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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嫁公府(月明珠)

本书简介:
国公府嫡长孙贺晋远未及弱冠高中状元,天之骄子前途无量,可一朝意外双目失明,还顶了个“克妻”的名头。婚事无法再拖时,定下了七品小官姜家的女儿。姜家嫡女姜忆安自小在乡下老家杀猪卖肉,大字不识几个,十八岁还没定亲。国公府的“馅饼”落到了她头上。将要高嫁,她拎着杀猪刀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内,“笑吟吟”与亲爹继母敲定了嫁妆。成亲当晚,男人黑色缎带覆着双眸,神色沉郁没打算圆房。“贺某命格强硬不宜娶妻,连累姑娘实在抱歉。若姑娘同意,三年为期,届时和离,我会给你补偿。”姜忆安:“补偿多少?”“在下暂有万两白银,悉数补偿姑娘。”姜忆安看着他灿然一笑。他这么有钱这么大方她为何要与他和离?什么不宜娶妻?成婚了就是她的夫君,她命硬,克不死!洞房花烛夜,她现学现用春宫册,上榻压着他圆了房。
国公府人丁兴旺关系复杂,虽为长房儿媳,江夫人却受了不少婆母、妯娌与世子丈夫的气。儿子意外失明,她拖着病体吃斋念佛求神保佑,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顺利娶了妻,可儿媳竟然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嫁进了门!有这样凶悍的儿媳,以后儿子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江夫人躲在房里偷偷掉泪,泪水往肚里咽。
人人都以为那国公府嫡长孙瞎了双眼,仕途断绝、袭爵无望,又娶了个乡野长大的小官之女,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可成婚三年,贺晋远朝堂辅政、战场驱敌,升官进爵,功绩斐然,至于坏了的双眼,早就恢复正常。而那一向谨小慎微性子软弱的江夫人,腰杆挺直,容光焕发,病弱的身体彻底好转,妯娌们对她毕恭毕敬,还深受国公爷器重!儿子声名赫赫,公府井井有条,人人都夸她命好会管家。但只有江夫人心里清楚,没有她拎着杀猪刀嫁进门的儿媳,就没有这一天!
小剧场:
三年后的某天,书房中,贺晋远负手在一旁指点,姜忆安第三次提笔写下的诗依然歪歪扭扭。她耐心耗尽一拍桌子起身,提起杀猪刀打算回老家去。“我不通琴棋书画,不会吟诗作赋,辜负贺大人的期望了。你成亲时说过三年后和离给我补偿,现在给我吧。”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端方男人气红了脸,俯身将她拥入怀中,手把手教她握紧了笔,用最温和的声音说:“是我教的不对,我们再练一次。”顿了顿,看着怀里人气鼓鼓的脸颊,他又道:“是我的错,今晚罚我用心习春宫册,榻上三次。”有勇有谋。直爽小太阳*君子端方。沉郁大冰山
1.架空
2.先婚后爱,温暖与救赎,家长里短,甜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 爽文 日常先婚后爱
主角姜忆安,贺晋远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整顿家风。
立意:不公与险恶,终会被善良正义打败

天色刚亮,定国公府的月华院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
江夫人由丫鬟服侍了穿戴,喝了半碗治咳疾的汤药,一面吩咐小厮备好马车准备出门,一面让夏荷去喊孙妈妈过来。
“夫人要去姜家?”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孙妈妈双手笼在袖中,进了正房只觉暖意扑面,便就着屋里还冒着热气的炭盆烤了烤手。
江夫人体寒怕冷还有咳嗽的毛病,屋里的碳火还没撤,其他院里早已不用了。
“昨日下了拜帖,姜家夫人罗氏午后便送了回帖,邀我今日去做客,姜家与国公府离得远,我们早些去。”
江夫人披了件厚实的白狐岑,临出门时夏荷又抱上了暖手炉,孙妈妈则抱着首饰匣子跟在她身侧,与她一道登上了去姜府的马车。
京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有住坊,定国公府座落于靠近皇宫的安定坊,此处地价寸土寸金还是其次,因是皇亲国戚、朝廷高官等府邸的云集之处,在京都的位置堪称尊贵。
而对于那些俸禄不高的京官,多选择在距离稍远房价便宜的的东边或西边置院安家。
姜家的宅院便座落于东边住坊的多福胡同。
国公府的马车七绕八拐经过了几道长街,一个多时辰后,总算在多福胡同外停了下来。
颠簸了一路,江夫人体力有些不支,脸色煞白不已,噙了一块紫姜提神,精神方好转了些。
下了马车进了胡同,到了姜宅的院门外,孙妈妈却有些吃惊。
姜家老爷姜鸿在太常寺任一七品典薄,她原以为,七品京官俸禄不高,住的宅子顶多是个两进的院子,没成想,这多福胡同竟只有他一家独门独户,从外面看竟有不小的规模!
孙妈妈不断打量着姜宅的大门,江夫人却无暇注意这些,今日她登门造访是为了见一见姜家长女与姜家议亲,只是不知这次儿子的婚事能否顺利,一路上,她的心七上八下未曾安稳片刻。
刚叩响大门,姜鸿的夫人罗氏便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哎呀呀,江夫人,一早就盼着您来呢,您快请进。”
昨日接了定国公府下的帖子,罗氏既惊又喜,还有些疑惑。
丈夫一个七品小官籍籍无名,别说与定国公府攀上过什么关系了,连定国公府的大门是朝哪开的都不知道,她也只是往年在一次赏花宴上听人说起定国公府那学识过人却克妻的眼瞎嫡长孙,才知晓了京中有这么一家高门贵地的存在。
只是不知贵人突然到姜家来,到底有何贵干。
罗氏迎着江夫人往花厅走,孙妈妈跟在后面左右张望,不由瞪大眼珠子,暗暗啧了几声。
她粗略看去,这姜家的宅子前后竟足足有五进,东西还有跨院,就算东坊的地价便宜些,这么大的一座院子也得值不少银子,虽与尊贵二字挨不上边,却毋庸置疑称得上富了。
“夫人一路累了吧,先坐下歇歇喝口茶。”
罗氏笑着招呼,寒暄几句后,江夫人落座喝了几口茶,对她道:“说来惭愧,前些日子公爹忽然想起咱们两家还是远房亲戚,只是他老人家公务繁忙,在府里的日子少,没怎么说起过这事。也怪我糊涂没问,忘了打发人来多走动。”
罗氏抿着茶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得将茶盏放回桌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若非这位定国公府的夫人提及,她竟早已忘了个干净—姜家与定国公府其实没什么亲戚往来,倒是那苏氏还活着时,她的娘家苏家与定国公府有点亲戚关系,逢年过节时,定国公府会打发人来送节礼。
不过自打那苏氏十多年前死了后,两家早就没什么来往了。
能与国公府攀上关系,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是苏氏死了,但江夫人亲自登门,这门亲戚说不定还有续上的可能。
罗氏忙笑道:“可不是呢,先前老太太还同我提起过去国公府探望小姐太太们,不过我没什么见识,怕去了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这不就盼着夫人能来姜府做客,谁想竟让我给盼着了。”
初次相见,说的都是场面人情话,两家不来往的原因江夫人也问了个清楚,当年公爹与姜家有来往是念着与姜大人的发妻苏氏娘家的情分,苏氏去世后,国公府与姜家的情分便淡了,若非公爹那日突然来信命她去求娶姜家的长女给晋远当媳妇,她根本不知道两家原来的这段过往。
江夫人看了看花厅里,只见一个长脸嬷嬷站在罗氏身边,另有几个垂手立在不远处服侍的丫鬟,除了这几个,不见姜家的女儿们。
江夫人捂唇轻咳了几声,看向罗氏微笑道:“怎么不见孩子们?女孩们都多大了,可定亲了?”
罗氏闻言愣了一瞬细眉惊喜地挑起,眉梢眼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难怪江夫人来姜家,竟是为了亲事来的!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别说是嫁给国公府的嫡孙们了,就算是个庶出的,那也能过上一辈子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再者,攀上了这门亲,便有了倚靠的大树,以后儿子的前程丈夫的仕途都有了助力,以后姜家还不得步步高升,飞黄腾达!
罗氏与高嬷嬷笑着对视一眼,高嬷嬷眼中亦是喜色难掩,忙不迭去后院叫了二小姐过来。
二小姐姜忆薇今年十六岁,还没定亲,肤色白皙,生了一双肖似罗氏的丹凤眼。
江夫人拉着她说了几句话,见她容貌清秀,举止大方,温柔亲和,是个知书识礼的闺秀,不是那种凶悍泼辣的姑娘,心中十分满意的同时,又心酸地叹了口气。
她的长子贺晋远,自小聪颖无比学识过人,十八岁便高中了状元,说一句天之骄子前途无量一点儿也不为过,可授官赴任前夕突然出了意外双目失明。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突然飞来这么一桩祸事,她的天简直塌了,眼泪也几乎流干。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儿子的眼睛多方医治无法复明,她也不再抱有奢望。
近几年,她的身子越发不好,只希望儿子早日娶妻进门,余生有妻子相伴照顾,她也就放心了。
可谁料坏事接踵而至。
儿子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是门当户对的王府嫡女昭华郡主,他双目失明之后,郡主竟也突然生病早逝。
自那以后,坊间便隐隐有儿子“克妻”的名声传出。
一开始她是不信这些的,觉得这不过是赶巧罢了,可一年后,她再为儿子定下一桩亲事后,成亲当天又出了意外,那未婚妻也没了!
两桩婚事中未婚妻都殒命身亡,自那以后,儿子“克妻”的名声愈来愈响,他知晓自己命格强硬克妻后,再无意娶妻。
儿子不想娶妻,她这个当娘的怎么愿意?可劝也劝了,哭也哭了,儿子根本不为所动。
若不是前些日子公爹写信训斥了她一顿,嫌她这个儿媳没给儿子娶妻,还立逼着她不许找媒人,也不必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的繁琐流程,立刻亲自到姜家来提亲,她今日也不会坐在姜家的花厅里。
不过,眼下看着这姜家姑娘,她心中满意,却也忐忑不安。
儿子如今这等情形,她挑选儿媳,已不拘门第,也不拘相貌,只要姑娘温柔体贴,愿意照顾儿子一生,她也就满意了。
可这姜家姑娘头上钗环繁复贵重,身上的衣裙也都是时下最兴的样式,显然在家是极得疼爱的,这样受宠的姑娘,罗氏愿意让她嫁一个眼瞎的夫婿吗?
也许这话问出口,十有八九会遭到罗夫人的拒绝。
江夫人左右为难坐立不安,额角隐隐沁出一层薄汗,既怕定下亲事儿子却不想娶妻,又怕亲事定不下来遭到公爹训斥。
当着姑娘的面,自然是不能直接问这些话的,等姜忆薇离开后,江夫人深吸几口气定定神,硬着头皮向罗氏说明了来意。
“罗夫人,我那长子十八岁那年出了意外瞎了眼睛,现在二十二岁了还未定亲,我看薇姐儿是个知书懂礼的好姑娘,不知罗夫人是否愿意将薇姐儿嫁到国公府,许给我做儿媳?”
早在听到“瞎了眼睛”时,罗氏已经微微抿直了唇,待江夫人嘴里的话说完,罗氏眉心一跳,悄然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姑娘,怎舍得将她嫁给个瞎子?
况且江夫人的长子还有克妻的名声,把女儿嫁给他,不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就算有命嫁过去,也不知道多久便被克死了!
罗氏眉头皱起正想开口拒绝,忽觉高嬷嬷扯了一把她的袖子。
“夫人别忘了,还有大小姐呢。”她压低声音提醒道。
罗氏一听,喜出望外地扬起眉梢——她怎么忘了,老家还有个长女!
“承蒙夫人厚爱,这是薇姐儿的福气,只是不巧,我家老爷说过长幼有序,薇姐儿前头还有个姐姐,现如今还没定亲,只有先定下她的亲事,才能轮到操持薇姐儿的亲事。”说这话时,罗氏暗暗打量着江夫人的神色。
江夫人闻言不由一愣,方才见过那姑娘,她还以为是姜家的长女——公爹可是下过严令,要她给晋远定下姜家的长女!
“那怎不把大姑娘请出来,让我看看?”
罗氏笑道:“我那长女现如今在老家呢,她可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孩子,比薇姐儿差不了多少。”
江夫人纳罕,不知该定亲的姑娘为何会住在老家,其中原因罗氏不提,因担心江夫人见了长女那副做派会收回亲事,只笑着道:“我家老爷叮嘱我,今年让我给长女操持好婚事,我正发愁这事呢,您就上门了,要不说这两个孩子有缘分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婚事,别说是我,就是我们家老爷和老太太也一定是极满意的。今日,长女的婚事我就做主了,若是夫人满意,就留下下定的信物,定下我们家这大姑娘。”
江夫人犹豫几番,没见过姜家长女,她终是觉得不放心,但公爹下的命令她也不敢忤逆。
纠结再三,招呼孙妈妈将一个匣子拿来,内有一双玉璧,一对翠绿通透的碧玉镯,还有一只金刻的大雁,栩栩如生,几乎像真得一样,一看便是贵重的东西。
留下这些下定的东西,长子便算是与姜家长女定下了亲事。
江夫人心绪复杂得微叹口气,道:“罗夫人,不知大姑娘何时回京?”
知道了姜家长女的归期,她也好早日准备下聘的事。
生怕江夫人反悔,没等孙妈妈将匣子递过来,高嬷嬷已迫不及待地伸手抱进了怀中。
罗氏看了一眼定礼,笑道:“夫人放心,我这就打发高嬷嬷亲自回趟老家清水镇,将我那长女接到京中准备婚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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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摄政王南巡,她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搏得自荐枕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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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句句,虚伪又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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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若寒潭,冷冷吐出一个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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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暴怒的摄政王浑身一僵,动弹不得,唯有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
仅仅是一个粗暴的吻,那枯死五年的地方,竟涌起久违的悸动
后来他夜夜辛勤,终于如愿有了子嗣
他正打算以盛大婚礼迎娶时毓,顺便给自己孩儿夺个皇位,没想到在婚礼前夕,时毓竟然揣着他的崽嫁给了别人!
洞房花烛夜,时毓坐在婚床上,摸着才刚隆起的腹部,静静等着自己的小丈夫,百般自得:“孩儿啊,你娘我给你找了俩爹,一个实权在握,一个皇位在手,以后咱娘俩的好日子稳了,实权在握的不敢造反,坐在皇位上的不敢废后……”
砰——!
殿门被暴力踹开,一道染血的身影挟着夜风闯入。
盖头被猛地掀起,她对上一双猩红美目。
不是别人,正是孩子那实权在握的亲爹。
他一手提刀,一手掐起她的下巴,狞笑问道:“爱妾,你带着孤的骨肉嫁给孤的侄儿,是想让孤霸占侄媳,霍乱后宫吗?”
时毓齿关打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殿、殿下……您真会开玩笑。”
窗外传来少年天子凄厉的嘶喊:“皇叔!她已是朕的皇后,你不能——”
他眸中怒意更胜,刀尖挑碎嫁衣,俯身逼近:“孤从不开玩笑,现在就让你的夫君亲眼看着,孤是如何在他的龙榻上胡作非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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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会撩不动情,男主动情不会撩
上位者低头,下位者飞升

东边天空刚泛起一片鱼肚白,镇上的街头就已热闹起来。
今日是每月逢五的集市,许多人趁早到镇上赶集,买米买面,买菜买肉。
姜家肉铺的后院,两个男人抬着一只五花大绑的黑猪放下,道:“这生猪一百斤,二两银子,用不用我们帮你宰了?”
这是叔父提前讲好的价钱,姜忆安如数付了银子,说:“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两人听见这话也不奇怪,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她会杀猪,收了银子便走了。
黑猪有百十来斤,姜忆安挽起衣袖,从木箱里拎出把黑亮的杀猪刀来,一手按着猪头,一只脚踩在猪身上,刀尖在脖颈处随意点了几下。
黑猪脖子一缩,还没来得及哼唧,她手起刀落,将切下的猪头扔进了一旁的木桶里。
杀了猪还要分肉,小半个时辰后,姜家肉摊开门,摊位上摆满了新鲜的猪肉。
“安姐儿,给我来半斤五花肉,要这块。”
镇上的邻居周娘子挎着竹篮站在猪肉铺外,笑指了指中间那块肥瘦相间的鲜肉。
“婶子来啦,今天要五花是做烧肉?”姜忆安笑着与她打招呼。
周娘子看着她笑眯眯道:“是啊,文谦今天休沐,刚从书院回来,他爱吃烧肉,特意给他买的。”
“文谦大哥回来了,给他做烧肉,那要挑块最好的五花肉......”
说话间姜忆安手中一尺长的杀猪弯刀利落地落下,半斤五花肉整整齐齐割了下来,挂在秤钩上称了一两不少,用荷叶一包,另送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鲜猪肝,放到了周娘子的竹篮里。
周娘子哎呀了一声,平时在姜家肉铺买肉,这丫头是会大方地送些添头,可今天这添头也太多了。
“咋给这么多呢?”她不好意思要,从竹篮里拿出来往案板上放。
姜忆安扬起秀眉灿然一笑,又将猪肝放了回去,“婶子别客气,这是送给周大哥的,他读书耗费脑子,婶子给他好好补补。”
周娘子欲言又止,抿唇笑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好,既是给他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周娘子挎着竹篮离开,很快便有新的顾客过来。
姜家肉铺卖的猪肉新鲜分量又足,赶集的人若要买肉都爱往这铺子来,来来往往的顾客上门,没多久案板上的鲜肉便所剩无几。
日头高升时,姜忆安打算收摊回家,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肥胖男人路过停在了肉铺前,探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呦,小西施,今天是你一个人,你叔父呢?”
说话时,他故意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几缕碎发,戴满了金玉戒指的五根手指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浑身上下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姜忆安拧眉瞥了他一眼,“问我叔父做什么?不买肉就走开。”
男人充耳不闻,嘿嘿一笑朝她走了过去,“啧,脾气这么大,撵我做什么,我是来买肉的。”
这位常家的纨绔少爷臭名远扬,仗着有钱有势经常欺男霸女,最近他常在这条街上转来转去,今日瞅准了肉铺只有姜忆安一个人,见她生得身姿纤细以为是个柔弱的姑娘,便色心上头过来调戏。
他色眯眯嘻笑着,上前挑了一块猪肉拎在手里,啪地拍出一两碎银放在肉案上。
另外一只戴着金光灿灿戒指的肥手,慢慢移到了姜忆安的手边。
“小西施,哥哥买你一块猪肉,多给的银子,你让哥哥摸......”
话未说完,姜忆安冷冷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铎的一声闷响,锋利的刀刃硬生生砍进案中三寸深。
还没等那常少爷反应过来,只见从肉摊后闪出道人影来,重重一脚踹到了他的腿上!
砰的一声,肥胖的身躯直飞出肉铺外,重重跌落在地上。
常少爷趴在地上,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要不是生了一身肥肉禁摔,这下定然要吐出血来。
“你......你竟敢踹本公子,本公子......”
临边铺子的掌柜都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有个看不过去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快别说了,赶紧爬起来走吧,待会儿惹恼了姜姑娘,门牙给你打掉两颗,你哭都来不及!”
常少爷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色心不死地看了眼肉摊。
姜忆安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视线从他圆圆的胖脸移到肥短的五指,从地上捡起那块滚到了一层泥的猪肉,丢到了他身上,慢悠悠道:“再不滚,别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常少爷头皮一紧,爬起来盯着她小心翼翼退后了几步,见她没有追上来,突然转身提着袍摆就跑。
“恶霸!比本公子还恶霸!”他跑远后骂了一句。
姜忆安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喝道:“站住!”
听到喝声,常少爷突然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原地。
然而人没有追过来,而是响起当啷几声脆响,两枚铜板滚落在他面前,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喂,找你的铜板,别忘了拿着啊。”姜忆安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碎银。
她明明在微笑,常少爷却只觉得她的笑容瘆人,头皮发麻地捡起铜板,抖着腿一瘸一拐走了。
姜忆安把银子塞到荷包里,数了数沉甸甸一把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收拾完肉铺,她将刀具往皮褡裢里一塞,关门闭铺,哼着小曲儿去买爱吃的松子糖。
这边刚付完铜板买了一包糖,便听到有个稚嫩清脆的童音在唤她。
“大姐姐,大姐姐!”
姜忆安转身看去,八岁大的堂妹小跑着走了过来。
寻了她一路,小姑娘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圆脸蛋红扑扑的,跑到她面前时弯腰扶着双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姜忆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汗,“美玉,这么着急找我做什么?”
姜美玉急忙牵着她的手往家走,“家里来亲戚了,娘让我找你快点回去。”
“哪里来的亲戚?”姜忆安不紧不慢地打开松子糖,塞到堂妹嘴里两块,自己吃了一块。
小姑娘嚼着甜丝丝的松子糖,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是从京城来的,娘说是你家的人。”
姜忆安脚步一顿,弯唇哂笑了下。
哼,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
姜家院子里,高嬷嬷坐在老槐树底下的石凳上与刘氏说着话,说到动情处,嬷嬷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老太太、老爷和夫人都惦记着姑娘呢,这都八年了吧,姑娘总是不肯低头认错......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不提了,老太太夫人也不与她计较了。姑娘如今大了该定亲了,夫人打发我来接姑娘回去......”
话未说完,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高嬷嬷循声看去,不觉怔住。
八年未见,大小姐儿现已是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大姑娘了。
她穿得倒是简单寻常,上身褐色半袖短襦衫,下着枣红粗布褶裙,满头黑藻似的头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金簪钗环一应全无,通身素净极了。
不过那张脸白皙如玉,俏挺的鼻樱红的唇,一双大眼清澈黑亮,脸上隐约可见她早死亲娘苏氏的影子,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无疑!
想到苏氏,高嬷嬷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站起来笑道:“小姐,老太太老爷夫人让我来接你回家了。”
姜忆安斜了她一眼没理会,径自走到石桌旁,将肩头放杀猪刀的褡裢往桌上一拍。
铿锵一声尖锐的刺耳脆响,高嬷嬷唬了一跳,退后看了看那褡裢里露出的几把刀柄,顿觉头皮一紧。
一个姑娘家,怎么拎着这么多刀?
她没敢直问姜忆安,讪笑着看向刘氏,“这是......”
堂侄女脸色不善心情不好,其中原因刘氏自然清楚。
家中长辈将她扔在老家不管不问八年,让她在老家反省过错磨磨性子,期间连看都没看过她一回,别说她心里有气,连她这个堂婶都觉得他们实在太过冷漠薄情。
可这回高嬷嬷奉命来接她是为了定亲的事,关乎一辈子的事使不得性子,刘氏轻轻拍了拍侄女的手,轻声道:“坐下说话。”
说起为何堂侄女会在家中提刀杀猪卖肉,刘氏轻叹了口气。
八年前,她嫁给姜大庆生下了美玉没多久,十岁大的堂侄女回了老家。
她身子本就弱,还得照顾孩子,家里肉铺生意又忙,丈夫一个人分身乏术,侄女便提着杀猪刀去肉铺帮忙。
一来二去,侄女杀猪卖肉却是越来越熟练,有时丈夫出趟远门,她便一个人看着铺子,肉铺生意也越来越好。
高嬷嬷听了其中缘由眉头拧成一团。
大小姐来老家本就是该吃苦的,若是洗衣做饭劈柴扫地也就罢了,可偏偏却选了杀猪卖肉,兴许是拿刀久了有了气势,那眼神冷冷一瞥便让人心里发紧瘆得慌。
高嬷嬷看着那装刀的褡裢,端起架子清清嗓子说:“小姐大了,该说亲嫁人了,乡下姑娘抛头露面卖酒卖菜的是不少,可京都官家小姐怎么能随意出门?传出去不好听,也不符合小姐的身份。以后,杀猪卖肉的事不要再提,这些刀具也赶紧收起来,莫要再拿出来了。”
姜忆安漫不经心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瞥了她一眼。
“嬷嬷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回家了,左右回去只会给长辈添堵,还不如留在这里嫁人算了,离得远反而省心,大家都眼不见心不烦。”
高嬷嬷张了张嘴又闭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搁以前,老太太、夫人是打算给大小姐寻一门乡下亲事不让她回京的,可这不是要嫁到定国公府么?
此番来接大小姐回去老太太、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暂时不能告诉她要嫁的是什么人家,以防她知道男方是个克妻的瞎子后偷偷逃走,只要将大小姐顺利接回京城,与定国公府的婚事便板上钉钉能成了。
当务之急,先哄着大小姐回京。
高嬷嬷扯了扯唇换上副笑脸,“是我多嘴了。老太太老爷夫人都想大小姐得紧,说亲的事也近在眼前了,大小姐怎能不回去呢?”
姜忆安闻言缓缓坐直身子,弯唇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这么说,祖母、我爹还有母亲,都非得要我回去?”
那种脊背发冷的感觉又蹿了上来,高嬷嬷下意识垂下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是自然,大小姐一定得回去才行。”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回椅背,微微一笑道:“请我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先问清楚了,嬷嬷一口一个大小姐,看来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见了本大小姐,为何没有行大礼,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高嬷嬷又羞又恼,一张老脸红白交错犹如开了染坊。
大小姐这样说话,简直不给她半分脸面!
不提千里迢迢来接她回去这份苦劳,就是在姜宅,家里主子都要给她几分薄面,连少爷和二小姐见了她都要尊称她一声嬷嬷,何曾让她行过大礼!
养在乡下八年了,大小姐脾气半点没改,反而越发不懂事了!
高嬷嬷兀自气结半晌,蓦然触到姜忆安有几分寒凉的眼神瞥过来,莫名头皮一紧,不自觉弯腰磕头行了个大礼。
“奴婢奉老太太、夫人和老爷之命,请大小姐回京议亲。”
侄女回京的事耽误不得,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晚间刘氏亲手帮她收拾行囊。
“回家定下门好亲事,嫁了人,有夫婿疼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相处了八年的侄女要离开,刘氏眼里泛着泪光,声音哽咽。
她有咳嗽的老毛病,养了这几年身子才好转了些,名义上她是婶子,实则两人情同姐妹,姜忆安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盏药茶让她喝下。
“嫁人了也未必好,像叔父那样好的男人可不好找。”
提到姜大庆,刘氏破涕为笑,道:“胡说,你叔父才不好呢,闷不吭声的,只会打猎杀猪。”
姜忆安笑着做了个鬼脸羞她。
其实,她要求也不高,如果能像叔父那样知冷知热会疼人就好,当然若是像周大哥那样,学问好,长得俊,就更好了,要是家资再丰厚些,那就最好了。
刘氏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往她包袱里塞了一包银子,笑意却忽然微微凝住,无声轻叹口气。
邻居周娘子曾悄悄与她提过一回,打算待明年她的儿子周文谦通过乡试便去京城向姜家提亲。
那可是个百里挑一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可惜与忆安有缘无分,只差了一步。
但愿堂哥这次多疼爱侄女几分,给她定一门好亲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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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早日下聘
从清水镇回京城足有上千里路,一路车马劳顿,终于赶在三月底的春末时节到了京城。
眼看马车驶进了城门,坐在车里的高嬷嬷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打发同行的小厮先快马加鞭回去给老爷夫人报个信。
姜宅的正房中,听到长女快要到家的消息,姜老爷姜鸿拂袖起身,目光沉沉地望向院外的方向,拧眉道:“这丫头终于回来了。”
罗氏抿唇笑了笑。
给长女与国公府定亲的事,丈夫虽没有不同意,却还是埋怨了她几句“操之过急”“婚姻大事,应当商议过后再定”,但已收了国公府下定的礼,况且能嫁到国公府也是长女修来的福气,他说了几句也就罢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夫妻二人俱已同意,老太太也早点了头夸她办得妥当,就算长女心有不满,也只能听长辈的吩咐。
罗氏体贴地帮丈夫理了理衣襟,笑说:“是啊,总算把安姐儿盼回来了,老爷,我们去门口接她吧。”
姜鸿正有此意,打发人了去老太太院里说一声,另着人把少爷与二小姐叫来,与他们一起去胡同口迎长女回家。
足足等了两刻钟,二小姐姜忆薇精心打扮好,才姗姗来迟到了正院。
估摸着此时长女的马车应该也快到了,姜鸿携妻子儿女,后跟着小厮婢女等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去。
不过,为首的姜老爷刚跨出二门,只听咣当一声重响,前头的院门竟好似被人一脚踹开!
一行人大惊失色齐齐刹住了脚,罗氏更是惊叫一声扶住丈夫的胳膊,道:“青天白日的,有人擅闯咱们家宅不成?”
姜鸿眉头一拧脸色变沉,甩下众人加快步子往院门走去。
转过一道折角,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姜家两扇朱红油漆院门大开,长女一脚踏住门槛,双手抱臂扬着下巴倚门而立,眼神冷飕飕地盯着院内,不像是磨过心性乖顺懂事的模样,反像是上门讨债的债主!
姜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成何体统!这院门叩不响还是开不了,竟要用脚来踹?”
姜忆安看着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活动几下手腕,喊了声:“爹。”
这声爹让姜鸿的火气消了几分,铁青的脸色也和缓了些。
他冷冷应下,这才仔细看了眼女儿——八年未见,十八岁了,长成了大姑娘,与苏氏的模样十分相似。
想到死去的发妻,姜鸿不自在地拂了拂衣袖,看着长女冷声道:“在老家也没磨了你的脾性,哪有半点知书达理的姑娘模样?要是再这样放肆,我饶不了你!”
“坐了一路马车,骨头都乏了,我试试腿脚还有没有力气。”姜忆安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懒洋洋伸了伸胳膊往前走,经过她爹面前时提醒道,“爹,下次要真心接我就早点出门,别磨磨蹭蹭这么久,喊了半天门没人应,怨不得我等急了踹门。”
姜鸿脸色变了几变,想开口狠狠斥责长女几句,落后的罗氏带着儿子与二女儿都赶了过来,只得暂时压下了火气——毕竟是长女回家第一日,且先不与她计较那么多。
“安姐儿,”罗氏越过众人上前拉住姜忆安的胳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几遍,嘴里哎呦哎呦不住赞叹着,眼泪刷得一下滚滚落了下来,“安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这些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你弟弟和妹妹早说要接你回家呢!”
姜忆安抽出手来,立掌打住罗氏的话头:“娘,想我的话就不必说了,这些年,我何尝不日日夜夜想着你们......”
话未说完,她的视线落在三妹姜忆薇的身上,后者则摸了摸手腕上温润剔透的绿玉镯,一脸的得意洋洋。
姜忆安瞥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又看了看她一脑袋缤纷晃眼的金玉钗环,勾唇冷冷一笑,转头看向罗氏说:“妹妹还真是想我念我,我不在家,妹妹把我房里所有的首饰都戴自己身上了吧?就是不知道,妹妹这是睹物思人,还是打算据为己有啊?”
罗氏闻言唇畔的笑意凝住,不由拧眉瞪了一眼亲女儿。
方才急着出来接长女,她都没注意到女儿戴的那些发簪钗环是长女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女离京时才十岁,这么些年没回来,她的记性还真是好,自己的东西竟然记得分毫不差!
罗氏讪讪一笑想打圆场,不过没等他开口,姜忆薇听到这话先是急了,伸手护住脑袋上的金凤发簪,脱口道:“你胡说,这分明都是我的东西,怎么成你的了?!”
虽说这些首饰以前是长姐屋里的,可她走了自然就归她这个妹妹所有了,她已经戴了八年了,现在她一回来就想给她要走,门儿都没有!
长女一进门就想与妹妹争抢首饰,姜鸿的脸色不大好看,冷着脸斥道:“哪有你这样阴阳怪气说话的?你妹妹听你回来十分高兴,特意跑来接你,你却先挑剔起她来,哪有做长姐的样子?”
有父亲撑腰,姜忆薇得意地摸了几下发上的钗环,抬手间衣袖拢起一截,手腕上的绿玉镯越发显眼。
姜忆安扫了一眼那镯子,侧眸看向姜鸿,笑着道:“爹,你说得对,我是当大姐的,应该大度一些,不该与妹妹计较这些小事,妹妹喜欢,这些首饰我送给她就是了。”
姜鸿脸色稍霁,罗氏也暗松了口气,谁想姜忆安却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大方一些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外人听说这件事,会不会嚼舌根说爹娘偏心娇惯妹妹,教养出的孩子自私自利,爱占便宜,连姐姐的首饰都不放过。”
“妹妹也该定亲了吧?要是传出这样的名声,怎么嫁个好人家?”
长姐这样咒她嫁不到好人家,姜忆薇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与长姐厮打理论,罗氏忙往后拉了她一把让她不要冲动。
“安姐儿,你不在家,这些首饰是你妹妹替你保管的,本就打算要给你的,现在你回来了,你妹妹自然会还给你的。”罗氏笑着道。
姜忆薇急喊了声“娘”,被罗氏瞪了一眼,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好了,安姐儿一路奔波辛苦,好不容易到家了,要不先回院里歇歇吧?”罗氏笑看着丈夫,“老爷说呢?”
姜鸿拧眉点了点头,没好气地吩咐长女:“行了,一回家就与你妹妹吵嘴,实在不像话,以后收敛点脾气。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安顿好,你祖母今天早晨还念叨你,歇完了就去你祖母院里磕头。”
姜忆安连头都没点一下,双手抱臂径自往前走着,只是视线扫过人群后面小弟的身影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佑程只觉脊背一冷,脖子似被人掐住似地喘不过气来。
顶着长姐审视打量的视线,他悻悻低下脑袋脖子一缩,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几句,将肥胖的身子一扭,贴着墙根飞也似地逃走了。
离开京城前,姜忆安住在海棠院,如今回来还是去了她原来的住处。
差遣高嬷嬷回老家去接长女时,罗氏便命人将海棠院打扫了出来,现下院子焕然一新,新移来的海棠树开得鲜艳,地面的青石砖平整密实,油漆的红色廊柱,连房顶都换了新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环顾院内一周,姜忆安冷冷勾唇。
这回爹娘竟费了这么大心思给她整院子,说是要给她定亲,不知要把她卖到哪家去?
且不管他们到底安了什么坏心思,如今她回来了,该她的东西她早晚都会一件不落地要回来!
芙蓉院里,姜忆薇眼看着高嬷嬷把一堆金玉钗环都收在了盒子里,甚至打算连她手腕上的绿玉镯也装进去,便再也忍不住扑在罗氏呜呜哭了出来。
“娘,那些首饰是她娘留给她的,我还给她也就罢了,绿镯子也不能给我留下吗?”
绿玉镯是国公府下的定礼,若是被长女发现妹妹昧了下来,少不得又得吵闹一通。
罗氏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低声劝道:“不过是个贵重的镯子而已,还给她算了,不值得因此与她置气。你目光放长远一点,只要她嫁到了国公府,我们多了这么一门姻亲,以后你定然也能嫁个顶好的人家,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镯子没有?”
姜忆薇破涕为笑,褪下手腕上的镯子扔到匣子里,撇着嘴道:“我要嫁就嫁世间最俊朗最有才华家世最好的男儿,才不会像她一样嫁个克妻的瞎子。”
罗氏忙捂住了她的嘴,叮嘱道:“小祖宗,这话可不许说出去,在你长姐嫁出去之前,不要在她面前提半个字。”
姜忆薇笑着点点头,她晓得这事要瞒着长姐,以免长姐知道真相后闹死闹活不肯嫁了,而且阖府的人都会瞒着她的,因为娘早敲打告诫过府里的下人不许多嘴,谁走漏了风声就将谁发卖出去。
长女总算回来,罗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晚上睡前,她与姜老爷商量国公府下聘的事。
“上回江夫人来下了定礼,现在安姐儿回家也该下聘了,要不过几日我就打发人去国公府一趟,告诉江夫人来咱们家下聘?”
姜鸿坐在床边泡着脚,听到这话捋着短须赞许地点了点头。
身为他的妻子,罗氏一向做事细致妥帖,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也是个好脾气的继母,安姐儿那么不省心,也没见她生过气,还兢兢业业地操心着她的婚事。
“这事你去办就是了,早日把她的婚事定下,也算了了我心头的一桩大事。只是这孩子不懂事,不知念人的好,若她有不孝不顺之处,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罗氏拿巾帕过来给姜鸿擦着脚,嗔怪地看他一眼笑道:“老爷说得什么话,安姐儿虽不是我生的,我待她与待薇姐儿一样,就算她对我这个母亲说几句不敬的话,我还能与她计较不成?”
姜鸿感动地扶着她的肩,叹气将她搂在怀里。
“还是你大度,有你当娘是安姐儿修来的福分。她的婚事也莫要再拖延了,明日一早你便差人去一趟国公府,请江夫人尽快到姜府来下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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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被定亲的男主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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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罗氏便打发小厮往国公府送了信儿。
彼时江夫人正在荣喜堂给老太太侍疾,等回到月华院,听孙妈妈说起姜家长女已经回家的事,江夫人难掩疲惫的脸庞绽出笑意,匆匆喝了碗汤药,便去了长子的静思院。
春末夏初,天光晴好,国公府开阔疏朗人丁兴旺,花草绿树繁茂葳蕤,嬉笑说话的声音隐约从各处宅院中传来。
惟有静思院如遗世独立,海中孤岛,默然矗立于府邸西跨院的东南角,院中不见一花一草,不闻一句人语。
站在静思院外,江夫人捂唇闷咳几声挤出肺腑不适,尽力做出一副轻松模样,方抬脚迈进了门槛。
贺晋远的小厮石松与南竹一左一右守在正房门外,屏气凝神,静默无声。
遥遥看到夫人朝院中走来,两人遥遥弯腰拱手,江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少爷醒了吗?”
江夫人的声音极轻,像是怕吵醒了房里的人,南竹踌躇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少爷极少叫他们进房,屋里也从没点过灯,有时候已过了深更半夜,还会有轻微的响动传来,是以他不清楚少爷到底是睡了片刻,还是默坐了一晚。
“回夫人,少爷还没让小的进屋伺候,小的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如实回答。
江夫人没说什么,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准备去姜家下聘的事,她是要来知会儿子一声的,可想起上次劝他娶妻时的不欢而散,她不禁锁紧眉头,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
房里没有动静,兴许长子还睡着,江夫人在房外默默站了一会儿,极轻地叩了两下房门。
“远儿,娘来了。”
屋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贺晋远一身黑袍立在门扉旁,黑色缎带覆着双眸,苍白脸庞沉冷如冰,姿态疏离而冷淡。
昳丽日光洒落门扉廊檐,清隽瘦削的身形却笼在暗影中。
江夫人忙笑了笑,道:“晋远,你昨晚睡得可好,是刚醒吗?”
贺晋远没有作声。
看不见日光,四周永远漆黑一片,对一个眼瞎的人来说,无所谓什么时候睡下什么时候醒来,更何况,即便偶尔睡下,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母亲找我有事?”他默然片刻,声音极淡地问。
儿子高大的身形看起来又清瘦了几分,江夫人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的疼意。
她快走几步过去,想要扶着他回房,贺晋远却已拂袖转身,循着来时的路走到房内,摸索着椅背落座。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江夫人勉强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儿啊,姜家那边我已下定了,那姜姑娘从老家回来了,娘打算回过你祖母、祖父,尽快选个好日子去姜家下聘。”
贺晋远唇角抿直,苍白修长的手掌握紧扶手,手背青筋隐约浮起,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此前母亲曾提及过与姜家定亲的事,他已断然拒绝,没想到母亲竟又瞒着他下定,现下还打算去下聘!
“我说过不会娶妻。”他冷声道。
江夫人喉头一噎,鼻头泛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儿子不娶妻,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是公爹的意思,忤逆不得,她也一直盼着他早日娶妻,身边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
再者,她的身体近几年却越来越不中用,万一哪天闭眼咽气撒手人寰,怎么能放心得下他?
江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贺晋远已负手起身。
他默然深吸口气,开口时嗓音如山涧冷泉,泛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我不会娶妻的,还请母亲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
听到这些话,江夫人的心似被油煎火烤一般又闷又疼。
冲着长子的背影,她有些哽咽地道:“儿啊,你别生气。姜家那边已下了定礼,等娘想个周全的法子,既退了婚,又不必让姜家难堪。”
那单薄而挺拔的背影停驻一下,到底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回到月华院,江夫人屏退屋里的丫鬟,坐在里间的美人榻上捏着帕子默默垂泪。
夏荷端着滋补的参汤进来时,忽然看到秋水院的柳姨娘带着丫鬟来了月华院。
“姨娘找太太有事?”
夫人从少爷的院子回来时眼圈泛红心情不好,不知柳姨娘这会子来做什么,夏荷说话时往前拦了一步,不想让姨娘扰了夫人的清静。
柳姨娘抚摸着怀里毛色雪白的狸奴,扬起细细的柳眉斜了眼她手里的参汤,没说什么,便扭动着婀娜的腰肢往前走去。
落后几步的丫鬟经过时,高昂着下巴,肩头搡了夏荷一下。
汤碗当啷一声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夏荷急忙躲开热溅的汤水,再抬头时,柳姨娘主仆两个已进了正房。
“太太今天该发月钱了吧,怎么都过了午时了,秋水院的还没发?”柳姨娘进了里间便扬声问道。
江夫人歪靠在榻上,见她来了,忙坐起身来,道:“你先别急,坐下说话,月钱本该今天发下去的,只是我今天有事太忙,一时还没来得及。”
柳姨娘在她对面坐了,抱着怀里的猫儿逗弄着,慢悠悠道:“太太是真的太忙来不及?莫不是在哄我吧?”
夏荷重新端了参汤进来,听见柳姨娘这话心里实在生气。
这些年来,夫人何曾短过她院里一分银子,连首饰布料都是紧着她先挑,今日银子不过晚发了半个时辰她就过来质问,要是三太太发月银,晚半个月一个月的她也不敢多问一句。
江夫人打发了夏荷去取银子,对柳姨娘解释道:“不是我要克扣你们的月钱,实在是忙着给晋远张罗亲事,还没分出神来。”
柳姨娘打量了几眼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细眉高高挑起,似笑非笑地道:“太太,大少爷眼睛瞎了,还克妻,谁敢嫁给他呢?就算有人嫁,怕也是没命活吧!太太可别怪我多嘴,这话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世子爷也亲口说过的。太太也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江夫人脸上的血色刷得一下几乎褪尽,一张脸如纸般惨白不已,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
柳姨娘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夏荷拿着一包银子走进来,丫鬟二话不说拿走了银子,清点了下银子数目见分毫不差,主仆两个便告辞走了。
坐在里间,静默无声了许久,江夫人突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夏荷忙进屋为她拍背顺气,道:“夫人怎么了?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江夫人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滚滚落下,虚弱无力地靠在了榻上。
大太太默默咽泪,夏荷也红了眼圈。
想了想,其中原因大抵是因为大少爷不肯娶妻,让太太左右为难,她想了许久,只好打发人去请出嫁的二小姐回来。
翌日,夏荷在府外等了许久,才盼来了二小姐贺嘉月。
国公爷逼着夫人给少爷定亲,少爷却执意不肯娶妻的事,见到二小姐,夏荷便忙对她细细说了一遍。
少爷她不敢去劝,三小姐只一味呆在院里读书,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只好瞒着夫人擅自做主请二小姐回府。
听完她的话,贺嘉月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姐姐,多谢你,我想想办法吧。”
月华院中,见到女儿突然回府,江夫人惊讶不已,欢喜地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
她三年前嫁了人,如今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逢年过节时才能回娘家,没想到今天非年非节竟回来了。
“月儿,你怎地回来了,姑爷呢?”
“他外出办差去了,我实在想你与大哥和妹妹了,便回来看看,”贺嘉月不提夏荷送信的事,而是道,“娘,大哥最近怎样了?”
江夫人愁肠百结,本不想让怀了身子的女儿操心这些事,奈何贺嘉月一个劲追问,她才开口说了给长子定亲的难事,忍着眼泪说:“你大哥不想娶妻,娘也没有办法。”
贺嘉月道:“娘,你先别担心,我去劝劝大哥,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静思院外,南竹与石松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看到二小姐竟回来了,两人都有些惊喜地咧开了嘴角。
贺嘉月道:“烦请你们去给大哥通传一下,就说我来了。”
书房中,贺晋远默然独坐,四周窗户闭阖,幽暗不见一丝光亮。
听南竹说二妹回来探望他,沉默许久,他才开口:“让她进来吧。”
贺嘉月此番回娘家匆忙,没来得及备什么礼,还好带了一罐碧螺春,去书房前,她让丫鬟将茶交于南竹,道:“去泡一盏茶来。”
这茶以往是少爷最爱喝的,可现在......
南竹抱着茶罐欲言又止,只好点了点头。
书房的房门打开,贺嘉月往里一看,不由微微怔住。
以往铺着笔墨纸砚的墨色长案上,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而房中,弥漫着浓郁的酒味。
贺嘉月心口酸涩地抿紧了唇,脸上尽力挤出一抹微笑来:“大哥。”
南竹将茶端进了书房,清茶香气袅袅,驱散了一室的酒气。
贺嘉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贺晋远手里,微笑着说:“大哥,你尝尝。”
贺晋远面无表情地接过茶盏,苍白瘦削的长指摩挲着盏沿,道:“你在婆家过得如何?妹夫对你可好?”
“大哥,我一切都好,”贺嘉月垂下眼睫默了几息,又道,“娘与我提及你定亲的事,你为何不同意呢?”
贺晋远唇角抿直,慢慢将茶盏搁到桌案上。
母亲处处为自己着想,一心想要自己娶妻,二妹这回来看他,自然是当母亲的说客。
“莫要再提这些,我已经与母亲说过了不会娶妻,你不必再劝我,要是没有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大哥的语气冷淡而强硬,几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贺嘉月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大哥先不要赶我走,再听我说几句话。”
贺晋远默然片刻,拧眉点了点头。
贺嘉月想了想,决定把母亲左右为难的事告诉大哥。
“大哥,定亲的事,不光是母亲的意思,也是祖父的意思,是祖父非要母亲给你定下姜家姑娘的。”
贺晋远微微一怔,继而别过脸去,冷淡地道:“那又如何?”
贺嘉月忙道:“大哥,退一步说,即便你这回与姜家退了亲,祖父便会同意你以后不娶妻了吗?今日与姜家的婚事未成,以后也许还会有张家、王家的姑娘,只要你一天不娶妻,祖父便还会逼着母亲再给你说亲,难道每说一次亲,你便要退一次吗?”
贺晋远胸膛沉闷起伏数息,突地拂袖起身。
他命格强硬,克友克妻,两位未婚妻都不幸早亡,嫁与他只会受克。
也许有姑娘与他八字相合,也许克妻之说未必是真的,可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让别人去冒这个风险。
况且,他现在如同废人无异,自己这样虚度光阴了却残生也就罢了,何苦再牵连别人?
贺晋远负手而立,沉声道:“我知道母亲因我为难,祖父也想让我成家,可我现在只习惯一个人独处生活,不想娶妻。”
贺嘉月心头一酸,泪水滚滚落了下来。
她本是想要说服大哥的,可大哥这般执拗,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想了一会儿,她擦了擦泪说:“大哥,国公府与姜家这些年几乎已经没什么往来,母亲去姜家下定,那姜姑娘的继母二话不说便点头应了下来——寻常人家给女儿定亲,关乎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就算不过问子女的想法,至少也要先请示长辈,再与丈夫商议一番。那姜姑娘自小在老家长大,婚事她丝毫不知,就被继母拍板定了下来,我觉得,她也是个没人疼的可怜人儿。”
贺晋远眉头拧起,神色沉凝。
关于去姜家下定的事,母亲并未与他说过其中细节。
他原以为姜家是畏于国公府的权势,才不得已应下了这门亲事。
照二妹这样说的话,那姜姑娘的亲事根本由不得她自己做主,而她的继母也许是看重了国公府的权势,才迫不及待想将她嫁过来。
姜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若想婚事作罢,只能由国公府提起。
而可想而知,一个闺阁中的柔弱女子顶着被退婚的名头,以后婚事必定会变得万分艰难不说,未来在继母手底下的日子,也只怕会更加难过。
一切因他而起。
未曾与他谋面,她却已受他连累。
贺晋远长眉蓦然拧紧,唇角亦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眼看大哥丝毫不为姜姑娘所动,贺嘉月只好无奈放弃了劝他的念头。
她默叹口气起身,道:“大哥,那我走了。”
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远处。
贺晋远一动不动地逆光而立,清隽瘦削的背影单薄挺拔,微风吹过,黑色袍摆扬起凌乱的弧度。
沉默许久,他缓缓深吸一口气,吩咐南竹道:“你去月华院说一声,婚事不必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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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晋远:一个闺阁中的柔弱女子。
姜忆安:?

姜忆安回京第三日,国公府已在准备下聘的聘礼。
这桩婚事已定了下来,她却丝毫没有待嫁女的自觉,一连三日,每天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桂香堂里,连等了三天长孙女,还不见她来磕头,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一回来竟也不知到我这里问安,她在乡下呆了八年,越发不懂规矩了。”
罗氏带着女儿、儿子坐在桂香堂里陪老太太说话,听见这话便道:“娘,她来那日老爷就教导她来给母亲磕头,这丫头想是忘了。”
打发高嬷嬷去海棠院叫长女过来磕头,罗氏亲手叉了块老太太爱吃的甜桃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笑说:“娘,大前日一早我已经打发人去国公府送信去了,小厮说江夫人知道安姐儿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想来过两日就会到咱们家下聘了。”
想到长孙女这门亲事,老太太紧绷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促成与国公府的亲事儿媳功不可没,老太太满意得对罗氏道:“你做得很好,她能有这么一门亲事,多亏了你这个母亲,这也是她的造化。”
罗氏笑了笑,又往碟子里叉了块老太太爱吃的香瓜,道:“儿媳哪里会什么,多亏老太太、老爷的指点,这些年才慢慢有些长进。”
老太太素喜继媳罗氏,因她说话行事稳妥,还为姜家生了孙子,比那早死的儿媳苏氏强了不知多少倍,听她这样说,更是喜笑颜开胃口大好,接连吃了好几块瓜果。
海棠院里,姜忆安刚在榻上悠悠醒来,便听到有人重重拍响了她的院门。
她才刚回府,以前伺候她的丫鬟嬷嬷早就遣散了,只有一个罗氏临时差来的小丫鬟,名字叫香草,今年才十三四岁,原是灶房里烧火打杂的,小时候因一场病烧坏了喉咙,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哑巴。
姜忆安没管谁来敲门,被子一拉蒙着脑袋继续睡觉,香草听着咚咚咚的敲门声站在门后干着急,昨晚大小姐把院门锁了钥匙揣在她自己兜里,没有钥匙她开不了门哪!
“香草死丫头,你不会说话又不是耳朵聋了,听见我敲门还不快点开开?老太太还在等大小姐去请安呢,耽误了事小心你的皮!”高嬷嬷隔着门缝看到了门后的人影,便在外面骂了起来。
香草鹌鹑似地缩了缩肩膀,转身快步跑到正房外面,却又猛地刹住了脚步。
她不敢进去吵醒大小姐。
昨晚她亲眼看到大小姐从一口木箱子里拿出来几把杀猪刀,每把刀都磨得锋利锃亮,相比于爱骂人罚人的高嬷嬷,她更怕这位陌生带刀的大小姐。
高嬷嬷在外拍着院门,大小姐在房里呼呼大睡,得罪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一场罚是逃不掉了,香草抱着肩头躲在廊檐后抹眼掉泪。
突然,房门吱呀一响。
姜忆安拉开房门迈出了门槛。
她今日穿着石榴色的对襟长袍,脚蹬黑靴,腰间一根墨色细带,长发简单束了个高马尾,昳丽光线倾泻而下,她微微眯起眼睛,悠闲地舒展长臂伸了个懒腰。
瞥了一眼藏在角落掉泪的丫鬟,她眉头一皱,将手里的钥匙抛了过去。
香草接了钥匙一愣,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姜忆安,看她冲自己比了个去开门的手势,忙低头拿袖子抹了把眼睛,急匆匆跑去开了院门。
高嬷嬷在外面等了两刻钟,手心都快拍肿了,嗓子也快喊冒烟了,见香草终于开了门,扬起巴掌就要朝她脸上打。
胳膊刚抬起来,手腕却忽然被捏住了。
高嬷嬷转脸,看见大小姐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力气之大竟一时挣脱不得,忙笑道:“大小姐,这丫头忒懒了,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姜忆安秀眉微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在我院里伺候的丫鬟,就是我的人,该不该教训,哪轮得着嬷嬷多事?”
高嬷嬷揉了揉酸疼的腕子,讪讪笑道:“大小姐,是我多事了。夫人打发我来,是请大小姐去老太太院里,老太太等候多时了,大小姐这就过去吧。”
吃饱睡足,养了三天精神大好,姜忆安双手抱臂慢悠悠去了桂香堂。
老太太看见长孙女的穿戴打扮,单薄的唇便往下耷拉了几分。
十八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嫁人了,头上不插钗戴花,也不穿襦衫长裙啊这些姑娘家的衣裳,偏生穿了件男人衣裳样式的长袍,这让人不由得想起她娘生前那副我行我素的骄纵大小姐模样。
姜忆安走进屋里环顾一周,继母与弟妹都在祖母身边,轻飘飘睨了他们一眼,她没开口说话,一撩袍摆径自在旁边坐了。
老太太斜眼看着她,等着她磕头告罪,等了半天,她自顾自喝着茶,似乎完全没把自己晚来请安当回事,也没把她这个祖母放在眼里。
老太太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安姐儿回来,连我这个祖母都不认识了吗?”
姜忆安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道:“祖母,我岂会忘了您老人家?不过祖母以前勒令我回老家反思己过,这么些年过去,事情的真相早该查个水落石出了吧?祖母曾说过若是误会了我就给我赔不是,祖母是长辈,事事都该是小辈的榜样,说话总不能出尔反尔,孙女没有先开口,是在等祖母给我道歉呢。”
听她说完这番话,老太太气得嘴唇抖如筛糠,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年把长孙女赶回老家,还不是因为孙子捉了条蛇扔到了她的房里,便被她压着脖子揪着头发往水缸摁,要不是发现得早,宝贝乖孙不知会被她整成什么样!
她这样凶悍的性子,还嘴硬不知悔改,家里岂能容得下她?
虽说后来两人打了起来,乖孙骂了句她娘是个早死的短命鬼,又惹得她发了疯,可那又如何?乖孙说的也许不恰当,可那是童言无忌,她这个当姐的不该斤斤计较,更不该往死里欺负弟弟!
说来说去,事情都是她的错,这次接她回来,还给她定下门好亲事,她不知感激也就罢了,竟张口就让她这个祖母道歉,真是越发肆意妄为,没有规矩了!
老太太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气极说道:“这么说,你今天到这里来,是来挑我的理了?”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微笑道:“孙女儿刚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不是挑祖母的理,是等祖母知错就改,给我道歉。”
老太太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指着她骂道:“你真是好歹不分,枉我疼你一场,过去的错事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还胆敢让我这个祖母给你道歉!真是岂有此理!”
说完,老太太一叠声吩咐道:“马上去官署把她爹叫回来,我倒要看看,今天她敢顶撞我这个祖母,我管教不了她,她爹还能不能管教她!”
事情闹大了对长女的婚事不利,罗氏急忙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劝她息怒,同时暗暗打量着长女的神色,见她双手抱臂神色淡定的模样,知道她又犯了犟脾气不会轻易服软,只好对老太太附耳低声道:“娘,别忘了,国公府快来咱家下聘了。”
一语提醒了老太太,她恨恨瞪了一眼长孙女,深吸口气道:“罢了,念在你刚回来的份上,磕头请安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罗氏看向长女笑道:“安姐儿,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好不容易回来,做什么闹得急赤白脸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要和和美美的才好,快过来坐下与祖母说会儿话。”
姜忆安打量她一眼,再缓缓转眸瞥了眼小弟姜佑程,冷笑道:“娘这句话说得不对,过去的事为何就不提了?你们一家人吃香喝辣当然和美,我在老家呆了这么多年过得可不容易,你倒是轻飘飘一句话就揭了过去,我这些年受的累谁来补偿?”
罗氏被噎住,脸色变了几变。
长女咬住以前的事不放过,老太太不待见她,不可能会与她说什么软和话,若是再闹下去,长女一气之下不想嫁人,事情可就糟糕了。
罗氏想了又想,暗暗咬紧了牙,招手让儿子走到面前,低声对他道:“当年的事起因都在你身上,你出言不逊,去给你大姐道个歉让她消消气。”
姜佑程磨磨蹭蹭不肯去,被罗氏使劲拧了一把胳膊,才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晃着肥胖的身子走过去,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道:“我错了。”
姜忆安冷笑盯着他,“错哪儿了?详细说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迎着她冷飕飕的眼神,姜佑程只觉脖子一紧,喉咙差点喘不过气,冷汗莫名冒了出来。
“过去的事是我不对,大姐最怕蛇了,我不该往大姐屋里扔蛇,更不该嘴里不干不净!大姐想怎么罚我出都行,别跟祖母吵架伤了和气。”他低头拱手作了个揖,差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姜忆安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长点记性,要有下次——”
姜佑程头皮一紧,本能地脱口而出:“大姐放心,没有下次了。”
姜忆安没有过多与他计较。
她还没离开姜家,不打算与姜家真撕破脸,只要姜佑程对她恭恭敬敬的,她便可以放他一马。
回到自己的海棠院,姜忆安优哉游哉地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香草端着两个洗干净的蜜桃送来。
她本要当着大小姐的面将桃子切成小块吃的,府里夫人小姐都是这样吃,吃相文雅还不脏手,谁想桃子刚端到大小姐面前,她便挑了一个大口啃了起来,还从盘里拿起另一个抛到了她手里。
“吃。”姜忆安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香草捧着桃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自己服侍的主子。
这是姜家桃园里刚结的新桃,数量不多,每个院里只分了几个桃子尝鲜,大小姐就这样大方地赏给她了?
“愣着干什么,吃啊。”看到香草捧着桃子发呆,姜忆安嚼着桃催促道。
香草笑着点了点头,躬身坐在秋千架旁,捧着桃子大口啃了起来。
主仆两人吃完了桃子,香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姜忆安面前比划起来。
看着她不成章法的手势,姜忆安满头雾水——这丫头是个哑巴,她又看不懂她比划的是什么,沟通起来实在是个难题。
大小姐不明白她的意思,香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额角冒出了一层汗。
不过,看到大小姐纤细皓白的手腕,她灵机一动,伸手点了点她的手腕,又双手握成圆形比了个手镯的形状。
姜忆安恍然大悟,原来香草说的是姜忆薇还回来的绿玉镯。
那绿玉镯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让香草取过来,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了看,赫然发现那镯子内侧刻着四个小小的字。
她十岁那年离开京城,只认了一些字,这四个字里,她只认得定和公字。
香草眨了眨眼睛,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喜结来,指了指那镯子又指了指喜结。
姜忆安沉吟片刻,看着她道:“你是说这是给我下聘的那家送来的定礼?”
香草小鸡啄米似得连连点头。
姜忆安轻嗤一声。
怪不得姜忆薇把这只她素来没见过的镯子还了回来,又怪不得祖母和爹娘差人把她接了回来,原来给她定亲的这户人家还大有来头,竟然是定国公府!
香草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当着大小姐的面,拿起手帕捂住了眼睛,然后伸着一只手摸索着往前走路,还做出险些一下子绊倒的动作。
她是个哑巴,府里的人不怕她会传话,说话时没有特意避着她,所以她亲耳听到高嬷嬷对人说,大小姐要嫁的那个国公府的男人,是个瞎子!
明白了香草的意思,姜忆安把玩着绿玉镯的动作一顿,无声冷笑起来!
她就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果然,若不是个不好娶妻的瞎男人,也不会让她嫁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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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不好娶妻的瞎男人!
贺晋远:......所言极是。

第6章 关在院里
桂香堂里,想到长孙女梗着脖子不知认错的模样,老太太便气得头晕眼花,胃也一阵阵抽疼。
今日发生的事,姜鸿下值后也听罗氏说了,回来看到母亲还在生气,不由冷声道:“她在乡下长大,没人教导,行事越发恣意妄为了,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会教训她的!”
老太太扶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冷笑道:“她目无尊长,不懂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执拗的性子岂是你教训两句就能改过来的?
姜鸿低头叹了口气,长女这个性子着实让他发愁,幸亏国公府不拘门第性情选了她做长孙媳,若是江夫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只怕绝对不会聘她做儿媳。
罗氏也想着这事,眼看不日国公府便要来下聘了,她觑着老太太的神色,打量着丈夫的愁容,想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提议:“依我看,出嫁前就别让安姐儿出门了,让她在院里做些女红养些花草磨磨性子,性子沉静了,做事就不容易冲动,以后嫁到国公府去,也不会闯祸出错惹人笑话。”
妻子这话很有道理,姜鸿深以为然,老太太听了也点点头道:“既是这样,这事你就多操心吧,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她出门,等她以后顺顺当当嫁出去,家里也就清静了。”
罗氏翌日便差了四个健壮的仆妇去了海棠院。
“老太太说了,让大小姐在屋里绣自己的盖头嫁衣,这些日子就不要出去了。”仆妇送来一匹大红缎子,抛下这句话后便关门落锁,守住了海棠院的院门,不许姜忆安迈出一步。
香草抱着缎子进屋时心里实在忿忿不平。
老太太说是要大小姐绣盖头嫁衣,其实谁看不出来,这是将大小姐变相禁足在院内!
姜家一共三位小姐少爷,老太太最疼爱少爷,对二小姐也十分耐心,唯独对大小姐脸色不佳,就像大小姐不是姜家的孩子一样!
姜忆安却并不在意。
仆妇们守着院门不能出去,她大好的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反倒哼着小曲儿蹲在廊檐下慢条斯理地磨起了杀猪刀。
与国公府的这桩婚事祖母爹娘都在意得很,现在把她关在院里,明摆着是害怕国公府来下聘时,她出门被人瞧见会被退婚。
为什么怕她被退婚?还不是因为国公府是高门贵地,攀上了这门亲事,以后对父亲的仕途弟弟的前程还有妹妹的婚事都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姜忆安屈指弹了弹杀猪刀锋利的刀刃,弯唇一笑。
他们越是盼着她高嫁到国公府去,她便越有与他们谈条件的筹码。
这么一想,嫁给那国公府的瞎子也不全然是坏事。
备好了去姜府下聘的聘礼,江夫人着人去请了丈夫过来,与他商量去姜府下聘的事。
按照京城的规矩,下聘时,男方家该由父亲母亲等长辈亲自去女方家送去聘礼,这样双方亲家见个面,顺便定下成婚的日子。
先前去姜家下定,丈夫便无暇理会,下聘是件大事,他若不去面子上不好看,江夫人欠身问他:“世子爷,不知您明日是否有空?远儿下聘的事......”
贺知砚刚撩袍落座,闻言便不耐烦地拂袖起身。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得很,哪里抽得出空来?这些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了,别来烦我。”
他说完便抬脚走了出去。
江夫人没作声,默默送他到院外,回来一个人在屋里低头坐了许久,再出屋时,眼圈还是红的。
丈夫不关心长子的婚事,她只好去麻烦二弟与二弟媳。
听长嫂说完这件事,二弟媳秦氏应了下来,打发儿子同长嫂一起去往姜家送聘礼。
翌日国公府的聘礼送到姜家,六十六抬聘礼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时,姜忆薇打量着那大红木箱里数不清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娘,大姐竟然有这么多聘礼,连那些箱子都是檀木的!”
罗氏眼中也难掩震惊。
不过仔细想想国公府家大业大,这么多聘礼也不意外,况且聘礼送到姜家,聘礼礼单也在她手里,长女在院里关着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处置和准备嫁妆,还不是她说了算?
她拉着女儿走到一旁,压低声音叮嘱道:“你沉住气,别大惊小怪的,那里头贵重的东西娘会想法子给你留下。”
姜忆薇艳羡地看着那些聘礼,恨恨绞了绞手里的帕子。
光留下那些东西她还有些不甘心!
大姐在乡下杀猪长大,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比得上她知书识礼?以后嫁人,她也要嫁得比她好才行!
“大姐嫁到国公府,以后岂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过上了富贵的好日子?”
罗氏咬牙戳了戳她的额头,语重心长地道:“傻不傻,那有什么可羡慕的?想想她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克妻的瞎子,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呢!娘会给你找个比那瞎子好千倍万倍的郎君,聘礼、嫁妆也会比她多的多,到时候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让你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姜忆薇高兴地抱住亲娘的胳膊,霎时觉得心里平衡了许多,再看那些聘礼,也不觉得眼馋了。
聘礼放在前院,罗氏将江夫人让进花厅坐下喝茶。
喝了一盏茶,却还是不见那姜家长女露面,江夫人不由道:“罗夫人,上回我来没见着大姑娘,今日怎么还不见她出来?”
罗氏闻言将茶盏搁下,幽幽叹了口气道:“说来不巧,安姐儿刚回来就染了一场风寒,到现在还没好呢,今天不便来见夫人了。”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长子命硬克妻,这姜姑娘还没嫁进门,怎么就病了,该不会又被克......
江夫人低下头,心事重重地喝了口茶,怕她多想取消了婚事,罗氏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我那长女身子强健,一点儿小风寒,大夫说再喝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看她这样笃定,江夫人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默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这次下聘,本想见一见未来的儿媳,不巧又没见成,虽是有些不放心,不过那姜家二女儿相貌出众,看起来是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同是一个爹,想来大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今聘礼已下,双亲也相谈融洽,孩子的婚期也该定下了。
“罗夫人,我请人算了日子,一个月后是成亲吉日,您觉得怎么样?”
这刚定下亲事一个月后就成亲,时间上太赶了些,江夫人有些担心姜家不会应下,不过,听了她的话,罗氏马上笑着道:“可以,可以,我家老爷说了,成亲的日子就由公府来定,孩子们早日成婚,我们也高兴不是?”
婚期总算定下,江夫人暗暗轻舒了口气。
这边罗氏招待江夫人等女眷说话,姜鸿则与男客们在花厅饮茶畅谈,海棠院里,姜忆安站在墙头举目远眺了半天,只看到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男人。
那男子不瞎,显然不是她要嫁的人,看上去也就刚过及冠的年纪,应当是那瞎眼男人的兄弟。
香草紧张得在下面扶着梯子,生怕被外面守门的仆妇发现小姐攀到了墙头。
半刻钟后,姜忆安踩着梯子循阶而下,离地还有半丈高时一跃落回地面,挥手让香草收了梯子,若有所思地回了屋。
今日国公府来下聘,她本想见一见那未来的瞎子夫婿,问清国公府的聘礼有多少,免得被爹娘贪下。
不过趴墙头看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想是他出门不便没有露面。
见不到瞎子未婚夫,她只好再想别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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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已定,很快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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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敲定嫁妆
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单子厚厚一叠,打开足足有半丈长,细细清点着聘礼,罗氏震惊地合不拢嘴。
先前这些聘礼送来时,大都装在箱子里,她没怎么细看,现在这些聘礼箱子堆满了整个偌大的库房,个个箱盖大开,金灿灿亮闪闪的金银元宝在灯烛下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更不消提那些各种样式的金钗玉环,绫罗绸缎了。
怪不得她的薇儿看到这些聘礼便眼馋,连她也险些晃了神。
高嬷嬷啧啧声不断,她许多年没见过这么丰厚的聘礼了,遥想当年,也就只有苏氏嫁到姜家时的嫁妆比这还多。
想到大小姐出嫁时,这些聘礼可能都会给她带到国公府去,高嬷嬷就替主子肉痛。
“夫人,家里可不光大小姐一个,还有二小姐与少爷呢,别光顾着大小姐出嫁时风风光光,以后还有二小姐嫁人,少爷娶妻的大事呢!”
罗氏攥紧了手里礼单,对她道:“还用你提醒?我早有打算了。不过这事还得与老爷商量才行,他同意了我才方便行事,免得我这个继母落个偏心刻薄的名声。”
罗氏让高嬷嬷把库房锁了,自己则将库房钥匙连同那聘礼单子一起收了起来。
晚间夫妻叙话时,提到长女一个月后要出嫁的事,罗氏道:“依老爷看,安姐儿的嫁妆,我该怎么给她准备?”
姜老爷捋着长须沉吟片刻。
长女要出嫁,准备嫁妆是大事,其中男方送来的聘礼,女方家如何处理大有讲究。
若是男女双方家境相当,女方家又宠爱女儿的,一般会将聘礼原封不动得全部交给女儿,并再添加数量相当或者更多的钱财、田产等物做为嫁妆,女子的嫁妆出嫁后归属自己支配,有嫁妆傍身,嫁到婆家后也有底气。
若是女方家境差些,将聘礼的一部分留作家用也无可厚非。
若是再差些,将聘礼悉数留下,另备些不值钱的被褥木盆痰盂等物做为嫁妆,男方家若是大度不计较还好些,若是刻薄气量狭小的人家,女儿嫁过去没有自己的体己嫁妆,日子可就不会好过了。
姜家虽与国公府门第相差甚远,但姜家家底丰厚,给长女备的嫁妆也不能太薄。
“国公府送来的聘礼都给她做嫁妆,另外再添五百亩良田,至于添哪里的田地,你看着办就是。”
府里的庶务他很少过问,给长女备嫁妆的事,他拿个主意,剩下的都会交于罗氏去操持。
不料罗氏听了这话脸色微沉,坐在床沿边没有开口。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罗氏瞥了他一眼,生气地道:“老爷疼爱安姐儿我没意见,可咱们也得量力而行,家里统共有一千亩良田,陪嫁给她五百亩,佑程和薇姐儿怎么办?”
姜鸿闻言微微一愣。
他记得苏氏当年嫁给他时,陪嫁的庄子里足有三千亩良田,怎就变成一千亩了?
罗氏清清嗓子咳了几声,提醒他道:“老爷忘了?头几年庄子里闹旱灾田地没收成,我叫陈管家把两千亩田地卖了出去,换的银子投到了咱家酒坊里。”
罗氏这样一说,姜鸿隐约记起这件事来。
庄子里的事都有陈管家在外头打理,每年夏秋两季他会按时收来银子与粮食交到府里,罗氏管着府里的庶务账目,银子粮食的事也都由她操持。
虽是一家之主,姜鸿却无暇留心这些事,既然罗氏这样说了,他知道也就罢了。
不过这样一想,家里良田少了一大半,再给长女陪嫁那么多便不合适了。
“那田产莫要给她了,给她一千两银子做嫁妆,再陪嫁几个丫鬟过去伺候她。”
罗氏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抹起了眼泪,姜鸿坐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头道:“好好的哭什么?家里账上不是有上万两银子,给安姐儿一千两银子又算不得什么。”
罗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道:“家里是有银子,可现在酒坊生意不景气,以后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老爷有没有想过,逢年过节人情往来要有花销,佑程以后做官娶妻也要不少银子,还有薇姐儿以后嫁人要留嫁妆,家里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姜鸿捋着胡须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安姐儿是个知恩图报会心疼人的孩子,给她陪嫁这么多也就算了。
可那孩子犟驴一样的脾性,一言不合就瞪眼叉腰顶撞长辈的,她嫁了人只怕会更加不孝,家里的东西,还是要多留给佑程与薇姐儿为好。
姜鸿道:“那就算了,把国公府的聘礼给她当嫁妆,也算是我们对得起她了。”
罗氏抹着眼泪靠在他肩头,道:“那安姐儿要是嫌嫁妆少,质问我该怎么办?”
姜鸿叹气拍了拍罗氏的手。
她这个继母当的不容易,帮他辛苦打理着家宅不说,还经常被长女为难,这一次,他不会容忍长女放肆。
“这事是我定下的,她要敢找你的麻烦,我饶不了她!”
姜忆安足不出户,在院里呆了大半个月。
等细细盘算清楚了家里的田产铺子和钱财,也把那把杀猪刀的刀刃磨得锋利无比时,她提着刀,一脚踹开了海棠院的大门。
四个守着院门的仆妇看到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惊吓得几乎原地跳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退到了三丈开外。
其中一个是四人之首,心惊胆战地盯着她手里的杀猪弯刀,小心翼翼笑着道:“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吩咐让你在院里修身养性,绣盖头绣嫁衣,怎么就出来了?”
姜忆安掂了掂手里的杀猪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我出来有事要做,不与诸位为难,你们离远些,这刀不长眼,万一削掉个耳朵剁掉根手指头什么的,我可担待不起。”
仆妇们背靠背抵在一起,硬着头皮与她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对峙。
她们是来守门的,不是来送命的。
可要是就这样放大小姐出了门,老太太、太太追究起来她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大小姐,有话好好说,提刀做什么?先把刀放下吧。”
“是啊,是啊,大小姐大喜的日子快到了,可别出什么岔子!”
“要是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可没有小姐的好果子吃......”
后一个还没说完,姜忆安冷飕飕的眼风扫过去,对方顿觉头皮一紧,赶忙闭上了嘴。
姜忆安信步往外走,香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主仆两个大摇大摆出了海棠院,仆妇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阻拦,其中一个趁她们二人不备,偷偷飞跑去了吉祥院报信。
吉祥院中,罗氏与姜鸿刚听完仆妇的话,姜忆安已经提刀走了进来。
看到长女手中寒光凛冽的杀猪刀,姜鸿气得下巴上的长须颤了颤,劈头盖脸地指着她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提着刀进来作甚,疯疯癫癫的,快要嫁人了还这么不成体统,像什么话!”
姜忆安径直走到堂内,拉过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下,杀猪刀往桌上重重一拍,面无表情的俏脸浮出一丝笑意。
“爹,别生气。这刀陪伴我八年了,与我日日形影不离,我今儿想出院子,就提着它出来了,说来它倒是比我自己还好使,看见这刀,下人们就让开了道,不然我还不能这么顺利来见爹娘呢!”
姜鸿闻言不自在地甩了甩袍袖。
这大半个月,长女被她祖母禁足在海棠院,连院门都没出一步,说起来是有些严苛了。
“站没站相,坐没坐姿,像什么样子?在乡下呆了几年,本事不见长,坏毛病学了一堆,不像个大家闺秀,反倒像个地痞流氓!”
指责完长女,姜鸿冷脸在她对面坐下。罗氏有些害怕那寒刀,煞白着一张脸紧挨着丈夫坐了下来。
“你来见我们有什么事?”
姜忆安晃了晃翘起的小腿,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儿,打量的眼神落在罗氏身上,罗氏下意识拿帕子捂着心口,低垂着眼别过脸去。
姜忆安勾了勾唇,冷笑道:“今儿我来,是想当面问一问爹娘嫁妆的事。”
罗氏猛地抬头看向丈夫,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姜鸿脸色一沉,冷声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妆也都是长辈做主,用得着你操心过问?”
姜忆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我知道爹最疼我了,您这会儿不肯告诉我,一定是想给我个惊喜。等我嫁到国公府那一天,您给我陪嫁三千亩良田,上万两白银,还有娘给我留下的酒坊,十间铺面,嫁妆绵延十里,一眼望不到头......”
长女话未说完,姜鸿脸色已愈来愈差,罗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频频看向丈夫,示意他打断长女的春秋大梦!
也不知怎么回事,长女这么些年不在家,姜家的家底却摸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若不是自打回家后她就被关在海棠院,身边只有一个哑巴丫鬟,她甚至怀疑家里有内鬼给长女透露了什么!
沉默半晌,姜鸿看着长女,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你是长姐,家里还有你弟弟妹妹,怎么能只想着自己?若是将这么多家产都给你陪嫁过去,让他们以后喝西北风吗?”
姜忆安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抱臂往椅背上一靠,清凌凌的乌黑杏眼直直盯着姜鸿,似笑非笑道:“爹说得也对,是我没考虑那么多。我娘临走前告诉我,这些家产都是留给我的,现在我有了弟妹,也不能不顾着他们——那给我的嫁妆少一些也无所谓,就留给他们一人一间铺面吧,我不在意的。”
闻言,罗氏脸色也黑如锅底,姜鸿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剜了长女一眼!
这些家产虽说都是苏氏的,可她人都死了,现在自然都是姜家的东西,要陪嫁给长女什么东西都该长辈决定,哪有她伸手要的份儿?更何况,她狮子大开口一般,竟想把姜家家产独吞了!
亏得贤妻罗氏早与他商议定了给长女的嫁妆,若非如此,就冲着长女提起了她死去的亲娘,兴许他一心软,会多给她不少。
姜鸿一拍桌子,恼火溢出:“岂有此理,一派胡言,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都是留给你的?有长辈在,这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做主指手画脚!你的嫁妆,你弟妹的东西,是我说了算。”
亲爹不认账,把亲娘死前的话当耳旁风,姜忆安靠在椅背上,眸中没什么起伏的情绪,只是漫不经心地摩挲了几下刀柄,慢条斯理地与爹娘算起了账。
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记性好,以前的事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娘亲陪嫁的苏园被他们卖了五万两银子,原来良田铺面有多少,苏记酒坊,不,现在已改为姜记酒坊,还在酿酒,以及娘亲离开前留给了她多少金银家财,她心里有本账。
该给她的,一点儿也不能少,不是她的,她也不会多要。
听到长女细数起家里的家产,姜鸿登时头大,冷着脸道:“那三千亩良田,只剩一千亩了,酒坊生意不好,快支撑不下去了,家里银子也没有那么多,这次给你陪嫁的嫁妆是一千两银子,其余的你不要想了。”
姜忆安冷笑嘲讽:“怎么,家产不增反减,钱财还越来越少,卖了我娘的园子不说,连酒坊都快守不住了,爹你只管坐吃山空啊?”
姜鸿气得差点跳了起来,袍袖狠狠一甩,道:“放肆,你怎么跟爹说话的?家业难守,你一个黄毛丫头岂会知道其中艰辛?”
“既然这样说,家里有难处,我也得体谅爹娘,”姜忆安沉吟片刻,竖起五根手指,在姜鸿脸前晃了晃,“爹,陪嫁太少,我嫁到国公府会让人欺负,家里的田产给我五百亩,银子给我五千两,酒坊也要给我,其他的,以后再说。”
姜鸿一听这话火大,却也没马上开口责骂。
长女所言也没有夸大,国公府的儿孙媳妇娘家都非富即贵,只有她一个小官之女,若没有钱财嫁妆傍身,难免会被人看轻。
姜鸿拧眉没有作声,罗氏的脸色白里透青,看了几眼摇摆不定的丈夫,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老爷,你要想想程儿和薇姐儿,可不能都依照安姐儿说的来啊,她还有国公府的聘礼呢。”
妻子所言极是,姜鸿思忖片刻,重声对长女道:“只要你嫁去之后用心侍奉公婆,伺候好夫婿,谁会无故欺负你?”
“伺候好夫婿,”姜忆安不由冷笑一声,“爹,你们把我关在院里,瞒了我这么多天,让我嫁给一个瞎眼男人,把我当傻子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姜鸿蓦然拧紧眉头看向罗氏,长女要嫁的丈夫竟然是个瞎子,这么大的事罗氏没提,他毫不知情!
迎着丈夫质问的眼神,罗氏神色未变,低声对他道:“老爷忘了,婚事是国公府来提的,岂有我们挑拣的份儿?况且那国公府的嫡长孙是个瞎子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亲事都已经定下了,我们总不能反悔!”
姜鸿脸色几变。
木已成舟,这事不能怪国公府,更怪不到罗氏头上去,要怪只能怪长女运气不好,被她死去的亲娘连累了。
他沉沉呼了口气,冷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亲事已经定下,你多说无用。”
姜忆安拎起杀猪刀,在手中随意把玩几下,盯着泛着寒光的刀刃,慢条斯理地说:“是,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可如果嫁妆不合我的意,惹恼了我,这刀既能伤人也能伤己,万一我想不开,这刀落在哪里可不好说。”
姜鸿拂袖起身,气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长女气性大,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个不省心的霸王来!
“田产无论如何不能给你,酒坊你也不要想了,给你三千两银子,再多的也给不了你,国公府送来的聘礼,会如数让你带回去做嫁妆,如此也不算少了,你再多要一分,不如把我的命要去!”
三千两银子,距离五万两还差得远呢!
不过看亲爹急得要跳脚的样子,目前只能先要来这么多,姜忆安弯唇笑了笑,道:“爹怎么能说出这话来,您好好活着,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姜鸿气得胸膛沉沉起伏,冷哼几声,“不被你气死,就算我有福气!”
姜忆安笑了笑,突然起身提起了杀猪刀,那寒光一闪,惊的罗氏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安姐儿,你爹把嫁妆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提着那刀做什么,还不快放下?”
姜忆安微微一笑,反手将杀猪刀插进了桌缝中,掌心朝上冲罗氏伸出了手。
“不急,爹,娘,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单子我还没过目呢,先把单子给我,我亲自去库房查一查聘礼,别少了丢了。”
罗氏脸色霎时变了。
看了看那泛着寒意的杀猪刀,再看看长女不辨喜怒的神色,勉强扯起唇角干巴巴笑了笑。
“安姐儿,你这话说的,那聘礼还能少了不成?”
姜忆安意味深长地斜她一眼:“母亲说得是,可不经我的手,我就是不放心。”
罗氏暗暗瞥了眼丈夫,道:“这事可急不得,我和你爹得从长计议。再说,哪有未嫁的女儿自己查聘礼单子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姜忆安冷笑反问:“爹娘把我扔到老家八年都不怕别人笑话,我自己查个聘礼单子有什么好怕笑话的?”
罗氏一时噎住,不知该说什么,姜鸿已被长女闹的头疼,不耐烦地按着额角挥了挥手,对她道:“你别操心那么多了,把单子给她就是。”
罗氏只得让高嬷嬷取来了聘礼单子和库房钥匙。
收了这两样东西,姜忆安展开扫了两眼,愉悦地吹了声口哨,提着杀猪刀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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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妆要来了,明天开始敲锣打鼓成亲啦~~

第8章 他来迎亲。
长子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江夫人先去月照庵跪拜一番许愿,祈求神佛保佑长子顺顺利利娶妻,回府之后,便去了趟静思院。
院中一如平时安静无声。
石松与南竹一个直挺挺守在廊檐下,一个弯腰半蹲在窗户外,窗户开着,两人都时不时往窗里看一眼,生怕主子在屋里一个不慎绊了或磕了。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齐齐转过头来,朝江夫人行礼问好。
“你们辛苦了,先下去吧,我与晋远说会话。”江夫人温声道。
石松与南竹拱了拱手退下,江夫人推开房门,缓步走进正房。
临近傍晚,房内没有点灯,四周幽暗一片。
贺晋远负手立在书架前,不知在默默想些什么。
直到江夫人轻柔地唤了声他的小名远儿,他才拧眉回过头来,循着江夫人所站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江夫人摆正面前的椅子,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远儿,”看到儿子苍白清瘦的脸庞,江夫人心底一酸,关切问道,“这几日可按时用饭了?吃了多少?睡的如何?”
贺晋远肩背笔挺地坐着,微微偏头看向江夫人的方向,明暗交错的幽冷光线下,一身黑袍似覆了层轻霜薄雾。
他面无表情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一切都好。”
江夫人默叹口气,半是欣慰半是心酸地点了点头,看着他道:“成亲的日子快到了,该安排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没定下。”
贺晋远低声开口:“何事?”
江夫人道:“是你成亲那日,如何接亲的安排。”
若是身子康健的,接亲时自然该新郎亲自去女方家,将新娘迎进家门,可长子的眼睛失明,平时出一次府门都多有不便,更遑论亲自去迎亲。
更何况,成亲之时多有邻居街坊来看喜事凑热闹,儿子不能视物行路不便,还有着克妻的名声,众目睽睽之下,她万分担心儿子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些什么不中听的。
“娘是这样想的,成亲那日你还是不必出门了,只在家里等着。我差人抬着喜轿将姜姑娘接来,等她进了府,你再出去与她行礼拜堂,如何?”江夫人笑了笑,与他商量道。
这是个妥当的法子,虽说这样是有些委屈了姜姑娘,但长子情况特殊,姜家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贺晋远沉默不语,江夫人心酸地叹了口气。
上次她执意给儿子定了一门亲事,谁知成亲那天迎亲队伍过桥时,石桥竟塌了,花轿意外落入水中,那未过门的秦姑娘也落水溺亡。
这次成亲,无论如何,迎亲的队伍要走一条最安稳的路线,她也会让府里的护院护好了花轿,不让一丝意外发生。
“远儿,既然你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样定了?”
长子没有开口,江夫人知道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妻,也对她这个当娘的颇有怨言,她不敢多呆,讪讪笑道,“你的吉服也做好了,明日娘打发人给你送来,你试试有没有不合身的地方......”
“母亲,”江夫人话未说完,贺晋远突然打断了她,“我要去迎亲。”
江夫人微微一愣,“可是......”
贺晋远拧眉,重声重复道:“成亲那天我去姜家迎亲。”
长子的态度很坚持,江夫人慌忙点了点头:“那好,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成亲前三天,姜忆安临时抓了个识字的丫鬟,将国公府的聘礼单子给她读了一遍。
“黄金一百两,白银两千两,赤金凤簪、镶玉金镯、金项圈各十对,金镶玉凤冠头面一副,玉环、玉如意、绿翡翠......锦缎十匹......”
姜忆安将聘礼默记在心里,去库房仔仔细细查了一遍,见继母没敢做什么手脚,数目也都一一对得上,才放了心。
她心里明镜似的十分清楚。
这些聘礼虽比现在姜家给她的嫁妆贵重,但若成亲以后她与那瞎子夫君性情不合走到和离那一步,这些聘礼得如数归还给人家,那些陪嫁的嫁妆才是她自己的东西。
不过,嫁妆如今虽有了,可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还差个时不时来娘家传话的人。
姜忆安靠在美人榻上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招手让香草过来。
香草刚端来厨房的饭菜,见状将托盘搁在桌上,小跑着走过去听大小姐说话。
听完小姐的吩咐,香草瞪大了一双圆眼,双手急忙比划了几下:“小姐不怕饿肚子吗?”
姜忆安哑然失笑,虚虚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傻不傻?我还能真饿肚子啊?放心吧,柜子里有糕点,没人的时候我会填饱肚子的。”
香草咧嘴一笑,将饭菜原样端了出去。
落日下山的时候,估摸着姜老爷快下值了,香草在吉祥院外等着。
过了一刻多钟,刚下值回来的姜老爷准时出现在院外时,香草端着托盘走近了,指着盘里没动一口的饭菜,连比带划,呜呜啊啊地说了起来。
香草比划了半天,姜鸿眉头一皱,看着年岁不大的哑巴丫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大小姐吃不下饭?”
香草重重点了点头。
姜鸿烦躁地捋了捋胡须。
这丫头,两日不见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还有,家里仆妇丫鬟也不少,罗氏怎么挑了个哑巴丫鬟给她?
姜鸿大步去了海棠院,还没进屋,隔着房门便听到里头呜咽的抽泣声。
姜鸿眉头不由一皱。
进屋看到长女坐在椅子上拿帕子捂着脸,他没好气地问:“为何不吃饭饿肚子?这又是怎么了?”
姜忆安用帕子抹了抹眼睛,道:“爹,一想到要嫁去国公府,那是高门大户规矩多,我就有点害怕,吃不好也睡不好,怕自己什么都不懂做错了事,给咱们姜家丢人。”
长女竟有这等觉悟,姜鸿脸色好看了些,放缓了语气对她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让你母亲给你找个老道会办事的嬷嬷来,给你讲讲公府里的规矩,出嫁前你用心学着些,嫁过去后多少懂些规矩,也不会让人耻笑了去。”
姜忆安抽泣着吸了吸鼻子,道:“多谢爹,可我脑子笨学东西又慢,这眼看就要出嫁了,怕是时间来不及,什么都学不会。”
长女所虑极是,她没怎么念过书,不像薇姐儿那般知书达理,这仅剩的几天,想将公府的规矩礼仪学会着实为难。
姜鸿想了想,打发丫鬟将罗氏请来。
当着罗氏与长女的面,他吩咐道:“安姐儿要出嫁,需得给她拨个有经验的嬷嬷陪嫁过去,以后在公府行事有嬷嬷规劝提点,方不会闯祸。再有,她身边的丫鬟是个哑巴,那怎么能成?再给她拨两个丫鬟使唤,若是万一真在公府闯了祸,也能有个跑腿的到娘家来送信!”
长女出嫁搜刮了家里的钱财,又伸手来要人,罗氏听完脸色铁青,奈何丈夫已说定了这话,她也无法转圜,只得咬着牙先应下来。
家里的丫鬟都是继母调教过的,姜忆安不用,她拿帕子按了按并不湿润的眼角,对罗氏道:“多谢爹娘好意,不过我不要府里的丫鬟,只想要一个人。”
罗氏眼皮一跳,心想只要长女不是问她要心腹人物,就给她算了,谁料这个念头刚闪过,便听她说:“这有经验的嬷嬷,我左看右看,咱们阖府上下只有高嬷嬷一个人能担得起,还请母亲把高嬷嬷给了我吧。”
罗氏闻言眼皮一颤,脸色立时变了,“那怎么行,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怎么能让她陪你去公府?”
姜忆安不吭声,看了看她爹,再看了眼继母,转头用帕子捂着脸干哭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我想要高嬷嬷陪着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若是嬷嬷不陪着我,万一我在公府闯了祸被休弃,丢人的还不是姜家?依我看,我就不配嫁到公府去,妹妹比我聪明,比我学问好,又知书达理什么都懂,还是让她替我嫁去算了......”
罗氏气得咬牙,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
她怎舍得她的薇儿嫁给一个克妻的瞎子!
长女虽然有些胡闹,所言却并非毫无道理,姜鸿想了个两全之策,与罗氏商量道:“安姐儿出嫁时,就先让高嬷嬷陪她去公府,等她在那边立稳了脚,再让嬷嬷回来,这些时日,少不得你多辛苦一些。”
丈夫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嬷嬷来,罗氏脸色变了几变,只得点头道:“那就照老爷说的办,让高嬷嬷先去三个月,三个月期限一到,就让她回来。”
转眼到了出嫁这一天。
一大早,姜忆安便被香草轻轻推醒,提醒她起床梳妆,换上嫁衣。
给新娘子梳妆的妆娘也早到了,在海棠院外等着。
来之前她听闻姜家长女在乡下长大,原以为是个相貌粗陋的村姑,谁想到进屋见到真人,生得纤细高挑,雪肤花貌,俏鼻樱唇,未施任何脂粉的脸庞明媚俏丽,比那貌美的二小姐还要令人惊艳数倍,竟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姜忆安往妆台前坐了,妆娘垂眸敛目认真为她描着眉,这边妆面还没画完,高嬷嬷与罗氏一同走了进来。
陪大小姐去国公府,高嬷嬷自然是不乐意的,不过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敢摆脸色,只冷着张老脸耷拉着眉眼。
罗氏也不高兴,脸上勉强挂了抹单薄的笑意,看到长女正在妆扮,那张鲜艳明媚的脸与死去的苏氏越发相似,心里登时更加不自在了。
她朝高嬷嬷使了个眼色,高嬷嬷便将手里的册子放到姜忆安面前,道:“大小姐,这是新婚夜圆房时要看的东西。”
罗氏清了清嗓子,对长女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叮嘱的话。
“贺公子双目失明,不便出门,想来今日不会来接亲,你别多心。”
“嫁到国公府后,好生孝顺长辈,伺候夫婿,收敛收敛性子,不要与人吵嘴打架。”
“成婚三天后虽有回娘家的规矩,但你父亲要出一趟公差的,你不用回门了,等你父亲回家了,你再带着姑爷回来探望我们吧。”
姜忆安一一点头应下,灿然笑道:“多谢父亲母亲,还有多谢祖母,等爹回来打发人给我送信,我就回来探望你们。”
罗氏无声冷笑,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那夫婿克妻,以后她能不能回来还未知呢!
将要嫁人,嫁妆也真正到手,姜忆安心情大好,对着镜子哼着轻快的小曲儿,罗氏听着刺耳,不欲多呆,让高嬷嬷撂下册子便回了吉祥院。
要是自己亲生女儿出嫁,她少不得会让嬷嬷细细嘱咐圆房时该注意的的事,可长女不是亲生的不说,还屡屡给她添堵,要不是担心外人指责她这个继母刻薄长女,落下不好的名声,她连这册子也不会给她!
姜忆安好奇地拿过册子看了看。
这册子是蓝色封皮,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想要翻开一页瞧几眼,妆娘却提醒道:“大小姐莫动,我要给你涂口脂了。”
姜忆安只好保持着笔直的坐姿,方便妆娘抹唇,只是一时腾不开手去翻书册,便让香草先把册子收到了宝贝榆木箱子里。
妆容画好,换过嫁衣,张灯结彩的姜府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国公府差人来接亲了。
姜忆安手里拎着红盖头,让香草提好她的宝贝木箱,主仆两个正要一前一后出门,突然咚咚咚跑进来一个传话的仆妇,急忙拦住了她们。
“大小姐,现在不能出门,贺公子来了,要等他进门来接你才行!”
姜忆安闻言顿住脚步,秀眉讶异地挑了起来。
她那瞎子未婚夫不便出门,竟亲自来接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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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碎碎念中):一个瞎子,迟迟娶不上妻,想必生得不怎么样,说不定含胸驼背,相貌丑陋,身体病弱,一无所长~~~
贺晋远(冷漠脸):除了瞎,其他都不是真的,不信马上就见面了。
为了榜单要压字数,明天不更新了,后天更,喜欢收藏一下啊,另外推推预收《奉旨成婚后重生了》,打算下本写这个,感兴趣请收藏下吧,,比心,感谢~~

踏足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眼前一片漆黑的人来说,是一个艰难而巨大的挑战。
贺晋远由石松与南竹一左一右搀着胳膊引路,慢慢走进了姜家的大门。
到了姜家女眷所住的二门以内,两个小厮不便再往里走,便另换了江夫人身边的丫鬟夏荷牵着红绸在前头引路,他扯着红绸的另一端,由国公府二房、四房的几位婶子嬷嬷等簇拥着,步伐缓慢地往海棠院走,
听到一声“门槛”的提醒,他便默然立住,提起袍摆抬脚迈了过去。
没多久又遇到石阶,他便慢慢循阶而上。
直到缓步走到海棠院的正房外,他在石阶旁默然停下脚步,等待着迎接新娘出门。
天气明媚,昳丽光线倾洒遍地,姜忆安顶着红盖头走出房门,隔着影影绰绰的红纱,隐约看到不远处立着个清隽挺拔的身影。
她霍地掀起盖头一角,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不由意外地扬起秀眉。
对方穿着大红的新郎吉服,长身玉立,修眉斜飞入鬓,双眸覆着一条黑色缎带,比她想象中要俊美许多。
只不过相貌生得虽好,皮肤却呈现出一种病弱的苍白。
那种苍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像跌落山涧经年未化的冬雪,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来,面朝着看不见的前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苍白瘦削的手。
姜忆安疑惑了一瞬,提起裙摆跃过三级石阶走到他面前,直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周围响起一阵意味不明的低笑。
指根与温热而柔韧的女子掌心相贴,贺晋远也微微愣住。
姜忆安不明所以,一手擎着红盖头去看周围的人。
夏荷忙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红绸递了过去,低声提醒说:“姑娘与公子一人拿着这红绸的一头,一起往外走。”
这是京都成婚的规矩,即便贺晋远没有双目失明,也该新郎新娘牵着红绸,而不是两人直接牵起手来。
去姜家迎亲之前,怕出什么岔子,江夫人已与贺晋远仔细说了几遍迎亲的礼仪流程。
不过姜家这边,罗氏只给了长女一本册子,其余的一概没提点过,姜忆安不知道这种规矩,方才的举止便有些冒失。
更何况还没拜堂她便掀起盖头看未婚夫婿,这也是相当不得体的,所以惹得国公府来迎亲的女眷们低笑了起来。
姜忆安接过红绸,却并没有撒开握住贺晋远的手。
周围的笑声与目光她也没有理会,而是淡定得将红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缠了三圈,之后不急不忙地盖上自己的红盖头,道:“好了,走吧。”
别的新娘可以与新郎一前一后牵着红绸走,可贺晋远双目不能视物,红绸将两人的手缠住,她往前多走半步,他便可以随着她的步子往外走,这样既顾全了礼仪,又顾及了他的不便之处。
国公府的女眷们止住了笑,有几个年长的嬷嬷目含赞许地点了点头:“新娘子举止大方,想得周到,是个聪慧体贴的。”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在国公府女眷的簇拥下,姜忆安握着贺晋远的手,放慢步子往前走着,时不时隔着盖头打量几眼瞎子未婚夫。
与男人第一次牵着手,她也不大自在。
不过,走了一会儿,她不由紧紧拧起了眉头。
瞎子未婚夫的手修长好看,却凉意十足,她握着他的手如同浸在冷水中。
再看一眼他的身形,他身量高大挺拔,看着却过于清瘦。
传说病弱之人的体温才低,该不会他除了瞎还有其他的隐疾,命不久矣了吧?
长女出嫁,姜鸿与罗氏目送她出了姜家的正门便止住了步子,出门之后的迎亲事宜,便都交于了国公府。
贺晋远亲自来迎亲,因他双目失明不便骑马,国公府准备的不是迎娶新娘的八抬大轿,而是一辆可以供新郎与新娘同乘的马车。
走到马车旁,便有一位年纪稍大的国公府妇人解开了两人手上的红绸,之后两位小厮上前移来车凳,一左一右护着贺晋远登上了马车。
姜忆安不待人搀扶,便提起繁复厚重的大红裙摆,踩着车凳钻进了马车中。
车厢内,贺晋远唇角抿直,身姿笔挺地端坐于软榻一侧,旁边余留着足够的位置。
那么大的空间,姜家姑娘可以坐在车厢的另一侧,两人不必再相挨在一起。
可片刻后,他听到她咚咚叩了叩车壁,遂有人递了什么东西进来,紧接着重物落下,隐约发出刀器轻微碰撞的声响。
贺晋远拧起长眉,突觉身边软榻微微下陷。
姜忆安揭下红盖头,挨着他坐了下来。
那红绸本是引着他走路的,现下他两手空空坐在那里,她便将红绸塞在他手里,道:“拿着。”
贺晋远沉默片刻,唇角悄然抿直,别过脸去吹着窗外拂来的清风。
“不用。”他冷淡地道。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瞧着生了副好皮囊,可病弱眼瞎,脾气还不小,像块冷硬的臭石头。
不拿就不拿,她还不乐意照顾他呢。
外面喜庆的鼓点唢呐响起,一个身着蓝色织金锦袍的年轻男子隔着车窗道:“大哥,你与大嫂坐稳了,马车这就启程回府了。”
贺晋远低低嗯了一声,那男子便去前面吩咐车队启动。
车内,姜忆安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凝神回忆了一会儿,记起当初到姜府下聘时他曾来过,便对贺晋远道:“刚才与你说话的人是你堂弟?”
贺晋远没有作声,只是略点了点头。
国公府人丁兴旺,同辈兄弟姊妹众多,前来陪同他迎亲的是二房的堂弟贺晋睿,这些没必要先介绍与她知道,待她进门后慢慢都会认识的。
他言语不多,沉默如冰,姜忆安便也不再与他说话讨没趣儿。
早晨醒得早还没睡够,她打了个哈欠靠在车壁上养神,偶尔透过窗子瞧一眼马车行到了何处。
这回长子娶妻,江夫人费尽心思安排了迎亲队伍,除了二房的侄子在前头带领车队外,另有几十个护院分别在马车的前后左右步行护卫,足够保护车里新人的安全。
另外,凡马车所经之处,先有小厮在前头撒喜钱开道,如遇有桥、水甚至坑洼之类的地方一律绕道而行,只走路面平坦结实的大道。
如此以来,本来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姜忆安靠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再往外看时,马车还没到安定坊。
她睡觉养神没注意身边的动静,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男人,转过头去,才发现她这未婚夫竟然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面朝窗外的方向,像尊石像似的一动没动。
姜忆安伸了伸胳膊舒展筋骨,与他搭话:“到了安定坊,就快到你们国公府了吧?”
不过,她说了话,男人却跟没听见似的,依然看着窗外没有作声。
姜忆安盯着他苍白紧绷的下颌眯了眯眼。
这臭石头,不能仗着自己眼瞎病弱,就完全不讲礼貌吧?!
不过她大度,先不与他一个瞎子一般计较。
那放杀猪刀的宝贝箱子就放在身旁,她闲极无聊地摸了几下,忽然,缓缓前行的马车倏地放慢了速度。
紧接着凌乱的蹄声突然由远及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快跑蹿了过来!
与此同时,马车周边响起护院慌乱的大喊声,“有獒犬过来了,保护少爷与少奶奶!”
“快,马车掉转方向!”
“不行,停不下来,要扑上来了......”
“少爷!”
短短刹那间,一群黑色皮毛体型巨大的獒犬逼近过来。
这些獒犬凶悍无比,轻而易举地冲进了车队,径直奔扑向中间挂着喜绸的马车,如饿狼扑食一般撕咬起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来。
护院们纷纷掏出刀兵驱赶獒犬,拉车的白马则惊慌地高亢嘶鸣起来。
马匹受了惊。
慌乱中,马车猛地转了个弯,短短瞬间,车厢朝一边倾斜过去,姜忆安还来不及反应,脑袋已不受控制地向车壁撞去。
忽然一只苍白瘦削的大手用力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
姜忆安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瞎眼未婚夫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水色的薄唇,苍白的下颌。
骨节分明而修长清瘦的大手握着她的肩,整个身子倾斜过来,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她虚虚圈在怀里。
微风吹过窗牖,他覆着双眸的黑色缎带飘动着,拂过她的脸颊,有一点点痒。
男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像生长在山涧清泉旁的薄荷,清清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莫名其妙的,这香味明明与松子糖毫不相干,姜忆安却忽然想起了松子糖的味道。
马车如同脱缰的野兽,在宽阔的大道上没命地狂奔起来,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车厢颠簸得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随时都可能会散架。
瞎眼未婚夫的大手还揽着自己的肩膀,姜忆安不自觉笑了笑,又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这才发现,方才那就像一块冰冷臭石头的男人,白皙的额角尽是冷汗,脸上血色褪尽如一张白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竟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姜忆安拧了拧眉头。
这眼瞎的病秧子莫不是被突发的意外吓到了?
不过,他混乱之中竟还没忘记拉自己一把,还是让她有点感动。
她灿然一笑,重重拍了拍他的手,道:“别怕,等我。”
当啷一声,她揭开箱盖拎起把轻巧的杀猪刀,脚尖一勾踢起地上的红绸,大步流星地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夫早已不知何时被甩下了马车。
受惊的马儿漫无目的地疯跑,其中一匹不见踪影,现下这只高头白马双眼赤红,鬃毛飞扬如炸开一般,拉着马车已偏离大道,跑到了护城河边上!
姜忆安一手扶着车厢,手搭凉棚向后看去——有一只獒犬还在穷追不舍,似乎不咬掉马屁股上的一块肉便不会罢休。
她不由轻啧一声。
京都的人与清水镇的人不一样也就罢了,狗都跟清水镇的狗不同,邻居周大哥家的黑狗温顺可爱,见了她便欢快地摇尾巴,哪像这般凶猛!
姜忆安以指抵唇,吹了声响亮悠长的口哨,受惊的马儿似被这新奇的声音安抚,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她顺势踩在车辕上,手中红绸一扬,覆住了惊马的双眼。
白马停了下来,红绸盖住了眼睛,也不再那么惊慌失措,停在原地打着响鼻呼哧呼哧喘气。
姜忆安从车辕上一跃而下,瞥了眼车窗。
那清瘦挺拔的病秧子靠窗坐着,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影子晃了晃,还活着,应当没有大碍。
为防马儿再次受惊乱跑,她就近找了棵树将马拴住。
没过多久,落后几十丈远的黑色獒犬对她视而不见,凶神恶煞地朝栓住的白马扑了过来。
姜忆安抽出了杀猪刀。
微风拂过,大红裙摆扬起一抹轻巧的弧度。
她转了转手中的杀猪刀,弯唇一笑,眯眼紧紧盯着奔来的獒犬。
刀刃忽地泛起闪烁寒光,在獒犬扑向马屁股的一瞬,冰冷刀尖划破了它的喉管。
噗呲一声,鲜血溅了一地。
獒犬挣扎着,姜忆安的刀尖又往喉管里送了几分,让它死个痛快。
她惯会杀猪的,连狼也宰过,杀一只疯狗根本不在话下。
獒犬挣扎一番没了气息,姜忆安拔刀,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畜生的脑袋。
奇怪,这畜生怎就偏追着这匹马不放?
突然,马车里响起几声沉闷的咳嗽。
姜忆安循声看去。
她的病秧子眼瞎未婚夫,摸索着从车上跳下,惨白着一张冰山脸,朝她慢慢走了过来。
“姜姑娘,你可有受伤?”他声音干哑而清冷地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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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晋远(疯狂自责中):又遇到意外了,我果然克妻~~
姜忆安:不就是几只獒犬,多大点事儿~~

不待姜忆安回答,距离獒犬几步之远的地方,贺晋远突然停了下来。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清晰地飘来。
他双眼不能视物,听力与嗅觉变得异常敏锐,这令人心悸的气味,让他如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姜忆安还没答话,便眼睁睁看着他那张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几近透明。
他没有动,胸膛也没有剧烈地起伏,可她莫名觉得,他这个样子比方才在马车里难以呼吸的症状还要严重,就像晦暗夜色中一条久困在干涸沼泽里的鱼,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看了看自己杀猪刀上还在滴答的鲜血,再看看他,低头仔细把刀刃擦得干干净净。
她这病秧子未婚夫身体也太虚了,连点血腥味都不能闻。
那死透獒犬的血腥气甚是浓重,这里不便再呆,那马车也没法坐了,姜忆安将刀别在腰间,牵着白马走到他面前,道:“上马吧,我们先回府。”
清越有力的女子嗓音,像混沌之中陡然传来一记钟鸣,贺晋远恍然回过神来。
他一时没有动作,姜忆安等了一会儿,便率先翻上马背,道:“贺公子,你会不会骑马?”
贺晋远艰难动了动干涸的薄唇,低声道:“会。”
姜忆安俯身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贺晋远微微一怔。
女子纤细的手指覆住他的掌心,温热而柔韧,他下意识回握住了她的手。
姜忆安牵着他的手,让他摸到马鞍的位置,说:“你小心些,踩着马镫上马,我骑马带你回府。”
贺晋远沉默一瞬,如她所说上了马。
马背上空间有限,姜忆安在前面扯着缰绳,他便只能紧挨着她坐在后面,与她保持着克制的方寸距离。
身后多个男人,还是让人有些不自在的,姜忆安定了定神,转眸看着他道:“贺公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往哪走?”
他们的马车风驰电掣般跑到了护城河边,早和送亲队伍走散了,现下周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不知道路,只能问她的瞎眼未婚夫。
贺晋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侧耳倾听了会儿水流的声音,抬手指着安定坊的方向,道:“姜姑娘,往西北方向走。”
姜忆安点了点头,扬鞭策马便走。
离开那死去的獒犬,空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淡,贺晋远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心神安稳,思绪回转,他便想起方才的事来——那时他坐在马车里,姜姑娘一人下了车,他听到了獒犬嘶吼的声音,也听到了它被一刀封喉的动静。
黑色缎带下,长睫难以置信地震了震。
一路上,贺晋远沉默着没有开口,大多时间都是姜忆安策马奔驰,偶尔到了岔路口,便问他一句该往哪个方向前行。
不过,两人穿着新郎新娘的大红吉服,骑着高头白马,一路穿过安定坊平直宽阔的街道,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纷纷赞叹。
见过成亲时新郎骑马,却从没见过哪个新娘子带着新郎骑马的。
那新娘子没盖红盖头,生得肤白若雪,貌美如花,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顾盼神飞,神采奕奕,让人移不开眼去,那新郎双眼蒙着黑缎,一张脸面无表情沉冷如冰,也格外引人注目!
“哇,新娘子好漂亮啊!”
“是啊,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甚至有待出嫁的女子情不自禁地喊道:“我出嫁时不要坐轿子,我也要骑马,我也要这样!”
姜忆安在乡下杀猪卖肉时常引人围观,大大方方习以为常,既不觉得扭捏羞涩,也不觉得貌美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她灿然一笑,朝周围的路人点了点头打招呼。
只不过,赞叹声中也夹杂着窃窃私语,“唉,新郎怎么蒙着眼睛,是个瞎子吗?啧啧,可惜新娘子了!”
“哎,我认出来了,这不是国公府的那个嫡长孙吗?他可是克妻,前两任未婚妻都让他克死了,这怎么又娶亲了?”
“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该不会又被他克死吧?!”
刻意压低的私语清晰地传入耳中,贺晋远唇角悄然抿直,长指下意识攥紧了马鞍。
马蹄高高扬起跃过青石板路,这些声音很快被甩在了后面。
国公府中,得知迎亲队伍遇到獒犬马车不知去向的消息时,江夫人两眼一黑,险些晕倒了过去。
说来都怪她,若不是她一心想要长子娶妻,今日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要是这次长子与未过门的媳妇遇险,她还怎么活下去!
她急得要命,不能在府里坐等消息,要马上赶到马车出事的地点去才行。
江夫人慌慌张张要出门,二房太太秦氏劝道:“大嫂别急,有晋睿在呢,还有护院小厮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兴许晋远一会儿就回来了。”
四房太太崔氏拿帕子掩了掩唇角,也道:“就是啊,大嫂你去了也是干着急不顶用,还不如先在家里等消息。”
江夫人放不下心,不肯在家里坐等。
两个妯娌见劝阻不住,也只得先打发人去备车送她出府,丫鬟搀扶着江夫人走到国公府的大门外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愈来愈近。
姜忆安驱马走近国公府。
高坐在马背上,她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公府门前。
国公府外一片混乱,有小厮在着急忙慌地牵马赶车,也有妇人在门口高声劝说着什么,一群人中,最打眼的是一个容貌姣好气质柔弱的中年妇人。
她脸上还挂着泪,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看她那煞白的脸色,似乎下一刻就会晕过去。
姜忆安定睛看了她几眼。
这妇人与她的病秧子未婚夫差不多的苍白脸色,不用说,定然就是臭石头他娘,也就是她以后的婆母,江夫人了。
有个小厮看到停驻在府门外的白马,眼神顿时一亮,那马背上的两人不正是今日要成亲的新郎新娘?
“大少爷回来了!”
他高兴地大喊一声,方才还混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扭头,齐刷刷向外面看去。
迎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姜忆安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一手拎着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在一众妇人丫鬟震惊意外的眼神中,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江夫人面前。
“夫人,人给你带回来了,完好无事。”
江夫人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她手里的杀猪刀,又看了看她那高坐在马背上的儿子,嘴唇颤抖了几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四太太崔氏下意识与身边的丫鬟对视一眼,二太太秦氏眼含泪光,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现在却都瞪大眼看着她,哑巴似地没了声响,姜忆安等了片刻,干脆扫了旁边的两个小厮一眼,直接吩咐道:“把少爷扶下马。”
此言一出,小厮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上前扶着贺晋远下了马。
看到长子确实安然无恙,长媳也好好的,江夫人又惊又喜,百感交集,一连声问姜忆安:“孩子,你们没事吧?”
姜忆安:“没事,我们好着呢!”
没听到这话还好,一听这个,江夫人眼泪顿时滚滚落下,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一时哭个不住。
姜忆安皱起眉头,低头扫了眼自己染着獒犬血迹的裙摆。
她这婆母只顾着哭,别忘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的喜服也有淡淡的血腥味,病秧子未婚夫受不住,得尽早换下来。
等了一会儿,姜忆安耐心告罄,看着泪水涟涟哭了许久的江夫人,高声提醒道:“行了,夫人别哭了,拜堂成亲吧。”
听到这话,江夫人含着眼泪猛地愣住,二太太四太太也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新娘子。
姜忆安扫了一眼江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搀夫人回府。”
春兰秋菊看着新娘子手里那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只觉脊背一冷,忙道:“太太,吉时快到了,先回去吧。”
江夫人含着泪,由着两个丫鬟左右搀着快步去了嘉韵堂。
因贺晋远素有克妻的名声,这次成亲江夫人安排得十分低调,只请了族中几位长辈来见证新人拜堂,成亲宴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席。
嘉韵堂中,江夫人擦干眼泪坐在上首,一对新人站在堂中,准备拜堂成亲。
只是到了拜堂的吉时,江夫人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世子爷一直没露面。
打发人去请了三回,世子爷贺知砚方不耐烦地来了喜堂。
姜忆安又盖上了红盖头。
司仪高声念起了祝词,她与贺晋远拜过了天地,拜过了高堂,夫妻对拜以后,与他一道去了洞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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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文案圆房~~
为了榜单,要压下字数,明天不更,更新时间大家注意公告~

静思院的正房焕然一新,红烛高照,红帐高悬。
床榻上的大红锦被绣着喜字,是一派喜庆的布置。
贺晋远与姜忆安并肩坐在床沿,听喜婆唱完了撒帐歌,说完了喜庆话后,递到他手里一柄玉如意。
“请新郎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
贺晋远长眉紧拧,迟疑了几瞬。
姜姑娘就坐在他的身旁,虽看不到她生得什么模样,却能感受到独属于她的气息——像晨间最芬芳的刺玫,像原野最飒爽的风,热烈的甜香携风裹雨来势汹汹。
这样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有些彷徨,让他罕见地生出几分不知所措。
等了一会儿,大少爷握着玉如意还没有挑盖头,那喜娘也不敢催促,屏气凝神地等着。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一路花费了不少时辰,这会儿都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了,连午饭都没吃,姜忆安肚子早饿了。
病秧子夫君磨磨唧唧,她懒得再等下去。
她果断握住他的手将她的红盖头一挑,之后从旁边拿过喜剪来,咔嚓一下剪了一缕自己的发,又咔嚓一下剪了一缕他的发,两缕头发拧在一起,抬手递给了喜娘,微笑道:“装起来吧。”
她做这些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如此干脆利落,喜娘震惊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一想到新娘子是提着一柄杀猪刀进的门,便紧紧闭上了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喜娘将两缕头发装进香囊里便退了出去,独留两个新人喝合卺酒。
应付完了成亲的流程,喜娘离开,姜忆安才抽出空来打量洞房。
这是贺晋远的院子,正房的里间是他的卧房,也是他们的洞房。
房间与她海棠院的闺房差不多大小,不过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宽阔的檀木架子床,靠墙处一张半人高的黄花梨圆桌,便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墙壁上挂着几幅她看不懂的大字,还悬着一把长剑,那剑鞘上镶嵌着西域来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姜忆安不由多看了几眼。
“姜姑娘,今日的事,多谢你了。”贺晋远突然沉声道。
姜忆安收下他的谢意,道:“举手之劳,贺公子不必客气。”
贺晋远沉默没再开口。
虽然见面时间不长,姜忆安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她自顾自坐到桌子旁,看了看桌上的喜酒喜糕,眉头拧了起来。
京都成亲的规矩真是不可理喻,这桌子上仅放了一壶喜酒,两碟喜糕,连盘热菜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填饱饿扁了的肚子?
她的香草还在路上,高嬷嬷那老货也还没赶来,病秧子院里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初来乍到,她都不知道该使唤谁。
姜忆安拈起块喜糕放到嘴里尝了尝。
那良久不发一言的病秧子夫君却突然又开了口:“姜姑娘,你饿了?”
姜忆安拧眉嚼了几口喜糕咽下,甜腻腻的糕点,不是她喜欢的口味。
“饿了,”她点点头,抬眸看他,“贺公子,你不饿吗?”
贺晋远没有搭话,而是起身去了外间。
不知在外头吩咐了几句什么,再回来时,有两个小厮一前一后端着托盘进来,低头搁下几样菜后,便匆匆退了出去。
贺晋远撩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温声道:“姜姑娘,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忆安笑眯眯看了他几眼。
她方才便发现了,她这瞎夫君在外面不便行走,可在他自己的屋里就和没瞎一样,行走自如,十分熟练,也挺体贴的,还给她送了饭菜。
只是这饭菜......
青笋,茭白、云丝、豆腐,白菜汤,虽看上去样式精致,却清淡的不能再清淡,连块肉都没有。
姜忆安唇边的笑意淡了,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瞎夫君,提起筷著伸向了那一碟青笋。
她一向胃口好,这会儿又饿坏了,没挑食,青笋茭白下了肚,痛喝了一大碗汤,吃饱了才发现,他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皱眉,却也没多问,心想他大约是不饿。
桌上的合卺酒还没喝,孙妈妈来了静思院,在新房外面道:“少爷,夫人让您过去呢。”
原来是江夫人打发她来请贺晋远去嘉韵堂,虽今日的喜宴只请了族中近亲,新郎官也少不了去外面接受贺喜与敬酒。
贺晋远负手起身,客气有礼地道:“姜姑娘,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你累了的话,就先休息一下。”
姜忆安了然,挥挥手说:“你去吧。”
石松与南竹跟着贺晋远出了院子,静思院便静悄悄不闻一丝人声了。
暮色降临下来,屋里光线晦暗,姜忆安点了灯,在正房内溜达了几圈,又隔着窗子往外看了几眼,竟没看到一个人。
平素贺晋远不喜人近身,这里没有丫鬟服侍,即便两人成婚,江夫人也没往这院子送伺候的人。
姜忆安转回了里间坐等。
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己落在马车里的那只宝贝箱子,里头还有好几把趁手的杀猪刀,可不能丢了。
院外一前一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转眼间,香草提着宝贝箱子满头大汗地进了屋,高嬷嬷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进来。
看到大小姐安然无恙,香草高兴地咧着嘴角,忙不迭比划了起来。
姜忆安看着香草说完,连连点了点头。
她与香草相识了这些日子,已看得懂她的手语,香草的意思是,她与高嬷嬷本坐在车队后面的马车中,谁想那冲进车队的獒犬也惊到了她们的马车,绵延十里的嫁妆还打翻了不少,贺家那位二公子先是擒住了獒犬,后又安抚住惊马,重新装了嫁妆,还派人去找大小姐与大少爷不知所踪的喜车,后来府里来人说是他们已回了国公府,车队才再次缓缓启程,所以她与高嬷嬷才到的这么晚。
高嬷嬷揉着老腰沉着老脸,不吭一声,马车急转弯时,她好巧不巧地磕到了尾巴骨,这会儿腰还疼呢,心中暗想,这贺家嫡长孙克妻的名声果然没有虚传,连她都遭了不少殃。
姜忆安瞥了她一眼,让她先出去安顿歇着。
待高嬷嬷告退离开,香草看了看姑爷不在静思院,这里没有国公府的人,突然神色凝重地拉住姜忆安的衣袖,指了指她身上的大红吉服,又指了指燃烧的喜烛,咬唇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姜忆安眉头拧起,握拳锤了一下桌子:“有人要杀我?”
香草急忙摇了摇头,用手语比划着,她在路上听国公府的下人窃窃议论,说姑爷克妻,这次成亲路上出的意外,也是姑爷克妻的缘故!
这倒出乎姜忆安的意料,她单知道继母瞒着她贺晋远是个瞎子,没想到还瞒着她他克妻的事!怪不得策马回府的路上,有些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八成就是议论的这事。
姜忆安眸色幽暗,对香草道:“去把高嬷嬷给我叫来!”
高嬷嬷在隔壁的院子安顿好了,老腰还没擦红花油,又被叫了过来。
姜忆安盯着她冷笑:“老货,你们谋划着把我嫁到国公府,是不是盼着我被克死的那一天呢?”
高嬷嬷脸色一白,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道:“大小姐,这可是没影儿的事,大小姐嫁到国公府,姜家也沾光,老爷夫人都盼着你越来越好,怎会有这种想法?”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冷笑道:“那是因为我没死!要是我死了,他们假惺惺掉两滴眼泪也就罢了,反正与国公府的姻亲也结了,也有利可图,我的嫁妆还能要回去!要是我没死,那也不是一件坏事,背靠大树好乘凉,凭着与国公府的这层关系,他们能落到不少好处,横竖都是他们得利,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番话痛斥了罗氏的精明算计,高嬷嬷不自在地绷紧了老脸,忙为她开脱:“大小姐也不能光这样说,那国公府来下定,夫人也不能拒绝,国公府咱们可得罪不起啊!”
她急着分辩,话里却不小心承认了罗氏确有这样的想法,姜忆安不置可否,冷冷勾唇看了她几眼,让她退了出去。
什么克妻,什么会死,她压根不信这些的。
逼问高嬷嬷,问清她那好继母心里的如意算盘,她没觉得意外。
只是——
透过窗户,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外面的夜色,心情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病秧子相不相信他自己克妻?如果不信的话,他早该娶妻了!但如果相信的话,他怎还要娶妻?
如果今日他娶的是别的姑娘,只怕凶多吉少不死也伤!
他这样做,不是害人倒霉么!
姜忆安咬紧唇,默默深吸口气压下烦躁的情绪。
算了,管他怎么想的干什么!
反正脚长在自己身上,不合心意走就是了,她还能被一个瞎子绊住了脚?
院内响起沉缓的脚步声,没多久,贺晋远走了进来。
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床榻旁,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去。
天色已暗,房内烛光悠亮。
他身着大红吉服,黑色缎带覆着双眸,一步步慢慢走到她的面前,脸色苍白,神色沉凝。
面对面站着,他没有说话,姜忆安心情不妙,也没有作声。
“姜姑娘,”沉默了许久,贺晋远开口,嗓音似浸了清霜寒冰,疏离而冷漠,“贺某命格强硬不宜娶妻,连累姑娘实在抱歉。若姑娘同意,三年为期,届时和离,我会给你补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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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哼,知道自己克妻还要娶妻,最烦这种自私的人。
贺晋远:抱歉,是我的错,本来以为你是个柔弱女子,怕退婚对你不好......

姜忆安双手抱臂,出神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贺晋远唇角抿直,微微别过脸去,面朝着她看不见的方向。
他想,他原以为她是个柔弱的闺阁女子,没想到她竟能驯服惊马,封喉獒犬。
路人纷纷夸她貌美,他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她的飒爽英姿。
这样与众不同勇敢大方的姑娘,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该与他这种双目失明的废人呆在一起,白白浪费余生。
许久,她一直没有说话,他想她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他长指不自觉握了握,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温软的余温。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格外清冷,似乎还有一丝干哑,“姜姑娘若是没有异议的话......”
“和离你给我多少补偿?”姜忆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贺晋远默然一瞬,道:“在下账上目前有一万两银子,都会赠予姑娘。”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那他挺大方,也挺有钱,就是不知道他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还是真得如此坦诚?
“贺公子,何必等三年?若想和离,明日我便可以走。”她仰首看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道。
贺晋远沉默片刻,忽地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把沉甸甸的铜钥。
“姜姑娘,抱歉,请恕在下自以为是,若想和离,确实没必要等三年以后,”悠亮烛光下,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像山涧未化的雪,整个人都浸在风霜里,“是在下连累了姑娘,这是库房的钥匙,姑娘可随时拿走账上所有的银子。”
他说着,便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将铜钥递了过来。
姜忆安看了看那把钥匙,悠亮灯烛下,握在他苍白手掌中的铜钥,泛着黄澄澄的光。
她弯唇一笑,将钥匙接了过来。
钥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齿纹清晰可见,没有半分虚浮,每一道起伏都对应着心底的坦诚——没有以退为进,没有暗藏心机,沉冷端方的表面下,是真心为她考虑的真诚良善。
不知道为什么,姜忆安莫名轻快地松了口气。
她看着他灿然一笑,“什么不宜娶妻?成亲了,你就是我的夫君,你若担心我被克死的话,尽管放心,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命硬得很,克不死!”
“我小时候掉进过池塘差点淹死,屋子突然燃起过大火,差点烧死,可每一次都死里逃生,要是命硬之说是真的,贺公子大可以比较一番,我们到底谁命硬?”
贺晋远微微一怔,在听到她说“大火”的时候,倏地垂眸看向她的方向,“姜姑娘,你.....”
姜忆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不好说,冲他目前的表现,她可没打算和离。
退一步说,以后要是觉得不合适,再和离也不迟,左右她现在看他挺满意的。
她将钥匙拍到桌案上,重声道:“贺公子,你也别想那么多,命硬也罢,失明也好,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你也别胡思乱想——对了,你认字吗?”
她话锋忽地一转,贺晋远又愣了愣,道:“在下曾中过状元,略懂些经时济世的道理。”
姜忆安眼神一亮。
邻居周大哥刻苦读书,曾对她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高中状元,没想到她这瞎夫君已中了状元,那他定然是很有学问了。
姜忆安想了想,认真的自我介绍:“我没读过什么书,只认得几个大字,也不会什么女红,自小在乡下老家长大,平时做的都是杀猪的营生,偶尔会随叔父一起出去打猎——”
她抓了抓额前的两缕碎发,也不知有什么要补充的,便道:“总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你觉得怎么样?”
贺晋远沉默片刻,微微别过脸,沉声道:“在下觉得姑娘很好。”
姜忆安高兴地一拍桌子,喜滋滋道:“那就行了,我觉得你不错,你也觉得我不错,那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两人还没喝合卺酒,说完话,她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子旁,提壶倒酒。
那案上原放着两只红色玉石的小杯,她看了看,觉得太小,便从桌上拿过来两只大碗,将酒都倒满了。
自己端了一碗,另一碗递到贺晋远手里,与他碰了碰碗沿,说:“贺公子,今天高兴,来,都干了,一滴不许剩。”
酒液在碗中微漾,泛起细小的涟漪,贺晋远还在迟疑,便听到他身边的人,已经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了碗中的酒。
他手中端着酒碗,不由一愣。
本想提醒她一句,合卺酒是要两人交臂相饮的,却听到她已将大碗重重搁在桌上,便只好作罢。
喝完一碗酒,辛辣涌上喉头,姜忆安呛的连连咳嗽了几声,道:“这酒怎么这么辣?”
想到自己书房里一坛坛的烈酒,贺晋远眉头紧拧,道:“姜姑娘,你没事吧?”
咳了一阵,气息平稳下来时,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姜忆安胡乱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大碍,可忽然想起她的瞎夫君看不见,便道:“区区一碗酒而已,放心,我没事,以前我喝三大碗都不会醉的。”
她以前是喝过酒,但喝的都是些入口清甜的果酒,没提防这玩意儿竟这么辣口。
不过,只是咳嗽几声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听她的语气笃定,贺晋远没再作声,端起酒碗放到唇边,饮了几口,便停息片刻,之后再喝上几口,一碗酒分作五六次,总算喝尽了。
喝了合卺酒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姜忆安不光脸热,身上也热,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定神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一身大红繁复的长裙裹在身上,勒得她又闷又热,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时辰不早了吧?该歇息了。”她眯眼看了看屋里的喜烛,觉得那明亮的烛火在影影绰绰地跳舞。
贺晋远闻言默然几瞬,骨节分明的长指摩挲几下酒盏。
“姜姑娘,今晚我们......”
分房而睡的话还没出口,便到对面的人嘀咕着道:“对,对,今晚我们......”
姜忆安费劲地思索了一番,恍然想起圆房的事,“今晚我们还得圆房。”
成亲当晚圆房的事,继母罗氏那么含糊地提过一句,之后给她留了本册子,姜忆安用力按了按额角,想起那册子放在她的宝贝箱子里。
宝贝箱子就放在床头。
于是她一边脱了繁复沉重的大红外裙,一边将箱子提起来打开,纤细的手指依次点了点,从上面的杀猪刀一路点过去,终于在最底层看到了那本蓝皮册子。
就是它。
她眯起眼睛,翻开了春宫册。
房内没有了说话的声音,贺晋远听到她翻阅书册的窸窣响动。
打开一页春宫册,看到两个上下交叠的男女,姜忆安皱眉细细看了一会儿,又颠倒过来,再眯眼审视打量了一回。
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贺晋远默然许久,沉声唤道:“姜姑娘?”
“来了,来了,别急。”
姜忆安撑膝起身,将册子扔回箱中,脚尖一踢,箱盖咔嗒一声上了锁。
她有些踉跄地走到贺晋远面前。
仰头看了看他覆着缎带的双眸,她莫名点了点头,突然揪住他胸前的衣襟,拉着他往榻旁走。
贺晋远神色微凝,还未来得及反应,脚步已经下意识随着她走动,刚挨到床沿,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了榻上。
姜忆安转瞬间压到了他身上。
贺晋远呼吸悄然一滞,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意识覆在她的腰间。
“姜姑娘,请你慎重。”女子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别过脸去,胸膛微微起伏,声音沉冷而疏离。
此时此刻,他觉得她应该冷静一点,再认真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不要操之过急。
他不想连累她,也不想娶妻,相比于有人打扰的日子,他更愿意一个人静默独处。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的提议三年后和离,他会十分欣慰。
姜忆安认真回想了下那画册上的内容。
她眯眼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下的男人。
之后,如画上那般两人交叠的情形似的,双手撑在他身侧,身体悬在他身上,与他隔了不到半寸的距离。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淡淡的薄荷香,姜忆安下意识凑近他的脖颈嗅了嗅。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畔,贺晋远身子一僵,长指悄然紧握。
“姜姑娘,请你慎重。”他再次沉声提醒。
姜忆安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嘀咕着道:“我很慎重了。”
画册上是有几行字的,但她看不懂,也不知道这样的圆房需要多久,只不过这样撑了会儿,她觉得有些累,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想再说话了,便整个人往他胸前一趴,道:“嘘,安静点儿,别再说话了,圆房吧。”
女子柔韧的纤腰握在掌中,呼吸轻轻浅浅地擦过耳边,贺晋远的身体几乎紧绷成了一块铁板。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再动一下,黑色缎带下覆着的双眸,眼皮莫名颤动了几下。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人呼吸均匀绵长,竟然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喜烛偶尔跳动几下,烛花绽出噼啪的响声。
在安静而晦暗的喜帐中,贺晋远默然许久。
是那碗烈酒。
她不胜酒力,一碗酒便醉了,所以才会冲动之下,与他“圆房”。
他动作极轻得将身上的人挪到一旁,摸索着拉过来喜被盖在她身上。
而后他犹豫良久。
本想下榻去外间书房凑合一晚,奈何一天的疲惫困意逐渐上涌,眼皮愈发沉重。
他便合衣躺在她的身旁,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已深,月华院中还亮着灯,江夫人不安地坐在外间的圈椅上,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频频向外看去。
总算熬到了儿子顺利娶妻,原是一件喜事的,可一想到那獒犬发狂冲撞进了车队,儿子儿媳险些遇险,她依然心有余悸。
没多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兰秋菊急忙打起帘子,贺晋睿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伯母,今日的事侄儿已查清了,那豢养獒犬的主家也找到了,现下已将人揪送到了顺天府,廖知府说了定会严惩,等明日一早侄儿再去一趟,务必让他赔礼道歉,再重罚上几年牢狱!”
江夫人暗松了口气,忙让他坐下喝口茶歇歇,道:“怎么这么巧合,那獒犬偏生闯进车队里了?”
贺晋睿一口气喝了半盏茶,因为迎亲时发生了意外,他一直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查清此事。
所幸虽有意外发生,堂哥堂嫂的婚事没有耽误,那獒犬的主人也已认了罪。
“伯母,这事实在巧合,原是那养獒犬的人家没有关紧院门,车队的锣鼓声响亮,獒犬受到惊吓便都跑了出来。主家说那獒犬本在驯养还没喂水喂食,见到活马便当做了猎物撕咬。”贺晋睿道。
江夫人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本来担心今日之事是长子克妻的兆头应验,听堂侄这样一提,却是有源可溯,并非如上次那样桥面突然坍塌那般天降意外。
再仔细想想,长子长媳都没有大碍,如此紧绷了一天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
“既然这样说,那养獒犬的虽有失误,也不能全怪他,倒是我们的锣鼓声惊扰在先,也就不必再去追究人家的过错了。”
毕竟是长子长媳大喜的日子,也要为他们多结善缘,积德累福,再者,那獒犬后来都尽数被护院捉住杀了,主家损失也不少,两相相抵,不必再去计较了。
大伯母一向是个和善心软的,她既这样说了,贺晋睿便应了下来,待明日一早再去趟顺天府,与那廖知府说开此事。
夜色已深,说完了事贺晋睿便告退离开,江夫人也累了,睡前的一碗汤药还没喝,孙妈妈端了来,伺候她喝下。
想到新娘子今日拎着杀猪刀气势汹汹走进国公府那一幕,孙妈妈道:“夫人,我瞧着那大少奶奶那性情,倒不像姜家二小姐那般温柔可亲,听说大少奶奶在老家长大,干的是杀猪的营生。”
江夫人搁下药碗,眸底都是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可打听清楚了?”
孙妈妈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道:“那大少奶奶送嫁来的人里,有个年纪大的老婆子高嬷嬷,替她们安置时,我问了她几句,从她嘴里打听出来,大少奶奶千真万确在老家杀猪卖肉,她手里提着的刀就杀猪刀。”
江夫人一时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孙妈妈撇了撇嘴,叹气道:“老奴不是说大少奶奶不好,就是担心大少奶奶不是个好脾气的,大少爷需得人照顾,只怕大少奶奶照顾不周,再欺负了大少爷。”
一语说中了江夫人心中暗含的担忧。
喜车被獒犬追上时,她们都不在跟前,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后来赶了喜车回来的小厮说,是新娘子一刀杀了那獒犬。
长媳这番举止虽是值得称道,可由此也能看出,她不是个软脾气的姑娘,再者,在老家杀猪卖肉,岂不是连书都没读过,那又如何知书识礼呢?
江夫人再一回想,她提着刀进府时,当着府里婶子、小厮与丫鬟的面,没有半分羞怯不说,还出言指使呵斥她的丫鬟,甚至连她这个婆母也没怎么放在眼里,心中不由又泛起酸闷疼痛,眼眶也酸涩起来。
若是给儿子娶的是个凶悍泼辣的媳妇,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一夜唉声叹气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愁肠百结。
清晨起来,快到了儿媳敬茶的时辰,江夫人方擦干了红通通的眼睛,将泪水默默咽回肚子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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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睡觉中,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拍一拍身边的人):行了,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你自己,以后咱俩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贺晋远(心情沉郁,沉默不语):她一定是因为喝醉了酒,才这么不理智,以后......
明天不更,压压榜单字数~~~

天色未亮,还在睡梦中,身边忽然响起窸窣穿衣的响动。
迷迷糊糊中,姜忆安拥紧被子翻了个身,道:“香草,别吵,我还没睡够。”
听到她小声嘀咕的话,贺晋远沉默了一瞬。
他站在床畔没有开口,无声穿上了外袍。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睡足了,姜忆安伸了个懒腰拥被起身。
不过入目是陌生的大红鸳鸯喜帐,让她蓦然愣神了一瞬。
用力揉了揉脑袋,才恍然想起,原来昨日已经成亲了,现在她不是住在姜家的海棠院,而是在国公府的静思院。
对了,昨晚她还与她那瞎夫君圆房了。
想到这里,姜忆安按了按还有些发闷的额角,转头向身边看去。
身畔的床榻已空空如也,贺晋远早不见了。
她起身撩开一点床帐,探头向外看去。
寂静无声的里间,贺晋远身姿笔挺地坐在窗旁,微微偏首面向窗外的方向,脸色沉冷如冰,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她起床的动静,他转过头来,面朝她的方向,神色微凝。
既已成婚,如果还喊她姜姑娘并不合适。
不知该称呼她什么,不如暂且像寻常夫妻那样,称呼她一声娘子。
贺晋远默然几瞬,嗓音极淡地开口:“娘子醒了?”
姜忆安伸腰打哈欠的动作突然一顿,眨了眨睡意惺忪的杏眸。
他唤她娘子?
乍一听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不自在地捋了下额前的几缕凌乱乌发,清清嗓子嗯了一声。
贺晋远听到她回应,便又不作声了。
姜忆安探头探脑瞥向他,忽然想起反正他看不见,便大大方方看了他几眼。
他还是黑色缎带覆着眼睛,不过换下了大红的吉服,穿了一身黑色锦袍,身姿板正地坐在那里,苍白的脸色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姜忆安挑了挑眉头。
虽刚认识不到一天,她却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清清冷冷,淡漠疏离,沉默如冰。
刚睡醒,有些口渴,她撩开床帐下了榻,套上软鞋走到桌旁,本想提壶倒盏凉茶喝,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蜜水。
她意外看了眼贺晋远,唇角微勾了勾。
端起蜜水咕咚咕咚喝完,只觉神清气爽,连身体里的一点不适也不翼而飞。
喝完蜜水,与他打招呼时也换了称呼,“夫君几时醒的?”
贺晋远默然片刻。
他昨晚疲累睡得很沉,未曾注意枕边人,国公府于她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不知她是否适应。
“我也刚醒来不久,娘子昨晚睡得可好?”
他开口,虽是关切的话,声音却平静如水,不见一丝波澜。
姜忆安弯唇一笑:“还行,不错。”
兴许是昨天太累了,反正一闭眼就睡着了,再睁眼天色就大亮了。
不过昨晚没沐浴,说着话,她环顾周围,想要先去洗个澡,便道:“浴房在哪里?”
贺晋远指了指隔壁的耳房,姜忆安了然,拿了换洗的衣裳,便推开了旁边的房门。
浴房里的木桶里刚放了热水,一旁也放着澡豆香胰之类的用物,她伸手撩了下浴桶里的水,温度不热不凉正合适。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
她这夫君虽是瞎了,却很细心体贴,给她倒了蜂蜜水不说,连浴房也提前准备好了。
沐浴完,她擦着头发回了正房。
听到里间传来响动,知道姜忆安已起床了,香草便去里间为她梳妆。
香草手巧,会挽发梳妆,先前在姜家灶上当个烧火丫头用不着这项手艺,自打跟着姜忆安贴身伺候后,她便时时留心着那些小姐夫人时兴的发髻衣着。
姜忆安于这方面不大在意,她却每回都要仔细琢磨,非要帮自家主子梳出最好看的发髻,再搭配上最衬她容貌的衣裙。
这回,主仆两个合力擦干了那一头浓密的乌黑长发,香草便给主子挽了时下最兴又最适合她的随云髻。
发上簪了一只金玉凤钗,耳间缀了一对石榴红的玉铛,再搭配一身藕荷色襦裙。
姜忆安本就生得雪肤花貌,一双清澈的眼睛神采奕奕,梳妆好了,香草退后几步看了看,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小姐今天的装扮,显得整个人又明媚,又端庄,又大方柔美,最适合去敬茶了。
不过,默默瞧一眼外间姑爷那挺拔瘦削的背影,香草遗憾地抿了抿唇,大小姐这般美貌动人,可惜姑爷却看不见。
姜忆安提了提那垂至脚面的飘逸裙摆,总觉得不似她穿长袍那样方便利落,但今天是与国公府诸位长辈亲眷见面的日子,这身装扮显然更合适些。
等待她梳妆的期间,外间的早饭已摆好了。
早饭是大厨房按照贺晋远的吩咐准备的,除了平时的两样清淡开胃小菜,又添了一碟樱桃鹅脯,一碟腐皮肉包,并两碗荷叶粥。
“娘子,用饭吧。”贺晋远淡声道。
姜忆安眼神一亮,提起裙摆在他对面坐下,期待地搓了搓手:“哇,这么多好吃的,我要尝尝。”
那樱桃鹅脯色泽艳丽,香味扑鼻,腐皮肉包也是鲜美可口的,她提起筷子,每样都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不错,好吃。”
她津津有味地用着饭,却见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根本没动筷子,只盛了一勺荷叶粥送入口中。
苍白瘦削的长指持着调羹慢慢搅动几下粥底,吃了几口,他便停了下来,将粥碗推到了一旁。
“夫君吃饱了?”姜忆安有些吃惊地问。
贺晋远轻点了下头,“娘子不必着急,自便即可,我在外面等你。”
姜忆安拧眉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身形高大挺拔,但太单薄清瘦了些,吃了几口饭便不吃了,这如何使得?
怪不得这病秧子昨天握她的手都是冷的,照他这修仙似的吃法,只怕还没修成神仙,身体就得先垮了!
“等一下!”
贺晋远刚要起身离开,便听到她喊住了他。
“夫君尝尝这个,味道很好。”
姜忆安提筷夹了一只腐皮包子,本想搁到他面前的碟子里,但一想到他眼睛看不到,便直接送到了他唇边。
贺晋远微微一愣,长眉悄然拧了起来。
他胃口不好,饭食也用得少,这些早点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他并不爱吃。
可肉包近在面前,散发着热腾的香气,就像她的直率热情,让人难以拒绝。
他默然几瞬,道:“娘子放下吧,我自己来。”
姜忆安笑着眨了眨眼睛,将包子放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又另夹了两个过去。
贺晋远目不能视物,提筷夹菜却并没什么大的影响。
肉包放在碟子的正中间,他伸筷过去便碰了个正着,只是察觉到包子由一个变成了三个,他的神色微微一凝,默了片刻后道:“多谢娘子,不必再放了,我够用了。”
找到了肉包的位置,他便同常人一般轻松自如地夹起包子放入口中。
姜忆安先用完了饭,便托腮盯着他看。
他吃饭很慢,吃相斯文优雅,身板坐得也十分端正,用饭时很安静,非必要不说一个字,一看便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她在乡下老家住了这么多年,见到的大都是贩夫走卒或农人猎户,他们大都不注意什么吃相,有时候急着上工或做活,端着碗蹲在地上三两下就扒拉完了饭,除了邻家学问最好的周公子,鲜少见到像他这样用饭时也注意仪态的男子。
看他细嚼慢咽从容不迫地将包子都吃了,大约是觉得吃完包子有些口渴,连剩下的半碗荷叶粥也喝完了,姜忆安灿然一笑,心情变得比方才还好。
“夫君,我们去敬茶吧。”
她记得新妇第二日要去敬茶、认亲的规矩,现在外面天光大亮,时辰不早,该出发了。
姜忆安吩咐香草去取一只匣子装见面礼,便与贺晋远出了门。
大少爷与大少奶奶离开正房,南竹便如以前那样进房去收拾碗筷。
不过,进到屋里,看到主子竟然破天荒地用完了一碗粥,那碟子里也有用过包子的痕迹,他不敢相信地用力揉了揉眼睛。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
自从主子失明后,从没有像今天胃口这般好过!
南竹还想到,少爷一大早起床,还吩咐他们把书房里那些烈酒都搬到院外去,当时他还有些疑惑,现在恍然大悟。
少爷成亲了,心里高兴,以后不会像之前那样,整日默然独坐饮酒了!
南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端着碗筷出门时,鼻子一酸,差点喜极而泣。
静思院的庭院很大,但住在这院中多年,贺晋远十分熟悉院里的每个角落,虽然眼睛看不见,行走却十分自如。
不过,与姜忆安并肩走出院门时,他便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石松与另外几个小厮早已备好了步辇在院外等待。
国公府二门之内小厮通常不能随意出入,但静思院独在国公府西南角的跨院中,平素贺晋远极少出院子,也极少去主院,这边又距离主院很远,一向没有女眷打扰,所以平素南竹石松便留在这院里伺候。
不过自打昨日主子大婚后,院里有了女主人和丫鬟、嬷嬷,他们夜间便不再在这里值守,而是另住到了隔壁的小院里,每日一早再过来伺候。
见少爷与少奶奶出了院门,石松叉手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一礼,沉着粗哑的声音道:“少爷,步辇已备好了。”
贺晋远没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石松上前几步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搀着他坐上步辇。
期间,四个小厮垂首侍立在一旁,屏气凝神不发一言,四周静默无声,惟有晨风拂过,绿竹簌簌作响。
待贺晋远坐上步辇后,小厮们便将步辇稳稳抬了起来。
众人生怕步辇颠簸或是不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谨慎,石松则寸步不离地跟在步辇旁边,蒲扇大的手掌扶着步辇,一双虎目时而扫视四周,神色凝重而严肃。
小厮们如临大敌般护送贺晋远去敬茶,姜忆安微微有些惊讶。
不过,他双目失明出行不便,想是他的贴身小厮怕步辇不稳摔了他,才如此这般行事。
她初来乍到,对国公府还不熟悉,步辇在前,她便与香草慢慢跟在后边,一路左右张望打量着沿途的院子与景色,走了大约两刻多钟,荣禧堂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荣禧堂内,因国公爷外出公务尚未归家,只有老太太李氏端坐在正堂上首。
下首则依次坐着长房儿媳江氏,二房儿媳秦氏,三房儿媳谢氏与四房儿媳崔氏则坐在长房和二房的对面。
另有几房孙媳挨在自己的婆母身旁,规规矩矩地站着。
等待新妇进门期间,众人低声说着话,昨日除了三房的谢氏,其余各房太太都见过了新妇,不过孙媳辈们好奇新妇敬茶时会是什么装扮,说话间,频频抬头向外看去。
眼看众人都已等了一会儿子了,还不见新妇来敬茶,四房太太崔氏看向江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大嫂,这新进门的侄媳妇姜氏,听说自小在老家长大,还曾在家里杀猪卖肉?不知国公府的规矩你可差人教导过她了,不会是睡过了头,忘了来敬茶吧?”
江夫人脸色一白,尴尬地抿紧了唇。
儿媳姜氏昨日提着杀猪刀进门,众人都看见了,一时成为了全府上下的谈资,不知哪个嚼舌根的又去打听了她在老家的事,恐怕她杀猪的事早已传遍了国公府,
国公府看重门第出身,妯娌四个之中,她是富商之女门第最差,而亲家官职又低,儿媳在老家长大,虽是小官之女,却几乎与乡野村姑无异,在孙媳辈中,出身简直没有比她更低的了。
她那儿媳虽容貌过人,看上去却不像是个懂规矩的,也不知她的继母是否悉心教导过,她当真担心被四弟媳说中,儿媳根本不知道敬茶的事。
若是儿媳刚进门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非但老太太会不悦,也会让人在背后笑话,只怕以后在国公府都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江夫人心口慌得突突直跳,脸色更白了几分。
她捂唇闷声咳嗽了几下,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恭敬得对老太太弯腰行了个礼,道:“母亲,是儿媳疏忽了,没有一早提醒他们来敬茶,我这就打发人去静思院一趟。”
老太太眉头拧成川字,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道:“去吧。”
话音刚落,堂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丫鬟进来说:“老太太,太太,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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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晋远(内心挣扎,称呼她什么合适,心里默念许多遍,熟练地脱口而出):娘子

步辇在荣禧堂外停了下来。
贺晋远从步辇上下来,皂靴踏稳脚下的青石路面,正打算凭着记忆往堂内走去时,一只纤细柔韧的手忽地牵住了他的长指。
姜忆安微笑看着他,道:“夫君,一起进去吧。”
贺晋远微微一怔,略点了点头,道:“好。”
两道身影并肩跨过门槛,姜忆安紧牵着他的手,昂首大步走进了正堂。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落在二人身上,或打量,或审视,或好奇,神色各异,表情纷纭。
暂时无人开口的空当,二太太秦氏温和地笑道:“这不刚说着就来了?新媳妇记得敬茶呢,时辰刚好,可不算迟。”
秦氏为儿媳说话,江夫人暗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到了堂内,姜忆安方撒开了贺晋远的手。
今日国公府的人来得不少,她转眸环顾一周,视线从上首的老太太移到几个婶母脸上,瞬间便理清了几人的身份辈分。
年纪最大的自然是祖母没错,至于几个婶子,昨日成亲时她便见了其中两位,只有一位是第一次见面。
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道:“见过祖母,见过母亲,见过各位婶子。”
江夫人见她行礼没有出错,暗暗松了口气,看到长子落了座,她便招手让姜忆安到跟前来,小声叮嘱道:“国公府最重孝悌尊卑,今天在座的各位长辈,你都要敬茶,仔细着些,莫要出了差错。”
姜忆安垂眸点了点头,低声道:“母亲放心吧,我知道的。”
听儿媳这般说话,再仔细看一眼,今日穿着打扮也端庄柔美,神色也温柔知礼,不似昨日那般凶悍,江夫人紧绷的心踏实落到了肚子里。
夏荷倒了温热的茶呈上,姜忆安先向正堂上首的老太太行了鞠躬大礼,方捧了茶上前,刘嬷嬷接过茶盏递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接过来喝了一口,冷肃的唇角压了压,道:“嫁到国公府,以后就要谨遵国公府的规矩,务必孝亲敬长,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伺候丈夫,做一个贤惠柔顺的妻子。可曾读过《女戒》,知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江夫人心里咯噔一声,不由捏了把冷汗。
没承想儿媳敬茶时,老太太竟当场考教起了她的学问,可儿媳出嫁前都在老家杀猪,哪里有功夫读书?
她紧张地攥紧了帕子,生怕儿媳当众出丑丢人,却见姜忆安弯唇一笑,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老太太,道:“孙媳虽没读过,但祖母一定读过,祖母辈分最长,通晓礼仪规矩,定然事事都是晚辈的榜样,以后孙媳定会多向祖母学习请教。”
老太太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唇角往下压了几分,含糊道:“你有这个好学的态度,便是有心了。”
老太太低头喝起了茶,刘嬷嬷按照老太太先前的吩咐,给了姜忆安一柄玉如意当做见面礼。
江夫人没想到儿媳是个机灵的,竟顺利通过了老太太这一关,眸底既惊又喜,唇角扬了几分,又慌忙压下心中喜悦。
接下来给婆母敬茶,姜忆安把茶端到江夫人面前,道:“母亲请用茶。”
江夫人接茶喝了一口,道:“祖母的话你要牢记在心,再者,以后照顾好晋远,你们夫妻和睦,我这个当娘的便放心了。”
姜忆安瞥了一眼病秧子。
她那瞎夫君身姿笔挺地坐在堂内,听到婆母的话,朝这边微微偏了下头,之后又很快转过头去,她虽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却莫名觉得他的脸色似乎冷了几分。
姜忆安点了点头应下,江夫人便从孙妈妈捧着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碧玉双凤镯,亲手给她戴在了手腕上。
这是只贵重的镯子,特意传于长媳的,谁料姜忆安刚戴好了手镯,四太太崔氏突然笑了一声,说:“大嫂,你是当嫡母的,可不能偏心,这镯子新妇有一个,不知道晋平媳妇有没有?”
姜忆安蹙眉。
晋平是谁?晋平媳妇又是谁?
她刚嫁进来第一天,那臭石头寡言少语的,还没给她细细介绍过府里的人物。
她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个嘴快的婶子说的是哪位,而显而易见,这位被提到的晋平媳妇,现下并没在荣禧堂。
听到四弟媳的问话,江夫人忽地愣住,嘴唇嗫嚅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姜忆安暗暗观察着婆婆的反应,却见她脸色却越来越差,仿佛下一刻便会晕过去,不由微微拧起了眉头。
思忖片刻,她慢悠悠摸了摸手上的镯子,对四婶崔氏笑着道:“今天是我来给各位长辈敬茶,大喜的日子,婶子却要提些别的,莫不是婶子觉得我婆母处事不周,需要婶子提醒?那不知婶子是意在提醒,还是故意想让我婆母为难呢?”
崔氏一怔,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听说了这嫡长孙媳是个乡下长大的,大字不识几个,没想到竟是个牙尖嘴利的,问的她差点说不出话来。
崔氏转了转眼珠,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侄媳妇,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心多说一句罢了。”
说完,她便伸长脖子往外看了几眼,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声问道:“对了,今日本是新媳妇敬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大哥来呢?”
她话音落下,江夫人蓦然咬紧了唇,胸口似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似的,闷得喘不过气来。
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堂中,眉头微压,暗扫了一眼崔氏。
公爹为何没来她不清楚,但显然这位四婶这般多嘴,是故意让婆母尴尬难堪。
她正要开口与这位四婶说上几句时,堂内突地响起了男子清冷的嗓音。
“四婶费心了,敬茶是为了新妇与诸位长辈相见,并不在早一时晚一时,我听说父亲抽不开身,便已与父亲说明,待他空闲时,再带娘子前去问安。”
话音落下,崔氏悻悻点了点头,姜忆安看了一眼贺晋远,却见他正面朝着她的方向,如果不是双眼蒙着黑缎,倒像是正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姜忆安下意识对他笑了笑。
给婆母敬过茶,她接着向二太太敬茶,秦氏是个言语不多的,给了她一对红宝石耳铛做见面礼。
到了三太太谢氏面前时,姜忆安捧了茶过去,却见这位三婶眼神轻飘飘在她脸上扫过,神情倨傲地动了动红唇,道:“听闻你昨日杀了一只獒犬,闺阁女子大都以读书识字,针织女红为先,少有动刀动棍的,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听到三弟媳这样说,江夫人心里又是一紧,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
不消说,儿媳能杀獒犬,是在老家杀猪练出来的,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事怎么能当众往外说呢?府里的人私下议论一番也就罢了,当众让她承认这种事,以后她怎么还能在国公府抬起头来?
江夫人忽地站了起来,刚想说几句话圆过去,却见她那儿媳唇角一弯,扬眉灿然笑道:“三婶说的不对,女子动刀动棍的少,却也不是没有。别的不说,本朝的周皇后,不就是提着一把杀猪刀,与先帝一同打的天下吗?”
当朝开国帝后起于微末,是一对杀猪贩鱼的夫妇,定国之初,先帝扫平城池在前,周皇后提刀守城在后,巾帼不让须眉,故事流传于坊间乡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姜忆安在肉摊上砍肉时,常听到镇上说书的李快板讲起这一段,她记性好,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天天听月月听,早就将这段故事刻在了心里,是以谢氏说到这点,她便立刻反驳了她的话。
“至于我嘛,自然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不过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也有幸与周皇后一样,做过八年杀猪卖肉的营生。”
她说完这话,脊背骄傲地挺直,缓缓四顾一周,眼眸尽是得意之色,全然没有觉得做这种粗鄙活计有什么不能提的丢脸之处。
江夫人暗舒了口气,慢慢坐了回去。
谢氏暗咬紧红唇,倨傲的神情微微变了。
一个杀猪卖肉的侄媳自然上不得台面,可她倒会抬高自己,竟提到了开国皇后,若是嘲讽她的出身,岂不是在暗讽周皇后?那可是大不敬的大罪!
谢氏后背发冷,冷汗都快冒了出来,却不得不堆起笑意,温声道:“侄媳妇,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说完,她没吩咐丫鬟琉璃把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而是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支金凤钗送给姜忆安,笑赞道:“亏得你有这样的本事才杀了獒犬,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那金凤钗可是宫里赏的,最是贵重不过,主子竟然把这样好的首饰送给了新妇,看得琉璃暗暗心疼。
姜忆安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金钗,除了婆母给的传家镯子,便是这位三婶出手最大方了。
她不卑不亢地道了谢,香草把金钗收到匣子里,姜忆安转身到了四太太崔氏面前。
崔氏拿帕子掩住唇,朝身边的丫鬟红绫使了个眼色,让她亲手去倒盏茶,递给敬茶的侄媳妇。
红绫倒了茶,两手托着茶盏送了过来,道:“请大少奶奶接茶。”
主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没逃过姜忆安的眼睛,她暗暗瞥了一眼面前茶盏,神色如常地伸出手去。
手指刚碰到盏底,红绫便忽地松了手。
当啷一声,茶盏落在地上。
褐色的茶水泼洒出来,茶盖摔的四分五裂,空空如也的茶杯在地上打了个转儿,骨碌碌滚到姜忆安脚边停了下来。
崔氏几乎立刻跳了起来,对自己的丫鬟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毛手毛脚的,连杯茶都端不好?”
红绫急忙跪了下来,道:“回太太,不是奴婢不小心,奴婢递了过去,是大奶奶没接稳。”
“怪不得呢,我说红绫是个行事最仔细稳妥的,端茶倒水从没失过手,怎么偏就这回摔了茶盏。”崔氏坐回了原处,先是看了谢氏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江夫人,“大嫂,不是我多嘴,这敬茶的时候摔了茶盏可不吉利,先前晋远的两个未婚妻......”
话没说完,她急忙捂住了嘴,“哎呀呀,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好好的提这个干嘛,大嫂可别怪我。”
长子命硬,连克死了两个未婚妻,早已是江夫人的一块心病。
本觉得大婚之日长子长媳没出意外已是跨过了那道坎,可眼下四太太突地提起这不吉利的兆头,江夫人心口突突直跳,脸色忽地由白转青,眼泪难以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姜忆安循声看向自己的婆母,秀眉讶然蹙紧。
先前她还以为,四婶故意让婆母难堪,婆母不回嘴,也许是身为长嫂颇有风范,对四婶的出言不逊大度容忍。可现在四婶阴阳怪气都要蹬鼻子上脸了,婆母气得脸色发白双眼含泪,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她不得不确定,婆母根本就是个包子,性子软弱吵不过别人,只能委屈受气,任人欺负!
她无奈按了按眉心,缓缓垂下眼眸,朝坐着的崔氏看去。
四婶与丫鬟一唱一和,先是摔了茶盏赖到她头上,又故意提起她那瞎夫君克妻的事,扎了婆母和臭石头的心不说,若她也是个迷信这些的,少不得会对夫君婆母生出怨恨,从此离心。
姜忆安俯身捡起茶盏,往崔氏面前的桌子上一拍,这啪的一声动静吓了崔氏了一跳,连声道:“晋远媳妇,你这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连规矩都不懂了,要对我这个长辈不敬?”
姜忆安双手抱臂盯着她,冷笑着道:“四婶,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刚才这茶是侄媳敬给你的,要说不吉利,那也是四婶没福气喝上茶不吉利,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崔氏气得瞪大了眼珠子,额上青筋直跳。
这种诅咒的话怎么能随便说,这不是要她以后倒霉吗?
“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就不吉利了?”
姜忆安秀眉一挑摇了摇头,反问道:“四婶生什么气?既然四婶觉得不吉利的话很是冒犯,那你先提起了这话,一句多嘴别见怪,就觉得揭过去了吗?”
“我就要怪四婶,四婶该怎么道歉呢?”
崔氏哑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你让我道歉?”
江夫人慌忙看向长媳,大喜的日子,真担心她与长辈起了争执,落下凶悍的名声,便提醒道:“媳妇,什么道歉不道歉的,快莫要与你四婶说这样的话。”
姜忆安看了自己婆母一眼,无奈摊了摊手,既然婆母还想与妯娌之间维持平和的关系,那她只好作罢。
“母亲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也没必要计较这个。四婶总想着让别人不吉利,侄媳倒是希望每个人都顺顺利利的,四婶也不例外。不过,侄媳刚才那句话确实欠考虑,说起来也不能怪我,还得要怪四婶,谁让四婶先扯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胡言乱语,把我都带偏了。”
崔氏一愣,才反应过来又被她明嘲暗讽了一通,于是抬手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你....”
可咬牙切齿“你”了好一会儿,却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姜忆安立掌挥开她的手,唇畔的笑容异常灿烂,“四婶别生气,侄媳重新敬你一盏茶,四婶喝完茶,什么不吉利的话,就都不会应验了。”
秦氏也在旁边道:“都是一家人,不要置气,方才晋远媳妇敬茶还没敬完呢,合该再敬一次。”
崔氏深深吸了口气,绷紧了脸坐在椅子上,姜忆安低声对香草说了句话,香草很快便重新倒了茶,用托盘托着送了过来。
姜忆安双手举着托盘递到崔氏面前,道:“四婶,请用茶。”
崔氏气得脸色铁青。
饶是知道这侄媳方才说的什么不吉利都是屁话,可万一这咒人的话应验了呢,解咒还得说咒人,她既然说了喝茶便不会应验,那她喝就是了,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崔氏接过茶,脸色几乎由青变黑,这茶是刚倒的滚水,还冒着热气呢!
不过,不喝怕不吉利,她嘶嘶吹着气,硬着头皮龇牙咧嘴地喝完了一盏茶,抹了抹几乎烫出泡的嘴唇,却见她那侄媳妇得逞地露齿一笑,朝她伸出了手。
崔氏几乎气结,却又不能发出火来,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给了她一只金簪子当见面礼!
姜忆安微微一笑,让香草收下了四婶的金簪子。
她已敬完了茶,堂内适时响起贺晋远清冷的嗓音。
他拂袖起身,对老太太道:“祖母,时辰不早,既已敬完了茶,孙儿便先带娘子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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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双手撑在桌沿,冷笑环顾四周):诸位,我是说,在座的不在座的每一位,都注意着点,以后敢在我面前闹幺蛾子的,文有嘴皮子,武有杀猪刀,我见一个收拾一个。

香草拿着一只空匣子去,抱着装满了见面礼的匣子回。
一想到大小姐没让那四太太落着什么好,反倒出了口气,她便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贺晋远像来时一样坐着小厮们抬的步辇。
姜忆安与香草不远不近地走在后面。
不过,刚走出荣禧堂没多远,她便拍了拍香草的肩头,吩咐道:“你先回去,我要在府里转一转。”
匣子沉甸甸的,抱着是不方便四处溜达,香草听话地点了点头,之后抬手比划了几下,那意思是大小姐一个人转,还是另找个国公府的丫鬟嬷嬷陪着?
姜忆安瞥了眼那步辇上的人,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弯唇一笑。
哪里另找别人,眼前不有最合适的吗?
她快走几步追上步辇,道:“停下。”
石松闻言及时刹住脚步,斗大的拳头攥起,警惕而飞快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在防备周围随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单手稳稳扶着肩头的步辇,神色略有些紧张,粗声道:“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姜忆安好奇打量了他几眼。
石松生得虎目浓眉,身体高壮,手掌蒲扇般大小,一看便是个有些拳脚功夫的练家子,别人等闲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姜忆安微笑了笑,道:“我有话要对少爷说。”
石松稳住没动,而是看了眼周围,低声道:“少奶奶有什么话,不妨回到静思院再与主子说吧。”
姜忆安有些意外,贺晋远却屈指轻叩了叩步辇,示意石松将步辇放下。
“娘子有什么事?”
他神色依然清清冷冷的,辨不出什么喜怒的情绪,覆着双眸的黑色缎带,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姜忆安携住他的手,纤细的五指与他苍白瘦削的手指大大方方交握,道:“我对国公府不熟,反正现在回院里也是闲着,夫君陪我四处走一走。”
她不是央求的语气,也不是在同他商量,她力气大,话音落下,已经握着他的手,毫不费力得将他从步辇上拉了下来,牵着他信步往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上走去。
贺晋远踉跄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脚步。
他默了默,没说什么,与她错开半步的距离,慢慢随着她往前走。
石松错愕地瞪大了虎目,另几个小厮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眼看大少奶奶已带着大少爷走远了,石松忙吩咐几人抬上步辇在后面跟着,他则深吸一口气,连忙提步追了过去。
国公府人丁兴旺,面积也疏朗开阔。
老太太住的荣禧堂在正中,东侧是三房四房的院子,西侧是长房二房的院子,各房的院子前后左右又各有院落,分别散居着公府的子孙辈等,光这些院子占据的面积简直比清水镇还大,更别提那后面根本一眼望不到头的锦翠园了。
姜忆安站在高高的山石上举目远眺了一会儿,对国公府的院落布局有所了解后,便从山石上跳了下来。
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座飞檐翘起的阁楼。
阁楼前不远处有一方荷塘,塘里的荷花都绽放了,塘边还栽种着错落有致的花草树木,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的,景致颇好,
“夫君,我们去那边的阁楼、荷塘看看吧。”
石松站在不远处,听到大少奶奶又要拉着大少爷往别处走,还脱口而出“看”这个字眼,不由猛地深吸一口气,虎目极为震动。
自打少爷双目失明之后,他们从来不敢任少爷四处走动,更不敢再提及“看”之类的话,大少奶奶怎就只顾自己逛着玩,不知为少爷着想呢?
看到大少奶奶拉着大少爷,又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石松压下眉眼,赶紧迈着大步跟了上去。
姜忆安慢慢往前走着,下意识握了握贺晋远的长指。
与她一同走了这么久,他微凉的手掌早已温热,甚至掌心还出了一层薄汗。
“夫君累了吗?”她微笑看着他。
贺晋远白皙的额角挂着细密清冽的汗珠,苍白如雪的双颊,也有了些血色。
虽出了一层汗,也有些疲累,却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他默了默,温声道:“不累,娘子喜欢的话,多逛一逛无妨。”
姜忆安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不想让他累坏了,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看到前面那座高高矗立的六层阁楼,上面挂着一块写着龙飞凤舞几个大字的牌匾,她有些好奇。
“夫君,那阁楼的牌匾上写了什么?”
贺晋远神色微怔,定定面向阁楼的方向,唇角悄然绷直几分。
“藏书阁。”默然数息,他神色平静地道。
看到大少奶奶站在藏书阁前不住地张望,石松垂在身侧的大掌紧张地握成拳头,急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自从失明以后,主子再也没有踏进藏书阁一步,那是他们平时根本不敢提及的地方,就连平时抬着步辇经过这里,他们也会特意绕道而行,而大少奶奶竟还在不住地打量那阁楼,甚至似乎还想进去一探究竟!
姜忆安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贺晋远的长指。
她这瞎夫君不爱多言,神色也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可方才这一路走来,她紧握着他的手,已察觉出一些他的情绪。
比如,她牵着他的手走了这么多路,他虽然没什么反应,可长指却轻松得与她握在一起,而就在她问起这藏书阁时,他虽然语气故作平静,可手指却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绷直了几分。
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没再问藏书阁的事,而是拉着他去看前面池塘里盛开的荷花。
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的石松,看到大少奶奶没去藏书阁,而是去了碎月塘,抬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终于松了口气。
谁料,正在这时,一只毛色黑黄的花狸猫忽地从旁边跳了出来,径直往少爷与少奶奶的方向蹿去!
石松虎目一瞪,不等猫儿扑向贺晋远,便抬脚飞奔过去捉住了那猫,大掌用力捏住了它的后颈!
猫儿蓦然悬空,四脚乱蹬着,龇牙喵呜叫了起来。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短短瞬间,姜忆安不由一愣,拧眉往四周扫视一番,道:“哪里来的猫?”
石松回道:“大少奶奶,这是外头的野猫,钻进府里寻食的,不过性子凶悍,若是饿极了,是会扑人咬人的。”
姜忆安纳罕。
乡间野猫她见过不少,野猫饿了还会到姜家肉铺里偷些碎肉吃,不过若是被发现了是要赶紧溜走的,却从未见这般厉害胆敢扑人的。
贺晋远似乎已习以为常,温声道:“给它些吃的,送到府外去吧。”
姜忆安忽地想起他出门时,石护卫和几个小厮那般谨慎的模样。
“以前夫君也被猫扑过吗?可被咬了?受伤了没有?”
贺晋远神色淡然,大掌虚握了握她的手,道:“曾有过几次,没什么大碍。”
主子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石松却眉头紧拧。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行路时那野猫忽地窜出来,几个抬步辇的小厮冷不防吓了一跳,步辇没抬稳翻了下去,主子也被摔折了一根肋骨,足养了三个月才好。
因为这事,那个小厮也被国公爷狠狠打了一顿板子,自那之后,主子便极少出院子了。
身为主子的贴身护卫,他自那之后也长了记性,主子再出门时,必定谨慎地盯着周围,再不让那些野生的猫儿狗儿靠近主子半分。
碎月塘近在眼前,贺晋远默然片刻,悄然松开了姜忆安的手,道:“娘子,去看荷花吧。”
姜忆安看了看忽然变空的手心,再抬头时,贺晋远已沿着青石阶循阶而下,步履平稳地走到了荷塘边。
虽然看不见,但那是自己年少时读书后常去的地方,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这一段路,不必她牵着他的手,他也能走过去。
他负手站在塘边。
正值春末夏初的季节,池塘里的荷花大都绽放了,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象到荷花亭亭玉立,葳蕤繁盛,朝霞似的颜色铺满塘面。
他一动不动地面向荷塘的方向,神色沉沉,默然许久,才在临塘边的石凳上坐下。
姜忆安提裙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
微风拂过耳畔,她看一会儿池塘中的荷花,再转过头来看一会儿男人的神色。
成亲不过一天,她已经发现,这臭石头虽言语温和,待人有礼,但大多时间是寡言少语,满腹沉郁的。
他神情虽然不辨喜怒,但她却看得出,他这会儿心情不太好。
姜忆安托腮盯着他的脸,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晋远的眼睛覆着黑缎,没有任何光感,她凝视着他的视线,还有明媚的日光,于他而言都与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没有区别。
姜忆安眨眨眼睛看着他,他不想开口,她便没有打破塘畔的寂静。
有冷风从塘面吹来,没有被握住的长指,泛起几分凉意。
贺晋远身姿笔挺地端坐在石凳上,长指蜷了蜷,唇角悄然抿直。
想起方才敬茶时四婶的话,修眉又拧紧了几分。
克妻之事,新婚之夜他便对她说过,可她根本毫不在意。
她是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便不会暗惩了四婶一番,可前事为鉴,做为她的丈夫,他不该让她冒一点儿风险。
况且,虽然眼前是一塘荷花,他却连陪她赏花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到,余生漫长,嫁给他这样无用的废人,实在是委屈了她。
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勇敢聪明,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她本值得更好的男子,陪她骑马赏花,陪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不该因为他被困在这方寸天地之中,度过晦暗无趣的人生。
他忽地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息之后,又沉默起来。
他已准备好了给她和离后的补偿,库房里那一笔丰厚的银子,足够她下半辈子生活无忧。
像她这样的女子坦率热诚,怀有一颗仁爱的心,大抵是对他一时同情心泛滥,才说出不会和离的话来。
也许过段时日,慢慢认清现实,她便会欣然接纳他的提议,与他和离。
逛了半个时辰的国公府,姜忆安与贺晋远慢慢走回了静思院。
期间,几个小厮一直抬着步辇在后面跟着,不过那步辇却没有派上用场。
石松目送大少爷与大少奶奶进了院子,期间没再遇到野猫,紧绷了一路的心总算放松下来。
南竹在院内等了许久才见主子回来,便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少爷少奶奶去敬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石松拧眉看了一眼正房的方向,粗声道:“是少奶奶想逛国公府,拉着少爷陪她走了许久。”
听石松说着原委,南竹渐渐瞪大了眼,眉头也拧了起来。
末了石松沉沉叹了口气,语气中颇为无奈担忧,“少爷今天必定累坏了,不知少奶奶等会儿还想做什么,你先去房外等着吧。”
这院里除了香草,还没有其他的丫鬟,往常端茶倒水近身伺候贺晋远的活儿都是南竹在做,听石松这样说,他便赶忙去了正房外听候吩咐。
果不其然,他刚到了廊檐下,便看到大少奶奶掀帘走了出来,微笑着对他道:“你去端些新鲜的果子来,记住先切成一块一块的,盛在碟子里,再拿几样小点心,另沏一壶红茶来。”
南竹默默抿紧了唇。
果子点心之类的,少爷平时不爱吃,就连喝茶,也只喜欢喝口感苦涩的酽茶,少奶奶要的这些想必都是她自己爱吃的,却没考虑少爷的喜好。
南竹默默等待了几息,没听到主子另外的吩咐,便只好去院子里的茶水房寻摸了一番。
贺晋远平时不用果子点心,是以院里的茶水房里也没有这些东西,南竹忙去了大厨房,端了一碟新鲜的果子,还有些才做的山楂糕、桂花糕,又另从茶盒里倒出些乌龙茶来沏了茶。
没多久,他便将这些东西送了过去。
正房次间,姜忆安看了看果碟里切好的苹果梨子,拿叉子扎了一块先尝了尝,又扎了一块送到贺晋远的唇边。
“夫君吃一块。”
贺晋远本要喝酽茶的。
只是这果肉送到了面前,似乎还散发着清淡的香甜,他微怔了片刻,略一颔首,道:“多谢娘子,我自己来吧。”
姜忆安把叉子递给他,见他细嚼慢咽吃了一块,心情顿时大好,笑眯眯道:“夫君多吃点。”
贺晋远默然几息。
本只是不忍拂却她的好意尝几口果子,可她的话似乎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他听完之后,便照着她的话做了,一连吃了好几块鲜切的果子。
口舌生津,清爽解渴。
姜忆安则拿了一只苹果在手里抛了抛,大口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她用得香甜,清脆的声音让人更觉有食欲,是以贺晋远吃了几块果肉后,又拈了两块桂花糕吃了,还喝了半盏茶。
南竹亲眼看到主子吃了果子,又吃了糕点,还喝了一盏茶,眼睛都要不可思议地瞪直了。
要知道,以前主子正经用的饭,都不及吃的这些零嘴多!
南竹看了看啃苹果的少奶奶,再看看面色似乎不像之前那样苍白的主子,想起一早主子还用了不少早饭,暗自高兴地握了握拳——少奶奶胃口好,说不定,与少奶奶相处的日子多了,少爷的胃口也能养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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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姜忆安(公益广告中):身体不好不爱运动怎么办?胃口不好不爱吃饭怎么办?简单,走起来,动起来,开开心心吃起来,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观众质疑:你胡说八道吧!这要是管用,你们家那口子怎么还病恹恹的呢?!
贺晋远(缓步走入,好言相劝):仁兄此言差矣,我这不是正在践行娘子的话?还望你也早日行动起来。
姜忆安(握拳,星星眼):夫君加油!

第16章 头一次觉得心里这么舒坦……
从老太太的荣禧堂回到晚香院,四太太崔氏摸了摸嘴角烫出的燎泡,越想越生气!
她竟然让一个刚嫁进门的丫头片子给欺辱了!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红绫刚端了盏茶进来,便看到夫人阴恻恻冷笑,招手对她道:“走,去一趟秋水院。”
秋水院住的可是那位柳姨娘,红绫会意地点点头,没多久,主仆两个脚下生风般到了柳姨娘的院子。
彼时柳姨娘正抱着通体雪白的爱宠狸奴与儿媳肖氏说话。
肖氏是她的儿子贺晋平的媳妇,去年才嫁进府的,平时贺晋平鲜少在府里,她不乐意见院里的几个通房,便常到秋水院消磨时间。
见到四太太进来,柳姨娘抱着猫儿起身,让丫鬟看座沏茶。
闲言寒暄两句,柳姨娘看到崔氏嘴角上的燎泡,道:“太太可是上火了?”
崔氏摸着嘴冷笑,瞥了一眼肖氏手腕上那样式寻常的玉镯子,清清嗓子道:“姨娘,有一件事,本不该我多嘴乱说的,可我实在是替你们不平,不说出来,我心里都难受。”
柳姨娘听她有话要说,便让丫鬟抱着狸奴出去,房里只留了儿媳肖氏坐听。
柳姨娘端着茶放到唇边抿了几口,道:“四太太说吧,你最是心善的,有什么事告诉我,这是你在行好事,哪个敢说你多嘴?”
崔氏冷笑着轻叹了口气,神秘地指了指东边的方向,压低声音道:“除了月华院的那位还能有谁?今天小姜氏敬茶,大太太给她的那镯子,哎呦可了不得,绝对是压箱底的好宝贝,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东西!”
柳姨娘闻言一双细眉拧紧,脸色如阴云般变幻几番,纤细的白指轻轻叩了叩桌案。
今天是那嫡长孙媳敬茶的日子,大太太都没让她去荣禧堂,就因着她是个妾室姨娘,新妇敬茶,她连进荣禧堂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本就欺人太甚,不过看在世子爷的面上,她也没过多计较!
可没想到大太太还藏了一手,偏心成这样,给她亲儿媳妇的见面礼那么好,给庶儿媳的见面礼却不值一提!
晋平虽是她这个姨娘生的,可世子爷早就说过,要大太太庶子嫡子一样看待,两个儿媳也该一样对待才是。
这看似是给儿媳手镯,其实分明是没把她这个姨娘放在眼里。
柳姨娘抬眸冷笑了笑,没说什么,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方道:“谁让人家是太太呢,想疼谁疼谁,连世子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崔氏附和几句,暗暗觑着她的神色,又说了会儿闲话,方才走了。
四太太一走,柳姨娘便理了理裙裳起身,吩咐肖氏道:“走,跟我去一趟大太太的院里问安。”
江氏给了小姜氏一只双凤镯,同是大房的儿媳,于情于理,也该给肖氏一只一模一样的!
身为嫡母一天,她就该尽嫡母的本分,不能偏心,否则别怪她这个当姨娘的让她难堪!
静思院的果点茶水,贺晋远用了一些。
到了午时用饭时,姜忆安暗暗观察着,他早膳时只用了三只包子半碗粥,午膳时不仅尝了两道菜,还用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
吃得多,才有力气,身体才结实,虽然他吃的这些根本没法与乡间汉子的饭量根比,但好歹还是有了一点起色。
“夫君吃饱了吗?”看到他搁下调羹,姜忆安问道。
贺晋远微一颔首,抬手触到旁边的羹汤,便给她盛了碗汤,送到她的面前,道:“娘子多用些。”
桌案上的饭菜都放在他最熟悉的位置,盛汤的时候,他动作虽慢,却没有泼洒出一点。
姜忆安喝了他亲手盛的汤,满足地笑了笑,转眼看到碟子里洁白的如意糕,随口夸赞了句:“大厨房手艺不错,这糕点看着也很好吃。”
她话音落下,贺晋远便挽起宽大的衣袖,伸手为她夹了块如意糕,准确地放在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娘子尝一块。”
姜忆安灿然一笑,看着他道:“多谢夫君。”
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听到她清越甜美的声音,贺晋远没说什么,唇角却悄然弯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用过午饭,姜忆安嘴里哼着乡间小曲儿,正打算与贺晋远到院外走一走时,夏荷忽然来了静思院,道:“大少奶奶,太太请您去一趟。”
姜忆安有些意外,“婆母找我有什么事?”
夏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少奶奶去了就知道了。”
姜忆安思忖片刻,婆母差她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来请,必然是有要事的,且没说让夫君一同去,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她想了会儿,便对贺晋远道:“夫君,那我去母亲院里一趟,你先自己散会儿步,等我回来再陪你。”
饭后溜达几圈有助于消食,他饭量增加了一些,也要注意脾胃与运动才行。
贺晋远略点了点头,温声道:“娘子去吧。”
姜忆安没再耽搁,很快与夏荷一起去了月华院。
到了房里,只见江夫人正坐在圈椅里喝药,姜忆安行礼时,好奇打量几眼婆母用的药,道:“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江夫人把药碗搁下,捂唇闷咳了几声,微笑看着她,道:“忆安,坐下说话。”
长媳进门,这还是娘儿俩头一遭私下说话。
江夫人想起长媳只带了个哑巴丫鬟和上了年纪的嬷嬷进门,想来也不够用,只是晋远不喜丫鬟进他的院子,与他商量不通,现在有了长媳,她便问问长媳的意思。
“院里伺候你和晋远的人够不够?要不我再拨四个丫鬟过去?”
姜忆安眨眨眼睛思量了一会儿。
她带高嬷嬷那个老货带到国公府来另有用处,不让她进屋伺候,能进屋的丫鬟只有香草一个,院里另有两个臭石头的贴身小厮,一个是为他端茶送水的,一个是近身护卫的,还缺了扫地的粗使丫鬟。
“不用四个,我平时也不爱人伺候,母亲打发来两个力气大的扫地丫鬟就行。”
江夫人点着头,忽地又捂唇沉闷地咳了几声,姜忆安上前帮她拍背顺气,直咳了一会子,江夫人方喘匀了气息,道:“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到我这里来要。晋远不便出门,你以后也不用每天到我这里晨昏定省,要是有事,我打发人叫你来。只是每个月逢五、逢十,小辈们都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你别忘了。”
这边江夫人嘱咐着姜忆安国公府里的事,忽地从次间走出个纤瘦的姑娘来。
姑娘穿着一身沉香色襦裙,发上戴着一支精巧的兰花簪,垂着眼帘,表情淡淡叫了声姜忆安大嫂,便低头站到了江夫人身后。
江夫人慈爱地笑了笑,看了眼姜忆安,忙介绍说:“这是你小妹嘉舒,她住在兰香院,你要是闲了就和她一起玩。”
她生了一子两女,大女儿贺嘉月三年前出嫁了,小女儿贺嘉舒今年十七岁,去年退了与将军府的婚事,性格清冷孤僻,平时只呆在屋里抄写古籍残本,很少出门。
今天她本该要与大嫂见面的,却依旧呆在院里不愿出来,还是她亲自去了趟兰香院,才把人带过来的。
江夫人话音刚落下,还没等姜忆安与小妹打招呼,正房的帘子忽地被人掀起。
柳姨娘带着儿媳肖氏、丫鬟玉钗,另有几个小丫鬟,一行人呼啦啦走了进来。
她瞥了一眼屋里,见姜忆安穿着石榴红的长裙,身材高挑纤细,生得一副好样貌,比她的儿媳肖氏强了不少,唇畔不由暗暗勾起一抹讥笑。
可惜了,生得好,命却不好,嫁给一个瞎子,以后有她的苦头吃。
江夫人看到柳姨娘柳眉倒竖,脸色也有些不快,急忙站了起来,道:“姨娘找我有事?”
柳姨娘轻飘飘睨了一眼姜忆安的手腕,只见她露出一段白藕似的手腕,腕上戴着只翠绿通透的玉镯,不由蹙起眉头,径直在江夫人对面坐了下来,冷冷开了口。
“太太,听说你给了长媳一只碧玉双凤镯,我原来还不信,这下可算是亲眼瞧见了。今天我来就是问问,太太给了晋远媳妇,为什么没给晋平媳妇?”
柳姨娘睨了眼江夫人渐渐变白的脸色,勾唇冷笑了几声,道:“难道太太身为嫡母,只认嫡媳,不认庶媳?我可记得世子爷明明白白说过,要你把晋平当亲生的儿子,把肖氏当亲儿媳的。”
柳姨娘嫁进国公府之前,曾在教坊司唱过曲儿,生了一副婉转动听的嗓子,但此时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极为尖细刺耳。
她说着话,江夫人坐立不安地听着,几番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上了嘴,连站在江夫人身后的贺嘉舒,也低头抿紧了唇,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婆母与小妹都不敢作声,姜忆安眉头拧紧,从柳姨娘的这番话里,理清了其中的关系。
她是公爹的妾室,那个庶子贺晋平是她生的,这回来月华院,便是要婆母给她的儿媳肖氏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姜忆安烦躁又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柳姨娘声声都在质问,婆母坐在她对面,眸中慌乱不安,手里的帕子几乎拧成一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妾室,就连她的继母罗氏那般精明算计,在别人面前,也还会做出贤惠温顺的模样来。
柳姨娘突地喝道:“世子爷的话,太太也忘了吗?”
听她提到世子爷,江夫人脸色几乎煞白成一张白纸,嘴唇都快要咬破了。
孙妈妈袖着双手,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旁劝道:“太太,镯子的事是有些不妥,世子爷怪罪下来,太太可担不起。”
江夫人想说什么,又颓然抿紧了唇。
孙妈妈说得不无道理,那只碧玉双凤镯是她的家传之物,特意留着传于她的亲儿媳的,可柳氏这样一闹,若是让世子爷知道了,非得怪她这个当嫡母的处事不公不可。
她的库房里还有一只差不多的镯子,虽样式略有不同,也是她家传的宝贝,江夫人嘴唇嗫嚅几下,对夏荷道:“你快去库房里找找,靠墙的那只红木柜里,有一只檀木匣子......”
“母亲,慢着。”没等江夫人说完,姜忆安突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微笑着转身看向柳姨娘,道:“姨娘为何来要镯子?”
柳姨娘脸上刚溢出的得意笑容凝住,转眸睨了她一眼,暗撇了撇嘴。
眼看江氏都要应下了,这个刚嫁进来的长孙媳竟忽然跳了出来,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柳姨娘轻嗤一声:“大少奶奶没听到我说,这是世子爷的话吗?”
姜忆安竖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姨娘这话说得不对,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方才说的是,公爹让婆母把庶弟也要当亲生的看,公爹可没说过让婆母给儿媳一样的镯子吧?”
柳姨娘捏着帕子一怔,柳眉拧了起来。
“大少奶奶是在强词夺理吧?这不是一回事吗?”
姜忆安微笑道:“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请问庶弟是孝敬姨娘多,还是孝敬太太多?而这位肖氏弟媳,是常在姨娘身边伺候,还是常在太太身边伺候?”
柳姨娘噎住,眸光幽冷地看了她一眼。
贺晋平是她生的,自小在她膝下养大,自然孝敬她多,肖氏是她的亲儿媳妇,自然是在她身边伺候。
论理,在别人家,太太不给庶媳和嫡媳一样的镯子也没什么可指责之处,可国公府的大房不一样——整个国公府都知道,她虽是妾室,可不比正房差多少!
柳姨娘不屑得轻笑一声,斜睨着姜忆安,用教训的口气道:“孝敬我多又如何?晋平、肖氏也是太太的儿子儿媳,不管怎么说,太太不该区别对待,这个道理,大少奶奶也该记在心上。”
说完,她冷冷看向江氏,一字一句地重声说:“太太,这可是世子爷说过的,还望太太谨记在心,今日太太要是不给平儿媳妇一只一样的镯子,那我只能告诉世子爷了。”
姜忆安秀眉压下,不由冷笑一声。
一个姨娘在正室面前这般有恃无恐,看来公爹对她实在偏宠得实在厉害。
她本以为她亲爹就够过分了,没想到公爹更胜一筹,也怪不得她这婆母性子那般软弱,大抵与她那公爹分不开干系。
姜忆安转了转乌黑的眼珠,视线从柳姨娘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金玉镯子移到肖氏那满头的珠翠,忽然挑起眉头,微笑着问:“请问弟妹进门时,姨娘可送与弟妹见面礼了?”
柳姨娘拧眉看了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平儿媳妇头上镶着东珠的金钗就是我送的,做婆婆哪有不给儿媳见面礼的,你问这个作甚?”
姜忆安双手抱臂,恍然哦了一声,朝她摊开了掌心。
“公爹说过太太应该对亲生的和庶出的都一样,那姨娘也得懂这个道理。既然姨娘给了弟妹金钗做见面礼,也该给我一份吧?”
柳姨娘一愣,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太太既已给了你,我为何还要给你?”
姜忆安笑了笑,慢悠悠道:“姨娘理直气壮带着儿媳来给太太要镯子,怎么自己却没这个觉悟?你这岂不是说别人一套,说自己又是另外一套?”
柳姨娘哑住片刻,怒气冲冲地道:“我想怎样就怎样,这里哪有你胡乱说嘴的份儿!”
姜忆安看了眼她气红的脸,噗嗤一笑,道:“姨娘先别恼羞成怒。话说回来,其实姨娘和公爹说的也有道理,虽有嫡庶之分,但到底都是同一个爹,对待小辈们该是一样。姨娘也不能光疼自己的儿子媳妇,也得多疼疼我们,嘉舒妹妹还没东珠金钗呢,姨娘也该给她一只吧?”
蓦然听到被点了名,贺嘉舒突地一怔,瞪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姜忆安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开口,她便低下头,暗暗舒了口气。
柳姨娘脸色由白转青,牙关怒然咬紧,“你可真是胡言乱语!她又不是我亲生的,我给她做什么?”
姜忆安反唇相讥,“那晋平兄弟也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为何要给他媳妇镯子?”
柳姨娘一噎,气得脸色又青了几分,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姜忆安似又忽地想起什么,又微笑着开口道:“对了,姨娘不光要给小妹金钗,一碗水要端平,大妹虽然出嫁了,这东珠金钗也不能没有她的份儿。”
柳姨娘胸脯沉沉起伏,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简直胡搅蛮缠!
她还没让江氏给平儿媳妇镯子呢,反被这小姜氏倒打一耙,还妄想要走她三只东珠金钗!
那可是世子爷给她的宫里的物件,稀罕贵重得很,别说三件了,她一件也不会送出去!
“姨娘,你把东珠金钗送给我吧,两位妹妹的,我也先代她们领着,”姜忆安微微一笑,瞥了眼房外朦胧的夜色,对她道,“姨娘也别在这里闲坐着了,时候不早了,我等不及,现在就去你院里拿吧。”
柳姨娘脸色铁青,缓缓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
她看了眼江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算了,太太,咱们都是当娘的,有为孩子们好的心意就行,不在乎什么镯子、金钗的。”
她撂下这句话,便冷着脸起身往外走去,姜忆安紧追两步跨出门槛,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姨娘,心意先不提,你还没给我见面礼,怎么就走了......”
听到她的话,柳姨娘顿了顿脚步,咬牙低哼一声,扶着玉钗的手走得更快了。
丫鬟儿媳紧跟在她身后,一行人几乎快步小跑着离开了月华院。
柳姨娘气势汹汹而来,却仓皇离开,江夫人头一次觉得心里这么舒坦,连胸口的郁气都消散了很多。
甚至那苦口的汤药,她也不觉得似往常那般难喝,高兴得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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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拧眉思考,叹气几声):软包子婆母,孤僻寡言的小妹,病弱眼瞎的夫君,都是战五渣啊,看来遇到事,还是得我一个人挽起袖子开打。
贺晋远(默然片刻,沉声开口):娘子,建议你对我重新评估,我只是眼瞎了,战力并不渣。

第17章 圆房的事,他不希望她这……
等姜忆安离开了月华院,江夫人记着往静思院添丫鬟的事,便对孙妈妈道:“妈妈去给三弟媳说一声,从外头挑两个勤快能干的丫鬟来,将人送到静思院去。”
国公府的中馈由三房太太谢氏打理,她只管给府里主子下人发月例的事,按例来说,每个院里该有四个粗使丫鬟,静思院只添两个还少了两个,剩下的等儿媳想要了,再慢慢添上。
她这几年精力越发不济,身边的事大都交给信得过的人做。
夏荷是她的得力丫鬟,会识字会算账,发放月例的事交给她打理。
孙妈妈是她的乳娘,跟在她身边多年,未出阁前便教她行事规矩,月例以外的事,她大都交给孙妈妈来做。
孙妈妈揣着手想了一回,道:“太太,何必再从外面买呢?大少奶奶院里急缺人手,在外面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况且就算挑回来,中不中用还另说,倒不如府里现有的丫鬟好,挑两个就是了。”
国公府的丫鬟是懂府里的规矩,免去了教导的麻烦,江夫人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你去挑几个来,有忆安相中的就留下,切记不要其他院里当差的丫鬟,从后面园子里挑两个打水扫地看园子的粗使丫鬟就是。”
孙妈妈点头应下,扯了扯嘴角笑道:“太太放心,我晓得轻重。”
想到刚嫁进来的长媳,江夫人脸上带笑,道:“妈妈,你看着,我这个儿媳妇怎么样?”
“太太不问,我也正想提呢,模样自然是极好的,”孙妈妈坐在那里喝了口茶,老脸绷紧了几分,“不过,那性情却是不好的,牙尖嘴利,掐尖要强,刚嫁进来第一天就得罪了四太太,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能高兴吗?这且不说,方才柳姨娘来了一趟也被她气走了,您与柳姨娘伤了和气,要是世子爷知道了,恐怕又得生气了!”
江夫人神色逐渐沉凝,抿唇没有作声。
她原觉得长媳不像她想得那般凶悍泼辣,可谓是机灵有急智的,可孙妈妈这样一说,又让她的心逐渐沉了下来。
“依我看,大少奶奶光顾着逞一时之快,倒不是个行事周全的,嫁做人妇,还是要伺候好丈夫,孝顺好长辈,做个端庄贤惠的妇人,让人挑不出错来,方能长久下去。”
江夫人垂头不语,这些年她在国公府行事谨慎,也是这样做的,就连世子爷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日子却没一天顺心过。
她闷闷叹了口气,心口有些发堵,“她年纪到底还小,刚嫁进来,以后慢慢改吧,妈妈以后也费心,多去规劝规劝。”
孙妈妈揣着双手端坐着,劝道:“太太,我看大少奶奶不是个稳当的,未必会伺候人。要是她照顾不好少爷,太太恐怕还得早做打算,给少爷纳个温柔懂事的妾室。”
这事江夫人还没想过,长媳刚嫁进门,无论如何她不能这个时候往静思院塞人。
“妈妈,那怎么行呢?不急于这一时,且往后看看再说吧。”
跟在太太身边伺候多年,这是头一次,提的意见被她拒绝了。
孙妈妈眉头一皱,眸色暗了暗。
入夜,不同于以往的漆黑如墨,静思院室内掌着灯,烛火悠亮。
沐浴过后,贺晋远身着白色中衣,身姿笔挺地坐在榻沿上,一双苍白瘦削的大掌搁在膝头。
男人乌黑的墨发披在肩头,黑色缎带覆着双眸,悠亮烛光下,苍白的下颌微微紧绷。
听到从浴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长指悄然蜷起,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姜忆安擦着一头缎子似的乌发,哼着小曲儿走了过来。
“夫君,今晚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昨晚成婚睡在一张榻上,她圆房后太累睡着了,醒来后便睡在了床榻里面,也没问过他平时喜欢睡在哪一边。
眼前虽是一片漆黑,这张床榻却是自己睡了多年的,贺晋远习惯睡在外侧。
夜晚辗转难眠时,他常坐在榻沿上,或是在房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娘子喜欢在哪边睡?”
姜忆安想了想,“在外边。”
她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早晨起来还习惯先去磨磨箱子里的杀猪刀,要是她睡里边,担心会吵醒他。
贺晋远唇角微抿,温声道:“好,那我睡里面吧。”
他说完,却依然稳如泰山般坐在榻沿边,丝毫没有上榻的意思。
姜忆安的头发都擦干了,再回头看他时,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有些奇怪,“夫君怎么不上榻躺着?”
贺晋远默然片刻,没说什么,大手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襟,掀开床帐上了榻。
他一躺下,姜忆安便甩掉脚上的软鞋,迫不及待地上了榻。
身畔的床榻微微凹陷,察觉到她忽地朝他压了过来,贺晋远猛然拉紧被子,严严实实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时候不早了......”床帐光线晦暗,他眉头悄然拧紧,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娘子早点睡吧。”
圆房的事,他不希望她这么主动。
不然待她以后有了和离的念头,只会后悔自己今日这般没有深思熟虑的举动。
姜忆安点了点头,俯身凑近他的脸,将他墨发上沾着的一根黑色线头捏了起来。
“怎么弄的?”
她疑惑地看了看那根丝线,不知他是从哪里蹭上的,再说她也不会做女红,这屋里连个针线筐都没有,怎么还有丝线呢?
靠近的一瞬,她沐浴过后的玫瑰馨香迎面扑来,贺晋远默然轻吸口气,薄唇紧抿。
“兴许是缎带脱落的丝线。”
他抬手指了指覆着眼睛的缎带,南竹手笨,给他洗缎带时揉搓坏了。
姜忆安暂时没有睡意,满头浓密的乌发随意地披在肩头,侧身撑腮盯着他双眸上的黑缎。
臭石头不爱说话,他们虽圆房成了夫妻,可话还没有说多少。
他的事,还有国公府的事,她知道得不多,夫妻夜话,她正要问问他。
“夫君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晋远默然。
自他的眼睛失明之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他亦不想再回忆当初那一幕。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开口,换做旁人兴许会觉得冷落尴尬,姜忆安却没有半分恼意,垂眸认真地看着他,说:“大夫怎么说?夫君还能不能治好?”
风从帐外吹来,带来一丝冷意,贺晋远不语,捏着被角的长指悄然握紧。
她也许很快就会意识到,嫁给他这样一个瞎子丈夫是有多么难以忍受,而陪伴在他身边,有多么无聊费神。
“可能性微乎其微。”半晌,他声音平静而淡漠地道。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自己的一缕乌发,眸光柔和地落在他眼前的缎带上。
“那夫君为什么要在眼睛上蒙着缎带呢?”
贺晋远默然片刻,淡淡地说:“太医说对眼睛有益。”
黑色缎带阻挡日光,不会让眼睛受到刺激,且浸泡过药汁,对眼睛有些许好处,只是这益处聊胜于无,他亦不想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引起别人过多的注意,即使她是他的枕边人,他也不想让她看到。
姜忆安凑近看了看他的缎带,却闻到有一股极清淡的香气,像是薄荷香,是她喜欢的气味。
可她却没发现他身上戴着香囊之类的东西,于是她低头轻轻嗅了嗅他的白色寝衣,原是他衣裳带的清淡薄荷香。
“是谁在帮夫君熏衣裳?”她好奇问道。
贺晋远身体紧绷,默了默,不知她为何这样问。
静思院没有丫鬟仆妇,衣裳是由南竹送到浣衣房里,由那边当差的丫鬟清洗的,至于衣裳上的熏香,是他习惯用了多年的,浣衣的丫鬟自然都晓得。
“浣衣房洗衣的丫鬟熏的,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低声问,嗓音莫名有几分干哑。
姜忆安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这香气好闻,有些稀罕罢了。
她看着他脸上覆着眼睛的黑缎,想起他出行要坐步辇的事,又问:“那夫君为何不用盲杖?”
大凡失明的人出门,都要依赖盲杖探路的,她发现他出门只坐步辇,院子里却没有盲杖,这样出门便会极不方便了。
贺晋远默然几息,抿紧了唇角,道:“我不习惯。”
使用盲杖探路,会让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一个瞎了的废人。
姜忆安:“哦。”
她想象了一下,自顾自点了点头。
他这样一个身姿笔挺的年轻公子,若是像瞎眼老头子一样拄着盲杖颤颤巍巍地探路,那模样确实有点丑。
“不习惯就不用,没事的。”她轻声道。
贺晋远微微一怔,因她没有劝说他用盲杖,而觉得有些意外。
姜忆安笑眯眯看着他,纤手覆住他的手背,轻握了握他的长指,道:“那我以后就做夫君的拐棍,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
贺晋远呼吸悄然一滞。
她是没读过什么书的,虽是伶牙俐齿,说出的话却并没有太多文采,如果她有一些学问,大抵会说“我以后做你的双眸“,而不是做一根拐棍。
可这样平实直白的话,却让他的心脏难以抑制地砰砰跳动起来。
晦暗的床帐内,他莫名屏住了呼吸,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是该告诉她他很感激她吗?还是要她不必多此一举,他早已习惯了之前的生活方式......
可姜忆安只是告诉他这句话,并非要等他回答她什么,就像如果明天早晨要出摊卖猪肉,她会简简单单告诉他辰时之前就要起床杀猪一样平常。
两人并没有紧挨着,一人一床锦被,中间隔着足够远的疏冷距离,却好似有温暖的热流缓缓笼罩了这一方空间。
贺晋远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一双纤细有力的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声音轻快得对他说:“夫君早些睡吧。”
贺晋远沉默抿唇。
他平时极少开口。
成亲这一天来与她说过的话,简直比以往几年还多。
她那句“拐棍”的话在他脑中盘旋横亘许久后,他用力闭了闭眼眸,将它抛出了脑外。
他不该为此神思不安,亦不该动摇自己的念头。
他们不会长久,她只是还没认识到这一点,等她清醒过来以后,他们迟早会走到和离的那一步。
兴许是太过劳累,他也有些困倦,身畔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也逐渐按捺下杂乱纷纭的思绪,闭眸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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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忆安(睡前聊天,相互熟悉,聊完天就困,闭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夫君把衣裳脱了吧。
贺晋远(瞬间胡思乱想,内心无法平静,装作淡定地开口):脱......脱衣裳做什么?
姜忆安(半眯着眼睛奇怪看他一下,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你还没换寝衣呢,穿着中衣睡觉能舒服吗?太晚了,快换了寝衣睡觉啦!
贺晋远:哦。

第18章 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翌日天色微亮,枝头还没响起雀鸟的啾鸣声,房里已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动。
贺晋远掀被起身,抬手摸了摸身畔,已空空如也,只余微凉的余温。
他掀被下榻,凭着记忆走到衣架旁,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夫君,你醒啦,这么早!”
话音落下,姜忆安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跃上廊下石阶,三两步走到了他身边。
温柔的晨风拂过,鸟雀轻快地叽叽喳喳叫起来,像动听的乐章。
贺晋远负手站在院里,姜忆安抬头看着他,神秘兮兮地道:“夫君猜猜我方才在做什么?”
他看不到她的模样,但听到她清越悦耳的声音,便能想象到她此时故作神秘的神情。
“是在......”贺晋远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动静,长眉微蹙,“在磨刀?”
他记得她有一箱杀猪刀,迎亲路上马车里总有金属碰撞箱底的声音,粗略估计,应该足有七八把,也不知她现在已不杀猪了,还带着这些刀做什么。
被他猜了出来,姜忆安有些意外,要不是确定他是刚刚睡足了才醒来,她真得怀疑是磨刀声吵醒了他。
贺晋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温声道:“娘子,这些刀需要每天都磨吗?”
“那倒不必,隔个三五天就要磨一回,不然要生锈了,我这一箱子八把杀猪刀都是宝贝,可不能坏掉了。”
“杀猪需要这么多刀吗?”贺晋远长眉微抬,有些好奇。
身为国公府嫡长孙,他自小是锦衣玉食、仆从伺候长大的,虽有不尽如意之处,但吃穿用度方面皆是旁人所不能及的,生活琐事自然也无需自己操心。
他连庖厨都极少去过,更没留意过杀猪卖肉的场面,饶是个状元,杀猪需用几把刀,他却一无所知。
姜忆安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耐心地解释道:“那是自然,放血要长刀,剔骨用尖刀,切肉则用直刀,剁肉还得重刀。每样一把还不够,另得备着一套,这些刀都是我用惯了的,每把刀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凝神听完,贺晋远受教地点了点头,温声赞道:“术业有专攻,娘子对这些刀了如指掌,想必杀猪的手艺也已炉火纯青。”
姜忆安对他的夸奖很受用,喜滋滋把磨好的杀猪刀都放回箱子里,刀具落箱时除了碰撞声,还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她抬脚踢上了箱盖,贺晋远却微微一怔。
听起来,她的宝贝箱子里,还装着那本圆房的册子,为何却被她压在了箱底?
他默然片刻,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出声提醒:“娘子,箱子里还有一本书。”
姜忆安想起来了,那本蓝色封皮教人圆房的书搁在了箱子底。
成亲那晚她翻过了,也照着书上的做了了,既然已经圆过房,这册子便没什么用处了。
“嗯,我看过一遍了,没什么用,放箱底垫刀吧。”
贺晋远怔在原地,良久,无声松了口气。
也好,没有那本册子,他与她以后只需同榻而眠,而无需再担心圆房的事。
辰时未至,两人开始用早饭。
今日的早饭,贺晋远还是吩咐大厨房做的。
除了两碟清淡小菜,还有水晶肴肉,百花酿藕,翡翠蒸饺,鸳鸯豆沙包,豆腐皮包子,另有两碗芙蓉燕窝粥,比前一日还丰盛些。
看着满桌好吃的早点,姜忆安眼神发亮,高兴地提起筷子,尝了几口酿藕。
她用着饭,贺晋远已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几个蒸饺与包子,道:“娘子磨刀受累了,多吃一些。”
姜忆安吃完包子,低头尝了尝燕窝粥,再抬头时,发现贺晋远已经用完了早点,一碗粥也快要见了底,胃口比昨日还要好些。
她吃得香甜,心里也高兴,落在他脸上的眸光笑意盈盈。
“夫君吃饱了吗?”
贺晋远点了点头,将调羹搁在碗里,将碗推回原处。
姜忆安仔细观察过了。
这桌子上的碗碟每次都会放在固定的地方,他看不见,却清楚地记得位置,是以他才能如常人般用饭,还能轻松自如地为她盛饭夹菜。
失明以后生活当中处处都是不便,所以这屋里的每一处摆设,都是依照他的习惯而定。
她留意着这些,除了把她的宝贝箱子搁在了床底,没有改变屋里的布置。
用完饭,姜忆安想起了一件事,她进门时的嫁妆搁在了外院的库房里,得去清点一下。
“夫君,库房在哪里?”
静思院的库房在另一边的小院中,距离并不远。
贺晋远指了指大约的位置,两人并肩走出院子的月亮门,姜忆安道:“夫君,今天出门你别坐步辇了,陪我走过去吧。”
话音落下,忽地想起她昨晚说过“做他的拐棍”,贺晋远默然立在原地,长指不自在地握了握。
还在他沉默间,姜忆安已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出了门。
主子要出门,石松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左右。
不过,这回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等他再转过头来,赫然发现,大少奶奶已经牵着大少爷的手往静思院外走去了!
大少爷竟然没坐步辇!
大少奶奶实在考虑不周,万一少爷路上磕了碰了,或是遇到野猫虫蛇了怎么办?
石松无奈地拧起浓眉,脚下生风,快步跟了上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姜忆安已经与贺晋远携手到了外院的库房。
石松撵上时,见主子没出什么意外,紧绷了一路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
院里有看守库房的丫鬟,香草也早在这里守着了。
大小姐嫁人那日路遇獒犬,有几个嫁妆箱子被撞翻了,担心有人趁机偷了箱子里的东西,她来回清点了几次,见数目都对得上,这才放了心。
姜忆安大略扫了眼库房里的东西,秀眉微压。
虽说箱子里的东西没少,但娘亲生前留下的那些东西,她只从亲爹继母手里讨回了一小部分,以后,她还要想法子慢慢都要过来才是!
在库房呆了一会儿子,日头也渐渐升上三竿,姜忆安与贺晋远携手出了外院。
谁料,刚出了外院没多久,突然从旁边的山石上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来。
那白猫居高临下地看着路过的人,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浑身雪白光滑的皮毛,忽然从半人高的石头上一跃而下,径直朝贺晋远身上扑去。
事情仅仅发生在瞬间。
石松原是跟在主子身边几步远处护卫,本是极近的距离,只不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来不及去擒住那狸奴。
那猫儿的动作甚是轻盈,不曾发出一点儿声响,饶是贺晋远耳力敏锐,也一时没有注意到身旁不同寻常的动静。
“少爷小心!”情急之下,石松提步飞奔过来的同时,用尽力气大喝一声!
贺晋远猛地顿住了脚步,姜忆安也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耳旁倏然刮过一道劲风,似有凛厉拳脚余势未消,贺晋远微微一愣,循声看向身旁,沉声道:“娘子,你怎么样?”
“我没事。”姜忆安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道。
几步远之外,石松只觉眼闪电般前闪过一道纤细的身形,再定睛看去时,大少奶奶已经移步到了大少爷的另一侧,手中还拎着那只意图攻击少爷的白猫!
姜忆安两只手指捏住那白猫奴的后颈,猫儿四爪悬空,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喵呜喵呜的凄厉叫声。
“就凭你,还想抓挠人?”
她抬手重重拍了下猫儿的屁股。
狸奴瞳孔微缩,惊恐地收回爪子,老老实实缩住身子,不敢再张牙舞爪。
石松缓缓咧开嘴角,握紧的斗大拳头也松开了。
没想到,大少奶奶一个女子,反应竟如此迅速,身手也如此敏捷!
先前他还觉得大少奶奶制伏獒犬全靠运气,如今亲眼见到她反应这么快,好像还有几分拳脚功夫,让他不由另眼相看。
以后有少奶奶陪在少爷身边,他再也不用担心少爷出门会受伤了!
姜忆安看了那猫几眼,转身看向石松,道:“石护卫,这猫不像野生的,倒像是家养的,你可知道这是哪个院里养的猫?”
石松挠头打量了几眼猫奴,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柳姨娘常抱着的那只狸奴,可又不太确定。
恰巧有个小丫鬟从山石后经过,姜忆安本想叫住她问一问,谁料她忽地提起裙摆咚咚咚跑远了,很快便走没了影儿,姜忆安只得作罢。
她将猫儿放回山石上,严肃警告道:“以后不要再伸爪子扑人,否则我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记住了吗?”
猫儿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似懂非懂地喵呜了几声。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道:“行了,今天就饶你一次,走吧。”
狸奴摇了摇尾巴,一跃踩上高高的山石,回头看了她一眼,喵喵叫了几声向远处跳去,转眼便消失在了眼前。
在山石后面看见姜忆安捉猫的丫鬟叫绿蕉,是四太太崔氏院里扫地的丫鬟。
从那边离开后,她飞跑回到院里,见到了红绫,便与她说起了刚才看见的事。
“绫姐姐,我看见那位刚嫁进门的大少奶奶捉了柳姨娘的猫儿,拎在手里头打呢,可吓人啦!”
红绫一愣,继而吃惊地挑起眉头——柳姨娘的猫儿是她的宝贝爱宠,那大少奶奶竟敢打她的猫儿,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红绫忙带着绿蕉进了屋,让她去跟四太太细说刚瞧见的事。
崔氏听完了绿蕉的话,忙道:“可是你亲眼见到的?”
绿蕉重重点了点头,说:“奴婢亲眼看见的,一点儿也不假。”
崔氏道:“大少奶奶可瞧见你了,问你什么了没有?”
绿蕉摇摇头,一五一十地道:“大少奶奶喊我了,可我害怕她院里那个黑脸的护卫,当没听见,跑远了。”
崔氏连夸了几句绿蕉做得好,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铜板来,想了想,又都放了回去,摸索了半天,咬牙从里面拿出一个铜板给了绿蕉当赏钱,让她去买果子吃。
崔氏打发走了绿蕉,红绫看了眼屋内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太太,多亏绿蕉机灵了一回,昨儿个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太太被大少奶奶下了脸,这次太太可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崔氏挑着眉头,嘴角噙笑与与自己的心腹丫头对视一眼,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柳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小姜氏打了她的猫儿,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小姜氏的!”
柳姨娘去大嫂院里要镯子,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要是以前,大嫂敢不给肖氏镯子?还不是因为那小姜氏横插一脚,柳姨娘才铩羽而归!
不消说,柳姨娘心里也对那小姜氏存着气,这次小姜氏打了她的狸奴,柳姨娘绝不会善罢甘休!
崔氏慢悠悠喝了口茶,茶水发烫,嘴角的燎泡未消,疼得她深深吸了口气。
她摸着嘴唇恨恨一笑。
那小姜氏刚嫁进门不知天高地厚,实在不懂规矩!
等她这次吃顿教训长长记性,知道这个国公府到底谁尊谁卑,谁大谁小,以后便再也不敢对她们这些长辈不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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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南竹(面带微笑,与石松碰了碰肩膀,小声嘀咕):哎,你有没有发现,少爷成亲后,胃口好了,睡眠也好了,咱们大少奶奶可真有招啊!
石松(蒲扇大的手掌握成拳头,狠狠点头表示赞同):岂止这些,少奶奶徒手擒猫反应极快,身手很是了得,改日若有机会,真想与少奶奶比试比试,一较高下!
姜忆安(听到两人嘀咕,笑眯眯冒了出来):石护卫,你要跟我比什么?杀猪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哦。
四房太太崔氏(一脸嫌弃,暗暗吐槽):瞧瞧静思院净住些不正常的人!杀猪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还好意思一再提及,大侄子还是状元呢,也不觉得娶个杀猪的媳妇丢人!
贺晋远(突然现身,神色沉凝):四婶此言差矣,侄子只觉娘子英姿飒爽,蕙质兰心,冰雪聪明,世上无人能及!

秋水院的小丫鬟玉扇抱着狸奴一路跑进了秋水院。
因为连惊带怕,气喘吁吁地进了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个劲地道:“姨娘,不好了,不好了.......”
柳姨娘正靠在美人榻上让玉钗揉肩捏腿,闻言细眉一拧,吐出嘴里润嗓的雪梨,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到底有什么事?”
话音方落,玉扇怀里便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喵呜声。
狸奴虚弱地趴在她的臂弯里,雪白的皮毛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柳姨娘大吃一惊,霍地起身下榻,玉钗忙伺候她穿上缀着珍珠的绣鞋。
“狸奴这是怎么了?”
玉扇忙道:“姨娘,狸奴的腿受伤了!”
柳姨娘接过狸奴看了一眼,登时柳眉倒竖,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个猫儿都看不好,要是狸奴有个三长两短,仔细你的皮!”
玉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姨娘让她平时看照狸奴,可狸奴调皮,常偷偷溜出了院子玩,今天狸奴又跑了出去,等她找到狸奴时,才发现它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腿上受了伤。
“姨娘,奴婢错了,请姨娘息怒。”
柳姨娘看清了狸奴腿上的伤,更是心疼生气,扬手就往玉扇脸上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重响,玉扇脸上登时出现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她捂着脸,直挺挺跪好,不敢吭一声。
柳姨娘咬牙切齿抬手,下一个巴掌将要落下时,四太太崔氏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姨娘,莫怪玉扇,这事不是她的错,”崔氏一阵风似地走进了正房,瞧见柳姨娘怀里受伤的猫儿,摇头晃脑啧啧几声,撇嘴低声说,“我的丫鬟亲眼看见,是才嫁进门的小姜氏抓住了姨娘的猫儿,还痛打了猫儿一顿!”
柳姨娘一怔,冷笑着点点头,“竟然是她,也只会是她!真是反了天了,她竟然敢打我的狸奴!”
狸奴的一条后腿汩汩冒着血,窝在柳姨娘臂弯里虚弱地缩着脑袋,柳姨娘心疼地抚摸了几下,连声吩咐玉钗去取了伤药来给猫儿包扎。
崔氏重叹几口气,道:“这伤可了不得,那小姜氏下了狠手,只怕猫儿的腿要废了。”
柳姨娘眉头紧锁,咬牙冷笑了几声。
暗暗觑着她变冷的脸色,崔氏唏嘘一番,劝道:“姨娘,我来你这儿,虽是告诉你小姜氏伤了你的猫,却不是要你与她置气的。你想想,她一个杀猪长大的,嫁进门时都提着一把刀,虎着呢,姨娘不要与她一般计较,咽下这口气算了。”
柳姨娘脸色愈发铁青,“四太太倒是大度,你有这般宽和,我却是不能的。”
要不是那刚嫁进门的小姜氏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江氏早就给她的儿媳补上一份镯子了,现在真是可笑,她没有同她多计较,她反倒先欺负她的猫儿了!
欺负她的猫儿,与上门欺负她有什么区别?
崔氏一听,忙又劝道:“哎呀,姨娘你毕竟是长辈,莫要与她一个小辈生气,这事儿就算了吧。”
柳姨娘只低头看着丫鬟给狸奴的腿上药,没有搭她的话。
等崔氏离开后,柳姨娘抱着腿上缠着厚厚几层细布的狸奴,心底的怒火越发压不住。
玉钗倒了盏茶端来,让她喝口茶消消气,低声道:“姨娘打算怎么办?”
柳姨娘冷声道:“小姜氏伤了狸奴,我势必得让她知道什么后果,不然今天她敢伤我的猫,以后就敢上门打我的脸,我岂能由着她放肆?”
玉钗看了看房内四周无人,遂压低声音说:“姨娘说得是,可四太太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柳姨娘垂眸细细思量了一番。
无利不起早,崔氏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煽风点火,想要挑唆她出头教训小姜氏。
想到这里,柳姨娘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慢声道:“我岂会着了崔氏的道儿?她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清楚?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江氏那病秧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小姜氏刚嫁进来就让我没脸,我正愁没由头整治她,现在她巴巴送上门来不是,我岂能轻易放过她?”
玉钗想了想,道:“姨娘是想去找大太太,让大太太做主罚那大少奶奶?”
江氏性子软,泥捏的人一般,奴婢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训斥一番了事,要是让她去罚小姜氏,顶多是言语斥责几句,有什么用?
柳姨娘抱着猫儿坐在美人榻上,看着她道:“说你聪明,这个时候偏又傻了?我去找江氏做什么,平白给我自己添堵?这件事也不用我自己出面,打发人去请世子爷来,让世子爷给我做主就是了。”
提到世子爷,玉钗眼睛不由一亮,道:“奴婢这就打发人去府外请世子爷,为姨娘您主持公道。”
过了晌午,静思院静悄悄的。
贺晋远在里间小憩,姜忆安没有午睡的习惯,叫了南竹过来,站在廊檐下低声与他说话。
贺晋远覆眼的药缎大都是经过他的手,她细细问过那浸泡药汁的缎带每日要戴多久,晚间能否解下来,毕竟一天到晚脑袋上勒着根缎带,眼睛也会不舒服。
“少奶奶,太医说过醒着时需要佩戴,晚间入睡时可以摘下。”南竹道。
只不过,少爷以往睡眠极少,那缎带大都覆在双眸上,如今晚间睡得踏实,便可以不用再一直带着。
姜忆安了然,又道:“少爷的眼睛除了覆药缎,可还试过其他的法子?”
她在清水镇时,有个经常进山打猎的猎户曾落下悬崖伤到了眼睛,原都以为他那眼睛是好不了了,谁料镇上的大夫给他针灸了三个月,猎户的眼睛竟奇迹般得好了。
她抱着乐观的想法,说不定贺晋远的眼睛用针灸试一试,有一天也能好呢!
可南竹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道:“大少奶奶,但凡能想到的法子,全都试过了,名医圣手请了不下上百个,都没效果。现在用得是太医院的冯大夫,每过一段时日,他会到咱们府上给少爷检查诊治眼睛。”
姜忆安拧眉点了点头,道:“夫君的眼睛,到底是因何受的伤?”
眼睛失明的原因,贺晋远没有告诉她,因怕触及当时的场景,勾起他伤心的回忆,她也没再追问。
可南竹听到她的话,却忽然沉默起来,脸也转到了一旁,抬起袖子抹起了眼泪。
嫁来短短两日,她已与石松、南竹熟悉起来。
前几次她看到南竹都是笑眯眯的,这次忽然看到他偷偷抹泪,姜忆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难道贺晋远眼睛失明,是他们主仆都不想提起的伤心过往?
看南竹一直低头抹眼掉泪,她便道:“先别说了,待会儿少爷要醒了,你去泡两盏茶来备着吧。”
南竹哽咽着擦了擦泪,应了一声去茶水房泡茶。
他刚离开没多久,院外忽然响起了愈来愈近的重重脚步声。
转眼间,玉钗带了四个丫鬟气势汹汹走进了静思院内。
她面无表情地环顾静思院一周,视线落定在廊檐下,瞧见了姜忆安的身影,唇边扯出抹冷笑。
“大少奶奶,你犯了错,世子爷罚你去跪祠堂,还请你跪足三日好好反省反省过错,时间不到,大少奶奶不许迈出祠堂一步!”
姜忆安:“?”
她蓦然愣住,下意识问道:“罚我跪祠堂?凭什么?”
玉钗冷冷一笑,也不解释,猛得一挥手,四个丫鬟便一拥而上,左右扯住了姜忆安的胳膊,作势要押着她往院外走。
玉钗高声道:“大少奶奶,我劝你现在就老老实实去祠堂跪着吧,若是去晚了,世子爷生起气来,你挨罚就不止三日了!”
来静思院前,因知道这大少奶奶有几分本事不好对付,几个丫鬟早商量好了,不等姜忆安动作便先发制人,所以此时都用力钳住了她的手腕和肩膀,不让她挣脱。
她们人多势众,本想这大少奶奶挣脱不得,只能乖乖随她们去往祠堂,谁料,还没押着她走一步,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袭来!
四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狼狈地掀翻在地,纷纷吃痛捂住了肚腹。
姜忆安慢条斯理地活动了几下手腕,利刃般的视线掠过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的丫鬟,定定落在玉钗的脸上。
玉钗瞬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道:“大少奶奶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连世子爷的话也不听了?”
姜忆安眯眼盯着她:“你是柳姨娘院里的丫鬟?”
玉钗只觉头皮一紧,冷汗都快流了出来,慌乱地点了点头,“是。”
姜忆安缓缓勾唇冷笑了一声,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秋水院走去。
秋水院中,柳姨娘双眼盈盈含泪,瞥了眼桌上细雾袅袅的熏香,捏着绣帕沾了沾眼角。
“世子爷,今天多亏你给妾身一个公道,要不是你为妾身做主,妾身只能任那小姜氏欺辱了。”
她勉强挤出两滴泪来,扑在贺知砚的怀里嘤嘤哭泣,轻薄衣衫遮着身子,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坏了嗓子还如何唱曲儿?”
屋里的香气浓郁,贺世子宿醉未消,醉眼朦胧半阖,视线在她胸前的起伏处流连,大手摩挲着她的腰身。
柳澜音能歌善舞,当年是名满京都的教坊司歌妓,嫁给他做妾多年,他们的儿子都已娶妻了,她依然身姿曼妙,容颜不减。
“那世子爷说,小姜氏对我这么不敬,是不是也有太太管教不严的责任?”柳姨娘捉住他游走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挠了几下,嗔怪地问。
香雾渐渐浓郁,贺世子打了个醉意十足的酒嗝,眸底浮荡起燥热春意,越发在她身上肆意揉捏起来。
“江氏做得不对,赶明儿我定然狠狠训斥她几句,叫她给你赔礼认错,赔你一对镯子可好?”
不是一只镯子,是一对,江氏没给她的,他要她加倍奉还。
柳姨娘勾了勾世子爷腰间的玉带,笑意荡漾。
服侍在里间的丫鬟知趣地退了出去。
屋里传出娇嗔调笑,丫鬟们站在廊檐外守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正在那粗喘娇笑开始不堪入耳时,秋水院的大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
姜忆安双手抱臂跨过了门槛。
劲风忽然吹过庭院,卷起她石榴红的裙摆。
她扫了一眼廊檐下的丫鬟,冷然勾唇一笑,昂首阔步朝正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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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下一章,看国公府嫡长孙媳大战世子爷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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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姜如意想嫁个满腹才华的温润君子,偏被一道圣旨赐婚给了裴家最不成器的三郎。
丈夫大字不识几个,粗鄙不堪,如乡野村汉无异,她捏着鼻子与他过了三年。
后来,她忍无可忍提出和离,本以为他不会同意,谁想他沉默着在和离书上按下指印。
她虽意外,却也十分惊喜,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裴家,再也不想与他有一丝一毫关系。
可回到娘家,姜家却犯了事。
囚禁的日子,院中冷冷清清,她怀念起与那个粗鄙丈夫吵吵闹闹的日子。
他粗鲁,莽撞,没有学识,不通琴棋书画,不懂风花雪月,在床榻之上,总是过度索求。
可被她冷落,他仍会耐心地喂她吃药,受了伤,也要逞强背她走路,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月,攀到山顶为她采下治病的雪莲。
咽气之前,那个男人从边关日夜不停地策马返回,杀神般砍出一条血路闯进姜府,赤红着眼睛抱紧了她。
“姜如意,老子不许你死!老子马上去请最好的大夫,就算只剩一口气,你也给老子坚持住!”
他还是那样粗鄙,姜如意恨恨瞪着他,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回到了洞房花烛那晚。
见到那张上辈子不愿多看一眼的脸,姜如意想,这辈子,她要治治他的臭毛病,与他好好过下去。
上辈子:恪守规矩小古板美人VS离经叛道狼狗糙汉
这辈子:戏精甜妹VS在老婆面前讲文明懂礼貌狼狗硬汉

第20章 一脚将世子爷踹了三丈远……
踹门的响动传到正房,里面窸窣的动静蓦然停了下来,娇喘也噤声似地消了音。
风从院外掠来,地上的落叶忽地打着旋儿飘起,转眼间,姜忆安踏过青石板上的落叶,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中。
眼看那大少奶奶越走越近,世子爷和姨娘还在屋里呢,一左一右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忙上前拦住了她。
“大少奶奶慢着,姨娘和世子爷在歇晌呢,没有吩咐你进去,你要在外面等着!”
说着话,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
世子爷在秋水院时,别说是大少奶奶了,大太太来了都得等传才能进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
姜忆安脚步微顿,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道:“既然如此,那你快去屋里传话,我来请教请教公爹和姨娘,要罚我跪祠堂,到底是因为我犯了什么错。”
丫鬟撇嘴一笑,冷冷地说:“大少奶奶,世子爷让你去跪祠堂,那自然有世子爷的道理,奴婢们劝你还是快去跪着吧,万一打扰了世子爷休息,只怕比着更厉害的罚还有呢!”
姜忆安轻嗤一声,懒得再废话,径直越过两人,抬手重重拍了几下紧闭的房门。
这几下拍得山响,两个丫鬟顿时急了,赶忙左右拦住了她,想用力将她推搡到院外去。
姜忆安看都没看她们一下,扬手为刃,在两人肩头各劈了一下。
她只稍稍使出了几分力道略做小惩,丫鬟们便觉肩膀蓦然一疼,胳膊也卸了力,别说再抬手了,连掌心也隐约有些发麻。
于是便都吃痛捂着胳膊急忙跑远了去,不敢再上前阻拦一步。
房里的人还没有动静,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门外,喝道:“里面的人听着,我来了,还不快出来说清楚!”
话音落下,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世子爷贺知砚提着根鎏金马鞭怒气冲冲地跨出了门槛。
他醉意消去几分,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冷冷看了一眼姜忆安,袍袖一甩,手里的马鞭几乎气急败坏地指到了她脸上。
“不懂规矩的混账,无法无天了简直,这里岂是你想进就进的?让你去祠堂跪着反省,你跑来做什么?”
别人家的儿媳被公爹骂混账,只怕早已羞愧难当捂脸哭着跑开了,姜忆安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客气地抬手拨开了指着她的马鞭。
“公爹骂谁混账呢?莫名其妙让我跪祠堂的人还不是混账呢,我怎么就是混账了?”
贺世子眯眼看了看她,眉间怒火缭绕,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爷,谁不对他恭恭敬敬?从来只有他说别人的份儿,没有敢跟他顶嘴的!
刚嫁进门的儿媳倒是胆大包天,竟敢跟他顶嘴不说,还敢反过来说他混账!
看来他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还不知道国公府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贺世子抖了抖手腕,将马鞭猛地一甩,那鞭子划破空气发出锐响,径直向姜忆安的肩头抽去!
这会儿捂着胳膊缩在远处的丫鬟都来不及反应,齐齐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似乎下一刻就会听到鞭子落在身上的声响。
然而预想当中的声音并没有响起,丫鬟悄悄睁开一点眼睛,不由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只见那大少奶奶一手负在身后,另一一手稳稳攥住了马鞭的一端,随后她缓缓将马鞭绕在手腕上,只是那么随意一拽,马鞭便从世子爷手中飞了出去,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她的手掌中。
贺世子额角青筋鼓起,几乎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
这个凶悍儿媳,不乖乖受罚不说,竟敢倒反天罡,从他手中抢走了鞭子!
姜忆安蹙眉看了眼手中的鎏金马鞭,再看一眼公爹。
凭心而论,她这公爹与贺晋远的相貌有相似之处,生了一副不错的皮囊,不跳脚时猛一看像个温和儒雅的翩翩君子,只是眼下这形象,完全与儒雅两字不沾边——本该是壮年的鼎盛之时,面色却泛着一层灰白,眼周也有一圈浓重的乌青,甚至脚步也有几分虚浮,臂力更令人惊讶,竟然比不过她一个女子,一看就是纵情酒色之辈,身体快被掏空了。
贺世子怒极反笑,指着她的鼻子冷声道:“你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抽我一鞭子?我倒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一个小官之家出身的儿媳,但凡她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他立刻让长子写了休书将她撵回娘家去!
姜忆安气定神闲地收了马鞭,微笑道:“公爹说笑了,你是长辈我是晚辈,我怎么敢做出抽您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看她还知晓些分寸,贺世子一震袍袖,暗沉如墨的脸色好转了几分,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那还不滚回去跪祠堂,跑这里生什么事?”
姜忆安转着手里的马鞭,保持着礼貌的态度,耐心地问他:“儿媳来这里,就是要问清楚,平白无故的,公爹为什么要罚我跪祠堂?”
“平白无故?你把姨娘的狸奴打伤了,还有脸跑到这里问我为什么?”贺世子脸色铁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紧走,回去反省,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没功夫与你说话。”
姜忆安眉头微微一拧。
想到捉狸奴时,那匆匆离开的小丫鬟,心中瞬间明白了其中来龙去脉。
原来竟是有人向柳姨娘报信,污蔑她伤了狸奴。
“公爹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打伤了狸奴,可有证据?是谁亲眼见到的?又是哪个告诉柳姨娘的?要是不说清楚就想让我认下这个错——”
“不好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缓缓弯唇一笑,随手甩下了手里的马鞭。
那划破空气的一声霹雳锐响,让贺世子不觉眉心一跳,刚熄了几分的怒火又猛然跳了出来。
“胡搅蛮缠!你犯了错不认罚,还跑到我面前大放厥词!再不回去跪祠堂,就禁足三个月,不许出门!”
江夫人扶着夏荷的手匆匆赶到秋水院的时候,恰听到了这句话,她心里一惊,脚步踉跄了几下,险些被秋水院的门槛绊倒。
她的丫鬟看到玉钗带着秋水院的丫鬟气势汹汹去了静思院,一问才知道世子爷要罚长媳禁足,她听到了消息紧赶慢赶过来,好在遥遥看到马鞭握在长媳手里,才悄然松了口气。
“世子爷消消气。”江夫人快走了一路,简直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捂着胸口沉闷地咳了几声,看了看倔强地梗着脖子的长媳,再看了眼脸色铁青的丈夫,忙道,“世子爷,儿媳刚进门不懂规矩,她犯了什么错我替她道歉,您别罚她禁足。”
贺世子拧眉扫了眼江夫人,重重冷哼一声,劈头盖脸地骂道:“江氏你这个蠢妇,这就是你娶进门的好儿媳妇?身为婆母,你怎么教导她的?”
江夫人脸色发白,低声下气地道:“世子爷,一切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没有尽到教导的责任,让儿媳冲撞了世子爷。”
她轻轻拉住了姜忆安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媳妇,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还不快给你公爹道歉?说句认错的话,世子爷就不生气了。”
姜忆安秀眉下压,沉沉看了婆母几眼。
婆母胆小怕事,软弱可欺,这样不分对错地劝她息事宁人,实在让她觉得窝火!
她沉默片刻,缓缓深吸口气,对江夫人道:“婆母说得不对,我没有错,为何要认错?”
江夫人只觉胸口一堵,险些又喘不上气来。
好心劝导长媳,长媳非但不领情,还拒不认错,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她抿紧了唇,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对贺世子说:“世子爷,媳妇年轻气盛,还是孩子脾性,世子爷大度一些不要与她计较,等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教导她一番。”
话音方落,柳姨娘款款走出了房,道:“太太说这样的话,我却不敢相信,谁知道大少奶奶挨了几句训斥,会不会长记性?”
她靠在门框上慢慢摇着团扇,眼神轻飘飘落在姜忆安身上,又移到江夫人那张挂着冷汗的苍白脸庞上,眼尾一挑,弯唇笑了笑。
“既然太太这会子也来了,不如就现场教导教导大少奶奶,犯了错,该怎么样认罚,才能让世子爷消气。”
贺世子眉头紧锁,阴沉着脸色,不耐烦地看了眼江夫人:“听姨娘的,你现在就给我教导这个不孝的儿媳!”
江夫人垂下头,死死抿紧了唇。
若是能让世子爷消气不罚儿媳,让她怎样认错都是可以的,可当着丫鬟的面训斥长媳,她却不能这样做。
长媳刚嫁进门来,便当着柳姨娘和丫鬟的面被婆母教导训斥,以后她在国公府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江夫人嘴唇颤了颤,用力挤出一点笑容,躬身向贺世子求情:“世子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导儿媳国公府的规矩。我这就把儿媳带回去,让她在静思院好好反省,等她想通了,我再带她来给世子爷赔礼道歉。”
贺世子脸色黑如锅底,眼底满是不耐。
长媳打搅了他的好事已让他十分生气,现下江氏车轱辘话来回说了一遍,更让他耐心耗尽,懒得再与她浪费口舌。
柳姨娘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贺世子瞧见了,遂想起那双凤镯的事,便瞪眼对江夫人喝道:“你做的好事,我还没有与你算账,先前你给姜氏的镯子,再给肖氏一只,一碗水都端不平,如何做得了嫡母!”
江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连连点头说:“妾身记下了,稍后就打发人送来。”
她这般做小伏低规矩行事,贺世子脸色总算好转几分,“行了,都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碍眼,若有下次......”
他刚说完,姜忆安冷冷一笑,立掌示意他闭嘴。
“公爹慢着,闹了半天,我打伤狸奴的事还没搞清楚呢,现在连婆母的镯子都要上了,身为国公府世子,你就是这样当家做主处理家事的?”
像是本来快要熄灭的火堆突然又添了把干柴,贺世子的心头怒火腾一下蹿了起来。
“你放肆,本世子如何处理家事,你一个刚嫁进来的儿媳,只有听凭吩咐的道理,哪有你说嘴的份儿?”
姜忆安倒是没有理会他的训斥,而是不慌不忙地看向柳姨娘,
“姨娘说我打伤了狸奴,可有证据?”
柳姨娘悠闲地摇着团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玉扇,玉扇便忙去里间将狸奴抱了过来。
狸奴虚弱的喵呜几声,柳姨娘接过猫儿抱在怀里,疼惜地摸了摸它的后腿,示意贺世子瞧真切了。
“世子爷,狸奴都被大少奶奶伤成这样了,丫鬟看得清清楚楚,狸奴腿上的伤也是真的,这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地方?”
说着,柳姨娘瞥了眼江夫人,幽幽叹道:“我知道因为镯子的事,太太和大少奶奶心里都埋怨我,可是大少奶奶和太太对我有气,尽管朝我身上撒就是了,猫儿又没做错什么,打伤它的腿做什么?这得多狠的心,怎么下得去手......”
姜忆安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姨娘,谁给你送的信?把人叫来,我有话要当面问她。”
听见这话,贺世子怒气陡然升了起来,抬手指着她道:“怎么,你有错不认,还要胡乱攀扯起旁人来?”
姜忆安不恼不怒,神色很是平静,微笑着道:“这话错了,我看公爹不敢把送信的人找来,是因为把错硬扣在我头上,心虚吧?”
贺世子哑住,狠瞪了一眼不服气的儿媳,一连声吩咐道:“去把四太太院里的丫鬟叫过来,当面与她对质,看她到底还有什么话说!”
没多久,四太太崔氏带着小丫鬟绿蕉快步进了院。
一进院子,她便看到那位刚嫁进门的大少奶奶立在廊檐下的柱子旁。
只不过,这大少奶奶不是她预想当中被训斥后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双手抱臂高抬着下巴,唇角还微微扬起,一副神情轻松等待看好戏的模样。
崔氏看了眼绿蕉,心头突然莫名一慌。
万一这丫头看错眼了怎么办?
遂拉住她用极低的声音问:“你可看清那小姜氏打柳姨娘的猫儿了?”
绿蕉无比笃定地点点头,“太太,奴婢亲眼看见了,绝对不会有假。”
崔氏放心地弯了弯唇,低声叮嘱她几句把事情往大了说,方挺直了腰板,含笑快步走了过去。
“哎呀,大哥大嫂姨娘,我来晚了,绿蕉我亲自带来了,这就让她一五一十告诉世子爷和姨娘,当时都看到了什么。”
绿蕉低头恭恭敬敬朝贺世子屈膝行了一礼,道:“奴婢看见大少奶奶捉了姨娘的狸奴,拎着狸奴的脖子举起来,还狠狠打了狸奴。”
话音刚落,姜忆安秀眉微抬,看着她道:“那你可看清,我是怎么打的狸奴?”
绿蕉看了眼崔氏,见崔氏朝她使了个放心说出来的眼神,便清了清嗓子道:“奴婢看见大少奶奶往狸奴身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只打了一巴掌?”姜忆安微微勾起唇角,视线意味深长得在四太太和绿蕉身上打了个转儿,“后来呢?你看到我打了狸奴一巴掌,之后我又做了什么?”
贺世子喝了她一句住嘴,问道:“你可看见她亲眼打伤狸奴的腿了没有?”
绿蕉微微一愣,继而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喊我,我没有答应,就赶忙回了院子,没瞧见她伤了狸奴的腿。”
贺世子冷冷一笑,这丫鬟虽没亲眼看到姜氏动手伤了狸奴的腿,可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除了她还会有谁?
他一震袍袖,冷声道:“行了,你要证据,狸奴在这里了,人证也在这里了,这下你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姜忆安哑然失笑,不可思议地挑起眉头。
这也叫人证?公爹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实在让人觉得无语!
她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之所以会捉了狸奴,是因为我与夫君走在路上,狸奴无缘无故便从石头上扑下来咬人。我捉了它,给了它一巴掌长长记性,过后就将它放走了。丫鬟看到的,恰好就是我打了狸奴那一巴掌的时候。除了丫鬟这个人证,我身边也有证人,当时在场的还有夫君与石护卫,我说的话是真是假,公爹一问便知。”
贺世子耐心告罄,狠狠瞪了她几眼。
什么人证物证真真假假的,实在聒噪!他是世子,说她有错就是有错,岂容她在这里胡搅蛮缠?
今日坏了他的好事,他实在来气,若不让长媳当着众人的面认错受罚,他枉为国公府世子!
“来人,把姜氏给我绑了关到祠堂去,饿她三天不许吃饭,什么时候磕头认错了,什么时候再给我放出来!”
听到这话,江夫人身子吓得一抖,若不是夏荷急忙扶住了她,她当真要晕倒过去。
柳姨娘则抱着怀里的狸奴,眼尾得意地扬了起来。
崔氏拿帕子掩着唇,好不容易才忍下笑意。
秋水院的丫鬟一听,巴不得在世子爷面前表现一番,于是几个丫鬟争先恐后上前要去拿姜忆安。
只是还没等她们靠近一步,只听啪的一声鞭响,姜忆安抖了抖手里的马鞭,径直向廊柱一甩,浑圆的柱子立刻留下一道清晰的闪电状鞭痕!
“谁再敢上前一步,姑奶奶我今天就抽你们了!”
她扬鞭隔空点了点,丫鬟们捂脸尖叫着向后退去,再没一个人敢上前。
姜忆安冷笑道:“公爹昏聩糊涂,只信了片面之词,便故意冤枉我,逼我认错。我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跪在祠堂反省,再关在院里禁足一段时日,可要是公爹是非不分的名声传出去,丢人的可不是我这个刚进门的儿媳。”
贺世子脸色黑如锅底,气得原地转了几圈,突地转身回房摘了墙上的剑提在手中,气势汹汹地走出房来。
在国公府中,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这个丫头片子,句句都在讽刺他这个公爹,他今天非得教训她一顿不可!
江夫人看到世子爷提剑奔了过来,只觉膝盖一软,颤抖着膝行上前跪抱住了他的腿,道:“世子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贺世子一把推开了江夫人,狠狠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别拦着我,混账东西,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孝顺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夫人沉闷地咳嗽着,不顾身上的疼痛膝行几步抱住了贺世子的腿,嘶哑着嗓音对姜忆安道:“媳妇,你快跑啊,还站着干什么?”
公爹那一脚踹在了婆母的身上,姜忆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阴沉的面孔,眸光越来越冷。
她缓缓放下手腕上缠着的马鞭,扔了鞭子大步向前走了过去。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夏荷好不容易刚扶起了江夫人,却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大少奶奶几步走到了世子爷面前。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贺世子手里的剑还没拔出来,便被大少奶奶连人带剑一脚踹飞到了廊檐边的三级石阶下,直挺挺躺在了庭院的青石板上!
丫鬟们震惊不已,一个个立时尖叫起来,“大少奶奶打世子爷了!大少奶奶打世子爷了!”
贺世子躺在地上捂着肚腹,豆大的冷汗从额上坠落,疼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柳姨娘慌忙放下狸奴,提着裙摆跑到贺世子跟前,搀着他的胳膊起身,道:“世子爷,你没事吧?”
崔氏震惊之余回过神来,看到姜忆安冷冷扫了她一眼,顿时头皮一紧,怕触到霉头,忙不迭扶着丫鬟的手躲到了一边去。
贺世子坐在地上,疼得冷汗浸透了衣衫,咬牙切齿挤出句话来:“去,去找人来,把这个无法无天竟敢打老子的混账东西关到祠堂去,家法伺候!”
话音刚落,突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老太太扶着三太太谢氏的胳膊走了进来。
她看了眼灰头土脸坐在地上的长子,拧眉喝道:“放肆,你喝了二两黄酒不回屋好好歇着,在这里发什么邪火?你好歹是她的公爹,与个小辈打了起来,还有没有公爹的样子!”
老太太呵斥了一句,贺知砚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扶着柳姨娘的胳膊咬牙站了起来。
“母亲怎么来了?”
他捂着肚腹站着,脸色黑沉的不像话,昨晚的醉意被长媳一脚踹了个一干二净,此时他神思清醒得很,看见老太太,不由不自在地甩了甩袍袖。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这院里都吵闹成这样了,我不瞎也不聋,还能不知道?你既还叫我一声母亲,就听我一句话,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莫要再闹了。”
贺知砚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肋骨,突然吃痛嘶了一声,柳姨娘搀扶着他,忙道:“老太太,您老人家看看,世子爷都被大少奶奶打成什么样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犯错,无法无天不懂规矩,别说是我们公府之家,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儿媳妇打公爹的道理!这事不能就这样轻易翻篇,您得罚她啊!”
老太太看了眼姜忆安,便见她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行了个礼,脸上既无愧意也无忐忑,而是很平静地解释道:“祖母,公爹先是踹了婆母一脚,儿媳后又踹了公爹一脚,一脚抵一脚,扯平了。”
柳姨娘冷笑了几声,道:“大少奶奶可真是会算账,世子爷原没多少力气,不过轻轻踢了太太一脚,你倒好,直接一脚将世子爷踹了三丈远,如何能扯平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转头问旁边的丫鬟:“这事是缘何而起?到底是为的什么缘故?”
崔氏本躲在一旁,见老太太来了,便忙凑了过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高声道:“原是大少奶奶先打伤了姨娘的狸奴,才生出了这一系列的事端来。”
狸奴的事还没掰扯清楚,姜忆安正要开口,院外突地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她微微一愣,循声向院门处看去。
石松等人抬着步辇稳步走进院中,贺晋远高面无表情地坐在步辇上,覆着双眸的黑色缎带随风拂动。
他下了步辇,负手立在院中,面朝着老太太的方向行了一礼,道:“祖母,孙儿来迟了。听说父亲因为娘子伤了姨娘的狸奴要罚她,孙儿来此,便是为了做证。当时娘子动手捉了狸奴,是因为狸奴扑咬孙儿在先,而娘子捉了它以后,并没有伤它分毫便放它离去。狸奴受伤,并非是娘子所为,而是想必有其他缘故,父亲误会了。”
贺世子吃痛捂着肚腹,舔了舔牙根只觉一股血腥味溢出,竟往地上呸出一口带血的痰沫来。
门牙差点被儿媳踹掉两颗,他眼前一黑,气得额上青筋乱蹦,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手指抖了几抖,指着贺晋远斥道:“你做证有什么用?你自然是偏向她的!说不定就是你们俩一伙打伤了狸奴,我不相信!你老子被她一脚踹出血来,今天我倒是要告诉你,这等悍妇国公府是容不下了,你立刻休了她,把她赶出府去!”
一语落下,整个院子突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刚嫁进国公府来不到三天的长孙媳就要被休出门,这可是满京城都没听说过的事!
围观的人神情各异,崔氏拿帕子掩着唇暗笑,谢氏搀着老太太不做声,江夫人被踹伤了腿坐在台阶上动弹不得,听见这话无力地捂住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汩汩流了下来。
只有姜忆安毫不在意公爹的话,双手抱臂悠闲地靠在廊柱旁,微微挑眉看向贺晋远,
像是察觉到她凝视他的视线,贺晋远突然朝她的方向微微偏过头去。
他面朝着她的方向,神色平静而坚定地开口:“父亲,恕儿子不能遵命。娘子没有任何有错处,分明是父亲冤枉了她,父亲理当向娘子道歉,而不是逼着儿子休妻。”
顿了顿,他掷地有声地道:“儿子还要告诉父亲一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休妻。”
姜忆安弯唇笑看着他,心情大好地吹了吹额前的碎发。
她就知道,臭石头不可能会答应他爹的话。
贺世子脸色黑如锅底,若不是胸腹作痛,几乎登时原地跳了起来。
放肆,放肆,太不像话了,连儿子都不敬老子,竟敢与他这样说话了!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贺晋远便沉声道:“如果父亲执意不相信我与娘子的话,那就等祖父回来查明真相吧。”
听到儿子提起国公爷,贺知砚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绷着嘴角不说话了。
老太太冷着脸责骂他几句,道:“喝了酒不说安安分分地歇着,一味地偏信房里人的话,还想提剑杀人,越发不成体统了,哪有个当爹的样子?等你爹回来,还不臭骂你一顿!”
贺知砚低着头不说话,老太太斥责了几句,又对江夫人道:“他吃醉了酒行事没分寸,你也别往心里去。”
见江夫人欠身点了点头,老太太缓缓环顾四周,对院里的丫鬟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说出去,但凡外面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查出来是从谁嘴里漏出去的,立时发卖出去!”
说完,老太太又看了眼将长子踹飞的嫡孙媳,稀疏的眉头往下压了压,道:“请大夫来给你婆婆看看伤。”
之后,便由崔氏与谢氏一左一右搀着离开了。
姜忆安也搀着江夫人回了月华院。
江夫人的腿被贺世子的靴尖重重踢了一下,虽没有伤筋动骨,走起路来还是疼的。
但她忍着没皱一下眉头,怕家丑传出去,也没有让人请大夫,只是对姜忆安道:“不妨事,歇一晚就好了,不早了,你与晋远回房去吧,不用担心我。”
婆母是个有委屈要忍着,有泪都往肚里咽的人,这性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姜忆安也没说什么。
院里有照顾婆母的丫鬟嬷嬷,夏荷是个细心的,这里也用不着她伺候,于是她便打算与贺晋远一起回静思院。
只是出了院子,她习惯性要去牵起他的手,贺晋远却突然将手负了起来,温声对她道:“娘子,我坐步辇回去吧。”
姜忆安眨眨眼睛看着他,他神色淡淡的,不见什么情绪,仿佛忘记了她以前说过,要牵着他的手走路回去的事。
她眉头微微一皱,执意要去牵他的手:“从这里回我们的院子又不远,一会儿就走回去了,夫君何必要乘步辇?我们一起......”
话未说完,她便已捉住了他的手,只是刚碰到他的掌心,他苍白瘦削的手掌便像被刺到似的,明显瑟缩了一下。
姜忆安一愣,急忙翻过他的手心来看。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亘在苍白的掌心中,湿漉漉的血迹还没干涸,在他掌心中蜿蜒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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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给他包扎。
那一脚踹的公爹门牙差点磕掉,还狼狈地吐出血沫来,姜忆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现在看到贺晋远掌心的血痕,她急忙抓着他的手,唇角紧抿着,秀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夫君,哪个不长眼的伤到你了?告诉我,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贺晋远没有作声,姜忆安瞪大眼睛看着他,忽地看到他平直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有点气恼,没好气地抓着他的手摇了好几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你说啊!”
贺晋远轻轻握住她的手,长指稍一用力,将她柔韧的纤指贴近掌心,唇角又往上扬了半分。
“娘子,是我自己不小心,与旁人无关。”
姜忆安:“哦?”
真的假的,该不会是替他的小厮遮掩吧?
她抬眸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石松。
顶着大少奶奶利刃般的审视眼神,石松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摸了摸头,露出一个“少爷说得是真的,少奶奶不要误会”的复杂表情。
姜忆安:“......”
她找到机会,问石松到底是怎么回事,石松解释道:“少爷听说少奶奶与世子爷在姨娘的院子起了争执,急着要去寻少奶奶,我们还没来得及备步辇,少爷就出了门,不小心绊倒划伤了手......”
回到静思院,从箱底找出金创药,姜忆安给贺晋远清洗了伤口上药。
她上药的动作很娴熟,将白色药膏均匀地抹在他掌心的伤处,然后用细布轻而稳地缠住他的伤口。
“我有时候会跟叔父进山抓野猪,野猪和家猪不同,力气大跑得快,叔父偶尔会受伤,这药是常备的,抹三回,伤口就彻底好了。”
贺晋远微微低头,似在垂眸注视她的模样。
以前他刚双目失明时,也曾夜深人静时,撇下小厮独自出过门。
信步不知走到了何处,跌倒绊倒常有,有时划破了手,有时碰到了额角,这些小伤,他从不觉得疼痛,也从没上过药,甚至根本不曾在意过。
只有这一回,明明她在为他上药,他却莫名觉得有一点疼,甚至,这点疼意从掌心逐渐蔓延到了心底。
他默然吸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不易察觉,但姜忆安还是发现了。
她把他手上的细布打了个好看蝶结,拿出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摸出块松子糖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
“夫君忍着点,吃糖就不疼了。”
贺晋远怔了一会儿。
他从来不爱吃糖。
小时候曾吃过一回松子糖。
那是他刚刚三岁开始启蒙读书的时候,有一天从书房回来后,他走到窗外,听到父亲在责骂母亲。
他进了屋,父亲看也没看他一眼便甩袖走了,而母亲眼睛红红的,脸上带着泪痕,却给了他一把松子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夸他读书认真。
松子糖,记忆当中只有苦涩的味道。
可此时,一点甜意悄然从舌尖化开。
“夫君,好吃吗?”
笑吟吟的清越声音响起,将他的思绪蓦然拉回。
贺晋远默然片刻,微微动了动包扎好的手掌。
她力气大,性子直,却很细心体贴,包扎的伤口这样好,连那一丝丝疼意也消失不见了。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这样好的姑娘悉心照顾?
“好吃,多谢娘子。”他艰涩地动了动唇,静默几瞬后,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静思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即便双目失明,去往院中各处也和常人无异。
姜忆安看着他去了跨院的书房,之后那两扇房门轻轻阖上,隔绝了她一直注视着他的视线。
她有些好奇。
贺晋远没办法看书,也不知道去书房做什么,她坐不住,在书房外探头探脑来回转了好几圈,本想进去看一看,不过到底没有打扰他。
她看见南竹在院外守着,便将他叫过来问话。
“少爷什么时候开始招猫惦记的?”
那天突然出现一只野猫扑人,姑且可以算作意外,可府里养的狸奴竟单单扑咬他,实在太奇怪了。
难道猫儿随主人,也生了一双势利眼,欺负他是个瞎子?
世子爷打了江夫人,却被大少奶奶重重踹了一脚的事,南竹已经听说了。
整个府里,除了国公爷,没有人敢教训世子爷,大少奶奶却做到了!
现在见了大少奶奶,他便目露崇拜,笑眯眯露出一对虎牙。
“好像......是少爷失明之后,偶尔出门时,会遇到野猫扑袭。”
“是只扑他一个,还是也会扑别的人?”姜忆安道。
南竹凝神想了一会儿,眉头紧压。
“不只少爷,以前有时也会扑路过的丫鬟,二太太、三太太院里的丫鬟都被扑过,先前府里野猫多,大太太让人都捉了送出去了,现在已经不大常见了。”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野猫扑人倒尚在情理之中,许是饿坏了想寻食吃,柳姨娘那猫儿一看就是个爱宠,根本不可能饿肚子的,怎还会莫名其妙扑人?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贺晋远的衣袍常有清淡的薄荷香。
她记得清水镇的周大哥有一次对她说过,猫儿不喜欢薄荷香,若是闻过这种气味,便会牢牢记住,还会性情大变扑咬人的。
周大哥学问好,见多识广,说得自然不会有错的。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想着等有机会要抓一只野猫回来试试,看看到底是不是贺晋远身上的薄荷香在招猫儿。
傍晚,喝过了药,江夫人坐在炕几旁,让丫鬟夏荷给她涂药。
世子爷那一脚踢在了她小腿靠近膝盖的地方。
那重重一脚似乎用尽了他的力道,现下,她腿上的淤青足有碗口般大小。
夏荷拿了活血化瘀的药给她抹着,江夫人闭眸靠在枕上,疼的额角泛起细密的冷汗。
夏荷抿唇涂着药,忍不住劝道:“太太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这活血化瘀的药未必管用。”
再者,世子爷这一脚虽是踢在了腿上,保不齐还伤到了夫人的身体,夫人身子骨本就病弱,日日汤药不离口,若是病情再加重可就坏了。
江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捂着胸口迟疑了一会儿。
腿上疼是疼,可这还是其次,她感觉自己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来气似的。
江夫人还没开口,孙妈妈袖着手从外面走了进来。
夏荷方才的话她都听见了,进来后她没吭声,先是垂眼上下打量了夏荷几眼,方看着江夫人重声道:“太太万不能请大夫。”
江夫人看她有话要叮嘱,便请孙妈妈坐下,让夏荷先收了药膏出去歇着。
屋里没了旁人,孙妈妈坐在江夫人对面,紧绷着脸说:“太太怎么不想想,要是请大夫来看,别人岂不是知道世子爷那一脚把你踢狠了?要是传到府外去,别人在背后该怎么议论世子爷?”
“说他宠妾灭妻,偏心姨娘,为了一只受伤的猫儿,连正妻都打了?那岂不是坏了世子爷的名声?”
江夫人低头没作声,手指绞着帕子,眼眶有些泛红。
细细一想,孙妈妈提醒得不无道理。
虽说成婚这么多年,世子爷未曾对她温柔体贴过,可也没有动手打过她。
今天这一回,是他喝酒犯了糊涂,才做出这样的事。
夫妻一体,她不能不顾及他的名声。
孙妈妈睨她一眼,道:“太太千万不要忘了,在这国公府里中,凡事要多忍让,要顺着丈夫,讨好妯娌,孝敬公婆,如若不然,以后怎还能有顺心如意的好日子?”
江夫人捂着发闷的胸口,唇边泛起苦笑。
嫁到国公府这些年,她处处小心谨慎,百般忍让顺从,可从没觉得顺心如意过,还不知道闭眼咽气之前,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不过,她是一个商户之家的女儿,嫁进国公府是实打实的高攀。
论出身,比不上三位妯娌,论样貌,比不上世子爷的妾室,况且老太太是国公爷的续弦,世子爷不是她亲生的,她这个国公府的长媳,在婆母面前也处处难为,不受待见。
她不忍让顺从,又有什么办法?
她的长子双目失明,她的小女儿还没定亲,以后还要靠老太太、妯娌和世子爷照顾庇护,她得小心逢迎,委屈求全,不能得罪了任何一个。
江夫人眼中含泪,默叹了口气,道:“妈妈说得是。”
孙妈妈先前曾在高门大户中当过教导嬷嬷,最是懂人情世故规矩礼仪的,她刚出生时,爹娘便特意花了一大笔银子请她来当乳娘,这些年,孙妈妈一直陪在她身边,不仅奶她长大,还处处教导指点她,让她受了不少教诲。
孙妈妈想起今日姜忆安分外出格的举动,眉头一沉,老脸绷紧了几分。
“太太,说句不该说的,大少奶奶今天也太过分了,哪有做儿媳妇的踹公爹的道理?这要是传扬出去,外人怎么看待国公府?以下犯上,忤逆长辈,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不孝,别人岂不会笑话我们国公府连孝道都没有了!”
“大少奶奶嫁进门不到三天,祸事已经闯了好几遭,先是没读过女诫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又与四太太起了冲突,现在好了,她连柳姨娘都不放在眼里,还把世子爷给打了!太太要是不管束她,照她这样下去,国公府迟早让她掀个底朝天,以后她闯了大祸连累了太太和大少爷,可就哭都都来不及了!”
江夫人捂唇沉闷地咳嗽了几声,一时没有作声。
要搁在以前,孙妈妈给她讲这些道理,她是再同意不过的。
但长媳嫁进来这两天,虽是像孙妈妈说的闯了些祸,可那都是事出有因的,并不是她的错。
孙妈妈眼神咄咄,拧眉盯着不说话的江夫人,严肃了语气教导说:“太太,世子爷被打了,心里定然有气,你得拿出态度来管束管束大少奶奶,让世子爷消了气才行。”
江夫人默了半晌,说:“可是,这次明明是世子爷有错在先。”
孙妈妈皱眉瞥了她一眼,冷冷哼道:“太太可不能这样想,世子爷是什么身份?就算世子爷有错,那也是得太太去赔礼道歉的,哪有让世子爷受气的道理?太太待会儿可别忘了亲自给世子爷送些膏药去,让他消消气。”
江夫人又沉默了半晌。
以前她觉得孙妈妈的话极有道理,每次世子爷与她置气,都是她先去赔礼道歉的。
可这一回,她却不想去了。
江夫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妈妈,我腿疼,等会儿打发夏荷去秋水院送药吧。”
孙妈妈皱了眉头,但看江夫人实在是伤了腿不便行走,便只好歇了让她去亲自道歉的心思,拔高了声调说:“太太必得记住我的话,光去给世子爷送药还不成,太太必得严厉管束大少奶奶才行!”
江夫人唇角紧抿,道:“妈妈说,该怎么管束她?”
孙妈妈唇角往上挑了几分,立刻道:“太太受伤了,不便出门,教导大少奶奶的事就由我来代劳吧!太太放心,明天我就去静思院教导她,不出一个月,我定然能将她教导好了,再不让她生事。”
江夫人眉心一跳,忙说:“妈妈不必着急,过段时日再说吧,媳妇刚嫁进来几日,想来还没习惯国公府的规矩呢。”
孙妈妈不由冷笑起来,“太太,你也太心软了,大少奶奶闯了祸,你不想尽快管住她,还一味放纵她!要是世子爷生起气来,给了太太一纸休书,太太哭都找不到地方,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江夫人猛得一怔,死死咬紧了唇,眼圈泛红落下泪来。
她不能被世子爷休了,只要还活着一日,她就不能离了国公府,离了儿女。
说罢,见江夫人一味地抹泪不吭声,孙妈妈袖了手站在炕沿边,沉着脸,语气也冷了几分。
“老身一心为太太着想,要是夫人觉得老身说的没用,那老身明日就离了国公府,回老家算了。”
离了孙妈妈,身边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了,江夫人忙道:“妈妈别生气,你要教导媳妇就教导,不过教导的事好好与她说,莫要气着她。”
秋水院里,贺知砚半靠在榻上,让柳姨娘拿巾帕裹着寒冰给他的脸消肿。
长媳那一脚将自己踹飞在地上,脸磕到地上肿起来半边,疼得他连口茶水都难以喝下。
庶子贺晋平在国子监读书,柳姨娘打发人给他送了信,让他回家照顾世子爷。
此时他与妻子肖氏站在旁边伺候,看着父亲那高高肿起青紫交错的半边脸,道:“爹,大嫂下脚也太狠了。”
贺世子张了张嘴,奈何半边脸肿了嘴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含糊不清地骂了句。
柳姨娘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贺晋平会意,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药瓶来,说:“爹,这是肖氏让我给您送来的红花油,消肿止痛的,抹上立时见效。”
贺知砚抬了抬下巴,柳姨娘便将药瓶接了过来看了看,倒出几滴药油来涂在他的脸上。
这药油果然是好的,脸上火辣辣的肿痛消减了不少,贺知砚指了指桌上的茶,柳姨娘便亲手端到他唇边。
贺知砚抿了几口茶,一想到正妻与长媳,脸色登时黑沉如墨!
庶媳庶子都知道孝敬,柳氏也是个可心疼人的,惟有江氏与小姜氏可恶,还有他那嫡长子竟也这般向着他媳妇,竟敢忤逆他这个当爹的了!
正在这时,夏荷来秋水院给世子爷送药油,她刚走到正房外,便被玉钗拦了下来。
玉钗瞧见她手里揣着一只瓷瓶,便知是江夫人打发她来送药的,她让夏荷在外头等着,掀了帘子进屋回话,“世子爷,姨娘,太太打发人来送药了。”
柳姨娘慢慢摇着团扇,闻言笑看着贺世子,道:“世子爷,太太虽没有亲自来,打发丫鬟来送药,也还是惦记您的。”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贺知砚怒气横生,劈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啪地摔了粉碎。
“让她的人滚,本世子不要她的药!”
江氏这个蠢妇,他早晚要休了她!
柳氏温柔体贴,庶子以后也是个有出息的,比那瞎了眼的长子孝顺多了!
以后他找到机会休了江氏,便扶了柳氏当正室,将这国公府的爵位传给晋平,把那不孝顺的长子长媳统统赶出国公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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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除了她,后面还有四个从锦翠园挑来的丫鬟紧紧跟着。
昨晚与江夫人说定了教导大少奶奶的事,她一早就来了,顺便一并将这四个挑出来的丫鬟带了过来,
其中一个叫碧月的,趁着旁人不注意,上前几步悄声问她:“妈妈,我娘说,这回我去静思院服侍,一定能进屋伺候大少爷,是真的吗?”
孙妈妈袖着双手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
大少奶奶刚嫁进国公府,只带了两个服侍的,一个哑巴丫鬟,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这两个都是不中用的,她身边没有用得着的人,现今挑到静思院服侍的丫鬟,定然能进屋伺候。
碧月她娘是个会来事的,前天晚上置了一桌席面请她吃酒,酒席半夜方散,临走时还往她手里塞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对她说:“妈妈,我那个女孩在锦翠园看园子,终日守着一院子花草,连主子的影儿都见不到,她是个机灵的,要是以后她有造化,我还要来谢你呢!”
想到这儿,孙妈妈又看了碧月一眼,见她穿着月白衫儿,胸脯鼓鼓的,生了一张白生生的圆脸,细长的柳叶眉,说话时嗓音软软细细的,瞧着眉眼也是个伶俐的,便又笑了笑。
她这样一笑,碧月也定了几分心,低低说了两句好话谢孙妈妈,眼看前面便到了静思院,便故意落后几步,与其他几个丫鬟前后脚进了院子。
香草刚从院里的茶水房提了一壶热茶出来,抬眼看见孙妈妈几个人,不由意外地顿住了脚步。
她提着壶摆了摆手,嘴里咿咿呀呀几句,问这么多人来院里做什么,孙妈妈没有回答,只是绷紧了脸问她:“丫头,大少奶奶起床了吗?”
香草愣了一愣,现在天色刚亮,时辰还早,大小姐还在屋里睡着呢!
不过,看孙妈妈来者不善的样子,也不知大清早来生什么事,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指了指手里的水壶,示意要去正房里送茶。
孙妈妈见状,只当姜忆安已起床了,便严肃地道:“你即刻去屋里告诉大少奶奶,就说老身带着丫鬟来见大少奶奶,叫她快些出来。”
说罢,孙妈妈也没站着,径自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等待。
香草提着壶进了屋,进门时便反身将房门关了,隔绝了孙妈妈冷肃探究的视线。
她掀开帘子走到里间外,咚咚咚连敲六下里间的门唤姜忆安起床。
她没法张口说话,这是她与大小姐约定好的方式。
不一会儿,屋里响起窸窣的动静,姜忆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吩咐说:“香草,进来。”
香草进了屋,见大小姐还没起身,便轻轻把茶壶搁到了桌子上。
姜忆安撩开床帐探出头来,先在屋里看了一圈,没见到贺晋远的影子,香草见状便比划着告诉她,“大小姐,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在房里。”
姜忆安睡眼惺忪地抓了两把额前乱糟糟翘起的乌发,视线落在榻上同样凌乱的锦被上。
她昨晚累了,上榻前给贺晋远换了伤药,没说几句话便睡着了。
半夜睡觉时感觉有只蚊虫在耳边飞,于是迷迷糊糊间好像在榻上翻滚了几遭,也不知影响他睡觉没有。
她掀被下了榻,套上软鞋,正打算坐到梳妆镜前梳一梳头发,香草急忙拉着她的衣袖,让她隔着窗子往外看。
院里那棵绿油油的海棠树下,孙妈妈袖着手绷着脸坐在石凳上,四个丫鬟一溜排开站在她身后,个个低着头垂着手,恭敬无比。
姜忆安眼睛微微眯起,好笑地说:“这大早上的,孙妈妈怎么来了?莫非是昨天给了公爹一记窝心脚,她要来管束我?”
而且俨然这架势,并非是做做样子而已,竟还严肃着老脸坐在院里等着,好像分不清自己是主子还是下人,要到这里耍威风教训人。
姜忆安本想要快些起床梳发洗漱去找贺晋远,眼下也不急了,打算先与孙妈妈过一过招。
不过孙妈妈是婆母身边的老人,也不好与她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她歪靠在美人榻上想了会儿,对香草道:“去给孙妈妈送盏茶喝着,就说我有事,让她先在外边等着,再去把高嬷嬷叫来。”
高嬷嬷自打陪嫁到国公府,一直住在后边的罩院里,借口扭着了老腰躲清闲,轻易不到正院来。
香草先送了一盏茶给孙妈妈,然后穿过正房旁边的游廊去了后罩院。
孙妈妈端着茶抿了几口,再抬眼时,便看到那哑巴丫鬟领着姜家那个高嬷嬷出来了。
这个老货她见过的,当初陪着江夫人去姜家提亲,她便跟在姜家夫人罗氏身旁,是她身边得脸得势的人。
见她过来,孙妈妈端坐着没动。
高嬷嬷露出笑脸与她打了个招呼,孙妈妈只是略点了点头,连话都没说一句,便低头喝茶去了。
高嬷嬷看了孙妈妈几眼,再看看她后边站着的几个丫鬟,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不高兴地甩了下袖子,嘴里嘀咕着进了正房。
刚走进了里间,姜忆安便从美人榻上跳了下来。
她头发没梳,寝衣也没换,乱蓬蓬的一头乌发,白着一张小脸,惶恐不安地往外看了几眼,一脸慌张地拉着高嬷嬷坐下。
“嬷嬷听说了昨天我踹了公爹的事?”
高嬷嬷暗撇了撇嘴,这么大的事国公府一夜间就传遍了,她也早就听说了。
她清了清嗓子冷笑:“大小姐这么英勇,比在家里还过火,发生这样的事,老奴一点儿不奇怪。”
姜忆安竖指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嬷嬷别嘲笑我了,事情我已经做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看看外面来的人——”
高嬷嬷顺着她指的方向向外看去,隔着窗子看到孙妈妈那张严肃紧绷的老脸,眉头不禁一拧。
“我刚嫁进来就闯了这么大的祸,婆母嫌我不懂事,打发孙妈妈教导我来了。”姜忆安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吸吸鼻子似乎要哭出来,“嬷嬷,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懂什么规矩,脑袋又笨,什么东西都记不住,教导是教导不好的。孙妈妈若是只罚我也就罢了,怕就怕公爹要借此把我撵出府去,那我可怎么办啊?”
高嬷嬷眉头皱紧,想起世子爷曾狠声吩咐姑爷把大少奶奶休了的事。
虽说姑爷明言表示不会休妻,但那也不过是出于当丈夫的维护妻子的脸面而已,若是大小姐再闯出什么祸事来,姑爷还能再维护她?
况且......
高嬷嬷暗暗冷笑。
这几日她冷眼旁观,晚上大小姐和姑爷一次水都没叫过,连房都没圆,姑爷只怕对她也不喜欢。
当初陪大小姐嫁到国公府时,罗夫人可亲自与她说过,大小姐不定什么时候会被姑爷克死,左右不会太长时间,但在此之前,千万不能让她被休了,否则可就丢了姜家的大脸了!
高嬷嬷脸色变幻不定,一时冷笑一时撇嘴一时皱眉,姜忆安静等了她半天,还不见她说话,忽地起身说:“算了,我被休就被休了吧,反正我还有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可以依靠,这国公府也没什么好的,我正想回娘家去呢......”
一语未完,高嬷嬷急忙拉住了她,一连声劝道:“大小姐别着急,万万不能回娘家去!老奴在你身边,有什么事,老奴冲锋上阵向前,帮你多分担就是。”
姜忆安微微一笑,拍了拍高嬷嬷的肩头,道:“嬷嬷,你帮我就是帮姜家,等回娘家那天,我一定让爹娘好好犒赏你。”
房外,孙妈妈一盏茶都喝尽了,还不见大少奶奶从屋里出来。
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院子里也热了,竟还不见个人影!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热汗,脸色黑如锅底,眼底几乎喷出怒火来。
等了这么久,大少奶奶还不出来相见,实在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再等不下去,重重冷哼一声起身,正打算带着丫鬟去屋里时,正房的门忽地打开,姜忆安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绛色的襦裙,头发挽了个温婉的发髻,显得柔顺了不少。
缓步走到孙妈妈面前,她灿然笑道:“不好意思,让妈妈久等了,妈妈来找我有何事?”
孙妈妈脸色愈发阴沉,嘴角往下耷拉几分。
大少奶奶将她晾在外边半天,实在不懂礼数!
但现下见了面,大少奶奶脸上带笑又说着客气的话,她也不好劈头盖脸数落起来,于是闷闷呼出一口气,重声道:“夫人打发我来教导大少奶奶国公府的规矩,我看大少奶奶什么规矩都不懂,实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从今天起,大少奶奶要好好跟着老身学规矩,一言一行皆要注意,不能再像昨天那般凶悍!”
姜忆安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道:“多谢,让妈妈费心了。”
孙妈妈有些意外,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
但看到大少奶奶一脸虚心受教地点了点头,不像做假,便冷脸哼了一声,道:“这四个丫鬟是太太吩咐拨到静思院的,大少奶奶身边没有大丫鬟,就让碧月和桃红当大丫鬟进屋里伺候,另外两个在院里做粗活。”
孙妈妈使了个眼色,碧月和桃红便上前行礼问安。
姜忆安看了两人几眼,爽快地笑着道:“婆母和妈妈挑的丫鬟,一定是可用的,那就都按照妈妈说的来,我没意见。”
见她尚有几分懂事,孙妈妈沉冷的脸色好了些,清清嗓子道:“既然这样,老身也就不多说了,今天我来,先教大奶奶学会一样规矩——跪着敬茶。”
说完,她在石凳上坐了,指了指旁边的青石板地面,道:“我看这里就很适合学规矩,大少奶奶总会下跪吧?先在这里跪上半个时辰。”
姜忆安不慌不忙地笑了笑,道:“妈妈先别急,我也从娘家带了嬷嬷来,要跟着你学规矩,还得经过她同意才行。”
话音刚落下,高嬷嬷便从屋里脚不沾地得飞快走了出来,一边上前走着一边大声嚷嚷说:“让我们大小姐下跪?孙妈妈你在说笑吧,我们家大小姐嫁到国公府之前,可是学过规矩礼仪的!孙妈妈这样说,是觉得姜家不会教导女儿,来了国公府,还要接受你的教导才成吗?”
孙妈妈眉头一拧,板着脸看向高嬷嬷,道:“这是太太的意思,老身只是来办事的,还望嬷嬷配合老身,莫要为难。”
高嬷嬷冷笑走上前,叉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们大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要听你的话,我可不会!你想糊弄我这个老婆子,别妄想了!说什么太太的意思,昨儿个我们大小姐踹了世子爷,还不是为了太太出气?太太这么不念大小姐的好,反过来要教导大小姐,太太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人吗?太太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你这等刁奴挑唆太太,才让太太一时犯了糊涂!你在这里耀武扬威欺负人,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要是惹恼了我,啐你一脸唾沫!”
孙妈妈气得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高嬷嬷,一张脸黑云密布,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她是个有脸面有身份的人,月华院的丫鬟们对她从来毕恭毕敬的,不承想大少奶奶带来的老货竟敢这样当面指着鼻子骂她!
她也叉起了腰,破口骂道:“你不过是个小门小户来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来这里讲规矩是讨了太太的示下,你既进了国公府的大门,就得按照国公府的规矩来!亏你还是陪嫁来的,我看你是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半点人事也不懂了!别把你以前的那副做派带过来,这里容不得你放肆!”
高嬷嬷朝地上重重呸了一口唾沫,大步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往外走,道:“你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就跟我去太太面前对质!”
孙妈妈干瘦五短,高嬷嬷膀大肥圆,她用力揪住孙妈妈的衣襟,孙妈妈本不想走,奈何却半点挣脱不得。
“你还打着太太的幌子在这里放屁呢!我们大小姐不敢说什么,我豁出这张老脸当面去问问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太让你到这里插手大少奶奶屋里丫鬟的事,还让我们大小姐跪着敬茶?大小姐在娘家的时候老奴还得给她下跪呢,轮得到你这个老不死的坐在这里受我们大小姐的跪拜?你眼里没个尊卑大小,都快要踩到我们头上欺负来了,你现在就跟我去找太太去!”
孙妈妈挣不开她,急得脸色恼红,碧月桃红忙上前劝解,姜忆安也拉住了高嬷嬷,劝道:“算了,算了,嬷嬷少说两句吧,快别吵了。”
高嬷嬷嚷着说了句,“大小姐你别管!”,推推搡搡揪着孙妈妈走了出去。
剩下四个丫鬟站在院里大眼瞪小眼,既不知道眼下情形是该跟着出去,还是留在院里等大少奶奶吩咐。
其中一个小丫鬟眨了眨眼睛,吃惊地捂住嘴说:“老天爷,大少奶奶院里的人好生厉害,连孙妈妈都被骂了!”
另一个看上去有些笨笨的小丫鬟,用力点了点头。
姜忆安按了按额角,似是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
“高嬷嬷就是这么个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我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旁人都没敢接话,惟有碧月抬头看着她笑道:“嬷嬷也是为了大少奶奶好。”
姜忆安打量了她一眼,碧月笑着自我介绍说:“奴婢原是在锦翠园看园子的,是太太挑了我来院里服侍少爷少奶奶的。”
姜忆安秀眉微抬,点头笑了笑。
孙妈妈方才说了让碧月与桃红当大丫鬟,那就且让她们进屋伺候吧。
“既然是太太派你们来的,以后你与桃红就在屋里当差,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看好屋子里的东西,另有差事我再吩咐你们。”
碧月方才还提着心,怕大少奶奶把她们打发了出去,现下终于顺利进了房里,提起的心放到了肚子里,高兴地哎了一声。
倒是桃红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行了个礼应下差事。
高嬷嬷与孙妈妈怎么去月华院找太太评理,姜忆安没在意,反正婆母是个耳根子软又不愿生事的人,两个老货吵起来,她最后一定会选择自己担错息事宁人。
安排好了新来的四个丫鬟,姜忆安便带着香草出了院子,找到一处偏僻的山石旁,捉了只黑色的野猫回来。
野猫不老实,她把猫关在笼子里,从柜子里找了件贺晋远的衣裳。
他惯爱穿黑色锦袍,衣柜里都是同色的衣裳,就连袖子上的绣金云纹都是一样的,姜忆安随手拿了件嗅了嗅,衣裳还留着淡淡的类似薄荷的清香。
她蹲在笼子前,抖着袍子在野猫跟前晃了晃,那关在笼子里的野猫,登时一跃跳了起来,双眼睁大四足后蹬,朝着衣裳呜呜喵叫几声,龇牙便扑了过来。
铁笼关着,猫儿自然扑不到衣裳,姜忆安将衣裳收了起来,吩咐香草把野猫放还到府外去。
她之前怀疑贺晋远招猫,现在差不多下了定论,他衣裳上淡淡的香气与众不同,也许这种特殊的熏香会吸引到野物。
已将近午时,外院的书房中,贺晋远默然独坐其中。
桌案之上,一坛酒已下去半坛,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酒气。
阵风吹过大开的窗牖,他身后的黑色缎带随风翻飞。
忽然有女子清亮的笑声从窗外飘来,贺晋远恍然一怔,猛地循声转过头去。
凝神听了片刻,那笑声却再没出现,他唇角悄然抿直,抬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清透的酒水似冬日寒霜,清冽苦涩,可舌尖却留着一抹松子糖的味道,半坛烈酒咽进喉中,也难以忘记那甘甜的余韵。
一个心怀愧疚活在世上的废人,何德何能如此幸运?
更何况,靠近他这样命格强硬的人,迟早会变得不幸。
贺晋远微微抿紧了唇,苍白瘦削的手掌摸向酒坛,正欲将半坛酒一饮而尽时,掌心却蓦然一疼。
掌间伤处包扎的细布松散了些许,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缠住了他的长指。
烈酒入喉,本能短暂浇熄心中的地狱烈火,但他沉默许久,缓缓将酒坛放回了原处。
书房外,南竹伸长脖子不断往外眺望,心中暗暗着急。
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少爷还不回院里去,甚至又饮起了酒,大少奶奶怎么还不来啊?
谁料,他没盼来大少奶奶,竟遥遥看到高嬷嬷与孙妈妈相互扭打着去了太太的院子。
南竹顿时觉得不妙,赶忙叩响了书房的门:“主子,孙妈妈去静思院了,还与高嬷嬷打起来了,小的没见大少奶奶与她们一道出来,也不知道大少奶奶现在怎样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贺晋远便立刻起身走了出来。
孙妈妈担着训斥教导丫鬟的职责,此番去静思院,想是因为昨天的事,要去罚他的娘子。
他本要回静思院,可临出门时转念一想,先吩咐石松抬着步辇去了母亲的院子。
正房里,高嬷嬷与孙妈妈都沉着脸站着,等着她评判是非对错。
江夫人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她实在没想到,好端端的,事情竟会发生到这个地步!亏得儿媳没当面来质问她,不然她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可眼下,她觉着孙妈妈没什么错,高嬷嬷也没什么不对,遂喝了口药汤定了定神,决定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都怪我没吩咐清楚,让妈妈与嬷嬷误会了,快坐下喝口茶歇歇,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妈妈与嬷嬷都消消气。”
孙妈妈绷脸坐下,耷拉着嘴角喝起了茶,高嬷嬷在她对面坐下,脸色也不好看。
喝着茶,院外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转眼间,贺晋远大步走了进来。
他很少出院子,若无要事更是极少到月华院来,江夫人看见他此时来了,又惊又喜地道:“远儿,你怎么来了?”
贺晋远负手站在房内,明明双眸覆着黑缎,却似垂眸扫了眼孙妈妈,浑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沉冷气息。
他没有开口,江夫人心里却咯噔一声,扶着椅子缓缓坐了下去,道:“妈妈,嬷嬷,你们两位都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大少爷这会儿来了,必定与太太有话说,孙妈妈与高嬷嬷也都没再缠磨,应了一声走了。
待两人走后,江夫人看着儿子如霜的脸色,轻轻叹口气道:“远儿,你是为了忆安来的?”
贺晋远抿唇默然许久,开口时,嗓音沉冷如冰:“母亲,忆安何错之有?您为何要让她学规矩?”
江夫人眼眶一酸,好不容易才忍下泪。
她这个长子自小学问出众,没人能比得上他,国公爷尤为喜爱他,三岁启蒙时,便亲自将他带在身边习字练武。
那时她生了大女儿嘉月,身子还落了病,更没精力去照顾他,便常年让他随他祖父住着,所以,长子对她,恭敬孝顺有余,而亲近不足。
她自觉有愧,没有照顾好他,连他眼睛受了伤,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几年,她一心想要补偿他,眼下母子关系稍稍亲近了些,可只怕因她做了这件糊涂事,母子又要生分了。
江夫人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地道:“远儿啊,是娘不好,这件事娘做错了,等媳妇来了,娘跟她解释。”
贺晋远沉默几息。
母亲管束下人不力,这些年,孙妈妈仗着得她看重,在月华院里已是说一不二威风无比,奴婢们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这些后宅的琐事,他原来并没在意过,可如今孙妈妈越发过分,连他的人都敢欺辱了。
他沉声道:“母亲以后莫要放纵身边的人,寒了娘子的心。”
江夫人忙应了,“儿啊,我晓得,你放心,以后我再不让媳妇学规矩了。”
没在月华院多停留,贺晋远很快回了静思院。
院门开着,院里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
他唇角抿直,负手在外面默然站了一会儿。
自娘子嫁过来这几日,院里每天都有欢声笑语,现在这么安静,想必是她因为受了委屈窝在房里生气。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母亲有怨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
正房的门忽然吱呀响了一声,传来姜忆安说话的声音。
贺晋远微微一怔,下意识循声向她看去。
“夫君!”
听到她唤他,贺晋远立刻向院里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阵欢快的风便迎面扑了过来。
姜忆安三两步小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便往屋里走。
“夫君,你去哪里了?我都等了你好久了!快来,我有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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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1:
香草慌慌张张跑过来,比划着说:“小姐,不好啦,孙妈妈又来了!”
姜忆安(十分淡定):慌什么,关院门,放高嬷嬷!
小剧场2:
贺晋远(独自饮酒,神情落寞,日常emo):我何德何能——
姜忆安(突然出现,倒了一大碗酒,高兴与他碰杯):夫君,来,一起喝,今天咱们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贺晋远(急忙制止):娘子,这酒太烈......
姜忆安(低头看着一饮而尽的空碗,脑袋晃了晃趴在桌子上):你不早说......

第23章 骑马带他逛园子。
次间的美人榻上摆放着一溜贺晋远的黑色锦袍,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姜忆安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他,“夫君,周大哥说过,这香气味道特别,鼻子灵的猫狗闻过一回便记住了,怪不得猫儿会专扑你。你以后把这香换了吧,好不好?”
她唇畔噙笑看着贺晋远,却见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没有流露出半分高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隐隐变得有些沉凝。
“周大哥是谁?”他嗓音微凉,似浸了冷水。
提到周文谦,姜忆安脸上笑意更深,清越有力的嗓音不由扬高了几分:“是我住在乡下时的邻居大哥,他什么都懂,学问又好,常给我讲知识的。”
说到这儿,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当时从清水镇回来得急,没有来得及与周大哥道别,实在可惜。
贺晋远默然片刻,唇角悄然抿直,喉结莫名急促地滚了几滚。
学问好,能有多好?
他没听过这号人物,可见目前还没考取功名,而他十八岁时便已是状元,放眼此前数十年,无人能及。
不过,沉默许久,他只是嗓音极淡地嗯了声,道:“娘子,不必了,我用惯了的熏香,不想再换。”
左右他极少出门,不需要担心那偶尔出没的野物,更不消说,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的说法,并非有十分的道理。
他冷冷拒绝之后,姜忆安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
反正他穿的锦袍都只喜欢暗沉的黑色,那用惯了一种熏香不想换,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她一时思索着没有说话,贺晋远也沉默了几息,才开口道:“母亲让孙妈妈教导你学规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放心,以后她不会再让你学规矩了。”
这件事,姜忆安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过他这样说,定然是去婆母的院子为她讨说法去了。
她微微一笑,秀眉扬起几分,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突然俯身凑近了,帮他正了正覆眸的缎带。
“多谢夫君。”
她身上独特的清淡香气近在咫尺,像飒爽自由的风,像旷野清新的香,让人忍不住想俯身靠近。
贺晋远呼吸悄然一滞,稍稍别过脸去。
“母亲让我学规矩,想是为了给公爹一个交待,公爹宠爱姨娘冷待母亲,母亲也有为难之处,你不要责怪她。至于我嘛,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大大咧咧皮糙肉厚得很,哪会与母亲计较这些小事?就算母亲真让我学规矩,我也不会生气的,你放心吧。”
她的声音落在耳边,贺晋远不觉低头垂下眸子,似在与她对视的模样,心中却暗叹——她虽笑称自己大大咧咧,心思却很通透,刚嫁过来数日,对母亲的了解比他还要清楚。
这几年,他沉浸在自己难见光明的黑夜中郁郁寡欢,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也忽视了母亲在后宅的不易。
他不想换熏香,姜忆安便另想了一个法子。
她早已思量过了,国公府面积舒朗宽阔,各房的主子住在前面的院子里,而后面那偌大的锦翠园是空着的,那些偶尔出没的野猫便是从锦翠园蹿到前面院子来的。
不想让贺晋远出门时再被野猫扑也很简单,只消想个法子把锦翠园里的野猫都捉了,府里自然就清静了。
这事好办得很,她让石松去牵一匹贺晋远的马来。
石松听到大少奶奶这个吩咐满头雾水。
少爷的马养在马棚里,自打失明后,这几年来再没骑过,况且,要是少爷少奶奶想出门,合该备马在府外等着,为何却要牵到内院来?
看他有些疑惑,姜忆安笑道:“石护卫,你只管牵来就是,我自有安排。”
静思院的丫鬟多了,屋里院内都有人,姜忆安让香草守着院子,另点了碧月与桃红跟着。
两人按照吩咐准备了些巾帕茶水带着,先走路去锦翠园。
待石松牵了一匹白马进了院子,姜忆安便出来看马。
白马通体雪白没有一点儿杂色,体型高大健壮,只是耷拉着脑袋,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姜忆安好奇地打量了它一会儿,上前想要摸一摸它的耳朵。
马儿却猛地打了个响鼻,急促地甩了几下尾巴,咴咴叫着在原地打起转来。
这是它即将尥蹶子踢人的前兆,石松忙拉紧了缰绳,道:“少奶奶不要靠近,它只认少爷。”
姜忆安点了点头后退几步,一双眼却紧盯着白马,眼神亮晶晶地问:“它叫什么名字?”
石松:“它叫旋风,跑得快,能日行千里。”
姜忆安微微一笑。
竟是这样一匹好马,只是脾气不好不让人亲近,她还偏想摸一摸它的耳朵。
她围着马儿转了几圈,道:“你说它能日行千里,可见是匹好马,怎么看着有气无力似的,难道是生病了?”
石松暗自叹口气,粗声道:“它没病,只是不知为什么,最近吃得少,精神也不太好。”
说着这话,他还暗自嘀咕,大少奶奶一时起了玩心,非要让他牵马来,可是少爷不便骑马,旋风见了主子,只怕会更加不好了。
姜忆安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盯着旋风。
莫非旋风提不起精神,想是在马棚里关久了,憋闷坏了?
她忽地转身冲屋里喊,“夫君——”
贺晋远很快走了出来。
姜忆安拉起他的手,道:“我要去锦翠园,你的马不不听我的话,你能骑马带我去吗?”
听见这话,石松与南竹震惊得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不可思议。
两人甚至不约而同地抬手揉了揉耳朵——他们不是听错了吧?大少奶奶怎会让少爷骑马带她去锦翠园?
他们看得出来,大少奶奶没把少爷当外人,可也不能不把少爷当失明的人对待吧?他们伺候少爷都是十二分谨慎的,生怕少爷有任何闪失......
贺晋远沉默了几息,神色黯然沉凝。
若他双目完好,自然愿意带她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他已是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如何能骑马带她去玩?
他抿直了唇角,嗓音淡淡地说:“我怎能骑马?若娘子嫌走路太累,就坐轿子吧。”
姜忆安抿唇一笑,拉着他走到旋风面前。
两人一走近,本来还在原地喷息打转儿的白马安静了下来,突然扬起蹄子往贺晋远面前走了几步,低头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贺晋远沉闷得轻吸口气,抬手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对石松道:“把旋风送回马棚吧。”
他话音刚落,姜忆安便急忙道:“慢着,先不要送回去。夫君只管上马,怎么骑马我自有办法。”
贺晋远微微偏过头来,神情有些疑惑,姜忆安却弯唇一笑,踮脚靠近他耳畔说:“夫君忘了成亲那天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贺晋远不由一怔。
那天路遇獒犬,是她与他同乘一匹快马,她在前,他在后,她一路扬鞭催马风驰电掣回来的。
也就是说,只要他让马儿听她的话,她便可以如之前一样。
他默然片刻,到底不忍拂去她高昂的兴致,拍了拍旋风的脖颈示意它莫要乱动,然后摸索到它的马镫,循着记忆中的方式慢慢踩上马镫。
石松提心吊胆地看着主子坐上马背,蒲扇大的手掌捏紧缰绳不敢松开一点儿。
旋风忽然仰起脖子高亢地嘶鸣了两声。
时隔四年,主人再次坐在它的背上,它像石头墩子一样稳重地站着没有乱动,尾巴却忍不住欢快地摇了起来。
贺晋远坐稳了,偏首朝姜忆安的方向伸出手来。
“娘子,上来吧。”
姜忆安笑了笑,从石松手中接过缰绳,提起裙摆翻身上马,稳稳坐在了贺晋远的身前。
两人紧挨在一起,贺晋远身姿笔挺地坐着,一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姜忆安直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腰间一揽,道:“夫君坐稳了,我们出发!”
她一夹马腹,旋风便甩开了马蹄。
青石板上响起轻松的哒哒马蹄声,马儿一跃跨过门槛,驮着背上的两人出了院门。
锦翠园在国公府后面,一道高高的朱红围墙将其与前面的院落隔开。
当年贺晋远的姑母在世时,因养育皇子有功觐封皇贵妃,先帝特意下旨,让国公府修建锦翠园供贵妃娘娘省亲用。
因此,这园子的规制堪比皇家私园,面积可谓十分开阔,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并不逾制。
姜忆安驱马过了其中一道月亮门,眼前便霍然开朗起来。
蜿蜒而平整的青石板路延伸到远处,两旁造型各异的嶙峋山石林立,小溪潺潺流经下方,四野清新的花草香气扑面而来。
姜忆安远眺看去,不远处溪水汇聚成池,池畔绿色繁花成荫,池面荷花盛开。
池中有座宽敞的亭子,亭外四周有竹桥与岸边相连,可以从池边穿过竹桥走过去。
这园子很大,几天也逛不完,她盯着那水榭的方向看了会儿,对贺晋远道:“夫君,我们先去那个水里的亭子边看看吧。”
她想去哪里,贺晋远自然都依她,他微微俯身,温润清朗的嗓音落到她耳畔,“好的。”
姜忆安笑了笑,转头去看身后的男人。
一路走来,他没怎么开口,苍白清隽的脸庞如往常般有些沉郁,覆眸的黑缎随风飘荡着。
她摸了摸覆在她腰间的大手,将缰绳塞在了他手里。
从这里到池边的路宽阔平坦,四周无人,他尽可以纵马前往。
“夫君,让旋风跑起来吧。”
贺晋远闻言愣了一瞬,苍白的长指缓缓握紧缰绳。
半晌,他沉声道:“好,我试试。”
四周荷香阵阵,旋风沿着路边慢悠悠往前走着,突觉马腹被主人轻踢了踢。
这是让它跑起来的命令。
旋风顿时抖擞了精神,四蹄奋力扬起,如离弦之箭般一跃往前奔去。
马儿跑得这样快,姜忆安猝不及防往后仰了一下。
贺晋远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双臂环在她身前握着缰绳,以一个完全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揽着她纵马向前。
耳旁有风呼呼吹过,姜忆安半挽半披的乌黑长发随风飞扬起来。
她惊喜地扬起双臂,高兴地笑了起来。
骑马在岸畔行过,犹如穿行在清水镇的杨柳岸畔,好久没有这般自由自在的感觉了。
旋风奔跑起来快而平稳,它颇通人性,不消主人吩咐,便笔直地沿着岸畔向水榭行去。
姜忆安不用分心去看它会不会走偏路,便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男人。
昳丽光线倾泻而下,他苍白的额角挂着清冽的细汗,一向平直的唇角却弯起抹极浅的弧度。
风穿林渡水而来,她的乌发与他覆眸的缎带依偎在一起飘飞。
她眨眼笑了笑,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猛地握住他的手扬起缰绳,高声道:“旋风,再快一点!”
石松与南竹提步在后面跟着,看到这等情景实在胆战心惊,两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心几乎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远远看到那风驰电掣的旋风在靠近水榭时逐渐放慢了速度,两人紧张攥成拳头的手掌才微微松开,一边暗自嘀咕大少奶奶太过冒险,一边迈着长腿飞跑着追了过去。
走到亭子旁,旋风停了下来,姜忆安与贺晋远前后下了马。
水榭在池水中央,隔着池边有远远一段距离,不过那亭子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两边还各有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姜忆安对着阳光眯了眯眼,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了出来:“丁—兰—射。”
“哈哈哈哈......”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捧腹大笑。
她蹙眉循声看去,一个半大的少年从池边的芦苇丛里钻了出来,捂着肚子笑指着她。
“喂,你连字都不认识啊,这是汀兰榭,不是丁兰谢。”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袍,袍子却脏兮兮的,袍摆袍角都是污泥,脸上左一块右一块黑乎乎的脏灰,手里还拎着只灰扑扑的狸猫。
说话间,他跳到岸边来,脱下靴子掏了掏,从里面掏出一条泥鳅来,嘴里嘀咕了一句,一脚将泥鳅踩了个稀巴烂。
姜忆安盯着他看了几眼,道:“你是谁?”
贺晋川方才还在指着她笑话,这会儿却不吭声了。
他才看到堂哥贺晋远冷着一张脸站在她身边,浑身无端散发着寒冷的气势。
这让他不由想起小时候被这位状元堂哥打了手板,那时他的神情也这般严肃。
贺晋川抱着狸猫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忽地一转身向后跑去。
跑出一段距离后,他慢慢停下脚步向后看去,只见他那堂哥堂嫂没追上来,心下一松,拎起狸猫狠狠扔在地上,从旁边捡起块石头,泄愤似地朝狸猫身上砸去。
狸猫被绑住了腿,跑又跑不得,石头啪地砸了下来,它凄惨地喵呜了一声。
贺晋川又捡了块石头,正要再砸那狸猫时,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大喝,“住手!”
他还没扔出手里的石头,手腕便被攥住了。
姜忆安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贺晋川吃痛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你放开我!”
姜忆安冷声道:“你保证不再打伤狸猫,我便放了你。”
贺晋川深吸口气,忽然转身抬脚往她膝盖踹去,姜忆安眼疾手快反扭住他的胳膊往他背上一压,狠狠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贺晋川仰面趴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姜忆安蹲在狸猫旁边,解开了绑在它腿上的绳子,检查了一下它的腿,腿虽没有折,刚才被砸了那一下也不轻,且需要养一段时日才能好。
狸猫卧在地上没动,发出虚弱的叫声,姜忆安看向贺晋川,道:“你为什么伤它?”
“它从芦苇丛里跳出来吓我一跳,我不打它打谁!”
贺晋川从地上坐起来,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他敢怒不敢跑,瞪眼看着姜忆安回话。
贺晋远被落在后面,此时循着声音缓慢地走了过来,道:“今日不是休沐,你为何没去书塾?”
贺晋川抓了抓乱糟糟的头,低下头不作声。
贺晋远看着他的方向,严肃地道:“莫要在此逗留,快回去吧,认真读书,不要偷懒。”
贺晋川想走,抬脚时又停住了。
他看了看贺晋远,又看向姜忆安,见这位堂嫂也点了点下巴同意他离开,才赶忙提起袍摆跑远了。
待他咚咚的脚步声走远,贺晋远解释道:“他是四叔四婶家的小子,平时爱贪玩,想是逃课溜了出来。”
姜忆安看着他捂着屁股跑远的背影,哼道:“臭小子,便宜他了,竟然还逃课!下次再让我逮着他这样,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那猫儿还需要照顾,恰好石松与南竹及时赶了过来,姜忆安让南竹抱了猫儿,几个人便往水榭走去。
待进了水榭,碧月与桃红也都端着巾帕提着茶水来了。
这锦翠园各处原都是有人看守的,水榭也不例外,只是后来都被三太太谢氏打发去了别处,只留了几处紧要地方着人看守,水榭便逐渐空置了。
水榭里的东西倒还是全的,有桌有椅,还有些渔具,只是许久没开四面的竹窗,里面有一股霉味,临边的几根红木栏杆也朽了不少。
碧月与桃红开窗通了风,拿巾帕把桌椅抹干净了,姜忆安凭栏坐下,从油纸包里取出些先前备好的肉条,让桃红拿了去喂狸猫。
碧月提壶在碧玉盏里倒了八分满的一盏茶水,不等姜忆安吩咐,便双手托着茶盏走到贺晋远身边,嗓音柔柔地说:“大少爷,请您用茶。”
贺晋远没有动,淡声吩咐道:“给少奶奶送去。”
“少奶奶的茶奴婢已经倒好了,这是专为少爷倒的。”
回话时碧月抬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浓郁的桂花香从袖中飘了出来。
贺晋远偏首转向别处,长眉不易察觉地拧了拧。
“放下吧。”
碧月软着嗓音应了声是,又端起茶给姜忆安送了过去。
不待她说什么,姜忆安便伸手接过茶盏,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你们俩去池边玩吧,这里不用伺候。”
她爽快得让两个丫鬟出去玩,桃红应了是,碧月却笑站着没动,道:“奴婢以前呆在锦翠园管花草,各处都逛遍了,还是留在少爷与少奶奶身边伺候吧。”
姜忆安不在意,随她去留。
她从水榭里找出副钓竿来,穿好了肉条当钓饵,让贺晋远凭栏坐着钓鱼。
“夫君要是钓上鱼来,那我们晚上就吃鱼。”
她方才顺着竹桥走来时便看过了,这水塘里是有鱼的,只是不知有多少。
贺晋远在水榭里钓鱼,石松与南竹一左一右站着,像是生怕主子会无端掉到水里去,两人如两尊门神般守着。
有他们在,姜忆安很是放心,钓鱼太慢了,不知多久才能钓上来一条,她另有安排。
水榭里有竹篾编的斗笠,原是钓鱼时戴着头上遮阳用的,姜忆安提着斗笠走出水榭,站在外边竹桥上试了试池水的深浅,循着岸边找了个池水清澈的浅处,脱了鞋袜挽起裤管下了水。
她从荷包里摸出几块松子糖,捏碎了撒到水里。
另一边,微风习习,荷花送香,贺晋远凭栏而坐,不一会儿,手里的鱼竿便动了动。
突然有鱼儿上钩。
他凝神捏紧了鱼竿,在察觉到鱼钩被咬紧了时,手腕一甩,哗啦声响,一条一尺多长的红背鲤鱼咬着鱼钩破水而出。
南竹石松将鱼从钩上卸下放到水榭的鱼缸里,两个小厮暂离的间隙,碧月拿着帕子上前,看着贺晋远,柔声道:“大少爷,您脸上溅着水了,奴婢帮您擦擦吧。”
她说着,便移步走了近来,贺晋远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冷声道:“不必,退下。”
碧月被他沉冷的语气吓了一跳,咬唇看了他几眼,默默退了出去。
姜忆安收获颇丰。
撒下松子糖后,没多久,一群手指头大小的黑背鲫鱼便游了过来,绕着她的脚边争咬散落的糖渣。
她不慌不忙把斗笠当做渔网放下去,再提上来时,笠底便多了一堆活蹦乱跳的小鲫鱼。
不过两刻多钟功夫,贺晋远的钓竿再次被鱼儿咬住时,姜忆安便去而复返,提着一斗笠鲫鱼回了水榭。
两尊门神看到她手中的斗笠多了鱼,不由大吃一惊。
先前他们看到大少奶奶出了水榭,不过转眼就不见了影子,还以为大少奶奶玩耍去了,谁想到竟捉了这么多没用的小鲫鱼回来。
姜忆安抱着斗笠走到贺晋远身边,看到他已钓了三条一尺多长的鲤鱼,惊喜得连连夸赞:“夫君这么厉害,竟然钓了这么多鱼!”
她让他坐在这里钓鱼,不过是让他散散心打发打发时间罢了,没想到他竟是个钓鱼能手。
贺晋远淡淡笑了笑,道:“娘子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姜忆安微微愣了一下。
她没有离开很久吧,估摸着不过才两刻钟左右。
她看到他脸上有细碎的水珠,想是钓鱼时溅到的,便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低一下头。”
贺晋远微微俯身,姜忆安一手端着斗笠不便拿手帕,便用衣袖在他脸上抹了几下。
却不想捉鱼时衣袖被水打湿了,还没晾干呢,贺晋远的脸没被擦干净,反像用湿帕子擦了一把脸。
姜忆安摸着他湿漉漉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等下,我拿帕子给夫君擦擦吧。”
贺晋远却微微蹙起眉头,捉住她的衣袖,问:“娘子的衣裳怎么湿了?”
“我去捉鱼了,”姜忆安把斗笠举到他脸前,“夫君闻闻,鱼腥味重吗?”
贺晋远双目失明,听觉与嗅觉变得异常灵敏,浓重的腥味熏得他脸色一白,拧眉别过头去。
姜忆安忙把斗笠收回了旁边。
这下不用他说,光从他的脸色便看出来了效果。
她另用一只浅水缸盛了鱼,放在水榭外面的空地上,再用渔网把四边围住了,只留了一个洞口大小的缺口,之后便悠闲地坐在贺晋远身边看他钓鱼,偶尔往水榭外边看上几眼。
石松与南竹再次面面相觑,不知大少奶奶这回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喵呜,南竹正要出去看一看,姜忆安竖指嘘了一声,低声道:“都别动,听我吩咐。”
她提起裙摆,脚步极轻地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水榭外传来她轻快的声音,“捉了不少,你们都过来吧。”
贺晋远也好奇她在做什么。
他放下钓竿,循着她的声音,慢慢走了出去。
几只黄花狸猫蹲在浅水缸边捞鱼吃,争先恐后地发出喵呜声,连四周的缺口被堵住了都没发觉。
贺晋远看不到那些野猫,但听到猫儿的声音,便忽地顿住了步子。
所以,她费了心思到后园来,原是因为他不肯换熏香,便特意来为他捉野猫。
如此,他便不必再担心出府时被野猫扑了。
分明他并不在意的小事,她却如此放在心上。
他伫立未动,心脏却似被狠狠撞了一下似的,难以控制地,热切地,缓慢地,砰砰跳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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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从明天开始恢复早上7点左右更新,感谢天使宝贝们~~~
小剧场:
三年后的某一天,贺晋远和姜忆安聊天时,忽然提到了“成亲以后,是何时对对方心动”的话题。
说到这个,姜忆安话匣子打开,大大方方地说:“成亲路上,夫君不顾自己安危保护我,那时我就觉得夫君人不错,就想着处处呗,处得好就过,处不好就散......”
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轮到了贺晋远。
只听一向沉稳端方的男人缓缓开口,沉声道:“娘子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心动。”

第24章 这府里保不住有贼人。……
几只野猫在临时圈起的网中,像几天没吃过东西似的,争食着水缸里的鲫鱼。
姜忆安看了会儿野猫吃食,转眼间看到贺晋远在旁边怔怔不动地站着,不由无声弯起了唇角。
以后,他再也不用顾虑这些猫儿会扑人。
她大步走到他身边,道:“夫君放心吧,这个法子有效,以后我们常到这里来喂猫儿,想是用不了多久,这园子里的野猫便都会抓住了。”
贺晋远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面朝着她的方向,极轻地点了下头。
汀兰榭微风习习,荷香满地,是锦翠园里赏荷钓鱼的好去处。
贺晋睿偶与友人相聚,也会到这里赋诗作词,谈论书画,一行三人过来的路上,恰好又遇见了在后园寻人的贺晋平,于是相邀一起到汀兰榭来。
没想到遥遥便看见了堂兄贺晋远。
堂兄自打失明后,极少外出,更罕见到这后面的园子来,贺晋睿顿时加快步子走了过去,远远便笑着道:“大哥。”
随行的人也注意到了贺晋远。
昳丽日光下,他一身黑袍清隽挺拔,身边还有个穿着石榴红裙裳的明媚姑娘,想不让人看到都难。
眼看贺晋睿提起袍摆大步走了过去,有个蓝袍的年轻公子落后几步,瞪大了眼睛惊呼,
“那位不是四年前名满京都的状元郎贺公子贺长风吗?”
他与贺晋睿同在国子监读书,贺晋远是他们的学长,十八岁便中了状元,先帝对他喜欢得紧,亲赐了他表字“长风”,他的画像至今高悬在国子监的阁楼里,是以这年轻公子一眼便认了出来。
随行的几人也认了出来,不过听说这位状元郎曾遇到意外双目失明,如今见他双眸覆着黑缎,果然已经瞎了,蓝袍公子不由顿足叹息道:“天妒良才,太可惜了。”
贺晋平不语,眼神暗含轻蔑,无声冷冷嗤笑。
什么天妒良才,分明是苍天有眼!
小时候他与他这位嫡兄一起在这河畔玩耍,趁机将他推到了水里去,没想到他没一点儿事,自己却反被祖父狠狠打了一顿!
老天保佑,好在他后来瞎了,以后父亲的爵位只能传给自己,他再没机会。
想到这里,贺晋平不由得意地扬起了头。
说话间到了近前,贺晋睿看了看那几只捉鱼吃的野猫,温声笑道:“大哥大嫂好兴致,这鱼是大嫂捉的吗?”
贺晋远点了点头,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贺晋睿是二房嫡子,也是独子,在国公府的孙辈中序齿行三,姜忆安认得他。她与贺晋远成亲那日,就是这位堂弟忙前忙后的。
他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生得修眉俊目,温润如玉,看相貌身形,看周身气度,看谈吐礼节,都是与贺晋远不相上下的端方贵公子。
他拱手笑看着姜忆安,道:“大嫂巾帼不让须眉,实为闺阁女子之楷模,改日大嫂得闲,还请大嫂多教导教导温氏,她莫说捉鱼,连水边都不敢靠近,与大嫂学几样本领,以后她胆子兴许就大了。”
温氏是他的妻,性子娴静温婉,就是胆子太小了些,嫁与他两年了,除了请安的时候出院子,平素只喜欢呆在房里做女红。
这位妯娌,成亲那日姜忆安是见过几眼的,不过嫁来的日子短,国公府女眷又多,两人还没说过话。
听他这样一提,姜忆安笑道:“三弟过奖了,我可没什么本事,改日与弟妹见了,还得请她教我做女红呢。”
寒暄完几句,落后几步的贺晋平走了过来。
他本是暗含冷笑的,只是刚一走到近前,蓦然看清那刚嫁进国公府的大嫂的样貌,登时脚步一沉眼神震动,魂魄似被轰出头顶一般,目瞪口呆地盯着看了起来。
他的妻,他的通房,他在外头认识的所有女人,样貌都不及大嫂令人惊艳!
察觉到异样的眼神,姜忆安拧眉看向他。
那清冷冷的视线如利刃般扫过,贺晋平猛地回过神来。
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定了定神,道:“见过大哥大嫂。”
听到他的声音,贺晋远唇畔浅淡的笑意凝住,眉头拧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贺晋平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双眼直勾勾看着姜忆安,满脸含笑地道:“大嫂捉这些猫做什么?”
姜忆安双手抱臂打量着他。
她方才听到那位晋睿堂弟还唤他晋平,原来他就是柳姨娘生的儿子,贺晋远的庶弟。
第一次亲眼见到他,她实在觉得奇怪。
抛开人品德行不说,柳姨娘算是个美人儿,公爹也有副不错的皮囊,怎么偏生这位庶弟没得两人的优点,生得贼眉鼠目,样貌猥琐。
尤其他看人的目光粘腻,让人觉得浑身不适。
他说着话,还要往近前走来,姜忆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随意活动了几下手腕,竟似要动手揍人的模样。
贺晋平想起她踹人的功夫来,忙止住步子退后了几步,接着刚才的话说:“这些野猫不好养,会咬人的,大哥大嫂捉了还要费心,前些日子庄子里来人还说老鼠偷吃库房里的米,不若把这些猫儿送到庄子里捉鼠,也算有了用武之地。”
贺晋睿也赞同道:“大哥大嫂,晋平的主意不错,不若就依着他的法子来。”
这些野猫,姜忆安本就没打算养的,捉了也是要送到府外去,听到这个提议,便也点了点头。
见她同意了,贺晋平心里一喜,忙道:“那就不劳大嫂,这些小事就由我代劳吧。”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未言的贺晋远忽然开口,嗓音清清冷冷的,似浸了寒冰一般。
“不必了,你自去忙吧。”
贺晋平脸色悻悻笑了笑。
大房两位堂兄堂弟素来脾性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水榭间的气氛有些沉闷尴尬,贺晋睿忙道:“大哥,这事既不必劳烦晋平,也不用你的小厮跑一趟,正好我要出城,让我的人带出去就是了。”
贺晋远略一颔首,道:“那就麻烦三弟了。”
嫡兄与堂弟亲近,反而不理会自己,贺晋平嘴角向下一撇,暗自冷哼了几声。
捉来的野猫由贺晋睿的小厮送到府外的庄子去,余下那只被打伤的猫儿需得养着,姜忆安便带回了静思院。
这猫身上的毛黄白交错,脑袋也圆圆的,因被贺晋川用石头砸伤了,姜忆安便给它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老虎”,交于碧月照料着,希望它尽快好起来。
贺晋远钓了三尾鲜鱼,姜忆安便把鱼先养在了院中的荷花缸里,打算明日让灶上的厨娘做些清蒸鱼来。
晚香院里,丫鬟们在正房的饭厅里摆好了晚膳,因崔氏的女儿贺嘉莹回娘家小住几日,崔氏便特意让厨房做了她爱吃的荷叶莲蓬汤。
娘儿两个在桌旁坐下,等着贺晋川回来吃饭,等了好一会儿子,才见他顶着一脸泥点子,捂着屁股跑了回来。
他那袍子脏污得像是从泥坑里打了个滚儿,崔氏连忙让丫鬟给他拿衣裳来换,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好好念书又跑到哪里野去了?怎么弄的一身泥?”
贺晋川不吭声,换了衣裳便坐下吃饭,他饿极了,捧着碗狼吞虎咽。
崔氏还要再问几句,贺嘉莹朝她眨了眨眼,笑道:“娘,先吃饭吧,弟弟饿了。”
她夹了些樱桃肉放在弟弟的碗里,贺晋川大口吃了,转头剥了只虾放到了她碗里。
女儿才怀了身孕,需要补身子,不能吃寒凉的东西,崔氏骂了一句儿子不会照顾人,将大嫂送来的阿胶燕窝粥放到她面前,催促她快喝。
想到大堂姐贺嘉月也已怀了三个月身孕了,贺嘉莹道:“娘,嘉月堂姐近日回娘家了吗?”
崔氏撇了撇嘴。
国公爷偏心,让世子爷给贺嘉月挑了门好亲事,把她嫁到了沈家,那沈郎君身材高大,样貌周正,还世袭着指挥使的官职,又是家中独子,以后定然是个前途无量的。
而贺嘉莹嫁得是忠勤伯府三房的嫡次子,是个比女儿还小三岁的病秧子,还没什么功名在身,伯府的光景也大不如以前,是比不过她的亲事的。
“你关心她作甚?她出嫁三年了,哪回来过几次,回来一趟也是呆会儿就走,连我这个婶母都没来探望,听说她那男人要升官了,以后还不是越发不把我们四房放在眼里!”
崔氏喋喋不休埋怨着,贺晋川低头扒了半碗饭,将筷子搁在桌上,说:“我饱了。”
崔氏瞥了一眼他的碗,见他只吃了半碗饭,便往他碗里添了只鸡腿,道:“怎么就吃这么些?把鸡腿吃了再走!”
“我不饿。”贺晋川把碗推到一边,站起来时突然眉头一皱,吃痛捂住了屁股。
崔氏道:“你这是怎么了?屁股被人打伤了,让我看看!”
贺晋川不肯,崔氏气地拍了他几下,道:“是不是你在外面跟人打架了?谁打了你,我去找他娘算账去!”
贺晋川摸了摸屁股,说:“我没跟人打架!”
崔氏咬牙揪住了他的耳朵,用力旋了几圈,骂道:“小兔崽子,你还敢这样跟你娘我说话?我管不了你爹那个犟种,还管不了你?你实话告诉我!”
贺晋川龇牙咧嘴捂着耳朵,哎呦叫了几声疼,说:“娘,别揪了,是大嫂打的。”
崔氏一听,立刻住了手,双眼瞪得铜钱般大,“谁?那小姜氏打的你?她为何打你?”
贺晋川揉了揉耳朵,低声嘀咕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兴许是笑话她不识字,惹恼了她。”
他说完,怕再被揪住耳朵,趁崔氏不注意,一溜烟跑走了。
崔氏又气又恼,坐在椅子上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冷笑着对长女说:“你看看,小姜氏才嫁进来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把手都伸到四房来了,连你弟弟都敢打!”
贺嘉莹想了会儿,温声道:“娘别生气,说不定这里面有误会。”
崔氏冷笑,“能有什么误会?你可没见过她的样子,她连她公爹都敢踹,打你弟弟不也是手到擒来的事!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得去找你大伯母说理去!”
贺嘉莹劝不住她,只得说:“娘,你莫要给大伯母难堪,把事情都说清楚就是了,若有误会就解开,大伯母不是不讲理的人。”
况且,这饭桌上的燕窝与阿胶,都是大伯母送过来的,出嫁的时候,大伯母也是几位伯母中为她添妆最多的,在她印象中,大伯母一向最和善,她希望母亲能与大伯母好好相处,莫要动不动再给大伯母添堵。
崔氏把嘴一撇,说:“她也就是有些钱财罢了,论出身还比不上我呢!现在她这儿媳妇在府里作威作福的,我可不会让她这样撒野!你别管了,这正是个好由头,保管这回不仅我能给你弟弟出了气,也让你三伯母心情顺畅一回。”
听她这样说,贺嘉莹急得拉住了她,劝道:“娘,你要去找大伯母问事我可以不管,可你能不能别再巴巴替三伯母当先锋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崔氏抬脚往外走,让她坐下等着,边掀开帘子往外走着边说:“我这还不是为你弟弟着想,你祖父几时关心过四房?你爹又无能,一点儿指望不上!我不向你三伯母卖好,以后怎么能给他谋个好前程?你别管了,这事我自有道理。”
崔氏带着丫鬟脚底生风般去了月华院。
彼时天色擦黑,江夫人喝过汤药正准备歇下,崔氏绷着脸迈进了门槛。
“可了不得了,大嫂,你也管管大侄媳妇吧,晋川没招她没惹她,被她打得差点站都站不起来了!”
江夫人闻言惊得从榻上起来,让崔氏坐下慢慢说:“是什么缘故?忆安是个有分寸的,无缘无故的,何至于打晋川呢?”
大嫂屋里一股子浓郁的苦汤药味,崔氏不坐,站在门槛处冷笑说:“大嫂这意思是我说瞎话了?方才吃饭时,晋川屁股挨着凳子疼得跳了起来,捂着腚不吭声,饭都只吃了半碗!要是他让侄媳妇打出个好歹来,我可不愿意!”
江夫人闻言脸白了几分。
晋川是个皮实的孩子,要是被打成这样,那说明儿媳确实下了狠手,想想她那一脚就能将世子爷踹飞的力气,江氏的冷汗都下来了。
“你莫要着急,我这就让人把忆安叫来,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要是她不对,我让她给你道歉。”
一想到大侄媳妇那利索的嘴皮子,崔氏心里有些发怵,忙道:“大嫂,我敢让她道歉么?她一天天提刀踹人的,就算大嫂今天按着她的头给我道了歉,明天说不定她就变本加厉打回来了!”
江夫人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孙妈妈皱着眉头低声对她说:“太太,不是我多嘴,太太眼里看大少奶奶是个好的,我却觉得这倒是大少奶奶的作风,谁敢惹她!”
想起上回到她院里教规矩,却被她指使高嬷嬷抓了她一脸血印子的事,她就来气。
江夫人看了看来讨公道的妯娌,再想想孙妈妈的话,只怕将儿媳叫来了,她脾气大,再与四太太吵起来,弄得家宅不合,再遭人说嘴。
江夫人想了想,说:“凡事总有个缘故,不可能没有缘由就打了起来,弟妹可问过晋川,忆安到底为何打他了?”
崔氏冷冷一笑,撇着嘴说:“还能为什么,她不识字,晋川笑话她一句,就被她狠狠打了一顿!”
江夫人大吃一惊,抿嘴沉闷地咳嗽了一阵。
儿媳自小在乡间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堂弟嘲笑她在先,她生气揍了人,也是有情有可原的,只是她毕竟是大嫂,下了重手打人也是不对的。
崔氏暗暗翻了个白眼,道:“大嫂,我不敢受大侄媳妇的道歉,不过,这事大嫂也不好处理,毕竟你是她的亲婆婆,今日罚了她,她再生你的气。我看要不还是让三嫂来评评理吧,她做错了事,总不能就这样轻飘飘揭过。”
江夫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忙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笑说:“弟妹不要着急,也别生气,媳妇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来给她赔礼。”
三弟妹打理一府中馈,行事向来严格,小厮丫鬟犯了错都要打板子的,儿媳做错了事,少不得要跪祠堂,长媳打晋川的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外传不宣扬,不伤了一家人的和气才好。
崔氏抿了抿嘴没说什么,江夫人看她脸上的怒气少了几分,忙让夏荷取了一包五十两银子并两瓶活血化瘀的红花油来,送给了崔氏,让她给晋川请个大夫瞧瞧身上的伤。
崔氏心中窃喜接了银子,嘴里却道:“毕竟是一家人,这事就先这么着吧,我也不追究了。不过有一件事还要告诉大嫂,三嫂昨日跟我说,外院里小厮的月银还没发,她愁了两天了。三嫂操持一家子的事,忙得脚不沾地,看她这样操心劳累,为银子的事发愁,我干着急,却帮不了什么忙,这银子我不要,先替三嫂把外头的月银发了吧。”
内院主子丫鬟的月银的账目单有江氏来管,外院月银的帐原是谢氏管的,她平时没来过月华院,也没说过这事,江夫人不知道她的难处,听崔氏这样说,她哪能让她把给晋川看伤的银子送出去,便忙道:“那怎么行?这银子是给晋川的,你且拿着。我身体不好,帮不了府里什么忙,三弟妹劳苦功高,以后外院的月银也走我这边的帐吧,别让她太受累。”
崔氏喜得合不拢嘴,揣了银子拿了红花油,临走时忽然想到了姜忆安,脊背莫名一冷。
要是拿银子的事让她知道了,她该不会来找自己算账吧?
崔氏忙清了清嗓子,道:“大嫂,我看这事就算翻篇了,你也不用告诉晋远他媳妇了,以后咱们还是和和气气的,都好好过日子。”
江夫人点头道:“弟妹放心吧,我知道。”
崔氏揣了银子高高兴兴走了,先去谢氏的锦绣院报了信,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入夜时分,静思院的卧房里灯烛悠亮。
姜忆安刚沐浴过,穿了身杏色的寝衣蹲在榻沿旁磨刀,她这些杀猪刀几日不用会锈,需得时常磨一磨。
铿锵的磨刀声一声响过一声,碧月端着茶进来时,看见大少奶奶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心里一紧头皮发麻,吓得咬紧了唇。
姜忆安低头磨着刀,吩咐她说:“把茶放桌上吧。”
碧月捧着茶放到桌上,勉强挤出个笑问:“天色这么晚了,大少奶奶磨刀做什么?”
姜忆安屈指弹了下刀刃,清脆的嗡鸣在室内回响。
她提着杀猪刀起身,脚尖一勾踢开了箱盖,将刀抛到箱子里,坐在桌边喝茶。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府里保不住有贼人,有刀防身总是好的。”
她随口一说,碧月的脸色却白了几分。
这时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贺晋远大步走了进来,碧月心里莫名一慌,低头行了个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贺晋远自跨院的小书房回来,手中还捏着一本蓝皮的册子。
姜忆安的陪嫁里,只有一本蓝皮的春宫册,那册子没什么好看的,早让她扔箱子底了,这会儿看到贺晋远又拿了本蓝皮的书,便上前接过来他的书说:“夫君,你拿它做什么,我箱子里有呢。”
贺晋远长指搭在腰封上,正要解开外袍,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这本书与那本不同,你看看。”
姜忆安翻了几页,见那上面都是大字,没有什么图画,果真与那圆房的书不一样。
不过这上面虽有几个是她认识的字,但大多数的字都与她面生得很。
小时候娘亲在世时,亲自教她认过字的,只是刚读了几个月,娘亲的身体不好,读书的事便不了了之,后来去了清水镇,那里的女孩儿都是不读书的,她操着杀猪刀跟着叔父杀猪卖肉,自然也就没再读过了。
一看到这些大字,她就头晕眼花想睡觉。
她兴致缺缺地翻了几页便扔到了一旁,道:“这有什么可看的?没什么意思。”
贺晋远沉默了一瞬。
今天她在锦翠园读错了字,惹得堂弟笑话,女子虽不必科举入仕,但多读些书总会增长见识,若是以后她离了国公府自立门户,会读书识字,会理账认契,也不会让别人骗了去。
只是他如今双目已盲,没有办法教她认字,若是她有兴致学习,他可以为她请个老师来。
“你可想读书?”他温声道。
姜忆安打个大大的哈欠。
白日在锦翠园捉鱼捉猫傍晚才回来,本已经有些累了,深更半夜的,哪有力气读书,还不够费脑子的。
她掀开床帐拉着他上了榻。
“太晚了,以后再说,夫君早些歇息吧。”
上了榻,她便往里侧一躺,拉过锦被盖在身上,接连打了个几个困意十足的哈欠,很快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两人同榻而眠,她身上独特的清香近在咫尺。
黑暗中,贺晋远身姿笔挺而端正地躺着,如山石般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身边的人轻轻呓语几句,突然抱着被子滚近了来,脑袋一扬枕住了他的胳膊,笔直修长的腿一抬,牢牢搭在了他的腿上。
光线晦暗的床帐,贺晋远僵默了许久,抬起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
他想,她不喜欢认字读书也罢,等和离以后,她离开国公府时,他派个信得过的人陪在她身边,护她一世无忧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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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想着长媳被晋川笑话不识字的事,江夫人一晚上没睡好觉。
早上起来,她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坐在椅子上喝汤药,贺嘉舒来院里给母亲请安,看到她脸色憔悴,身子似乎愈发不好了,秀气的眉蹙了起来。
“舒儿,快过来,我正有事要跟你说。”江夫人看到她站在门槛边,便把药碗搁在桌子上,招手让她进来。
贺嘉舒走过去坐到母亲身旁,端起药碗,轻轻吹凉了递到她手旁,道:“娘今天好些了吗?”
江夫人捂唇闷咳了几声。
她这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常常感觉胸闷气短喘不过来气,浑身没劲儿懒怠走动,喝了汤药也不顶用,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不过,怕女儿忧心,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好些了,只是早晨会咳嗽几回,喝了药就没事了。”
贺嘉舒垂下长睫点了点头,轻声道:“娘要与我说什么事?”
江夫人默默思忖了一番。
长媳不会读书认字,自然也不会看账算账,长子的眼睛不好,女儿再定亲嫁人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
她这个做婆婆的体弱多病有心无力,只想尽早将她名下的铺子田产交于长媳打理,盼着她能守住家产,与儿子早日诞下子嗣,如此,她也就安心了。
江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脸色十分发愁:“娘没想到你大嫂是个大字不识的,她不识字,就没法管账,这可怎么办呢。”
贺嘉舒微微拧起眉头,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公府的姑娘们,自小都要学习认字读书的,也要学着管账,为出嫁以后打理婆家中馈做准备。
不过,她不想再定亲,也不想嫁人,至于打理家产什么的,她更没什么兴趣。
江夫人眉头拧紧,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孙妈妈在旁边插嘴叹道:“太太,大少爷自小就有学问,还是状元呢!别的不说,单就大少奶奶大字不识几个这一点,就远远比不上大少爷先前的未婚妻,两人差了这么多,这日子也难过到一块去。”
江夫人抿紧了唇,觉得孙妈妈这话有失偏颇。
这桩婚事原是有些仓促的,起先她是有这个顾虑,可这些日子她旁观瞧着,长子长媳在一起,没有红过脸也没有吵过架,两人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不合的迹象。
可孙妈妈是她的奶娘,她的话从来都是有道理的,江夫人想了想,道:“妈妈说,这该怎么办?”
孙妈妈揣着双手端坐着,拔高了声调说:“先前老身给太太说过,太太怎地忘了?过些日子,给少爷纳一房知书识礼温柔贤惠的妾室就是了。”
江夫人忙摇了摇头道:“这个法子不妥,以后再说吧。”
孙妈妈不悦,冷脸喝了口茶。
江夫人面露难色,贺嘉舒想了想,轻声道:“娘,要不,我教大嫂认字吧。”
话音方落,她的丫鬟兰馨便急忙道:“太太,小姐天天都要翻阅古籍,最近还在抄《药经》,晚上有时候熬到子时才睡,已经很累了,要是再教大少奶奶认字,小姐得多辛苦啊。”
听兰馨这样说,江夫人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似又清瘦了一圈,不由心疼地叹了口气。
自与将军府的徐二公子退婚后,女儿性子越发孤僻,总是呆在院里读那些古书,最近为了姐姐能安胎顺产,又抄起了《药经》为她祈福,连院子都极少出来了。
江夫人道:“不管是读书还是抄经,都不能熬夜啊,仔细累坏了身子。”
贺嘉舒垂下眼帘,没说什么,只是道:“娘,大嫂的事,你先不用担心了,等我为姐姐抄完祈福的经书,就去教大嫂识字吧。”
江夫人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如今长女在婆家过得不错,长子也成婚了,她只剩一个心愿,就是她的小女儿能早日定上一门好亲事,嫁个好婆家。
到了用饭的时辰,大厨房的刘娘子来月华院送早饭。
早饭有一盅红枣参汤,甜津津的滋味很好,江夫人让刘娘子端着汤去静思院,叮嘱道:“给大少奶奶送去,就说是补身子的,让她多喝些。”
孙妈妈坐在她对面用饭,闻言搁下了手里的筷子,拧眉道:“太太,大少奶奶进了门,也不知道每天来你院里晨昏定省,你还要打发人给她送参汤去,何必呢?让她来喝不就是了。”
孙妈妈语气里有些埋怨,江夫人知道方才没应下给长子纳妾的事,她心情不好,便忙解释道:“妈妈,是我不让媳妇来请安的,晋远眼睛不好,得需要她照顾,我就没让她来回跑。”
孙妈妈冷笑扯了扯唇,“大少奶奶没嫁进门时,少爷也是这样过来的,用得着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吗?我看,分明是大少奶奶乡野长大的不懂规矩,看太太好性儿,不让她请安她就不来了。真正懂规矩的大家闺秀,怎么会连这点孝敬长辈的礼节都不懂?”
江夫人给她夹了一只蟹肉包,劝道:“妈妈别生气了,媳妇虽在乡野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却是个极好的姑娘,什么请安不请安的,不用走这些虚礼,只要她与晋远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静思院中,姜忆安才从榻上醒来。
她不用去婆母院子里请安,贺晋远也从未催促过她早起,这些日子她也随性,每天睡到天色大亮再起床。
一觉睡得充足,气色也好,她顶着凌乱的秀发坐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听到贺晋远从次间走了过来。
“娘子醒了?”隔着撒花红帐,他温润磁性的嗓音传来。
姜忆安弯唇一笑,掀开床帐下了榻。
他今日穿得还是黑色的锦袍,黑色缎带覆着双眸,身姿笔挺地立在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清隽白皙的脸朝着她的方向。
姜忆安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转到屏风后,一边换着衣裳,一边问他,“夫君,什么时辰了?”
贺晋远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大约辰时了。”
话音刚落,屏风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贺晋远心头微微一惊,正要问她发生了何事,却听到衣裙窸窣作响,她急急忙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夫君,昨天你钓来的鱼养在荷花缸里,忘了盖上罩子,不会让猫儿偷走了吧?”
贺晋远沉声道:“娘子不必担心,鱼儿都在。”
听到这话,姜忆安才放下心来。
昨日去锦翠园捉了野猫,今日要是没事的话,她还打算去的,等把整个国公府的野猫捉完,这件事才算大功告成。
换好衣裳,她坐在绣凳上对镜梳着头发,碧月捧着茶走了进来。
“大少爷,请您用茶。”
她迈着步子缓慢地走近,经过贺晋远身侧时,步子又慢了几分,衣袖笼着的浓郁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
姜忆安从镜子里看到她慢慢走路的样子,像腿脚伤到了似的,便关切地问她:“碧月,你的腿受伤了?”
碧月神色一滞,摇了摇头说:“大少奶奶,奴婢没有。”
姜忆安奇怪地看着她,“那你怎么走路慢慢吞吞的?”
碧月心虚地低下头,想了想,说:“奴婢可能昨天走路多了,脚有些酸。”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还没开口,贺晋远突然道:“既然累了,就先回后罩房歇着吧,以后没有吩咐,不要到屋里来伺候了。”
姜忆安看着他微微一怔。
嫁进来这些天,她这夫君神色一直淡淡的,从没发过火,这次说话的语气分外严厉,竟有些动气的模样。
碧月也有些愣住,咬唇看着姜忆安,道:“大少奶奶,我......”
姜忆安想了想,道:“大少爷让你去歇着,你就去歇着吧。”
碧月不甘心地揪了揪衣袖,低头退了出去。
贺晋远负手站在室内,脸色依然如罩了冷霜,姜忆安拢着头发走过去,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好端端的,夫君怎么生气了?”
贺晋远默然片刻。
国公府丫鬟仆从众多,他目盲之初,母亲也曾差人到过他的院子伺候,那时也有像碧月这种心术不正的,都被他打发了出去,自那之后,他便只允许两个小厮守着。
过了一会儿,他拧眉沉声道:“娘子,我不习惯丫鬟进屋伺候。”
想起之前他身边只有南竹与石松两个小厮,这院里确实是没有一个丫鬟的,姜忆安便也能理解他这点古怪的脾性。
不过孙妈妈特意把人送到这里来,显然别有用心。
她本想多留碧月一段时日,看看孙妈妈到底想做什么,如此以来,只能先依照他的意思打发出去。
她简单梳洗了一番,静思院已摆好了早饭,刘娘子也端着红枣参汤来了。
“我去大太太院里送早膳,太太让我给大少奶奶端来的,参汤还热着,大少奶奶趁热喝了罢。”
姜忆安笑着让她将参汤放下。
昨日贺晋远钓了鱼,她养在了水缸里,现在刘娘子来了,便让她提着鱼到厨房去,中午做些清蒸鱼来。
刘娘子道:“大少奶奶,这鱼是在小厨房做,还是大厨房?”
她这样问,是有缘故的。
国公府除了老太太有小厨房,大房、二房、三房、四房与剩下的小辈都吃公中的大厨房,这小辈中只有一个例外便是贺晋远。
老太太单设小厨房,是因为她喜欢清净礼佛只用素斋,不便与众人一起用饭。
二房的二老爷双腿残疾,素日不出院子,本想用小厨房,国公爷却没同意。
而三房谢氏管着一府中馈,有时候事务繁忙来不及用饭,老太太体谅她辛苦,曾想单独让她设小厨房,国公爷也没点头。
独有贺晋远自三岁启蒙读书时,因身体有些孱弱,国公爷便让人在跨院给他设了小厨房,请来的还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御厨,专为他做吃食调养身体。
只是,自从双目失明后,贺晋远清减了不少,用饭也少了,那小厨房也渐渐不再用了。
要不是刘娘子忘了那小厨房已经闲置,突然提起了这件事,连他也几乎忘了。
姜忆安更是不知道,因她嫁进来以后,每日都是大厨房差人来静思院送早膳的。
刘娘子说完,突然想起了大少爷没再用那小厨房,便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忘了,我这就拿鱼回大厨房,只是还要请示大少奶奶一句,这么多鱼,今天是单做一条,还是三条都蒸了?”
这鱼肥得很,一条得足有两三斤重,先蒸一条也足够吃了,不过,鱼钓来就是为了吃个新鲜的,连日吃就没意思了,姜忆安对她道:“都清蒸了吧,一条送这院里来,另外两条给大太太院里送去。”
刘娘子道了是,姜忆安让香草从抓了把铜钱赏给她,刘娘子却急忙摆了摆手,道:“静思院在大厨房的一应花销都是从大太太账上划的,大少奶奶不必再另给我赏钱。”
她不要赏钱,姜忆安便让香草拿了一包栗子糕塞给刘娘子,谁道刘娘子却是个有些执拗的,栗子糕也不要,提着鱼告退走了。
姜忆安与贺晋远坐下一起用饭。
两人的早饭还是之前的份例,姜忆安正大口大口吃着豆腐皮包子,却忽然听到他道:“这些早饭,娘子用得可还习惯?”
他用饭时极少说话,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姜忆安抬眸看着他,微笑道:“挺好吃的,我不挑食。”
贺晋远思忖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温声道:“娘子喜欢吃蟹酿橙吗?”
那是小厨房的拿手手艺,将蟹肉蟹黄合在橙子里蒸,酸甜咸香俱全,十分可口,妹妹嘉月未出阁前,最喜欢他小厨房的这道菜。
若她也喜欢的话,他便重新启用小厨房。
姜忆安小时候也吃过,她娘还在时,因她夸了几句蟹酿橙好吃,便常让厨房给她做。
“喜欢,夫君也喜欢吃吗?”
她说着话,给他盛了一碗红豆粥,自己则端起婆母打发人送来的那碗红枣参汤,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了。
喝完舔了舔唇,她还有些意犹未尽,笑眯眯叹道:“娘想得可真周到,她怎么知道我也爱喝红枣参汤的?”
贺晋远静默了一瞬,长指紧紧捏住调羹,不知该说什么,便微微别过脸去,没有作声。
红枣参汤,是为她调养身子,有助备孕的。
而他们以后不会长久,所以这汤,不会派上用场。
将近午时,大厨房中,刘娘子得了姜忆安的吩咐回去后,先将一条鱼上灶蒸了,另外两条养在桶里,等下一锅再蒸。
厨房里管面点菜食的几位厨娘都正忙活着,柳姨娘的丫鬟玉钗来了大厨房。
因柳姨娘今晚忽然想吃黄焖鱼了,便打发她来大厨房吩咐一声。
到了厨房,玉钗在椅子上坐了,摇着扇子吩咐道:“现在就做好,等会姨娘要用的,我直接带走。”
大厨房的管事周娘子不在,刘娘子有些为难。
大厨房走公中的帐,每日的菜都是写在单子上的,厨娘按照菜单来做各院的份例,偶有主子另外要菜也是有的,不过要把用菜使的钱补上。
刘娘子看玉钗斜眼打量着灶房,没有拿银子的意思,便道:“姑娘,一条黄鱼要一百个钱,这钱是先记在姨娘账上,还是姑娘给现银......”
她话未说完,玉钗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她道:“刘三家的,姨娘让你做鱼是看得起你,一百个钱你还要记在姨娘的账上,这话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来。”
先前柳姨娘打发人来要东西,都是与周娘子说的,今日周娘子不在,刘娘子才上前接待柳姨娘的人,不曾想玉钗上来就这样指责,一语把她说得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
刘娘子低了头不做声,厨房另几个厨娘也放下手头的活走了过来,赔笑劝玉钗不要动气。
“姑娘坐下喝口茶,消消气,姨娘的吩咐就是世子爷的吩咐,我们岂敢不听的?”
众人笑劝伺候着,玉钗火气小了些,坐在椅子上喝了两口茶。
有个与刘娘子关系好的,拉了她到一边低声劝道:“刘三家的,你这么较真做什么,厨房里现有鱼,反正大太太也用不了两条,给柳姨娘做一条不就是了,谁不知道大太太不受世子爷待见,还是个性子软的,根本不会计较。再说,大太太身体又不好,世子爷喜欢柳姨娘,大家都说这以后的世子夫人是柳姨娘没跑儿了,你脑子灵活点,有奉承姨娘的机会还不抓住?”
刘娘子闷不吭声,玉钗瞧见了那桶里的两尾活鱼,指着其中一条大的,斜眼瞧着她说:“刘三家的,就用这条给姨娘做黄焖鱼吧。”
刘娘子忙摆手说:“姑娘,那可不行,这是大少奶奶吩咐过的,要给大太太做清蒸鱼的。”
一语落下,方才私下劝过她的厨娘直摇头,这刘三家的是个榆木脑袋,方才她说的那番话成了耳旁风,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玉钗消下的火气登时又涨了起来,冷笑着道:“这么说,今天这鱼你是不想给姨娘做了?”
刘娘子闷闷低着头,却小声道:“姑娘,账还是要记得啊,这是规矩,大太太每次都记账的。”
她声音却小,在场的人却都听见了,玉钗气得脸色红胀,双手叉腰朝地上啐了一口。
“刘三家的,你不把姨娘放在眼里,世子爷你也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刘娘子忙摇了摇头,正要分辩时,厨房的大管事周娘子来了。
她一看便明白了事由,先是皱眉瞥了一眼刘娘子,又对玉钗笑道:“玉钗姑娘别动气,不就是一条鱼吗?别说是鱼了,就是鱼翅,只要姨娘想吃,大厨房就会立刻做出来。”
她拉着玉钗去了隔壁的舍房喝茶,另指了个厨娘现去买鱼做鱼,不到两刻钟,黄焖鱼做好了,玉钗提着食盒回了秋水院。
柳姨娘看她撇着嘴回来,便道:“怎么了?”
玉钗冷笑着说了大厨房里的事,道:“姨娘,就算是大太太的鱼,姨娘要吃,大太太也不能说什么,那刘三家一心向着大太太,真是个不识抬举的。”
柳姨娘慢慢抚摸着怀里的狸奴,亦冷笑说:“你这话错了,今时不同往日,大少奶奶进了府,有了为她出气的儿媳,也不像以前那般了。”
玉钗不解,柳姨娘看了她一眼,说:“小姜氏在我的院里大闹,世子爷还挨了她一记窝心脚,要搁以前,江氏早就亲自来这里给我与世子爷赔礼道歉了,可你看看,自从上回她打发丫鬟来送了膏药,还惹了世子爷生气,到现在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根本没来秋水院。”
玉钗有些慌,若真是这样,瞧那大少奶奶不省事的样子,以后秋水院会不会再遭殃?
“姨娘,那可如何是好?”
柳姨娘弯唇轻笑了笑,淡定地说:“慌什么?再大的浪也翻不过天去,只要世子爷的心在这里,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睨了眼桌上的黄焖鱼,没动筷子,而是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亲自拿了壶酒过来,吩咐玉钗把鱼和酒都装到食盒里,道:
“去给世子爷送去。”
贺世子本在秋水院躺了两天养伤,今日伤好了便呼朋唤友在外院的英武堂射箭消遣。
众人设了赌局,谁的小厮射中箭靶便赢一百两银子。
一个小厮鼓腮瞪眼铆足了劲拉弓射箭,谁料箭刚飞出去不到三尺便软绵绵落地了,有人调侃道:“你小子架势摆得倒足,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众人哄堂大笑,贺世子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
笑声传到院墙外面,隔着一扇门,玉钗把酒与鱼交于了外面的小厮。
小厮二话不说接了,送到贺世子面前,道:“是柳姨娘给世子爷送来的。”
贺世子很受用,提筷子夹了块鱼肉吃,正吃着,吴公子凑过来倒了杯酒,细细品着酒的滋味,道:“世子爷,还是你这妾室会疼人。”
贺世子微笑不语。
吴公子道:“世子爷,听说前儿你被你那儿媳妇踹了一脚,当真有此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贺世子黑了脸色,咬牙闷喝了口酒,“不知死活的东西,改日我一定教训她一顿。”
吴公子听他这样说,便知这件事是真的,笑说:“依我说,归根结底还是你那正妻的不是,现如今国公爷不在家,这国公府都是你说的算,不若趁现在立立你世子爷的威严,好让小辈们知道该怎样敬重你。”
在外院喝完酒,贺世子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刚进了里间,却见她一双眼红通通的,似刚哭过的模样。
“怎地了?”贺世子抬起她的脸,看到她面上还有泪痕。
柳姨娘轻轻抽泣了几声,用帕子掩着唇,说:“没事,是我自己闲来无事胡思乱想,落几滴泪罢了。”
一语未了,玉钗掀帘进了屋子,道:“世子爷,姨娘受委屈了!姨娘担心您在外头空着肚子喝酒,特意让大厨房给您做一道黄焖鱼,谁知道那厨房里的鱼是大少奶奶的,说要给大太太送去,无论如何不肯给您做!奴婢好不容易求了厨房的人,这才另外买了鱼做的,姨娘因为这件事,哭了半天了!”
“好,这就是江氏娶回来的儿媳妇,她们真是天大的胆子,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贺世子冷笑几声,抬脚去了江夫人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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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1:
姜忆安(暗中观察静思院中除了香草以外的丫鬟):哼,孙妈妈这个老货把人送到这里来,难不成是安插了她的眼线?且让我好好看看,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贺晋远(沉默许久,扶额苦笑):原来娘子对男女之事真得一点儿不懂。
小剧场2:
香草:小姐,不好啦,孙妈妈又嚼舌根了!
香草:小姐,不好啦,柳姨娘又作妖了!
香草:小姐,不好啦,世子爷又要找事了!
香草:小姐,不好啦,四太太……
姜忆安(磨刀霍霍,认真思考):极品太多,我先从哪一个下手?

第26章 撵走孙妈妈!
月华院中,江夫人喝完了药房刚送来的汤药,正打算去里间躺着歇息时,夏荷忽然快步进了屋,神色紧张地道:“太太,世子爷来了,已进了院门,看着脸色不大好。”
江夫人微微愣住,迟疑了片刻,还是扶着她的手起身,走出房门去迎世子爷。
外头风大,江夫人头疼不能吹风,便站在廊檐下等着。
贺知砚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见她只躲在阴凉的地方,不肯多上前一步接他,心头的怒气更盛。
“江氏,你现在是越发得寸进尺了,连一道鱼都要与柳氏计较!打谅我上次没跟你计较,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夫人被他骂得愣住,嗫嚅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孙妈妈听见吵嚷声从厢房走了出来,忙道:“太太,你怎又惹世子爷生气了?快给世子爷说几句软话,让世子爷消消气。”
江夫人看了看孙妈妈,又看了看贺世子,抿紧了唇没有吭声。
孙妈妈急得低声催她:“太太,快给世子爷道歉呀。”
江夫人白着脸站在廊檐下,却迟迟没有开口。
要搁以前,一看到世子爷发火,孙妈妈劝上几句,她就会好声好气地给丈夫赔几句不是,伺候他在屋里歇息,再拿些银子给他出去吃酒。
可今天,她却不想再这样了。
贺世子冷哼一声,负手站在她面前,等着她道歉之后,再拿三千两银子给他。
谁知江夫人咬唇看着他,忽然说:“我这些天连见都没见过世子爷,也没有与柳姨娘争什么鱼,如何又惹到世子爷了?”
贺世子脸色阴沉如墨,登时又怒了起来,道:“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明欺负了柳氏,还装不知道呢!你要再这样,没个正妻的气度,嫉妒容不下柳氏,我就马上写一封休书休了你!”
听到他提起休妻,江夫人心头一惊,脸上的血色几乎刷得褪尽。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唇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来,突然身子一歪朝前栽去。
夏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才没让她倒在地上。
贺世子在月华院发火,伺候在江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的,现下她惊惧之下晕倒了,丫鬟们便也顾不上什么,赶忙上前去搀着她,一声声急唤着“太太、太太”。
贺世子也被这意外吓了一跳,急忙探手去试她的鼻息,见她气息十分微弱,脸色也跟死了似得泛着青白,慌得大喝道:“快去请大夫来!”
不一会儿,冯大夫提着药箱来了。
江夫人躺在榻上,面色依旧白得像纸。
他凝神给江夫人诊过了脉,对等在一旁的贺世子道:“太太是一时急火攻心出现了晕厥之症,没有性命之忧,我给太太扎一针,太太就没事了。不过,太太身子本就病弱,以后莫要让她再受刺激才是。”
冯大夫在人中扎了一针,江夫人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只是看到丈夫还在眼前,她嘴唇动了几下,便又闭上了眼睛,不想再说一句话。
见她醒来,却对自己置之不理,贺世子脸色霎时黑如锅底,不待片刻便起身拂袖而去。
不过走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狠声对她道:“以后管好你和你那个不省事的儿媳妇,别给我添堵,再有一次,我不会就这样轻易揭过这事。”
待贺世子走了,孙妈妈脸上一喜,忙道:“阿弥陀佛,太太晕倒真是因祸得福,世子不提休您的事了,您这就放心吧。”
江夫人双眼无神地盯着帐子顶,喃喃道:“妈妈,是真的吗?”
孙妈妈道:“那岂能是假的?你晕倒时,世子爷还着急请大夫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世子爷心里有你呢。”
江夫人抿紧了唇,眼神黯淡无光。
是真的吗?她不再相信了。
当年嫁给他时,也曾夫妻恩爱过三年,可后来柳氏挺着肚子进了国公府,他的心便一日比一日远了。
她忍下万般委屈无奈,温顺谨慎服侍他。
熬着熬着,长子读书越发有出息,竟连中三元,他这个当爹的脸上有光,待他们也好了一些,还常来她的院子坐一坐。虽不算亲近夫妻,却也不至于冷脸相对。
可自从长子双目失明后,一切又变回了原样。
她不知怎么就病了起来,身体越来越差,他对他们也越发冷眼相待,冷漠至极。
江夫人眼里的泪大颗大颗落下,孙妈妈揣着双手站在一旁,连声劝道:“太太,说来说去,都是大少奶奶此前做的不妥,让世子爷生气了。只要以后你还像之前那样,严加管束大少奶奶,再好好伺候世子爷,世子爷便不会为难你的。”
话未说完,屋外响起有力的脚步声,转眼间,姜忆安大步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孙妈妈拧眉看了她一眼,悻悻闭上了嘴。
姜忆安面无表情经过她面前时,心中冷嗤。
这个老货,越发过分了,明里暗里在婆母面前说她坏话,若是婆母心底不够良善,早就被她挑唆着整治她这个儿媳了!
孙妈妈绷紧着脸心中忐忑,也怕姜忆安听到她那些话会生怒打人,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便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姜忆安在榻旁坐下,看着江夫人面无血色惨白如纸的脸,暗暗叹口气,说:“母亲怎么晕倒了?”
江夫人被贺世子扬言休妻吓晕过去的事,是夏荷悄悄打发了秋菊去静思院传的信儿,但其中原因,她们谁都不敢说。
江夫人也不想告诉她,生怕她一气之下去找世子爷算账,再闹得不可开交,便勉强笑了笑道:“忆安,我没事,这是老毛病了,躺几日就好了。”
姜忆安没再多问,只是道:“娘你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
待婆母闭眼睡下了,她便出了里间去找夏荷,道:“方才可是公爹来威吓婆母了?”
夏荷微微一惊,不知大少奶奶是如何猜出来的,但见瞒也瞒不过去了,便索性与她说了实话,“是因为吃鱼的事,世子爷来给柳姨娘出气,扬言要休了太太,太太吓昏了的。”
姜忆安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果然不出她所料,又是柳氏借机生事,那个混账公爹又来教训婆母了!
若她嫁得是这种狗屁不如的丈夫,早一脚把他踹飞了,偏偏婆母被公爹拿捏住了,一句休妻就能将她吓得晕倒!
夏荷看了看四周无人,孙妈妈也没在这里,便忍不住将先前四太太来找大太太的事说了,“四太太说是川少爷笑话大少奶奶不识字,大少奶奶打了川少爷,大太太赔了她五十两银子。”
姜忆安眼神震动,气极反笑!
五十两银子!这可真是一个敢要,一个敢给!
这还是这样一桩小事,婆母为了息事宁人,就给了四婶崔氏这么多银子,也不知她嫁进国公府这么多年,吃了多少暗亏贴了多少银子!
回到静思院,姜忆安没心情到屋里坐着,便双手抱臂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吹风,许久都没有说话。
贺晋远一直沉默着负手立在她身边。
他没有开口问她为何生气,心中却已有了隐约的猜测。
过了许久,他突然听到她冷笑一声,说:“夫君,你知道吗?我娘还在的时候,曾打算休了我爹的。”
贺晋远微微怔了片刻,缓步走到她身畔坐下。
成婚已有一段日子了,这是她第一次同他提起她年少时候的事。
姜忆安出神了一会儿,托腮看着他清隽的侧脸,淡淡笑道:“我娘最是大胆,要穿最漂亮的衣裳,要骑最好的马,她出去打马球时带着我,整个球场的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娘儿俩。”
贺晋远没有作声,伸出大掌,轻轻握住她柔韧的纤手。
岳母他未曾见过,但听她这样回忆,他便知道,那一定是个如她一般英姿飒爽的女子。
“自我记事起,祖母常与我娘吵架,嫌她太骄纵,嫌她不够贤惠孝顺,还嫌她没有生下儿子。后来我爹在外面有了外室,也就是我现在的继母,那时继母已经生下了我那两个蠢货继妹和弟弟,我娘便打算休了我爹。”
姜忆安微微弯了弯唇,叹气说:“我原以为我和我娘要离开姜家过好日子了,谁知道我娘却突然生了一场重病,没有来得及休了我爹就走了。”
贺晋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惟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姜忆安却冲他一笑,沉默着出了会儿神。
嫁进来这些日子,她能感受得到,婆母对她这个儿媳很是疼爱,也很是维护,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
不过,婆母的性子却与母亲大相径庭,她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婆母尽快立起来才行。
只要自己立起来了,别说害怕什么休妻,这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对她恭敬三分,谁也不敢随意欺负了她去。
贺晋远亦沉默了许久。
自他记事起,父亲便喜欢带着二弟玩耍,也多住在柳姨娘的院子,极少与母亲到一处去。
他常看到母亲藏起来偷偷抹泪。
三岁时,他启蒙读书,不出一日便将整篇《千字文》倒背如流,先生夸他十分聪慧,祖父也对他寄予厚望,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读书之余,他有时会到母亲的院子里看一看。
从那时起,他看到父亲会难得耐心地陪母亲用一顿饭,而母亲的脸上也会偶尔露出笑容。
于是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愈发努力读书,十五岁便接连中了举人、解元,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直到十八岁中了状元那年,他意外瞎了双眼,这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糟。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姜忆安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石阶,正思忖着先从哪里入手帮婆母时,碧月端着两盏清茶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半袖,头发梳了个高耸的圆髻,发间簪着一朵粉色的茉莉花,味道馨香扑鼻。
姜忆安纳罕地看她一眼,觉得她今日格外娇俏,身上的香味也很是浓郁。
“大少奶奶,请喝茶。”她柔声说着,暗暗看了一眼贺晋远,大少爷不许她进屋伺候,如今他与大少奶奶在廊檐下坐着,她没有不守规矩。
她送茶来得正是时候,姜忆安渴了,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在她喝茶时,碧月缓步绕到旁边,朝贺晋远盈盈一拜,柔和的嗓音捏的细细的,软声说:“大少爷,这是新泡的碧螺春,前人曾说,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奴婢特意取的春末井水,用滚水煎了三道,少爷尝尝吧。”
姜忆安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喝空了的茶盏。
碧月给她送茶十分寻常,怎么到了贺晋远面前,就又是念诗又是夸茶的?
贺晋远似是僵住,动也没动一下,声音似浸了寒冰,冷冷道:“不用,下去!”
碧月脸色有些羞窘,咬唇看了贺晋远几眼,捧着茶退了下去。
姜忆安看着她慢慢离去的背影,突然眼神一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缺个整治孙妈妈的由头,碧月就送到了眼前来!
她高兴地一拍石阶,侧眸看向贺晋远清隽的脸庞,突然附耳对他道:“夫君,碧月是不是在讨好你?”
贺晋远:“......”
不是讨好,是勾引。
他沉默片刻,道:“娘子以为呢?”
姜忆安自顾自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是在讨好你,这样就能获得你的信任,以后好当孙妈妈的眼线做坏事!”
贺晋远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的娘子心思澄澈,不通男女之事,即便看出碧月别有所图,也不会往那方面多想。
他默然数息,温声道:“娘子打算怎么处置她?”
姜忆安细想了一会儿。
碧月原在锦翠园里看花草,是孙妈妈将她送到静思院来的,按理来说她在后园当着差,给静思院选丫鬟也不该选到她头上,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想到这儿,她胸有成竹地道:“夫君等着,我这就去诈她一诈,看能审出什么来。”
她很快带着香草去了后罩房。
彼时碧月正在自己的屋子里调香粉,看见姜忆安忽然推门而入,唬了一跳,急忙把香粉匣子往抽屉里藏。
静思院的丫鬟少,不像别的院子几个丫鬟挤在一间屋子里休息,而是每人在后罩房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那桃红是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香草又是个哑巴,碧月乐得无人打扰,常关上了门呆在自己屋里,精心研制了香粉往自己身上抹,好吸引大少爷的注意。
看到大少奶奶突然进屋来,她慌慌张张锁上抽屉,站起来道:“大少奶奶有事吩咐我?”
姜忆安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拉开椅子往她面前坐了,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只盯着她不说话。
她的眼神利刃似的冰冷,碧月莫名想到了她铿锵有力磨刀的样子,冷汗都滴下来了。
姜忆安盯着她逐渐变白的脸色,道:“碧月,进了静思院,我就是你的主子,怎么处置你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趁我现在还没动怒,赶紧坦白,我还能饶你一次。”
她话音方落,碧月便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大少奶奶,对不起,奴婢一心想要登上高枝,想留在大少爷身边伺候......是我不该动这样的心思,求大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姜忆安一愣,立掌示意她噤声,直白地道:“什么意思?你讨好贺晋远,是想留在他身边当姨娘?”
碧月面红耳赤,惭愧地点了点头。
似对她这个想法难以理解,姜忆安眉头拧紧,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又不是签了卖身死契的丫鬟,容貌身段也不错,还有会做香粉的手艺,以后能嫁人做正头娘子,为什么想当姨娘呢?”
碧月抿紧了唇,羞愧地说:“我娘说,世子爷那么偏宠柳姨娘,虽是个妾室,也是锦衣玉食享受不尽的,若是能给大少爷做妾,以后也能享受荣华富贵。”
姜忆安咬牙冷笑一声。
整个国公府,二房、三房、四房的叔父们没有一个纳妾的,惟有她那世子爷公爹纳了柳姨娘,带坏了府里的风气,连底下的丫鬟也有样学样,想当柳姨娘了!
说完这话,碧月身子也有些发抖,惟恐大少奶奶惩治她狐媚,不过姜忆安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再追究她这个心思,而是道:“那你实话告诉我,孙妈妈为何偏把你弄到我院里来?”
碧月愣住,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便忙道:“回大少奶奶,是我自己想来的,与孙妈妈无关。”
姜忆安冷冷一笑,握拳重拍了下桌子,道:“碧月,我不是好脾气的人,想骗我你得再掂量掂量,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实话实说,不然休怪我不留情面。”
碧月头皮一紧,只得老老实实道:“是我娘给孙妈妈送了二百两银子,还说以后要是我做了......做了姨娘,再给孙妈妈五百两银子,孙妈妈收了银子,答应我娘把我送到了静思院。”
姜忆安冷笑勾了勾唇,与香草对视一眼。
香草愤怒地比划着,“孙妈妈竟背着大太太收了这么多银子,太过分了!”
碧月心里害怕,捂着脸抽泣起来。
这二百两银子也是她娘攒了一辈子的了,剩余那五百两,是给孙妈妈打的欠条。
她娘原是国公府的老人儿,退下后让她接管了在后园看花草的差事,可在后园呆着,一年到头见不到主子,根本没有出头之日,要是能做了姨娘,就像世子爷的柳姨娘那样,别说五百两银子,上千两银子也能有的,届时还给孙妈妈根本不在话下。
这下被大少奶奶发现了,她会被赶出国公府不说,她们娘俩的脸面都丢尽了,以后少不得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笑话!
早知如此,她不如安安分分在后园干好自己的差事,何必存这样的歪心思!
姜忆安扫了一眼捂着脸痛哭的碧月,沉吟片刻,道:“我说了会饶你一次,定然会说话算话,不过,你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留几分脸面,找个借口把你打发出去,这国公府我不会让你再留了,届时你出去自寻出路。”
碧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待反应过来,千恩万谢地磕了头。
过了几日,这天一早,姜忆安去了月华院。
江夫人病倒在榻上好转了一些,她服侍着江夫人用完了药,说:“娘,今天怎么不见孙妈妈来?”
孙妈妈平素都在江夫人屋里呆着的,不过江夫人一病,她也称自己腰酸腿疼,说要回去歇着。
江夫人靠在榻上,温和的嗓音有几分虚弱,“妈妈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在院里歇着呢,我这里也用不着她,就没让她过来。”
姜忆安笑了笑,看到桌上有一碗冬瓜筒骨汤,便道:“娘,那骨头汤给孙妈妈送去吧,让她老人家补补身子。”
儿媳心性大方,没计较妈妈以前那些管束她的事,江夫人十分动容,感动地握住了姜忆安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记挂着她。孙妈妈年纪大了,有时候说话做事未必周全,但她的心是好的,你心里不要与她置气。”
姜忆安扶着江夫人下榻起来走动走动,顺着她的意思道:“娘说得是。我闲下来时细想了想,这整个国公府里,再没有比孙妈妈好的了。孙妈妈陪伴了您这么多年,处处行得端走得正,一味赤胆忠心服侍您,从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不敢越过您去。”
江夫人唇边含笑点了点头,姜忆安扶着她在明间的椅子坐下,道:“娘,我那天还看见妈妈的袖子都磨破了,也没换件新衣裳。她跟着您这么多年,经手的事应该不少吧,别的不说,单就不贪财不昧银子这一点,行事绝对是众人的楷模,比我娘家带来的嬷嬷强了不知多少倍!”
她把孙妈妈盛赞一番,江夫人也温声笑道:“你说得很是,孙妈妈确实是个这样的人,不藏私不贪财,行事端端正正的。”
话音未落,秋菊端着汤去而复返,对江夫人道:“太太,我去了孙妈妈的小院,院里锁着门,没见着妈妈,我听人说,昨天孙妈妈抹骨牌去了,今早还没回来呢。”
江夫人不相信,孙妈妈说是腰腿疼要回院里歇着,怎会去打牌呢?
她有些担心,正要让秋菊再去找一找,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周娘子哭天抹泪地跑了进来,朝地上扑通一跪,撕心裂肺地拍打着地面,哭喊道:“太太,我的银子都打水漂了,求您给我做主哇!”
这周娘子,就是碧月的娘,在国公府当差时还往月华院里送过花草,江夫人认得她。
“你先别哭,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娘子抹着泪看了姜忆安一眼,见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道:“太太,先前孙妈妈说能将我女儿送进二小姐的院子,在小姐身边当个有脸面的梳头娘子,我给了她二百两银子,还写了五百两的欠条,谁想孙妈妈是糊弄我的,骗了我的银子,把碧月送到大少爷大少奶奶院里去了!我问她要银子,她躲着不肯还我,我这才来找您来了!”
江夫人蹙紧了眉头。
阖府的下人都知道,在小姐院里当贴身一等丫鬟,是个不错的差事,光月银就比普通丫鬟多上一倍不止。
她给两个女儿挑丫鬟时,也费了许多心思,有擅长梳头的,有会厨艺的,也有会识字读书的,当初这些都是经过孙妈妈的举荐的。
可就算是个好差事,一年到头也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月俸,谁会花七百两银子做这笔不划算的买卖!
江夫人不太相信,“你空口无凭,我怎知你不是在污蔑妈妈?”
周娘子道:“太太,我有证据,我给孙妈妈打了五百两的欠条,我们一人一份。”
她说着,将欠条从衣襟里掏了出来,只见那欠条上写着一行字,还按着两个红指印。
江夫人狐疑地看着那欠条。
欠条不似作伪,但只有两个指印,也不能说明就是孙妈妈的,况且,她相信孙妈妈的为人,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江夫人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欠条,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皱眉看向姜忆安,道:“媳妇,你说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姜忆安道:“娘,这个简单,把孙妈妈找来对质就是了,我相信妈妈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面锣对面鼓,让妈妈与周娘子讲清楚就是了。”
江夫人打发人去找孙妈妈。
孙妈妈抹了一夜的骨牌,怀里揣着赢了的三吊铜钱,刚进了院门想补个觉,便被来找她的小丫鬟看见了。
小丫鬟道:“妈妈去太太院里吧,有事找你。”
孙妈妈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太太说一声我腿疼要歇着,今日就不过去了。”
小丫鬟催促道:“妈妈快去吧,周娘子告你的状呢!”
孙妈妈一听,脸色顿时变了,急急忙忙快步到了月华院。
周娘子一看到她进来,便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她的衣襟狠声问她要银子,“孙妈妈,你好黑的心,我攒了一辈子的银子都给了你,你倒是哄骗我!”
一屋子的丫鬟齐刷刷往两人看去,江夫人坐在上首,闻言也瞪大了眼。
孙妈妈脸色铁青,忙将她往一边推:“你糊涂了?好端端的发什么疯?我可没问你要银子。”
她打了一夜的牌,老脸泛黄,眼周挂着一圈青黑的圈,江夫人看到她这样,便知丫鬟说得不假,她果真赌牌去了,心里不由凉了半截。
孙妈妈还在与周娘子推搡,江夫人捂唇闷闷咳了几声,道:“都别闹了,静下来说话。”
周娘子住了手,孙妈妈拍了拍被她抓乱的衣裳,忙道:“太太,你别信她的话,她说的都是瞎话!”
江夫人扶着椅子的扶手,脸色愈发苍白,道:“那银子的事,妈妈到底该怎么解释?”
孙妈妈定了定神,绷紧的唇角笑了笑。
银子的事有欠条,赖不过去,但谅她周氏也不敢说实话!
“我从来没问周氏要银子,是周氏给我送的银子!我要是不收,她就不安心,我有心帮她一把,只是假装收了她的银子,打算过段日子就还给她的!天地良心,要有一句瞎话,天打雷劈了我!”
孙妈妈说得信誓旦旦,江夫人似信了她的话,脸色好转了不少,转头对姜忆安道:“忆安,你看,这其中真的有误会。”
姜忆安哑然失笑。
这些话婆母竟然会信!
若非答应了碧月母女给她们留下脸面,从孙妈妈手里要回银子,她根本不会让周娘子绕个弯子这样说,而是直接将事实砸到孙妈妈脸上,看她还敢怎么狡辩!
姜忆安瞥了眼周娘子,周娘子咬了咬牙,心一横,豁出去道:“太太,我还有话要说,请把我女儿叫来。”
没多久,碧月到了房里,跪下朝江夫人磕了个头。
姜忆安让婆母屋里的丫鬟都出去了,对碧月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碧月低着头说:“太太,大少奶奶,我娘实给了孙妈妈银子,不过不是为了送我去二小姐的院子,而是为了让我进少爷少奶奶的院子,好攀上少爷当上姨娘。”
话音落下,江夫人只觉得头脑嗡得一声,颤着嘴唇说:“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妈妈愣住,不敢相信她们母女俩竟然为了要回银子,连脸面前途都不要了!
她当初敢收周氏的银子,就是拿准了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她都不会说出去,没想到她们母女俩反过来咬她一口!
孙妈妈疯了般扑过去厮打碧月,“你个小贱人,没良心的,你再胡言乱语,我撕了你!”
碧月被她打了一掌,捂着脸往后躲,周娘子怎甘心看着女儿被打,扑过去揪住孙妈妈的头发还了她两掌!
三个女人厮打在一起,屋里乱成一锅粥,江夫人苍白着一张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判断孰真孰假。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贺晋远大步走了进来。
江夫人看着长子走到近前,急声道:“晋远,这是你院里的事,你告诉娘,碧月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贺晋远沉默片刻,道:“母亲,您屏退旁人,我有话要对您说。”
听长子将一切说完,江夫人不敢相信地瞪了大眼,胸口沉沉起伏。
孙妈妈跟了这么多年,怎么行了这样的糊涂事!
贺晋远道:“母亲,请恕儿子不孝。周氏与碧月串好了说辞来您院里告状,是儿子与儿媳吩咐的,为的就是防止孙妈妈花言巧语抵赖,瞒过了您去。”
江夫人看了看姜忆安,见她重重点点头,方知这一切都是儿子儿媳的良苦用心。
她既惭又愧,流着泪道:“这如何能怨得了你们?她打着我的旗号办了这件事,媳妇不埋怨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哪还有你们的不是!都怪我糊涂,我这些年信错了人,若不是今天这一遭,我还被她瞒在鼓里。”
姜忆安默叹口气。
婆母何止是信错了人!
她受孙妈妈荼毒太深,这些年在府里胆小谨慎,委屈求全,事事忍让,就像脑袋上戴了紧箍咒,都是被孙妈妈说教的!
只有等孙妈妈这个老货走了,她脑袋上的紧箍咒解开,才能自己慢慢立起来。
贺晋远默了默,道:“母亲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江夫人难受地抹眼落泪,想了会儿才道:“孙妈妈到底服侍了我这些年,我也不忍心将她赶出府去,不如让她还了周氏的银子,教她好好反省己过,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
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一旁,闻言不由无语地按了按眉心。
孙妈妈是婆母的奶娘,自小由她带大的,感情深厚无人能比,她贪了不少银子,婆母心软,还是不舍得将她撵走。
姜忆安想了想,道:“娘,今日的事,您院里的丫鬟都看在眼里,要是娘轻拿轻放揭过此事,以后怎能服众?丫鬟们万一以后都向孙妈妈这般行事,有个词叫——”
她抓了抓头发,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来,便捅了捅贺晋远的胳膊,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温声道:“上行下效。”
姜忆安重重应是,“对,对,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丫鬟们都跟着孙妈妈学,带坏了月华院的风气,以后该怎么办?”
江夫人擦了擦泪,还有些犹豫,姜忆安瞧出她的优柔寡断,不得不再加一把火。
她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又道:“孙妈妈的行为,如果放在朝堂里,就是当丞相的糊弄皇帝,欺上瞒下,言行不一,收了底下人的孝敬贿赂,就给人弄个油水大的官当,这叫——”
她又看向贺晋远,这次没等她捅他的胳膊,他便极轻地笑了笑,道:“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祸乱朝纲,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姜忆安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再度重重点头,“是这个意思,往大了说是这样,往小了说也是这个道理。总之不守法度的人做了坏事,如果不及时严惩,后果很严重,影响很恶劣!母亲千万不能只顾着情分,忘了这些!”
江夫人缓缓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了肃清月华院的风气,也为了管束下人,纵使孙妈妈跟了她这些年,也断断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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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睡前算账:
晚间上榻睡觉,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碧月打着想到姨娘的主意来了静思院,姜忆安便不大高兴。
不高兴,她便直直盯着躺在身畔的人,拧着眉头不说话。
那灼灼发亮的视线,似要把人瞧出个窟窿来,就算双眼瞎了都难以忽视,贺晋远沉默几瞬,温声道:“娘子为何不睡?”
姜忆安莫名冷哼一声,语气冷飕飕地道:“你喜欢什么香气?桂花香?茉莉香?还是千里香?”
贺晋远怔了怔,“都不喜欢,娘子为何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姜忆安突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盯着他哼道:“你今天不喜欢,明天不喜欢,说不定以后就喜欢了呢!”
贺晋远默然片刻,极轻地笑了下,道:“那我若是喜欢了,娘子怎么办?”
姜忆安一骨碌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俯身捏住他冷白的下颌,幽幽道:“我们会杀猪的,都不是好惹的,你要敢对我不忠,我把你狗头敲破,再一纸休了你!”
贺晋远:“......”
她手劲大得很,捏的他脸颊隐隐作痛。
只是意外得是,他竟没觉得她的强势霸道不可理喻,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娘子息怒。”
他顿了顿,又道,“有了娘子,世间其他的香都黯然失色。”

第27章 他脸色越来越煞白。……
翌日,周氏要回了她的二百两银子,领着她的女儿碧月出府去了。
至于孙妈妈,江夫人顾念旧情,到底给她留了脸面,对外声称她年纪大了要回家养老,其中原因——因为周娘子哭天喊地进月华院告状的时候,打着碧月想进二小姐院子才贿赂了孙妈妈的旗号,众人大都以为是如此。
府里下人背后悄悄议论了几天,有人讽刺周娘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有人讥笑孙妈妈欺上瞒下私受银钱活该被送回老家。
事情传到崔氏的耳朵里时,她急忙让丫鬟红绫去打听了,红绫回来对她道:“太太,孙妈妈确实走了,她院里空了,大太太打发人将她送回了老家,昨日就启程回去了。”
崔氏道:“那你打听清楚原因了吗?她果真是收了周氏的银子,大太太才把她打发走的?”
红绫与月华院的春兰是一起买进国公府的奴婢,私下有几分交情,道:“奴婢问了春兰姐姐,千真万确是这回事,当着整个院里丫鬟的面,周娘子把欠条都拿出来了,她就是想把她闺女送到二小姐院里伺候,事情没办成才与孙妈妈闹掰了。”
崔氏连连摇头啧了几声,对贺嘉莹道:“你看看,还是你大伯母手头有钱,不过是进嘉舒院里当丫鬟,这么个差事竟值七百两银子!早知道这样,你弟弟让那小姜氏打了,我就该给她多要些银子治伤的。”
贺嘉莹听不下去,将手里正在做的虎头帽放到针线筐里,道:“娘,这事我上次不是同你说了?晋川根本没受伤,你把大伯母的五十两银子还回去。”
崔氏瞪着她道:“我都要回来了,为何要还回去?再说,本来就是那小姜氏的错,你弟弟被打了,你不向着他,还向着外人不成?”
贺嘉莹无奈看了自己的娘一眼。
她现在刚怀上身子,好不容易经婆婆同意回娘家小住上一段时间,再过几日就该回去了,也不想与自己的娘因为这事再拌嘴吵架。
“娘,我不是向着大嫂,我是就事论事。”
崔氏想了一想,自顾自叹道:“我觉着这事到底有蹊跷,你大伯母性子那么软,不像能做出撵走孙妈妈的事,八成其中又是小姜氏捣的鬼。”
贺嘉莹眉头微拧,忍不住道:“娘,是大嫂做的事又如何?如果真是大嫂做的,我倒觉得很对,那孙妈妈也忒不像话,大伯母早该把她撵走了。”
“我先前只以为小姜氏空有蛮力,如果这事真是她挑唆你大伯母做的,那竟还是个很有手段的。”想到敬茶时在大侄媳面前还吃了哑巴亏,崔氏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那我以后需得小心着点,可不敢再随便去你大伯母院里打秋风去了。”
贺嘉莹抿唇点点头,“娘要真这样想,那就好了。”
只怕她这娘不长记性,记了一段日子便又忘了。
秋水院里,玉钗也打听了江夫人赶走孙妈妈的事,将那日的情形与柳姨娘细细说了一遍。
柳姨娘蹙着峨眉思忖了许久,摇着团扇慢声道:“江氏以前一味听孙妈妈的话做事,怎么说赶走就将她赶走了,连半点情面都没留?这可不像她行事的风格啊。”
别的院与月华院隔着远,秋水院与它只隔了一条甬道,但凡那院里发生了什么事,玉钗都替自己主子留着心。
“姨娘,我问过了,那日在场的可不是只有大太太,还有大少奶奶与大少爷呢!”
柳姨娘细眉微微一挑,摇着的团扇一顿,看着她道:“这么说,是小姜氏唆使江氏做的?”
她看似在问玉钗,其实心里已有了计较,纤指捏紧了扇柄,神色逐渐变冷。
“我说江氏怎么忽然就雷厉风行起来了?这事必定与小姜氏脱不了干系。我原以为小姜氏是个乡野村姑,不过仗着自己会点拳脚功夫便不把世子爷放在眼里,如今看来,她的心思深着呢!”
玉钗不解,“大少奶奶她有什么心思?”
柳姨娘眉头紧拧,莫名深吸一口冷气。
那小姜氏如此卖力为江氏谋划,还不是存了野心,想让她瞎了眼的丈夫袭爵,她以后好当国公夫人!
想到这些,柳姨娘不由变了脸色,道:“那小姜氏手段了得,是我小瞧了她了。她把孙妈妈赶走,江氏身边没有了那个老虔婆辖制,以后还不定会怎么样呢!”
玉钗有些慌神,道:“姨娘,那咱们怎么办?”
柳姨娘想了想,叮嘱道:“这些日子,你也收着点,不要让小姜氏拿到了把柄,只要咱们表现得安安分分的,她总不能无事生非,来寻我们的晦气!”
玉钗重重点了点头,心想,反正大太太那身子骨也熬不了多久,只要以后姨娘成了世子夫人,谅那小姜氏也不敢把她们怎么着!
暮色四合之时,静思院已亮起了灯。
正房明间的饭桌上摆好了晚饭,刚出锅的蟹酿橙橙黄雪白,热腾腾的鸡汤飘着香气,馋得花狸猫老虎在桌角喵喵直叫。
它前些日子身上受的伤已好了,只是走起路来脚有点跛,姜忆安笑着撸了撸它光滑的皮毛,给它夹了块鲜嫩的鸡胸肉吃。
屋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贺晋远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屋,听到老虎喵呜的叫声,便微微顿住了脚步。
之前他被猫扑过,对老虎总保持着一大段距离,姜忆安看到他进来,便让香草把老虎抱到一边去。
“夫君,喝鸡汤。”她笑吟吟盛了一碗鸡汤,送到贺晋远的手边,“小厨房炖的鸡汤很香,我刚刚尝过了。”
两日前静思院的小厨房修缮一新,今天刚开始用,这是头一回做的菜,贺晋远特意吩咐厨子做了蟹酿橙,姜忆安则点名再熬一锅老鸡汤。
贺晋远低头尝了一口,唇边泛起浅淡笑容,温声道:“不错。”
姜忆安笑了笑,盯着他喝了一碗鸡汤,又给他盛了一碗,“夫君,喜欢就多喝一点,这鸡汤滋补,对身体好。”
她说着,又给他碗里夹了一只鸡腿。
贺晋远微拧了拧眉,搁下筷子,面朝着她极轻地叹口气:“娘子,我已经吃的够多了。”
姜忆安瞧着他最近总算长了些肉的清隽脸庞,笑着点了点头,把筷子伸到了他碗里,作势要夹走鸡腿。
“好啊,那这只鸡腿归我了。对了,待会儿你要帮我在院里搭秋千架,吃完饭就去。”
贺晋远:“......”
她不同于其他女子,每天似乎总有无穷的精力,要他陪着她去骑马,要他陪着她去散步,现在好了,连搭秋千架这种事也要他帮忙,好像完全忘了他是个看不见的瞎子。
不可思议得是,他自己竟然都已习以为常。
不过,自从前些日子打发走了碧月,两人暂时没打算再往这院里添丫鬟,有些事,就只能自己动手做了。
想到这里,他唇畔漾起清淡的笑,在姜忆安将要夹走鸡腿时,抬筷抵住了她的筷子。
“娘子,还是留给我吧。”
他最好多吃一些,好有力气帮她搭秋千架。
姜忆安盯着他喝光两碗鸡汤,吃了两只鸡腿,自己则吃了一碟子蟹酿橙,吃饱喝足,心情更加好了。
人就是要每天都吃好喝好,吃饱喝足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就有好心情,心情好了,什么沉郁的事都不会往心里去。
静思院里除了正房厢房,偌大的院子光秃秃的,没有花草树木,也没有任何好玩的东西,嫁过来将近一个月,姜忆安早就想在院里添些东西了。
不过考虑到贺晋远双目失明,为了方便他行走,这院里的东西不能太多。
她打算先在院角放个秋千架,夏日傍晚,好在院里荡秋千纳凉,待以后有空了,再置些花架,养花种草。
用完了饭,暮色逐渐降临,静思院亮起了灯笼,照得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姜忆安已命人将秋千和木架放在了西南角,此时只需要动手搭好就是了。
贺晋远负手立在一旁,等候她吩咐。
姜忆安跳到高脚椅子上看了看,选好了秋千架合适的位置,又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他的手摸向高高的三角木架,对他道:“夫君,你帮我扶着架子,扶好了别动,我把秋千安上去。”
贺晋远微微有些诧异,道:“娘子,你会装秋千?”
他原以为,她所说的装秋千,是让他来做的,虽然他看不见,但摸索着慢慢装好,还是不成问题的。
姜忆安拿起秋千上的绳索,用力往上一抛,将它挂到架子的横梁上,轻快地笑着道:“小事一桩。我以前也喜欢坐在秋千上玩,可家里只有一架,每次都被我妹妹抢了先,后来我就自己做了一个,想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别提多自在了。”
贺晋远沉默了片刻。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的娘亲去世后,她在家里不受重视,继妹不想让她玩秋千,她便握起拳头挺着脖子,非要自己做出一个更好的来才行。
如果早一点遇到她,他一定给她一个最好的秋千。
“娘子,我来吧。”他温声道。
姜忆安微微一笑,把绳索的一端递给了他,“夫君加油!”
贺晋远比她高大半个头,抬起手臂便轻松地摸到了横梁。
他将绳索在横梁上绕了几圈紧实固定,然后又用铁丝缠了几道,以免秋千跌落下来。
做完这些,他费了不少力气,额角挂了一层清冽的薄汗。
姜忆安从袖中抽出帕子,道:“夫君,你低一下头。”
贺晋远微微俯身,姜忆安一边给他擦着汗,一边连连赞道:“夫君,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秋千架,比别人的好一千倍,一万倍!”
贺晋远浅笑了笑,道:“娘子试试。”
这架秋千可以并排坐三四个人,像吊起来的长椅,既可以轻轻荡起来,也可以靠坐在上面纳凉。
姜忆安坐在秋千椅上试了试,见稳稳当当的没什么问题,便拍了拍架子招呼他,邀他一同坐下。
两人肩并肩坐着,月亮从东边升了起来,皎洁月色撒了满地,微风阵阵吹来,夏虫在草丛中窸窸窣窣吟唱。
贺晋远垂眸,似在一动不动地凝视身旁的人。
明明是与以往一样的夜晚,可这晚的风,身畔的人,都让人感觉如此惬意。
不知怎么,姜忆安便靠在了他的肩头,与他说起了之后几日的计划,“夫君,我打算在院子里栽许多花,你喜欢什么花?”
“都可,娘子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的可多了,海棠,牡丹,芍药,桂花,菊花......我在院里种上许多许多花,这样一年到头都有花香了。”
贺晋远默了默,长指悄然拂过她乌黑的长发,温声道:“好。”
头一次,他的心底生出妄念。
想要她留在这里,与他一起感受初夏的夜晚,听夏虫的低语,闻一年四季的花香。
孙妈妈离开后,江夫人病了几日,身体逐渐好转起来。
这日一早,贺嘉舒来院里给她请安,江夫人喝着汤药,对她道:“嘉舒,上次我给你说过教你大嫂认字看账本的事,你说要给你大姐抄佛经,现在佛经抄完了,你可有空了?”
贺嘉舒道:“娘,我自是有空的,就是不知大嫂有没有工夫学?”
江氏把药碗搁下,想了想道:“这也好说,我打发人去把她叫来,问问她。”
娘儿两个等待姜忆安来期间,又说起给贺嘉月抄佛经的事,江夫人道:“你既然抄完了,就打发人给你大姐送去,再从库房里拿些人参、阿胶,给她补补身子,她现在月份大了,得好好养着才是。”
贺嘉舒抿唇点了点头。
大姐出嫁三年,极少回府来,现在怀了身孕,回来得便更少了,不过,每过段日子,她便会打发人送封信来问家人安,说她在婆家过得很好,不必家里人挂念。
静思院中,姜忆安提了把锤子站在在花架前,弯腰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贺晋远则撩袍蹲在她身边,手中捏着几枚铁钉,温声地说着什么。
花狸猫老虎不远不近地在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喵呜叫两声,似乎在好奇主人做什么。
夏荷进去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情景,不由纳罕地捂嘴笑了。
这些年,她何曾见过府里的太太奶奶们会提着锤子修补东西,更新奇得是,大少爷竟还在旁边帮忙。
姜忆安看到夏荷进来,放下手头的活,擦了把额角的薄汗,笑道:“姐姐来了,找我有事?”
夏荷行了一礼,说清了来意,微笑说:“是太太吩咐的,二小姐也在院里等大少奶奶呢,大少奶奶可忙完了?要是忙完了,就与我一同过去吧。”
早在听见她提起“识字看账本”时,姜忆安的脑瓜子就嗡了一下。
她什么都不怕,独独怕那书本上密密麻麻的黑字。
姜忆安赶紧扯了扯贺晋远的袖子,小声道:“夫君,要不今天就算了吧,这花架还没修好呢。”
她似在与他商量,其实是想让他把这件事拒绝了,贺晋远微微低头看向她,思忖了一瞬。
如果......如果她愿意一直留下的话,迟早要学着打理家里的产业,学一学识字与看账本,也是该的。
他沉默几瞬,忽然道:“娘子,花架不必急于这一时,下午再修也是一样的。”
姜忆安:“......”
“那我去了?”她噘嘴瞪他一眼,声音下意识扬高了几个度。
贺晋远沉默了一息,似在犹豫要不要让她去。
姜忆安心里一喜,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谁料他默然回想了几息,道:“我有几本适合初学的大字书,放在藏书阁,你与嘉舒去取回来用吧。”
姜忆安:“?”
讨厌!这厮半点都不向着她!
她忿忿看他一眼,当着夏荷的面,走到他面前装作要给他说话的样子,在他皂靴上泄愤似地踩了一脚。
“夫君,我可真去了!”她压低声音在他耳旁道。
贺晋远:“......”
他面不改色得虚扶了把她的腰,温声道:“娘子可觉得硌到脚了?”
姜忆安定定看了他一眼,看出这厮不会帮着自己,不由噘嘴哼了一声,又在他靴面踩了一下,方才挪开了脚去。
不情不愿地得往前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头对他道:“哎,夫君,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还没喂老虎吃东西呢,要不我等会再去吧。”
贺晋远无奈地勾唇浅笑,不知她还会找什么借口磨蹭,便温声道:“娘子,让香草喂它吧,我陪你去母亲的院子。”
眼看他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来,示意她牵着他走,姜忆安只得一把握住了他的长指,与他一起出门。
到了月华院,江夫人拉着姜忆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教她认字看账本,以后长房的产业要交给她打理的话,“忆安,又不是去考科举,认些常用的字,看得懂账本就是了,你也不必压力太大,慢慢来。”
婆母用心良苦,姜忆安没什么可说的,只得硬着头皮面带微笑应下。
贺嘉舒打算开始教学,便问道:“大嫂,你都读过什么书?”
姜忆安想了想,说:“只读过《千字文》,不过现在也快忘完了。”
贺嘉舒一听便有些发愁。
大嫂的识字约等于无,得从孩童的启蒙阶段学起,可她书房里的大都是些诗书佛经,于她来说很有难度。
姜忆安看她有些发愁的模样,便提醒道:“嘉舒,你大哥说藏书阁有大字书。”
贺嘉舒眼前一亮,微微抿唇笑说:“这就好了,大哥大嫂,那我们一起去取吧。”
藏书阁在府里的西北角,姜忆安乐得学习之前先出去透透气。
三人出发,贺晋远没坐步辇,也没让姜忆安再牵他,而是循着记忆当中的路稳步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走到书阁不远处,忽然一阵男童嬉闹声传来。
“喂,谁把它扔到阁楼上,我赏他一块银锭!”
“我来!”
“我来!我来!”
争先恐后的声音响起,接着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贺晋远眉头突然拧紧,脸色微微变了,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几分。
姜忆安看出他有些不对劲,急忙牵住了他的手,道:“夫君怎么了?前面兴许是有孩子在玩鞭炮。”
贺晋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先过去看看。”
姜忆安点了点头,道:“你慢慢走,不着急,我先去前面看一眼。”
她说完,放开他的手,小跑着朝前走去。
快步转过一丛盛开的木槿花,眼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藏书阁的院门开着,院中空地上堆着小山似的一堆鞭炮。
一群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聚在一起嘻嘻哈哈,为首的那个又白又胖,穿着织金的蓝袍子,是三太太谢氏的嫡次子贺晋承,此时正指示另外几个孩子往藏书阁里扔鞭炮。
姜忆安定睛一看,四婶家的儿子贺晋川也在其中。
不过他双手抱臂站在最后面,神色也冷冷的,显得与这群孩子格格不入。
为首的贺晋承忽然抬手指着他,吩咐道:“晋川,他们都不行,你来扔。”
贺晋川后退几步摇了摇头,不感兴趣地说:“我不扔,你们玩吧。”
“呵,怎么,我的话你都不听了?让你扔,你就扔!”
贺晋承有些生气,旁边的几个一看这等情形,不约而同拉住贺晋川的胳膊把他往前推,“晋承大哥发话了,你快扔!”
正在这时,有个眼尖的男孩突然瞧见藏书阁二层的书房里冒出了浓烟火光,不由失声大喊:“不好,起火了!你们往那边看!”
几人都急忙往藏书阁看去,待看清了那火光已经熊熊燃烧起来,贺晋承顿时觉得大事不好,提着袍子便从后门跑了出去。
看他跑了,剩下的人也一哄而散,只余贺晋川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看了看把地上的鞭炮,再看看那浓烟滚滚的藏书阁,犹豫几瞬,将鞭炮用袍摆都兜了起来,之后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急忙助跑几步,敏捷地跃过了半人多高的墙头逃走了。
一阵风吹过,滚滚浓烟升腾而起,火舌舔舐着木质的窗棂,二楼的火势越来越大。
不知为何,这院里值守的丫鬟没在,火势危急,姜忆安也顾不上其他,提起裙摆一脚踹开了藏书阁的大门,从里面找到通往楼上的木梯,循着梯子登上了二楼。
藏书阁外,阵风裹挟着浓烟与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贺晋远顿住脚步,如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贺嘉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藏书阁的火势要紧,她匆忙道:“大哥,你不要往前去,先在这里等着。”
她说完,便去外面喊人来救火。
噼啪作响的大火燃起,轰隆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塌下来。
紧绷的神经犹如被猛地敲了一下,贺晋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色越来越煞白。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当初那漫天的熊熊火光,似乎又在眼前燃烧起来。
灼烧的热浪,扑面的浓烟,有人催促他离开......
他猛然想到,他的娘子一定去了藏书阁灭火!
“娘子,危险......”
贺晋远艰涩地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肺腑中仿佛挤出了最后一丝空气,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身旁有凌乱的脚步声经过,好似有人在呼唤着灭火。
可紧接着,耳膜如被锥击针扎阵阵刺痛,四周模糊一片,再也听不清周遭的任何声音。
藏书阁中,姜忆安接连推倒了二楼书房中几架靠近火源的书架,为了避免火势进一步扩大,她迅速将窗畔易燃的布帘悉数扯落下来,把未烧着的帘子卷在一起,猛力抽灭了书房中几处燃火的地方。
做完这些,隔着窗子,她看到贺嘉舒带着小厮丫鬟,提着水盆水桶,搬着木梯手架朝这边跑来,不由松了口气。
屋里的火都扑灭了,她动作很快,一本书都没被烧坏,至于书阁外头的火,此时火势已变小了许多,小厮们泼水便可以将火灭了。
她神色轻松地笑了笑,目光掠过书阁下的人群,下意识去寻找贺晋远的身影。
她看到小厮们在他身旁匆匆而过,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可想到他看不见,便将手握成喇叭状,大声道:“夫君,没事了,我也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可他脸色惨白如纸,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姜忆安唇边的笑意猛然凝住。
他情形不太对劲。
她眼睁睁看到他似脱力一般,缓缓倒了下去。
南竹与石松飞快赶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石松熟练地弯腰将他背起来,南竹则扶着他的肩背不让他跌落下去。
他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们背在背上,来往的小厮丫鬟都在匆匆忙忙扑火,没人注意到他们主仆三人的异样。
姜忆安看到石松背着他疾步跑远,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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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比赛谁的夫君更病弱,决赛环节。
贺嘉莹(率先举牌):我夫君比我小三岁,胆子小,还常生病。
姜忆安(淡定以对):我夫君瞎了。
贺嘉莹(自信一笑):我夫君身材清瘦,不爱吃饭,还会晕倒。
姜忆安(淡定以对):我夫君有心病。
贺嘉莹(甘拜下风):大嫂,你赢了。
姜忆安:耶,我赢了......(忽然反应过来,扶额无语)不是,咱俩傻不傻啊,这有什么好比的?

第28章 他的心病
静思院中,贺晋远紧闭双眸躺在榻上,如陷入沉睡之中一般,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
姜忆安焦急地看着他,用力握住他的手,再一次唤道:“夫君?”
清越有力的声音,如刀剑清脆的铮鸣声,穿破了层层地狱火焰般的迷障,落入了昏迷之人的耳中。
贺晋远极轻地动了下苍白瘦削的长指,想要回握一下她的纤指,却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似的,难以动弹分毫。
记忆忽然回到出事的那天。
四周燃起肆虐的烈火,热浪滚滚,浓烟密布,坍塌的横梁横亘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仓皇的惊叫声、奔逃的脚步声充斥在耳旁,周遭乱糟糟的,仿佛一切都在无序的混沌中。
可他们身处问竹楼的阁楼,四处逃无可逃,惟有移开横梁,从房内的窗户跃下,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长风,你快走!”穿着白袍的林文修衣襟染上斑斑血迹,咬牙撑起了横梁,着急催促他离开。
贺晋远急道:“文修,要走一起走!”
可林文修看着他,忽然轻松地笑了笑,道:“你磨叽什么,先站在窗户旁拉住我,咱们一起顺着外面的木杆爬下去。”
贺晋远撩袍攀上了窗棂,从窗户探头往下看去。
火舌蜿蜒肆虐至四周,热浪与浓烟迎面扑了过来。
那靠窗的木杆早已被大火燃着,根本无法攀爬过去。
他捂住口鼻,道:“文修,不行,我们得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
还没等他转身,忽然身后一掌拍了过来,巨大的力道让他重心失衡,从三层高的竹楼上跌落下来。
“长风,帮我照顾好我的母亲和妻儿。”
挚友最后一句话,随风消散在燃烧的烈火中。
坠地的刹那,整个竹楼轰然倒塌,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浓烟骤起,肆虐的火舌转瞬吞噬了一切。
贺晋远撑臂抬起头来,看到那道染着血迹的白色身影被浓烟淹没,卷进了滚滚烈火中。
一滴清冽的泪缓缓从他的眼角落下。
活下来的不该是他。
仿佛置身在烈火中焚烧,四肢百骸受尽了痛楚。
他闭紧眼眸,任由自己在燃烧着无尽烈火中的黑夜中,下沉,坠落。
姜忆安盯着榻上的人,咬唇深吸了口气,轻轻将他眼角滑落的泪擦去。
冯大夫很快来了静思院。
为贺晋远诊治过后,他捋着花白胡须,眉头几乎皱成一团:“少爷这是受了惊吓诱发急症,老夫先开些药试试吧。”
冯大夫写了药方,贺晋远还在昏迷中未醒,姜忆安便打发香草与桃红一起去熬药。
等待汤药期间,她为冯大夫倒了茶,道:“大夫刚才所说的诱发急症,是怎么回事?”
她对医理一窍不通,听不懂这些医术用语,若不弄清楚贺晋远到底是为什么犯的病,她实在放不下心来。
冯大夫颇感意外地看了她几眼,似没料到她方才还满脸着急,现在又能够很快冷静下来,且还虚心向他请教丈夫犯病的原因。
急症诱发,大多是因为再次遇到以前受过重创的场景,勾起患者的回忆,让患者心里产生了激烈的情绪。
至于贺晋远到底经历过什么,冯大夫只为他看过眼疾,却并不清楚他那时遇见的事。
“大少奶奶不妨问问少爷的属下,当初可曾遇到过什么意外,这些意外,大多就是诱发急症的原因。”
姜忆安很快将石松与南竹叫到一旁,清凌凌的视线扫过两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松与南竹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说起,姜忆安提醒道:“你们可记得,他以前出事时可是遇到过大火,当时是不是这种反应?”
南竹猛地点了点头,道:“大少奶奶,四年之前,主子高中状元之后,为了庆贺,约了好友林公子去问竹楼喝酒。谁知竹楼突然着火,林公子为了救主子葬身火海,主子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因主子坠楼时伤到了头,之后又数日昏迷不醒,醒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姜忆安微微一怔。
贺晋远这厮平时冷冷淡淡寡言少语,失明的原因,她曾问过他一次,他却避而不答。
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自那之后,他还有没有犯过这样的毛病?”
石松一双大掌紧握成拳,沉声道:“大少奶奶,这些年,主子只在那次坠楼后昏迷过。主子失明之后,一直住在静思院,平时很少走出院门,所以未曾再犯过这种急症。”
鲜少出院子,没有遇到过今天失火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像今天这样过。
姜忆安重重呼了口气,秀眉蹙起。
这不是惊吓,他不是在惧怕那些火光,而是大火之后心底留下了心病。
好友因救他丧命,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心中尽是幸存苟活的负罪感。
大火刺激了他伤痛的记忆,所引发的急症,就是他的心病。
她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仰起头来,眨了眨莫名泛酸的双眸。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四年,在那些不见日光的黑夜中,他的心每时每刻都在被这种愧疚煎熬着,也许每晚,都曾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原以为他是因失明而沉郁寡欢,现在才知道,他心中,还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枷锁。
回到房中,她在床榻边坐下。
榻上的男人黑色缎带覆着双眸,一张清隽的脸苍白如雪,单薄的唇没有一丝血色,只有胸膛还微弱地起伏着,昭示着他还有活着的气息。
她缓缓伸出手,将贺晋远眼睛上的缎带摘下。
他双眸紧闭,眼睛的轮廓长而有形,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她一寸寸抚过他的眉弓,葳蕤如扇的眼睫轻轻扫过她的掌心,让她不由想象了几瞬,他眼睛还没失明前该是什么样子。
姜忆安深吸口气,反手握住他的长指,像往常般灿然一笑,唤道:“夫君,你还在睡啊,该醒了,醒醒啊?”
榻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沉在了梦魇中。
姜忆安没再作声,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屋外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江夫人听说了藏书阁着火,儿媳一人踹门进了藏书阁二楼,将火扑灭了大半,生怕她有什么闪失,便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
没等她进到里间,姜忆安便快步走了出去。
看到儿媳出来,江夫人拉住她的手,急切得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衣袖上烧了个指头大小的黑窟窿,不由眼睛一酸,声音有些发颤地问:“忆安,你没事吧?”
姜忆安弯唇笑了笑,道:“娘,我没事,好着呢。”
江夫人看她确实安然无恙,终于放心地点点头,说:“晋远呢,他也没事吧?”
姜忆安抿唇思忖片刻,道:“娘,他受了惊吓,现在还没醒。”
暂时没有直接告诉婆母贺晋远有心病,是担心她身体不好,受到刺激会晕过去。
江夫人闻言已大吃一惊。
快步走到里间,看到儿子在榻上躺着,她鼻子一酸,泪水滚瓜般落了下来,着急地说:“怎么就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大夫呢,快再去传大夫来......”
姜忆安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道:“娘,大夫已经看过了,开了安神收惊的药,等会儿夫君吃下,就能醒过来了。”
江夫人怎么能冷静下来,捂住嘴痛哭失声,姜忆安低声劝了又劝,她方才止住了泪,移步到外间等着儿子醒来。
冯大夫开得是五磨饮的方子,两刻钟后,药饮熬好,姜忆安端到了床榻前。
贺晋远的双眸依然紧闭。
她轻轻推了推他,又唤了他几声,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只好舀了一勺汤药,送到他的嘴边。
可他紧闭着唇,汤药一送到唇畔,便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根本喂不到嘴里。
“少夫人,一定要把药喂进去,少爷才能醒来。”冯大夫在外面叮嘱完,又催促道,“少爷已昏迷了半个时辰,要尽快把药喂下,不能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姜忆安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贺晋远,皱眉把心一横,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苦涩的汤药,俯身贴住了他的唇。
烈火地狱中,身体轻飘飘地坠落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柔软而微凉的风突然吹了过来。
贺晋远微微一怔,身体似悬在了半空,清醒的思绪也悄然回笼。
片刻之后,有什么东西灵活而强势地撬开了他的唇舌,苦口的汤药流进了他的口腔。
他下意识吞咽了下,嘴里的柔软忽然一顿,微凉的风不见了。
嘴里的汤药毫无章法地涌进了喉咙,他眼皮猛地一跳,撑着身子坐起,捂着肺腑低低咳嗽起来。
姜忆安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便帮他拍了拍背,道:“夫君醒了?”
贺晋远循声看向她,开口时,嗓音有几分干哑,“娘子。”
江夫人在外间听到他醒来的声音,快步走到了里间,忍不住哭道:“儿啊,你终于醒了,你没事吧?”
贺晋远回过神来,道:“我没事,抱歉,让母亲和娘子担心了。”
江夫人擦着泪,哽咽道:“你没事就好,娘和媳妇可吓坏了,你快把药都喝了,再让大夫来瞧瞧。”
贺晋远端起药碗,长指悄然摩挲几下碗沿,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腹的余温。
他耳尖莫名发烫,唇角悄然抿直了几分。
定了定神喝完药,又请了冯大夫来诊脉。
人既已醒来,便没什么大碍了,冯大夫嘱咐了几句,江夫人才勉强放下心来,对姜忆安道:“媳妇,这几天,你且好好照顾着晋远,没事少出门去,莫要再受到惊吓了。”
姜忆安道:“娘放心吧,我知道了。”
待江夫人离开,想到林家的事,她便又找来石松,低声道:“石护卫,那位林公子还有家人吗?”
石松皱眉回想了一会儿,说:“林公子的父亲早已去世,还有寡母妻儿在世。林公子救了少爷,太太曾给了林家一大笔银子做为抚恤,后来主子醒来后,也曾去探望过林公子的家眷。”
虽然有抚恤,但失去了林公子这根顶梁柱,也不知林家寡母妻儿过得如何,姜忆安眉头紧蹙,道:“那他可还有兄弟姐妹?”
石松想了想,道:“对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年纪应该已有二十多岁,也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姜忆安拧眉默松口气,还好林家还有兄弟,且已长大成人,留在世间的寡母妻儿不至于没有依靠。
听到屋里传来窸窣的动静,她便很快回了里间。
贺晋远靠在床头坐着,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微微偏过头来,似在看着她。
姜忆安笑了笑,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下,道:“夫君好些了吗?”
贺晋远只是略一颔首,便没再说话。
他的双眸重新覆上了黑锻,神色清清冷冷的,似乎也不想对自己受到的“惊吓”再解释什么。
姜忆安没再多问,而是拿起一个拳头大的苹果,用小刀削起果皮来。
他不想把心底的事说给任何人听,那她也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以前她没把他当瞎子看待,以后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待他,不会特意把他当做心里有病的瞎子。
姜忆安削果子的动作灵活又轻快,很快,苹果便削好了,长长的果皮旋了好几圈,一点儿没断。
她把苹果一切两半,一半拿在自己手里,咔嚓咬了一口,道:“好吃,夫君尝一口,又脆又甜。”
说着,她便将另一半递到贺晋远的手里。
他愣了一瞬,下意识接了过来,听到她吃得香甜,他也忍不住吃了一口。
入口清凉,像冷冽的泉,像山涧的雪,消解心中的灼烧。
姜忆安看他吃起了苹果,不由微微一笑,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贺晋远吃苹果的突然动作一顿,沉默几息,缓缓转头看向她。
“抱歉,娘子,今天实在让你担心了。”默然片刻,他又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发生意外离开,我会将名下的田产财物都留给你,你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
姜忆安定定看着他。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明明是在为她打算,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莫名升起一股烦闷的感觉。
她微微眯起了眸子,暗哼一声,托腮盯着他道:“夫君有多少田产财物?”
贺晋远默了默,道:“我当年中了状元以后,先帝曾赐我一处田庄,田庄每年的收成都会交到我的库房,记在我的私账上。不过每年庄子或有旱涝,收成不定,少则五千两,多则上万两。”
姜忆安:“!”
她原以为,他中了状元之后还没来得及授官赴任便出了事,应当没什么俸禄,却没想到,他竟然有御赐的田庄!
这本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不过,一想到他提到“意外离开”几个字,她的心情还是十分不妙。
她屈指在床头咚咚咚叩了三下,瞪着他道:“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快像我一样连敲三下,可以去掉晦气!”
贺晋远皱眉迟疑了几瞬,还没动作,姜忆安已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在床头重重敲了三下。
做完这些,她好似放心了一般,重重舒了口气,道:“好了,记住,夫君你以后要长命百岁,比乌龟活得还久!”
贺晋远:......
比乌龟活得还久,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唇角却勾起一抹难易察觉的浅淡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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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睡前小剧场:
姜忆安(笑眯眯盯着他):喂,夫君,今天你昏迷醒来后,在想什么?
贺晋远(沉默许久,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指):我发现自己有心病,不好治愈以后,突然想到万一早早死了,你成了寡妇怎么办?
姜忆安(生气捏住他的嘴):不许你这样说!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成寡妇!

贺晋远的心病已暂时无恙,但藏书阁失火的事,却惊动了老太太。
国公府院落密布,走了水可是大事,翌日她便差人把谢氏叫到荣禧堂来,对她道:“起火的原因需得查清,将那擅离职守的丫鬟小厮,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发落的发落,一个都不能轻易饶过。”
三房老爷贺知丞是老太太唯一亲生的儿子,身为三房儿媳,谢氏深得老太太器重,嫁进国公府以后,她便打理着一府中馈,说是当家主母也不为过。
对这位嫡亲婆母的吩咐,谢氏恭顺应下:“娘说得是,我会严惩的。”
老太太素喜她知书达礼,行事稳妥,比另几房儿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件小事,想来三儿媳自然能办得妥当,她便将此事撂在一旁,道:“昨日那庵里的姑子来,说了些拣佛豆积福的事,我才打发人端了一筐佛豆,晋承两日没来我这儿了,你告诉他让他来拣豆子,好与他多积些福气。”
谢氏闻言微笑道:“娘,别说拣佛豆了,我只要说一声老太太叫他,他保证巴巴就跑过来了。要不是这两日塾中学业紧,每天需要描字背书,只怕他赖在这里,您撵都撵不走。”
孙子辈中,老太太最疼的惟有贺晋承,听见三儿媳这番话,稀疏眉头的往上抬了几分,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藏书阁起火那日的事,谢氏很快便查清楚了。
在那里该班当差的丫鬟是青杏,书阁起火时,她没在旁边看守,而是玩忽职守,不知去了哪里,依着府规,该打二十板子。
锦绣院的正堂中,听到三太太说让人打她二十板子,青杏又惊又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身体解释道:“太太,我本是在书阁当值的,可承二爷忽然带着几个哥儿来了,说要喝荔枝水,奴婢看守的地方没有,只好去茶水房讨荔枝水去了,等奴婢回来,才知道书阁起火了。”
谢氏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垂眸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没有理会她说什么。
琉璃闻言却冷笑一声,开口斥道:“你这话分明在说谎,难道三太太冤枉了你不成?还扯上承二爷,别的不说,二爷要在书塾读书,且身边有伺候茶水的小厮,为何单单跑你那里要荔枝水喝?可见你在扯谎!”
青杏双肩瑟缩发抖,哭着道:“奴婢没有说谎,当真是承二爷把奴婢指使走了。”
谢氏把茶盏搁在了桌子上,不轻不重地一声,却威严无比,青杏立时憋泪屏住了气,整个正堂也肃静了下来。
谢氏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既是嘴硬不肯认错,连板子也不必挨了,让牙人过来领出去吧。”
她这样说,便是要发卖出去的意思,青杏惶恐地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哽咽着道:“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胡乱说话,请太太网开一面,奴婢甘愿受罚!”
她磕着头求饶,谢氏却懒得再理会,随意挥了挥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上前,将青杏拖了出去。
香草去药房煎药,回来时正遇见青杏哭哭啼啼得被几个仆妇押着,去她的住处收拾衣裳。
她不知什么情况,便好奇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因青杏在藏书阁当差,平时做些扫地擦书架的活,差事不在院里,与那些在主子院里当差的丫鬟平素没有什么交情,再者,听说三太太要将她发卖出去,旁人更是不会与她多说一句,都是看热闹似得看她几眼,便低声议论着走了。
香草拉住一个看过热闹要走的丫鬟,比划着问了她几句,那丫鬟嘴快憋不住事,正愁不知该向谁说这件事,见她来问,便迫不及待把她拉到旁边无人注意的角落处,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问清缘由,香草便急忙回了静思院。
彼时院里日光明媚,不热不凉的天气,姜忆安正蹲在地上修理花架,而贺晋远则身姿笔挺地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凝神听她叮叮当当锤钉子。
香草把盛药碗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着急得对姜忆安比划了几遍——旁人不清楚,她可是听大小姐提过一句,那藏书阁失火是被鞭炮引燃的!
姜忆安看着香草的手语,脸色越来越凝重,末了将手里的锤子往地上一扔,转头对贺晋远道:“夫君,看守藏书阁的丫鬟被冤枉了,我要去一趟三婶的院子,把事情说清楚。”
她这样做,想必会得罪了三婶,再者,青杏与她无亲无故的,她这样出头为她打抱不平,在别人看来,兴许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不过,别人怎么想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贺晋远会不会也这样想。
然而她话音刚落,他便微微勾起唇角,面朝她的方向,似凝视着她的模样,温声道:“娘子,你只管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
姜忆安看着他灿然一笑。
离开静思院之前,她低头在他耳旁道:“那夫君先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独特的清新香气若有似无地飘过。
贺晋远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那喂入口中的汤药,不由耳尖一热,忽然别过脸去,极轻地点了下头。
姜忆安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谢氏午后本有小憩的习惯,彼时整个锦绣院都安安静静的,几乎落针可闻,突然间,一阵咚咚咚的叩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琉璃开了半扇门,见是她,眉头微微一拧,道:“大少奶奶,三太太现在歇着呢,有什么事,等太太醒来再说吧。”
说完话,她便要合上院门。
谁料那院门关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定睛一看才发现,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把住了两扇门板。
琉璃不由一惊,瞪大了眼睛喝道:“大少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忆安微微一笑,立掌在她面前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
“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请三婶起来见我,否则......”
她欲言又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正房的门口。
琉璃瞪眼看着她,眼神震动不已。
先前姜忆安提着杀猪刀嫁进门,又一脚将世子爷踹了个七荤八素,府里下人背地里给她起了个“母老虎”的绰号,琉璃早听说了她不是个吃素的,现下见她唇畔含笑,那眼神却冷飕飕的,不觉头皮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提起裙摆飞快朝正院跑去。
没过一会儿,琉璃去而复返,站的远远的对她道:“大少奶奶,太太让您进去呢。”
姜忆安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进锦绣院的正堂,边走边打量着锦绣院的模样。
她嫁进国公府,除了敬茶时与三婶谢氏正经打过照面,其余时候鲜少遇见,这锦绣院也是第一回 来。
这院子不同于其他各房的院子,房屋像宫殿似的,檐牙高啄,屋顶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相当气派。
到了屋里打量几眼,糊窗子的纱是烟霞罗,地面铺着青石金砖,角落处还摆着样式精巧的碧玉缸。
因谢氏喜欢瓜果的清新甜香,南地快马加鞭运来的新鲜荔枝浸在碧玉缸里的碎冰中,不是为了吃,只是喜欢其若有若无的清甜气味。
姜忆安视线环顾四周一圈,落在坐在正中上首的三婶谢氏身上。
她容长脸面,头戴凤钗,穿着一身湖蓝色比甲,此时雍容华贵而又面露威严地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对,谢氏冷淡地开口:“侄媳大中午头的到我院里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姜忆安在她下首坐了,不失礼貌地笑道:“三婶,听说因为藏书阁失火,您撵走了青杏,可是真的?”
谢氏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道:“是又如何,你来是要给她说情?”
姜忆安拧眉摇了摇头,看着她道:“三婶错了,我来不是为她说情,而是为她做证的。”
谢氏微微一愣,眉头蹙紧几分,抬起眼皮看向她。
姜忆安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踱步到堂中,双手抱臂看了她一眼,掷地有声地道:“侄媳亲眼所见,是堂弟晋承带领一群半大的男孩往藏书阁里扔鞭炮,放火的就是他们,与青杏无关。”
谢氏眉头紧拧,冷眼看着她没言语。
琉璃看了看谢氏的脸色,向前走了一步,清清嗓子道:“大少奶奶,想是你看错了吧?晋承少爷最近都在用功读书上学,哪会去放鞭炮玩?再说,青杏已认下了这件事,太太也处置了,若是没有旁的事,你就回去吧。”
姜忆安微微一笑,抬步越过她,对谢氏道:“青杏是不是被冤枉的,很简单,只要把晋承、晋川堂弟叫过来一问便知,三婶当家理事,不会不明白怎么秉公处置。三婶不这样做,该不会是故意偏袒晋承堂弟,让青杏顶罪受罚吧?”
谢氏抿唇冷眼看着她,姜忆安面不改色得与她对视,道:“三婶,侄媳来此,只是为了说清事实,不是为了针对堂弟,更不是为了针对三婶,还请三婶查清真相,不要冤枉了丫鬟,也不要纵容了堂弟。”
她话说到这里,谢氏连拒绝也不能了,她神情倨傲地动了动红唇,暗暗冷笑几声,道:“既然侄媳这样说,就把晋承、晋川都叫过来,当面对质吧。”
没多久,贺晋承便被叫了过来,贺晋川原在崔氏的晚香院,丫鬟去请他,崔氏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在路上,崔氏就问过了原因,到了谢氏的屋里,看到姜忆安在正堂坐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暗暗翻了好几个白眼。
姜忆安清冷锐利的眼神扫过两个堂弟,对贺晋承道:“那天你们在藏书阁玩鞭炮,你让人往阁楼扔鞭炮,是不是这样?”
藏书阁失火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嫂亲眼所见,抵赖不得,贺晋承心里一惊,看了一眼谢氏的脸色,见他娘神色不悦,忽然将胸脯一挺,大声道:“扔鞭炮的事是晋川堂弟做的,可不是我扔的!”
他说着,抬手指向贺晋川,笑嘻嘻道:“是晋川先提议的,我们把看书阁的丫鬟支走,谁把鞭炮扔到阁楼上,谁就能得一锭银子。”
听到这话,崔氏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抬手恨恨拍了一把贺晋川的后背,骂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还唆使你堂哥做坏事,真是欠打!”
打了儿子一巴掌,崔氏向谢氏赔笑道:“三嫂,晋川这小子不懂事,我回去定好好说说他,下次不让他再这样了。”
贺晋川垂着头不说话,谢氏瞥了一眼姜忆安,唇角有淡淡的嘲意。
“事情查清楚了,侄媳可满意了?”
姜忆安眉头紧蹙,视线落在贺晋川的身上。
明明是贺晋承指使人放火,他却任他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还不反驳。
她不置可否,思忖片刻后看着贺晋川,正色道:“你怎么不说话?那天我亲眼看见了,你在人群后面,根本没有放鞭炮。不是你做的事,为什么任人污蔑,不知道还嘴?”
贺晋川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惊讶。
这个讨厌的大嫂,因为他嘲笑她大字不识几个,便狠狠踹了他的屁股,此时竟然仗义执言,告诉他不要替贺晋承背黑锅?
他嘴唇动了几下,却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崔氏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心微微一跳,嘴唇抿了抿,忽然很是笃定地说:“大侄媳妇,你一定是看错了。晋川这孩子自小就调皮,晋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你也别多说了,我这就领着晋川回去,罚他关在院子里,最近不许出门,好好反省反省......”
她话未说完,姜忆安便立掌示意她噤声闭嘴。
“四婶,是非黑白,谁对谁错,让晋川来说。他这么大了,我相信他自有判断。”
谢氏闻言神色未变,手指却悄然捏紧了茶盏。
贺晋川犹豫看了一眼姜忆安,不知到底该不该说。
可大嫂唇畔挂着一抹极浅淡的笑,眼神异常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鼓励他说出真相。
他长指缓缓收紧,五指紧攥成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声道:“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放鞭炮,是晋承堂哥要去藏书阁玩,指使走了看守书阁的丫鬟,用银锭当赏钱,让人往阁楼里扔鞭炮。”
其余的几个同龄男孩都是族中子弟,只有他与贺晋承两个是国公府的公子,他们同在书塾读书,自小长大,无论贺晋承做了什么坏事,都要他出来背黑锅,这一次,他决定不认了。
谢氏极冷地笑了一声,“当真?你们不是在书塾读书?怎有功夫去藏书阁玩耍?”
贺晋承心虚地抿住了嘴,贺晋川道:“是晋承堂哥不想读书,带我们偷溜了出来。”
听到堂弟把这事也说了出来,贺晋承一慌,忙道:“娘,我不是不想读书,就是读累了,出去放放风,才去藏书阁的。”
谢氏拧眉看着他,道:“那这么说,那藏书阁的火,果真是你指使人扔的?”
贺晋承抓了抓头,还想再狡辩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再扯谎。
看他急得抓耳挠腮却说不出什么来,谢氏脸色难堪至极,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放了青杏,晋承犯了错,该禁足在院里反省三日。”
她冷冷说完,便气得一甩袖子,起身回了隔间。
崔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追上去赔个笑脸,又尴尬地顿在了原地,踌躇几番不知该怎么是好,末了隐晦地瞪了一眼姜忆安,冷脸拉着自己儿子走了。
事情澄清,青杏也免了被发卖出去,姜忆安心情大好地回了静思院。
而崔氏回到晚香院,拉着脸喝了口茶,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自己的儿子,“你怎么不劝着些你晋承堂哥?现在好了,他被禁足在院里,你三伯母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定然是生气的。”
贺晋川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泛红地看着她,愤怒地握着拳头低吼道:“娘,我劝不住堂哥,从小你就让我巴结堂哥,他做了错事往我身上推,你从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我的错!”
崔氏气得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道:“我说你一句,你还犟起嘴来了!你长大就知道了,娘这是用心良苦,你对晋承好,你三伯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贺晋川抹了抹眼里的泪,不再说话,转身跨过门槛走了。
崔氏看儿子这不听话的态度,气得险些将手里的茶盏摔了,但一想这茶盏是官窑出的上等瓷器,哪还舍得摔,便又小心放回了桌子上,嘴里嘀咕着骂道:“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和你爹那个犟种一样,有能耐你也像他一样,出了这个门,半年不回家一趟......”
在厢房歇息的贺嘉莹听到正房的动静,急忙披上衣裳起来,道:“娘,又发生什么事了?”
长女回娘家小住一段时日,现如今还怀着身孕,这些烦心的事本不该与她说的,可崔氏气不过也管不住嘴,一边骂一边说了。
贺嘉莹听过后,劝了她几句让他消消气,便出门去找贺晋川。
她找了一会儿,便在演武场找到了生闷气的弟弟,对他道:“弟弟,上次你说大嫂揍你,是因为你笑话她不识字,那为何这次她要帮你呢?”
贺晋川想了想,闷声道:“姐,那我怎么知道?”
贺嘉莹温笑了笑说:“你再细想想,大嫂揍你之前,你还做了什么事?”
贺晋川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道:“有只猫吓了我一跳,我拿石头砸了猫,她就追过来打我了。”
贺嘉莹抿住了唇,伸指头往他额角使劲戳了一下。
“你啊,怎么能伤害猫呢?怪不得大嫂揍你,她根本不是因为你笑话她恼羞成怒,而是因为你以强欺弱!别说大嫂了,要我看见了,我也饶不了你的!”
贺晋川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闷声道:“我知道了姐,下次不会了。”
贺嘉莹拉着他的手起来,道:“娘很固执,谁说都劝不动,做了一些糊涂事,你别与她生气了。走,先跟我去大伯母的院子,再去探望大嫂去。”
傍晚,微风习习,静思院里很是凉爽。
因贺晋远的心病还没好全,姜忆安学认字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要她说,这是贺晋远这厮犯病之后,唯一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了。
两人坐在秋千椅上乘凉。
姜忆安双腿并拢盘坐在椅子中间,贺晋远则是姿态端正地坐在她身旁,一双苍白瘦削的大手握拳置于膝上,微微偏头看着她,听她眉飞色舞地讲怎样捆猪杀猪。
正说着话,贺嘉莹带着贺晋川来了静思院。
她缓步走在前面,贺晋川则落后几步,低头沉默着。
桃红眼尖,远远看见他们来了,便低声提醒道:“大少奶奶,四太太家的嘉莹姑娘和晋川少爷来了。”
她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自八九岁时便在府里当差了,这府里出嫁和没出嫁的姑娘,各院的主子,她都认得。
姜忆安对贺晋川印象格外深刻,却是第一次见这位已经出嫁的堂妹。
看到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走路十分小心缓慢,她立刻起身迎了过去,笑着打招呼:“嘉莹妹妹。”
贺嘉莹见了她,上前先行了个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嫂,今天多亏你仗义执言,晋川才没被冤枉,之前晋川出言不逊,还说过对大嫂不敬的话,我让他来向你道谢,也向你道歉。”
说着,她瞥了贺晋川一眼,眼神暗含催促。
贺晋川挠了挠头上前几步,声音闷闷地说:“大嫂,多谢,还有,对不起。”
姜忆安露齿一笑,大方地挥了挥手说:“多大点事,我都没放在心上,再说了,晋川堂弟还被我揍了一顿呢。”
她提到揍人,贺晋川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嘴角也抽了抽。
姜忆安眉头微挑,看着他道:“怎么样?屁股还疼吗?”
贺晋川下巴一抬,挺直腰板说:“大嫂看不起人吧?我是那么不经揍的吗?早就好了!”
贺嘉莹不由捂嘴笑了。
她娘疼爱弟弟,却又爱数落他,爹爹不在家没法管束他,她多日才有空回娘家一趟,如今又怀着身孕要养身体,下次再回娘家得诞下孩子以后了,想多管束弟弟也有心无力。
现在弟弟大了,不喜欢读书,还偶尔闯祸,来了个这样厉害的嫂子能管住他,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偏偏她娘是非不分,光做些明里暗里为难大伯母的事,她劝了多少回了不管用,只好先去大伯母院里替她娘赔了不是,还了她娘打秋风得来的银子,再带着弟弟到大嫂院子里道歉致谢。
堂妹是个明事理的人,与四婶崔氏大不一样,姜忆安喜欢她这样的人,热情地留她与贺晋川坐下喝茶。
正高高兴兴说着话,却有个伯府的丫鬟过来传话,道:“少奶奶,二少爷来府里接您家去呢。”
贺嘉莹闻言不由一愣,又好笑又生气地道:“我才来几日,他就等不得了,也不怕婆母骂他。”
丫鬟笑说:“二少爷偷偷溜出来的,在外头等着呢,不敢教太太知道。”
贺嘉莹不便再坐,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将贺晋川拉到姜忆安面前,温婉地笑说:“下次回府,我再来探望大哥大嫂,晋川也不是个听话的,以后他要是逃课或闯祸,拜托大嫂放手管教他。”
贺晋川听见这话抿着嘴,有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姜忆安睨他一眼,秀眉微微一挑,对贺嘉莹笑道:“妹妹放心,有我呢,你安心在婆家养胎,我保证不会让他惹是生非。”
月华院中,江夫人听说了谢氏处罚那当差的丫鬟没成,反倒把贺晋承禁足的事。
“是大嫂去了三婶的院子,把那日藏书阁失火的事说清楚了,这才免了青杏的罚。”贺嘉舒温声说着,唇角露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大嫂这样做,三婶肯定不高兴的,娘觉得,大嫂算不算多管闲事?”
江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下意识环顾一周找孙妈妈,谁料看了一圈不见她的影子,才想起她回老家去了。
她细想了想,正色道:“我倒不觉得多管闲事,你大嫂这样做,有她的道理。一来可以让你三婶查清真相,不要冤枉了当差的丫鬟,再者,晋承这样做多有不妥,借此机会,也该教训他一顿,下次可不能闯这种祸了。”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江夫人竟觉得心里有些痛快。
若是孙妈妈在这里,定然会指责儿媳做得不妥,甚至会让她这个当大嫂的去给三弟媳送些东西表示歉意,以求得妯娌间和谐相处。
现在孙妈妈不在这里,她便可以不用顾忌她的态度,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贺嘉舒也抿着唇笑了笑,道:“大嫂真是个直爽的脾气,不怕得罪人,也不怕惹上事,只要她看不过眼的就会过去制止,真是让人又敬又爱。要是大姐知道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肯定会夸大嫂做得对的。”
江夫人笑了笑,她的大女儿,最是知书达礼,性子也善良温和,让人挑不出一点儿不足来。
想到女儿已有五个月身孕,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迎来小外甥,江夫人心里更加高兴,微笑着道:“对了,上次打发人去给你姐姐送东西,她可说什么了?”
大姐每次捎来口信,都是说她一切很好,不必家里人挂念,这次也是那些话,贺嘉舒道:“姐姐问了娘和大哥大嫂安,还说这段日子孕吐厉害,要在家养着,不能回来。”
女人怀胎最是辛苦,江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期盼外甥的到来,念道:“她好好养胎就是了,我们都好着呢,不必她回来探望。过几日,再打发人去给她送些补品,到了十月她就该生了,孩子的襁褓衣裳也该准备了......”
一语未了,月华院慌慌张张跑进来个丫鬟。
气喘吁吁地跑进院中,丫鬟满脸泪痕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说:“太太,不好了,大小姐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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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贺晋远:娘子,你只管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
姜忆安:可我万一得罪了人呢?
贺晋远:那我便为你撑腰。

第30章 都别担心,家里有我!……
江夫人愣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急得一把抓着那丫鬟的胳膊,嘴唇颤抖着道:“你再说一遍,嘉月小产了?”
来人是贺嘉舒的贴身丫鬟,名叫红莲,听到江夫人的问话,她抹了抹脸上的泪,道:“太太,是大小姐小产了!早半个月前,大小姐出门滑了一脚,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江夫人一听,如同天塌下来一般,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贺嘉舒急忙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转头问红莲:“大姐呢,她人怎么样?”
红莲道:“大夫说,大小姐没什么事,不过小产伤身,需得好好养着做个小月子。”
江夫人张了张嘴,泪水唰地流了出来,哭道:“我的儿,怎么会这样,好好的孩子怎么能小产,这得受多大的罪啊!”
贺嘉月嫁到沈家三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好不容易得了一胎,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好端端怎就小产了!
江夫人伤心地哭了一阵,贺嘉舒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娘,孩子虽没有了,好在姐姐没事,你别太伤心。”
江夫人流泪不止,道:“你姐姐为了要这一胎,喝了多少碗求子汤才求来这么个孩子!现在没了孩子,她不知得多难受,这教我该怎么办才好。”
哭了一阵,江氏勉强定了定神,看向红莲,道:“可是嘉月打发你来送信的?”
红莲脸色微微一变,含泪咬了咬唇,摇头道:“太太,不是大小姐来让我送信的,她怕您担心,说过段日子养好身体再告诉您,是我自己忍不住,偷偷来告诉您的,还请太太不要责怪我。”
江夫人擦干了泪,道:“好孩子,多亏你来送信,你一心为了嘉月好,我怎么还能怪你?”
红莲眼泪蓄满眼眶,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是急切地道:“太太,您与小姐去看看大小姐吧,奴婢怕她伤心,对身体不好。”
红莲没有在国公府多呆,匆匆说完了话便要回沈家,江夫人打发人去送她,自己也急忙穿戴了,准备与贺嘉舒一道出门去沈家探望大女儿。
谁料着急忙慌地起身,还没迈过门槛,竟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前栽了过去。
贺嘉舒惊呼一声,急忙搀着了她,一边扶着她躺到榻上,一边赶紧让丫鬟去请大夫来。
姜忆安闻讯赶来的时候,江夫人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已看过大夫,只是身体难受得紧,还不能起身。
“大嫂,姐姐小产了,娘听到这个消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大夫说需得躺在床上静养一段时日。”
贺嘉舒眼眶酸涩,大姐小产,母亲又病倒了,让她一时不知该顾哪个。
姜忆安默叹口气,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头,说:“妹妹,没事,你们都别担心,家里有我呢!”
贺嘉舒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江夫人挣扎要起身,姜忆安将软枕放在床头,扶着她靠坐在在软枕上,劝道:“娘,嘉月的事我听说了,你别着急上火,我这就与嘉舒去沈府看望她。”
江夫人眼里含泪想要下床。
她想要亲自去看一看女儿,与她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叫她好好养身子,可现在有心无力,动弹不得,只得虚弱地靠在了床头。
她嘴唇艰涩地动了动,泪眼朦胧地看着姜忆安,嘱咐道:“你和你二妹妹去了沈府,告诉嘉月,让她且宽心养好身子,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姜忆安点了点头,叮嘱了几句江夫人注意休息,又给贺晋远说了一声,便与贺嘉舒一起登上了去沈家的马车。
三年之前,贺嘉月嫁给了沈家的独子沈绍祖。
这沈家原是大同府人氏,曾靠军功起家,与国公府也算世交。
沈绍祖的父亲早年故去,他袭了父亲的指挥使一职,不过是挂了个虚职,只领着俸禄没有实务,现下与寡母住在南坊的沈府。
京城面积辽阔,虽同在一城,但沈府与国公府一南一北遥遥相对,足有上百里的路程,是以去趟沈家的府邸,相当于出趟远门,路上需得大半天的时间。
国公府的马车早上从家里出发,一路风驰电掣没有停歇片刻,直到过了午时,才赶到了沈府。
彼时沈府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紧闭,外头也没有门房守着。
下了马车,贺嘉舒便让丫鬟兰馨去拍门,兰馨砰砰砰拍了半天,才有个小厮从里头打开了门,探出半个头来打量了她几眼,问她道:“你找谁?”
兰馨指了指外头停在门外的马车,道:“我们国公府的大小姐和大少奶奶,来探望贺夫人了。”
小厮定睛一看,那乌蓬马车带着国公府的徽记,便先朝身边的人说了一句“去回老太太”,方开了门请她们进来。
沈家家境颇丰,府邸也宽阔疏朗,前后五进院落,东西还有跨院,姜忆安双手抱臂往前走着,偶尔左张右望打量一番。
一路走来,遇见不少洒扫的丫鬟仆妇,个个屏气凝神不发一言,见了她们便低头弯腰行礼,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要磕头,姜忆安拧着眉头急忙制止她,道:“我们是客,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那小丫鬟却道“这是老太太吩咐的,见了主子要磕头”,说着便要往地上跪,拦也拦不住。
贺嘉舒皱着眉头面露无奈,姜忆安只得上前一把拎起小丫鬟的衣领,道:“我们不是你的主子,所以这头不必磕。”
那小丫鬟听她说得有理,这才把屈下的膝盖伸直了,像别的大丫鬟一样,叉手行了个礼。
到了贺嘉月住的院子,早有丫鬟去传了信。
红莲先她们回来一步,此刻听说国公府来人了,打着帘子满脸期待地瞧着来人,待看清只有贺嘉舒和那稍显面生的国公府大少奶奶后,唇边那点希冀的笑意悄然凝住。
她原盼着江夫人来亲自探望大小姐,但来得只有未出阁的二小姐和成婚没多久的大少奶奶,说到底都是年轻没经过事的姑娘,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贺嘉舒快走几步去了里间。
贺嘉月成婚后没多久,她也与徐家退了婚,之后大多时间都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过门,这还是姐姐嫁到沈家后,她第一次来沈家,也是第一次亲自来探望姐姐。
“姐,你身子怎么样了?”
贺嘉月在做小月子,身体虚弱下不了榻,丫鬟来屋里传信说国公府来人了,她还不太相信,这会儿亲眼看到了妹妹,便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上,又惊又喜地笑问:“你怎么来了?”
贺嘉舒看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说话也软绵绵得没什么力气,不由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姐姐可看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贺嘉月唇边的笑意一滞,拧眉看了眼红莲。
妹妹已经知道了她小产的事,定然是红莲这丫头背着她偷偷去国公府送信去了!
屋里还有其他的丫鬟嬷嬷,都垂眸不作声,贺嘉舒微微咬了咬唇,对红莲道:“可是你出去说嘴了?”
红莲低着头没说话,当着沈府其他丫鬟嬷嬷的面,贺嘉月正要狠心斥责她几句,突然,隔间的珠帘哗啦作响,姜忆安缓步走了进来。
她微笑道:“妹妹,不干红莲姑娘的事。是前些日子上母亲忽然做了个梦,梦到你小产了,她不放心,非要打发我和嘉舒来看你,这不一进你的院子,闻见屋里的汤药味,便知道是梦里的事应验了。”
贺嘉舒忽地愣住,茫然地看了眼大嫂,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
贺嘉月则惊讶地看了她几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道:“大嫂,让你们担心了。”
姜忆安缓缓扫视房内一周,见贺嘉月这起居的里间不大,却有一个年长的嬷嬷并三个年轻的丫鬟垂手侍立,且这些丫鬟嬷嬷个个都身着绫罗,瞧着便是沈府有些资历的老人,便道:“我们赶了一路,累了也饿了,妹妹给我们弄些茶水饭菜来,别的都好说,独我爱吃红参鸡汤,还要麻烦妹妹打发人给我炖上。”
贺嘉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朝那几个丫鬟嬷嬷连声吩咐道:“你们一个去沏茶,一个去备些果点,再要去厨房炖上鸡汤,炖足了两个时辰,送到正院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片刻,都看向了刘嬷嬷,似在征求她的同意。
刘嬷嬷脚下没动,斜看了眼姜忆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这鸡汤炖的时间长,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少奶奶饿了,先捡些简单的饭菜做了填饱肚子,待明日再熬鸡汤不迟。”
贺嘉月面露难色咬了咬唇,姜忆安微微一笑,打量了几眼这四人之首的刘嬷嬷,点头笑道:“嬷嬷说得对,我怎么忘了这茬?今天就算了,反正我们要在沈府住上几日的,鸡汤还得麻烦嬷嬷明日五更就盯着人炖上。不过,既然今天吃不上鸡汤,晚间总得睡个好觉,还请嬷嬷亲自去帮我们布置一下客房,我睡觉认床,还请嬷嬷把帐换成石榴红轻纱透气凉爽的,要锦被锻褥,七尺长的长枕,再在屋里放五尺高的花瓶一尊,插上青竹薄荷,我喜欢闻着薄荷香睡觉。”
这些事项要准备起来,真真琐碎死人,别的不提,单那七尺长的长枕便是个少见的,刘嬷嬷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贺嘉月抿唇轻轻咳了几声,对她道:“下去准备吧,要是你不能,就去禀报了老夫人另换人来。”
刘嬷嬷暗暗嘀咕几句,讪讪闭紧了嘴,领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出。
她们一走,这屋里便清净了。
贺嘉月睁大眼睛看了妹妹,又看了看大嫂,眼眶逐渐泛红,哽咽着问:“母亲怎么没来?可是又病了?”
红莲去送了信,娘亲知道她小产的事,不会不来的,除非......
还没等姜忆安刚要开口,贺嘉舒便如实道:“姐姐,娘听说你小产,急火攻心晕过去了,需得休养岀不了门,这才打发我和大嫂来的。”
贺嘉月一听,便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姜忆安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任她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等她哭过了一阵,才劝道:“妹妹该当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哭了。”
贺嘉月的眼泪却像止不住似的,一边点头应着,泪水却越来越汹涌。
贺嘉舒手忙脚乱给她擦着泪,姜忆安则若有所思地坐在椅子上,拧眉打量着她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贺嘉月才勉强止住了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大嫂,妹妹,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一高兴就......”
她眼圈红红的,抽泣着说不出什么来,贺嘉舒只当她是因小产而情绪激动,道:“姐,你别难过了,娘说了,你还年轻着呢,以后好好调养身子,和姐夫还会有子嗣的。”
贺嘉月勉强弯了弯唇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抬眼看着姜忆安,关心地问:“大嫂,听说大哥前两日受惊了,现在他可大好了?”
提到贺晋远,姜忆安便下意识多说了两句。
从他日常用饭说起,再到每天做了什么,都细细说了一遍,“小厨房做的饭菜合他的口味,每日用饭只增不减,虽是受了惊,这两日已没什么大碍,晚间常与我一起坐在秋千椅上乘凉......”
贺嘉月凝神听着,听到大哥竟还有兴致陪着大嫂在院里的秋千架上乘凉,不由诧异地挑起秀眉,心情也好了许多。
看来,成婚后,大哥不再像以前那么沉冷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比过去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高兴地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有个丫鬟忽地走了进来,道:“夫人,秦姨娘问你今儿个身子好些了没有?明日大爷要和姨娘一起去城外的庄子,问你要不要同去?”
听到她提起什么“秦姨娘”,贺嘉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贺嘉月靠在榻上,唇畔露出一抹苦笑,对那丫鬟道:“我现在还没好呢,你告诉秦姨娘,让她和大爷一起去吧,路上注意点身子,不必等我。”
丫鬟一走,贺嘉舒便紧紧抓住贺嘉月的手,急道:“姐姐,姐夫何时纳了姨娘,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贺嘉月却只是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轻描淡写地说:“我嫁进来久没有怀上子嗣,你姐夫变纳了他的表妹进门,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便没有告诉你们。”
贺嘉舒心里觉得生气,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忿忿地抿了抿唇,说:“你小产了,姐夫怎么不来看你,还要和秦姨娘出去玩?”
“大爷还有事要忙,姨娘与他一道出去是要办事的,你别多想。”
说完这句,贺嘉月闭上眸子面露疲惫,不想再开口。
贺嘉舒狐疑地看着她,想要再多问几句,却被姜忆安按住了话头,对她道:“嘉月现在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不要打扰她,我们先在沈家逛一逛吧。”
贺嘉舒携了姜忆安的胳膊出来,没走几步,眼泪便憋不住了。
她方才觉得只是生气,现在才回过味来——三年前姐夫便纳了妾室进门,那哪是因为姐姐来没有怀上孩子才纳的,分明是姐姐嫁进来没多久,他就纳了妾!
她想去当面质问一下姐夫,当初姐姐与他定亲时原本是不愿的,他满口说着此生只娶姐姐一人,绝不三心二意,姐姐又拗不过父亲的意思,便只好嫁了,谁承想姐姐一嫁进来,他便违背了当初的话!
姜忆安见她眼里噙着泪,脸颊也气得发红,便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道:“稍安勿躁,先去会一会那个秦姨娘。”
贺嘉舒不解地看着她,道:“大嫂,我们去会她做什么?”
姜忆安没解释,只示意了她不必多问,之后叫了红莲过来,让她带路去秦姨娘的住处。
秦姨娘的院子就在沈府的正中间,偌大的一间院子,比贺嘉月的院子还要大上两倍,姜忆安拧眉看了几眼,抬步进了院门。
院中开阔疏朗,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花圃里种着洛阳运来的牡丹,开得姹紫嫣红。
丫鬟进去通传后,有个身着正红色褙子的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一双柳叶弯眉,骄傲地挺着小山似的孕肚,摇着团扇慢悠悠走了出来。
她隐晦地打量几眼姜忆安和贺嘉舒,客气笑道:“是姐姐娘家的大嫂与妹妹?我还是头一次见呢,快进屋里来坐坐吧。”
她嘴上说的客气,实则站在门槛外头,步子都没挪动一下。
姜忆安的视线在她高高耸起的肚子扫过,不咸不淡地道:“进屋倒不必了,我来就是想亲口叮嘱一句,姨娘都快生了,还是小心为上,没事就别去城外的庄子了,多注意自己身子。”
秦姨娘身子一僵,脸色微微变了,姜忆安笑看着她道:“我多嘴这样说一句,想来姨娘也不会在意的。对了,还有一句话,我要撂在这里,我们国公府的大姑娘现在要养身子,休养期间不许人打扰,这些日子我会常住这里,姨娘要是有什么事,打发丫鬟来告诉我就行了。”
秦姨娘被噎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不见了。
姜忆安冲她冷冷一笑,眼神暗含警告,之后没再多说,便拉着贺嘉舒走了。
“大嫂,你方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真要在这里常住陪着姐姐吗?”
贺嘉舒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睁大一双水润的眸子眨巴着看她,毕竟,来之前,大嫂也没与她说过这个,怎么忽然就要常住在沈家了?
姜忆安无奈一笑,抬指虚点了点她的额头。
都十六岁了,还是国公府长大的,明明白白的事放在眼前,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在这沈家,秦姨娘得宠,已经越过了正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嘉月小产了,她都还要打发丫鬟过去用言语刺激,可见不是个善茬,她若不敲打她两句,不知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姜忆安突地想起一事,问红莲说:“嘉月是怎么小产的?”
红莲抿着唇,心里暗暗高兴,小姐嫁进来三年来,回回被那趾高气扬的秦姨娘压过一头,方才看到她被大少奶奶的话堵住的生气模样,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听到姜忆安的问话,她恭敬地行了个礼,一五一十地道:“回大少奶奶的话,前些日子下了场雨,地上路滑,夫人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小心跌了一跤。”
姜忆安拧起眉头,转眸看着她问:“这沈府是沈家老太太当家理事,还是嘉月理事?”
红莲咬唇摇了摇头,气愤地道:“都不是,是老太太当家,秦姨娘打理中馈。小姐嫁进沈府时,那秦姨娘就已在沈府住了几年了,大爷与小姐成亲后不到三个月,就纳了秦姨娘。”
姜忆安半晌未语,简直气笑了。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婆家,贺嘉月却从没跟婆母说过一次他们的不是,她到底是怎么忍得下去的?
“走吧,我们去会一会沈家老太太。”
沈老太太住在后堂,平日里府里的琐事她不大管,但因为厨房出了件厨娘失手打碎碗碟的事,此刻大动肝火怒火正盛,正要让两个强壮的仆妇绑了厨娘去打板子。
有丫鬟来通传说是国公府来了两个女眷探望儿媳,现又来拜见她,沈老太太皱了皱眉头,冷哼道:“就说我有事,正忙着,下回再见罢。”
话音方落,姜忆安便笑着走了进来,道:“老太太,好不容易来探望您一次,再忙的事,您也得往后排啊,我们老太太可千叮咛万嘱咐了,让我们向您问一声好。”
贺嘉舒听得一脸茫然,还没想明白大嫂为何忽然编出祖母让她们向沈家老太太请安的话,这边姜忆安毫已不见外地落了座,笑看着那被押住的厨娘,道:“老太太处理家事呢,正好,我们见识浅,也学一学该怎么理事。”
沈老太太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小媳妇,哑然盯着她看了又看,到底是国公府的人,她也不好当面打自己府邸的下人板子,免得传出去落个苛待的名声,便绷着脸道:“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厨娘千恩万谢地磕了头退了出去,姜忆安起身叹道:“还是老太太大度心善,要是我家三婶理事,断不会轻易饶了的,定得打上个二十板子让下人长长记性。”
被这样一夸赞,沈老太太心里受用,方正眼看着她道:“你母亲可好,你祖母可好?”
姜忆安灿然一笑,面不改色地道:“都安好呢。我们来呢,原是为了看一看嘉月,方才在她屋里她还哭呢,说嫁进沈家来,您对她比亲娘还好呢!可她实在惭愧啊,好不容易怀上了一胎还小产了,这休养身子不知要多久,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呢!”
贺嘉舒愣愣看着她,心中实在吃惊,不知大嫂随口说出这些话,都是何时在腹中打好了草稿,又怎么做到张口就来的呢?
沈家老太太闻言绷紧了脸,不太高兴地道:“我虽对她没话说,可她也得争气,这一胎怀了女儿,没了就没了,也不可惜,不过这身子要尽快调养好,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生下个男孩才是正经。”
姜忆安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暗暗冷嗤一声,勉强压下心中不快。
这种重男轻女的老货,不值得与她争辩男孩女孩哪个金贵,况且她来是有正事,先将正事办了再说。
“老太太说得是。可我看着秦姨娘的肚子也得有七八个月了,她怀得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
老太太眉头扬起,脸上带笑说:“是个儿子,绍祖连名儿都给他起好了,就等着他出生呢。”
姜忆安闻言似是喜极拍了一掌,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沈家好福气,老太太好福气,嘉月也是好福气!这生下的头胎儿子,什么时候抱到嘉月院里去?是一生下来就抱过去,还是等满三个月了再抱过去?依我看,倒是一生下来就抱过去的好,记在嘉月名下,是这小子的福气,吃奶的事倒好办,找两个奶娘就是了。”
她自顾自说着,没在意沈家老太太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语末了,她拂了拂衣袖起身,轻快地笑道:“嘉月小产了,心情不好,有这件事冲冲,她心情定然就好起来了。要不说老太太明事理,我这就去同她说一声,让她打发人去找奶娘。”
沈家老太太见她这就要走,急得站了起来,叫道:“贺家大少奶奶,你站住说话。”
姜忆安将要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微笑看着她道:“老太太,您还有什么要说?”
沈家老太太脸色铁青,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秦氏是她的远房侄女,打小得她喜爱的,若不是为了与国公府结亲,断不会委屈她做儿子的妾室,如今她要诞下头胎儿子,自然是要养在她自己膝下的,怎么能抱到贺氏的院子里?
“这是我的家事,不劳烦你贺家大少奶奶了,该怎么处置,我自有决断。”
姜忆安笑道:“老太太说得是也不是,这虽是沈家的家事,但事关贺家大姑奶奶,我们国公府也要管的,况且,哪家纳了三妻四妾的高门大户不是这样?都要把孩子养在大夫人名下的。如若不然,那就是宠妾灭妻,被人戳脊梁骨的!沈老太太当家理事,断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这事也急不得,怎么说秦姨娘还得一两个月才能生呢,且等到她生了,等嘉月与孩子打了照面,若她喜欢就养在自己身边,若她不喜欢,我们就由她去了。”
沈家老太太被她这话噎住,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但听到她这话留了口子,要等贺氏来决定要不要抱养秦氏的头胎,心里不觉暗松了口气——那贺氏像个面团似的好揉捏,不会不听儿子的话,届时呵斥她几句,她自会丢下这个念头。
姜忆安出了沈家老太太的院子,贺嘉舒愣了半晌,茫然地捋了捋额前的乌发回过神来,道:“大嫂,姐姐几时说要抱养秦姨娘的孩子了?”
姜忆安丢给她一个“你自己慢慢琢磨我的话”的眼神,贺嘉舒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霎时目露崇拜之色,看着她笑道:“大嫂,那我们真要在沈家住上一段日子吗?”
姜忆安忽然沉默了几息,下意识抬头往国公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整日不回去的话,也不知贺晋远那厮在家做什么了,有没有好好用饭,有没有给“老虎”喂食,有没有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发呆。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嘉舒,你先回府一趟。”
贺嘉舒有些意外,“那大嫂你呢?”
姜忆安思忖片刻,道:“我留下来陪嘉月,若是她想回娘家了,我就带她一块回去。”
贺嘉舒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回去做什么?我也要和你一起留下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家。”
再说,府里有人啊,母亲身边有丫鬟照顾,大哥身边也有小厮照顾,那她也没必要提前回去,与大嫂一起在这里陪着姐姐岂不更好?
姜忆安默了片刻,清清嗓子轻咳几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事要你去做。你回去以后,先去趟静思院,问问你大哥喂猫了没有,我不放心“老虎”独自在家,让他没事带着“老虎”出去走走。”
贺嘉舒惊讶地挑起眉头。
就这点小事啊,值得她回府一趟吗?
不过,大嫂让她做什么事,她都会照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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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中秋小剧场。
晚间赏月吃酒,姜忆安身边空了个座。
贺嘉月温婉一笑,道:“我要与大嫂坐在一起。”
贺嘉舒急忙举手,道:“我也要与大嫂坐在一起。”
江夫人站在两个女儿身边,笑说:“我也要与你们大嫂坐在一起。”
于是只好又摆出两个座来,团团围着姜忆安坐了。
晚了片刻赶到的贺晋远:“......”
没有人想起,他娘子身边的座位,该是留给他的吗?

第31章 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
日头西斜,晚风清凉,静思院中,贺晋远独自坐在秋千椅上,侧耳倾听着猫儿“老虎”呼噜呼噜的轻微鼾声。
香草走到他面前,抬手比划了几下,奈何他们一个看不见,一个不能说,鸡同鸭讲了半天,香草只好抱起猫儿,噘嘴往后院去了。
小姐今天去了大姑奶奶的夫家,竟然没带她,让她好不郁闷。
香草抱走了猫,院子里越发寂静无声,贺晋远抿唇静默了一会儿,从椅子上起身,凭着对院中青石路的熟识之感,慢慢朝正房走去。
院外突然响起匆忙凌乱的脚步声,贺晋远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待听清了来人的脚步声后,长眉悄然拧紧,道:“嘉舒,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你大嫂呢?”
贺嘉舒拍拍胸口喘匀了气,道:“大哥,大嫂还在沈家呢,她打发我先回来了,过两日我再去。”
贺晋远略一点头,“嘉月怎样了?沈家可有好好照顾她?”
大妹小产的消息,他也知晓了,虽然此事让人难过,不过他与母亲想得一样,大妹还很年轻,只要调养好身子,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提到沈家,贺嘉舒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唇深吸一口气,将沈绍祖三年前便纳了他的表妹秦氏做妾的事悉数说了出来,气愤地道:“大哥,你还记得吗?当时定亲时,姐夫说过只对姐姐一个人好,如今想来,却是花言巧语骗人的!”
贺晋远神色变得沉凝不已,长指悄然紧握成拳,沉声道:“那你大嫂在沈家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提到这个,贺嘉舒心里的气便顺了很多,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了,末了还道:“大哥,你不用担心,大嫂在沈家陪着姐姐,那沈家的老太太还有秦姨娘,都不敢给姐姐气受的。”
贺晋远听见这话,眉头却拧得更紧。
大妹在沈家做小月子,她一个娘家大嫂住久了多有不便,只怕届时沈家人会怠慢她。
他默然几息,紧皱的长眉忽然舒展——依他娘子的聪慧,若是执意要留在沈家照顾妹妹,应当已有打算。
贺晋远想了想,温声道:“除此之外,你大嫂还说了什么吗?”
贺嘉舒想起来之前大嫂的叮嘱,东张西望去找那只叫“老虎”的花狸猫,道:“大嫂还特意说,别忘了喂猫。”
贺晋远沉默片刻,唇角悄然抿直几分。
她连猫都记得,却没有一句捎给他的话。
“只有这些吗?”他声音微沉。
贺嘉舒想了想,忽然一拍额角,笑道:“大嫂还说不放心老虎单独在家,让你多带猫出去走走。”
贺晋远长眉微微抬起,唇畔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原来,她不仅记挂着猫,也记挂着人。
“还有吗?”
贺嘉舒又突地想起,临离开沈府时,大嫂又另嘱咐了她一句话。
“对了,大嫂还告诉我,若是有事,她会再打发人送信来,让咱们不要担心。”
贺晋远长眉紧拧点了点头,对她道:“走,去跟母亲说一声吧。”
月华院中,江夫人正在里间榻上躺着养病,看到他们兄妹一前一后走来,便撑着身子坐起,迫不及待地问道:“嘉月怎样了?”
贺嘉舒先看了一眼大哥,见他朝着自己微点了点头,便清了清嗓子道:“娘,别的都还好,只是我瞧着姐姐瘦了不少,我想着,要不接姐姐回娘家住一段日子,兴许对她恢复身体好呢。”
这些话是来月华院的路上,大哥叮嘱她说的。
如今母亲身体不好,若是再知晓姐姐在沈家受了不少委屈,只怕受了刺激再添一层病,所以她只说将姐姐接回娘家来,至于其他的,等母亲身体好了,再慢慢与她说。
江夫人紧抿着唇,下意识往屋外看了一眼,想要寻找姜忆安的身影。
女儿小产,现在还没出小月子,要是孙妈妈还在这的话,定然会说不可,因时下京都有种忌讳,小产后没出月子的女人回娘家,会给娘家兄弟带来晦气。
她想念女儿,也担心儿子,儿子本就目盲,若他妹妹再给他带来个三灾八难的,她该怎么办?
江夫人看了一圈不见姜忆安的影子,急忙拉住贺嘉舒的手,道,“你大嫂呢?她怎么没回来?”
贺嘉舒道:“大嫂在沈家陪着姐姐呢,说什么时候姐姐想回来,她就陪着一起回来。”
江夫人微微一愣,迅速红了眼眶,哽咽着道:“忆安是个有心的,待嘉月也这般好。可嘉月她还没出小月子,如何能回娘家来呢?”
贺晋远沉声道:“母亲,把妹妹接回来吧。娘子与我都想让她回来,您不必顾虑那些忌讳。”
江夫人含泪点了点头,女儿嫁出去三年,回娘家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完,虽说她那夫家是个不错的,但哪个当娘的不想自己的闺女?
她这般想让女儿回娘家住一段时日,却也不能完全定下了这事,还得等贺嘉月向婆母丈夫说过了,经过沈家同意,才能回府小住。
江夫人等不住,立时打发夏荷去了一趟沈家。
一大早到了沈家,夏荷去见了贺嘉月,笑着道:“太太说了,大小姐要是想回娘家,就回去住一段日子,你出阁前的院子还和以前一样,院里的紫藤都开了,姹紫嫣红的,可好看了。”
贺嘉月又惊又喜,想到自己出嫁前的日子,不由微微红了眼眶,对她道:“荷姐姐,你且等着,我打发人去给老太太说一声,若是老太太同意了,我就立刻与大嫂一起回去。”
她打发了红莲去老太太院里,不一会儿,红莲便回来了,道:“老太太说了,夫人还没坐完小月子,还是先在家养着好,若是执意想回去,就等两日大爷回来了,跟大爷说。”
听到这话,贺嘉月精神都好转了几分,撑着身子坐起来,微笑对夏荷道:“荷姐姐,你先回去,告诉母亲,若是大爷同意了,我会尽快和大嫂一起回去。”
夏荷听到这话,心却揪了起来。
她来时便思忖着,于情于理,二小姐与大小姐一母同胞应该更亲近些,大少奶奶却先打发了二小姐回去,自己留在这里陪大小姐,想必其中定然有个缘故。但碍着大太太身体病弱,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而已。
现下她听大小姐这样说,心里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于是从贺嘉月的院子出来,她便去了隔壁的客院。
彼时姜忆安也早已醒了,正在院子里霍霍磨刀,夏荷瞧见这情形已习以为常,微笑着快步走到院子里,道:“大少奶奶,太太想让大小姐回娘家小住,您觉着什么时候才能与大小姐一起回去?”
姜忆安屈指弹了弹刀刃,铮的一声脆响在院内回荡,她看了眼夏荷,拧起秀眉沉吟片刻,道:“嘉月想回去,沈家老太太不说什么,沈家大爷未必会同意。”
夏荷有些发愁,“那怎么办?我看大小姐是很想回娘家住一段日子的。”
不过,太太身子病弱出不了面,世子爷和老太太根本不关心大小姐的状况,若是沈家大爷说个由头不许大小姐回娘家,那事情就难办了。
姜忆安思忖道:“嘉月现在身体太虚弱,若是强行把她带走,万一起了冲突,对她也不好——”
想了想,她挥了挥手,示意夏荷靠近了,低头在她耳旁说了几句,夏荷边听边惊讶地捂住了嘴,末了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大少奶奶,那我就回府去跟大少爷说。”
磨完刀,姜忆安便将半尺长的杀猪刀别在腰间,背着手慢悠悠去了沈家的厨房。
她早说过要喝红参鸡汤,只等那嬷嬷亲自盯着熬好了,再送到她院里去,到了这个时辰,鸡汤还没送来,她便亲自去催。
到了厨房,只见有几个厨娘在做朝食,贺嘉月的朝食已做好了,有个丫鬟拎着食盒,正要往她院里送去。
姜忆安叫住了她,掀开食盒看了看,见只有一碗南瓜梗米粥,两个指头大小的长角儿,一碟凉拌胡瓜,不由冷冷笑了笑。
难怪她见了贺嘉月,便觉得她瘦得不成样子,小产以后本该好好养身体的时候,就给她吃这个?
姜忆安道:“秦姨娘的朝食在哪呢?我看看。”
那丫鬟见她腰间别着刀,脸色也冷冷的,心里有些发憷,忙指着与她看了,原来秦姨娘的早饭肉蛋粥菜一应俱全足有十多样,喝的汤也是滋补的红枣参汤。
姜忆安缓缓环顾厨房一周,却不见那嬷嬷,便道:“去把夫人院里的刘嬷嬷叫来!”
丫鬟瞅见她腰里别的刀,心里更怕了,忙不迭去院里送了信。
刘嬷嬷来时,只见姜忆安坐在厨房正中的椅子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泛着幽幽寒光的杀猪刀,厨房里做事的人都离得远远的,没人敢上前搭话。
刘嬷嬷也是高门大户多年的老奴,却从没见过这后宅之中的妇人竟有这副凶悍模样的,不由心惊地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道:“贺家大少奶奶,这大清早的,你有什么事要与老身说?”
姜忆安循声看向她,弯唇笑了笑,道:“嬷嬷昨天说要给我熬鸡汤的,今儿一早我等着喝汤,怎么没影了?”
刘嬷嬷暗暗咬了咬牙,无声冷笑。
这位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不过是沈府的客人,怎么这般不见外,她虽是个奴婢,却是沈家老太太身边的人,连贺夫人都要敬她三分,她一个外人,竟敢对她颐指气使的?
刘嬷嬷心里生气,绷紧了老脸道:“贺家大少奶奶,不是老身不给你熬鸡汤,实在是厨房没你要吃的东西。大少奶奶要是觉得不满意,自去给夫人说吧,老身实在无能为力。”
姜忆安笑着起身,双手抱臂在厨房慢慢踱步走着,视线扫过角落里几只缩在笼子里的黑羽乌鸡,忽然将刀往案板上一剁,似笑非笑地道:“嬷嬷不必为难,我和我们大姑奶奶不同,原是在乡下杀猪卖肉的,厨房里杀鸡宰鱼的活儿,对我来说都是小事。既然嬷嬷没法给我熬鸡汤,那我亲自杀鸡炖汤也是一样的。”
那刀铎的一声砍进案板三寸深,刘嬷嬷瞬间头皮一紧,冷汗都冒了出来。
姜忆安微笑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我自己炖汤倒也无所谓,只怕是传到外面,会被人笑话沈家待客不周,连碗鸡汤还得客人亲自动手。”
刘嬷嬷嘴唇嗫嚅几下,不知该如何应对,便急忙找了个由头从厨房出来,去沈家老太太院里传话。
“老太太,那贺家大少奶奶忒吓人了,拎着把刀在厨房杀鸡,要自己炖汤呢,我看她不是要炖汤,分明是心存不满,在杀鸡儆猴,借机敲打沈家呢!”
这嬷嬷原是沈老太太特意放在贺嘉月院子里的心腹,如今听她来这样说,不禁皱紧了眉头,一张老脸气得发青。
“贺氏连个孩子都保不住,是她自己不争气,我没埋怨她,她娘家人倒上门生事来了!”
气了一阵,沈老太太咬牙道:“若不是顾及沈家的名声,凭她有什么不满,我也不会理会!”
刘嬷嬷道:“那依您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老太太冷声道:“贺氏想回娘家,她也不想想,绍祖怎么会让她回去?这小姜氏是来做客的,总不能厚着脸皮一直住在这里,她想要什么且给她什么就是了,免得落人口舌,让人在背后编排沈家!”
沈家厨房的人杀了乌鸡炖了鸡汤,刘嬷嬷亲自坐在灶旁盯着,红莲寻到厨房时,那鸡汤已炖的香喷喷的,里面还搁了指头粗的一截山参,姜忆安看见她便道:“端着鸡汤,去送给你主子喝。”
红莲捧着鸡汤,眼泪差点落下来,抽泣着道:“大少奶奶,您有心了。”
姜忆安看她因一碗鸡汤都激动地落泪,不禁蹙起了眉头,“你主子在沈家,平时连口鸡汤都喝不上?”
她方才看过了,这沈家厨房给贺嘉月院子送的朝食清淡无比,连秦姨娘的一半都比不上。
她不明白,好歹贺嘉月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出嫁时婆母定然陪送了不少嫁妆,即便这沈家待她不好,她使几个钱也能想法子弄些好吃的,为何坐月子还这样忍着,没把调养身子放在心上?
红莲擦了擦泪平复情绪,道:“大少奶奶,这沈家家资不少,老太太却是个悭吝的,平时厨房的饭菜都是能省则省,规矩也是严明的,大小姐不想让老太太斥责,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饭菜还是与平时的无异,没多吃一口滋补的东西。这些日子,大小姐每次吃两口粥饭,便躺在榻上不言不语,眼看着瘦了一大圈,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怕大小姐熬不住,才偷偷回府去给太太送信。”
姜忆安按了按眉心。
沈老太太吝啬实在可恶,贺嘉月也是个胆小老实的,小产之后,身体虚弱胃口也不好,若是不逼着她多吃点东西,只怕会坐下病根。
到了贺嘉月的屋子,她接过红莲手里的鸡汤,道:“让我来吧。”
红莲感激不尽,双手端着鸡汤恭恭敬敬递给了她,道:“大少奶奶,若是直接劝说大小姐喝鸡汤,只怕大小姐难喝下去,还请您多想想办法。”
姜忆安点了点头。
里间,贺嘉月靠在床榻上歪着,双眼无神地盯着帐子顶,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她回过神来循声望去,看到是姜忆安来了,眼神微微一亮,坐直了身子轻声道:“大嫂。”
姜忆安把鸡汤放到旁边的小几上,道:“妹妹用过早饭了?”
贺嘉月抿唇点了点头。
姜忆安拧眉看着她,神色有几分严肃,“都吃了什么?可吃饱了?”
贺嘉月轻轻咬了下唇,顶着她审视的视线,连本想糊弄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小声道:“用了两口粥。”
姜忆安垂眸看着她,道:“身体是你自己的,别人不把你放心上,你不能自己也作践自己,养好了身体,以后想折腾才有力气,如今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连我一只胳膊都拧不过,还怎么折腾?”
贺嘉月咬紧了唇没说话,姜忆安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多大点事,怎么就想不开?家里还有母亲和你大哥呢!别说是国公府家大势大,就算是国公府没钱没势,你回家不过多添一张嘴,我和你大哥杀猪卖肉也能养着你,做什么想东想西瞻前顾后的,让自己活得不痛快?”
贺嘉月眼眶含着泪,差点失声哭了出来。
先前她在沈家受了不少委屈,忍着让着,是因为母亲身体病弱,大哥眼睛瞎了,她不想再给家里添烦心的事,可大嫂这样说,让她一颗快要死去的心,渐渐有了活泛过来的力气。
她含泪看了眼小几上的鸡汤,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道:“大嫂,我知道了,我会把自己养好了。”
姜忆安点到即止,没有多说,她与这个大姑子只见过寥寥数面,对她的脾性尚不太清楚。
如果她是个委曲求全的软弱性子,还想在沈家当夫人,那她便做个恶人,给她撑一撑腰,好让她在沈家的日子好过些。
如果她忍无可忍不想再忍,愿意离了沈家走人,那她再高兴不过,定会带她离开。
一连三日,姜忆安一直盯着刘嬷嬷,刘嬷嬷无法,只得绷着张老脸在厨房盯着灶头。
参汤燕窝阿胶源源不断送到了贺嘉月的屋子,滋补的补品吃着,她小产后的身体好了大半,脸色也红润了不少,饭后便下榻在屋子里走走,身子也不再那么虚弱。
三日后晚间,沈绍祖从府外回来,去了贺嘉月的院子。
彼时,屋里灯烛悠亮,她没在榻上躺着,而是坐在外间的椅子上,频频向外看着,直到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匆忙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沈绍祖大步走进了里间,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见她脸庞莹润,双眼有神,不觉纳罕地皱起了眉头。
他冷淡地道:“听母亲说你要回娘家小住,简直胡闹,小月子还没坐完,回去做什么?以后不用再提了,我不会同意。”
贺嘉月抿唇看着他,手指紧张地捏紧了帕子,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
“不,我要回去。”她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发颤,听起来却很坚持。
沈绍祖不可思议地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高大的身形逼近了她。
他年近三十,生得魁梧,正是一个男人身强力壮的时候,粗大的手掌轻轻一捏,就能轻易扭断她的脖子。
“你敢跟我顶嘴?”他讥笑,俯视她的眼睛露出凶光,“我当初向你爹求娶你,是看在你祖父是九省提督,你大哥还中了状元的份上!可你哥眼睛瞎了屁用没有,你也不向你祖父求情给老子弄个官做,老子娶了你全是赔本买卖!你嫁进来三年,老子没嫌弃你没生出个带把儿的就不错了,现在竟敢在老子面前拿乔了?”
他说着,大手一拉,扯下搀在手腕的皮质马鞭,在贺嘉月面前狠狠抽了一下。
这重重一下吓的人心惊肉跳,贺嘉月默默咬紧了唇,强撑着身子才不至于被他的恶狼气势吓倒。
她眼里含着泪,纤细的脖颈倔强地仰着。
悠亮烛光下,白嫩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沈绍祖冷眼盯着她,视线在她的脖颈处流连几番,突然单手掐住了她的腰,拖着她便要往榻上去。
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在室内响起。
这一巴掌甩的几乎用尽全力,贺嘉月回过神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挣扎着从他的钳制下脱身,瑟缩着肩膀躲到了椅子后面。
沈绍祖亦是一愣,摸着自己火辣辣发疼的脸,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着,提着皮鞭就朝她走来。
眼看那皮鞭就要扬起落下,贺嘉月下意识像以前那样又惊又怕地捂住了脸。
突然房门哐当一声打开。
只见一个人影疾步冲了进来,飞起一脚狠狠踹到了沈绍祖的手腕上。
他手中的马鞭立时脱手飞了出去,铛的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贺嘉月一愣,眼睛里闪出喜悦的泪光,忙不迭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挺起肩膀直起了腰,道:“大嫂。”
沈绍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目露错愕。
姜忆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贺嘉月,见她额前几缕乌发狼狈地垂在额前,眼睛也红红的,不由微微眯了眯双眸,审视的眼神落在了沈绍祖身上。
“妹夫方才要做什么?”她冷笑着问。
沈绍祖揉着手腕看了她一眼,见她身形纤细花容月貌,料定是个与贺嘉月一般无二的柔弱后宅妇人,方才那一下不过意外而已,遂没把她当回事,冷声道:“你怎么闯进来了?今晚我要住在这里,你出去吧。”
姜忆安双手抱臂看着他,冷冷勾唇一笑,“沈家注重规矩,丫鬟嬷嬷无不规规矩矩的,我还以为妹夫也是如此,谁料见了我不恭敬喊一声大嫂也就罢了,竟还要赶我出去,这可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沈绍祖脸色一沉,俯身捡起皮鞭,拱了拱手敷衍地道:“是我失礼,见过大嫂。”
姜忆安瞥了眼他手里的的皮鞭,手指也按紧了腰间的刀柄。
亏得她知道沈绍祖今晚要来这院子,便没回客院,而是呆在了厢房,也幸亏她耳力比别人敏锐,听到了房里的争执声,便及时赶了过来。
她漫不经心地抽出半尺长的杀猪弯刀,铿锵有力的刀身出鞘声响起,刀尖薄刃在烛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沈绍祖眸色一暗,心头发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大嫂拿刀做什么?”
姜忆安冷眼看着他,反问道:“你又捡起皮鞭做什么?”
沈绍祖一时语塞,姜忆安看着他冷笑几声,不紧不慢地道:“你不会以为嘉月是个大家闺秀柔弱无力,也觉得我是这样吧?实不相瞒,我提惯了刀,也略懂些拳脚功夫,妹夫若是不信,尽管和我比试比试。”
沈绍祖看了看她熟稔的拿刀手法,便知她此言不假。
他捏紧了手里的皮鞭,眼中露出忌惮之色,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大嫂说笑了,我下马回府,忘了把皮鞭放在外头,想必大嫂也是如此。”
姜忆安看了眼贺嘉月,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与沈绍祖多说,也不要急于一时与他算账,毕竟这是在沈家,免得她们吃了暗亏。
姜忆安略一颔首,转头看向沈绍祖,淡淡笑了笑,道:“既然见了妹夫,我也就直说了,明天我要带嘉月回国公府住一阵子。”
顿了顿,她冷眸看着对方,不容置疑地道:“你听好了,这件事,是我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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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姜忆安:你要感激我是个守法的好百姓,不然,这刀早就咔嚓落下了!

姜忆安的话掷地有声,听起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沈绍祖眸色暗了暗,转头看向贺嘉月,眼神露出冷光,似在无声警告。
贺嘉月这次却没有发憷,站在大嫂的身旁,她手指暗暗紧握成拳头,轻声而坚决道:“我是一定要回娘家去住一段时日的。”
沈绍祖冷笑了笑,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就随你,不过住一段日子便自己回来,我忙,可没空特意回去接你。”
贺嘉月轻轻咬紧了唇没说话,沈绍祖也没等她再开口,冷看了一眼,将袍袖一甩,拎着马鞭离去。
待他走了,贺嘉月双腿一软,攒起的劲儿似一下全卸了力道,不自觉倒了下去。
姜忆安及时扶住了她,搀着她去床上躺下。
“他以前可伤过你?”
贺嘉月靠在床榻上,姜忆安给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问道。
她看到沈绍祖那厮手里拎着皮鞭想要打人,便知他是个凶悍的劣货,贺嘉月嫁给他三年,不知挨过多少次他的鞭子。
贺嘉月眼皮颤了颤,眸中迅速蓄满泪水,抓住她的手,轻声道:“大嫂,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儿,回娘家过一段舒心的日子。”
姜忆安叹气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她:
“好,那你先睡个好觉,等明日一早,收拾了东西,咱们就回去。”
贺嘉月抿唇紧盯着她,小声道:“那大嫂你在这里,不要离开。”
姜忆安微微笑了笑,点头答应她。
“好,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贺嘉月睡下,姜忆安却没有睡意。
因担心沈绍祖半夜会再前来,她一直凝神听着院外的动静,单手枕在脑后,靠在旁边的美人榻上假寐。
贺嘉月睡梦中也不安稳,时而轻轻呓语几句,时而忽然从榻上坐起,眼神又惊又怕,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圈,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待听到姜忆安的一句“放心,我在这里呢”才抿唇点了点头,再躺回榻上歇息。
翌日一早,贺嘉月早早醒来,便急忙让红莲收拾东西,将自己常戴的首饰,常穿的衣裳,平日里爱看的书,都搁在箱笼里。
她小月子还差十多天没坐完,却也不管不顾了。
收拾好了东西,先打发人去沈老太太院里说了一声回娘家的事,便让沈府的小厮去备马车,好装上箱笼回国公府。
与此同时,秦姨娘的院子里,沈绍祖烦躁地靠在床榻,听枕畔的人哭哭啼啼了半天,也熬了半夜没睡。
秦姨娘挺着高高的肚子,抽泣着道:“表哥你倒是说句话啊,那贺氏的大嫂说了,要等我生下孩子后抱养到贺氏身边养着,我不管,反正就算逼死了我,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她养!”
先前姜忆安在沈家老太太院里的一番说辞,秦姨娘也听说了,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只怕沈绍祖顾及沈家脸面,真把她的孩子送给贺氏。
凡是要些脸面的大户人家,正妻还没有诞下嫡长子,妾室的庶长子大抵都要记在正妻名下的,沈绍祖根本没把这当做一回事,但此时却不得不重视起来——因昨日瞧着贺氏娘家大嫂来者不善的态度,若是不把孩子送给贺氏养着,想必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想到这儿,沈绍祖看了眼表妹小山似的肚子,按按眉心道:“你安心待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秦姨娘一听,疑心他变了心,两只眼睛一瞪,伸手就往他脸上胡乱挠去,“表哥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我怀着你的儿子,你还偏向她......”
屋里还有秦姨娘的哭声,沈绍祖出门时,脸上多了两道深红的血印子,整个人更加烦躁不已。
他一夜没睡,不仅因为秦氏在他耳旁絮叨啜泣,还因为贺氏要回娘家的事。
她小月子还没坐完,要是外人知道了,不得说沈府对她不好?
不过转念一想,她性子软弱,也被鞭子抽了几次抽怕了,谅她也不敢往外说什么。
况且,她爹指望不上,她哥是个瞎子,她娘又是个病秧子,谁顾得上在意她?
只要过几日,她自己就乖乖回来了。
饶是这样想着,他还是有些隐隐不安。
她那个娘家大嫂嘴快泼悍,不是个省油的灯,回去之后不定会怎样撺掇贺氏行事,还是将贺氏留在沈府,不许她回娘家才好。
沈绍祖摸了摸脸上的血印子,眉眼一沉,打算亲自去贺嘉月的院子里拦她。
彼时,贺嘉月的箱笼已经装好了,红莲搀着她的胳膊,姜忆安跟在一旁,给她披了件带兜帽的披风,一行人还没迈出院门,沈绍祖便迎面走了过来。
他拧眉扫了一眼,只见贺嘉月将自己陪嫁时带来的四个丫鬟都带在身边,有几个怀里还抱着檀木盒子,不似回娘家小住,竟似要搬家离开似的,不由皱紧了眉头。
“你身体不好,小月子还没做完,先做完了月子,再说回国公府小住的事。”
他冷声开口的同时,阴恻恻地看了一眼姜忆安。
“昨日说定的话,妹夫一早又改了口,”听到他这番故意拖延的说辞,姜忆安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脸上两道鲜红血印,意味深长地冷笑,“瞧着妹夫也是个男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话像刺,刺的沈绍祖几乎对她怒目而视,狠声道:“我叫你一声大嫂,你别真以为这里由你胡来!这是沈府,当家做主的是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不让贺氏离开,她就得听我的,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他身材高大,气势凶狠,说话时双拳紧握,脸颊肌肉紧绷,几个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不约而同低头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
姜忆安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也要看当爹的话对不对,当丈夫的品行好不好,要是都行了混账事还要人依着来做,那王八也可以当家做主,乌龟也可以当家做主,混账也可以当家做主!这普天之下连律法都不用了,只听乌龟王八混账东西的话就是了!”
几个丫鬟刚才还吓得瑟瑟发抖,听见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绍祖几乎气结,一边打发人去闭紧沈家大门,一边冷声喝道:“你别给我说这些,今天我不准贺氏踏出沈家的大门,她就不能离开一步!”
姜忆安手搭凉棚看了看日头,日上三竿的时候,估摸着贺晋远也该到了,便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妹夫且等等,看我们姑嫂一行人,到底能不能离开沈家。”
话音刚落,便有门房匆匆进来报,对沈绍祖道:“大爷,国公府的大少爷来了,此时就在府外等着,让您出去说话。”
沈绍祖神色微微一变,拧眉看了眼贺嘉月。
她的大哥自眼瞎以后,平日几乎从不出门,今天怎么到沈府来了,难不成是亲自来接她的?
沈绍祖脸色变幻莫测,姜忆安懒得再理会他,挽起贺嘉月的胳膊,搀着她快步走出了院门。
沈绍祖踌躇片刻,大步越过她们,率先向府门处走去。
沈府门外,贺晋远一身黑袍负手而立,覆着眼眸的黑缎随风拂动,清隽的脸庞不辨喜怒。
沈绍祖走出府门打量他一眼,见他身形挺拔神采奕奕,完全不似之前眼疾缠身、身形孱弱的模样,不由意外地顿住了脚步。
他原以为贺晋远坠楼眼瞎之后,已经不中用了,没想到此时竟比之前还精神了许多。
沈绍祖暗暗咬紧牙关,不由想起了当年那一幕。
那时贺氏这位大哥的眼睛还没瞎,他去国公府提亲,为展雄风,特意邀对方在演武场比试了一回拳脚。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只是一个清隽挺拔,一个魁梧有力,若论力气,他觉得自己远超对方之上。
可没想到,他这般高大有力的人,竟被年岁比他小了许多的贺晋远几招轻易放倒,几场比试下来,他连他的袍角都没挨着,自己却狼狈不堪得在地上滚了几遭。
自然,若非是贺氏的大哥眼瞎,即便他不喜贺氏,也不敢对她冷待打骂。
想到这里,沈绍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拱着手装模作样地客气道:“大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府里?”
贺晋远循声看向他,淡声道:“来接我的夫人和妹妹回府,就不进去了。”
沈绍祖道:“大哥,嘉月还在养身子,现在不便回娘家。”
贺晋远唇畔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沉声道:“怎么,接我的人回府,还要经过你点头同意不成?”
沈绍祖扯了扯唇否认:“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嘉月身体还没恢复好,不如过些日子再回府。”
贺晋远冷声斥道:“你若是真为她着想,就该依照她的心意行事,如此独断专行,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话音刚落,贺嘉月与姜忆安从府门走了出来。
“大哥。”
“夫君!”
看到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一个声音哽咽,一个暗含怒气。
听到妹妹与娘子的声音,贺晋远微微偏首,手指悄然紧握成拳,虽黑缎遮着双眸,却似在审视沈绍祖的模样。
“大哥,嘉月的小月子还没坐足,现在把她接回娘家,若是给娘家兄弟带来晦气......”
话未说完,沈绍祖只觉一道凌厉拳风迎面扑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重重一拳径直砸到他的下颌。
他的脸猛地偏向一旁,猝不及防间身体失衡,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贺晋远站在原地,右手五指松开,神色异常平静,胸膛只是微微起伏。
“让我的夫人和妹妹在沈家受了委屈,这是你现在应得的,其他的账,以后再与你算。”
沈绍祖吃痛捂住了脸,看向贺晋远的双眼露出凶光。
这是在他沈府门前,竟被一个瞎子打了,他怎能忍下这口气!
他一手捂着脸,用力撑膝起身,竖掌挥了挥手,正要让沈府的护院拦住贺氏一家,一个也不许放走时,只见国公府的两辆马车缓缓行了个过来,另有两队高大健壮身着轻铠的卫兵跟在马车后面,各个腰佩长刀,手持长棍,气势肃然,让人望而生畏。
这些卫兵绝非等闲之辈,沈绍祖急忙立掌示意护院退下,恨恨咬了咬牙,好不容易将一口怒气咽下,捂着脸笑道:“大哥想要嘉月回府,接回去就是了,何必动手呢?小弟自然不敢阻拦的。”
他挨了重重一拳,经过他身边时,贺嘉月看都没看他一眼,步子反而加快了几分。
低头恭送贺家的人登上了马车,待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启程离开,沈绍祖方咬紧了牙,痛苦地捂着脸回了府。
回府的马车,贺嘉月与丫鬟同坐一辆,姜忆安与贺晋远同乘另一辆。
马车里,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檀木小几。
小几上搁着一包松子糖,姜忆安先是拈了几颗放在嘴里嚼了嚼,将沈府的那点不快暂时抛到脑后。
吃着糖,她看了眼贺晋远。
他身板笔挺地坐着,神色沉冷如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便抓过他的手,低头仔细看了几眼。
只见苍白的手背上,指节凸起的地方泛了红,还有几处浅浅的擦伤,姜忆安暗自深吸口气,道:“夫君疼不疼?”
她没料到他会用拳,且那一记快拳凶猛利落,实在让人解气,简直让她看直了眼!
不过,现下看到他手上的伤痕,便又觉得有点心疼。
贺晋远默然深吸口气,低声道:“娘子,无妨。”
姜忆安点点头,道:“嗯,是不太重,回去擦点红花油也就好了。不过下次你也要小心些,打人可以,但别伤到了自己。”
贺晋远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瞧着他心情不太好,姜忆安从荷包里摸出颗松子糖里,送到了他唇边,“夫君吃一颗吧。反正妹妹回家了,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贺晋远默了默,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糖。
姜忆安靠在车壁上盯着他的侧脸,总觉得几日不见,他的脸似乎清瘦了几分。
“夫君在为妹妹的事烦心?”
贺晋远不置可否。
身为兄长,他不能庇护两个妹妹,如今已成了一无用处的瞎子,为了将长妹接回家,甚至还得动用祖父留下的卫兵震慑沈家,这实在让他自责惭愧。
良久,他默默深吸一口气,道:“娘子这几日辛苦了。”
姜忆安也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那当然是辛苦了,不过能把嘉月接回来就是好的,这几天我都没睡好,腰酸背痛的。”
她话音刚落,一只劲瘦修长的大掌便伸到了她腰间轻轻为她按摩。
隔着薄薄的衣料,掌心熨帖的温度传来,不轻不重的力度,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姜忆安不自在地看了他几眼。
先前她也让香草按摩过,香草的手劲也不小,但香草的手放在她腰上,可没有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马车辘辘而行,驶过平整的青石板路,晃晃悠悠的车厢催人入眠,姜忆安靠在车壁上,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眸。
贺晋远低唤一声,“娘子?”
身旁无人回应,只听见均匀而轻浅的呼吸声。
循着她呼吸的声音,贺晋远稍稍靠近她,侧了一下肩膀。
熟悉的薄荷香萦绕在身畔,睡梦中,姜忆安下意识嗅了嗅,脑袋便放心地靠了过去。
肩头一沉,贺晋远伸出长臂虚揽住她的肩膀,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回到国公府,贺嘉月依着府里规矩先去荣禧堂拜见祖母。
彼时老太太正在小佛堂里听姑子讲经,听丫鬟说她回来拜见,没有与她见面,只让丫鬟传话让她回去见她娘,自去歇着。
贺嘉月去了月华院,夏荷瞧见她回来了,高兴得也顾不上什么了,一边打着帘子,一边笑着对里间大声道:“太太,大小姐回来了!”
江夫人听见女儿回来,感觉连身上的病登时都轻了许多,掀被子下了榻走出去,迎面看见贺嘉月,拉着她的手瞧了又瞧,见她脸色苍白清瘦了不少,眼睛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身子可好些了?”
贺嘉月话没出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一下扑在了江夫人的怀里。
江夫人拍着她的肩背,泪水汹涌而出,待哭了一阵,两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坐下说起了小产坐月子的事。
江夫人道:“大夫怎么说?以后可还能生养?”
贺嘉月低头咬紧了唇,眼泪忍不住又滚滚落下。
她是没伤到身子,还能生养,可她离开沈府,实在是一天也不想再回去了。
忍了三年,这次再也忍不住了,她含泪道:“娘,沈绍祖不是个东西,他与我成亲之前,就与他的表妹有了首尾,他向国公府提亲,不过是看重祖父的权势,又觉得大哥前途有望,才向国公府提的亲!”
江夫人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姑爷竟是这样的人?”
贺嘉月擦了擦泪,挽起了半截衣袖,只见葱白纤细的胳膊上,几道触目惊心的暗褐色鞭痕赫然在目。
她咬牙说:“我看清了他是个道德败坏自私自利的恶人,绝不同意向祖父举荐他,他生气时,便......”
话到最后,她有些说不下去,江夫人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搂着她的肩膀嚎啕大哭:“好孩子,你受苦了,早知他是个这样的人,娘无论如何不能同意你爹把你嫁给他!”
哭了一场,两人方止住了泪,江夫人摩挲着贺嘉月的头发,道:“既然已回来了,你不想回沈家,娘绝不逼你回去,你先安心住下养养身子,等你身体养好了,就与那沈家和离。”
贺嘉月眼神震动,半晌才回过神来。
刚成婚时她曾说过沈绍祖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拿鞭子抽下人,还会指着鼻子骂她,那时母亲还劝她说,“年轻夫妻刚成亲,脾性还没磨合,哪有不拌嘴的时候,你早早诞下一男半女,日子长了就好了。”
她本以为,大哥大嫂将她接回家来,母亲让她在家里住一段时日,过阵子还会劝说她回沈家的,没想到,母亲竟会主动提起让她和离!
她不清楚母亲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但这种变化,却让她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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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贺晋远:今天打人的事交给我。

贺嘉月回娘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国公府。
这日清早,秋水院里摆好了早饭,贺晋平与肖氏来了院里,陪柳姨娘一道用早饭。
柳姨娘看见儿子眼周一圈乌青,脸色有些发黄,走起路来脚步也有些虚浮无力,竟像是生病的模样,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
贺晋平摸了摸鼻子,道:“没有,娘不用担心,不过是这几日读书劳累了些,没什么大碍。”
儿子读书辛苦,柳姨娘很是心疼,不过一想到儿子以后必定比那江氏的长子有出息,眉眼又舒展了几分。
肖氏没作声,只低头慢慢喝着粥,柳姨娘看了她一眼,嘱咐道:“晋平读书辛苦,你平日里也给他多炖点参汤补补身子。”
肖氏抬头看了一眼丈夫,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心虚,不由暗暗咬了咬唇。
他哪是用功读书?
她嫁进门来,还没怀上子嗣,他前些日子又收了一个丫鬟当通房,那通房生得模样俊俏,他每日都宿在她房里折腾半夜,脸色自然有些差。
肖氏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道:“娘,我记下了。”
柳姨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这儿媳别的不说,确是个老实听话的。
用着饭,想起近日贺嘉月回府的事,柳姨娘对肖氏道:“她回府来,你可去探望她了?”
肖氏点了点头,大姑奶奶回府小住,她与温氏、贾氏等几个妯娌一起去紫薇院探望了她。
柳姨娘思忖了几番,觉得有些奇怪:“这好端端的,她怎么忽然回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肖氏道:“我看着大姑奶奶的模样,倒像是生了一场病似的,身体清瘦,还服着汤药呢。”
柳姨娘一听,眉头微微挑了起来,“服着汤药?这可稀奇了,她生了病不在婆家养着,怎么回娘家了?”
肖氏摇了摇头,道:“儿媳也不知道。”
柳姨娘想了一想,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招手让玉钗过来,吩咐她去打听打听贺嘉月为何回府了,若是打听不出来,就去煎药的药房看看,问清楚她服的什么药,生的什么病。
用完了饭,柳姨娘摒开旁人,惯常嘱咐了儿子几句,道:“你要多用功读书,尽力考个功名出来,如此,娘行事才能十拿九稳。”
等那江氏以后死了,她这个姨娘便成了世子爷的正妻,儿子若再有功名在身,以后继承世子爷的爵位更加名正言顺,这京都之中的人议论起来,也没什么可说嘴的。
贺晋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我知道了,娘你放心吧,儿子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贺晋远差。”
说完,他便急忙离开了秋水院,连等都没等肖氏,便寻那眉眼有几分与大嫂相似的通房去了。
玉钗去打听贺嘉月回府小住的事,奈何她的丫鬟红莲嘴紧得很,半点风声都没漏出来,她问了几个相熟的丫鬟,也都没问出什么来,便只好去了煎药的药房。
那药房原是几个会些简单药术的婆子在担着熬药的差事,这会儿婆子都回去歇着了,只有一个年纪不大人称周嫂子的媳妇在看着炉灶上的药锅。
周嫂子看到玉钗来了,便忙起身笑道:“玉钗姑娘你怎么来了?这药房里的苦味不好闻,小心熏到你。”
玉钗捏鼻子看了一圈,见案上摆着一个装了些黑乎乎药渣的药罐子,便道:“那可是大姑奶奶用的药?”
周嫂子一边请她坐下说话,一边笑道:“正是,大姑奶奶的药已送到紫薇院里去了,这是剩的药渣。”
玉钗便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朝她使了个眼色,周嫂子会意,瞥见四周无人,忙将银子揣到怀里,低声道:“玉钗姑娘,姨娘是怎么吩咐的,是像以前那样,还是......”
话未说完,玉钗便打断了她的话,道:“这次不是为这件事,而是别的事。你且告诉我,大姑奶奶用的是什么药,是治什么病的?”
周嫂子虽不认得这些药,却也仔细听了几个婆子小声嘀咕的话,留心记了下来。
她忙压低声音道:“是妇人小产后,排出恶露,补气固本的药。”
玉钗闻言惊讶地捂住了嘴。
叮嘱了周嫂子几句莫说她来过这里的话,她便趁着药房没有旁的人,飞快回了秋水院告诉柳姨娘。
柳姨娘听她说完,也有些不敢相信,“你确定是真的?”
玉钗道:“姨娘,千真万确不会有假的,周嫂子亲耳听到煎药的婆子说的。”
柳姨娘细细想了一回,皱眉点了点头,冷笑道:“是这个道理,若非如此,太太也不会派了那小姜氏亲自去接了她回府住着。照这么说,大姑奶奶小产了不在婆家养身子,反倒回娘家来了,她在那沈家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当年她怀着孩子进了国公府的大门,生下了庶子,世子爷喜欢得不得了。
后来他还想让她再生个女儿,她自然也想诞下他的骨肉,且是多多益善,奈何这么多年肚皮再没了动静,而反观那江氏,又一连得了两个女儿,让她暗地里如何不艳羡。
如今,推测出贺嘉月嫁人后过得不如意,柳姨娘嘴角噙着笑思量了一会儿,吩咐玉钗道:“去请世子爷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彼时贺砚去了吴公子家饮酒,玉钗给他的小厮留了信,等贺知砚一身酒气地回府到了外书房,听小厮说了柳姨娘打发人来找他,便去了秋水院。
柳姨娘起身迎他的时候,看见他脖颈上两个红印子,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酒气,便知他又在外头鬼混了。
她习以为常并不在意,服侍着他换了家常的衣袍,给他倒了盏热茶,柔声道:“世子爷要不要喝盏热茶,这茶里放了蜜糖,喝了会舒服些。”
贺知砚抱着她的腰让她坐在大腿上,就着她手里的茶盏喝着茶,心情大好。
当年他与江氏成婚没多久,不过是去招香楼逛了一逛,她便给他脸色瞧,而柳氏温柔体贴,贤良大度,从不计较这些,比江氏强了不知多少倍,
“你找爷有事?”他喝着茶问道。
柳姨娘闻言,微微咬了咬唇,迅速红了眼眶,哽咽着道:“倒是没事,只是一日不见,就想世子爷了。”
贺知砚揽着着她的腰,眉头一皱,道:“我人都来了,你还哭什么?难道又有人欺负你了?”
当年柳氏在教坊司唱曲儿大有名气,暗中讨她欢心的王公贵族也不少,其中那庆王殿下便是一个。而柳氏却只与他情投意合。
后来她怀了他的孩子,他便排除万难将她纳入府中,还向她保证过,绝不会让她在府里受一点儿委屈。
现在看她默默流泪,他不免想到,定然是那江氏又欺负她了!
柳姨娘潸然欲泣,含泪望着他,说:“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担心咱们的儿子。”
贺知砚有些意外,“你说晋平?他怎么了?”
柳姨娘抽泣着吸了吸鼻子,道:“我瞧着他这几日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找月照庵的姑子算了算,说是最近几日府里来了人,身上不干净带着晦气,冲撞了他。”
贺知砚不甚在意地道:“多大点事,值得你掉泪,查一查谁来了国公府,撵出去就是了。”
柳姨娘没作声,抬眼看了下玉钗,玉钗会意,插了一嘴说:“世子爷,我刚才就劝说姨娘了,哪能信姑子的话?姑子算的也未必是准的!最近回府的只有大姑奶奶,她是二爷的妹妹,怎么会冲撞了二爷呢!”
贺知砚愣住。
长女什么时候回府了?他竟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一声。
“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柳姨娘道:“大姑奶奶回来好几日了,玉钗说的对,是我担心晋平,才听信了姑子的话,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世子爷也别放在心上,且过段日子看看,若是晋平还不好,我就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事关儿子的身体,贺知砚不能放心,立时拂袖起身,道:“若是虚症,找大夫瞧了也没用,你别担心,我先去前院看看去。”
月华院中,江夫人正在房里挑人参。
这些人参是她平时常用的,她身体不好离不得汤药,大夫让她多喝参汤,平时也都多亏这些参汤撑着身子,才不至于病得下不来榻。
她从中挑出几支指头粗细的好参来,交给红莲送到紫薇院去,叮嘱道:“这些参不用特意熬汤,只需切两片泡水喝,你每日盯着你主子喝上几盏。”
贺嘉月的小月子还没坐完,吹不得风,江夫人只让她在自己院里安生养着,不让她出门,还打发了贺嘉舒陪着她姐姐说话解闷,她自己每日会早晚也会过去看一看。
红莲笑着谢过,道:“太太放心,大小姐这几日精神比先前越发好了,就算我不盯着,自己也会喝的。”
红莲抱着参刚出了正房,迎面遇到了贺世子。
贺知砚看了她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回忆了一番,才想起她是长女身边的丫鬟,不觉冷冷一笑。
果然,长女回府了,江氏连知会都不知会他一声,他这个当爹的还被蒙在鼓里!
贺知砚撩袍跨进门槛,江夫人正要把参收起来,余光看见他走了进来,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世子爷怎么来了?”她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看着他他的眼神,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有几分冷意。
贺知砚自顾自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冷笑道:“嘉月回府了?她在府里住了几日了?怎么还不回沈家?”
江夫人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他毕竟是孩子的爹,女儿要与沈家和离的事,她还是要告诉他一声。
“世子爷来的正好,有件事我正要跟你说,那沈绍祖简直是个畜生,嘉月嫁过去这三年,在沈家吃了不少苦头,我已想好了,等嘉月养好了身体,就让她与沈家和离。”
贺知砚皱起眉头,“养好身体?她不是怀了身孕了,又怎么了?”
提到这个,江夫人便心中酸楚,低声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现在还没出月子,需得调养好身子。”
听到这话,贺知砚脸色唰得变了。
没出月子就回娘家住着,不就与柳氏“身子不干净带着晦气”对上了吗?怪不得晋平最近被冲撞了,果真是贺嘉月的事!
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江夫人瞪眼喝道:“这事你不跟我说,就敢私自当家做主?谁让她回来的,一身晦气回国公府,她兄弟都要被她克死!赶紧把她送回沈家去!”
江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知道他对她没什么夫妻情分,但孩子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他怎么能如此狠心,不顾女儿的死活?
江夫人嘴唇动了动,眼泪不自觉滚了下来,一边哭一边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还关不关心女儿,你还是不是孩子的爹?”
贺知砚不耐烦地道:“还没做完月子就回娘家,晦气得很!她出嫁了,本就该呆在沈家,养病也应该在沈家,你把她接回来做什么?你还想让她和离,和离回府给贺家丢人吗,今天就把她送回去!”
江夫人眼眶含泪,一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若是孙妈妈还在,大抵会劝她按照世子爷的话来做,把长女送到沈家去,让她逆来顺受,以后与沈绍祖好好过日子。
可现在,听到他这番话,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看着丈夫那张脸,从来没有感觉那么恶心过,也不知自己怎么攒起了一股力气,直直冲向他就挠了过去,恨不得把他那张脸挠花挠烂!
贺世子没有防备,也没想到江氏竟会这么大胆。
他一下被她撞倒在椅子上,然后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抓他的脸,扯他的头发,然后拼了命地,不计后果地,使尽全力左右开弓扇他的脸。
也不知纤细瘦弱的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贺知砚被她死死压住,一张脸几乎被她抓破了,他拼了吃奶的劲,才一把将她从身上掀开,捂着脸狼狈地起身。
“你这个悍妇!”他摸了摸脸上的血印子,肿了半边的脸火辣辣发疼,连碰都不敢碰。
江夫人打累了,捂着胸口直喘气,两只圆润的杏眼瞪着他几乎喷出火来。
她喘匀了气,忽然一转身,从桌子上抄起一只碗口粗细的鸡毛掸子,又向贺世子直冲了过去,一副势要与他分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贺知砚哪见过她这种不要命的模样,一时唬的愣住,一边捂脸绕着桌子跑着,一边骂道:“江氏,你真是疯了!”
江氏两眼含泪,手里的鸡毛掸子挥得虎虎生风,哭着喊道:“你要是敢把嘉月赶回沈家,我今天就不活了,我与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同归于尽!”
贺世子往前躲着,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脚,那鸡毛掸子就顺势破风而来,直往他脊背上狠命地砸。
他手忙脚乱地得从地上爬起来,道:“江氏你个疯子,住手!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了就是!”
江夫人哭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女儿在沈家受了多少苦头?当初你将那沈家畜生夸得天花乱坠,你是不是收了沈家孝敬你的银子,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一听她到提到这个,贺世子便有几分心虚,当初沈绍祖是孝敬了他不少银子,他只当沈家家资丰厚,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夫人又哭又骂,他便没底气与她还嘴对骂了,提着袍摆捂着红肿的脸急急忙忙往外跑去。
跑出院门前担心江夫人再追过来,回头时果然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慌得下台阶时踉跄一步摔了个狗啃泥。
贺世子暗骂一声倒霉,忙不迭慌慌张张爬了起来,狼狈地捂着脑袋,一瘸一拐地飞跑着往外走,对院里的丫鬟喝道:“一个个都眼瞎了不成,还不拦住她?”
月华院的几个丫鬟原本还担心江夫人被世子爷打了,现在见夫人没吃半点亏,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没一个上前拦着。
贺世子骂骂咧咧跑远了,江夫人也没追出院去,她身体本就病弱,这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由夏荷搀着回了正房,喘了半天的气,激动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不过脸上的泪还没干,眼里依旧含着一汪泪哭着。
姜忆安来月华院的时候,江夫人靠在榻上躺着,脸上都是愁色。
看到长媳来了,她疲惫地笑了笑,道:“忆安,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姜忆安在她榻旁坐了,端起小几上的汤药轻轻吹凉,道:“母亲有什么事?”
江夫人默叹了口气。
女儿和离的事,她是不敢指望贺知砚那个丧良心的了,他能不横插一脚阻拦就不错了。
与丈夫厮打了一顿的事,江夫人也不好意思说,想了想,她只道:“再过几日,嘉月就出小月子了。我寻思着,那沈家你妹妹是不能再回去了,我想让嘉月与沈家和离,这原也是你妹妹的意思,你觉得呢?”
婆母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想让贺嘉月和离,姜忆安有些意外。
她微微挑起眉头看着江夫人,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几眼,似在确认婆母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过了。
江夫人看见她眸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不由坐直了身子道:“你这个丫头,别以为我也总是个软脾气的,当娘的怎会让自己孩儿受苦,这次我是下定决心的了。”
姜忆安灿然一笑,扶着她的胳膊让她躺下,她看得出,婆母方才像是动了大气,这会子情绪还有些激动,眼睛也红红的。
“娘跟我说这个,我自然也是支持的,妹妹想要和离,我只会为她高兴。”
听见这话,江夫人放了心,眼里却又含了泪。
国公爷担着九省提督的重任在边境巡视,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她虽是十分害怕公爹,可若是公爹在府里,她去求上一求,女儿和离的事便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现如今公爹不在府里,她身体又病弱,女儿和离的事,还得指望长子长媳。
江夫人握着长媳的手,沉声道:“忆安,你妹妹与沈家和离的事,还得你和晋远操心。”
姜忆安笑了笑,道:“娘放心吧,不是多大的事,只要嘉月坚决想要与沈家和离,就不会有问题。您别担心,顾好自己的身体,好好养病。”
晚间沐浴过,姜忆安换了一身柔软舒适的石榴色寝衣,走到桌案前,将烛火拨得更亮些。
不一会儿,贺晋远亦沐浴过,穿着白色的寝衣,黑色缎带覆着双眸,手中拿了一本书册,慢慢走了过来。
姜忆安一手拿起烛台,走到他面前举着烛台晃了几晃,没话找话地道:“夫君沐浴过了?”
贺晋远淡淡嗯了一声。
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也没有任何光亮,却似能感受到她落在他身上灼热的视线。
他有些奇怪,站在原地默然片刻,道:“娘子在做什么?”
姜忆安若无其事得将烛台放回一旁,笑眯眯道:“没事,只是想好好看一眼你。”
贺晋远怔了怔,对于她张口就来的甜言,不知该说什么,耳畔悄然泛起一抹薄红,默默将手里的当朝律册,放到了一旁。
姜忆安坐在桌前倒了盏温水,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自己喝一盏,另一盏推到了他面前。
想起今日婆母提起贺嘉月要和离的打算,她便与他说起了这件事。
“夫君,嘉月要和离,沈家未必会同意,届时该怎么办?”
她话音落下,贺晋远便微微偏过头来,面朝着她的方向,沉声道:“娘子想怎么处理,依你就可。”
姜忆安眨了眨眼睛。
她可没读过什么书,不会以理服人,只会以武服人,确定要依她处理?
姜忆安看着他清隽的脸,再看了眼他修长的大手。
他手背上浅浅的擦伤早已好全,她便抓住他的手,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在上面比划了个“砍”的动作。
“那我......套上麻袋揍姓沈的一顿,揍的他跪地求饶,揍的他哭爹喊娘,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签下和离书?”
贺晋远不易察觉的勾了勾唇,略一颔首。
姜忆安:“?”
她行事不计后果,也不怕沈家报复,他竟没有意见?
“喂,夫君你不是状元吗?你一个状元饱读诗书,做事应该有章法的吧,怎么也像我这般鲁莽?”
贺晋远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极轻地笑了笑,道:“娘子不是鲁莽,娘子心中有谋划,有勇有谋,聪明无双。”
姜忆安秀眉一挑,噗嗤笑出了声。
这好听的话谁不爱听,饶是觉得他言过其实,她心里也高兴得很。
不过,妹妹与姓沈的如何和离,她还要想个更周全的法子才是。
时辰不早了,姜忆安吹熄了灯烛,仅留一盏床头的夜灯,便撩开床帐上榻,重重拍了几下床沿,示意贺晋远别再琢磨那本书册,快点上榻睡觉。
贺晋远默了几息,回忆完一番律册里的内容,便缓步走到了榻前。
姜忆安一个利落翻身滚到了里侧,给他留出了外面的位置。
屈膝上榻之后,贺晋远在她身旁躺下,两手交叉搭在腰腹处,身板笔挺,睡姿板正。
姜忆安转眸看了他一眼。
他上了榻便极少主动说话,大多时间都是安静地听她嘀嘀咕咕,需要他回应时,他才会温声开口。
不过,今晚同往常不一样,她故意打了几个哈欠,装作很困的模样,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身畔传来均匀沉稳的呼吸声,姜忆安便急忙睁开了眼睛。
贺晋远的双眸遮着缎带,睡觉也没摘下,不知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她便做贼似的小幅度挪到他身边,撑着身子趴在他身旁,低头看他的脸。
“夫君,你睡着了吗?”她用气音,极小声问道。
故意放轻的声音落在耳旁,像山涧叮咚悦耳的泉水,清凉甘甜,贺晋远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几下,屏气没有作声。
这数日来,他已经发现,若是他不说话,她以为他入睡了,便会安分很多。
不会说些甜言扰乱他的心志,只会乖乖躺在她自己的被窝里,一晚上也不会有什么逾越的举动。
也不会像之前一样,半夜总是先抢了他的被子,之后整个人便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让他莫名心底燥热。
姜忆安看他没有什么反应,便伸出手指在他鼻端试了试鼻息。
探起来呼吸均匀而沉稳,应该是睡着了。
确认他已经睡着了,她便动作极轻地从被窝里起身。
白日里,他总是遮着双眸,她没有办法仔细看一看他的眼睛,现下他睡着了,她便打算摘下他的缎带瞧一瞧。
说做就做,她毫不迟疑,伸出手在他脸畔胡乱摸索几下,摸到黑缎的绳结,轻轻一拉,绳结便松了。
小心翼翼移开他脸上的黑缎,她低头细细打量他的眼睛。
床帐里光线晦暗,勉强能看清他的眼睛,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撩开了床帐。
夜灯悠亮的光线瞬间都洒了进来,贺晋远的眼皮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姜忆安不禁皱起了眉头。
方才睡觉之前,她故意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想试试他的眼睛有没有出现光感。
可那烛台太热,他心底又畏惧火光,怕凑近他的脸让他不适,她便匆匆收了回来,没让他发现端倪。
她已经习惯了他是个瞎子,但心底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希望他有一天心病能够痊愈,希望他双眼能够重见光明。
只是这是极其渺茫的事,她也不敢抱什么希望,更不想让他知道,她心里还有这样的期待。
现在他睡着了,她便试上一试,不过看到的结果和往常一样,光线对他没有任何刺激。
姜忆安下意识抓了抓额前的几缕乌发,说不上失落,只是静静坐了一会儿,便伸手重新将床帐拢起。
她半撑着身子越过他,不知怎地出神了一瞬,拢好床帐回身时蓦然失衡,忽地朝他身上歪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双手稳稳撑在贺晋远的身侧,身体堪堪悬在了他上方不足半尺之处。
姜忆安庆幸地舒了口气。
好险,好险,幸亏她反应及时,不然这一下非得把他砸醒不可。
可是,不知为何,身下的人呼吸似乎陡然粗重了很多。
姜忆安疑惑低下了头。
距离很近,她低头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皮在细微地颤动。
难道他的眼睛有了一点点光感了?
她心里一喜,于是离他更近了些,还抬手轻轻戳了几下他的眼皮。
独特的馨香近在咫尺,温软指腹每一次轻轻浅浅的触碰,都似在撩拨。
贺晋远屏住呼吸,喉结悄然滚动几下,身体几乎紧绷成了一块铁板。
他不知她为何会有这样突发奇想的举动,他虽瞎了,却刚过及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经不起这样的触碰。
晦暗无声的床帐内,贺晋远忽地抬起手来,大手将要覆住她纤细的腰身。
然而正在此时,姜忆安却低低嘀咕了一声,翻身躺到了里侧。
“好吧,睡了。”
她捂唇打了个大大哈欠,不知是在跟他说晚安,还是在告诉自己该睡觉了。
贺晋远刚刚抬起的手悄然滞在原地。
良久,唇角莫名抿直几分,大手缓缓收回了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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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贺晋远(辗转反侧半晚,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再次抢他被子的人):娘子,你刚才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戳我眼皮做什么?
姜忆安(迷迷糊糊在他怀里蹭了蹭):嘘,别往外说,这是我研究你的眼睛有没有好转的独门绝技。
贺晋远:......

她摸了摸旁边空空如也的床榻,不由愣了一会儿。
这些日子,贺晋远大都和她一起醒来的,虽然他睡相不大好,有时还会抢她的被子盖,她也没计较过什么。
今日怎么没等她醒来,也没有温声唤醒她,自己便起床了?
姜忆安抓了抓凌乱的乌发,掀被下了榻。
花狸猫老虎身上的伤已好了,醒了便朝她喵呜喵呜地叫,她抱着老虎逗了一会儿,香草端着一盏热茶进来,要给她梳头挽发。
“小姐,姑爷一早就出门了,不知做什么去了。”梳头的间隙,香草比划着道。
姜忆安奇怪,“那他留什么话没有?”
香草点点头,笑着比划说:“姑爷说让你自己用饭,不用等他,他晚上才回来。”
姜忆安纳罕,不知他做什么去了,下意识朝外间看了几眼,外面自然没有贺晋远的身影,倒是高嬷嬷走了进来。
自嫁到国公府,虽带了高嬷嬷过来,姜忆安平时也极少动用她,这次见她不喊自来,便先晾了她一会儿,对着镜子暗暗观察她要做什么。
高嬷嬷眉头皱起,隐晦地打量了房内一周。
这些日子,她留神注意着正院的动静呢,大小姐嫁进来的日子不短了,夜间从未叫过水,也没让丫鬟进屋服侍过,该不会还没圆房吧?
姜忆安瞥见她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道:“嬷嬷来做什么?”
高嬷嬷回过神来,忙清了清嗓子,道:“大小姐嫁进来也有两月有余了,老身不得不提醒大小姐,你还没回门呢,想必老太太、太太和小姐少爷都想你了呢。”
姜忆安眉头一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看她还没被克死,继母恐怕是另有事要说,催她回娘家呢。
姜忆安淡淡一笑,道:“急什么?当初出嫁时,爹娘不是说了,等我爹外出公务回来,才让我回门。”
高嬷嬷绷紧了老脸没吭声。
当时太太是这样说的,那不是觉得大小姐嫁进来不出两月便会被克死么!且老爷出差也是事实。
可眼看着过了这些日子,大小姐竟一点事都没有,这要是再不回门,太太都该着急了。
别的不说,若是国公府的人知道了,只怕会说太太那个当继母的刻薄,长女出嫁了都不许她回门。
姜忆安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嬷嬷也不用着急,左右我爹过个一年半载的总该回来了吧,那时我再回门也不迟。”
高嬷嬷暗吸了一口凉气。
要是大小姐一年半载的再回门,那太太还不得急坏了!
她现在被迫陪嫁到国公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赔笑道:“大小姐,那哪能等那么久才回门呢?就算老爷不在家,也是该回娘家看看的,更何况,老太太年纪也大了,还想你呢。”
姜忆安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笑说:“嬷嬷你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觉得亏心?祖母眼里只有她的宝贝金孙,什么时候会想我?”
高嬷嬷被噎住,讪讪笑了笑,“大小姐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是姜家长女,老太太心里自然是有你的。”
姜忆安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嬷嬷你也不用费心劝我,先安心在这儿陪我呆着吧,什么时候我爹回来了,我就回门。”
高嬷嬷不知再怎么说,老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姜忆安一个人用了早饭。
不知为何,平时吃饭她胃口都是极好的,小厨房做的也都是她爱吃的菜,可今天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瞧着那鲜香可口的豆腐皮包子,竟没觉得怎么有食欲,只吃了三个垫垫肚子也就算了。
刚用过早饭,贺嘉月打发红莲来了,请她去紫薇院一趟。
姜忆安正要找她有话说,便吩咐香草看好院子,别让老虎扑了花架上才盛开的凤仙花,若是那对在东厢屋檐下做窝的燕子飞回来了,给它们拿竹子搭个窝,省得它们两口子因做不好巢,扇着翅膀叽叽咕咕吵架,吵得人脑袋疼。
紫薇院里,贺嘉月站在廊檐底下,身上披了件薄斗篷,正欣赏着院里葳蕤盛开的紫薇花。
看见姜忆安来了,她微微一笑,提起篷摆轻快地走出廊檐,道:“大嫂。”
和煦日光倾洒而下,她水润的眸子闪烁着细碎的亮光。
姜忆安笑着点了点头,“妹妹身体好了吗?外头有风,小心着凉。”
贺嘉月抿唇笑道:“大嫂,不碍事,我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院子里的紫薇花重焕生机,今日开得格外灿烂,她邀姜忆安前来,就是为了赏这满院子灿烂如朝霞的紫薇花。
贺嘉月已让丫鬟采了几枝新鲜的,插在花瓶里,搁在院中竹亭的石案上。
两人在石案旁对坐了,贺嘉月让丫鬟上了茶,挽起衣袖,亲手点了两盏茶。
姑嫂两人一边赏着花,一边喝着茶,贺嘉月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盏,鼓足勇气道:“大嫂,我已决定要与沈家和离了。”
姜忆安点了点头,暗含赞赏地看着她。
她想要与沈绍祖和离的事,昨日婆母已提前与她说过,她不意外,妹妹在沈家被磋磨了三年,能下定决心与沈绍祖和离,勇气可嘉。
贺嘉月微抿住唇,神色中流露出愧疚之意。
当朝女子和离并非少见,不足为奇,但和离的女子,免不了背后被人指点非议,甚至会影响府中未婚姐妹的婚嫁,若非她有母亲和大哥大嫂支持,她也难以下定决心和离。
贺嘉月眼圈泛红,有些哽咽地道:“大嫂,谢谢你。”
如果不是大嫂将她接回了家,恐怕她这辈子也不会从泥潭中出来。
她话音刚落,红莲便急匆匆来了院里,有些惊慌地道:“大小姐,沈家大爷来了,说要接你回府,现在就在花厅等着呢。”
听到沈绍祖来了,贺嘉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姜忆安一眼,咬唇道:“大嫂,我该怎么办?”
姜忆安朝她点了点头,道:“去见他吧,与他说和离的事,不用怕,现在你是在国公府,他不敢怎么样的。”
贺嘉月轻轻呼了口气,带着红莲去花厅见沈绍祖。
晚香院里,崔氏正在屋子里做针线活,红绫突地掀开帘子进屋来,神神秘秘地道:“太太,我刚才瞧见沈家那位姑爷来了,大姑奶奶也没让他进院里,两人就在花厅里说话,我隔得远,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不过那沈家姑爷的脸色不大好,还朝椅子上踢了一脚,大姑奶奶也拿帕子擦眼泪呢!”
崔氏一听,双眼灼灼地看着她,道:“你再去打听打听,问问嘉月身边的红莲,看看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红绫摇了摇头,撇嘴道:“太太,大姑奶奶身边的丫鬟都嘴严得很,防着我呢,半个字也问不出来。”
崔氏心道也是,贺嘉月回府住了半个月了,她还打发人去探望过,只听说她是身体不大好要养病,倒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可这沈家姑爷来国公府,一定是接她来了,她不回去也就罢了,兴许是想多住些日子,可两人怎还吵嘴呢?
“莫不是两口子闹了别扭?这别扭看来闹得不小啊!”
崔氏喃喃自语,心里暗暗有些高兴。
大侄女的夫婿比嘉莹的好又怎样,她家姑爷虽是个病秧子,可从没跟嘉莹吵过嘴!
红绫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崔氏想了会儿,将手里的针线放到筐子里,打发她去把贺晋川找来。
贺晋川刚从书塾回院子没多久,正在跨院里拿着弹弓打树上的鸟雀,红绫来请他过去,他不情不愿地放下弹弓,进屋问道:“娘找我什么事?”
崔氏招手让他走近了,拍了拍他背上不知从何处蹭来的泥灰,压低声音道:“娘与你说一件事,你去静思院里找你大嫂玩去,问问她为什么把你嘉月堂姐接家来了?”
贺晋川皱眉看了她一眼,闷声道:“我不去!你别再给大嫂找麻烦!”
说完,一掀帘子便走了。
崔氏气得瞪眼,啐道:“不懂事的兔崽子,跟你爹一样,让你做什么,偏不做什么!”
在屋里骂了几句,崔氏消了气。
儿子指望不上,她只得自己亲去打听,可直接去问大嫂院里的人,指定是问不出什么的,想来想去,她眼神一亮,急忙去了柳姨娘的秋水院。
彼时玉钗才从院外回来,正与柳姨娘说起那沈绍祖接人不成,怒气冲冲走了的事,远远便听见四太太笑着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柳姨娘与她对视一眼,两人立刻止住了话头。
崔氏到了屋里,柳姨娘请她坐了,笑道:“太太有些日子没来了,在忙什么?”
崔氏笑道:“还能忙什么,不过是闲坐着做些针线活罢了,嘉莹冬月就要生了,给她准备几身坐月子穿的衣裳。”
柳姨娘笑道:“嘉莹好福气,肚子里的孩子也稳当。不过太太还不知道吧,嘉月小产了,连小月子都没做足,就回娘家来了。”
崔氏闻言震惊地捂住了嘴。
大房将这个消息瞒的严严实实,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层来。
亏得她来了柳姨娘的院子,不然什么都打听不到!
“她怀的是沈家的头胎,身边的婆子丫鬟不得小心照料着,怎么会小产呢?”
贺嘉月小产的原因,柳姨娘懒得与崔氏谈论,不过那日世子爷被江氏从院里打了出来,可是亲口跟她抱怨过,江氏打算让贺嘉月与沈家和离!
如今那沈绍祖来国公府接人来了,贺嘉月没有回娘家,还在花厅里与他吵嘴,气得沈绍祖拂袖而去,那两人将要和离的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崔氏来得正是时候,柳姨娘抿唇一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道:“太太且不要管她怎会小产,如今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只怕更惊讶,嘉月要与姑爷和离呢!”
崔氏一听,登时瞪大了眼,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大侄女嫁了那么好的人家,不知惜福,这好端端的,怎要和离呢?
再说,就算她想要和离,也要考虑考虑府里未嫁的姐妹,且不说她的亲妹妹贺嘉舒退婚以后还没定亲,那三房的堂妹贺嘉云刚满十五岁,今年就该议亲了,有她这个和离的堂姐在前,岂不影响她的婚事?
崔氏立刻坐不住了,匆匆离开秋水院,去了三房谢氏的锦绣院。
锦绣院里,听崔氏说完贺嘉月要与那沈家和离的话,谢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声道:“和离的事,老太太知道了吗?”
崔氏忙道:“大嫂怎么会告诉老太太,她这是瞒着我们大家,打算来个先斩后奏呢,要不是我去打听了,谁能知道!”
谢氏啪的一声搁下茶盏,皱眉冷声道:“大嫂真是越发厉害了,这么大的事竟自己做主了,竟不告诉老太太一声!”
崔氏附和道:“可不是呢,我最近冷眼旁观,自从孙妈妈走后,大嫂确实跟以往不大一样了。”
谢氏想了想,说:“当初与沈家的亲事,是大哥做主定下的,难道他也是这个意思?”
提到这个,崔氏忙扭头看了看四周没有外人,不由压低了声音说:“三嫂,快别提大哥了,那日我的丫鬟撞见他捂着脸从大嫂院里出来,脸上青紫一片,还有好几道血印子,怕是被大嫂打出院子了!”
谢氏吃了一惊,眉头拧了起来:“是大嫂打的,不可能吧?”
崔氏撇了撇嘴道:“除了她,还能有谁?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的,怎么瞧着大嫂也不是那样的泼妇,可回头一想,那小姜氏就是个凶悍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嫂被小姜氏影响了,也是可能的。”
谢氏看了她一眼,冷笑着点了点头:“既这样说,也是说得通。”
崔氏撇了撇嘴,低声道:“三嫂,不是我冷血无情,说句实话,大嫂现如今这么自作主张,让嘉月与沈家和离,实在不妥当!她统共两个女儿,身边已有了个退婚的,现又回来个和离的,她倒是不觉着有什么,却也不想想嘉云还没定亲呢!”
谢氏膝下两子一女,长子贺晋衡带着媳妇孩子去在地方就任,小儿子贺晋承在书塾里读书,贺嘉云排行第二,今年十五岁了,正是该议亲的时候。
崔氏话音刚落,贺嘉云忽地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此时听到四婶提到她定亲的事,登时觉得心头窝火,一进屋便噘着嘴道:“娘,堂姐们的名声一个比一个坏了,照这样下去,我还能定上什么好亲事!”
谢氏拉着她偎在自己怀里,哄道:“你别担心,这府里还有你祖母当家做主呢,你的亲事,自然是最要紧的。”
崔氏也忙笑着附和了几句,谢氏安慰好了贺嘉云,便起身去了老太太的荣禧堂。
老太太素日吃斋念佛,喜欢清净,府里的事都交给谢氏去打理,她极少过问,就连府里晨昏定省的规矩也免了,只是让儿媳们每个月到荣禧堂请几次安。
谢氏把贺嘉月要与沈家和离的事说了,老太太拈了拈手里的佛珠,稀疏的眉头沉沉压下,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问清你大嫂,要是她果真有此意,我断不会容她这样做的。”
有老太太这句话,谢氏便放了心,待她离开后,老太太对刘嬷嬷道:“你立刻打发人去一趟月华院,把江氏叫来。”
刘嬷嬷先是想了想,低声提醒道:“老太太,要是国公爷在家,想是会同意大姑娘和离的,老太太要不给国公爷去封信,问问国公爷的意思?”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道:“要你多嘴,问他做甚!他怎会为老三家着想?正是要趁他不在家,我才要做这个主!”
刘嬷嬷知道自己冒失了,便作势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平时她不会这样失言的,只是那大少奶奶小姜氏前些日子为了个小丫鬟仗义执言,不免让她这个当老奴的另眼相看,便下意识为大房多考虑了几分。
江夫人到了荣禧堂,还没说话,老太太看见她,猛得将手里的佛珠往桌上一拍,冷声道:“你可是真做的好事,竟连府里的名声也不要了!”
江夫人唬了一跳,定下神来,才知道老太太说得是女儿和离的事,不由眼睛一酸,道:“娘,嘉月她在沈家过得苦,儿媳不能再让她在火坑里呆着了!”
老太太拧眉看她一眼,喝道:“年轻夫妻有几个不吵嘴的,不过是吵了架,床头打架床尾和,过些日子就好了,哪里就值得和离了!”
江夫人眼里含泪,说:“娘你不问,我也正要说呢,岂止是吵嘴,嘉月刚进门,那沈绍祖就纳了表妹进门,一味地偏宠他的表妹,这且不说,嘉月的胳膊上,还有......”
她哽咽了一会儿,才道:“被那混账东西拿鞭子抽的痕迹!”
老太太闻言也是愣了一愣,随即又道:“沈家也是世家,与我们国公府也有情分。姑爷是娇养长大的独子,纳妾开枝散叶本是寻常事,就算脾气冲些也没什么,怎能因为这些小事就让嘉月和离?你今日要她和离,以后她改嫁,还能再嫁到这么好的人家吗?”
老太太这样说,江夫人心里堵得难受,擦着泪道:“儿媳还没想她改嫁的事,只想她赶紧离了沈家,回家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老太太瞪她一眼,骂道:“你糊涂!那沈家就算有错处,把姑爷叫到国公府来,要他保证以后再不犯打人的毛病就是了!亏你还是大房长媳,你只顾着嘉月,怎不想想府里还有没嫁的嘉舒、嘉云!就算嘉舒不在意她大姐是不是和离,你也不能不考虑嘉云!”
江夫人低头擦着泪,老太太以为长媳会像之前那样,呵斥几句她便会低头认错,一句也不敢顶撞的,谁料不到片刻,只见她擦干了泪,抬头说:“娘,您今天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嘉月去沈家受苦的。”
老太太眉头压下,眸中闪过震惊之色,看着长媳那十分坚决的态度,想了一想,冷淡地道:“既然你有了这样的主意,那我也不好强按着你的头行事。不过,我只说一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婆母,那你就别因为嘉月和离,影响了整个国公府的名声,连累嘉云找不到好婆家!”
江夫人忍着眼泪回到月华院后,便似浑身抽掉了力气般,躺倒在榻上默默垂泪。
她想让女儿和离,可也不能不听老太太的话,一来,忤逆长辈可是大不孝,她担不起这个恶名,再者,侄女嘉云也该定亲了,她也不能不顾及侄女的亲事。
夏荷端着汤药进屋的时候,看到江夫人眼圈红红的,便道:“太太怎么样了?”
江夫人叹了口气,擦着泪道:“你去静思院,把大少奶奶找来,我有话同她说。”
老太太的话,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人实在拿不了主意,需得与长媳商量商量。
姜忆安来了月华院,江夫人让她坐下,含着泪道:“忆安,你妹妹和离的事,老太太很是生气,说不能影响了国公府的名声,我仔细想了想,老太太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说这可该怎么办?”
姜忆安十分意外,江夫人看她有些吃惊,便解释道:“你三婶家的嘉云妹妹该议亲了,老太太怕嘉月提出与沈家和离,让外人觉得国公府的姑娘不是好相与的,对她的婚事不好。”
姜忆安眉头一皱,冷笑着霍然起身,打算去跟老太太说道说道,江夫人唬了一跳,忙拉着她坐下,道:“你可莫要冲动,老太太可是长辈,再怎么样,也不能对长辈无礼。”
身为长房长媳,孝字当头,婆母对老太太心有敬畏,这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事,姜忆安无奈按了按眉心,道:“娘,你既然不让我去找老太太,那只能容儿媳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她双手抱臂,拧眉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一件要事。
嘉月刚与沈绍祖提了和离的事,还没过半天,老太太深居简出的,怎么会知道嘉月要和离的事?
其中定然是有人传信的。
国公府人多眼杂,但对月华院的事了如指掌的,除了柳姨娘,不会再有旁人。
只不过,她是个妾室,老太太不喜她去荣禧堂,跑到老太太面前去告状的不会是她,那就只有可能是嘴快的四婶去她院里打听过了,又去与三婶说了,这才有老太太后来知道的事。
想到这儿,姜忆安唇角不由勾起一抹冷笑。
“媳妇啊,你且说说,眼下的事该怎么办呢?”
江夫人心里着急,身体又虚,刚说了这句话,便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捂着胸口闷声咳嗽起来。
姜忆安搀着她到里间榻上躺下,安慰道:“母亲先不要着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江夫人怎能不着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那沈绍祖到国公府来负荆请罪,赌咒发誓不会再虐待女儿,她也不相信!可女儿和离,势必会对国公府的名声有所影响,这可真是让她为难!
夏荷捧了汤药过来,姜忆安伺候江夫人用着药,盯着那黑乎乎的汤药,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她在清水镇老家时,婶子也有咳嗽的毛病,汤药一日日养着,身体也逐渐好起来了,婆母用的药都是名医所开,按说身子应该日益好转才对,可这咳嗽胸闷的毛病,看上去竟比她刚嫁进府时还严重了些。
江夫人用着药,贺嘉月也来了月华院,看到母亲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她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今日她与沈绍祖提和离,他不同意,还道,他沈家从来没有和离的规矩,她既嫁了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绝不会与她签和离书!
旁人乍这样听,还以为他是顾念夫妻之情,想借此手段留下她,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是担心和离对沈家的名声有损,以后不好扶正他的表妹为正妻。若是她以后被磋磨死在沈家,别人只会叹她一声命薄,他没了正妻,扶正他的表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想要和离,却让母亲左右为难了。
贺嘉月握着江夫人的手无声掉泪,姜忆安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到了外间,还没等姜忆安开口,贺嘉月低头擦着泪,哽咽道:“大嫂,我不能让母亲为难,也不能太自私,不考虑妹妹们的婚事。要不,我还是先回沈家去吧,忍上半年一年的,待以后妹妹们都说亲嫁了人,我再提和离的事......”
姜忆安简直差点被她气笑了。
“你回去,就沈家那混账东西今日的态度,别说你熬的过一年半载,只怕连小命都要交待了。”
贺嘉月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姜忆安暗叹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
这一拍,贺嘉月便忍不住扑在她肩头,低低哭了起来。
等她哭了一会儿,姜忆安拍着她的肩低声劝道:“好了,妹妹别哭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与那姓沈的和离?”
贺嘉月止住了哭声,含泪重重点了点头,“大嫂,我想和离,但是我不想让母亲为难,也不想让祖母生气,更不想影响了嘉云妹妹的亲事。”
姜忆安弯唇一笑,道:“行了,和离的事能办,包在大哥大嫂身上了。你别哭鼻子了,也好好宽慰宽慰母亲,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犯不着为这点小事伤身。”
大嫂说有办法,贺嘉月的心便定了下来,道:“大嫂,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道:“你别着急,先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养身体。我与你大哥商议商议,定然能找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来。”
日头西移时,贺晋远还没回府,姜忆安独自在院里溜达了几圈,便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出神。
直到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走近了,她忽地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贺晋远已站在了她面前。
落日熔金,他高大的身形逆光而立,周身像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即便黑缎覆着双眸,也难掩清隽的容貌。
姜忆安看着他灿然一笑,往旁边挪了点位置,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
“夫君今日去做什么了?”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一整天连个信儿都没打发人送来,她虽是忙了一天,但忙中的闲暇时,还是想了他好几次。
贺晋远垂眸看着她的方向,温声道:“去拜访了一个同窗旧友。”
姜忆安心头莫名一紧,连声问他:“旧友?姓谁名谁?家住哪里?”
贺晋远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不过是去拜访朋友,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一丝紧张担忧的感觉。
“我与他也四年未见了,他姓秦,名为秉正,现在刑部任职,住在南坊锣鼓胡同。”
姜忆安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不知为何,她方才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担心他心病郁结,犯了遗症,独自去祭拜那位已逝的林公子。
既然是拜访他另一个旧友,她便放心了。
她露齿一笑,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嘉月和离的难题。
待听她一口气说完,贺晋远似乎早已料到事情会这样,神情并无半分意外,只是温声对她道:“娘子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姜忆安微微蹙起眉头,道:“祖母和母亲都担心嘉月和离的事传出去会影响国公府的名声,我反觉得这事不能捂着。索性也不用与沈家再说什么,直接一纸和离诉状交到府衙,让京都的人都看一看,那沈绍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来他可以得到相应的惩罚,二来,外人都知道嘉月在沈家受了委屈,便也不会再乱传什么风言风语,自然也不会影响到妹妹说亲的事。”
这个想法可谓大胆,因时下和离虽不新鲜,但也极少有闹到府衙去的,更何况,高门大户都注重脸面名声,轻易不会让自家的私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完之后,姜忆安看了贺晋远一眼,征求他的意见:“夫君觉得怎么样?”
贺晋远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大手牵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紧了几分。
“娘子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他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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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夫妻夜话。
贺晋远:娘子今天都做什么了?
姜忆安(话匣子打开,巴拉巴拉说了许多):忙了一天,又是安慰娘又是安慰妹妹,还要想主意,可累坏我了。
贺晋远(沉默片刻):......只有这些吗?
姜忆安:嗯!
贺晋远(继续沉默,低声提醒):我今天一天都没在家。
姜忆安(托腮笑眯眯盯着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对了,还忙里偷闲想你了,想了一、二、三、四、五......数不清多少次!
贺晋远(唇角悄然勾起,耳尖泛起薄红):......甜言蜜语。

第35章 还要让他付出代价!……
因女儿和离的事还没解决,像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江夫人一夜未眠,早晨起来时,咳嗽的病症又严重了不少。
贺嘉月侍奉在侧,心里的滋味更加不好受。
娘儿两个唉声叹气,长吁短叹时,姜忆安走进了里间。
她看了婆母与妹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道:“母亲妹妹不用忧心,我和夫君已商议出了一个法子。”
江夫人与贺嘉月俱是又惊又喜,让她坐下把话说清楚了。
待姜忆安提到向顺天府交一纸诉状,诉沈绍祖“殴笞发妻”,请求府衙治他的罪时,江夫人震惊地瞪大了眼,道:“媳妇,这不好吧,若是传扬出去,人家岂不会在背后议论国公府,议论你妹妹?”
姜忆安没说什么,而是看向贺嘉月。
贺嘉月微微抿紧了唇,也有些惊诧,不过低下头思忖片刻,再仰起头时,已下定了决心。
她握住江夫人的手,轻声而坚决地说:“娘,大哥大嫂是在为我考虑。若是状告沈家,让人都知道那沈绍祖是个什么货色,便不会再有姑娘跳进沈家那个火坑。再者,我与沈家和离,旁人不知晓什么原因,说不定会在背后编排什么,多少会影响妹妹们的婚事,若是由府衙公正判决了结果,将真相公布于众,便也不会再影响到妹妹们,就是祖母和婶子们,也不会再说什么。”
江夫人心里还是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怕这等事情传扬出去,万一以后会对女儿再嫁不利,岂不是更不好。
但贺嘉月已定下的主意,便不打算再改了,反而软语安慰了江夫人几句,“娘,你放心吧,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办法。”
江夫人见状,也只得嘱咐女儿与儿媳说:“那你们要谨慎些,万一状告那沈家不成,反倒影响自己的名声,岂不是弄巧成拙。”
姜忆安见贺嘉月能这么快拿定主意,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这边说服了母亲,贺嘉月则迫不及待地与大嫂去静思院见大哥,询问他其中的细节。
“大哥,诉状递给府衙,可能公正判决?”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那沈绍祖虽袭了虚职没有实职,但沈家也是官宦世家,同宗同族中有在顺天府为官者,若是沈家走动关系按下了此事,那时该如何是好?
况且,这些年来,她听说过有夫告妻诉求和离的,妻告夫的却是少之又少,鲜少听闻。
听出妹妹的忧心,贺晋远沉声道:“你放心,此事我已问过秉正,顺天府的案子交由刑部过目,此案会经过他手,他现任刑部郎中,又素来是个秉性刚直的人,断会督促顺天府以律法严惩,绝不会由府衙徇私沈家,胡乱结案。”
提到秦秉正,贺嘉月微微愣了愣神,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个身着白色旧袍,眉眼冷肃的年轻男子。
当年大哥在国子监读书时,他这个朋友还曾到国公府来过,后来大哥中了状元,他也中了进士,一晃这些年过去,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已在刑部任了正五品的郎中,以后定然前途无量的。
贺嘉月晃神了一瞬,便很快回过神来,既然大哥已问过秦大人,那她便无需担心什么,大胆向府衙递上诉状便是了。
状子递上去,事情异常顺利。
不过几日,府衙便判了沈绍祖殴笞发妻的罪名,杖责三十,判定夫妻和离,并要求沈家悉数归还贺嘉月的嫁妆财物。
判决文书下来,听说那沈绍祖领了三十杖,腿都快被打瘸了,贺嘉月总算舒了口气。
衙差将和离书送来的这日,贺嘉月几乎喜极而泣,忙到了江夫人的院子,道:“娘,我终于与和离了,从今往后,我与沈家再也没有瓜葛了。”
江夫人这几日来天天忧心不已,听见这话,急得从榻上坐在起来,再三再四看了女儿的和离书,激动地搂着贺嘉月,道:“我的儿,从此以后,你可脱离苦海了。”
贺嘉月眼中泪光点点,笑着点头,“多亏了大嫂大哥,若不是他们,我与沈......他也不会这么快同意和离。”
她连提都不想再提沈绍祖的名字,想到这个名字,她便觉得恐惧恶心。
江夫人也喜极落泪。
静思院中,得知贺嘉月已收到了和离文书,姜忆安为她高兴得同时,心里还有些不快。
她拧眉看着贺晋远,握拳重重捶了下桌子,道:“夫君,就算嘉月与沈绍祖那厮成功和离了,我还是觉得不解气。嘉月被沈家磋磨了三年,那厮少说也得被打个半死,才能还清欠嘉月的!”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下的同时,贺晋远便沉声道:“嘉月在沈家受的苦,是该让他们加倍偿还。”
两人又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去了,姜忆安心里一喜,道:“夫君,我有个主意,保准能让沈家鸡飞狗跳,不能清净。”
贺晋远会心一笑,低头面向她,似在凝视她的模样,温声道:“娘子可是打算从沈家那位妾室下手?”
姜忆安重重点了点头,踮脚凑近他,附耳对他道:“夫君,我带上红莲与香草......”
翌日一早,用过早饭,姜忆安便带着香草与红莲出了府。
她们没乘国公府的马车,而是租了辆车行的普通马车。
马车到了沈府附近,姜忆安便让车夫停在府门外不远的地方,她们三人则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时刻注意沈家的动静。
没过多久,便见沈家大门打开,秦姨娘挺着孕肚,扶着丫鬟的手出了府门,登上了沈家的马车。
红莲压低声音道:“大少奶奶,秦姨娘每隔几日便喜欢出门去逛金银楼,买完首饰后会去一家茶馆喝茶,今日出府,她定然也是去逛铺子喝茶的。”
姜忆安略一点头,吩咐车夫道:“跟上前面那辆马车。”
那车夫收了银子,便只按车主的吩咐行事,况且跟踪的事,也原是乏善可陈的赶车活计陡然有趣了许多,是以,车夫铆足了劲紧跟着沈府的马车,且小心谨慎,一路上也没让人察觉出异常。
果然,马车转到繁华的长街上,沈府马车徐徐在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
亲眼看到秦姨娘带着丫鬟进了茶楼,姜忆安便带着香草下了马车,因担心红莲被沈府的人认出来,她便让红莲坐在马车里,先去不远处等她们。
香草探头注意着茶楼里的情形,这茶楼里站了好几个待客的男女伙计,另有零星两三个穿着非富即贵的顾客,而秦姨娘带着丫鬟进去之后,便有女伙计热情地迎着她去了楼上。
香草比划着说:“大小姐,现在让人去茶楼里吗?”
现在进去,这铺子里人多,更不会被瞧出端倪来,姜忆安微微一笑,道:“去,先找几个人来,让他们进去传话。”
香草激动地点了点头。
这茶楼附近,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小贩挎着篮子卖梨,姜忆安便把他们都叫住了,道:“你们只要按照我的吩咐,去茶楼里说几句话,事成之后,每人都有一两银子的赏钱。”
几个小贩一听竟有这么多赏钱,顿时抖擞了精神,争先恐后地道:“小姐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这些小贩们走街串巷,一张嘴是能说会道的,姜忆安便每人吩咐了他们几句话,之后,香草便带着他们去了茶楼。
茶楼之中,秦姨娘正在怡然自得地品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国公府贺家的姑娘与沈家那位少爷和离了,你们知道吧?”
“这事整个京都都传遍了,是府衙判决的,谁不知道?”
“喂,你们只知道府衙判了沈家与贺家姑娘和离,还不知道和离之前,那沈家少爷......”
秦姨娘不由一愣,往隔壁看了一眼,耳朵竖了起来。
“那沈家少爷,本有个极得他宠爱的妾室,可贺家姑娘一纸诉状要与他和离,他顿时生出了悔过之心,想要挽回这一段感情。”
“啧啧,事到临头知道后悔了,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呢?不知道这沈家大少爷打算怎么挽回?”
“沈家少爷说,只要贺家姑娘不与他和离,他可以把妾室打发出去,去母留子,余生只与贺家姑娘好好过日子。”
“这诚意听起来很足啊,可为什么贺姑娘没有原谅他啊?”
“贺姑娘定然是被他伤透了心,怎么会轻易原谅他?想来和离之后,这沈家少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多后悔呢!”
秦姨娘冷笑不已,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她本可以做表哥的正妻的,却被那贺氏压了一头,不得不做了妾室,虽说姨母与表哥对她是好的,但她心里着实不痛快,这些年都憋着一口气。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他们和离了,可没想到和离之前,表哥他竟然为了挽留贺氏,连去母留子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一想到这两日表哥躺在榻上不言不语心情不好的模样,这话她原有三分怀疑的,现下也变成了十分相信。
隔壁的议论声很快消失了,秦姨娘的脸却黑如锅底,眉宇间都笼罩着怒气!
秦姨娘怒气冲冲回了沈府。
沈绍祖本躺在榻上养伤的,见她铁青着脸回来了,不由皱眉道:“谁惹你了?”
秦姨娘冷冷一笑,手指头戳向他的额角,高声嚷道:“我怀了你的孩子,给你们沈家传宗接代,你倒好,为了把贺氏留下,竟想要去母留子,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一听她嚷嚷,沈绍祖便觉得头疼,烦躁地道:“你听谁胡言乱语的,我没说过,哪有这样的事。”
秦姨娘扶着肚子啐了他一口,哭道:“你当然不会承认!我信你这样的鬼话,你打量我是个三岁孩子,哄我呢!别的不说,你与她和离了,这些日子天天沉着脸,那脸都能拧出水来,我能看不出来?”
沈绍祖拄着拐下榻,喝道:“老子腿都快瘸了,脸色能好看吗?”
秦姨娘冷笑道:“那我问你,要是贺氏还愿意回来,条件是让我走,你是选我还是选她?”
听她这样说,沈绍祖下意识愣住。
想到前妻那温柔贤淑的模样,再看一眼秦氏,思忖着以后就算再娶妻,也不会娶到如贺氏那种出身的美貌妻子,心中顿时懊悔更甚,便闭紧了嘴没有作声。
看他这种反应,秦姨娘登时又哭又闹,让丫鬟把绳子拿来,挺着肚子要上吊,连哭带喊地道:“我也不活了,就上吊死在你面前,反正你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死了就干净了!”
她哭哭啼啼的,把绳子搭在横梁上,挺着肚子踩着凳子,作势要把脖子套上去。
沈绍祖气得脸色黑如锅底,咬牙道:“你别闹了!”
秦姨娘哪肯罢休,嚷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沈家老太太听说她挺着肚子要上吊,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一眼看见她的脖子套在绳索里,顿时又气又急气血上涌,身子一歪,便倒地晕了过去。
沈绍祖急忙甩了拐杖去扶他娘。
刚快走了两步,只听咔嚓一声,本就挨了三十杖的腿骨立时断成了两截。
扑通一声闷响,他整个人狼狈地趴在地上,痛苦到面孔扭曲。
沈家乱成了一锅粥。
沈家闹得鸡飞狗跳,国公府也有所耳闻。
女儿和离,江夫人心中本还有半分阴霾,听说那沈家闹成那样,心情也如云开雾散,好得不得了。
这日一早,夏荷又笑眯眯往静思院送了红枣参汤。
连喝了好几天,姜忆安看见那参汤便饱了。
用饭时,她苦恼地看着那碗汤,说:“母亲怎要天天给我送汤?明日万不能再让她打发人送了,再好喝的汤,也经不住天天喝啊。”
闻言,贺晋远盛汤的动作微微一顿,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母亲送汤给她补身子,大约是想要早日抱上孙儿或孙女吧。
他盛了一碗荷叶莲蓬汤,放到她面前,温声道:“既不想喝,便同母亲说一声,以后不用她再送了。”
姜忆安重重点了点头。
沾他的光,她同他一起天天吃小厨房,想吃什么吩咐厨娘做就是了,没必要让婆母费心。
参汤她不想喝,她更想喝他给她盛的莲蓬汤,便把参汤推到他面前,道:“毕竟是母亲的心意,夫君替我喝了吧,别浪费。”
贺晋远:“......”
他默了片刻,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用完汤,他思忖一会儿,道:“娘子,何时我陪你回趟娘家?”
嫁进国公府快三个月了,她还没回门。
他知晓是因为岳父大人出了一趟三个月的远差,现下算算日子,岳父应该回京了。
姜忆安喝着莲蓬汤,腮帮子撑的鼓鼓的,随口道:“先等着吧,我爹娘还没打发人送信过来,就是不用我回去,等送来信了,再回去不迟。”
她语调很平静,甚至因为喝着她爱喝的汤,还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
贺晋远听完她的话后,唇角却悄然抿直了几分,往她的碟子里又夹了一筷藕丝,温声道:“娘子,喜欢就多吃些。”
姜忆安笑看了他一眼。
她长这么大,没人记得她的喜好,反倒是他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人,知晓她素日爱吃什么,爱做什么。
她没说什么,而是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甜的枣泥糕。
贺晋远已习以为常,嚼着嘴里甜丝丝的糕点,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回门的事,姜忆安不是没放在心上。
晚间上榻之前,她去库房里数了数自己的嫁妆,那一千两沉甸甸的银子倒是一点儿没用,还另外多了贺晋远库房里的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是不少了,可离她要攒的数目还差许多。
晚间沐浴过后吹熄了灯,她躺在榻上烙饼似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察觉到她没什么睡意,贺晋远道:“娘子不困?”
他记得她一向睡眠极好,躺在榻上说上一刻钟话便会入睡,有时累了些,脑袋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光线朦胧的床帐内,姜忆安突然掀被坐了起来,道:“不成,我得想个法子。”
贺晋远眉头微微一拧,亦随她坐了起来,沉声道:“娘子,什么事不成?”
姜忆安盯着他清隽的脸庞,倏地靠近他耳旁,压低声音道:“夫君,明天我们吵一架,之后你便搬去书房睡,我回门之前,咱们都不要同床了。”
贺晋远默默抿紧了唇角,眉头紧锁,“为何?”
虽说成婚之前,他也曾想过与她分房而睡,可成婚当晚,她便压着他要圆房,这分房睡的事,她自然不会同意,他便没有提起过。
时至今日,他早已习惯了夜间她把手脚都搭在他身上,也只有搂着她在怀中,才会安然入眠。
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要分房。
姜忆安拨开床帐看了看,见窗户那边黑漆漆的没有人影,确保这个时辰高嬷嬷不会在外头偷偷摸摸听墙角,这才放心地说:“我回娘家的时候,得想法子把我亲娘留给我的银子都要回来,你旁的不用管,就按我说的做,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贺晋远沉默了片刻。
他想她应该很喜欢攒银子,今天她带着香草去库房里数银子了,数了半天才出来,数完之后更是高兴了一整天。
“娘子可是觉得库房的银子不够?若不够,我将田庄变卖了。”
姜忆安摇头说了声不。
她需要的银子多着呢,他是个瞎子,以后没法当官,也不能出去做生意挣银子,田庄以后要留着他们养孩子过日子用的,她才不许他卖掉。
不过,她要用银子的事,不必急于一时,等她以后攒够了再说。
她一骨碌躺回被窝里,伸手扯了扯他的寝衣袖子,示意他也躺下。
“田庄不能卖,再说,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本就是我的,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要回来。”
贺晋远默了默,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么说,我与娘子必须分房睡了?”
光线朦胧的床帐内,姜忆安高兴地点点头,还提醒他一句:“先吵一架,再分房睡。”
贺晋远沉默不语。
姜忆安想了想,将吵架的事先与他说了一遍,道:“你随便找个由头,尽可发脾气,多指责我几句,像什么泼妇啦,凶悍啊,抠门小气啊,这些帽子都往我头上扣,让人看出来,你是真的动了气。”
她话音落下,身畔却沉默了许久。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开口,姜忆安半撑起身子,眨巴着眼睛看向贺晋远,“夫君,你怎么不说话啊?”
贺晋远闷闷呼了口气,道:“娘子,我不会和你吵架。”
不会吵架?
姜忆安一想也是。
嫁进来这么久,他大方地送她银子,给她准备她爱吃的饭菜,做活时给她打下手,口渴时给她倒水,她经常指使他做这做那,却没见过他发过什么脾气。
为了教他如何吵架,她干脆钻进了他的被窝,脑袋熟练地枕在他的胳膊上,抓起他的手胡乱比划了几下,道:“等我说完话后,你拿起茶盏往地上一甩,指着我的鼻子严厉地骂上几句就是了。”
她身着单薄的寝衣,一团温软无意挨在身前,晦暗不清的床帐中,贺晋远喉结悄然滚动了几遭。
“我尽量吧。”他沉声开口,声音有几分干哑,“吵过了架,就不必再分房睡吧。”
姜忆安急忙摇了摇头,道:“那怎么行?做戏就要做全套,万一被高嬷嬷发现破绽怎么办?”
贺晋远无言沉默,眉峰紧蹙。
也许他们根本无需做戏。
成亲这么久,他们没有圆房,高嬷嬷那等上了年纪的老妇,只要留心便会发现端倪。
他回过神来,怀里的人已掀开被子,回到了自己的被窝中。
“对了,我自己一个人回门就行了,夫君你不用陪着我。”姜忆安道。
贺晋远唇角抿直,闷声说:“为何?”
姜忆安啧了一声,抬手在他额角轻叩了一下。
还能为什么,她猜继母想让她尽快回娘家,八成是有事,他要是去了,恐怕只有为难的份儿。
但她担心他知道这个原因还会坚持陪她回去,便想了想,轻笑道:“自然是你跟着会露出破绽,影响我发挥啊!”
贺晋远默吸一口气,半晌,略一颔首,道:“那我就都听娘子的。”
姜忆安看着他灿然一笑。
别的不说,他对她极为尊重,也很赞同她的所思所为,她对他这一点真是满意极了。
“哎,对了夫君,你睡相老实点啊,别睡着时跟我抢被子。”她打了个哈欠提醒道。
贺晋远:“......”
他没有作声。
姜忆安反正只是提醒他而已,也没有等他回应,不一会儿,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响起,她闭眼睡得香甜。
贺晋远没了睡意。
没过多久,果不其然,先是一只有些凉的脚灵活地伸进被子里,搭上了他的大腿。
紧接着,那旁边被窝里的人便整个滚了过来,手臂一搭横亘在他胸前,柔软馨香的身子也往他身边一靠。
贺晋远默了几息,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她睡觉不老实,爱踢被子,发现身边有个温热的地方,便下意识把他当做暖炉依偎了过来,久而久之,已养成习惯。
能做她的暖炉,他很是幸运。
暖意融融的床帐内,他动作极轻地摸了摸她缎子似的乌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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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贺晋远(表面淡定,内心委屈):不是不会和你吵架,是不想和你吵架,更不想与你分房。

第36章 回门。
清晨醒来,姜忆安还在酣睡中,贺晋远略动了动长臂,将两人身上的锦被掀到一旁,再拉过里侧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就像一晚上两人是分被而睡,没有人越界一样。
没过多久,姜忆安悠悠转醒,睁眼看了看身旁,迷迷糊糊推了推他的手臂,道:“夫君,我渴了。”
贺晋远低低嗯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水。”
他起身下榻,摸索着披上外袍,摸了摸茶壶里的水温正好,便倒了一杯水。
姜忆安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盏水,时辰还早,她索性再赖会儿床。
屋里响起更换衣袍的窸窣声响,贺晋远转去屏风后脱下寝衣,姜忆安半阖着眼睛睡觉,下意识往屏风的方向瞄了几眼。
只见屏风后高挺的身形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宽阔的肩与劲瘦的腰,随后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忽地越过屏风上方,将一旁衣架上的黑色外袍拿了过去。
姜忆安眉心莫名一跳,急忙回视线,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贺晋远自屏风后踱步出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锦袍,腰间束着的暗纹玉带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双眼覆着黑锻,神色依然如往常般平静无波。
“娘子?”
姜忆安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道:“哎!夫君,怎么啦?”
贺晋远微微一怔,眉宇间蹙起一抹疑惑。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心虚的感觉。
默然片刻,他嗓音极淡地开口,提醒道:“娘子不是说过,今天要吵架分房吗?”
姜忆安恍然拍了拍额角,道:“你看我这个记性,差点把这件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幸亏夫君提醒了我。”
一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她便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兴致冲冲地下了榻,便开始洗漱绾发。
听到她甚至高兴时还哼了几声小曲儿,贺晋远薄唇几乎抿成一道直线,连周身的气息都悄然沉了几分。
没过多久,小厨房来送早膳,两人如往常般相对而坐,边吃着饭,边说着话。
忽然,贺晋远将筷子搁下,清清嗓子道:“娘子,我有一位同窗旧友要去外地赴任,我打算送他一方价值千金的砚台践行,你觉得怎样?”
姜忆安闻言眼睛一瞪,猛地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嚷道:“夫君出手真是大方,怎么不想想,咱们手里有多少银钱,如何能置办起那么大的礼?不过是以前的同窗罢了,打发人送二十两银子当路资就是了。”
谁料,听到这话,贺晋远连饭也不吃了,沉着一张脸起身,道:“不可,同窗之谊尤为珍贵,怎能送区区二十两路资?千金砚台我已买好,娘子莫要多说了。”
姜忆安立刻气得拍案而起,高声道:“我怎就不能多说了?你是世家公子,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堆小厮伺候着,哪知道银钱金贵?千金的砚台,你干脆把我的嫁妆都拿去买砚台好了,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不用过了!”
香草眼睁睁看着两人从方才正常说着话,转眼间就大声吵了起来,一时瞪大了眼睛,惊慌意外得不知所措,飞快地比划着手势,劝两人不要再吵了。
她劝的话,姜忆安只当没看见,对贺晋远嚷嚷的声音,甚至比方才还高了几分,“夫君你要是非要买那么贵的砚台,我现在就回娘家去!”
贺晋远默了默,压低声音道:“我心意已决,娘子怎么阻拦都无用!娘子你愿意回去就请自便吧,我不会拦着。”
姜忆安登时急了,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宝贝箱子来,提着作势就要往外走,高声道:“什么同窗之谊珍贵,要我说,哪有银子珍贵?你就是不会过日子!”
桃红一看这屋内的情形,急忙去后院将高嬷嬷请了过来。
高嬷嬷脚不沾地地赶了过来,刚进了正房,便听到贺晋远斥责道:“妇人之见,目光短视,夫人还需好好自省。”
说完,他一甩袍袖,冷着脸走了出去。
姜忆安把宝贝箱子放下,拿帕子捂着脸,声调高昂地哭了一下,看着高嬷嬷道:“嬷嬷,人家要我反省呢,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这不是赶我回娘家吗?我现在就回去。”
高嬷嬷忙道:“大小姐,万万不能这样回娘家去啊!”
听她这样说,姜忆安便抽泣几声,一面拿帕子捂着脸,一面往里间去了。
高嬷嬷一脸急色,快步跟到里间问道:“大小姐,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跟姑爷吵什么架?”
姜忆安侧身躺在榻上,脊背对着她,握拳狠狠锤了一下床头,嚎哭着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自作主张,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方砚台送人,这些日子,有出的没进的,银子一天天见少,以后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婚丧嫁娶,年节宴饮,置办衣裳行头,就连厨房里吃道菜也是要记账的,他可是一点儿都不上心!”
高嬷嬷纳罕她银子花的这么快。
但这些日子住在国公府,她冷眼旁观兼打听着,三爷四爷都有官职在身的,二房的二爷虽没有官职,二房太太却是深居简出,俭省过日子的,惟有大房的世子爷无官无职没什么进项,还经常打着各样名头从大太太手里要银子。
想必这些年大太太的嫁妆也快差不多掏空了,这眼下还有两个待嫁的女儿要置办嫁妆,大房只是瞧上去表面略光鲜些,恐怕真没多少银子了。
想完这些,高嬷嬷清清嗓子,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小姐还要当心身体,不要因为这些动气。再怎么说,府里也不会短了缺了你与姑爷的东西,且放宽了心,就算姑爷花的银子多,与他好声好气商量就是了,哪能这样吵架?”
姜忆安背对着她,闷声道:“嬷嬷,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嫁进来这些日子,我白天脸上带笑,夜里藏在被窝里哭,这花银子的事还在其次,煎熬人的事多了去了,我都没法一一细说。”
高嬷嬷没说话,却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姑爷虽说是瞎了,却连房都没与大小姐圆,恐怕打心底里还是瞧不上大小姐的出身,她心里能不苦吗?
不过,再怎么说,大小姐也不能被赶回娘家去,万一大少爷趁此将她休了该怎么办?
高嬷嬷又再三再四安慰了许久,得到姜忆安暂时不回娘家的承诺,方才不怎么放心地走了。
等她离开了正房,姜忆安才从榻上起来,趴在窗前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离去的背影,不由两手握拳,低低笑了几声。
一连三日,姜忆安与贺晋远都是分房自睡,白日间两人照常一起用饭,只不过都闷闷得极少说话。
待到第四日,姜老爷打发人来送信,说让姜忆安务必带着姑爷一道回门,时间就定在翌日,不要耽搁。
要回娘家的事,姜忆安当天去月华院告诉了婆母一声。
翌日一早,江夫人便备好了她回门该带的礼,还撑着病体来了静思院,不放心地叮嘱她与贺晋远道:“路程远,不必急着当天回来,在娘家多住上几日也使得。”
姜家住在东坊多福胡同,距离国公府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当初长子迎亲回府时遇到的那一桩意外让她至今心有余悸,再者,儿媳嫁国公府三个月都没回娘家了,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头岂能不想她的家人?
姜忆安点点头应下。
今天日头虽好,却是有些冷风的,江夫人咳嗽的毛病一直没见好转,姜忆安搀着她的胳膊,道:“娘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们。”
江夫人微笑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不由眉头一皱。
不知为何,儿子负手立在不远处,一副冷淡神色,自她来了这院子,都不见他们两口子说一句话,竟像是吵嘴了一般。
江夫人忽地顿住脚步,道:“媳妇,你与晋远可是吵架了?”
姜忆安眉心不由一跳,下意识看了眼贺晋远。
他们假意吵架糊弄了高嬷嬷,却没想到,连婆母都被糊弄过去了。
她想了想,微笑着低声道:“没有,我们好着呢,对了,娘,郎君他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就不陪我一起回去了,待下回他身体好了,再陪我回去。”
听她这样说,江夫人神色微微一变,道:“远儿哪里不舒服了?”
姜忆安看了贺晋远一眼,心里暗暗着急,本以为他看不见,不能帮着她圆过话去,谁料隔得远远的,他闷声道:“母亲,我昨日吃多了红枣糕,有些腹痛。”
江夫人关切地道:“可找大夫看过了没有?”
贺晋远道:“不过是撑到了肠胃,净饿两顿便好了,没什么大碍。”
这虽是没什么大碍,身体不适也不便陪媳妇回娘家的,江夫人想了想,轻拍了拍姜忆安的手,道:“要不你且等两日,等晋远身体好了,让他陪你一起回娘家去?”
毕竟是新妇回门,丈夫不陪着回去,也说不过去。
姜忆安不由无奈按了按额角,婆母是为她好不假,可再说下去,她真怕露出马脚来。
“娘,不用了,我爹娘昨日打发人送了信,想让我今日就回去呢!”
这样说完,姜忆安不等江夫人再说什么,便给香草使了眼色,主仆两个很快出了院门,高嬷嬷也绷着一张愁云遍布的脸,紧跟着走了出去。
马车在府外备着,回礼也都装好了,姜忆安不必他们相送,江夫人只得应以下,随后又叮嘱了贺晋远几句注意身体的话,便回了月华院。
众人离开,静思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贺晋远留在院中,默然站了许久。
晌午之前,国公府的马车在多福胡同停了下来。
姜家大门大开,姜老爷穿了一身家常袍子,笑容满面地走上前,等着女婿从马车上下来。
谁料,车门推开,只看到女儿带着丫鬟与高嬷嬷前后下了车。
姜老爷往车厢里看去,根本没有女婿的身影,再往马车后头一看,也不见其余马车跟着,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姜忆安见怪不怪他这番态度,双手抱臂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喊:“爹。”
姜鸿拧眉看她一眼,哼道:“怎就你自己回来了,姑爷呢?”
闻言,姜忆安忽地咬了咬唇,连气势都消了几分,低声道:“他身体有些不舒服,没陪我回来。”
姜老爷眉头紧锁,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一甩袍袖往家里走去,姜忆安便也提起裙摆,低头匆匆迈进了门。
罗氏、老太太还有姜佑程、姜忆薇都在正厅等着。
不一会儿,众人见姜老爷冷着脸回来,那后面只有姜忆安一人跟着,罗氏打量着两人的神色,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对老太太道:“母亲,真是稀奇,姑爷没陪着安姐儿,只有她一个人回娘家来了。”
老太太一听,稀疏的长眉紧拧,在姜忆安进了正厅将要落座时,冷声道:“安姐儿,姑爷怎么没随你一起回门?”
姜忆安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低声道:“祖母,前些日子本就说好了他陪我一起回来的,谁知他今天一早突然说身体不适,不陪我回来了。”
听到这话,高嬷嬷朝罗氏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罗氏意外,视线在姜忆安的脸上扫过,心事重重地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老太太听完这些话,脸色更冷了。
新妇回门,丈夫没陪着,那她还一个人回来做什么?
不如等姑爷身体好了再一道回来,左右不差这几日,非得这个时候独自回娘家,让街坊邻居知道了,还以为国公府没把姜家放在眼里,岂不惹人背后闲话!
姜忆安吸了吸鼻子,起身逐一向长辈请安:“祖母这些日子身体可好?您年纪大了,平日要好生休养,莫要动气,动气伤身。”
老太太鼻子哼了一声,懒怠应她,让嬷嬷扶着回院里歇息去了。
姜忆安恭送她到正厅外,又对罗氏道:“母亲这些日子操劳家务,辛苦了不少吧,瞧着眼角都添了细纹,家里还有几样婚丧大事要操持呢,母亲也要爱惜身子。”
这话明面上是关心,听起来却实在不顺耳,罗氏摸了摸眼角的细纹,暗暗深吸了口气,方抚平了心头的郁闷,淡淡吐出一个字:“是。”
姜老爷捋了捋胡须,皱眉瞥了长女一眼。
虽说这次回来,长女比先前规矩懂事了些,但言语之中却是还不知忌讳,譬如提到了婚丧大事—那婚姻之事,是她弟妹两人的娶嫁,这尚还说得过去,那丧事却是说的她祖母,老太太身体健朗,以后还要长命百岁呢,哪能提到这种不吉利的话?
姜老爷脸色有些不大好,姜忆安移步到他面前,突然拿帕子捂住了脸,道:“爹爹在外办差辛苦,看着都瘦了,女儿不能在你身边尽孝,实在心疼难过。要不,以后女儿常在娘家住着,侍奉爹爹......”
话未说完,罗氏忽地站了起来,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安姐儿怎么说这种话呢?你既已嫁到国公府,就是国公府的人了,哪能在娘家长住?再说,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也有丫鬟小厮,侍奉你爹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话说得很是,姜老爷摆了摆手,皱眉道:“你要是真有孝心,以后少气我几次就是了!回来一趟也累了,你先回你院里歇着吧,等会一起去午饭。”
姜忆安没说什么,只略点了点头,拿帕子在眼角按了几下,带着香草回自己的海棠院去了。
罗氏急忙把高嬷嬷叫到房里说话。
“姑爷难道是不想陪安姐儿回来?”
高嬷嬷重重叹了口气,拧眉道:“太太,岂止是不想,是根本不愿!那大少爷虽是个瞎子,却也是国公府正经嫡长孙,那先前克死的头任未婚妻可是王府郡主,就算那第二任未婚妻门第差了些,也是个大家闺秀,哪个像咱们家大小姐这样,拎着把杀猪刀咋咋呼呼,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懒得很,喝口茶还要指使那大少爷倒水,谁能忍得了她?”
罗氏狐疑地看着她,道:“她素来是个心眼多的,可别是她又耍出的什么花招吧?”
高嬷嬷附耳对她道:“太太,老奴仔细看着呢,自打成亲后,他们夜里睡觉一次都没叫过水,那大少爷还没与她圆房呢!别的不说,单就这一件,还不能说明那大少爷看不上她?”
罗氏心事重重地喝着茶。
先前把长女嫁到国公府,是为了攀上国公府这门亲,她原想着,长女会被那命硬的嫡长孙克死,可她竟安然无事!
无事也就罢了,总之多了这门亲,于姜家只会有利无害,现有对证,自打长女与国公府定亲后,老爷出了一趟公差,回来后就得上司提拔,官升一级,由七品升成了六品!
这是借了国公府的势,才得了这样的升迁,要搁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也就想着,凭着这层关系,以后丈夫青云直上,女儿嫁去高门大户,儿子娶一房有门第的大家闺秀,全都有指望了!
可谁想到横生枝节,长女竟不得那嫡长孙喜欢!
罗氏忧心着这事,用午饭时,时不时打量几眼长女的神色。
姜忆安面无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只随便用了几口饭,便将筷搁下,唉声叹气地道:“爹,娘,我想在家里住上一个月,再回国公府。”
罗氏闻言额角突突直跳,抿嘴看向了姜老爷。
姜老爷双眼一瞪,捋着胡须训斥道:“放肆,你既已经嫁人了,哪能容你在娘家住这么久,明日你便回国公府去!”
姜忆安忽地站起身来,咬唇道:“爹,你光知道让我回国公府,哪知道我的难处?”
说罢,她拿帕子捂着脸,呜呜哭了几声,扭身跑了。
姜老爷错愕了几息,转头看向罗氏,道:“她这是怎地了?”
罗氏思忖片刻,扯唇笑了笑,道:“老爷,我哪里知道,兴许是嫁到国公府不如咱们家这般自由,被规矩束缚了吧。”
她才不会说长女在国公府不讨姑爷喜欢的事,无论如何,只要她回国公府去,姜家就会受益,至于她是不是受磋磨,与她这个继母无关。
姜老爷皱眉想了一会儿,道:“高门贵地的规矩都重,她性子是野了些,刚嫁过去不习惯,习惯就好了。”
罗氏道:“是这个道理。”
姜老爷吃了几筷子菜,忽地想起一事来,说:“前些日子席间用饭时,说起一个人来,我觉得与咱们薇儿倒有缘。”
女儿的婚事,是罗氏放在心头的头一桩大事,听到丈夫这样说,罗氏忙道:“老爷快说说,这人家世如何,相貌怎样,可有功名?”
姜老爷道:“年轻有为,相貌周正,姓秦,现下不过二十五岁,是六年前的进士,目前刑部任五品郎中,只是这秦家虽也是世家,却早已落败,家里想来积蓄不多,还租住在东坊的一处小宅子里。”
罗氏闻言面露喜色。
这虽是贫寒之家出身,但年纪轻轻就已五品,前途不可限量,以后登阁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再说升官发财,以后换大宅子是早晚的事,现在租住个小宅子算什么?
只是,姜家不缺钱财,缺的是与秦郎中结交的门路,虽说姜老爷升了太常寺的六品主簿,但与刑部的人却没什么交情,更没有与那比他还官高两级的秦大人打过交道。
罗氏道:“那老爷说说,该怎么与这秦大人结亲呢?”
姜老爷捋了捋胡须,笑看着她道:“你说,我为什么急着让安姐儿回娘家?”
罗氏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爷一回京,就赶紧打发人送信让长女和姑爷回娘家呢,原来是为了薇儿的婚事。
罗氏嗔怪地笑着道:“老爷怎不提前跟我说一下?这么说,老爷是想让国公府的亲家从中牵线做媒?”
姜老爷摆了摆手,道:“亲家牵线,此事也未必能成,我倒是听说,那秦大人与姑爷是同窗好友,曾同年中第。”
罗氏心里更喜,眉梢眼角都露出了笑意。
要知道,中举的年轻男子都是香饽饽,中了进士的更不用说,这已经做到五品官职的年轻单身男子,更是黄金香饽饽,得需要抢的!
要是薇姐儿能嫁给这位秦大人,她不知该有多高兴!
“没想到那秦大人与姑爷竟有这层情分,既然这样,让姑爷做媒保媒,这事八成就能成了。”罗氏喜滋滋地道。
姜老爷笑着点点头,继而眉头又拧了起来。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等着姑爷来了,与他提一提这件事的。”
他这个当岳父的开口,做女婿的自然是得应下的,只是始料未及得是女婿没来,只有长女一个人回娘家了。
罗氏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的笑意不禁慢慢凝了下来。
姑爷没来,这事就只能拜托长女去转达说合了,可瞧长女那不被姑爷喜欢的情形,本来八分能成的事,只怕是一分也办不成了!
姜老爷刚说了一句,“姑爷没来也无事,让安姐儿把这事去与他说一下......”
罗氏急忙打断了他,道:“老爷,只怕指望不上安姐儿!姑爷今日都没陪她回娘家,想是心里就不喜欢她,娘家的事,姑爷怎会上心?”
姜老爷愣了一愣,细细回想一遍长女回家的情形,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罗氏心细,亏得她提醒,他都未曾想到,长女一个人哭哭啼啼回娘家,是女婿打心眼里不喜欢她。
长女既已嫁过去,这样也就罢了,可薇姐儿的婚事该如何是好啊?
正厅外,听到姜老爷与罗太太谈话的香草,悄无声息地回了海棠院。
姜忆安正靠在房里的美人榻上,慢悠悠地吃着松子糖,看见她进来眼神一亮,道:“怎么样?听到什么了?”
香草眉头拧成一团,双手上下比划着,把听到的事说了个囫囵大概。
姜忆安听完,双手抱臂往美人榻上一靠,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顶的承梁,幽幽笑了一声。
怪不得急着让她回娘家,原来是为了她那个蠢货妹妹的亲事。
罢了,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既然爹娘有求于她,那从姜家刮走银子便更容易了几分。
晚上她自称身体不适,没去前厅用饭,早早关上院门躺下歇息。
从国公府回娘家,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骨头颠得累得慌,她口渴了,躺在榻上懒得起身,下意识道:“夫君,去给我倒杯水。”
话音落下,香草以为大小姐是在叫她,便从隔间的小榻上起来,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姜忆安懒洋洋靠在榻上,伸手掀开床帐,对上了香草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
“小姐,你喝呀。”她抿唇笑了笑,用眼神无声催促。
姜忆安默然片刻,接过水喝了半盏,笑道:“早点去睡,别守夜了。”
香草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了指床榻,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想和她一起睡。
她知道自家小姐睡相不好,在国公府她是不必担心的,因姑爷会照顾小姐,可在姜家就没人照顾了,她和小姐睡在一块,好夜间给她掖被子。
床榻空荡荡的,姜忆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便拍了拍榻沿,道:“好,快点上床睡觉。”
身边有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姜忆安踏实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渐暗,静思院的正房亮着灯,贺晋远没什么睡意,但到了平时入睡的时辰,还是如往常一样,吹熄了里间几盏明亮的灯烛,只留下床头一盏夜灯。
缓缓坐在榻沿上,正要躺下,却忽然鬼使神差地起身,走到桌子旁倒了盏温水。
拿起茶盏的时候,他才恍然回神,不由抿了抿唇角,将茶盏放回了原处。
无声躺下,宽阔的床榻上,却只有他一人。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也从不觉得一个人躺在榻上孤寂。
前几日分房而睡,她在正房,他在书房,可夜深安静时,他便悄悄回到正房,在她身边躺下,天色快亮时,再悄然返回书房。
他想她应该不知道,院里的丫鬟更不知道。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有这种莫名其妙举动。
也许是因为他习惯了正房柔软的卧榻,而书房的床榻有些太硬太硌。
可此时,只身躺在正房的榻上,床褥也柔软舒适,一种孤独落寞的情绪却难以控制得在心底漫开。
黑暗中沉默良久,贺晋远用力闭上双眸。
他想,她不过才离开一日,这一定不是他太过想念她的缘故,而只是难以适应此时过分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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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夜深人静,贺晋远悄无声息地推开正房的门,听到床帐内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脱下长袍屈膝上榻,如往常般躺在了外侧。
身边床榻微微下陷,光线晦暗的床帐内,姜忆安忽地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了是他,她唇角弯了弯,什么都没有说,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儿,高兴地挨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辰时,姜家正院的饭厅已摆好了朝食。
老太太坐在上首,姜老爷与罗氏在两旁坐着,姜忆薇与姜佑程也依次坐在两人旁边,几人时不时往外看一眼,却迟迟不见姜忆安来用饭。
姜忆薇不耐烦地转了转手腕上新买的镯子,噘嘴说:“爹,娘,长姐现在架子真大,咱们都等了她多久了,她还不来。”
老太太闻言,本就有些冷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姜佑程没有说话,而是双眼盯着碟子里的炸油圈,下意识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径直夹起一根油圈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疼地道:“你看看,等了这么久,程哥都饿坏了。”
说着,亲自夹了块海参炖肘子,放到了姜佑程面前的碟子里。
姜老爷脸色微沉,再看一眼外面,还不见长女的影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看她嫁了人还是不懂规矩,一回到家就原形毕露!怪不得姑爷不喜欢她,就她这样懒怠,谁能喜欢?再去叫她一次,要是不来吃饭,就让她饿着肚子!”
话音刚落,便看到姜忆安带着丫鬟香草,慢悠悠走了进来。
她一进来,也不坐下,站在桌子旁扫视一周,视线从姜佑程碟子里的肘子移到姜老爷沉冷的脸上,道:“爹,你说让谁饿肚子?”
姜老爷拧眉喝道:“还能说谁?明知故问!阖家都等着你来吃饭,叫了三回你都不来,用不用一抬轿子把你抬过来?”
姜忆安瞪眼看着他,冷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哪有心思吃饭?别说吃饭了,我现在都要没处容身了,想不到回娘家一趟,爹你还让我饿肚子!”
说着,她便拿出帕子来抖了一抖,似乎又要扯着嗓门哭起来,姜老爷看她一脸,生气喝道:“我那不过是一句气话而已!怎么就如此较真了?还不快坐下来吃饭!”
姜忆安吸了吸鼻子,看了眼弟弟姜佑程,突然嫌弃地皱起眉头。
“爹,说句不该说的,弟弟的脸长得半点不像你也就罢了,身材也和你越发不像了,你看都快胖成球了,还要吃那么多!读书不行也就算了,吃成这副难看的样子,以后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罗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将刚拿起的筷子又搁回了原处,道:“安姐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弟呢??”
姜忆安笑了笑,道:“娘,我知道这话不好听,可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弟弟真该听我的话,别再吃了。”
这话听起来刺耳,姜佑程恼羞成怒地瞪向长姐!
然而触到她轻飘飘睨过来的眼神,忽然想起当初被她掐着脖子按到水里的恐惧,便急忙收回视线,瑟缩着肩膀坐在那里,碟子里的肘子也没心情吃了。
看到孙儿不敢再用饭,老太太眉头不由往下压了几分,冷眼看向姜忆安,道:“哪有你这样当长姐的?正是吃饭的时候,偏这个时候说你弟弟,连顿饭也不让程哥儿安生吃了,要是饿坏了他该怎么办?”
姜忆安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祖母,我不但要说弟弟,我更得说说你!大清晨的,你怎么能让他吃这些腻味的东西?纵容姜佑程吃的胖成个圆球,你这不是在为他好,分明是在害他!”
老太太最是疼自己的孙子,闻言一张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气得咬牙道:“你真是强词夺理,我怎会害程哥儿?”
姜忆安双手撑在桌沿上,笑道:“祖母,你看看,这就是你老人家的无知之处了,国公府从上至下都讲究养身,清晨用饭以清淡为主,咱们家虽比不上国公府那般世家底蕴,但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毕竟当年我娘嫁给我爹,可带来了不少嫁妆,怎么祖母享受着锦衣玉食,见识却不见增长呢?”
老太太脸色黑沉如墨,嘴唇动了几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姜家原是耕读之家,当年儿子姜鸿考中举人进京做了个九品小官,微薄俸禄不足以养家,后来与苏家结了亲,凭着儿媳苏氏不菲的嫁妆,这日子才宽裕起来。
听到孙女这番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话,她气得饭也吃不下去了,干脆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沉下了脸没有说话。
姜老爷见状,没好气地睨了一眼长女,斥道:“就你多嘴,你祖母怎样还用你教导?没大没小,不懂规矩!还不坐下来吃饭,堵住你这张嘴!”
姜忆薇撇了撇嘴,冷笑道:“爹爹说得是,我看姐姐嫁去了公府,教养却没好多少,反而更不懂规矩了,怪不得姐夫都不陪姐姐回门,就姐姐这样的,谁能喜欢?”
姜忆安唇边噙笑,瞥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点头叹道:“妹妹的镯子不错,最近才买的?”
姜忆薇得意地扬了扬手腕,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当然是才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姜忆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镯子,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说看着有些眼熟,原来公府有几个丫鬟都戴着这样的镯子,是她们的主子赏的。我原还想着买上几对,等年节时赏给我院里的丫鬟用呢!”
姜忆薇一听,脸色登时变了。
她可是姜家二小姐,怎么能与公府的丫鬟相提并论?与她们戴一样的镯子,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她恨恨抿紧了唇,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了下来,让丫鬟冬花赶紧把镯子压到箱底去,她一眼也不想再看了。
至于桌上的饭菜,她现在更是没有胃口再用了!
罗氏看了眼女儿气得发青的脸色,眉头深深拧起,转眸看向长女,道:“安姐儿,莫要再多说了,一家子聚在一起,好好用顿饭不成吗?偏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听得人不痛快。”
姜忆安笑着点了点头,道:“母亲说得是,今天是我多嘴了。”
听到这句话,罗氏暗暗松了口气,姜鸿暗沉的脸色也好转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姜忆安刚在桌旁坐下,便道:“母亲,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趁大家都在,我也就直说了——”
她微微一笑,看了眼自己的亲爹,关心地道:“爹爹现在正值壮年,而母亲已过了生育的年龄,以后不好再生养了。我想着,不如爹爹再纳一房妾室,好为姜家开枝散叶,添丁进口,家里多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的,我心里也高兴。”
一语落下,姜鸿刚喝进嘴里的汤差点喷了出来!
而罗氏额角青筋突突跳动,眉宇间像笼了一层怒火,一双眼死死盯住了她。
迎着继母几乎喷出怒火的视线,姜忆安不紧不慢地道:“母亲一向贤良淑德,想来只会后悔没有早些为父亲想到这些,不会生女儿的气吧?”
罗氏胸口沉沉起伏数息,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将手里的筷子啪地搁在了桌子上。
姜老爷拿帕子擦了擦嘴,瞪了长女一眼,道:“父母的这些事哪用你操心?好好吃你的饭吧,再多说一句,就回自己院子吃去!”
姜忆安灿然一笑,道:“我听爹的,只用饭,不多嘴。”
她神情轻松地夹菜吃饭,其余人的脸色却一个比一个更难看,没有一个动筷子的。
罗氏眼含怒火地看了一眼姜老爷。
姜老爷却不自在地捋了捋胡须,将视线移开了去,没有与她对视。
罗氏见他这样,心知长女刚才那个提议让他有所心动,登时恨恨咬紧了牙。
用完早饭,姜忆安将筷子搁下,微笑环顾了一圈,道:“祖母,爹,娘,我吃饱了,先回院里了。”
姜老爷咳了一声,道:“你且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他挥了挥手,罗氏见状,便让房里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她也搀着老太太离开了。
一时正厅里清清静静的,只有父女两人说话。
姜老爷道:“你告诉爹,在国公府中,那贺家郎君待你如何?”
姜忆安还未开口,突然吸了吸鼻子,拿帕子往眼尾处按了几下,道:“爹,若是我说他待我不好,该怎么办?”
姜老爷眉头一皱,沉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国公府,你就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媳,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就该更加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孝顺长辈,侍奉夫君,不让人挑出错来。”
姜忆安点了点头,道:“爹,你说得是这个道理。可我不讨人喜欢,再怎么不出错也不顶用。我想着,干脆我与他和离,还回娘家来,爹你养我一辈子算了。”
“不说好好过日子,张口闭口就提和离,简直胡闹!”姜老爷狠狠一拍桌子,瞪着她说,“若非姑爷双眼瞎了,你怎有福气嫁到国公府去?你不说安分守己地过好日子,净想着这些不着调的。”
姜忆安似吓了一跳,拿帕子捂着脸哭了两声,怯怯地说:“爹,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别动这么大气。”
姜老爷捏着杯盏,不说话了。
长女说的这番话,还有回娘家后的种种迹象,处处都昭示着,那国公府嫡长孙,确实不喜爱她。
可她已嫁到国公府,断没有和离回娘家的道理,姜家丢不起这样的脸!
想到这里,姜老爷清了清嗓子,道:“你也别太过担心,新婚夫妻还不相熟,有时拌嘴吵架也是有的,日子久了,就慢慢好了。”
姜忆安不作声,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一会儿叠成条缎带模样,一会儿将缎带打个结。
姜老爷如是说了几句,想起二女儿的婚事,话锋一转说:“现今你妹妹大了,定亲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这个当长姐的,自然有照顾弟妹的义务。现有一个与你妹妹相配的秦郎君,在刑部任郎中,与姑爷很是相熟,你回府以后,请姑爷牵线搭桥做媒,尽量把这桩婚事与你妹妹促成了,以后姐妹守望互助,我们姜家也会越过越好。”
姜忆安秀眉一挑,不易察觉地勾起了唇。
等了半天,演了许久的戏,就在这里等着她爹说这些话呢。
她虽不意外这番话,却还是适时做出了意外的表情,瞪大一双清澈的杏眸,含着哭腔委委屈屈地道:“爹,不是我不帮妹妹,妹妹嫁个有功名的郎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那大少爷对我冷冷淡淡的没点热气,花钱还大手大脚的,一块送人的砚台就花了上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呢!这么大一笔银子说花就花了,我就与他狠狠吵了几架!他现在不怎么理会我,照这样下去,别说给妹妹说媒了,只怕沾咱们家的事,他是一概不理的!”
姜老爷眉头深深拧起。
那贺家郎君虽瞎了,学问见识又不减,长女自小在乡下长大,粗鄙没有学识,想必正是这个原因,贺郎君与她才没什么话说,若是当初嫁过去的是薇姐儿,断然不会有这个问题!
至于花钱大手大脚,那算不得什么事,他自小是个富贵公子,花千金买砚台送人也没什么,倒是长女见识卑微浅薄,张嘴闭嘴提到银子,还拿着这个说事吵架,才让贺郎君不悦。
说来说去,还是长女的嫁妆太单薄。
姜老爷道:“给你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你花多少了?”
姜忆安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道:“花了二十两了,剩下的我没敢动。国公府人情往来,年节宴席,穿衣吃饭,处处都需要花银子。我怕花完了,每天都数几遍银子,给丫鬟打赏也只赏一个铜板,仔细着呢,不舍得花。”
姜老爷一听她这番话,额角突突直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不得姑爷喜欢也就罢了,行事还这般抠门,完全一副小家子气的做派,能得姑爷喜欢才怪!
想到长女方才还贴心得让自己纳妾,姜老爷拍着胸口缓了几口气,道:“这样,明日回国公府,爹再给你三千两银子让你带去,你大方些,不要抠抠搜搜的。有了银子,你也给姑爷置一份贵重的礼,让姑爷高兴高兴!姑爷高兴了,这给你妹妹做媒的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姜忆安面露难色,道:“不好吧,爹,我不想花这么多银子给他买东西,你别给我银子了!”
姜老爷气得拂袖而起,瞪着她道:“朽木不可雕也!给你银子你拿着就是,推脱什么!”
呵斥完长女,他立即回了正院,对罗氏道:“把家里账上的三千两现银都取出来给安姐儿,让她把银子都带回婆家去!”
罗氏闻言霎时瞪大了眼,心口突突直跳,差点气晕了过去。
长女回一次门,就要给她三千两银子,那她再回来一趟,姜家不得让她搬空了?
这一次又一次的给她银子,简直比钝刀子割肉还让人难受!
“老爷你想什么呢?好端端的给她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姜老爷睨了她一眼,道:“我这还不是用心良苦,一来让安姐儿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二来,也是为薇姐儿的婚事打算。”
罗氏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哪是用心良苦为了薇姐儿的婚事打算,只怕是被长女三两句话哄的头晕脑胀了吧!
想到长女方才给丈夫提议纳妾的事,她心头的怒火更盛,头顶几乎冒出烟来!
“你说,你是不是想纳妾了?”
姜老爷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安姐儿言之有理......”
话未说完,罗氏便伸出手来,冲着姜老爷的脸就抓了过去。
此时她顾不得二女儿的婚事了,给长女银子的事也撂开不提,甚至把苦心经营多年的贤良淑德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去挠花丈夫的脸。
姜老爷急忙闪身躲到一旁,道:“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要打人!”
罗氏一边追着他打,一边冷笑着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纳妾!”
姜家的家产都是她的女儿与儿子的,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他纳妾生子,分走家产!
姜老爷躲闪不及,被她照着脸上抓了几下!
他抬手一摸,竟摸到脸上被抓出了血痕,不由双眼一瞪,气恼地喝道:“罗氏你怎么这么凶悍,亏我这些年待你这么好,难道你的温柔贤惠都是装出来的么!原来你与苏氏一样善妒!”
罗氏又气又急,冷笑道:“你说我装的也好,说我善妒也罢,反正我不会让你纳妾!也不会让你把银子给安姐儿!”
姜老爷胡须抖了抖,抬手指着她喝道:“你别忘了,我是一家之主,姜家的事是我当家做主!”
纳妾的事先不提,也不管罗氏哭哭啼啼生气,姜老爷立时让小厮把几箱银子装到了姜忆安的马车上,让她赶紧带着银子回国公府。
姜忆安的马车载着满满当当几箱子银子,轻快地驶出了多福胡同。
而半个时辰前,国公府中,贺晋远独自用过早饭,将石松与南竹叫来,吩咐他们道:“去备车,我要出府。”
两人均是齐齐一愣。
主子极少出府,除非有事,上次出府是为了拜访秦大人,不知这次要去哪里。
但主子的吩咐,他们从来只会执行,不会多问。
因此,两人意外几瞬后,很快兵分两路,石松去牵马套车,南竹则去准备主子日常要用的东西。
贺晋远爱洁净,马车里也要熏一熏,南竹拿了薄荷冷香熏车厢,临出门时,突地想起主子最近胃口越来越好,便又准备了几样糕点和果酿,装在食盒里提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静思院外,贺晋远上车落座,南竹与石松并排坐在车厢外赶车,听到车厢里传出主子的声音:“启程。”
两人这次又是一愣,面面相觑片刻。
主子说要启程,却也没说去哪里啊?
石松寡言,南竹嘴快,“少爷,我们去哪?”
车厢内静默了几息,“出府,随便转转。”
南竹不解地挠了挠头,石松闻言则扬鞭催马。
马车驶出国公府的角门,缓缓向前走过一段宽阔的巷路后,右转驶入长乐大街。
长乐大街乃主城的一条大道,横贯连接整个京城东西,马车在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街头转到街尾,又从街尾调转到街头,车厢里始终没传出停下的吩咐。
石松沉默赶着车,脸色越来越严肃,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了一块去,南竹揉了揉脸,眉头锁成一团。
前些日子少爷与少奶奶吵了一架,几天都没说话,前日少奶奶回娘家去了,主子也没陪着回门,现在心里后悔了吧!
可光坐车散心有什么用,得赶紧认错,讨大少奶奶欢心啊。
南竹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高声对石松道:“松哥,七夕节快到了吧,要是我娶妻了,一定给我娘子准备一份礼物,她收到惊喜,肯定高兴坏了。”
石松尚未定亲,听见这话,先是眉头一拧,待瞧见南竹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便清了清嗓子,嗓音粗犷有力地说了句:“有道理!”
车厢内,耳力异常敏锐的贺晋远无语片刻,提起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车壁,道:“去一趟琳琅阁。”
京都的首饰铺子有不少,琳琅阁是其中最有名气的一间,但贺晋远没选最近的一家,而是舍近求远,去了东坊。
他目不能识物,进了琳琅阁,便在雅间坐下,听掌柜一一介绍铺子里几款最时兴的首饰款式。
女子所戴的用物,他没怎么留意过,掌柜介绍了几句后,他蹙了蹙眉头,道:“哪些首饰最得女子喜欢?”
掌柜纳罕地打量他一眼,自顾自点了点头。
眼看七夕节快到了,这郎君来铺子里,定然是给自己的娘子买礼物的,可自己不知对方喜欢什么,想必才成婚不久。
掌柜笑道:“郎君,若是给娘子买首饰,可买本店的手镯,这镯子乃双环金丝绞成,其上镶着红玉石,寓意夫妻恩爱,永结同心,送给自己的娘子,再合适不过,也是买的人最多的。”
贺晋远眉头微微蹙起。
买的人多,那便是太过常见的款式。
沉默片刻,他道:“可有发簪?”
掌柜笑道:“有的,公子说说大约要什么样式的,是要一枚,还是......”
贺晋远思忖数息,道:“把你们店中最贵重的发簪都拿来。”
买完发簪,回到马车上,石松与南竹心里都松了口气。
两人正打算调转马车回府,车厢里又传来一道略微沉闷的声音。
“不必回府,先在这里歇息一会儿。”
琳琅阁距离多福胡同不远,坐上回府的马车不久,眼角余光瞥过车窗外,姜忆安忽地一怔,急忙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一辆低调的乌蓬马车停在琳琅阁外,马车看上去似乎平平无奇,可马车上坐着的那两个人赫然正是南竹与石松。
只是他们背对着这里,旁人轻易认不出来,姜忆安眼尖,一眼便看到了。
他们在这,贺晋远定然就在马车里。
姜忆安不自觉笑了笑,叩了叩车壁道:“停车。”
马车刚一停稳,她便推开车门一跃而下,稳稳踩在地面上,继而向不远处走去。
车厢里,看到大小姐忽然下了马车,高嬷嬷和香草俱有些意外,姜忆安却转身冲她们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回国公府,我还有事要办。”
香草要看守着银子,自是认真点了点头,高嬷嬷则隐晦地打量了几眼外面,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绷紧了脸没说什么。
姜忆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马车外,以手握拳砰砰砰敲了几下车壁。
“夫君?”
车厢内安静了几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双眸覆着黑缎的清隽脸庞。
贺晋远淡声道:“娘子,这么巧?”
姜忆安灿然一笑,踩着车辕轻巧地跃上马车。
躬身走进车厢,她坐在他身边,兴高采烈地晃了晃他的胳膊:“是啊,太巧了,夫君怎么在这里?”
贺晋远淡淡嗯了一声,道:“闲来无事,在外面转一转,听说琳琅阁有新出的首饰,便去买了一支发簪。”
他说着,便将首饰匣子拿了出来,
巴掌大小的匣子,他贴身放了许久,姜忆安接过来摸了摸,匣子还有他身上的温度。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贺晋远温声道。
她抿唇一笑,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好。”
匣子打开,一只金灿灿的发簪躺在底部。
发簪顶端是一朵五色玉石镶嵌的海棠花,造型精巧,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寻常发簪,而是很独特很贵重的礼物。
姜忆安惊喜地笑出声,连声道:“是海棠发簪?!夫君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发簪?太好看了吧,我一直想买这样的发簪,寻了好久都没找到!”
贺晋远唇角极浅地勾了勾。
他知道她平时戴一对海棠花珍珠耳铛,便猜测她会喜欢这样的发簪,“娘子可还喜欢?”
“喜欢极了,”姜忆安弯唇看着他,把发簪放到了他的掌心中,催促道,“夫君快帮我戴上发簪吧。”
贺晋远怔了怔,长指下意识捏紧了发簪,“娘子要我帮你戴吗?”
姜忆安轻笑着嗯了一声。
她拉住了他的手。
他便随着她的指引,慢慢抬起手来,手指轻拂过她顺滑浓密的乌发,在她后脑的发髻上,摸索着别上了那根发簪。
“怎么样?”他低声开口,长指不易察觉地蜷起。
姜忆安眼神亮晶晶地摸了摸簪子,他虽看不见,簪子别的倒是正好,动作也温柔小心,一点儿没扯疼她的头发。
“很好,比我自己戴的还好!”
听到她满意轻快的声音,贺晋远唇角悄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姜忆安爱不释手地摸了几下头上的发簪,托腮笑眯眯看着他,“夫君,你这两日在家做什么了?”
贺晋远默默轻舒口气,道:“没做什么,用饭,喝茶,修了修秋千椅,浇浇花,喂喂老虎。”
姜忆安眼神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你亲自喂的猫?”
贺晋远略一点头。
她不在家,老虎不肯好好吃饭,桃红一靠近它,它便会喵呜乱叫,他便只好亲自给它做了猫饭,放到它的食盆里。
只是没抱它,也不让它靠近身边。
姜忆安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脑袋也靠在了他肩头。
以前他让猫扑过,心底对猫多有提防戒备,这次她不在家他竟会亲自喂猫,让她很是感动。
“夫君,你真好,谢谢你给我买发簪,也谢谢你喂猫。”
胳膊一沉,肩头也一沉,贺晋远肩背挺得笔直,唇角却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你呢?在娘家做什么了?”
想到自己在娘家时不时拿着帕子假装哭哭啼啼,姜忆安噗嗤笑了一声,“没做什么,演演戏,对了......”
提到这个,她便想起给姜忆薇说亲的事。
“你的那位同窗秦大人可有婚配?”
贺晋远温声道:“没有,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姜忆安想了想,不答反问:“那你可知道,秦大人为何还没成亲?”
贺晋远回想片刻。
当初在国子监读书时,他与秦秉正、林文修三人乃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在国子监被称为“文曲三杰”,只是自他出事以后,与秦秉正渐行渐远,打交道也越来越少,至于他为何还没娶妻——
“秉正自幼刻苦读书,秉性刚直公正,是个十分用功之人,我们同窗那几年,他一心只扑在学业上,考取功名官职晋升以后,也只忙于公务,是个不在意儿女情长的人。”
姜忆安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姜忆薇贪慕虚荣,愚蠢讨厌,秦大人这样的人物与性格,与她自然是合不来的。
既然这样,她就趁早告诉她爹歇了这个心思,给她再寻其他的亲事。
说了一会儿子话,姜忆安觉得口渴,车里的小几上有壶有盏,她便提壶自己倒了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茶水入口甘甜,还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喝完了,才后知后觉竟是一壶果子酒。
她舔了舔唇意犹未尽,这果酒味道不错,像荔枝酿,喝了一盏还想再来一盏。
不知不觉,她连喝了两盏,放下茶盏时,又提壶倒了一盏,笑着道:“这果酒滋味不错,夫君要不要尝尝?”
贺晋远闻言眉心猛地一跳,急忙按住了酒壶。
“娘子,莫要再喝了。”
她酒量极差,一杯酒便会醉倒,虽说这果酒烈度稍低,但她连喝了两盏,兴许也会不胜酒力喝醉。
姜忆安抬头看了看他的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的脸上,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
她记得他的脸很俊美,怎么在她面前出现了重影?
影影绰绰的,好像生了两个脑袋,两个鼻子,教她看不真切。
“夫君,你靠近些......”
她挥了挥手,一句话没说完,脑袋突然往桌子上一趴,整个人便没有了动静。
贺晋远:“......”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姜忆安纤薄的脊背。
“娘子,醒醒,我们快到家了。”
回应他的是均匀沉稳的呼吸声。
他无奈勾了勾唇,一只手虚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以防马车颠簸时磕碰到她。
马车驶进国公府后,在静思院外停了下来。
“少爷,少奶奶,到了,下车吧。”南竹在外面道。
姜忆安还没醒来,贺晋远轻唤她几声:“娘子,下车了。”
睡梦中,姜忆安嘀咕一句,“哎呀,夫君别吵,让我再睡会儿。”
贺晋远蹙眉思忖了几息。
之后,一手摩挲着扶稳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凭着估摸的高度缓缓下移,准确地抄起了她的膝窝。
“娘子,我抱你回房。”他沉声道。
被他虚虚环抱住的人睡得正熟,没有任何回应。
贺晋远俯身抬臂,双手稍一用力抬起,将她稳稳抱在了怀里。
听到车厢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南竹与石松适时地推开了车厢门。
不过,两人同时因意外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心也猛然提了起来。
老天,主子怎抱着大少奶奶下车了!
两人急忙移来了车凳,一左一右在旁边站定了,眼看着主子抱着大少奶奶下车,手心都紧张地出了层汗。
“少爷,小心些。”
贺晋远踩稳了车凳慢慢下车。
待看到主子稳稳当当迈着步子,抱着大少奶奶走进院里,两个人才同时放心地松了口气。
抱紧怀里的人,贺晋远大步走向了正房。
待把姜忆安轻轻放到床榻上,他的额角已挂了一层清冽的薄汗。
许久没有习武,他的身体已不如之前那般强健,不过抱着她走了短短一段路,竟已觉得有些吃力。
他缓缓深吸了几口气歇息片刻,便摸索着给她卸了发钗,散了头发,展开锦被盖在她身上。
“夫君。”迷迷糊糊中,姜忆安唤道。
贺晋远撩袍坐在榻沿旁,似在垂眸凝视着她,温声道:“我在。”
睡梦中的人显然是在呓语,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便沉沉睡去。
不过坐在一旁的人,听着她安静均匀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唇畔勾起一抹明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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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挑选发簪小剧场:
掌柜(把所有贵重的发簪都拿了出来,一一介绍):公子,这些发簪都是最好的,每支价钱不等,你是要一百两左右的,还是两百两左右的?
贺晋远:有海棠发簪吗?
掌柜(急忙点头,但面露难色):有是有,不过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价钱比其他的发簪贵的多,要一千两银子。
贺晋远:贵店共有几支这样的发簪?
掌柜(竖起一根手指,更加面露难色):公子,这发簪仅此一支,没有多的。
贺晋远(满意地点了点头):买了。

转眼快到七夕节。
这日一早,天色微亮时,打理完府里琐事,想起要在七夕节前举办一场赏花宴,谢氏便拟起了参加赏花宴的各府名单。
这拟好了要请来参宴的名单,便要打发人写了请帖送到各个府上去,等对方回下帖子,才好确定都有哪家来参宴。
谢氏想了想,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打发人往平南侯府送请帖去,请周夫人来参宴。”
琉璃会意地点了点头,执笔在旁边记下。
崔氏从外头进来,正好听到了谢氏说的话,笑道:“三嫂,既然是请侯府夫人来,可别忘了让人说一声,老太太好些日子没见到侯府世子了,让周夫人带着大郎君来。”
周夫人膝下两个儿子,长子是为侯府世子,名叫夏鸿宝,还没定亲。
崔氏所说的老太太要见夏公子不过是个幌子,请周夫人带着夏公子来,自然是等他在国公府露面时,让侄女贺嘉云相看他一面,看合不合心意。
谢氏微笑看了她一眼,道:“你想得周到。”
这赏花宴,是为女儿挑夫婿特意举办的,对方的门第家世自然不能差。
那夏郎君是侯府世子子,生得亦是一表人才,这样的郎君足够配得上她的嘉云,自然,这次赏花宴,除了南平侯府的郎君外,她还另外邀请了好几家夫人,这些夫人家中都有尚未婚配的儿郎,好让嘉云暗中相看挑选。
不过,说到这个,谢氏便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冷笑着说:“大嫂昨日见了我,还问了我几句要请哪些人家来,看她的意思,莫非也想给嘉月嘉舒相看?”
崔氏撇嘴,“大嫂可真是会趁机揩油!嘉月才和离,嘉舒又是个退了婚的,她们再怎么相看,也不可能嫁得比嘉云好。”
谢氏勾唇笑了笑。
她与周夫人还有着远房表亲的这一层关系,早着人打听过了,那侯府规矩严,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夏世子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是个洁身自好前途无量的年轻郎君,在京城里也算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了,若是她给女儿找到这样的夫婿,长房势必是比不上的。
抛下这个话头不提,谢氏道:“这是我拟的单子,你帮我瞧一瞧,可有漏的忘的?”
谢氏将单子递过来,崔氏便忙站起来双手接了,仔细看过一回,道:“三嫂,怎么没邀请瑞王妃娘娘来?”
谢氏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我也正想与你说一说这个事儿,按理来说,咱们府上举办赏花宴,不请王妃娘娘是为失礼,可先前那遭事......”
她点到为止,漫不经心地朝外瞥了一眼,崔氏忽地想起来是为了什么——那瑞王府的昭华郡主是贺晋远的第一任未婚妻,还没进门就被他克死了,有这根刺横亘在这里,这些年,瑞王府已不怎么和国公府走动了。
崔氏撇了撇嘴道:“这说起来,大房的人还真是命硬,自个没事,倒把别人一个个克死了,怨不得王府不与咱们亲近。不过,要我说,别管大房与瑞王府的这些事,这请帖还是要送去,毕竟现在国公府是三嫂打理中馈,若是王妃娘娘来了,国公府与瑞王府重新走动起来,老太太心里定然高兴,三嫂脸上岂不也有光?”
谢氏心里已有这个打算,想了想便道:“那便往瑞王府送一张帖子吧。”
若是王妃娘娘愿意看着她的面子大驾光临,那她面上确实生辉,若是王妃不愿意来,不过是送一张帖子的事,也没什么损失。
崔氏笑着道:“对了,三嫂,那天我还听老太太提起秦老太太了,说那秦家出了个年轻后生秦秉正,现在有本事,也在朝里任职呢,还是刑部的五品官员,以后定然前途无量,不若也一并打发人送张帖子过去。”
谢氏想了一想,这秦家原是和国公府有几分交情的,与二嫂的娘家秦氏还有拐着弯的亲戚,不过秦家后来落魄了,两府间便不大走动了。
如今听崔氏提起此事,谢氏垂下眼帘思忖了几瞬,眉梢眼角都有了笑意。
若是这秦大人尚未婚配,那可是比夏世子还有前程,万一女儿与那秦大人有缘结亲,她会更加满意。
“既如此,就打发人给秦老太太送张帖子,请她到府里跟老太太说说话。”
琉璃边听边记,一会儿名单快要写全了,谢氏看了几眼,忽地发现没将徐家记上,便道:“差点忘了徐将军府,这赏花宴还得邀请徐夫人来,没有她,就不热闹了。”
崔氏眼珠子转了几转,压低声音说:“三嫂,听说那徐夫人的二儿子已另娶了妻子,是真的吗?”
徐家嫡孙的百岁宴,谢氏还亲去道贺了,她低头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说:“正是,徐夫人原还请了大嫂去参加喜宴呢,大嫂推说身体不好,没有去。”
崔氏抿嘴笑了笑,幸灾乐祸地道:“她能去吗?看见那徐家又娶了妻子,只怕心里难受得慌。”
谢氏闻言也冷笑了笑。
当初徐家想与国公府结亲,她本也看上了那徐二公子,想将自己女儿许给他,谁想徐家求娶得却是贺嘉舒,这让她很是恼火了一阵。
可后来呢,那贺嘉舒放着大好的姻缘不要,非要与徐二公子退婚,她脾性这般任性古怪,连老太太都看不过去,况且,不管什么原因提出退婚,姑娘家总会被背地里议论,以后再议亲都有影响。
这眼看都耽搁成老姑娘了还没定亲,以后定有她后悔痛哭的时候。
崔氏在谢氏屋里坐了半天说话,因她提醒了瑞王府的事,临走时,谢氏让琉璃给她拿了半斤燕窝。
崔氏喜滋滋地抱着回了自己的院子,赶紧让红绫把燕窝收起来,“用瓷罐装了,莫要丢了,再有,把前两日我给嘉莹做的衣裳也装起来,一并送到伯府去。”
崔氏正吩咐着,贺晋川从书塾回来,无精打采地拎着书袋进了门。
崔氏瞧见他这个样子就生气,狠狠数落了几句,道:“你去瞧瞧你姐姐去,把那些燕窝和衣裳都给她捎去,再问问她这段日子怎么样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每次都是这些话,贺晋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知道了。你要是想我姐,把我姐再接家来住着不就行了?”
崔氏将他的耳朵揪了一圈,道:“狗屁不懂,你姐身子重了,到冬月就要生了,哪能路上颠簸?可惜这赏花宴你姐来不了,不然回家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贺晋川捂着耳朵嚷了几句,气哼哼拎着燕窝走了。
崔氏在后边追着叮嘱道:“你去了就回来,别住下,晚上回家吃饭。”
贺晋川没应声,不耐烦挥了挥手,一溜烟便跑不见了影儿。
静思院中,天色大亮时分,姜忆安醒来时,身畔的床榻已空空如也。
听到床帐里小姐起床的窸窣动静,香草掀开床帐,笑着比划几下:“小姐,你总算醒啦,太太刚才打发人来,说让你用过早饭,去她院里说话呢。”
姜忆安睡得好,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看到香草的手语,微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等会儿就去。”
她掀被下榻,榻上软鞋坐到梳妆台前,对镜捋了捋额前几缕翘起的乌发,问香草:“少爷呢?”
香草笑着指了指窗外,姜忆安微微一怔,随即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贺晋远一身黑袍站在院中的绿竹旁,高大挺拔的身形背对着这里,晨风拂过,他覆眸的黑色缎带随风扬起。
姜忆安的视线下移,看到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带鞘长刀。
绿竹随风拂动,他长指按住刀柄处,手腕轻松用力,铮的一声锐响,手中长刀遽然出鞘。
他什么都看不见,对那把刀却极为熟悉,修长大手握紧刀柄挥动,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刀法刚劲力道又不失灵活。
长刀每次在绿竹前挥过,便似带着千钧之力猛然劈开空气一般,竹叶顿时扑簌簌落下。
姜忆安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直直看他练了足有两刻钟,在他刀势渐收之时,她灿然一笑,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挽,只用那支海棠发簪随意簪住,便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门。
“夫君!”
贺晋远收刀入鞘停了下来,微微侧身面朝她的方向,“娘子醒了?”
姜忆安嗯了一声,上前摸了几下他的刀柄刀鞘,眼睛像发出亮光一样盯着,还情不自禁地叹了几声。
这刀看上去不错,比她最长的杀猪刀还长半尺,刀柄也结实,屈指弹了弹刀刃,竟发出清脆有力的嗡鸣声,若是拿来杀猪的话,会更好用!
可惜她空有一身杀猪卖肉的本事,却没法在国公府里施展,不然,非得借他这把刀使使不可!
练刀费力,更何况双手已久未再握兵刃,贺晋远收了长刀,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豆大的清冽汗珠。
姜忆安看到他脸上的汗,便从袖子里摸出她自己常用的素白手帕,抬手给他擦去汗水,道:“夫君,你会用刀,以前怎么没见你练过?”
贺晋远微微俯身,待她将脸上的汗都擦净了,方淡淡开口说:“一时闲来无事,随便练几下。”
姜忆安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长刀,“那夫君的刀法是跟哪位师傅学的?”
提到这个,贺晋远便不自觉勾起唇角,温声道:“我的刀法都是祖父传授,没有另拜武学师傅。”
姜忆安惊讶地点了点头。
自她嫁进来,还没见过国公爷呢,他有这样的刀法,那祖父的刀法定然也是极好的!
她真希望早一点见到祖父,也好见识见识他老人家的刀法!
月华院中,一大早喝过药,江夫人这会儿子的精神倒好,正坐在厅里的椅子上,让夏荷核算这个月该发放的月例。
清晨练过刀用过饭,姜忆安便与贺晋远携手来院里探望母亲。
江夫人看见他们便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让夏荷带着账册下去,让他们两人坐下说话。
不一会儿,贺嘉月贺嘉舒前后脚来了,娘儿几个先是说了一会儿家常,没过多久,又到了江夫人喝药的时候。
药房的周嫂子提着食盒来送药,贺嘉月接了药碗,服侍江夫人用药。
姜忆安道:“母亲这几日睡得可好,晚间还咳嗽吗?”
贺嘉月蹙着眉头,轻轻抿紧了唇。
自从和离后,她晚间常住在月华院伺候母亲用汤药,可这些日子来,汤药一碗接一碗的喝着,大夫诊病也不曾落下,可不知为何,母亲晚间的咳嗽却越发严重了。
“一晚上咳了五六回,每睡半个时辰便会咳醒一次,白天倒是好些。”
不想孩子忧心自己的病情,江夫人把药碗搁下,笑道:“老毛病了,轻一阵重一阵的,没什么要紧的。”
她捂唇闷咳了几声,想起今天的正事来,便对女儿儿媳道:“眼看快到七夕了,你们三婶前些日子说过要办一场赏花宴,邀请些有世交的亲戚朋友到府里来赏花,到时候各家太太小姐都会来府里。你们也要出去见人说话的,库房里还有几匹云锦,我想着给你们每人裁几件衣裳,你们都想要什么颜色的,让人取了来挑一挑。”
听到这话,贺嘉月立刻摇了摇头,道:“娘,让大嫂和妹妹挑料子就是了,赏花宴我就不去了。”
顿了顿,她轻轻一笑,抱着江夫人的胳膊,坚决地道:“娘,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嫁人了,只想永远呆在国公府,陪在你和大哥大嫂身边。”
江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乌发,叹道:“胡说什么,哪能一辈子不嫁人呢,只是不急于这一时,以后再说吧。”
话音落下,贺嘉舒却忽然站了起来,咬唇道:“娘,我与大姐一样,不想参加赏花宴,更不想嫁人。”
江夫人皱眉看了小女儿一眼,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大姐不想嫁人,你怎也不想嫁了?”
贺嘉舒默叹口气,眉头拧了起来,道:“娘你不用劝我了,我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说完,她便带着丫鬟先行离去。
两个女儿都不想嫁人,尤其小女儿还这般态度,江夫人气得胸口沉沉起伏,眼眶一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她病情愈发重了,如今长子娶了妻,她只想闭眼之前,早日给两个女儿定下门可靠的亲事。
可她们都是这样的态度,让她实在发愁。
贺嘉月与贺嘉舒都不想要布料裁衣裳,姜忆安满腹疑惑,也没什么心情挑选布料。
她虽没参加过什么高门大户的赏花宴,但估摸着也跟走亲戚似的,相熟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自然,高门大户的宴席想必会更复杂些,但总归应该差不了太多。
可为何两个妹妹都不肯在赏花宴露面?还另外提到了嫁人?
姜忆安轻轻拽了拽贺晋远的衣袖,待他微微低头,她便在他耳旁低声问:“夫君,难道我们府上举行赏花宴不仅是单单举行宴席,更是为了太太们为自家小辈相看未来的儿媳、女婿?”
贺晋远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略点了点头。
姜忆安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问江夫人道:“母亲,三婶举办赏花宴,可是为了三房堂妹的婚事?”
江夫人点头道:“媳妇,正是这个用意。你那嘉云堂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该定亲了。不过,你三婶要举办赏花宴,也不光是为了你那堂妹,毕竟你两个妹妹也没定亲,府里有三个待嫁的姑娘,老太太也着急,这才特意定下了赏花宴。”
姜忆安思忖着蹙起秀眉。
大妹贺嘉月刚和离,心境还没有恢复,不想赏花宴上抛头露面,也不想再嫁人,她倒是很理解的。
可二妹嘉舒为何也这般抵触?
她退过婚,今年也已十七岁了,只比她这个大嫂小一岁而已,属实是个大姑娘了。
想到小女儿贺嘉舒退婚的事,江夫人眼里泪光点点,可惜地叹道:“那徐家郎君相貌英武一表人才,还在殿前司任职,实在是个大有前程的郎君,哪里有半点不好,嘉舒这丫头却执意要与人家退婚,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没法子,只当人家是不合她的眼缘,想着再与她定一门亲事好了,哪想到每次给她提到定亲,她都不同意,只喜欢呆在院里看书不出门,真真是教我为难!”
离开月华院,姜忆安牵着贺晋远的手慢慢往回走,道:“夫君,你与我说说,嘉舒与那徐家是怎么回事,当初又是为什么退的婚?”
提到这件事,贺晋远也微微拧起了长眉。
徐家与贺家亦有不少交情,现在的家主徐将军还曾在国公爷麾下任职。
徐家郎君乃是将军府的嫡子,与妹妹嘉舒年纪相仿,两人三年前定了亲,本打算在十六岁这年成亲的。
谁料成亲前夕,贺嘉舒却躲在房里不吃不喝黯然垂泪,非要与那徐二公子退婚,任谁都劝说不住。
后来,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便不得不以八字不合的缘由,与那徐家退了婚。
因他当时双目已盲,每日请医问药治疗眼疾,为了不让他烦心,妹妹退婚的事母亲瞒着他,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过去了许久。
不过,退婚的原因,嘉舒到底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不清楚。
姜忆安头一次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她只听说过妹妹嘉舒退了婚,却没料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两人手牵着手,边聊边往前慢慢走着,姜忆安想了想,道:“母亲很是担忧,我倒觉得不必担心这个。儿孙自有儿孙福,妹妹不想嫁人,兴许只是这阵子没想通,也许以后就想通了。等会儿我就去妹妹院子里瞧瞧,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贺晋远微微偏首,似在垂眸凝视她的模样,沉声道:“娘子费心了。”
姜忆安看着他清隽的脸庞,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海棠发簪,不觉露齿一笑,道:“哪里费什么心?我找妹妹,还有事要麻烦她呢。”
姜忆安找了个空闲时间去了兰香院。
彼时,贺嘉舒正在房里抄古书。
她的屋子不同于别人的闺房,偌大的正房没有隔断,只是一张梨花木的大案横在房中。
案上堆了厚厚一摞书本,墙上悬得也都是字画,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玩器装饰,甚至连姑娘家喜欢的插花都没有。
姜忆安仔细打量了几眼。
她在乡野长大,不讲究富丽装扮,却也会在屋里里放个插着绿竹薄荷的花瓶呢,她这小姑倒好,正经的大家闺秀,房里却布置得如此简洁。
看到姜忆安双手抱臂慢悠悠进了门,贺嘉舒手里的笔没有停下,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咬唇低下了头。
“大嫂请坐吧。”她不失礼貌,但也称不上热情,平静的语调没什么起伏,说话时手里的毛笔也没放下。
姜忆安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指了指案头一本有些破旧的书,“妹妹我可以看下吗?”
“大嫂请自便。”
姜忆安拿起书本翻了几翻,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看几眼就犯困,她打了个哈欠放回原处,道:“妹妹抄这么多书做什么?”
贺嘉舒手里的毛笔顿了顿,笔尖浓墨在宣纸上凝聚成一团。
沉默一会儿,她轻声道:“大嫂,这些都是残存的古籍,世上不过只剩寥寥数本,我誊抄几册副本,以后这些书也可以流传下去。”
姜忆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书里讲了什么?”
贺嘉舒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册子里,笑道:“这是一本有关农事的书,记载了粟麦稻谷的选种耕作,还有麻桑纺织,菜蔬栽培,甚至于家畜养殖等都有涉及,内容很多。”
提到农事,姜忆安知道得可不少,她眼神一亮,夸赞道:“那这些书太有用了!妹妹看了这么多书,那肚子里一定装了很多知识了!”
贺嘉舒轻轻抿唇一笑,不好意思地道:“大嫂谬赞了,我也只是抄书而已,哪里懂得许多。”
说着,她把毛笔搁下,又问:“大嫂,你是不是来劝我去参加赏花宴的?”
姜忆安笑了笑,开诚布公地说:“我之前是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现在我想着,妹妹喜欢做的事这么有意义,又比我见识多,你想做什么定然是有道理的,赏花宴去不去由你自己定,我不会劝你的。”
“我哪有大嫂见识多?”贺嘉舒羞涩地笑了笑,“不过,谢谢大嫂理解我。”
姜忆安挥了挥手,“与我客气什么。再说,我只是不劝你,有什么好谢的?”
她说着话,视线落在贺嘉舒的那些书册上,又拿起一本小心翻了翻,这次因怕翻坏了书,动作都轻了很多。
贺嘉舒看她仔细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秀眉也微微蹙着,忽然想起大嫂识字不多的事,便道:“大嫂,娘说了好几次让我教你认字,一直都没机会,你好不容易今天来了,就坐下来学会儿吧。”
姜忆安:“......”
书是好书,可她不愿意学写字啊!
她一拍脑袋,想起来这里还另有目的,便道:“妹妹,认字的事先不说,你快把你大哥的名字给我写下来。”
贺嘉舒却微笑看了她一眼,道:“大嫂,你为何不亲自写大哥的名字?”
姜忆安眨了眨眼睛沉默几息,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还有事呢,猫儿还没喂,我先回去喂猫,写名字的事改天再说.....”
话没说完,贺嘉舒已绕到她身后,拉着她的胳膊按住她坐了下来。
“院里有香草姑娘呢,喂猫何必大嫂亲自动手?大嫂今天不学写大哥的名字,我就不让你走了。”
姜忆安:“......”
早知道被她按在这里写字,她绝对不来了!
她无奈地挑了挑眉头,双手抱臂靠坐在椅背上,以一副讨价还价的口吻道:“妹妹,你大哥的名字是三个字,先说明,今天我顶多写一个字,超过一个我可就不写了。”
贺嘉舒不由捂住嘴笑了起来。
没想到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嫂,竟这么不爱读书写字。
她铺开了宣纸,递到姜忆安手里一支毛笔,道:“大嫂今天为什么忽然想要写大哥的名字?”
姜忆安一手提着毛笔,耳根莫名有点泛红。
扭捏了一瞬,又觉得这扭捏实在没什么必要,便大大方方地道:“你大哥送了我发簪,我想送他一只香囊,在上面绣上他的名字,当做七夕的节礼。”
只是无论是绣香囊,还是写他的名字,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贺嘉舒抿唇一笑,点点头道:“好,那我就给大嫂写个样子,大嫂先在我这里习几遍,再拿回自己院里,照着多写几遍,便能记住了。”
不一会儿,宣纸上多了贺晋远三个大字,簪花小楷,秀丽灵动。
姜忆安屏息凝神,提起似有千钧重的毛笔,一笔一笔临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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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睡前:
姜忆安将那写满了“贺晋远”三个字的纸横看竖看了几遍,越看越不满意,干脆将纸团成皱巴巴一团,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写字怎么这么难,要是像杀猪一样简单就好了!
“贺晋远,贺晋远......”
她拧眉嘀嘀咕咕念着他的名字,仔细回想那一撇一捺该怎么写时,被念叨名字的男人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压下的弧度,修长大手握住她的手,以自己的掌心为纸,长指缓缓带动她纤细的手指,一笔一划教她写会了他的名字。

第39章 太太咳血了!
学会了写贺晋远的名字,翌日,趁贺晋远要出门一趟,姜忆安便开始摩拳擦掌绣香囊。
香草按照吩咐,从针线筐里寻了一块最好的靛青色锦缎,裁剪出大约巴掌大小的一块方正布料,之后便期待又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家小姐。
她只看到小姐挥起杀猪刀时虎虎生风,可从来没见过小姐动针线,小姐真的会做香囊吗?
看到香草的眼神,姜忆安勾唇一笑,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角,“不相信我会做香囊?等着,本小姐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在乡下杀猪卖肉时,是没人教她做绣活,平时顶多也就是做些缝补衣裳的粗糙针线活,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她见过别人做香袋,依葫芦画瓢就是了!
姜忆安在布料上左右比划了下,大约确定好哪里绣竹子,哪里绣贺晋远的名字,便用花绷子撑着布料,从正中的位置果断下针,对着宣纸上的三个字,一针一线地绣起他的名字来。
虽说比照着那宣纸上的三个大字绣的,他又手把手教了她好几遍,她也已经会写了,可真绣起香囊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手里的绣针怎么都不听话,别别扭扭缝了两针,针脚一会儿疏一会儿密,比拎刀杀猪可难多了。
姜忆安皱眉看了一眼自己歪歪扭扭的走线,默默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她就不信了,不就一个香囊么?别的姑娘能绣好,她还能绣不好?
她一握拳头鼓了鼓劲,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都拆了,干脆从头绣起。
正绣着香囊,突然,高嬷嬷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掀帘子走了进来。
姜忆安有些意外,把手里的香囊先放到针线筐里,让她坐下说话。
高嬷嬷先行了个礼,方才挨着凳子坐了。
姜忆安的视线在她的黑眼圈上转了几转,忍住笑说:“嬷嬷怎地了,看上去没睡好,莫不是有心事,夜里失眠了?”
高嬷嬷脸色更暗了几分,冷哼一声道:“大少奶奶让我给二小姐绣帕子,我这不是怕绣不好,拆了又绣,绣了又拆,晚间赶工熬了半夜。”
姜忆安轻快地眨了眨眼睛,笑而不语。
高嬷嬷之前住在后院时,总是偷偷摸摸听她房里的墙角,她不大放心,从娘家回来后,便让高嬷嬷住在了东边跨院的厢房里。
知道高嬷嬷最心疼她那个蠢货妹妹,她还特地给她安排了个给姜忆薇做绣活的差事,省得她没事时偷偷到正院里盯着。
“嬷嬷要注意身体才好,晚上早点睡,白天再绣,早一日晚一日的,也不打紧,反正薇姐儿也不着急用。”姜忆安劝道。
高嬷嬷哪能愿意,这别的绣活也就算了,薇姐儿对吃穿用度可是挑剔得很,这帕子以后要给她留着做嫁妆的,都得绣好了才成,她可不能闲着。
“多谢大小姐提醒,老奴以后尽量注意些。”
姜忆安看了她一眼,道:“嬷嬷来找我可是有事?”
高嬷嬷道:“大小姐,老奴来就是为了提醒你,先前老爷不是说过要你打听打听那秦大人,好与薇姐儿说亲么?”
姜忆安点了点头。
这事她自然记得。
之前她问过贺晋远那秦大人的为人,听说那秦大人是个公正勤勉的男子,她觉着自己那虚荣懒惰自私的蠢货妹妹跟人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更何况,姜忆薇的亲事,是她爹一厢情愿想让她牵线搭桥,她可没有点头答应。
看她沉吟不语,高嬷嬷皱起稀疏的眉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大小姐,,不是我多嘴,老爷、太太和老太太都记挂着薇姐儿的婚事,别的不说,老爷还特意给了你不少银子让你在国公府好过些。你也多使使力,帮薇姐儿寻个好亲事,你帮了她,太太和小姐还能不记得你的好?”
姜忆安冷笑着睨了她一眼,道:“嬷嬷,打我记事起你就在姜家呆着了,你拍拍良心说一说,姜家的房子、田产还有酒坊是不是都是我亲娘留下的?”
高嬷嬷眼底闪过一抹惭色,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她在姜家服侍了十多年,这些事自然清清楚楚,当年苏夫人突然重病去世,留下了不菲的嫁妆财物,只是姜家不善经营,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也就剩下大小姐嘴里说的田产酒坊和现银了。
看高嬷嬷还算明事理讲道理,姜忆安勾了勾唇,道:“既然是我娘的财物,我爹还给我银子是应该的。嬷嬷可不要觉着,我拿了姜家的东西就该为他们着想,他们是怎么待我的,我就怎么待他们。他们敬我一尺,我就敬他们一丈,他们不仁,我就不义。”
高嬷嬷讪讪笑了笑,道:“大小姐,是老奴多嘴了,但老奴还是想着,你能看在母女情分与姐妹情分上,多帮一帮薇姐儿。”
姜忆安闻言按了按额角,冷笑说:“嬷嬷所说的情分,我怎么不知道在哪里?我那继母精明得很,连我这桩亲事都是她谋划来的,要不是我运气好嫁个如意夫君,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呢!嬷嬷跟在我身边,不就是继母打发你盯着我在国公府的举动,顺便看看我什么时候被我夫君克死吗?他们这么谋算我,根本没把我当一家人,连我那个蠢货妹妹也暗地里对我翻白眼,我为何要帮她们?”
一语落下,高嬷嬷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这些日子她是常注意着大小姐的举动,甚至到正房外边偷听小姐与姑爷墙角,却没想到一切都被大小姐看在眼里,更何况,太太与二小姐背地里做的事,大小姐说得也分毫不差。
姜忆安看她脸色青红交错,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便叹口气道:“嬷嬷,你是为我继母办事,我说出这些话来,也不是为了为难你,你放心吧。”
高嬷嬷如蒙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道:“是老奴的不是,多谢大小姐体谅。”
姜忆安淡淡笑了笑。
以前她让高嬷嬷陪嫁来,不过是想用她将计就计,现在之所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因为下次回娘家,无需再用高嬷嬷在中间传话了。
姜忆安思忖片刻,道:“嬷嬷,我实话告诉你,我自小被送到老家去,与姜家的人没什么情分,任何人想用母女、姐妹情深之类的话绑架我都没用。我这人秉持一个道理,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若真心待我,我自拿出十二分真心待你。”
高嬷嬷叹服地点了点头。
她快五十岁了,吃过的盐比大小姐这个十八岁的丫头吃过的米还多,可听到她这番掷地有声的敞亮话,却教她自愧不如。
姜忆安想了想,又道:“嬷嬷,我才回到京都就嫁了人,与我爹娘弟妹相处得都不多,还不知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以前的事,我不会过多计较,如果他们以后痛改前非,真心对我好,那我也自然会对他们好上几分,若是还都和以前一样,那也别怪我不把他们当亲人。”
高嬷嬷心服口服,直点头道:“大小姐说得是,老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待高嬷嬷恭恭敬敬行礼离开后,姜忆安正打算趁贺晋远还没回来,把那香囊捡起来再绣几针,夏荷突然来了静思院。
她一路飞跑着过来,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发髻都快散了,满脸都是着急之色。
“大少奶奶,不好了,太太刚才咳血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月华院中,江夫人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咳嗽时用过的帕子染着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贺嘉月与贺嘉舒守在榻沿,两人看到那帕子上的血迹,都捂着嘴哭了起来。
姜忆安急匆匆到了房里,看了眼婆母的情形,转头问夏荷,“请大夫了吗?”
夏荷含泪道:“大少奶奶,打发人去请了,想是这会子就快到了。”
姜忆安拧眉点了点头。
贺嘉月看到她来了,泪水滚滚落下,道:“大嫂,是我不好,这几日母亲晚上不让我陪着,我还以为她的病好转了,谁知道......”
姜忆安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道:“别哭了,等大夫来了,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婆母虽然身体一直病恹恹的,还有咳嗽的症状,但前两日精神还好,这短短两日病情忽然加重晕倒,实在让她觉得意外。
没多久,冯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而来,到里间为江夫人请脉后,便在人中处连刺了三针。
施针之后,江夫人便醒转过来,贺嘉月与贺嘉舒几乎喜极而泣,抓着她的手道:“娘,你怎么样了?”
江夫人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眼儿媳,虚弱地动了动唇,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诊过病后,冯大夫去外间开药方,姜忆安抬脚跟了出去,道:“大夫,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大夫沉吟片刻,捋着胡须道:“夫人原来就有肺腑失调、肝气郁结的毛病,加之受了点风寒,所以才出现这样的急症。我且开一副散寒行痰,清肺止咳的药方,先吃上三日,等风寒的症状好了,再按照之前的调养肺腑的药方吃药就是了。”
姜忆安思忖着点了点头。
这位冯大夫的情况她之前了解过,出身杏林之家,目前在太医院任职,贺晋远诱发心病的那次也是他开的药方,医术颇高,不是无能的庸医。
这次婆母的病情看上去很严重,虽说冯大夫开了药,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大夫,您先不要离开,等婆母喝完了药,还要麻烦您再诊上一诊。”
她不会因为冯大夫医术不错就对他完全信任,若是他的药方没有效果,她便会立刻换了别的大夫来瞧,以免贻误了婆母的病情。
取了药来,姜忆安亲自到茶水房盯着,等炉灶上的锅子煎好了药,便亲手倒进碗里,端着进了里间。
服过药,江夫人的脸色比之前好了很多,头不再犯晕,还撑起身子靠坐了在床头歇息。
“母亲,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姜忆安道。
江夫人摸了摸肚子,她晕了半天没有进食,现下还真感觉有些饿了,“给我端碗山药粥来。”
山药粥好消化,适合生病的人吃,姜忆安打发香草去小厨房熬了山药粥来,江夫人自己端着碗吃了一多半的粥,搁下碗后,精神比方才又好了许多。
姜忆安又请冯大夫来为她诊了诊脉。
冯大夫诊后,脸色却不似之前那样平静,而是拧起眉头,一直捋着花白的胡须沉思。
江夫人昏迷醒来之后,脉相并非虚弱无力,反而跳动很是平稳。
这不由得让他想到,先前几年,她肺腑失调、肝气郁结的病症并不严重,按理来说,用了他开的药方,病情该慢慢好转才是。
只是奇怪得很,这治疗她咳嗽的方子吃了好几年了,竟然没什么效果。
冯大夫沉吟许久,道:“还是照着以前的方子吃吧,切记熬药时,务必熬足了时辰,否则药效有损,反倒于治病无益了。”
姜忆安眉心微微一跳,似是忽地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婆母那盛药的药碗。
江夫人虽是好转了许多,但身体依然虚弱,贺嘉月连自己的院子都不回去了,寸步不离地守在榻沿旁伺候着,为她端水端药。
有她照顾婆母,姜忆安自是放心的,想到婆母那些要入口的药,她叮嘱道:“嘉月,母亲的药以后不要送到药房去熬了,就在茶水房熬药,不管是药材、还是时辰,你都亲自盯着,不要让别人帮忙。”
贺嘉月疑惑不已,不明白大嫂为什么要她这样做,毕竟药房有懂药的婆子,比她熬的要好,万一她熬坏了,岂不是没药效了?
姜忆安心中有些隐约猜测,但也只是猜测而已,她没解释什么,只是再三再四对贺嘉月嘱咐说:“这段日子,你就在月华院的茶水房里熬药,若是你累了,就打发人找我,咱们替换着来。”
贺嘉月连忙摇了摇头。
她哪用大嫂帮忙,毕竟大哥还需要大嫂照护,照顾母亲的事,有她与嘉舒就够了。
“大嫂放心吧,我不累,有事我就让红莲去找你。”
与此同时,秋水院里,柳姨娘屏退别人,只留下了玉钗,问她道:“你可瞧见太太那边怎样了?”
玉钗压低了声音道:“太太病情比先前还严重,咳血晕倒了,看样子,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了。”
柳姨娘挑起细细的弯眉,抚弄了两下怀里的猫儿,勾唇笑道:“很好,你有心了。”
玉钗抿唇一笑,“为姨娘做事,都是该的,以后世子爷继承国公爷的爵位,姨娘成了国公夫人,奴婢不也跟着沾光享福吗?”
想到这一天已越来越近,柳姨娘唇边溢出一抹笑来,对她道:“我先前说过,待过一两年,就让晋平纳了你做姨娘,他不会亏待你的。”
“姨娘净拿奴婢打趣儿。”玉钗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扭身快步走了出去。
傍晚时,贺世子与吴公子喝了一回酒,回府后径直去了秋水院休息。
柳姨娘为他宽衣解带时,柔声说起了赏花宴的事。
“世子爷,眼看这赏花宴还有三日就要举行了,太太却病得厉害,只怕参加不了赏花宴了。”
贺知砚摸了几下她白皙柔嫩的纤手,不甚在意地道:“江氏的病加重了?”
柳姨娘眸底闪过得意之色,嘴里却道:“是呢,世子爷去看看太太吧,她毕竟是病了,要是太太知道你回来就到了我的院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心里又得嫉恨我了。”
贺世子冷冷一笑。
上次他去月华院,被江氏那疯婆子又抓又挠,若不是还顾念几分夫妻情分,他早就休了她了!
“她那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她做甚,不够我烦的。”
柳姨娘微微一笑,走到窗台前拨弄了几下香炉里的熏香,动作间,一截葱白的腰若隐若现。
“世子爷今儿个都去做什么了?回来的比别的时候倒晚些。”
贺世子看到她那雪白的肌肤便心头痒痒,哪里还想吃什么酒菜。
他上前搂着柳姨娘的腰,笑道:“我在外头吃了半日酒,吃酒时别人都夸你貌美温婉,贤淑大度,江氏远不及你!”
“世子爷万不可这样说,别人不过是说几句闲话,你却当了真?太太是你的正妻,我不过是一个妾室,我哪能比得上?”柳姨娘转过来依偎着贺世子的胸膛,轻嗔带笑,姿态柔媚。
贺世子低头看着她,叹道:“是与不是,我心里岂不知道!你放心,赶明儿等江氏死了,我就把你扶正,以后我是国公爷,你就是国公夫人,世子之位,我只传给晋平,别人想都不要想。”
柳姨娘抿唇一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给他倒了盏茶,柔声说道:“有世子爷待我这份心,我就知足了。”
贺知砚笑着坐下喝了几口茶,道:“对了,你方才提到赏花宴,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柳姨娘帮他轻轻揉捏着肩头,道:“我想,咱们府里举办赏花宴,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大多都要来人的,各房合该有出去与太太小姐们见面说话的的人,大房这边总不能没人吧,可太太病了,该怎么是好?”
贺世子道:“她病了,你去就是了,这有何难?”
柳姨娘低低惊呼一声,看上去有些不安地道:“这不太好吧?万一别人说世子爷对我这个妾室宠爱过了头,岂不对世子爷的名声有损?”
贺世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谁敢背后议论这个,我拔了他的舌头!你尽管去,莫要担心!”
柳姨娘捋了捋鬓边的几缕乌发,得意一笑:“多谢世子爷。”
婆母病情变重,姜忆安与贺晋远一连两日都呆在月华院。
这日一早,罗氏打发人给高嬷嬷送了信,大小姐不在院里,高嬷嬷便与香草说了一声,之后一个人坐马车回了姜家。
等见了高嬷嬷,罗氏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嬷嬷,薇姐儿的亲事,安姐儿可上心了?”
她那长女回娘家一趟,搜刮走了银子不说,还撺掇她爹纳妾,直把她气得心肝肺疼!
但生气归生气,她的薇姐儿婚事更重要,她拉不下脸来去问长女,便先问高嬷嬷。
高嬷嬷想到姜忆安说过的话,委婉地道:“太太,那秦大人想是与咱们薇姐儿不合适。”
罗氏紧紧盯着她的脸,狐疑地问:“安姐儿真是这样说的?哪里不合适了?”
她那长女心眼子多得很,只怕是自私自利,完全不顾及姐妹之情,从家里弄走了银子就万事大吉,压根不想给薇姐儿说一门好亲事!
高嬷嬷想了想,道:“太太,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合适。不过,大小姐是个直言快语的人,不藏着掖着,心地也善良,以后太太把她当亲闺女疼,将心比心,她自然也会为薇姐儿着想的。”
罗氏冷冷勾唇。
她可是苏氏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把她当亲闺女疼?
罗氏低头想了一会儿,唇畔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道:“要这么说的话,我只能再给薇姐儿另谋其他的亲事了。”
高嬷嬷连忙点了点头,道:“太太,大小姐也是这个意思。这些日子,我留意大小姐许久,觉着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不会糊弄人。以后太太只要多疼她几分,薇姐儿也对她姐姐敬爱些,何愁嫁不到好人家?”
罗氏闻言,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照嬷嬷这意思,以后她就得和薇姐儿一起对那长女卑躬屈膝讨好,她才肯大发慈悲帮她们了!
早知她是这样的白眼狼,当初与国公府的婚事,她就不会应下!
罗氏思量几番,道:“听说国公府近几日要举办赏花宴?”
国公府的请帖送去了各家府上,自从丈夫升职后,她也认识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家太太,听说了这件事。
高嬷嬷道:“是,日子已定下了,就在三日后。”
罗氏冷冷一笑。
国公府的赏花宴,那是结识各府太太、郎君的大好机会,长女却不让薇姐儿去!
这才刚嫁到国公府,没被克死也就罢了,倒是摆起高高在上的谱来,只怕天长日久,连娘家人都不认了!
罗氏忿忿冷笑几声,突地止住了笑,让高嬷嬷附耳过来,低声道:“既然是三日后的赏花宴,那你三日后一早便回国公府去,届时带上薇姐儿一块去。”
高嬷嬷被她这个主意唬了一跳,道:“太太,这不好吧,大小姐没说让薇姐儿去。”
罗氏瞪了她一眼,“你怎就这么死脑筋了?她不让薇姐儿去,薇姐儿就能不去了?你尽管带她去,有什么事让她回娘家来,与老爷理论。”
高嬷嬷为难地抿紧了嘴,“太太,万一我带薇姐儿去,惹恼了大小姐,她把我们撵回来怎么办呢!”
罗氏冷笑着咬住了牙,道:“你说得倒是,她能做得出来这事!若是你们被撵回来,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高嬷嬷道:“太太要不就依着大小姐的话?反正来日方长,以后还有给薇姐儿寻好亲事的机会,不急于这一时,若是到时候大小姐真撒手不管,还有老爷和老太太管着她呢。”
罗氏白了她一眼,笃定地道:“你懂什么?机会千载难逢,这赏花宴一年才这一回,错过这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她拧眉苦思冥想了会儿,眼神一亮,想出个主意来。
“你带着薇姐儿去,我给她备些礼捎上,就说是咱们老太太打发薇姐儿去给国公府老太太请安的,不是去找安姐儿的,她还敢不依?”
高嬷嬷无奈抿了抿嘴。
这话糊弄糊弄外人就罢了,大小姐精灵鬼似的,怎能糊弄住她呢?只怕她一时忍住了气,过后还得算账!
罢了,太太既然不听她的劝,大不了以后大小姐把她撵回来,她还回姜家当差就是了。
“太太说的是,那三日后一早,我就与带薇姐儿一起回国公府。”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准备好衣裳首饰足够了,罗氏喜道:“我去告诉薇姐儿一声,让她把鲜艳的衣裳首饰都带上,在国公府多住几日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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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睡前小剧场:
贺晋远(温声提醒):娘子,该睡觉了。
姜忆安(努力绣香囊中):夫君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睡。
贺晋远(起身下榻,缓步走到她身旁):娘子忙了一晚了,累坏了吧?
姜忆安(打算以后给他个惊喜,怕他现在发现,倏地把香囊藏了起来,心虚笑了笑):不累不累,夫君快去睡吧,不用等我。
贺晋远(沉默片刻):娘子,明日再为我绣香囊吧,别熬坏了眼睛。
姜忆安:?
不是,她又没告诉他,他怎么知道她在给他绣香囊?

第40章 赏花宴-上
因想着今日府里要举办赏花宴,天光微亮时,姜忆安便揉了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只是眼睛虽睁开了一条缝,整个人还是迷糊的,只觉脖颈好像不是枕在软枕上,而是枕在一个有些坚实温热的硌人的地方。
她下意识扭动了几下脖子。
刚刚睡醒的贺晋远察觉到她的动作,不由微微勾起唇角,小心收回她枕在脑袋下的手臂,道:“娘子醒了?”
姜忆安缓缓睁开眸子,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灿然笑道:“夫君。”
这几日,他每日都要早起练刀,每次她醒来,他早已起床,没想到今天早起还能与他碰个照面。
贺晋远低低嗯了一声,温声道:“时辰还早,不到辰时,再睡会吧。”
他虽双目失明,对时间却有极其准确的感知。
不过,看他掀被起身,姜忆安也揉了揉眼眸,从被窝里一骨碌爬了起来。
今天举办赏花宴,各房的儿媳孙媳一早就要到荣禧堂去给老太太请安,她是嫡长孙媳,自然不能例外。
“今天不多睡了,还要去向祖母请安。”
贺晋远点了点头,道:“那我先让小厨房送些早膳来?”
去请过安,府里陆续就会有参宴的客人来,回静思院吃早饭是来不及的,最好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不过,一早醒来,姜忆安没什么胃口,便对他道:“夫君,简单吃碗红豆粥吧,其他的不用了。”
贺晋远下榻穿上外袍,先去外头吩咐了以后,又回了里间。
起得太早,姜忆安还没彻底醒过神来,乌发凌乱地垂在身侧,一双朦胧睡眼追寻着他的身影。
“夫君。”她又道,慵懒清脆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干哑。
贺晋远应了一声,倒了盏温水送到她面前,道:“娘子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姜忆安笑了笑,接过水来咕咚咕咚喝完了,将空杯递到他手里。
“夫君,今日的赏花宴,我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嫁进国公府,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赏花宴。
今日想必来赴宴的人不少,但婆母病了不能参宴,两个妹妹都早已说过不会参宴,大房只有她一个人出面。
她虽丝毫不怕人多的场面,但做为他的妻子与长房嫡孙媳,她还是力求周全,以免有不懂礼节的地方让人笑话,丢了大房的人。
闻言,贺晋远微怔了一瞬,撩袍在她身边坐下。
瑞王府今天可能会有人来赴宴。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起,姜忆安瞪大眼睛看着他抿紧的唇,莫名想起了外界传言被他接连克死的两任未婚妻。
她反正是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的,可却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至少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必然是心里充满了愧疚,不然成婚当晚,他不会提出给她一大笔银子与她和离。
“时辰不早了,我还要梳妆呢,”看他没有作声,姜忆安下榻套上软鞋,神情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催促道,“夫君快去帮我叫香草进来,给我梳头发。”
贺晋远默了片刻,起身去厢房叫醒香草进来服侍,又打发桃红去了一趟小厨房,把准备的早膳端来。
待姜忆安梳完妆,早膳也摆在了桌子上。
贺晋远沉默坐在桌子旁,将刚盛好的温热的红豆粥,放在她的面前。
“娘子,与你定亲之前,我还曾与瑞王府的昭华郡主、二婶娘家的远房侄女秦姑娘,都定过亲,”他微微抿紧了唇角,温和的声线有几分艰涩,“不过,成婚前夕,郡主意外落水而亡,而秦姑娘,则是成婚当天,坠桥去世。”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长指捏紧了调羹,因过度用力,白皙手背道道青筋浮现。
“外界所传的我克妻之说,并非空穴来风。”
姜忆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绪也有些复杂。
两个姑娘年纪轻轻就没了,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但这不是他的错,他那时候都瞎了,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怎么能预料到那些意外?
她默叹口气,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夫君,你不要听信那些“克人”的话,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这些都是巧合而已!”
贺晋远抿直了唇角,没说什么。
嫁给他,实在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她不以为意,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默默深吸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沉稳。
“虽说两位姑娘受我牵累早逝,但秦家和瑞王府与贺家并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感情比以前生分了许多。今日的赏花宴,也许秦家和瑞王府也会来人参宴。”
姜忆安拧眉低嗯了一声。
今日这赏花宴,是三婶提议的,若是她打发人往这两个府邸送帖子,兴许对方真会邀约而至。
而宴席之中,也许可能有人会多嘴提到克妻的事,说些不中听的话。
她不是个愿意吃亏的性子,但若是他不想让她与别人理论这个,她会尽量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性,当做没听见那些屁话。
姜忆安伸手捏住他的长指,用力握了握,道:“夫君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贺晋远沉默片刻,叮嘱道:“娘子如有事,打发人来找我。”
用完早饭,两人都出了院子,贺晋远要去月华院探望母亲,姜忆安则去了荣禧堂。
到了堂内,她缓步向里走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
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在与三婶谢氏低声说着话,二婶秦氏与四婶崔氏端坐在两侧,孙媳辈温氏、肖氏则在后面安静站着。
三房堂妹贺嘉云坐在谢氏身边,见她进来,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隐晦地撇了撇嘴角,便扭头与身后的丫鬟说话去了。
姜忆安的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不到一瞬,便轻飘飘收了回来,不急不慢地走到老太太面前,道:“给祖母请安。”
李老太太原是喜欢清净的,大多时间在荣禧堂吃斋念佛,一个月让儿媳们来请安的次数统共不到十回,至于孙媳辈,若无要事,她是不让她们来的,是以自从姜忆安嫁进了国公府,她也就正经见过这位嫡孙媳几次而已。
虽只是几次,印象却让她深刻。
老太太皱眉看了她几眼,眉头往下压了几分,神色淡淡地开口:“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跟你说,你母亲这两日病着,赏花宴是不能参加了,你是长媳,就代你母亲见人吧,参宴时就站在你四婶身边,万一有哪府的太太问起长房的事,你来说。”
听到这话,肖氏暗暗瞥了一眼姜忆安,见她弯唇一笑,落落大方地应下,不由捏紧手里的帕子,伸着脖子向外看了几眼。
安排好这项事,老太太便对谢氏点了点头,示意她向众人说一说参宴的都有哪些客人,以及嘱咐众人待客的礼节,自然,后者是为今年才嫁进府的嫡孙媳特意增加的环节,以免她乡野长大不懂规矩,闹出什么笑话来。
谢氏点头应下,清清嗓子介绍说:“今日来参宴的,有平南侯府的周夫人,忠勤伯府李老太太,还有......”
话音未落,院外响起一阵极快的脚步声,转眼间,世子爷贺知砚与柳姨娘并肩走了进来。
柳姨娘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褙子,头上也插戴着同色的步摇,这种近乎于正红的颜色,衬得她雍容华贵,气质端庄,虽是个妾室,却也不比正室的气度差多少了。
看到长子带着妾室进来,老太太拧眉喝了口茶,淡声道:“你们来做甚?”
柳姨娘看了眼贺世子,贺世子朝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往老太太面前走了两步,一撩袍摆行了个虚跪的礼,随后站起来道:“母亲,江氏身体不好,不能参宴,儿子已决定,让柳氏代她参加宴席,届时会见各家府邸的夫人们,还请母亲为她们介绍柳氏一二。”
听到世子爷的话,崔氏吃惊的眼珠子快要瞪了出来。
大哥要把柳姨娘介绍给各家夫人认识,岂不是待她如正室,那把大嫂置于何地?
谢氏看了一眼柳姨娘,神情倨傲地扯了扯唇角,眼中暗含轻蔑。
老太太则没有言语,而是低头端起了茶盏,脸上的神色始终淡淡的。
“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能不如你的意,柳氏留下,这是我们娘儿们说话的地方,你出去吧。”喝了半盏茶,老太太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开口。
贺世子心内一喜,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对柳姨娘道:“我就跟你说过,老太太待我不薄,我要做什么,她没有不应的。你且留在这里,要是有人不敬着你,打发人去叫我,回头我定然收拾她!”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时,还转眸看向姜忆安,用力瞪了她一眼—似在警告她若是胆敢生事,他这个公爹定然饶不了她!
姜忆安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反而直视着他微微一笑,提醒道:“公爹,婆母虽病了,可还是长房当家主母,你让姨娘来参宴,让外人知道了,不怕人说您偏宠妾室,昏聩糊涂吗?”
听见儿媳这番话,贺世子脸色霎时阴沉如墨。
但堂内继母弟媳们都在,他不便在此管教长媳,遂含着怒气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这是长辈的事,用不着你多嘴多舌,今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要是欺负了姨娘,我饶不了你!”
姜忆安挑起眉头,冷笑说:“公爹说得不对,我从来没有多嘴多舌过,也不会故意欺负谁。只要公爹和姨娘安安分分,不惹是生非,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贺世子暗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老太太让人给柳姨娘搬了个凳子来。
柳姨娘谢过之后,没坐在崔氏旁边,也没在儿媳肖氏前面坐下,而是在姜忆安面前款款坐了,转头瞥了她一眼,唇角噙着抹得意的微笑,道:“大房的事,与太太们打交道时我说就是了,你就不必开口了。”
姜忆安轻嗤一声,低声在她耳旁道:“那姨娘可得小心点,毕竟一个妾室越俎代庖,比正妻还得脸风光,别人翻你一记白眼,你也不能说什么。”
柳姨娘被噎住,脸色逐渐涨红,扭过身子坐直了,恨恨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赏花宴不光是待客接人,准备宴席,用完饭后还要请太太小姐们移步锦翠园看戏。
有些太太也会把府里的郎君带来,则还需要把演武场备好了,让郎君们玩些射箭马球之类的游戏。
谢氏刚要向众人说一说其中的环节,以及都有哪些府邸的老太太或是夫人带着郎君小姐赴宴,她的心腹丫鬟琉璃忽然快步匆匆进了堂内,在她耳旁小声道:“太太,大少奶奶娘家来人了,说是要来看望老太太。”
谢氏一愣,神情有几分意外,低声道:“是她爹娘来了,还是......”
琉璃道:“是大少奶奶的娘家妹子,与她院里常使唤的高嬷嬷一起坐车来的,现在就在堂外等着呢。”
谢氏皱紧眉头,暗瞥了一眼姜忆安。
这非年非节的,也没个拜帖,姜家就这样差人来探望老太太的,果然是小门小户的,不懂规矩,况且今天本就是事多,怎么就偏生撞在了这一日!
不过,人都在院外站着了,不让人进来也不像回事儿,她冷冷勾了勾唇,起身对老太太道:“娘,大侄媳妇娘家妹妹来了,说是老太太打发她来看望您。”
老太太闻言眉头往下压了几分,低头略想了想,淡淡地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荣禧堂外,姜忆薇带着丫鬟冬花在等候。
等候期间,她摸了摸头上的发钗步摇,又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番后,忙掏出黛笔描了几下眉,又抹了些口脂在嘴唇上,好让自己的眉毛浓黑如墨,嘴唇艳如丹朱。
高嬷嬷面露愁色,看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二小姐本就生得貌美,干干净净的就好,不用那么艳丽。”
姜忆薇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不耐烦地道:“嬷嬷你懂什么?不好好打扮打扮,怎么显出我的美貌来?今日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一定要出类拔萃,美貌惊人,让那些年轻郎君见到我,就移不开眼去。”
高嬷嬷嘴唇抿了抿,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掀起眼皮朝院内看去。
她带着二小姐来了国公府,没有提前跟大小姐说,已经十分忐忑了。
而现在这荣禧堂院里整整齐齐站了半个院子的丫鬟,都是各房太太奶奶们身边服侍的人,不消说,老太太和各房主子都必然在堂内说话,还不知二小姐进去后,一切会不会顺利。
煎熬地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琉璃去而复返,站在院门处对两人招了招手,道:“嬷嬷,姜二姑娘,进来吧,老太太要见你呢。”
姜忆薇将镜子塞到荷包里,抬步往院里走去,一路上时不时拨弄两下额前的两缕乌发,抚摸几下发上的钗环。
到了荣禧堂的厅堂中,里面却安安静静的。一屋子女眷或坐或站鸦雀无声,氛围甚至有几分肃穆。
姜忆薇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唬了一跳,慌得左脚绊倒了右脚,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前一趴,扑通一声,直愣愣摔倒在了地上。
高嬷嬷见状心疼地哎呦一声,急忙过去搀着她起来,“二小姐没事吧?”
众人也被她吓了一跳,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哎呦,摔坏了吧?”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啊,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起来吧。”
李老太太原本在喝茶的,听到这声响动,便搁下了茶盏,打发身边的丫鬟去搀她起来,“看看摔伤了没有。”
说着,又对儿媳孙媳们道:“这是晋远媳妇的娘家妹妹,老亲家打发她来探望我的。”
话音落下,崔氏惊讶地瞪大了眼,对二房太太秦氏道:“二嫂,怎么这么赶巧,偏今天来探望老太太?该不会是为了赏花宴来的吧?”
秦氏拧眉看了她一眼,没有附和她的话,而是招了招手,让丫鬟丁香去帮着搀扶一把。
荣禧堂的正厅内铺的是金石地砖,坚硬无比,姜忆薇揉着酸痛的膝盖坐起来,赶忙掏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
发钗松了,嘴上的口脂也花了,脸上多了半边模糊的口脂印子,是她摔倒时不小心蹭花的!
姜忆薇又惊又慌地呜了一声,扔下镜子,抬起双手紧紧捂住了脸!
都怪这该死的地面绊住了她的脚,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一跤,妆面还花了,实在太丢脸了!
高嬷嬷忙道:“二小姐,既是来拜见老太太来了,先给老太太行个礼吧。”
姜忆薇捂着脸爬起来,隔着指缝啐了她一口,生气地说:“你这个老货,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行礼吗?还不快扶着我走!”
她声音不大,可这话都落在了公府女眷的耳里,一时众人神色各异,老太太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当着各位太太奶奶的面,被二小姐这样呵斥,高嬷嬷的老脸像被扇了一巴掌又红又热,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从姜忆薇踏进荣喜堂起,姜忆安便被气笑了。
此时此刻,她反倒不气了,而是双手抱臂气定神闲地盯着她这蠢货妹妹,看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高嬷嬷定了定神,搀着姜忆薇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二小姐别生气了,你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别失了礼,请过完,老奴带你出去重新梳洗一下。”
姜忆薇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捂着脸一瘸一拐外向外走去,低声斥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不让我先去梳洗,还要逼着我请安,就算是我娘我祖母在这里,也不舍得我这样,你真是越发老糊涂,认不清自己是谁了!”
她这些话众人没有听清,只看到她连招呼都没打,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崔氏撇了撇嘴,扭头看着姜忆安,皮笑肉不笑地道:“没想到侄媳的妹子和侄媳一样的脾性,风风火火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与众不同,让人大开眼界。”
一旁的贺嘉云眼含轻蔑地看着姜忆薇离去的背影,听见四婶这句奚落的话,捂嘴噗嗤笑出了声。
姜忆安暗暗深吸口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事发突然,她没想到继母会让高嬷嬷把姜忆薇送到国公府来,更没料到她这蠢货妹妹的愚蠢任性比她想象得还严重!
其他的以后可以再说,此时姜忆薇在这里出了丑,她还得想法子给她这个蠢货打个圆场。
她沉默几息,眉头挑了挑,对崔氏笑道:“四婶说笑了,我这妹妹与我可不一样,刚进了荣禧堂,便跪下来朝老太太和各位婶子们行了个踏踏实实的大礼,这礼还不够吗?”
话音落下,秦氏先忍不住笑了,对崔氏道:“姑娘家第一回 来咱们家,进来瞧见我们这些陌生的脸孔,一时紧张摔着了,弟妹就莫要说笑了。”
崔氏被这话噎住,嘴角一撇,脸色沉了沉。
姜忆安走到老太太跟前,道:“我妹妹她脸皮薄,今天丢了人,怕老太太和婶子们笑话,只怕是躲到屋里哭去了,等今天忙完赏花宴的事,我再让她来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你妹妹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再回去。你去看看她吧,想是磕破了皮,让大夫来瞧一瞧。”
老太太说的是客气话,姜忆安便也客气地谢过。
这边谢氏又安排了些事,辰时刚过,便有人来通传,说是瑞王府来人了,谢氏便带着弟媳们出去相迎。
此番到国公府来赴宴,瑞王妃没有亲自前来,而是儿媳陈氏代她前来,瑞王妃膝下一子一女,长子是王府世子,这儿媳陈氏便是世子妃娘娘。
这次赏花宴,虽不是王妃亲至,世子妃娘娘能大驾光临,也算是极为重视国公府的邀请了。
崔氏悄悄地跟谢氏说:“三婶,王府还是看重你的面子,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来都不来的。”
谢氏笑了笑没说什么,到了府门处,世子妃陈氏已下了马车在静静等候。
谢氏带着妯娌上前行礼,陈氏忙上前扶住了她,笑道:“婶婶莫要见外,这样行礼,我担当不起的。”
若论国公府这边的亲戚辈分,当年国公府已逝的大小姐与瑞王妃乃是妯娌,谢氏要比她高一个辈分,因此该叫一声婶婶。
谢氏便也没再执意行礼,牵了她的手笑着迎她去花厅喝茶。
陈氏却不在花厅坐下,而是道:“若非母亲身体不好,定然是要亲自来的,今儿打发我来了,特意告诉我先去拜见老太太,向她老人家请安。”
一行人便又簇拥着她去了老太太的荣禧堂。
没多久,平南侯府周夫人带着儿子夏鸿宝前来赴宴。
紧接着秦秉正亲自送其祖母秦老太太来了国公府。
之后陆续又有徐将军府的徐夫人带着儿子与儿媳来到,另有忠勤伯府的李老太太带着儿媳黄氏以及孙子孙女也来了。
到了日上三竿时分,收了请帖的各家府邸都来全了,两座五间屋子大小的花厅里都坐满了,一间坐着各府女眷,另一间则是年轻的世家郎君。
女眷这边,众人推让了一番后,因老太太是主,坐在上首,客人则按尊卑辈分依次坐了。
世子妃陈氏最为尊贵,坐在老太太右边,其次是平南侯府周夫人,谢氏与她相邻坐下,忠勤伯府李老太太因与老太太是亲表姊妹,年纪又相仿,便挨着老太太左边坐了说话,秦老太太则又坐在李老太太之下,将军府的徐夫人与崔氏的坐席挨着,柳姨娘则又坐在徐夫人之旁,其余的年轻太太、奶奶、小姐们也都陆续落了座。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柳姨娘看了一眼世子妃陈氏,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清清嗓子轻笑道:“老太太,太太小姐们都到齐了,怎么还没见晋远媳妇来,该不会是她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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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姜忆安(磨刀霍霍):极品们要一个一个发难了,看我挨个收拾!

一语落下,世子妃陈氏纳罕地看了过来,道:“这位是......”
方才落座时,谢氏向她介绍过国公府的各房太太,陌生的面孔太多,她一时记不清了,因此,看到这位身着红色衣裙的妇人,竟不知她是哪房的太太。
谢氏皱眉扯了扯唇角,还没说什么,崔氏急忙站了起来,笑看了眼柳姨娘,对陈氏道:“世子妃,她是大哥屋里的人,最是个细心的,瞧我坐这儿半天了,都没发现晋平媳妇没来,还是她眼尖发现了。”
这番话,没有点破柳姨娘妾室的身份,却又把她夸了一顿,谢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柳姨娘也满意地看了崔氏一眼,唇边露出笑意。
国公府世子爷除了正妻江氏,还有一房宠妾柳氏的事,陈氏也略有耳闻。
听到崔氏这样说,她便也没再追问,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得体地朝柳姨娘点了点头。
倒是下首几位夫人暗暗打量了柳姨娘几眼,又看了看世子妃陈氏的神色,各自翻着白眼,窃窃私语了几句。
方才柳姨娘提到大侄媳妇还没来,谢氏环顾一周,果然不见姜忆安的身影,便打发个小丫头去静思院传话,道:“告诉大少奶奶,别耽误时间,即刻过来。”
与此同时,静思院的跨院中,姜忆薇手里捏着铜镜,哭哭啼啼坐在屋里,冲姜忆安嚷道:“我不改!爹娘还有祖母都说我这个样子好看,你凭什么让我素面朝天!”
姜忆安拧眉盯着她满脑袋明晃晃的珠钗步摇,冷笑道:“你来是为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姜忆薇哭声一噎,瞪眼看着她,叉腰站了起来,道:“对,我就是知道国公府的赏花宴会有家世好的年轻郎君才来的,那又怎么样?你是长姐,也答应了爹娘要给我寻一门好亲事,为什么不让我打扮?”
姜忆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她一遍,冷声道:“你不请自来,已经让人看轻了,现在又打扮成这么个艳丽的样子,是不是想在赏花宴上抢了别人的风头?”
姜忆薇心虚地转了转眼珠,立刻又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道:“我哪里是要抢别人的风头,我生得好看,不用抢,郎君们也都会注意到我。”
姜忆安冷冷一笑站起来,抬手按住她的肩膀,手腕稍一使力,便将她按坐在了椅子上。
“今儿事多,我没时间管你,别给我惹事!先好好在院里呆着,把头上的钗环拆了,换几样素净首饰,脸也洗干净了,等那边宴席完毕,我带你出去转转,与那些太太小姐们打个招呼。”
她这般骄纵愚蠢,她这个当长姐的,愿意为她做到这一步已算是仁至义尽,要是她再不知好歹,她立时把她送出国公府!
姜忆薇扭了扭身子,却发现长姐力大无比,只是轻轻松松按住了她的肩膀,她却连动弹一下也不能!
她不由恼羞成怒,连声嚷嚷道:“我想怎样就怎样,凭什么要听你的!你这样对我,我回去定然告诉爹娘和祖母,你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高嬷嬷一直在旁边守着,一颗老心紧张地砰砰直跳,既担心二小姐那张不会说话的嘴惹恼了大小姐,又担心大小姐会不顾及姐妹情分,一气之下对二小姐动粗。
“你不想听当然可以,现在回去就是了!”姜忆安瞥她一眼,冷声告诫,“我马上打发人备车,把你送回家去!”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高嬷嬷惴惴不安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忽然有点后悔。
早知二小姐会这样,无论太太怎么说,她都不该把她带到国公府来的!
“二小姐,你就听大小姐一回吧,大小姐也是为了你好,打扮艳丽显得轻浮,打扮得清清静静多招人喜欢,大小姐带你与太太们打个招呼留下好印象,以后说不定就有好亲事了。”她急忙劝道。
姜忆薇把镜子往地上一摔,扭头啐了她一声,“呸,嬷嬷你和她是一伙的,别再跟我说话!”
高嬷嬷脸色青红交错,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紧了嘴,讪讪笑了笑。
姜忆薇任性不听劝,姜忆安此时懒得再理会她。
时辰不早,参宴的人都该来了,她便亲手锁了跨院的院门,往花厅走去。
刚走了不远,便迎面撞见了要去静思院传话的小丫鬟。
小丫鬟朝她行了一礼,笑着催促道:“大少奶奶,三太太让你去花厅,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呢!”
姜忆安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虽是国公府嫡长孙媳,可长房势微,众人连婆母都不放在眼里,她也只是空有嫡长孙媳的身份罢了,怎会特意等她一个人?
她想了想,温和笑问:“是三婶发现我没来,让你催我来的,还是别人发现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一五一十道:“是柳姨娘提到大少奶奶没来,三太太这才打发我来的。”
果不其然,姜忆安心中冷笑,神情却依旧轻松如常。
一路上,又问了小丫鬟参宴的都有哪些夫人小姐,谁坐在首位,谁坐在三太太旁边,小丫鬟也不认得那么多太太小姐的,有答上来的,也有没答上来的,不过问了她这些话后,姜忆安已对宴席上几位身份尊贵的太太有所了解。
走进花厅,姜忆安还没开口,便听到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说:“这是大房大少奶奶吗?”
她微微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上首坐着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妇人,头戴金钗,身着淡紫色长褙,姿容秀美,端庄华贵,正微笑看着她。
她很快想到了瑞王府的世子妃,这位年纪、身份都对得上,确定无疑便是她了。
只是她与这位世子妃娘娘素未谋面,没想到对方待她的态度倒还算是十分亲和。
姜忆安看着她,落落大方露齿一笑,道:“抱歉,有点小事耽误了,让世子妃娘娘久等了。”
陈氏微笑点了点头,温声道:“无妨,快去坐下吧。”
她说着抬了抬手,示意姜忆安入座。
国公府的孙媳辈都坐在席间末尾,二房孙媳温氏旁边空着座位,原是给姜忆安留的。
姜忆安抬眸瞧了一眼,便缓步走了过去。
刚刚打算落座,谁料,席间将军府的徐夫人忽然笑着站了起来。
“慢着,大少奶奶来得最迟,可是让我们好等,光这么一句道歉的话,哪里够诚意?既然是宴席,这桌上有酒,那就该自罚一碗酒才行,大家说是不是?”
话音落下,席间的人都笑了起来,方才略有些严肃沉闷的气氛也一扫而过。
这徐夫人原是个爱说笑的,众人也知她是为了说笑热闹,活跃席间气氛,姜忆安也知晓她的意思,便负手站在原地,微笑着问:“这位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婶婶?”
二房太太秦氏道:“你不认得她吗?她是将军府的徐夫人,原也该叫她一声婶子的,你叫得倒是没错。”
姜忆安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位徐家,不就是当初贺嘉舒退婚的徐家吗?
她的视线在徐氏身旁一扫而过,落在她旁边那位容貌俏丽的年轻妇人身上,暗自点了点头——这位应该就是贺嘉舒退婚之后,徐二公子迎娶的妻子。
这些过往之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转瞬之间,姜忆安便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向徐夫人,依然面带微笑:“婶婶既然这样说,我就自罚一杯吧。”
桌案上有小巧的瓷白酒盅,大约一口的份量,姜忆安拣了一个斟了酒,双手举起向众人示意,仰首一饮而尽。
看她喝光了酒,徐夫人唇边带笑,眼珠子却骨碌转了几转,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当初她原想给儿子定下三房的贺嘉云,谁料儿子却说喜欢那大房性子内敛腼腆的二姑娘,她心里生气,却也拗不过,只好依他的意思与大房定下了亲事。
可成婚前夕,那大房二姑娘却与徐家提出了退婚,真叫她心里冒火!
今日瞧见这贺嘉舒的大嫂,让她心里的火又蹭蹭蹭冒了出来!
“慢着,大少奶奶用的酒杯也太小了,只喝这样一小盅酒,怎么能显出诚意来?还是换个大的吧!”
她说着,从案上拿了个海碗大的竹杯,让儿媳宋氏倒了满满一大杯酒,直到几乎快要溢出来,方才停住了,吩咐道:“快给大少奶奶送过去吧。”
宋氏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起身越过众人,双手捧着竹杯放到了姜忆安的面前。
隔着几个席位,徐夫人伸长脖子看着姜忆安面前的酒杯,笑着催促道:“快喝下吧,你喝完了,不仅世子妃原谅你,连我们也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席间笑声不断,众人还仍然当她是为了热闹。
欢笑声中,柳姨娘施施然起了身,亲自为席间的太太们斟茶。
走到徐夫人身边,亲手给她添了一盏温茶时,她压低声音道:“夫人说得不错,这酒原是该罚的。你可能还不知,我这儿媳原在乡下杀猪卖肉长大,是晋远的两任未婚妻都没了后,才嫁进来府的。”
徐夫人听了,惊讶看了柳姨娘一眼,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
那昭华郡主可是被贺晋远克死了,那毕竟是世子妃的亲小姑子,就算世子妃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对这大房定然也是有怨恨的。
徐夫人勾了勾唇,看向世子妃陈氏,突然叹道:“人家都说国公府大少爷命硬克妻,先前郡主就......才十六岁的姑娘,我每次想起来,就心疼得了不得!”
听她提到早逝的小姑,陈氏轻叹一声,眉宇间浮现哀色。
几个太太小姐都扭头看向了姜忆安,视线掺着审视与探究,似乎好奇她为什么没被克死。
顶着到她们一道道各怀心思的视线,姜忆安垂眸盯着眼前盛满酒水的竹杯,纤细的手指重重摩挲几下杯沿,没有作声。
席间的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徐夫人突地作势扇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哎呀,都怪我,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赏花,我还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该打该打!”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眼神暗含不悦。
嫡长孙虽有克妻的名声,但徐夫人当着世子妃的面旧事重提,岂不是让国公府难做?
她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道:“徐夫人还没喝酒,倒是先醉了,快坐下吃口茶醒醒神吧。”
谢氏也忙道:“今日的菜,是我们老太太特意吩咐做的,尤其是这道焖羊腿,大家尝尝吧。”
丫鬟们便提筷布菜,席间的太太小姐们吃起了菜,方才那点沉闷的插曲便一闪而过。
菜过三巡,席间气氛又热闹起来,徐夫人暗暗瞥了眼姜忆安,见她面前竹杯里的酒水分毫未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柳姨娘方才说的话,她都记着呢,这大房的嫡长孙媳是个乡下杀猪的,出身这么低,定然是个好拿捏忽悠的,趁这个机会灌她些酒说些撺掇的话,让大房过得鸡犬不宁,也好让她出口心里恶气!
她立刻又让儿媳宋氏再倒一竹杯酒来,亲自端着酒走到姜忆安身旁,低声笑说:“大少奶奶,我来给你敬杯酒,你可一定得喝!大少爷命硬克妻,我瞧着你却没事,你可别觉得婶子说话不中听,婶子也是好心提醒你,这命硬的人,不光婚前克妻,婚后也会克,你要注意着点......”
姜忆安纤细的手指捏紧了杯沿,用力到指节泛白。
徐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姜忆安轻嗤一声霍然起身,清凌凌的眼神盯着她,道:“我不爱饮酒,但既然婶子这么有兴致喝酒,我就给大家耍一耍刀助助兴吧!”
说完,她的视线在桌案上扫过,手腕倏地一挥,便将案上一把切分炙豚的尖细长刀拎在了手里。
徐夫人吃惊地怔在原地。
尖刀在姜忆安掌心中上转了几转,只听划破空气的锐响突然响起,一抹泛着寒意的银光在众人眼前闪过!
铎的一声,尖刀不偏不倚地插/进了旁边的红漆木柱上。
刀刃入木三分,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花厅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那把轻微震动的尖刀上,眼神中俱是震惊。
徐夫人张了张嘴,怔怔看了眼姜忆安,再看一眼那把刺入木柱上的尖刀,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姜忆安冷笑了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道:“我在老家杀猪卖肉,平时无事也会练一练刀法,婶子若是觉得不尽兴,我再比划比划?”
徐夫人头皮一紧,讪讪笑了笑,道:“尽兴了。”
姜忆安斜睨她一眼,低声道:“既然尽兴了,还请婶子管着点自己的嘴,命硬克妻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徐夫人抿了抿嘴没说话,一张脸变得黑如锅底。
注意到徐夫人难堪的脸色,世子妃陈氏沉吟片刻,提醒道:“姜少夫人刀法不错,可若是伤到人就不好了,莫要再耍了。今日宴会,本就是女眷们聚在一起玩闹的,饮酒易醉,把酒撤下,我们喝些果酿就好了。”
谢氏闻言,便让人将酒都撤了下去,徐夫人闭嘴坐会席位上,直到宴席接近尾声,都没再说一句话。
宴席过后,老太太便携了秦老太太与李老太太去荣禧堂说话。
谢氏已在锦翠园的大戏楼备好了戏班,便与想听戏的周夫人、世子妃和其余几位夫人一道去戏楼听戏。
至于剩下的太太小姐们,则在锦翠园里随便逛逛,欣赏园子里的景致。
到了锦翠园,徐夫人便向柳姨娘招了招手,两人坐在钓鱼的亭子里,让丫鬟上了些酒水,边吃边聊。
徐夫人喝了一杯酒,恨恨捏着帕子,道:“姨娘,你那长媳真是可恨,她方才哪是在耍刀,分明是在吓唬我!”
柳姨娘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道:“她一贯如此,强横惯了的,说出去你都不一定敢信,她连世子爷都敢打呢!”
徐夫人惊得哎呦了一声,把酒盏搁下,连声道:“她真这么过分,那岂不是连你这个姨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别府的夫人有对柳姨娘翻过白眼的,想着她不过是个得宠的妾室,与她说话是在自降身份,可徐夫人却不是,因她知道那世子爷根本没把那江夫人放在眼里,心里只喜欢这个妾室,加之与江夫人有了儿女退婚的旧怨,所以与柳姨娘颇有话说。
柳姨娘冷笑着扶了扶鬓边的发钗,压低声音道:“别说是我,府里的各位主子,她都不放在眼里的。”
徐夫人惊叹一回,想了想,暗暗咬紧了牙,又道:“今日这赏花宴,怎么不见二小姐出来?这些日子没见她了,也不知她定亲了没有?”
徐夫人心里这番恨意,柳姨娘十分了然。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拿帕子抿了抿唇角,道:“她即便是想定亲,又能定到什么好人家?她长兄是个命硬克人的,保不准她也如此,再者,她那长姐成婚又和离了,她也未必是个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的。要我来说,当初她与二公子退了婚,是二公子的造化。”
这话让徐夫人大大受用,冷笑道:“阿弥陀佛,要是苍天有眼,一道天雷落下劈死那些没良心的就好了!”
这话骂的是贺嘉舒,柳姨娘微笑不语,徐夫人喝了盏酒,几分醉意上头,想起方才本要让姜忆安丢丑,自己却反被唬了一通,越想心里越气愤,道:“这大房的长子都克死了两任未婚妻,为何这小姜氏嫁进来倒还没事!”
柳姨娘慢悠悠给她倒了盏酒,叹道:“郡主何等尊贵,都没遭住他的克化,可怜王妃娘娘没了掌上明珠,世子妃娘娘没了嫡亲的小姑。”
徐夫人听了心中更恨,压低声音冷笑道:“也就是这世子妃娘娘是个好脾性的,要是我,看见她就膈应得慌,好不好地,找机会打一顿嘴巴子,也算是出口气了!”
柳姨娘抿了口酒,笑道:“太太可别喝醉了,这话可不敢乱说。”
徐夫人摇头啧啧几声,道:“你不敢说,我却敢说,我看江氏的儿女媳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她们几句,也不算冤枉了她们!”
徐夫人的儿媳宋氏凝神听着她说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又听她后面那些醉言醉语越发不成体统,不由暗暗瞪了几眼挑拨拱火的柳姨娘,架着徐氏的胳膊让她起来。
“婆母喝多了,不要再喝了,去旁边醒醒酒吧,一会儿还要与人说话呢!”
徐夫人眯起眼来,一把推开了她的手,道:“你一边儿去,莫要多嘴!那大房的二小姐可是住在兰香院?我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她说说理去!”
说着,也不让人搀扶,自顾自起了身,往兰香院的方向走去。
静思院的跨院中,姜忆薇重重拍了几下院门,掌心都拍红了,那门外的锁头却动也不动一下,更别提有人来给她开门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钗环,咬牙狠狠踢了几脚门板,“姜忆安,你等着,回去我定然向爹娘和祖母告状!”
听到她的踹门声,高嬷嬷眉头紧皱成一团,却也只是坐在屋里听着,没有说话。
不是她不想帮二小姐,实在是这次大小姐说得对,她觉得,二小姐应该听大小姐的才是!
过了一会儿,院里没了踹门声,却出现一些窸窣响动,高嬷嬷隔着窗子探头往外一看,不禁唬了一跳。
姜忆薇叉腰站在院内,让冬花搬来墙角一架梯子,指挥她靠着墙壁放稳当了,踩着梯子便爬了上去。
等高嬷嬷急匆匆从屋里出来,她已爬上了墙头,双手撑在墙沿上,一双眼睛来回打量着墙外的甬道,似在寻找跳下去的地方。
高嬷嬷急道:“二小姐,可使不得啊,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摔坏了怎么办!”
姜忆薇却根本不理会她,而是向下指了指,对冬花道:“你也上来!”
冬花爬了上去,按照她的指挥,先从墙头跳到了外面,然后站在墙边上,让她踩着肩头跳下。
安全落到地面上,姜忆薇没搭理高嬷嬷在院子里的大呼小叫,而是掏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又扶正了头上的钗环,便高高兴兴带着冬花往外走去。
见到一个路过的丫鬟,她便停下来问道:“今日来参宴的郎君们在哪里?”
她虽是个陌生面孔,但今日国公府赴宴的太太小姐多,是以丫鬟们以为她也是来赴宴的,便指了指远处演武场的方向,道:“少爷与郎君们都在演武场玩呢,小姐过去看看吧。”
姜忆薇迫不及待地到了演武场。
那演武场里打马球的年轻郎君个个年轻俊朗,英姿勃发,姜忆薇看到时,眼神立刻亮了起来。
她走上场边的二层看台,随便找了个穿着淡紫色襦裙的姑娘挨着坐下,问道:“你知道哪位是刑部的秦大人吗?”
姑娘不认识她,还以为她是国公府的小姐,闻言摇了摇头,道:“秦大人不在这里。”
姜忆薇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的在意那秦大人在不在这里,毕竟这场上的年轻男子已让她眼花缭乱。
她笑着扶了扶头上的发钗,觉得头上发钗虽多,却还是少了一枝桃花,衬不出她十分的美貌来。
不过,转眸看到其中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她眼神又是一亮,指着他问道:“那人是谁?”
姑娘道:“那位是平南侯府的夏世子,马球打得最好。”
姜忆薇点了点头,随即瞪大双眼,视线紧紧随着夏鸿宝骑马的飒爽英姿移动。
坐在看台正中的贺嘉云,看到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夏世子,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不是大房大嫂的妹子吗?”她低声开口,问身边的丫鬟翡翠。
翡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无比笃定地点了点头,虽说她只在荣喜堂里见了这位姜二姑娘一面,但对她满脑袋闪闪发光的钗环印象深刻。
“小姐看得没错,就是大少奶奶的妹妹。”
贺嘉云看她直勾勾盯着夏世子,不由冷笑一声,“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什么来探望老太太,还不是为了今日的赏花宴!”
翡翠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看到姜忆薇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裙,脖颈和胸前的一片肌肤都露了出来,脸上也浓妆艳抹的,便悄声骂道:“生了一双骚眼睛,打扮得跟勾栏里的似的,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真是不知羞耻!”
更过分得是,这姜二姑娘虽说生得不如那大少奶奶好,却已算是貌美了,倒衬得自己小姐容貌平平无奇了!
打完马球,场上的郎君下马去了旁边的花阁休息,看台上的姑娘们也都纷纷散去,姜忆薇便带着冬花,到了花阁旁的亭子里坐着。
她摸了摸头上的发钗,将自己贴身带着的香囊拿了出来,对冬花道:“你去把香囊丢在夏公子要走的路边,小心点,别让其他人捡走了。”
冬花接过香囊,踌躇了一番,道:“小姐,这样不太好吧?听说那是公府三房的姑娘相看的对象,小姐这样,算不算与三房姑娘抢人?”
姜忆薇满不在乎地道:“我抢了又怎么了?她要有本事,就别让我抢走!”
冬花嘴唇嗫嚅了几下,忍不住道:“大小姐是那三房姑娘的大嫂,小姐这样,不是让大小姐难堪吗?不如等赏花宴散了以后,再找机会与那夏家郎君相见吧,也不差这几日。”
姜忆薇双眼一瞪,骂道:“你是姜忆安的丫鬟还是我的丫鬟?你处处为她着想,我要你有什么用?”
冬花便低头不敢作声了。
姜忆薇哼道:“我管她姜忆安会怎么样呢,反正我想见夏郎君,现在就要见到。你赶紧去把香囊丢过去,别耽误了。”
冬花想了一想,道:“小姐,要是他捡了,不想见你怎么办?”
姜忆薇自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生得这般貌美,是个男的都会心动,他怎么会不来见她?
“香囊里有我的小像,只要他看到了心动,就一定会见我的。”
冬花踌躇了几下,道:“小姐,要是他不心动呢?”
姜忆薇听了这话有些恼火,狠狠瞪了她一眼,喝道:“你是个木头不成,他不心动就算了!这里郎君多的是,这个不行还可以挑下一个,本小姐这么好看,还能挑不到好的?”
冬花害怕她发起脾气来又打又骂,便急忙去了。
姜忆薇则摸了摸头上的发钗,扭头往不远处的桃林看了眼,决定去摘几朵桃花插在头发上,好让自己更美貌些。
国公府的赏花宴热闹异常,演武场也时而传来打马球的欢呼声,而静思院的外书房中,却十分安静。
贺晋远与秦秉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桌案上放着一张黑檀棋盘,棋盘上却只有星罗棋布的黑子。
秦秉正执黑棋,落下一子后,道:“我这枚棋子,放在天元的位置。”
贺晋远目不能视,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着双方的棋路,他思忖片刻,道:“星位,右下。”
棋局一时难分上下,秦秉正看了一眼对面黑缎覆着双眸的旧时同窗,长眉拧起,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
下棋之余,想起之前请他相助的事,贺晋远道:“秦兄,上次家妹和离的事,多谢你帮忙。”
秦秉正放下茶盏,默了一默,正色道:“为官之责,按律处置,没有帮忙,莫要多想。”
贺晋远淡淡笑了笑,道:“今日来府中赴宴的女眷很多,秦老太太亲自让你送她老人家过来,想必也有希望秦兄早日娶妻的念头,秦兄为何不去外面与人相见,却要与我在这书房中对弈?”
秦秉正淡声道:“祖母是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我现在公务繁忙,只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没什么心思娶妻,娶妻的事,待以后再说吧。”
他这样说,贺晋远也不意外,举起茶盏朝他示意了下,淡淡笑道:“大丈夫该以建功立业为先,喝茶。”
秦秉正沉默喝了口茶,突然道:“你的眼睛可还有治?”
贺晋远默然片刻,指了指自己眼前的黑缎,道:“可能以后永远是这样了。”
沉默一息,他又自嘲笑道:“当初没有听秦兄的劝,以至连累文修,这是我应得的。”
秦秉正默然片刻,沉声劝道:“逝者已逝,你莫要这样想。如今你已娶妻,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也可怡然自乐。”
贺晋远长指悄然捏紧了茶盏,没有作声。
今日的赏花宴,还不知会不会有人为难他的娘子。
他双目失明,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进入朝堂实现心中抱负,更何况,他这样一个克友克妻的命硬之人,与谁关系太过亲近,都只怕会连累对方。
而他的娘子,更不该受他牵累。
从花厅出来,姜忆安便回了静思院,只是打开了跨院的院门,却根本不见了姜忆薇的影子。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高嬷嬷从厢房急急忙忙走了出来,道:“大小姐,二小姐爬墙翻出院子去了!我劝了也没用,快去找找她吧!”
姜忆安似信非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立刻带着香草出了院子。
高嬷嬷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大小姐,二小姐出院子往西边去了!”
她爬上梯子远眺了几眼,因畏惧墙头太高,又抖着老腿爬了下来,虽没去追姜忆薇,却看见了她的去向。
姜忆安脚步微微一顿,看她苦着一张老脸,额头都是豆大的冷汗,便道:“嬷嬷你也受惊了,回去吧,不用跟着了。”
高嬷嬷心头一热,道:“大小姐,都是老奴不好,若非老奴......”
姜忆安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她回去歇着,便带着香草快步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的马球早已散场了,年轻郎君们三三两两坐在水榭旁聊天,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姜忆薇,姜忆安倒先看见了拿着弹弓的贺晋川。
“晋川!”
听到有人唤他,贺晋川扭头看去,待看清是大嫂,便将弹弓往衣襟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道:“大嫂叫我有什么事?”
姜忆安道:“你可看到一个与比我矮小半个头,头上戴了许多钗环,脸上抹了许多脂粉,穿着鹅黄裙子的姑娘?”
贺晋川挠头想了想,抬手往那边一指,道:“我看见她往那边桃树林子里去了。”
姜忆安点了点头,正要往那边走,贺晋川想了想,又道:“大嫂,我刚才还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个小厮也往那边去了。”
姜忆安里莫名涌出不好的预感。
她疾步往树林里走去,贺晋川见状,也小跑着跟了过去。
枝叶繁茂的桃树林里,姜忆薇正在踮起脚来摘一枝晚开的桃花,忽然,有凌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传了过来。
以为是夏世子捡到她的小像来找她了,姜忆薇心里一喜,将手里的桃花别到鬓边,理了理自己的衣裙,笑着转过身去。
不想却没看到那夏世子,却看到那一块半人多高的山石后面露出两截交缠的衣袍来,还隐隐约约响起粗喘声!
姜忆薇拧起眉头,循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蹑手蹑脚往那边走去。
待转到山石背后,看到两个交叠的背影贴在一起,她登时捂住眼睛大叫起来。
“啊,臭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个男人竟然亲嘴......”
在她的惊叫声响起时,山石后的动静便停了下来。
好事被打断,徐二郎君额上青筋暴起,目露凶色,被他搂着的小厮则羞窘地捂住了脸。
姜忆薇隔着指缝看了他们一眼,又嚷了起来,“臭不要脸,你们还不滚,恶心死姑奶奶我了......”
徐二郎君狠狠盯着她,一双眼几乎喷出怒火来。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姜忆薇骂道:“你嘴巴才不干净呢!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嫌丢人,我要出去告诉别人!”
话音未落,徐二郎君恼羞成怒,突然大步上前,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姜忆薇被他捂的呼吸艰难,脸颊憋得发红,嘴里断断续续地道:“放开我......”
徐二郎君狠狠瞪着她,道:“刚才看到的事,你保证不说出去,我就放了你!”
姜忆薇下意识用力去掰他的手,那徐二郎君手上的力道却反加重了几分,直捂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背后一阵飞快的脚步声转瞬即至。
察觉到有人来了,徐二郎君还没反应过来,破风的力道便呼啸而来,姜忆安飞起一脚狠踹在了他的后腰。
徐二郎君痛呼一声,捂着姜忆薇的手一松,整个人往前踉跄几步,双膝一软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看到姜忆安来了,姜忆薇霎时像看到了救星,不由眼眶一热,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嗓音嘶哑地喊:“姐!”
姜忆安皱眉看了她一眼,将她肩头有些凌乱的衣裳理好了,道:“你怎么样?”
姜忆薇眼眶含泪,呜咽着哭了起来。
“我快要吓死了!幸亏你来了,不然只怕我要被那个疯子捂死了!”
看她气息平稳之后并无大碍,衣衫也是完好的,姜忆安放下心来。
她转眸看向狼狈地跪倒在地的男人,冷声道:“你是哪家府上的?为何对我妹妹行凶?”
徐二郎君咬牙扶着自己长相清俊的小厮站起身来,狠狠瞪了姜忆薇一眼,道:“是你妹妹打扰我们在先,我不过是教训她一下而已!”
姜忆薇躲在姜忆安身后,闻言啐了他一口,道:“是你们有伤风化在先,吓到了我,还不许我叫嚷了!”
徐二郎君脸色黑霎时如锅底。
姜忆安闻言却有些愣住。
姜忆薇便小声对她道:“姐,我刚才看到他在与他的小厮亲热!”
姜忆安恍然片刻,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默然深吸口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看向徐二郎君。
“她骂人在先,你动手在后,若非我及时赶到,还不知后果会怎么样,敢问这位郎君,这只是教训吗?”
徐二郎君咬牙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看向姜忆安,拱手道:“抱歉,是我一时冲动,过分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在下向这位受惊的姑娘赔罪。”
姜忆安皱眉看了一眼姜忆薇,征求她的意见。
想到长姐那一脚几乎把人踹了几丈远,姜忆薇看向她的眼神都闪烁着亮光。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道:“姐,算了吧,他也没伤到我,我也不该骂他。”
小厮扶着徐二郎君离去。
贺晋川呆在不远处,看清了徐二郎君的样貌。
待他二人离开了,他便小跑走近了,对姜忆安道:“大嫂,刚才那人就是嘉舒堂姐退婚的徐家二公子。”
姜忆安微微一愣,还没说出话来,忽然,贺嘉舒的丫鬟兰馨匆匆忙忙朝这边跑了过来。
“大少奶奶,”远远看见了姜忆安,她便着急地道,“您快去兰香院看看吧,徐夫人赖在二小姐房里不肯走,还要撕了二小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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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赏花宴-下
兰香院中,徐夫人手里抱着一摞旧书,站在书案后,刺啦撕了几页,咬牙切齿地道:“你今日要不给我们徐家赔礼道歉,看我不把这些破书给你撕完了!”
一案之隔,贺嘉舒咬唇看着她,气得身体微微颤抖。
那旧书是她买来的古书残本,若是撕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兰香院的几个丫鬟站在门槛处,想冲上去抢了古书来,又生怕那徐太太一气之下当真把古书撕成了碎片,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贺嘉舒眼中都是急色,开口说话时,因气愤嗓音都有些发颤。
“徐夫人,退婚的事,我早已与徐二公子说明原因,为何还要给你们赔礼道歉?”
徐夫人打了个酒嗝,醉眼斜睨着她,冷笑道:“你别给我掰扯这些没用的,你提出退婚,影响了我儿子的名声,他本该娶个侯门公府的姑娘,却不得不娶了个出身低的破落户,不怨你怨谁?”
她的儿媳宋氏本想进来劝她别借酒生事,听到这话,酸楚顿时涌上心头,捂着脸低声痛哭起来。
贺嘉舒心疼地看着徐夫人手里已被撕破了封皮的古书,重重深吸一口气,与她商量道:“只要你别撕我的书,你要我怎么赔礼道歉,我赔礼就是。”
徐夫人冷笑了笑,将那古书又狠狠撕了两页,道:“除非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方才能平了我心里这口气!”
有几位在不远处闲话的太太小姐,听说徐夫人喝醉了酒生事,便都前后脚赶到了兰香院。
其中几人听到她这些醉言醉语太不像话,便都劝道:“徐夫人,你先把贺姑娘的书放下,有话好好说。”
“两家缔结姻缘,本该是你情我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了便能退婚,律法都是允许的,你何苦这么想不开记恨呢?”
“是啊,这都退婚这么久了,你儿子都娶妻生子了,各自安好就是了,哪能这样呢?你这些话,让你儿媳妇听见,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过也有两三个夫人冷眼旁观,道:“这事我早有耳闻,姑娘家提出退婚的真是少见,更何况是成婚前夕退的婚,还说什么八字不合,明显是个幌子!”
“是啊,贺二姑娘好端端的非要退婚,也难怪徐夫人心里有气。”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当做儿戏?这事说到底,是贺二姑娘不对在先。”
听见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徐夫人心里的火气更大,将那古书撕了两页狠狠在脚底碾碎了,对贺嘉月道:“你说退婚就退婚,把我们徐家至于何地?刀子不落在你自己身上,你当然是不知道疼的!我也不指望国公府能给我个公道,今天我就自己出了这口气!”
劝说的太太们见她越发动了气,便不敢再劝了,看到徐太太这般醉酒冲动,有个太太便悄悄打发了丫鬟去戏楼那边传话。
眼见那古书撕了小半,贺嘉舒心如刀绞,但徐太太提出的要求,她是决然不能答应的。
她闭了闭眼,清凌凌的眼眸泪光闪烁,雪白的贝齿咬紧嘴唇,唇畔都被咬出了血。
徐太太见她不作声,明显是不想与她磕头的态度,冷冷一笑,狠声道:“你还真以为我想让你磕头?就算你磕了头,我还不想原谅你呢!还是柳姨娘说得对,你大哥克死两任未婚妻,你大嫂只会耍横,你姐嫁人了还要和离,一家子都不是个好的,你就算嫁进我们将军府,也只会带来晦气!”
话刚说完,只听咻得一声,一枚弹珠忽地划破空气飞来,狠狠砸中徐氏的右手手腕!
她吃痛捂住了手腕,五指一松,攥在手里的古书便呼啦掉在了地上。
贺嘉舒惊讶地转过头去。
只见大嫂将手里的弹弓抛回贺晋川的手里,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位围观的太太小姐,一把揪住徐太太的衣襟,推搡着她大步向兰香院外走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围观的太太们都没反应过来,连徐太太都没来记得喊出话来,姜忆安已单手揪着她的衣襟把她推到了院外的水榭旁。
她一只手抓着徐太太的发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按着她的脑袋便往水里压。
“是不是觉得大房没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过来踩一脚?”
她慢条斯理说着话,唇边还带着一点笑,身上却似戾气横生,散发着森冷寒意。
慌忙追出来的太太们都一时吓得怔在原地,连劝的话都不敢说了。
徐太太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觉得肺腑都快要憋炸了,忽地觉得脑袋一松被人拽了起来,便急忙张嘴深吸了两口气。
可刚吸了口气,转眼又被用力按进了水中。
“婶子不是喝醉了吗?那做侄女的就不见外了,现在就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如此反复几回,再被提起来时,徐太太两只手撑着岸边的石阶,脸上水如雨下,忙不迭地求饶:“我醒了,醒了,别再把我按水里了!”
姜忆安见她果真清醒了几分,便松了手,甩了甩衣袖沾上的泥水,踩着石阶上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徐太太方才醉了酒,嘴里不干不净说了许多,既然现在清醒了,就赔个罪,要是嘉舒能原谅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话音落下,柳姨娘扶着玉钗的手匆匆赶了过来。
她拨开岸上几位围观的太太,看到徐太太湿淋淋呆愣愣坐在石阶上,一张脸吓得煞白如雪,像是还没缓过神来,顿时唬了一跳。
她冷眸看了眼姜忆安,呵斥道:“放肆,你怎么这样对待徐太太,真是太过分了!”
今日赏花宴,大房的事都由她出面,因此出了这件事,她便也以大房话事人的态度,正经管了起来。
她抬手指着姜忆安,瞪圆眼睛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徐太太拉起来,给她赔礼道歉!”
姜忆安漫不经心地斜睨她一眼,弯唇冷冷一笑,转眸缓缓扫过岸上几位太太的脸,道:“刚才徐太太说,那些奚落大房的话,都是柳姨娘给她说的,诸位听见了吧?”
几个太太面面相觑几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没错,她们听得真真切切,徐太太醉了酒,酒后吐真言,说是柳姨娘说的,不会有假。
柳姨娘神色微微一变,脸上显出几分惊慌来,道:“我说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别胡乱冤枉人!”
姜忆安缓缓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雪白纤细的手腕,五指用力握了握,舒展了下筋骨,突然大步朝柳姨娘走了过去。
柳姨娘眉心一跳,下意识朝后躲了几步。
然而下一刻,啪的一声重重响起,一个清脆的耳光猛地甩在了柳姨娘的脸上。
这一掌力度之大,柳姨娘身子趔趄了几下方才站稳了,同时惊呼一声捂住了脸。
她不可思议地捂着登时紫涨的右脸,咬牙切齿地道:“小姜氏,你竟敢打我!”
姜忆安随意甩了甩手腕,冷嗤一声看着她道:“姨娘意外吗?挑唆生事,就该挨打,这次有外人在,我给你留了几分面子,再有一次,我就不留情面了!”
柳姨娘又惊又恼,捂脸瞪着她,对吓愣在那里的玉钗道:“还愣着做什么?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还不去还手!”
玉钗用力咽了口唾沫,道:“姨娘,我......”
不是她想去还手,是她实在不敢,大少奶奶那么厉害,她只怕还没近身就被踹飞了!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柳姨娘往那边看去,见贺世子提着袍摆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霎时如看到救星一般,一边捂脸嚎啕大哭着,一边跑着撞到他的怀里,道:“世子爷,我被老大家的打了,你要给我做主啊!”
贺世子低头看了看她的脸,只见那白皙的脸颊上,红紫交错的一片,还有五个鲜红的指印,登时气得脸色铁青,把她往身后一护,咬牙道:“反了天了,今天我不教训她,她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当家做主!”
围观的太太们看到贺世子阴沉着一张脸,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来,凶神恶煞地朝着姜忆安走去,都慌了起来。
这要是动起棍棒来,可要闹出人命了!
有人劝道:“世子爷,有话好好说,别动棍棒啊!”
还有人看到那姜忆安双手抱臂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便急忙去拉她,“大少奶奶,我们先拦着点世子爷,你快走啊!”
姜忆安微笑着看了看劝她的太太们,道:“各位婶子们,多谢,你们离远点,别伤到了。还请待会儿帮我做个见证,是公爹先动的手。”
话音落下,贺世子挥舞着棍子便敲了过来。
只是棍子还没落下,那一端已被姜忆安眼疾手快握在了手里。
她手腕稍一使力,那碗口粗的棍子便从贺世子手中到了她手中。
紧接着众人只觉那棍棒在眼前挥舞几下,便朝贺世子的肩背落了下去。
这挥舞棍棒的力道,姜忆安不过使用了一成而已,敲了几下便收了手,以免把公爹打个半死。
贺世子早已缩着肩膀跌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太太小姐们被这一幕镇住,半晌没有人说出话来,就连半醉半醒的徐夫人也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惟恐再被波及。
当着众人的面被儿媳这样教训,贺世子的脸都快丢尽了,他胸膛急促地起伏几息,强撑着喝道:“我国公府容不下你这等目无长辈的泼妇,我今天势必要清理门户,以正家风!”
“贺知砚,你住手!”
他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江夫人的声音。
转眼间,贺嘉月搀扶着她飞快走了过来,人群自动为她们母女让出一条路。
走到近前,江夫人也不让女儿扶着了,她看了看姜忆安,见儿媳幸好还没受伤,不由鼻子一酸,将她拉到身边来,上下仔细打量她几眼,心疼地道:“媳妇,你受苦了!”
姜忆安微笑着眨了眨眼睛,还没说话,贺世子已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破口骂道:“江氏,你是瞎了不成?徐氏让她打了,柳氏也让她打了,连我也让她打了,她哪里受了半点苦!”
江夫人来得匆忙,路上只听丫鬟说到儿媳和人打了起来,其中原因还没搞清楚,但不管清不清楚,都不可能是儿媳的错!
“你才瞎了眼!媳妇才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们都挨了打,那是活该!”
贺世子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原地转了几圈,没寻到打人的趁手工具,便索性扬起手来,要去打江夫人。
江夫人怎能容他动自己一个手指头?
她养了两日病,精神都好了许多,手脚都比平时有力气了些,贺世子怒气冲冲扬着巴掌走过来,她便看准了他的鼻梁,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过去。
贺世子霎时捂住鼻子蹲在了地上!
鼻子热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摊开手心一看,只见鲜红的血迹赫然在目,他的鼻子竟被江氏撞破了!
贺世子被手上的血吓软了腿脚,站了几下都没站起来,便索性颤抖着腿坐在了地上,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江氏,你这个凶悍的泼妇,如今连我也敢打了!你等着,我非得休了你不可!”
若是以前,听到他这句话,江夫人定然吓得双眼含泪,可此时,她只是冷笑看了他几眼,将袖子挽起来,双手握拳便朝他身上胡乱锤去!
“要不是你让柳氏出面会客,今天怎么会闹出这么多事来!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糊涂东西,这些年我受够你了,我今儿不打你一顿,我就不姓江!”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贺世子身上,他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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