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没人把你往死路上逼,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您人还怪好的。先饮为敬!”
说着,辛伊荻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胸口,扣下扳机,无事发生。她于是把枪放下,推给桌对面的男人:
“运气好,到您了。”
柯槐拿起枪,迟疑了一下,便听辛伊荻道:
“分量您掂的出来,可不是花招。如果您不敢,就按约定放我们走。”
嗤笑一声,柯槐毫不犹豫的把枪指向自己,枪也没响。他于是又把枪推回来:
“我的命龙王罩着呢,怎么可能折你这儿。”
枪再次回到辛伊荻手里,听见细碎的机械声,封疆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极限了:
“伊荻,别闹了,回去找北北,这没你什么事!”
他这一开口,柯槐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招呼站在他身边的跟班:
“快,把大少爷眼睛上的布摘下来!这么精彩的赌局,他可不能错过了!”
眼罩被取下,白光刺痛了眼睛,待眼睛适应了亮光,他看见辛伊荻毫不犹豫的再次扣动扳机。
枪声还是没响。
她明显松了口气,把枪推向对面:
“三分一,摩伊拉降临,柯老大,好运。”
柯槐也拿起枪,果断指向自己,静默之后他笑起来:
“妹妹,我改变主意了,你跟哥混,钱和货我不要了。”
“我跟您混,您让封疆和兄弟们走!”
“那不行!这小子不在,我用什么做筹码拿捏你啊?”
“那就没得谈了。”
看着辛伊荻又一次举起枪,封疆低低的劝说里带着恳求:
“你走好不好,别管我的事!听话,回去啊!”
柯槐闻言,玩性又大了几分,笑着施压道:
“二分之一,妹妹…嘭,愿赌服输哦。”
围观的跟班也开始起哄,在整齐划一的“嘭”声里,便听见封疆咬牙的怒吼:
“柯老鬼,你最好能弄死我,不然我发誓一定要让猎户座海域变成你的地狱!”
举着枪的手在不住颤抖,良久,辛伊荻终于像下定了决心扣动了扳机。
久久的静默中,便见她将枪口一转,指向对桌的男人:
“我赢了。柯老大,请放人。”
被辛伊荻用枪口指着,周边几位贼王也都用看戏的神态注视着他,柯槐没有办法,只得挥了挥手,让部下给封疆解绑。
麻绳刚解开,封疆起身便将辛伊荻拥进了怀里,喉头哽咽着,明明有那么多责备的话想说,抱着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她却还轻松的向他炫耀:
“我又救了你一次!你看,我还是有几分运气的吧?”
封疆气笑了,狠狠揉了揉她的头:
“谁允许你这样胡来的?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望着在封疆怀里笑靥如花的辛伊荻,柯槐越看越不是滋味,邪念一起,手中的短刃脱手而出。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起,“镪”一声撞在刀刃上,千钧一发之际改变了刀刃直向封疆去的飞行轨迹,却从辛伊荻的腰间划过,瞬间撕裂开一道血口。
辛伊荻不备,吃痛一个踉跄险些扑在封疆怀里,再看她腰间,血色蔓延开,很快便染红了整片衣裙。
“柯老鬼,你出尔反尔!”
面对封疆的斥责,柯槐也不辩解,阴鸷的眸子凝着他,被烟草熏的黑黄的牙齿紧紧咬着,刚要开口,门外冲进个人影来,贴在柯槐耳边低语了几句,柯槐的瞳孔猛的一震,脸色继而黑的难看。
辛伊荻慢慢从封疆怀里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嘴角的笑容里满是讽刺:
“柯老大,丢了几条船?”
柯槐蓦地醒过神来,知道是辛伊荻动了手脚,指着她怒到:
“老子的船,你弄哪儿去了?!”
辛伊荻却哂笑一声:
“虫洞瞬息万变,我怎么知道?不过如果三分钟内,我们不能回到金鳞会的船上,三分钟后您丢的就不止是七条船了。”
不等柯槐回答,会场外突然响起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又有人冲进来,开口便嚷:
“老大!金鳞会打进来了!火力太猛,我们的人根本扛不住!”
“我们刚收的地面防御系统呢?!把他们的船打下来啊!”
“都趴窝了,没一台能用!现在去仓库把最早的几台土炮拉出来了!”
“有屁用!别给我丢人了!”
“那怎么办?”
面对部下的追问,柯槐也没有答案,眸光凝着强忍伤痛却还笑靥看戏的辛伊荻,咬牙切齿道:
“你究竟何方神圣?”
“不敢以神自居,不过是拜伦商店的棋子罢了。”
“拜伦商店…”
“对了,容我提醒您,星象仪需要绑定序列,您手上那一枚已经是超权限使用,建议您尽快申办权限转让,并支付服务费用,否则我们有权终止为您的星象仪提供服务。拜伦商店等您哦!”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要赚一笔,封疆也真是开眼了!比起拜伦商店,金鳞会怕是连资本家都算不上!
牵扯到拜伦商店,那就不是第一领域逻辑范围内能解释的了,根本就是降维打击。即便心有不甘,柯槐也无计可施,后槽牙紧咬着,半天憋出一句:
“封疆,你运气是真好。”
说罢,吼了一句:
“停火,放人!”

登陆舰返程回到荆棘鸟的时候,宋逸泽已经从金鳞会的船上调了医疗队来,在出发大厅等着了,见封疆搂着辛伊荻出来,赶紧招呼医生接过手,见她半边衣衫都被血染透了,满头细汗,面色苍白,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失血过多导致。
一群人前呼后拥的进了急救室,刚把辛伊荻放在床上,染着鲜血的衣物之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尽显,医生小心的检查之后,确认没有伤到大血管和动脉。
“这刀刃材质特别,出刀力度也大,伤口比较深,从出血情况来看,不排除刀刃上有抗凝血毒素,目前出血量确实比较大,但还在可控范围内。总体来说情况不算太糟糕。先清理伤口,做取样毒理分析。”
这样说着,中年医生看了看辛伊荻,叹息道:
“创面清理会比较深,有点疼,忍一忍,好吗?”
除了说好,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辛伊荻咬牙点了点头。
消毒药剂喷淋,伤口瞬间翻起才泡,封疆只觉得握着他的手陡然攥紧了,再看她眉头紧锁着,紧闭的眼前渗出泪来,牙齿咬紧了,嘴唇煞白,全身颤抖着却一声呻吟都不曾发出来。
宋逸泽知道封疆是不可能跟他出去了,搬了凳子来让他坐下,又不发一语的退到旁边去。
冲洗下来的血水很快便将床单全染红了,清洗过后的皮肤上留下细长的一道伤口,割口整齐干净,只是血像止不住一样,刚清理干净就又渗了出来。
“运气好,再多划过去一公分恐怕就要伤到脊柱肌群了,先上局部麻醉,然后我们止血缝合。”
待麻醉剂生效,辛伊荻这才慢慢从痛苦中缓过神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抬眼看他,神情虚弱又疲惫,嘴角却还倔强的勾起笑意。他不住心疼,接过纸巾心疼的替她擦汗,这时候问她痛不痛都是废话,他便也只是一语不发,听宋逸泽唠叨他道:
“不是有起死回生的神药吗?回来的路上不知道给嫂子用啊!”
“等你说?但是她只带了一支,还是之前行动里应急的,给我用了。”
宋逸泽不加掩饰的啧了一声,便听封疆告诫他道:
“回去别乱说!”
“不用我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犟嘴的话刚出口,他便对上了封疆疑惑的神情,解释道:
“柯老鬼拿你立威,把今天的事放在暗网上直播。好消息是,嫂子让牛逼的天狼星把信号掐了,天狼星接管了龙船帮的内网,我闲着无聊就看了,嫂子确实刚,我服了,五体投地。”
“坏消息。”
“坏消息是,咱们的人里肯定有内鬼,今天的事柯槐一定会跟内鬼全盘交代,也就是说,嫂子的外挂加成瞒不住是迟早的事。”
本来听说局势被控制住了,封疆是松了口气的,但宋逸泽说的“坏消息”确实给他提了个醒,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自觉的看向双目微睱的辛伊荻,这一次她真是亲手把自己推到悬崖边了。
像是知道他在看她,蒙着水雾的双眼睁开了,四目相对,她在他眼里读到了深深的担忧,于是莞尔道:
“今天所有的视频资料天狼星都会处理好,别担心。但是以金鳞会的情报实力,我的那点小伎俩迟早会被知道的。与其让人猜测,用这样的方式公开或许更有利于抢占先机。”
她的嗓音这样倦怠,虚弱的气声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呼吸里,封疆的自责越发深刻,压在心里的怒火也烧的越发炙热,可他不想用这样的情绪影响她,话锋一转,柔声问道:
“是不是累了?”
见辛伊荻只是点点头,宋逸泽干脆替她开口:
“能不累吗!昨晚就没睡了!今天又流了这么多血!”
“累就睡吧,我陪着你。”
听封疆这样说,辛伊荻却摇了摇头:
“陪我说说话吧,我…害怕…”
“怕什么?”
问完,封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上次抽血的时候她也是忽然就晕过去了。不过回头想想,这貌似是她第一次说害怕。
见他明白了,辛伊荻莞尔着点点头,自嘲道:
“我在害怕的时候不禁睡不着,然而格外清醒,不转移注意力的话,我又会不自觉的去看…”
这样说着,她的眼睛缓缓闭上了,但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他,认真道:
“蚁穴放长线,钓大鱼,不急一时。但柯槐和龙船帮,不能留。”
说是聊天,话题还是离不开这次的事情,宋逸泽不仅汗颜:就“敬业爱岗”这四个字来说,眼前这两口子真是一顶一的般配!
这么狠的话被辛伊荻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出来,宋逸泽不禁一个战栗,他忽然悟到封疆会被迷的神魂颠倒的原因,或许不仅仅是她强硬的做派——如果有个女人在自己耳边吹这种风,还刚好吹到自己心坎里去了,自己也会对她言听计从,只怕比封疆更甚。
“好。新主杀旧臣,此为大忌。我本来是想替你出气,但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就再忍忍。”
“嗯。将来万一真要杀,也得做局…”
听她这样说,封疆不禁笑出声来,拂去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柔声道: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说什么将来…”
“老大说的对,这话听的好像你要长眠不醒似的。”
“逸泽!”
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宋逸泽知趣的闭了嘴。
叫他俩草木皆兵的样子,辛伊荻不禁笑起来,便也不继续,话锋一转:
“这次我们跟猎户座海域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船和货都暂时避一避吧,至少在端掉龙船帮之前,不要再从这里经手了。这次我也是运气好…”
既然说到了这次的事,封疆于是倒推着往上问: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交代北北的话是如果我有变故,就送你回家。”
“是我自己主动请战的。想见你,算不算理由?”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是他跟你说我出事了吗?”
“这么大的事,你不让他告诉我?即便他不说我也会知道的,没什么事能瞒过天狼星。”
“所以你立刻调荆棘鸟回来支援?”
听宋逸泽这么问,辛伊荻摇了摇头:
“其实从你老大出发那天,荆棘鸟就在跳转平台待命了,只是在相近的虫洞里,你们侦测不到。”说完,她又看向封疆,沉声道:
“那天晚上我们聊过之后,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我想过你大概率会遇险,想过他会坐地起价,要钱,或者要地盘,却没想到他会癫到单纯引你入局,拿你的命祭他的称王之路。”
且聊着,伤口很快便缝合完毕,辛伊荻也确实困了,还没移进疗养舱便握着封疆的手睡了过去。直到看着疗养舱关闭,监测数据一切正常,封疆这才起身和宋逸泽一起离开——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是三个昼夜的折腾,他必须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才能有心思做下来好好想想对策。
待把自己整理清楚,回到总控台已是中午时分。
战备舰只的餐食都是能长期保存的预制菜,加热之后就可以食用,虽然想到就没什么食欲,但有吃的好过饿着肚子。
封疆记得荆棘鸟在过继给辛伊荻的时候刚刚做过清理,此刻看着储藏间里满满当当的各种食物,从罐头干粮到火腿肉肠,再到牛奶饮料一应俱全,堪比小型便利店的存货量,一时间呆立在原地。
见他站在储物间门口发呆,来找午饭的宋逸泽深表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昨天刚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嫂子是属仓鼠的吗,怎么这么能囤!不过都挺好吃的,老大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封疆是有轻度选择困难症的,面对这么多选择,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了。
“我自己来吧。”
这边刚拿了几样,转头竟看见门背后还有个酒柜,没几只酒瓶,却都是他常喝的牌子和品类,封疆倏尔心头迎暖——说着不让他喝酒,但却都给他备了。他伸手随意取过一只看,交易时间是一个月前,倒推回去,那个时候荆棘鸟的过户手续应该刚好办完。
想起半个月前的他仓促的告白,她坐在他腿上,笑盈盈的望着他说:“论心里藏的住话,除了你,我还没服过谁。”但当他问她是不是等很久了,她却又否定。
只是如今看来,虽然嘴上不承认,因为期待而做的准备却一件都没有少。
宋逸泽在吃东西这件事情上从来不挑,没花多少时间就选好了自己的午餐,还顺带给纪慕北带了一份,转身见封疆拿着酒瓶子出神,眼神温柔的令人起鸡皮疙瘩,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
“想喝就喝呗,伊荻准备了就是给你喝的,不然是放这儿看的?”
封疆醒过神来,将酒瓶放回柜子上,道了声“等她醒了再喝”,便与宋逸泽一起离开储藏间。
两人捧着满怀的食物回到总控台,纪慕北自己在沙发上坐着了,见两人过来,上前接过东西,关切问道:
“伊荻没事吧?”
回答他的是宋逸泽:
“没事,缝了针,进疗养舱休息了。希望能睡到家。”
纪慕北应了声“那就好”,话音低低的带着庆幸,像是长长舒了口气,旋即又问封疆道:
“你呢?也没事了吧?”
“内伤还需要些时间,皮肉上的没什么了。”
听得出来,封疆兴致不高,但宋逸泽总觉得他在压制着某种情绪,从在急救室里听他提起纪慕北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他甚至有一种自觉,这个时候他应该把纪慕北支开,眼前的两个人共处一室,他心里不安的预感成倍增加。
这种不安在听见纪慕北问到“货怎么办”的时候,彻底失控了。
“什么怎么办?我如期赴约,柯老鬼要的钱也尽数给了,他出尔反尔,押货扣人,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是钱我们给了,他也没说不放货,你觉得你瞒得过长老院吗?”
如果说封疆的回答宋逸泽还听得懂,但等听纪慕北反问的时候,他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不是……什么瞒不瞒的?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封疆不答话,纪慕北却沉不住气了,冷哼一声:
“你老大鬼迷心窍,要私吞整批货!”
“什么?!”
“你没发现我们返航的船队里,没有被扣的那艘船吗?”
纪慕北不说,宋逸泽还真没发现,转头看了一眼屏幕,确实还是来时的那六艘船!
“老大,你……玩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货,柯老鬼吞了,货船坐标还在柯老鬼的地盘里,这就是证据。他如果想洗清嫌疑,自己把货送过来啊。”
封疆本质上不是无赖的个性,但真耍起无赖来,一脸“能奈我何”的样子也着实让人恨的牙痒痒。
“你觉得说的过去吗?我们带了这么多人来,只把你抢回去了?”
“对啊。”
听他回答的斩钉截铁,满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纪慕北真的快气出内伤了!
宋逸泽看二人互不退让,赶紧开口调解,这一次他难得的站在了纪慕北这边:
“老大,我知道你有野心,但是这次的事你真得三思啊。这批货多大体量,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便是我们真要吞,能找到下家接盘吗?”
“我没说要找下家。”
这一次,宋逸泽的脑子彻底死机了,“重启”之后飘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拥兵自重,真要变天了!
纪慕北显然比他更早悟到封疆的计划,此刻俨然面色铁青,却也放弃了争执,强压着满腔怒火,试图用比较理智的语气做最后的劝诫:
“你可想清楚了,如果你真要玩这么大,长老院不可能不对你用刑,你扛不住的!到时候不仅你自身难保,辛伊荻也危险!”
不提辛伊荻也就罢了,他一说,封疆的眸光瞬间冷峻下来,方才吊儿郎当的神色尽数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相识二十多载都不曾见过的狠厉冷漠:
“他们不会有机会的。我忍了二十年,这种窝囊气我已经受够了!这次没能让我死在柯槐手里,就别奢望再有机会暗算我,更别妄想染指伊荻!”
“封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这些年长老们待你是苛刻了些,但如果没有金鳞会,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如果不是长老们器重你,栽培你,你以为自己凭什么可以站到现在的位置,以少主自居!”

见纪慕北越斥责越激动,宋逸泽直觉不好,再想要拉住他已然来不及了。
“你以为辛伊荻真的喜欢你吗?如果你只是个无名小卒,她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有今天全拜金鳞会所赐,可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被她吹了几个月的枕边风,知恩图报,忠孝节义,你全都不顾了是吗?!”
偏激的话语终究趁着情绪脱口而出,宋逸泽顾不得许多,赶紧出声打断他:
“北北!别说了!你冷静点!这件事你真的冤枉伊荻了!如果你非要问清楚谁对谁有企图的话,我作证,一开始真的是封疆死皮赖脸的往上贴的…”
说着,宋逸泽作势便要拉纪慕北离开,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封疆冷冷开口道:
“按你这么说,伊荻手里的枪是假的,枪里的子弹也是假的,她现在受的伤,流的血,都是假的,对吗?”
宋逸泽闻言两眼一黑,今天这个架吵定了是吧!
“老大,北北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个时候就少说两句吧…”
说完他又转过脸拉纪慕北:
“北北,你是过分了!今天伊荻的表现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之前我们的怀疑、误会,都到此为止吧。”
“怀疑?误会?”
重复着这两个词,封疆不禁哂笑出声:
“你们怀疑是伊荻出卖我?”
宋逸泽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这张嘴过,这下劝架不成,自己在封疆眼里的那点儿靠谱都要折在这儿了。
“老大,你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好,我是想听解释,但不是要你解释,而是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纪慕北。
也不知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的过分了,还是早就料到自己逃不开这场审判,纪慕北此刻的神情有些闪躲,声音低低的,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解释什么?”
“你打中飞刀的子弹。”
宋逸泽闻言也愣住了,迟疑道:
“你的子弹打中了飞刀?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封疆,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情急之下…”
越解释越无法自圆其说——子弹挡刃本就是纪慕北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特殊材质的子弹不仅能做到击落飞行的刀刃,还能利用射击角度巧妙修改剑刃的飞行方向,这是常年训练的结果,也是他无可替代的绝技。即便抛开绝技去说,能用子弹精准击中精准的全力投出的飞刀,必然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预判了飞刀轨迹。
但既然早有准备,他能选择的出手时间就不必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刀刃也该能避免刺向辛伊荻才是。
“北北,真的吗?”
面对宋逸泽的询问,纪慕北沉默不语,便听宋逸泽又为自己开脱道:
“你一定是看老大脱险了,太开心,所以才疏忽了,对不对?北北,你回答我,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长长的沉默之后,纪慕北紧攥的手掌松开了,无力垂在身侧,叹了口气:
“我无话可说。”
这便是承认了!
宋逸泽登时哑然,大脑一片空白中,便听封疆沉声道:
“我信任你,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你;伊荻信任你,所以选择跟你并肩作战。可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答案?”
是啊,前一晚她们说好的,辛伊荻负责拖延时间,他负责盯着柯槐的小动作,或许也正是因此,当辛伊荻赢了赌局之后,才会忘我的去拥抱封疆,她知道自己难免被“劫后余生”的狂喜冲昏头脑,或许也正因为相信他,她才敢允许自己暂时放肆的庆祝。
以“忠义”涂装的心墙轰然崩塌,纪慕北的情绪也随之崩溃,低吼道:
“我后悔了!子弹出膛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希望现在躺在那里的是我!可是我现在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了!如果你非要我自责,好,你成功了,我会好好忏悔,再不回出现在你面前!”
语毕,纪慕北提步离开,刚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封疆的话音:
“这批货的事,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伊荻,我,逸泽,和你。”
“你…是在威胁我吗?”
封疆并不打算挑起新一轮争执,只是叹息道:
“随你怎么想吧。”
指挥室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之后,纪慕北仰起头长长舒了口气,朗声笑道:
“封疆你知道吗,如果你的痴心妄想能成真的话…也挺好的。至少这样可以打消我爸不切实际的念头,我们都能活的轻松点。”
返航的行程即便是荆棘鸟也要航行十二个小时,天狼星把控着航程,没什么事需要操心,众人索性各自回床上补眠,以至于当辛伊荻一觉醒来,爬出疗养舱回到指挥室的时候,只有封疆一人在沙发上躺着,手臂挡着眉眼睡的安稳,便是她来了也没察觉,甚至发出了细切的鼾声。
辛伊荻从不曾见他睡的这般深沉,卸去锋芒和防备,像条熄灭了炉火的小船,在广袤星河里随波荡漾。凝视着他安睡的荣耀,她隐约意识到荆棘鸟于他为何意义:这里是他的安全屋,也是他的理想乡,不需要提防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放下所有的包袱理想,暂时睡个安稳的觉,度过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时间。
她不想打扰他,可是又怕他就这么睡会着凉,于是悄悄拿了扶手上的盖毯,小心翼翼展开盖在他身上,本以为他会醒,到他却只是倦怠的调整了一下躺着的姿势,嘟囔道:
“再…睡一会儿…”
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他这样的一面,辛伊荻闻言不禁轻笑出声来,道了声:
“好,安心睡吧。”
附身在他发顶落下轻轻一吻,然后从他怀里抽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轻手轻脚的走到操控台前坐着。
电脑屏幕唤醒,刷出的是封疆入睡前跟天狼星的对话,很长,但还来不及看,屏幕便被清空了。辛伊荻眉头一挑,在对话框里输入道:
“对我还藏着掖着,你们聊的挺开心啊?”
光标闪烁了一阵,天狼星回答她道:
“经过反复协商,初步达成一致:只要他不把你铲走,我们还是能实现战略合作的。”
看着“铲”这个动词,辛伊荻一阵发懵,恍然想起一个半月前Z7说的话:
“你是天狼星亲手养大的玫瑰…”
她本想好好品味一下这句话,但这句话就像条口令,顷刻间唤醒了被最近这段温存时光暂时屏蔽的危机,眸光一沉,她问道:
“病毒的事,现在什么阶段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让天狼星有些不知所措,短暂的沉默后,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回答:
“话题变得这么快吗?”
“刚才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说完,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动态甘特图,三分二的进度已拉满,进度条由橘色过渡到了刺眼的红。
“美色误国”四个字猛地在辛伊荻脑海里刷了满屏,未及反省,脑后传来了封疆慵懒的嗓音:
“什么时候起来的?”
“没多久。你不是说再睡会儿吗?”
听她声音沉闷似带着情绪,封疆于是探过身子来看,头顶射下的光线被他宽阔的身形遮挡,她不自觉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交错而过,看那深邃的眸光落在了平板电脑上。
只一眼,平板电脑就被抽走了。
“也不必这么敬业。相比起这个世界的安危,我更在乎你。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他不由分说的将辛伊荻从椅子上扶起来,她穿的还是受伤时那套衣服,血色已经冲洗淡了,清创时剪开的口子布料纤维凌乱,露出伤口上覆盖的分子愈合材料,半透明的材质下,伤口里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来。
眸光在触到那伤口时沉郁暗淡了,想到几个小时前她攥着他的手,面色痛到苍白的样子,胸腔里就像被剐了一刀。骨节分明的手掌小心翼翼向那伤口伸去,轻轻临在敷料之上,感受到她微微颤抖了一瞬,他沉声问道:
“疼吗?”
“吃了止痛药,还好。”
辅料是冰冷的,她的皮肤也是冰冷的,急性大出血之后,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苍白。
“等回去了得给你好好补补,今天流得血一定要给你补回来。”
这句话却没得到她的回应,他抬眼看她,见她眸光没有焦距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发呆,方知她根本没从刚才的甘特图里醒过神来,无奈叹了口气:
“你只管安心养伤,拯救人类的事,我替你去做。”
听他这么说,辛伊荻醒过神来,看向他的眸光里满是惊讶:
“你说什么?”
“出发之前我都安排好了,金鳞会的医疗团队已经把掺杂在你血样里的病毒序列分离出来,开始进行培育实验,一旦成功就将着手进行病体测试。按照你的回忆,这个过程应该不会太久。等样本数量足够,下一步就是进行靶向治疗实验。不过……一个月内出结果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病毒爆发之后,尽可能快的终止蔓延。”
封疆说完,久久没听见辛伊荻的回复,不由得心头咯噔一声:
“或者等我们回去了,我再想想办法?”
像是担心她会失望,他的语气有些急促慌乱,她赶紧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是觉得慢,我只是……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部署。”
见封疆眸光里染上疑惑,辛伊荻莞尔道:
“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伟大的目标。天狼星说,两年内,奥姆病毒引发的蝴蝶效应将导致八千万人丧命,我从来不奢望改变这个结局,从始至终我只是希望我的家人能平安度过这场浩劫,希望我们会是这个结局的见证人。再后来,这份名单里多了一个你。”
封疆闻言哑然,感觉她好像误会了什么,解释道:
“即便我想把研究成果转手卖了,你也觉得很伟大吗?”
他真就是这么打算的——不管是疫苗还是治疗方案,但凡其中一个能成功,他都会直接出手,把科研成本成倍赚回来之后,再去开发其它赛道,并未打算这个领域多做纠缠。
“我觉得…你在图谋能救人的事情,就很伟大。脱手变现也好,拯救世界也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保证自己的安全,我都支持你。”
这样说着,她抬手捧住他的面颊,四目相对,他只觉得像被灌了口糖浆,醉心的甜划过喉咙直直坠进心里去。不假思索的,他低头便将她勾着迷人弧度的双唇吻住,轻柔缠绵,却只敢浅尝慢品,小心克制着在崩溃边缘徘徊的理智,即便如此,彼此的呼吸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深重起来。
他吻她的时候,鼻腔里呼出的气息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醉人味道,像被阳光暴晒过的干草,又像凛冬横扫雪原的风,干净爽朗,又霸道张扬,肆意剥夺着她的矜持和冷静,她却为之上瘾,欲罢不能。
感受到她的小手在他身上毫无章法的揩油,封疆无措又无奈,她身上有伤,他便是再“禽兽”也不能选这时候犯浑。
“伊荻…不行…”
她闻言却不住手,反而发出了不甘的嘤咛,仰起头来又要向他索吻,他也只好迎合她,却只是在她唇上轻啄,摩挲着不再深入,强压着本能的冲动把她上头的邪火磨灭了,才柔声哄她:
“宝贝,乖…等你好些…”
搭在他衣襟上的手攥的更紧了,她媚眼如丝,看着他的眼神却多了丝幽怨,小嘴嘟着,气鼓鼓的样子是他没见过的可爱。
低头在她唇上又是一啄,他压低声音道:
“我陪你忍着,想要就快点好起来。”
话音落下,身后突然传来做作的干咳声,而后传来了宋逸泽略显尴尬的声音:
“二位,打扰一下…”
“说。”
“咳…老大,我们的船被北陆的军队拦了。”
“嗯?我们到哪儿了?”
回答他的是天狼星:
“编队五分钟前刚抵达北陆国境。我们已经过了国境,预计还有三小时到家。”
“我们的船一入境就给扣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听宋逸泽这么说,封疆冷哼一声,回过眼看他:
“现在你还觉得我把货留在猎户座海域不可理喻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果现在货船也在返程之列,或者在编队里搜查到那批大货,结局不外乎两个:要么认罪伏法,全数贡献国防建设;要么拒不交公集体吃枪子。
“老大,现在怎么办?”
“让兄弟们配合检查,如实交代。”
帮派境外火拼是“不告不理”之罪,他就不信柯槐会不要脸到自己报警!
宋逸泽应了声好,言简意赅的传达了封疆的意思,收了线便听辛伊荻道:
“天狼星,一路辛苦了,舰队交给冀珩吧,你控制荆棘鸟就好。”
“好。信号已接入,运行轨迹清除完毕。”
这波操作宋逸泽真是服了!天狼星已经够惊世骇俗,他们居然还提前准备了“补位选手”!
震惊之后,宋逸泽却又不解问道:
“老大,荆棘鸟不会被查吗?”
“会。不在国境上查,降落了也得查。躲不掉的。”
封疆说完,见宋逸泽欲言又止的样子,顿觉不耐烦: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你…不担心‘超格’吗?”
虽说星舰不禁止个人或组织私有,但荆棘鸟这种无论是动力还是火力都接近顶配的战舰,对军方势力多少都心存忌惮。
“荆棘鸟现在挂名拜伦商店旗下,有三方背书的通航白名单,超不超格军方说的不算。如果北陆不想留这条后路,拜伦商店不介意换个国度营业。”
辛伊荻说完,封疆又补了一句:
“退一步说,如果北陆军方真惦记上它,给荆棘鸟挂个‘军’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荆棘鸟降落在停机坪上已是半夜时分,进入宵禁时段之后,宽阔的停机坪上没有什么往来车辆,军车橙黄的警示灯在黑夜里格外显眼。星舰刚降落,接机的车辆便迎上前来——一组接封疆回云鼎公馆,一组接纪慕北回家,长老院的监察组被军车隔在百米开外,便是真想抓封疆回去严刑拷问,此刻也只能远远看着,采取不了任何行动。
舱门开启,几盏大灯立刻将栈桥照的通亮,栈桥下的士兵荷枪实弹,煞有介事的严阵以待,只是枪都端在手里,枪口对着地面,并没有要交火的样子。
见封疆和辛伊荻出现在舱门口,人墙后走出个熟面孔来,封疆一见就笑了,揽着辛伊荻毫不避讳的走到男人跟前:
“严少校,又见面了。”
严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我是真不想见到你小子,特别是现在这种场合!一看你就来气。”
显然,严韬还对之前任务中封疆违抗命令,一意孤行的采取行动还耿耿于怀,但当他的目光看向辛伊荻,严厉又嫌弃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柔和下来:
“丫头,身体没事了吧?老叶听说你抽血抽昏过去了,心疼的不行,把我一通数落啊…”
辛伊荻摇了摇头,不及开口,便听封疆道:
“严少校,伊荻身上有伤,你要聊什么我陪你聊,让她先去车上休息。”
严韬闻言,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又受伤了?!伤哪儿了?严不严重?我看看…”
谁知一说要看,封疆赶紧将她披着的外套拢了拢:
“不方便看。”
就她那盈盈一握的曼妙腰身,其他男人隔着衣服多看一眼他都要吃醋,别说这会儿衣裙破损,影影绰绰的能直接看到皮肤!
看他这副护食的样子,严韬顿觉无语,索性转过矛头边数落他,边看他护着辛伊荻坐进车里:
“还防上我了!你小子行不行啊?才把伊荻带走多久?旧病初愈,又添新伤!你要不行就赶紧把她送回来,我和老叶权当多养个闺女,饿不着她!”
叮嘱过辛伊荻在车里稍等,封疆关上车门,回过头一把勾住严韬的肩膀拉着他往回走:
“严少校,知道您爱女心切,但教训女婿也不必在这么多人面前上升到能力问题吧!”
这声“女婿”听得严韬大脑短路,半晌才将他的手臂推开:
“注意影响!执行公务呢!”
封疆配合的举双手退到一边,往舰上引了引:
“行,不耽误您公干,请搜吧。”
见他如此坦然,严韬却纳闷了,狐疑的看着封疆,问道:
“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没降落就看到你们用车灯摆的阵了,我不看导航都知道要降落在什么位置!这么多人围一台刚从猎户座海域返程的星舰,除了稽查水货没别的理由,而且这水货案值不是一般的,对吧?”
严韬也不跟他打哑谜,掏出张“协查通告”往封疆手里一塞:
“有人举报金鳞会走私军火,今日到港。这是上头的批文,对处理结果有异议,或者对我有意见,都可以申诉。”
果真有人针对他,暗的不行,索性摆到台面上来,能不能拉他下台无所谓,主打一个给他添堵。
“没有异议。”
这样说着,他将协查通告接过,却也不看,只是道:
“不过您一会儿要是什么都没查出来,按照规矩可得给我点好处,比如…透露一下谁给我使绊子,让您劳师动众的白跑一趟…”
“我干脆直接告诉你举报人的身份证号码好不好。”
严韬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别拿你们那些规矩跟我讨价还价。真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得,这年过半百的男人三句不离他拗断橄榄枝,执意回金鳞会的决定。
本来就是顺口一提的事,封疆也不跟他争辩,笑着陪同严韬一起回荆棘鸟上去。
军士们兵分几路,没花多少时间就把荆棘鸟搜了个遍,毋庸置疑的毫无收获。
收队的时候,严韬的神情明显轻松了的很多,虽然看封疆的眼神还是端着,但也不那么吹胡子瞪眼的。见封疆背着手晃悠着从他身边经过,刻意的干咳了几声。封疆知道这是在喊他,停住脚步:
“严少校有何指示?”
“你小子是真打算这条路走到黑了?一回来就搞出这么大响动。”
严韬话里话外都透着惋惜,封疆自然听得出来,沉默半晌,仰起头长长舒出口气:
“只有光没有影子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有的时候藏在影子里,能做的事情更多。”
“你有什么打算?”
“既然猎户座海域的事已经闹的这么大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做个了结。”
等了半天等出这么个答案,严韬勃然而怒:
“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好勇斗狠,罔顾大局,十足流氓做派!再这样下去,我看你就在这影子里活着吧!”
“真的是罔顾大局吗?有没有可能,这是从大局出发呢?”
面对他的震怒,封疆却无半分惧色,淡然道:
“猎户座海域是‘无法之地’没错,但也是重要的南北通商航道。龙船帮自柯槐掌权之后,已经不满足于非法交易,频频滋扰扣押往来船只,此次没有在我这里捞到好处,接下去必然变本加厉,如若发生更严重的情况,只怕你们不好应对…”
“到时是到时!天塌下来有我们的枪顶着!不用你操心!”
“好。如果东窗事发,你们真有魄力踏平龙船帮,我就只等着看好戏了。”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车边,严韬便也不再同他讨论猎户座海域的事,话锋一转,道:
“什么时候把伊荻送回来?”
“等她伤好的差不多了,我先陪她回趟家。之后如果她想回学校,我再送她回去。”
“你们俩现在这个情况,你还要陪她回家?!三砂是什么地方你们心里没数吗?”
严韬的惊呼声不小,辛伊荻坐在车里也听得一清二楚,她生怕严韬再拿“兵贼理论”伤封疆的自尊,降下车窗看着严韬道:
“配合调查期间我们会接受监管,等我的伤养好,调查也该出结果了,总不能一日找不到那批杜撰的走私军火,便一日不能解除我们的限行令吧?”
严韬有些诧异辛伊荻为何会把话题往限行令上扯,他不相信辛伊荻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但他莫名的又有一种直觉,似乎辛伊荻就是不想让他继续说回家的事,或者说不想让他提三砂的事。
反倒是封疆此刻体现出了一个晚上都没见到过的善解人意,宽慰她道:
“伊荻,严少校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这摆明了是诬告,我配合调查,你好好养伤,等情况稳定了,我就陪你回家。咱们相信北陆政府,相信严少校,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严韬也不想再生误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对,等事情调查清楚,限制自然会解除的。配合调查的日子,你们几位就只能限制在生活范围内活动了,我的人会跟你们相处一段时间,还请支持工作,不要为难彼此。”
这就是说,严韬的士兵会暂时封锁云鼎公馆和纪慕北的住处,这是封疆求之不得的结果——虽然天狼星已经完成了金鳞会内部系统的锁定,加冕仪式所用的刑具因内部电流过载而报废,但他还是对长老院的手段有所忌惮。
“那就有劳严少校安排兄弟们跟我同往。”
这样说着,封疆不客气的坐进车里,隔着车窗又问:
“您…跟我们一起回云鼎公馆吗?”
“我没别的事儿啦?跟你回去…”严韬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旋即又叹了口气,弓下身子压低声音道:
“你小子别犯浑。七天后我带来的是解禁令还是逮捕令,就看你的表现了,听到没?”
“好。那我们七天后再见。”
末了,封疆又补了句:
“未雨绸缪远胜过亡羊补牢。与虎谋皮,不如与虎谋存。严少校您考虑考虑?”
说着顺手塞了张纸给严韬,这便示意司机开车。
车队缓缓驶离停机坪,刚出中转站,后面便有迷彩的大客车跟上来,坐在副驾驶位的宋逸泽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道:
“六台守望者要塞。这阵仗是连只老鼠都跑不出云鼎公馆啊!”
“挺好。”
听封疆这么回答,宋逸泽有些傻眼:虽然只是被限制出行,没有被直接带走是值得高兴的事,但也不至于到叫好的地步吧?
“老大,这…好吗?”
“协查限行令的时限是7天,长老院的内部临训时限也是7天,一旦超过时限,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拒绝接受审讯。”
宋逸泽思虑了半天,点点头:
“逃避虽然可耻,但就目前的境况而言确实有用。”
毫无悬念的,宋逸泽的椅背挨了封疆狠狠一脚:
“这叫以退为进,请君入瓮!今天北北有一句话说的很对,知恩图报,忠孝节义,这是金鳞会的祖训。我若罔顾祖训,即便真的罢黜长老院也难以服众。”
这一次,宋逸泽听懂了:
“所以…你是盼着他们找事?”
“有军方的人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七天后,等军方的人撤了,他们再挑事,我就有出师之名,反,也得反的理直气壮。”
宋逸泽又想了想,半晌后又问:
“那…如果他们不挑事儿呢?”
“那就算他们运气好,能再多吃几顿白食。”
说这话的时候,封疆的语气有些狠戾,这次事情之后,他越发看清了这群老蛀虫的本质——在他领衔天子录之前,金鳞会的财库已经亏空见底,现在的积蓄是他一刀一枪拿命杀回来的,但在发现他不受控之后,他的死活也不再重要。
在他被蒙着眼睛的等死的这几个日夜里,很多空白的记忆被填补充实,那些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的画面,连痛苦都真实的刻骨铭心。他不由得开始嘲笑自己:之前一直觉得“所罗门密钥”不拿实验对象当人看,但在回想起来之后,恍悟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甚至不知道谁的年前时光更幸运。
感受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宋逸泽不敢再随便开口,小心翼翼的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的两人,便见辛伊荻靠在封疆肩头,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他怕自己看花眼,猛的回过头,只一眼便慌了:
“哥,哥,嫂子的脸色不对啊!”
但当他再看封疆的时候,便见他侧头看着她,与她五指相扣的左手被她用力攥着,骨节发白。冷汗湿了她额前碎发,他拿纸巾小心翼翼的帮她擦,满眼心疼和担忧。
“是不是很痛?”
听见他问,她咬牙摇了摇头,但她分明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知道她在硬撑,却只能无计可施的叹息,轻吻落在她头顶,柔声安慰她道:
“再坚持一会儿,医生在公馆了。”
宋逸泽也不好说他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但也不再多言语,唯有叮嘱司机再开快些,赶紧将辛伊荻从疼痛的折磨中拯救出来。
车队一路疾驰,半小时的路程于车上的二人而言却仿佛横穿了整个北陆般遥远。
头车刚进云鼎公馆的大门,医疗小组就已经在门廊下恭候,封疆将陷入昏迷的辛伊荻抱下车,小心翼翼的放上担架,一路跟着上了二楼的起居室。
早上在舰上采集的血样已比对出结果,确实有抗凝血生物素,不仅阻止了伤口愈合,甚至还出现了感染的迹象,以至于不得不重新对伤口进行深度清创,好在局部麻醉生效后,来自伤口的疼痛终于得到缓解。虽然还闭着眼睛,但看她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封疆那颗被揪着的心也终于又有了跳动的力气,只是每跳一下都是痛的,仿佛医生手里的钩针刺穿的是他的皮肉,缝合的是他的伤口。
重新处理好伤口,又注射了消炎针之后,辛伊荻被移回了卧室的床上,这一次,医生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安定剂,以确保她能安稳睡到伤口的敷料吸收完毕。
在辛伊荻沉睡的时候,封疆守在她的床边,思绪万千。他知道,接下来的七天将会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安宁。七天之后,长老院是何动作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也不确定把赌注压在态度并不明朗的严韬身上到底算不算冒险,如果事态向着最极端的方向发展,没有严韬这张王牌,以他现在的实力要拿下金鳞会确实过于冒险。
而另一边,严韬在思考封疆的话,封疆所描述的猎户座海域乱象并不是预判,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龙船帮在柯槐接管之后日渐失控,犯罪的触手已经伸向了过境的国字头船只,帮派间的利益纠葛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侵犯到正规渠道船只的利益,激起民愤,这颗钉子就非拔不可了。但猎户座海域长期处于无政府管辖地带,国家队下场要面对的国际舆论风险太大,如此想来,封疆所说的“与虎为谋”未尝不是一种解决方法。
由此想下去,严韬隐约觉得封疆的选择或许确实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无论是他布局猎户座海域的谋划,还是向生物科技领域发出的研发合作邀约。而他呼之欲出的野心如此似曾相识,甚至连他看着辛伊荻的眼神都好似故人重现,疑惑中,他从口袋里掏出封疆上车后塞给他的那张纸,展开纸页的手掌甚至有些颤抖,仿佛捧着的是一张惊天秘密,他知道后恐怕会颠覆整个世界。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他终于展开了纸页,首行居中的位置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采购清单。再往下看,十多个项目全是高档营养品和食品,总之都是拜会长辈该有的礼品。再想起他说要陪辛伊荻回家的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要被禁足在住所七天,见父母该带的礼物自然是无法亲自操办了。
凝视着手里的纸页半晌,严韬真是气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
“金鳞会的小弟是不够你用吗?使唤上我了!”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言简意赅几个字:
“他们办事我不放心。”
严韬正准备再回复他,第二条消息又出现在了屏幕上:
“第一次上门见家长没什么经验,还请您多多指点。”
看着这行字,严韬顿觉五味杂陈——在青麟学院的任务结束后,返程路上他跟叶简鑫聊天的话题基本都没离开过封疆和辛伊荻二人,对封疆的身世和家庭情况也多有了解,知道他少年时期便失去双亲,一直在爷爷和金鳞会长辈严厉到几乎苛刻的教育中成长。封家长辈长期以领导者自居,看旁人总是居高临下,对自己儿子的婚事都不上心,更别说孙子了。看得出来,封疆对这个女朋友是真的上心了,认真的要奔着开花结果去,不然也不至于走投无路的来找他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长辈帮忙。
回了句“知道了。你给我老实呆着”,严韬便不再跟他多聊,转手对着纸页拍了张照,发给叶简鑫,道:
“你干女婿准备置办的见面礼,参谋参谋?”
几分钟后,叶简鑫的回复传到了严韬的手机上:
“那小子要干什么?!”
果真,这个消息谁听了都得是这种反应。
但严韬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养只猎鹰,你意下如何?”

一反常态的,封疆主动申请了会内调查,但因为在限制行动期间,这场调查只能在云鼎公馆进行,又碍于种种层级规定,会议现场的气氛全盘逆转——封疆坐在主位上,回答长老们的提问,不知是这次的事情长老会知道自己不占理,还是被公馆内的气场压制着,问题都中规中矩,被封疆否认的话题也没人进一步质疑。连封疆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之前把这群老家伙想的太厉害,没有了加冕仪式,不过是一群纸老虎。
昏昏沉沉的发了三天烧后,辛伊荻的伤终于有了好转的痕迹,随后便以超出认知的速度迅速愈合,待第六天复诊,伤口已经闭合,只在结痂下留了一道细长的疤痕。
送走医生回到卧室,封疆一进门便看见辛伊荻在镜子前站着,穿着条侧边开叉的长裙,挂脖露背的款式,这个天气她外面本该要再披件毛绒外套的,但此刻她没有穿,腰背都露着,镜子里的倒影里一眼便看见了那条疤痕,褐色的结痂像火山口冷却龟裂的岩浆块。
无论多干练坚强,辛伊荻终究是个女生,女生无论如何都是在乎自己的外貌的,她之前就很在意手臂上的伤痕,如今手臂上的伤痕没褪,腰上又多了一条,想也知道她很难高兴起来。
站在门口愣神的片刻,管家带了人进来换床单被褥,响动将辛伊荻的目光吸引向门边,她自然也看见了立在门边的封疆。
相视而笑。
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但腿比脑子快的,他阔步便向她去,但到了她身边,他却又突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自嘲笑道:
“怎么办,太久没亲近你,都不知道该怎么抱你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嘴唇已贴上了她的侧颈,在她的耳垂和锁骨间流连,鼻息触在她皮肤上,撩拨着她沉睡多日的神经,也将她有关欢愉的记忆尽数唤醒。
环抱着她,他能感受到她身体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她今天似乎格外敏感,但似乎又格外隐忍,便是他已贴到她嘴角,她都只是闭着眼享受,却不追逐他的双唇,更没有要索吻的样子。
新换好的床单上有太阳干爽的香气,与辛伊荻身上的杏仁露香气交织在一起,封疆的大脑彻底放空了,沉醉在这份安逸静谧里,窗外是深秋午后金色的阳光,怀里是他无可取代的致爱娇妻,镜子里是他们两个人的甜蜜的身影,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关于“生活”最美好的样子。
片刻的放空,他撩她的行为便也按了暂停键,她虽然在忍耐,但他突然停下了,她却又极为不适,抬手绕过他环抱她的臂弯,抚上他的面颊:
“想什么呢?”
她的声调又软又嫩,语气既像埋怨又像撒娇,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醒过神来,摇摇头,轻吻重新落在她耳后,声音低沉又嘶哑的问她道:
“伊荻…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确定,明明全是想占有她的霸道,却又小心翼翼的像在试探。
虽然腰腹的酥麻正在侵袭她全身,但她的大脑还是清醒的,轻咬薄唇克制着困于喉咙口的轻咛,她娇声问他道:
“这算是求婚吗?”
他沉默着思考了片刻,温热的指腹却没有停下贴着她敏感皮肤探索的节奏,她的眉头倏尔一皱,整个人都绷紧了,待重新放松下来才听他郑重道:
“算,也不算。我想提前知道答案…伊荻,嫁给我好不好?”
“好。”
她的回答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他只觉得心跳突然跳漏了半拍,接着便是一阵突突猛跳,声音大的似乎自己都能听到。下一秒,她柔软的双唇贴上了他的唇瓣,似乎在用这种方式为她的回答加码。
此刻,肉体的欢愉已然不是那么重要了,灵魂的承诺坠进彼此的心里,除了相拥着倾听彼此的心跳,好像做什么都有辱这份神圣和庄严。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呢?”
听见她贴在他胸前痴痴的询问,他轻笑出声:
“我当然希望越快越好。但是…你怎么好像比我还心急?”
听他这么问,辛伊荻从他怀里站直身子,凝视着他盈满温柔的双眸,认真道:
“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家人,名正言顺的在你身边,往后所有的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都一起度过。你再也不是独自一人。”
这样说着,她踮起脚来,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头倚着他的肩膀又小声补了一句:
“我也不是…”
封疆突然觉得鼻腔微酸,不假思索的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双眼热辣辣的,又酸又胀,他不知如何缓解这种感受,只是下意识的将她抱的更紧,紧到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后背的皮肤上,她感受到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平静,像风浪里漂泊的小船终于入港,又像飞行千万里的鸟儿回到故巢,千言万语沉进心底里,浮到嘴边的只剩那句最简洁,也是最深情的告白:
“封疆…我爱你。”
他用力点了点头,思绪凌乱,却还是哽咽着回答她道:
“我也是,我爱你,远胜过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卧室门外,宋逸泽在墙根边贴着,他本是要来通报访客到来的事情,却刚好遇到这深情告白的一幕。自从封疆把辛伊荻带在身边之后,宋逸泽没有一刻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超大瓦数电灯泡就算了,偏偏还是个自带报时提醒功能的电灯泡!封疆不烦他,他自己都烦自己!
可是奈何这些事必须得有人做啊!咬咬牙,宋逸泽抬手在门上扣了扣:
“老大,打扰下。”
辛伊荻闻声看向他,笑着点头致意,向封疆道了声:
“我去拿件外套。”
这便从他的拥抱里脱离开,径自往衣帽间去。
封疆却不看他,反而转身向着窗外,调整呼吸后才问他:
“怎么了?”
辛伊荻既是离开了,宋逸泽便走到他身边,汇报道:
“大爷往这边来了。另外,军方的星舰十分钟前已降落在中转站,现在应该也换车往我们这边来了。”
“知道了。”
封疆的回答言简意赅,极短的三个字,声音沙哑,气息也不太顺畅,再加上他抬手在眼睛的高度反复擦拭的小动作,宋逸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老大…你…哭了?”
封疆却不狡辩,只是道:
“如果有其他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哦…”宋逸泽应付的答应下来,转头又问:“我嫂子说什么了,把你感动成这样?”
听他这么问,封疆忽然腼腆,抿嘴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憋不住笑起来,满脸的幸福陶醉:
“她答应我了。”
“答应?”思考片刻,宋逸泽恍然大悟:
“你求婚了?!嫂子答应了?!”
“嗯。”
这一次,宋逸泽毫不避讳的欢呼起来:
“你们这进展…我去通知兄弟们!啊!彩礼,对,先准备彩礼!…老大你这…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封疆笑出声来:
“怎么搞的跟你要结婚似的?倒也没那么着急,走吧,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完。”
“怎么不着急?有什么比这个事要紧?”
说话间,辛伊荻已穿好外套回到卧室里,封疆便也不回答,领着宋逸泽到她身边,顺手将她揽进怀里,凝着她的眸子答道:
“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重获自由!走吧,一起去迎接贵客到来!”
封启年与严韬到达的时间不过是前后脚的事,封启年还来不及发挥,转头便见严韬阔步而入,将解禁令往封疆手里一塞,道了声:
“查清楚了,是诬陷。对于这种浪费国防资源的行为,我们会进行警告处罚的。你们自由了。”
按常理来说,通知送到,严韬就该走了,但他一点要走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径自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茶,又抬眼看他:
“东西给你准备好了,在外面车上。”
听封疆只是道了声谢,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严韬眉头一挑:
“没了?叫你的人去搬啊!傻愣着等我给你搬进来吗?”
封疆真没想到严韬真会帮他准备见面礼,被他一说,赶紧让管家带人出去,众人来来回回忙碌一阵子之后,各种礼品在客厅角落铺了一地,远超过他列的那张单子。
“这么多吗?”
听见封疆质疑,严韬端茶杯的手顿了顿,然后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
“我让我夫人比照我女婿当年送的彩礼丰富了一下。伊荻家老小5口人,你只给老人准备礼物,厚此薄彼合适吗。”
还真是!这一点封疆确实没考虑到,赶紧道了声谢,亲自给严韬添了茶,此情此景,仿佛这爷俩才是一家人。
一番操作下来,辛伊荻和封启年都听懂了,这堆的跟小山似的礼物,全是封疆要送去辛家的见面礼。相比辛伊荻的惊喜,封启年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抿了口茶,语气不明道:
“严少校,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封家的后代吗?”
一句话,客厅的氛围降至冰点,严韬也不惧他,反问道:
“老爷子何出此言?”
“你问我?当年川儿的死你们这么快就忘了吗?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一句意外就过去了,现在又想用我孙子的命祭你们的政权,是吗?”
没想到封启年会拿莫川说事,封疆的手掌倏尔握紧了,辛伊荻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赶紧伸手探进他掌心,摩挲他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
“封疆和伊荻情投意合,喜结良缘,这是喜事,您为什么要说是我们算计呢?况且,莫教授意外遭遇车祸,是空间科技研究领域的重大损失,我们也非常痛心。但是他的骨灰和名字至今位列陆军烈士陵园,北陆承诺给他的优待和荣誉也全部兑现履行。甚至是前几年对超规制社团的清算整顿,金鳞会也不在整顿之列,您以为这是为什么?”
见封启年不答话,严韬于是自问自答道:
“难道老爷子您真的以为是您领导有方,金鳞会权倾一方,只手遮天?如果不是您的两位后辈觉悟高,不惜生命顾全大局,我跟您保证金鳞会难逃清算之列,并且首当其冲!”
封启年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说不过他,话锋一转,向封疆道:
“封疆,你怎么想?当年你父亲的死疑点重重,你就这么算了吗?”
料到这个烫嘴的话题最终会甩到自己头上,封疆此刻已冷静下来,转头看着靠在他身边的辛伊荻,沉声道:
“我说过,娶伊荻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什么阴谋算计,也跟其他人毫无关系。至于我父亲的死…说句真心话,无论是我那位抑郁早逝的母亲,还是抛妻弃子的父亲,我都没有太多的记忆和感情。但我对他们还是心存感激的,感激他们给予我生命,更感激父亲对伊荻的照顾,这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封疆你…”
“即便真如传闻所说,我父亲是为了救伊荻才牺牲的,我也愿意继续我父亲未完成的事,继续照顾她,陪伴她,用生命去爱她。”
不得不承认,这份痴情,严韬听了都为之动容,但他不能将此刻的欣慰表现出来,低头给叶简鑫发了条消息:
“这小子,行!”
叶简鑫回了他一串问号,他却不解释,又道:
“我就说你该跟我一起来!你干女婿刚才那番深情告白,我都想嫁给他!”
这一次回复他的不是符号了,而且言简意赅的一通教训:
“滚!老不正经!”
在封疆身上碰了一鼻子灰,封启年还不死心,虽然知道辛伊荻厉害,但她说什么也是当事人,愧疚之情多少还是有的吧?
“丫头,算老爷我求你,放过我孙子吧?我儿子已经因为你而死,难道你要我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百年之后连个抬棺送终的都没有吗?”
辛伊荻闻言,眸光垂下了,咬唇思考片刻,终于开口道:
“莫老师于我有知遇教养之恩,在我心里如同再造父母。其实我真的没想过多年之后会跟他的儿子在一起,但…或许这也是莫老师在天有灵的安排。我答应您,如果封疆真的遇到危险,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的这条命是莫老师救回来的,我愿意把这条命还在封疆身上,以报莫老师再造之恩。至于您说莫老师的死因存疑,我愿意竭尽所能,帮您差出真相!”
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封启年的脸色却黑的难看:虽然虽然天狼星删掉了所有的视频内容,但辛伊荻有超级计算机做靠山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如果她真的想查当年的真相,根本易如反掌…不,甚至有可能她已经查过了,所以才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番话来。至于“以命换命”的承诺,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前几日猎户座海域赌命的事,整个灰色地带都传开了,开始对辛伊荻还颇有微词的旁观者,如今已彻底换了风向,一边倒的给她竖大拇指,赞一声“侠肝义胆,忠贞烈女”。
见自己三边都捞不着好,封启年知道自己多说无益,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指着封疆道:
“好,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当年没管好你爸,现在我也不想再管你了!你自己做的决定,自己去承担后果!金鳞会少主这个位置你能坐多久,全凭你自己本事!”
这个瞬间,辛伊荻恍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竟如此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深处,她听过谁说过类似的话,被指着的那个男人一如此刻的封疆,定定坐在沙发上,抬眼凝视着指着他的人,不卑不亢,从容不迫。
直到封启年转身离开,她才恍然醒过神来,匆忙起身相送,待到他离开,严韬才又道:
“这老头子,几十年过去了,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听得出来,他们之前打过交道,想来也是,就叶简鑫和莫川的关系,彼此没有往来是不可能的。封疆也不打算就此事多做询问,换了个话题,道:
“准备礼物的事您费心了。账单我怎么结给您?”
“走的军属采办,你看着办吧。”
这样说着,严韬将一卷长长的货单递给封疆,他接过却也不看,转手就给了宋逸泽去处理,还不忘问一句:
“公账还是私账?”
“敢用金鳞会公账结款,你小子是想整死我?”
见封疆嘿嘿笑起来,严韬便知他是有意逗他,吹胡子瞪眼的抬手就要揍他,但也只是玩闹,旋即正色道:
“方便吗?我有件事想单独跟你聊聊。”
既然说了“单独”,那就是连辛伊荻和宋逸泽都要回避。
“好。我们去书房聊吧。”说着,他又转身看向辛伊荻,柔声道:
“准备的礼物,让逸泽帮你清点下,你看看还有没有缺的漏的,我们明天还有时间去补上,好吗?”
辛伊荻应了声好,仰头在他侧脸落下枚浅吻,又道一会儿让管家送茶点进去,这便目送两人往书房里去。

书房的门一关就是一下午。
封疆和严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严韬婉拒了一起用晚餐的邀请,匆匆告别离开。前脚刚走,宋逸泽后脚跟着拿来了大叠文件,说都是这些天遗漏的,要封疆连夜处理,别影响陪辛伊荻回家的安排。封疆没办法拒绝,吃完饭就又被关进了书房里,一关再开,又是午夜时分。
起居室里主要的照明灯都没开,只留了天花里埋着的氛围灯带,复古留声机在角落里低低吟唱,跟窗外秋虫的鸣叫相得益彰。沙发边的伴读灯亮着,辛伊荻在沙发上趴着,借着这灯光,缓缓翻过一页书去。
封疆倚在门边看了会儿,只觉得这个场景如此惬意美好,拿出手机拍了张照,这才悠哉的步到她身旁,在她腰边空着的沙发上坐下,探过身子凑到她脑袋旁瞄了一眼,见大半本书已看完,笑道:
“看这么多了?进度很快嘛…”
这本书是她自己从书房里找出来的,是《航海家笔记》衍生的画册,说的是其他几个领域的风土人情。
看文件资料她兴致缺缺,但是对这些杂文野记她倒是很感兴趣。
“要是你看教科书有这么自觉,老叶能省不少心。”
听他发出这样的感叹,辛伊荻翻书的手指一顿,侧过头看着他:
“老叶跟你告状了?”
“那倒没有。”
听他说没有,辛伊荻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落进肚子里,便听他又道:
“但是老严跟我念叨了一下午。说你实战演练超优秀,卷面作业滞期严重…”
“所以呢?”
“没什么,不过有一种…还没当爸爸,就被老师约谈的奇妙感觉。”
话音落下,辛伊荻咯咯笑出声来。
“你还笑?你老公我好歹是双优跳级毕业生,你偏科成这样合适吗?”
封疆的战绩辛伊荻是了解过的:20岁完成甲等学院初级课业,24岁完成甲等学院中级课业,并且是以全优成绩毕业,堪称天才优等生,如果不是被意外卷入十三领域,他本来是要继续完成高级课业的。
也就是说,辛伊荻现在要拿的毕业证,封疆四年前就拿到手了。非要这么对比的话,辛伊荻妥妥学渣没毛病。
“嗯,那怎么办呢?就学习成绩而言,我是配不上你这个天才的。你要是后悔了呢,现在还来得及。”
本来只是想给她提个醒,没想到触了她的“逆鳞”!
封疆一时哑言,果断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
“礼物都看过了吗?如果还有缺漏的,明天去买。”
谁知问完这话,辛伊荻却不吭声了,封疆直觉她似乎有心事,抚摸着她丝绢般光滑的长发,沉默着等她自己开口。片刻后,便听她叹了口气,嘟囔道:
“封疆…我…不想回家了。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原本以为她是在因为他说成绩的事生气,却没想到竟然是为回家而纠结,封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问道:
“怎么了?你不是想回去看看吗?”
“可是三砂是国防重地,我们回去还有很多手续要办…”
“老严已经把我们的通行证都办好了,也安排了车和随行人员,衣食住行你都不用担心。”
封疆知道她说的这些都是借口,当没有借口可以用的时候,她终于肯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想你受委屈…”
“怎么说?”
“我爷爷…是个很古板,也很倔的老头,认定一件事之后,就很难改变他的观念。”
说的跟封启年就不倔似的!
“嗯?就这件事而言,我们的情况还真像。”
“我怕我爷爷说的话太过分,会伤到你。但是我爷爷身体不好,我又怕你辩解几句,把他气出病来…”
封疆轻笑一声,嘴唇触上她微凉的后颈,她不禁一个战栗,只这个间隙,他的手掌便趁机捞到她身子底下,探进睡袍里,贴着她细腻的皮肤摩挲着。
下午的温存似乎就是在这里暂停的,他现在想重启这份存档,辛伊荻的话没得到回应,她于是又唤他:
“封疆…我说的话…你听到没?”
“嗯,听到了。放心…你老公我没那么脆弱,不管爷爷说什么,我就听着,一句都不反驳。”
“可是…如果他反对…”
“也挺好的。”
封疆正撩她在兴头上,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直到听见她反问他:“挺好?”他才清醒些,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能听听他反对的理由,挺好。这样我就能知道,他老人家心目中合格的孙女婿是什么标准,我才有努力的方向,对吧?”
听他说“努力的方向”,辛伊荻心头一颤,继而迎暖,话未开口,便听他哑着声音道:
“我不会放弃的,伊荻…不管谁,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他这话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就像他指尖的动作,精准试探着她每一个敏感的点位。她嫩红的薄唇抿紧了,却还是控制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他掌心发烫,像擒着一团火,托着她的小腹,将她身体里乱窜的暖流再度升温,而他也俯身向她压去,将隔在两人中间的浴袍缓缓抽去,光滑的皮肤尽现,如从薄雾里显露的美玉,迷的他挪不开眼睛。
指尖从她肩头一路向下游走,所到之处,都落下他炙热的吻,而这吻最终停在盈盈可握的腰间,眸光触到她腰上的伤痕时,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不合时宜的,下午在书房里与严韬对话的场景突然闯入脑海:
一进书房,严韬单刀直入的问他是不是在查辛伊荻的身世,他知道瞒不过军方的情报网,坦白道:
“是。”
“不必查了。我以军衔为她担保,伊荻身世干净,但极其特殊,追查下去对你和她都没有好处。”
这句话严韬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么说…你们知道她的身世?”
“对。而且我们也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情。别查了,不会有结果的,我们也不会放任你继续查下去。”
思量着这句话,封疆的眸光里染上了几分玩味:严韬明说不让他查,只怕这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且更高层的意思,只是让他帮忙传达而已。
“不能查,原因只能是涉密。难道伊荻的身世还是国家机密?”
调侃的一句话,却换来严韬格外认真的回答:
“对。而且是最高机密。我只能告诉你,伊荻的父母于北陆有功,救国之功。单凭这一点,我们都会竭尽所能的保护她的安全。”
这是套自相矛盾的说辞:既然辛伊荻那么特殊,特殊到能让陆军少校随时待命,又为什么会让她沦落市井,二十年无人问津?
如今他找到了这颗蒙尘的明珠,所有人又趋之若鹜的赶来,鞍前马后的阵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特殊。
“封疆…”
听见她喘息着唤他,他猛然醒过神来,才发现虽然大脑走神了,但手里撩拨她的动作不曾停顿,此刻她身体发烫,皮肤透着红光,微微弓起的背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而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沙发垫子,指尖几乎陷进去,身体紧绷着,不住颤抖。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慌忙挪回她脸侧,拨开她汗湿的碎发,柔声哄她: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可她却将通红的脸转开,向沙发里埋的更深。他顿时无措,想安抚她,却不知从何入手,指尖碰到她的肩膀,她却将自己蜷缩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失控而羞恼,还是因为他不回应她的邀约而生气。
他只觉得心疼,低头亲吻她圆润的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的低声认错:
“伊荻…我错了,再给我次机会…”
“不要。”
拒绝的斩钉截铁,不带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封疆眉头一蹙,意识到事态严重了,只得将态度放的更低:
“宝贝…”
“不要!如果你累了,不想要,洗澡睡觉就是,干嘛来招惹我…”
这样说着,她的声音里甚至染上了几分委屈的哽咽。
“我没有不想,刚才真的是意外。再给次机会…好不好?”
“不好!”
这样说着,她伸手将他推开,坐起身来拾起滑落一旁的睡袍挡在自己身上,看着他严肃道:
“去洗澡,睡觉。今晚敢碰我的话,以后就睡沙发吧。”
说完便不再搭理他,径自往卧室去。看着她的背影,封疆陡然心生悲凉,自从她受伤但现在,他已经七天没有碰过她了,怕控制不住自己,他每晚都在卧室的沙发上睡,今天好不容易能回床上了,偏偏脑子不争气,这么关键的时候走神了,还把她惹毛了——说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她生气,明明说着那么绝情的话,衬着她红润俏丽的脸庞,却怎么看怎么可爱。
呆坐片刻之后,封疆伸手关了伴读灯,起身往浴室里去,暗自盘算着说不定洗完澡出去她就不生气了,刚才的温存还能再续上,只是洗澡水一开,耳边的世界清静下来,脑子里的场景便又回到了下午同严韬谈话的时候。
严韬这次可谓是有备而来,诚意满满的将他们前往三砂的行程全部安排好,连证件都走了内部渠道过审,刻意回避了金鳞会的背景,身份只写了“企业经营者”。
而这些不过是他第二次递出橄榄枝的铺垫。
“封疆,上次你跟我说的‘与虎谋存’我考虑过了。所以这次来,我想跟你谈谈合作。”
“合作…那就得谈条件了。您知道我的条件。”
“保证伊荻的安全。这一点你放心,于公于私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如果你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以提,我们会全力配合你的行动。”
“行动?”思考着这两个字,封疆语气渐沉:
“这么说…是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所以才想谈合作咯?”
“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行动目标已经有了,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等你的决定。”
可控度这么大,封疆是真的没想到,思考片刻后才道:
“如果是猎户座海域的话,我可能还有点兴趣。”
“那太好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语毕,严韬用手腕上佩戴的便携投影仪投出一段全息视频,视频里身着白色工作服的水手跪了一地,双手抱头,眼眉低垂,围在他们周边的男人端着机枪,只不过每一台型号都不一样,肯定不是统一编制的组织。接着,一个戴鬼面具的男人出现在了画面里,手中揪过一个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一句话都不说,枪声便在寂静中响起,血色在镜头前蔓延开,惊慌的呼喊声不绝于耳。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严韬关了投影,神情凝重的看向封疆:
“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的第三条勒索视频了。正如你判断的,龙船帮正在对过往船只进行无差别扣押,借此勒索高额赎金。你刚才看到的是三天前的视频,被扣押的是北陆国字号运输舰,舰队上载有45万吨原油,他们索要货品价值十倍的赎金,北陆政府试图交涉,但他们根本不想谈判,目前伤亡情况不明。”
封疆安静的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淡淡开口道:
“打过去啊。不过是弹丸之地,乌合之众,北陆军方什么军事实力,炸沉龙船帮不过是喝口茶的事。”
他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嘲笑和讽刺的味道,严韬自然听得出来,耐着性子解释道:
“你以为我不想吗?但是不行啊!国家队出手收拾他们,这就不是去捞人,是挑起国际争端!明天北陆炸平龙船帮,后天第六帝国再找借口清剿阿里亚斯家族,在之后呢?猎户座海域有多敏感你是知道的,万一发生混战,引发空间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封疆当然一清二楚,手肘撑着座椅扶手,托腮看着严韬,嘴角勾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严少校是想让我以金鳞会的名义出面,摆平这件事?”
“你们之前就有过节,你去,那就是帮派之争,于情于理都没有争议。”
“但是我金鳞会说到底是商人,我们的星舰只是为了自保,如果要跟龙船帮这样的职业海盗正面对抗,一点优势都没有…”
“不用你的人卖命。你的人不过是个幌子,只要你点头,我会让特勤组跟你下场。事成之后,有主的船和货物归原主,龙船帮的产业和地盘,你说的算。”
这个对价确实很诱人,封疆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但他也知道事情肯定不只这么简单,思量片刻后,又道:
“这听起来是稳赚不亏的买卖,不过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要与虎谋存,该不会只是一次合作就能说‘存’。还有什么计划,严少校不妨直说。”
他既是心里有数,严韬便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
“我想发展你做我的‘影子’,相关行动方案上面已经批了,我们称之为‘头狼计划’。没有任务的时候,你做任何事我们都不会插手,甚至会为你提供便利。但是如果你在行动中暴露,我们不会有任何举动,包括出面捞你,或者替你收拾残局。如果你真的发生意外,我们会根据你在计划里的贡献,追授你相应的荣誉,为你正名,你的家人也会享有优待和特殊照顾,特别是遗孀和孩子。”
既然会把“身后事”单独拿出来说,那就意味着这个计划还是有风险的,而且风险等级不低。
“如果我想退出呢?”
“随时可以。尊重你的决定。即便你退出计划,你已经做出的贡献也会伴随终身,我们不会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种不仗义的事情。”
“刚才您说,金鳞会之所以还能存续,是因为有两位后辈牺牲自己顾全大局,这其中有一位是我父亲,对吗?”
“对。”
“还有一位呢,是谁?”
“你大伯卿语棠。”
竟是失踪二十年的“狴犴”司主理人!
“他也是在任务中失踪的吗?”
听他这么问,严韬遗憾的摇了摇头:
“不是。他的任务圆满完成,立了大功,但是她夫人的家乡突发变故,北陆特许她妻子和孩子入籍,在他去接妻儿返程的路上,遭遇埋伏袭击,夫妻二人在袭击中身亡,唯一的女儿下落不明。”

封疆闻言心头一震,没缘由的想起那张夹在父亲笔记本里的照片,近在咫尺的真相让他不由得脊背发凉——这世界上难道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金鳞会找了二十多年的“狴犴”继承人就在他身边!
这也就能说通为什么严韬不放心她一直生活在云鼎公馆,他怕金鳞会的人发现真相后,对她不利!
由此想下去,当年刺杀卿语棠的未必是敌对阵营的刺客,更有可能就是金鳞会的人,所以军方才会对辛伊荻进出金鳞会地界如此紧张。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最危险的冰面,每走一步都可能拉着她坠入冰窖。
见他走神,严韬于是唤他,唤了三遍他才回过神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需要给你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听严韬询问他,封疆摇了摇头:
“不必。计划的相关文件带了吗?我签。”
严韬原本以为在知道自己父亲和大伯的遭遇之后,封疆会有所忌惮,却没想到他考虑后的给出的回答竟如此直白。
看着他在文件上一一签名,又在“身故受益人”的名字是毫不犹豫的填上了辛伊荻的名字和证件信息,严韬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发热,喉头吞咽了几次,提醒道:
“你确定就是伊荻了,不改了?”
“嗯。如果还有下辈子,下辈子也是她。”
说完,他又忽然抬起头,问道:
“可以吗?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去登记…”
“可以。我这边做内部备案就好了。我们有些队员夫妻二人都在行动里,为了保护彼此,不做登记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我要先提醒你,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再跟其他人做常规登记,也是违法的。”
封疆听着,无奈的笑出声来:
“严少校,您这是在点我呢?我看上去就这么不让你们放心吗?”
说着,他将几份文件都整理好,递回给严韬,认真道:
“干爹放心,等过了她们家那关,就带她去领证。明天先把照拍了,发给你备案。”
这声干爹叫的严韬心花盛放,却还得端着不表现出来,接过文件又递给他一张纸:
“这上面的几件事情,你要先安排,但凡开始其中一件,我们便视为行动开始。”
那张纸当时他没看,直接放进了西装的内袋里。
擦干手,他探出淋浴间,将纸页取出来看,第一条竟然是:在上一区买套房。
封疆顿时傻眼:这叫什么任务?怕不是在借着任务的由头拉动内需吧!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事情真像他所想的,辛伊荻是“狴犴”流浪在外的继承人,在金鳞会势力范围外买套房确实比回来住来的安全,但这条件限制的是不是太狭窄了一点,上一区的房是说买就买的?
再看第二条:注册新公司。
封疆彻底气笑了——第一次见要拿人当枪使,还要先让枪出点血,而且是直接削到血线的那种!
他的目光从纸页移到自己的手指头上,才发现手指头已经被水泡的起了皱褶。
眸光一滞,他抬起腕表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在水里冲了将近四十分钟!心里暗叫不好,他赶紧抽浴巾将自己裹出了淋浴室,待吹干头发回到卧室又是五分钟之后。
卧室里一片沉静,只有他那侧的床头灯亮着,在偌大的卧室里犹如一点微弱的萤火。辛伊荻已经在她那侧睡熟了,呼吸平稳,隐约能听见略为沉重的呼吸声——虽然伤好的差不多了,但医生还是开了镇定药物,只为让她睡好些,把免疫力补起来。
眼下的情形,他自然是不忍心吵醒她的,不甘的把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收起来,关了灯,小心翼翼的躺进被窝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虽然耳边还回荡着她那句“今晚敢碰我,以后就睡沙发”的警告,咬咬牙,还是转身将她搂进怀里。
可是这一搂,他却悔大了——指尖传递来的软嫩温暖,不是任何一种布料,而是他最熟悉,也是最渴望的触感,别说搂着睡,光是想想他已经睡不着了!
她这根本不能用诱惑来形容,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放火”,可偏偏有了刚才那一遭,他只能忍着耐着,丝毫不敢有半点不规矩。
还不如去睡沙发呢!
辛伊荻醒来的时候,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只剩下余温几许,在她掀开被子之后,很快便也散尽了。窗外有猎枪的声音传来,只几声便息了,想来是到了最后几发子弹,这是收枪回来了。时间尚早,她也不想起来,拿起手机来看,置顶的消息是封疆发来的,已经是两个小时前,一大束沾着露水的枫叶,红艳艳的,在他手里像团火。
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发来的信息,陈冀桁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兔子动了。”
接着是几张截图,崔远注销了名下所有的账户,解绑了所有社会关系,资产全部签署了捐赠协议,受赠方是一个叫“序列奇迹”的私募慈善组织,俨然一副要退隐江湖,人间蒸发的样子。
回了句“了解,继续跟进”之后,辛伊荻将这些信息通通转给了Z7,然后裹上睡袍进了淋浴间。
花洒才开,Z7的语音通话邀请便发过来了:
“少夫人今日起的可早呢!”
“滚蛋。不能好好讲话了是吧?”
见“把辛伊荻惹毛”的成就达成,Z7得意的笑了半天才正色道:
“说正事,你发来的这些信息,要我查什么?”
“帮我查查这货是要寻死,还是想重生。”
“啥?”
“你看啊,他这一番操作下来,名下的财产就都清空了。没有住所,没有钱,没有收入,他要怎么活下去?难道要隐姓埋名去街头乞讨吗?”
手机那边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后,Z7沉声道:
“你们之前是不是怀疑过,这个崔远实际是李云晟?”
“对。”
“那就说得通了,‘序列奇迹’的主管账户在晟昇科技名下,这个李云晟是真绝啊,瞒天过海的谋财害命,做的一点争议都没有。”
毫无征兆的,淋浴房的门开了,封疆闪身而入,一把揽住她的腰身,贴进他微凉的胸膛里,她不禁诧异,不及问他,他冰凉柔软的唇便落在了她后颈上。
“别闹…”
“嘘…”
他示意她噤声,便听Z7又道:
“还有一个疑点,崔远的捐赠协议是李雨昇亲自签署的。李雨昇作为集团的最高决策人,没理由会亲自参与这样一个小小的捐赠仪式。”
听着这话,封疆点了点头,在她耳边小声道:
“没错,金鳞会名下有好几个公益基金,接受捐赠这种事我都不会亲自参与,除非捐赠数额大到能把基金会买下来。”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虽然是在认真回答问题,但在她听来多少有些诱惑的成分在其中。
“这个李雨昇,现在在哪里?”
听辛伊荻这样问,Z7又是一阵查询,回答道:
“她目前不在北陆,行程显示是去南半球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今天凌晨的船票。”
“走的这么急?”
“可能她有特别的安排吧,不过返程时间是一周后,我帮你盯着?”
“好。”
“你是怀疑他会复刻他姐姐的序列?不会这么变态吧!”
“不好说。我了解了一下崔远的实验内容,都是挑战生理极限的,李云晟的个性本来偏执孤僻,被崔远虐待几年之后,很难说会不会变本加厉。”
“诶…好好一个英俊少年郎被折磨到这步田地。果真,要说残忍,没什么生物比得过你们人类。”
“是是是,我真该为自己是人类的一份子而感到抱歉。”
这句话她回答的心不在焉,她感受到他撩开她零散在后颈上的碎发,深深的吻从她后颈一直蔓延到耳后,他用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探进她掌心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拉回身前——这样她就不能试图反抗阻止他了。
求欢的意图这样明显,她不可能,也没办法忽视。
可是顽皮如她,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得逞。
“不过你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李雨昇毕竟是‘晟昇科技’目前的主理人,如果李云晟计划用晟昇科技完成他研制病毒的大计,冒名顶替他姐姐绝对是最快的捷径。我先去查一下晟昇科技目前的研发配置,综合时间线评估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听着Z7絮絮叨叨的说,她反手去搂他的脖颈,手腕毫无意外的被他扼住,他的吻顺势挪到她的手腕上,听见Z7说要要查晟昇科技,他以为这个电话该收线了,所以他迫不及待的要释放辛苦压抑着的渴望,他的吻也变得迫切而炙热。
不曾想,他却又听她问:
“对了,店里有收到星象仪的续约申请吗?”
他撩她的节奏明显一滞,这件事有必要现在聊吗?虽然他还挺有兴趣知道的。
“没有。那枚星象仪的权限已经被天狼星冻结了,确定目前是无法使用了。”
“如果现在有人要购买,可以交易吗?”
“还不行。我们现在是书面通知阶段,如果他一个月内不处理,或者无法足额清缴拖欠的费用,这枚星象仪的所有权才能被收回。”
“还有…三周?”
“对。怎么了?有买家有兴趣?”
“暂时还没有,我就问问。”
封疆想说他有意向,但是考虑到眼下又要买房,又要注册新公司,在不清楚转让费的情况下,他还真不敢贸然开口。
不知不觉,口袋好像突然不那么鼓了,日子突然得紧巴巴的过!
也许是思维被Z7引导着,他一个不留神,竟被她挣脱了束缚。
可是下一刻,他的忍耐值便突破了新高——她突然双臂后展,借着他的支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曼妙的身姿就在他眼前舒展,他只觉得大脑霎时空白,不受控制的摩挲她撩人的曲线,却又不知到底该把手掌停留在哪里才算过瘾。
举棋不定间,她转头在他耳际落下深深一吻,柔软的呼吸触在他耳后,像一片飘落的羽毛,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
不及回味,她却从他怀里离开,伸手将花洒关掉,浴室里霎时间寂静,依稀可闻他略显沉重的呼吸。
听见水声停止,Z7于是问道:
“洗好了?”
“嗯。”
“够久的啊!明天就启程回三砂了,今天不置办点礼物,空手回去?”
“买好了。”
“那你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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