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江译白喂完药从老江的房间里出来,看见陈安远站在门外。
“干什么?想当门神站到外面去。”他拿着一大堆药,全部装进袋子里,打了个结丢到茶几上。
陈安远跟在他屁股后面:“哥,爸的病……”
“治不了了,明天去看风水宝地,准备打棺材。”
“……”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江译白才是这个家里最难搞的人。
他沉默,江译白也懒得开口,从米缸里拿出一大堆年货,抓了几把糖果花生放到果盘里,免得明天有客人来没得吃。
紧接着他又开始搞卫生,把厨房客厅阳台都扫了一遍,期间陈安远一直跟着他,他拿扫帚他就拿簸箕,他拿抹布他就端水盆。
这样效率倒是快,三下五除二家里就干净了。
江译白这才松口,老实告诉他:“没事,放一百个心。最少能活到你有能力给他尽孝。”
陈安远心一抖,低低地嗯了一声。
时间还早,外面一群小孩在摔炮,江译白问他:“这么久没回来,没约以前的同学见面?”
“今天不是要在家里守岁吗。”
“那我出门了?”
陈安远讶异抬头,慢半拍地说:“哦,好。”
江译白扯掉他的帽子:“在家就别戴了。”
他披上外套走了,客厅安静下来。
电视的声音被调得很小,陈安远却不觉得冷清。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盖着毛毯,过了一会儿,没忍住闻了闻毛毯上的味道。
家的味道。
舟车劳顿,没过多久他就昏昏欲睡,结果被人拍了拍脸。
睁开眼,江译白回来了。
陈安远眯着眼坐起来,看表,才过去半小时。
“跑了两个便利店才买到啤酒。老江动完手术喝不了,家里的都被我扔了。上去,我俩喝点?”
两个人翻上阳台,这块地方被荒废了很久了,光是闻着都一股泥土味和铁锈味。
江译白上一次看到墙角那颗芦荟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妈妈还活着的时候。
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总喜欢捯饬花草,丈夫嘴上说总弄些没用的东西,却动手帮她搭了个花棚,邻居都在担心怎么晾衣服的时候,他们夫妻两只担心够不够牢固。
江译白有关于老妈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巷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都被大家称为“xx妈妈”,只有他妈被叫做周老师,而不是译白妈妈。
周老师端庄大方,和蔼可亲,无论是单位还是家庭,都获得了高度认同。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对谁都倾力相助,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大好人在婚姻里也是如此,在众多追求者里,她选择了不善言辞的老江,并十年如一日地包容着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老江能回馈她的不多,只有一颗心。她却说如果这颗心能够一辈子不变,那也足够了。
然而红颜薄命,周老师还没能向父母验证自己选对了人,就因病撒手人寰。
江译白到现在还记得外公外婆在停尸间捶着胸口说:“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我可怜的女儿!”的样子,那一拳拳不仅打在老人的心上,还有他幼小的灵魂,和老江一夜之间溃败如山的身体上。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对死亡没概念,只是跟着老江从周老师的宿舍搬到老江单位分的房子里,他还问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住了。邻居阿姨抱着他哭,说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了。
老江是民警,立过一点功,本来前途一片明亮,再加上娶了个好老婆,以前周老师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亲戚恨不得踏破他们家的门槛。可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江译白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亲戚了。邻居阿姨安慰他丧期别人不好上门,长大后江译白才知道,是老江慢慢颓废了,没有来往价值了。
唯一走动的只有外公外婆家,但老江每每提着东西上门,都不会待太久,因为老人一看到江译白那张和他妈妈八分像的面孔,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失去家人于他们来说是一生的悲痛。
老江整日浑浑噩噩,连江译白都不顾上。在陈安远他妈来到这个家以前,江译白都是在几个邻居家蹭饭吃。
回忆到这里,江译白有一个秘密想和陈安远分享。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再婚吗?”
在他的记忆和陈述里,老江爱周老师爱得恨不得替她去死,那后来为什么变心了?
陈安远说:“不知道。”
“因为我。”他指指自己,“有一天他上夜班,做了饭放在锅里给我,结果忘了关煤气。那天老江在工位上打盹的时候梦到了我妈,我妈围着他跳,一直在说‘译白要死了!译白要死了!’,他惊醒后立马冲回家看,看到我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马上叫了救护车才捡回一条命。我好了以后,领居就开始给他物色新对象,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能没有妈。”
陈安远听得胸闷,仰头灌了口啤酒。
江译白摸着冰冷的瓶身,他想自己应该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虚伪的话呢。
“老江怀着找保姆的心思找到了你妈,这么多年宁愿让我两挤一个房间都要跟阿姨分房睡,我觉得阿姨之所以会跟人私奔,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哥你别说了。”
“她在你亲爸身上没得到爱,所以她离婚了。再婚后她在这个家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所以她决定继续往前走。你别怪她,她留了钱给你的,等你上大学我就给你。”
陈安远有点想哭了,“哥……”
江译白却好像决心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坦白:“我不知道老江是怎么想的,你知道他,不善言辞但是烂好人,这些年他对你跟亲儿子没区别。可能也有愧疚吧,但是肯定也有感情。而我,我这么多年对你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因为愧疚。”
他眺望着远处,万家烟火,热闹非凡。
“阿远,我有时候会在想,我到底有没有继承周老师的善良。虽然人人都说我是个好人,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人,我付出都是因为对方身上有利可图。你也一样。我欠你的不多,我还过了。”
“现在变成你欠我了。”
第42章 小镇不禁烟……
小镇不禁烟火, 家家户户今夜都在守岁,直至深夜四周都还灯火通明,热闹无比。头顶一朵烟花炫目地炸开,而后便是成片的火树银花。陈安远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捏扁。
他不擅长喝酒, 此时还喝得那么急, 头和脸立刻热了起来。他自顾自地摇头:“爸养了我十几年,我照顾他是应该的,给他养老也是应该的。哥,你别说欠不欠的,我们不是家人吗?”
尽管目的不纯, 可过程是真心的。他感受得到。
陈安远抬头看江译白, 月光落在他肩头, 有种遗世而独立的疏远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公司下半年会有岗位调动,我会尽可能地争取机会。如果没有意外, 今天初夏就能走。”说到这份上了。江译白也不想瞒他。或者说有的事情陈安远早有觉悟。但是江译白不得不说明白, 他必须很认真地告诉他:“阿远,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不是去出差, 去工作,去学习,而是争取移民。你明白吗?”
“我明白。”陈安远平静地看着他,不问为什么。就像江译白鲜少提起周老师一样, 陈安远几乎也不会说起自己的母亲。他们心里都有一块自留地。关于家庭,关于爱,这些世俗的东西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影响,都是难以言说的。陈安远红了眼睛,说, “哥,你别担心。我长大了。我能理解你的梦想。而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家人平安幸福。”
他不觉得他做出了什么牺牲,因为他已然得到他最想要的。
江译白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语气温和地说:“擦一下眼泪。”
陈安远如梦初醒,凝重的氛围被打散,他胡乱用袖子揉了下眼睛。
江译白换了个姿势,靠在围栏上,他看向那个破破烂烂的花棚,想起邻居以前总是问老江什么时候拆,老江都说不拆,这辈子也不拆。但是也不好好收拾,他想留念想,又怕睹物思人,直接把阳台门锁上了,从此衣服都晾在院子或者窗台。
他突然说:“葛家有一个花房,和我们家这个很像。但是比我们家的更大、更漂亮,用途也更多。我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家教的时候,以帮忙搬东西的名义进去过。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妈妈还在的话,我是不是也能拥有一座花房,能容许我自由地穿梭。”
江译白说的不是“周老师”,而是“我妈妈”,这区别让陈安远为之一颤。
那种酸涩的心情又涌了上来,陈安远他想起以前江译白为了安慰他而开的玩笑:“你妈妈只是去了别的地方,说不定有一天你就找到她了。但我不一样,我知道我妈妈去了哪里,我却找不到她了。”
那个地方,或许是天堂吧。
大人常说好人上天堂。
可好人却不能留在在乎的人身边。
陈安远垂着头,一副颓然的样子。
这些话题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真的太沉重了,江译白不是看不见他因为疲懈而耸落的肩膀,但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在经历比这些痛得多的生活。如果他要把这么漫长的余生交付给弟弟,那他必须狠下心催促他成长。
江译白说:“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送给王叔叔一条金鱼。我知道他没有养这个品种,也知道他会把不同类的鱼分开来养,所以我故意这样做了。后来他果然买了一个单独的鱼缸把我送的泰狮装起来。于是我阴暗地想,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花房里,有一个鱼缸属于我也好。”
“是不是很变态?你怎么都不说话。”
陈安远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江译白去搂他肩膀,“你别每次听我说这些事就一脸深仇大恨,能达到目的的话,怎样都不寒碜。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自尊心太强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陈安远还是沉默。
江译白叹了口气,松开了他。
说到葛家,他就总会想起葛思宁。
他想起陈安远之前问自己的问题:“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对葛思宁这么好吗?”
说到这个人,陈安远立马敛起一脸的沉重,变得嫉恶如仇起来。
江译白看得好笑,扯了下他的耳朵,把他的耳廓都给揪红了。
“你别对她那么大敌意好不好?是不是葛朝越跟你说了什么?”
他就是随口一说,却立马反应过来。
江译白严肃地澄清:“你别听他瞎说。”
“……我没有。”
“你就有。你对她有很大的偏见。”
陈安远不反驳。
江译白想了想,觉得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他情绪低落,江译白觉得自己再说下去,陈安远该失眠了,于是把他赶下去睡觉。
然后又卡在对方转身的时候,说:“顺便帮我看看老江睡了没,没睡就把家里的网线拔掉。”
“……知道了。”
夜幕垂落,压在远处的山野上,和树林连成一片。傍晚的雾霭好像暂停在时间里,如薄纱般笼罩住成片的屋顶。
江译白在喧闹声慢慢地把啤酒喝完。
早就不冰了,但是冬天还是冷的。即便是南方,也是冷的。
想起葛思宁,就会想到很多事。
江译白其实能够理解陈安远对她的恶意,就算没有具体事件,他也能理解。
因为他们都没感受过那种不用害怕失去的爱,和被坚定选择的感觉,所以看不惯这些从幸运的土壤里长出来的、与自己相悖的言行,很正常。本质上这些都是一种微妙的嫉妒。
如果江译白能自由地做自己,那么一个从小失去妈妈、辗转于每一个好心邻居家混饭吃、还要体谅父亲的忙碌和痛苦的孩子,长大以后应该变得小气、自私、冷漠才对。
可现在的江译白善良、耐心、包容。
人人都说他像周老师,私底下议论还好他没继承老江的木讷和迟钝,不然后来又多了个拙于与人交往的弟弟,这个家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但其实周老师根本没有活到江译白懂事,他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和他妈妈相似的品质,都是江译白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秩序而不得已学会的技能。
所以,那个和理想中的他所相似的葛思宁,是那么耀眼。
世人认为她的性格不符合美好的标准,却符合江译白的向往。
别人都喜欢她的乖,江译白却喜欢她的坏。他甚至不觉得这是坏。因为她不需要为了生存而留在名为合群的竹林。如果说他们都是飞鸟,那已经失去翅膀的江译白,希望她高飞,越高越好。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他拿出手机,打开了和葛思宁的对话框。
上一次联系还是五天之前,她到三亚的前三天给自己发了很多信息,大多是风景和美食,只是江译白那时候辗转于医院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偶尔看了,也没有精力仔细回复。
他看着日期,在想,葛思宁是不是又生气了。
因为他的回复很冷淡?
不等江译白思索出结果,周围突然陷入寂静。
仅一瞬,紧接着就是鞭炮接二连三炸响的轰鸣。寂静因庆祝而裂开一个巨大的洞口,江译白不得不将所有的思绪都塞进这个洞穴里,转身回到竹林。
陈安远在楼下叫他,江译白应了,在熄屏之前发了一句。
100:[新年快乐,思宁。]
年夜饭是吃不下去了,王远意送葛朝越去医院。
临走前,奶奶留下葛思宁,对王远意说:“要不就让思宁今晚留在这里睡吧,你回去和天舒好好沟通一下。大人的事,别让小孩子担心。”
王远意犹豫了,不等他做决定,葛思宁表示自己要回家。
“妈妈估计已经到家了,我回去陪她吧。爸爸你快送哥哥去医院,我打车就好。”
奶奶看了眼背手站在身后的爷爷,欲言又止。
王远意担心地问:“你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大哭过后,葛思宁仍然心悸着。但这种时候她不能再给家人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于是强撑着说:“我可以的,而且现在还不算太晚。”
“那你上车之后把车牌号发给我,到家了给爸爸发信息。”
“嗯。”
再三推拒了奶奶的挽留,葛思宁坐上回家的出租车。
她很少在这么晚的时间独自穿梭在这座城市中,偏头时窗外张灯结彩的风景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葛思宁盯着窗外的霓虹灯闪目不转睛,流转的光芒在她的瞳孔里凝固,又在穿过隧道的一瞬间熄灭。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是需要一个支点,支撑她安全到家。
葛思宁的精神高度紧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和她心脏振动的速度同频,而两个器官所传递给她的痛楚也是那么相似,以至于她进家门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她撞到了玄关摆着的落地盆栽,隔着裤子也发出沉闷的一声,葛思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用想也知道那块皮肤会留下一片淤青。
葛天舒在客厅里,不知道在找什么,纸张的翻动声在安静的室内十分清脆。
她知道葛思宁回来了,也听到了女儿差点摔倒时发出的一声惊叹,但是她无暇他顾,在一堆文件里找着葛朝越的三方协议,却怎么也找不到。
葛思宁走进来的时候,听到她崩溃的一句:“怎么会没有呢!?”
葛天舒明明记得自己在葛朝越签约之前拿走过一次,她让法务部拿去审查,还被同级的同事笑话:“小题大做,这种单位怎么会在合同上违规?我看你就是太紧张你的宝贝儿子了。”
葛天舒不置可否,确认无误后让葛朝越签完放回家里,以免以后找不到或是丢失、污损了。
葛思宁走过去,想问她在找什么,可葛天舒已经翻来覆去地搜查过了,就是找不到,葛思宁来了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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