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当年中状元后的琼林宴,陆挚还没参加过这般大的宫宴,提前问过段砚。
段砚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脸色,说:“一定在家多吃点,临了不要喝水。”
云芹和陆挚听劝,在出发前,吃了香菇肉酱茄子、酥炸果、芝麻油拌面垫肚子。
垫得有点多了,云芹还有点后悔,只怕到了宴上真没食欲尝东西。
很快,她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和陆挚整装待发,坐上马车,前往皇宫,才未时三刻。
宫外挤挤攘攘,官阶低的臣子自觉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大家全挤在后面,但那些丞相、尚书大人,又来得晚。
这下倒好,就算他们早到,也不能这时候进宫。
拖了好一会儿,大人们姗姗来迟,禁军却是一视同仁,所有人身上带的东西,都得仔细搜罗。
这也是霍征不讨喜的缘故。
总而言之,等众臣子家眷,终于过了那道宫门,竟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前朝、后宫各有宴会,云芹和陆挚告别,去往吉宁宫。
当今皇后早逝,只留下长公主,后来皇帝再没有立后,如今是淑妃执掌六宫。
命妇先拜,拜完才轮到云芹这些臣妇。
云芹随几个娘子一道等着,发现宝珍坐在淑妃身边。
今日祖父大寿,她盛装华服加身,大红的宫装,将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勾勒出一种无上端庄威严。
云芹方要挪开视线,宝珍的目光,也过来了。
一对视,云芹无辜地眨眼。
宝珍原先冷肃的面上,裂了一条缝,嘴角都要往上勾起来。
她暗道不好,掐着手心,好险死死忍着,云芹知道她好面子,没故意逗她。
终于挨过朝拜,宫女领着云芹与几位娘子,到了远处落座。
众人一坐下,有娘子小声抱怨:“站半日了,脚好疼。”
旁人提醒:“嘘!”
那娘子想到这是宫里,连忙闭了嘴,脸色发白。
好在方才没有宫人在,这话不会被学去,否则那娘子家就遭难了。
云芹想,说话要谨慎。
第一回 进宫,她没有到处张望,眼角余光里只记得金碧辉煌,格外恢弘大气,不愧为大内皇宫。
此刻她看着眼前紫檀桌案,大概十几寸,十分精美。
开始期待吃什么了。
接近酉时,天上千灯齐发,教坊司新排了一支华美的舞蹈,乐声清越。
宫女端着托盘一一进来,菜色丰富:一碟鹅油卷,一碟四喜丸子,一盅奶酥……共有七道菜,模样十分精美。
但云芹发现,这些菜已经“死”了。
果然吃到嘴里,她理解段砚了,它们估计是宫里凌晨左右就做好的。
而且,御膳房似乎知道大家会垫肚子的不成文规矩,是如何好看如何做,至于味道,说是辜负味蕾也不为过。
云芹缓缓放下鹅油卷。
唯有个问题,她答应小甘蔗带点宫宴吃的回家。
她目光一道道逡巡着菜色,一边想,带哪个小甘蔗不觉得她在骗她。
忽的,众人正襟危坐,云芹抬眼,宝珍身后跟着一行宫女,她端着模样,朝自己走来。
云芹弯起眉眼。
有宝珍授意,她起身离宴,两人走到殿外,宝珍笑骂:“你差点害我刚刚笑出来!”
云芹替她庆幸:“还好没笑。”
宝珍笑够了,靠在栏杆上,轻拍栏杆,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云芹摇摇头,说:“怪不好吃的。”
宝珍:“这有什么难的。”
她随手招来个宫女,吩咐说:“去御膳房叫他们现做点好吃的,别拿那些隔了几个时辰的糊弄我。”
云芹:“等等。”
她说了小甘蔗的需求,怕宝珍给太多,只点了两样软糯可口的点心。
宝珍:“既然是要带回家的,那等临了再做,免得凉了。”
云芹:“正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征带着几个禁军走来,他冷着脸,道:“殿下请回,此地不能久待。”
宝珍忍着没对他翻白眼,和云芹一道走回殿内。
她暗自嘀咕:“这人好似不会老,我小时候看他,他就长这样。”
云芹想,可能是他脸上瘢痕太占地方,叫人察觉不到他其余五官。
实则霍征已四十多岁,是大他们一辈的。
宝珍压着声,继续说:“我小时候有一回夜宿宫里,叫一阵声音吵醒。”
“起来后,发现他用刀背砍柱子,那形容好似全天下都欠他的,生生吓得我做了一夜噩梦。”
这也是宝珍不喜他的开端。
己巳案已落幕,云芹也小声告诉宝珍,霍征帮了她和汪净荷的事。
宝珍一愣:“这人可能也有可取之处吧。”
她爱憎分明,却也极容易爱屋及乌。
云芹这一说,她对霍征就没那般仇视了。
云芹回想起他抄家的劲头,简直是黑旋风,也道:“不过,可怖也是真的。”
宝珍又改口:“就是!”
另一边,陆挚与群臣应酬过,也发现宴上的东西远远不如廊餐,极其难吃。
难吃到他觉得云芹虽然不挑嘴,也吃不下去。
还好有听段砚的,吃东西垫了肚子。
可再算算时辰,等万寿宴结束,云芹估计早饿了。
再说,小甘蔗也等着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挚摸摸自己的香囊,里面只有十文钱。
他面不红,心不跳,去找段砚借钱。
段砚妻子不久前生了个儿子,在家坐月子呢,就他一人来万寿节。
听说陆挚要借钱,他搜罗全身,抠出二两银子:“多的我也没有了。”
陆挚:“足够了,多谢,等下个月发俸禄,我还你。”
在段家,每人每个月都有月例,成年男子是一个月五两,再加上段砚当官一个月俸禄八两多,合起来十几两很不够用。
要不是他母亲、祖母时不时贴补他,他也拿不出二两。
他刚想说自己穷,突然想到陆挚一个月五两,更穷。
不过,若拿陆挚现在和以前比,可谓由俭入奢。
只是不管如何,都不够。
二人心内都道:真穷啊。
想起一事,陆挚问:“清月是不是去你家了?”
段砚:“嗯,前阵子来的,我见过他,着实是不错的苗子。”
既如此,这对骆清月也是一种造化,陆挚放心了。
戌时,宫宴散了。
陆挚要和同僚打招呼,拖延了点时间,等他挤过人群,小跑到马车那里,云芹已经披着披风,靠着马车等着。
暮色里,清辉淡淡洒在她侧脸上,分明是清冷颜色,却叫人心热。
陆挚松快一笑,说:“阿芹。”
云芹起身,也笑。
陆挚说:“饿了吧?宴上东西不好吃,也不好带给阿蔗,去买点吃的?”
云芹提起一只精致的小木盒,说:“宝珍叫膳房重做了,我吃了点,很好吃。”
陆挚:“……那真是多亏你的郡主。”
云芹又说:“但我确实饿了,我想吃饼汤。”
陆挚喜上俊眉,说:“好。”
他们不是去酒楼吃的,而是去繁华的街坊,找了一家人最多的饼汤档子。
一人点了一份,陆挚还给云芹那份添了牛肉。
天时渐冷,热乎乎的水引饼吸溜到嘴里,别提有多舒服。
果然吃完,两人都有些薄汗。
小甘蔗和卫徽玩了一下午,追追打打的,又舍不得午睡,以至于天渐渐黑了,她的眼皮也渐渐重了。
卫徽记着母亲嘱咐,盯着小甘蔗,说:“不能睡了。”
小孩要是这时候睡,到亥时就醒了,接下来能折腾一晚上,很是无益。
小甘蔗揉眼睛,把脸埋进沈奶妈怀里。
沈奶妈笑道:“乖乖,等老爷娘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哩,你睡了就吃不到了。”
小甘蔗:“对,我要吃。”
她又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
屋外,李佩姑提着一篮子吃的过来,对沈奶妈说:“厨房好了,你怎么不来吃?”
沈奶妈:“哎呀,腾不出手,谢你送过来。”
李佩姑给沈奶妈摆饭,两个小孩早前在何玉娘那吃过了。
沈奶妈让小甘蔗和卫徽玩,一边吃,一边和李佩姑说:“娘子和老爷真好,能进那宫里瞧瞧。”
李佩姑:“这倒确实是好的,只是也累。我以前……”
她想起冯家小姐和姑爷,赶紧打住,只说:“我以前主顾,每次去宫里,都是饿着肚子回家的。”
沈奶妈:“为啥?”
李佩姑:“说是宴上的东西,狗都不吃,又怕要如厕麻烦,一口水不敢喝。”
沈奶妈:“呀,那厨房可得备上吃的。”
李佩姑笑说:“娘子吩咐了,说是他们饿了自己会弄点吃的,叫我可以省点事。”
沈奶妈欢欢喜喜的,说:“家里可真宽和。”
其实,沈奶妈没去过多少人家,像这种话,反而是李佩姑更有感悟。
她们还吃着,就听卫徽来告状:“小姐去睡了!”
只看小甘蔗趴在床上,抿着嘴巴,上下眼皮黏在一起,已是睡着。
沈奶妈:“哎哟这孩子。”赶紧把她摆正了睡。
卫徽委屈巴巴:“我有叫她别睡的,哼。”
沈奶妈掐儿子手臂:“这是小姐,你不能这样。”
小甘蔗实在太困了。
她起先一直念着好吃的,才忍着不睡,可听了沈奶妈和李佩姑的话,她想,爹爹娘亲别饿肚子。
快回家吧,她现在饱饱的,不要吃的了。
因不想要吃的,她一下子就睡着了。
忽的,睡梦里,她嘴里漾开一股甜糯香味,砸吧一下,咦,不是梦。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
烛火光晕里,云芹和陆挚蹲在她面前,气息轻和,他们把热热的糕饼掰成很小很小一点,塞到她嘴里。
见她睁眼,云芹笑着问:“好吃吗?”
作者有话说:有读者小可爱可能好奇大家年龄,这一章现在是保兴十三年末,云芹24,陆挚27,小甘蔗周岁算是两岁半~其实也三岁了[让我康康]
第94章 半晌好眠。
皇帝寿诞隆重, 年节规模就稍有削减,以防盖过寿诞,即便如此,天街也是灯火灿烂, 胜过迢迢星汉。
等枝头发绿芽, 雪化成水, 江水变暖, 各家也往来也频繁起来。
宝珍辗转其中, 今日一场赏春宴,明日一场马球赛。
今个儿家里又开筵席,宝珍知晓,这是要给自己物色夫婿。
可经过陆仲圭那一遭, 她早已厌烦,自是不快。
婢女说:“王妃特地为郡主办的宴席, 怎么也得露个面。”
宝珍不听,连婢女都没带, 打马出门。
她去了外城,漫无目的地转着,到某处酒楼, 意外发现昌王府的赖矮子,鬼鬼祟祟上楼。
她好笑, 专门等在酒楼外,猜着赖矮子见的是什么人。
不多久,一个彪形大汉戴着笠帽, 他低着头,从酒楼下来。
虽然他做了掩饰,宝珍还是一眼认出他是霍征。
她奇怪, 连马也没骑,便悄悄跟上。
可惜跟了几步,在岔路口不见了人影。
宝珍突的想起之前云芹说过,此人几十年如一日一心向着皇帝,却并非傀儡,也有自己的心思。
她不如回去告知家里。
于是,她的步伐本要朝前迈出去,却又收了回去。
拐角的墙上,霍征用一张小弩对准了她的心脏。
直到她后退。
他冷静下来,收回弩箭。其实这种关节,不该冲动杀人。
算她命大。
却说宝珍取马骑回家,应付一通宴席,去找父母亲说了今日所见。
衡王好笑:“若你伯父得了霍征支持,恐怕早就跳起来了,还这般淡定?”
宝珍:“那可是外城,谁没事往那边跑。”
衡王:“内外城沟通往来很常见。”
当然最后,他还是同女儿保证,会派人留意。
宝珍却也接受了内外城沟通的说法,像云芹,今日就去了外城。
云芹是去接林道雪。
晨间,天青色的边际,江面波光粼粼,迎面的风,有一股水腥味,一道船影,从天际缓缓驶近。
姚益拍着陆挚肩膀:“来了!”
姚家夫妻几年没见,他这么激动,是难免的。
陆挚袖下握着云芹的手,微微紧了紧。
很快,船靠岸,没什么嘈杂声,因为这是姚家雇的船,虽不大不小,足见财力。
林道雪原先就在甲板上,一到地上,双脚还不习惯,便奔着云芹去。
云芹面上绽出明媚笑意。
两人握着双手,说着话,险些忽视旁人。
等陆挚和姚益纷纷咳嗽,她们这才罢手。
林道雪见到丈夫,眼眶微红。
姚益好气又好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
林道雪:“再不见,也差不多了。”
姚益:“……”
她又看陆挚,笑说:“也多谢陆翰林今日一道来了。”
姚益笑着纠正:“如今不是翰林了,是陆郎中。”
今年的会试刚过了没多久,再过一阵,又有新的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天街夸官。
陆挚作为前科状元,前几年考评都得了优,年头升任吏部从五品考功郎中,负责评审每年官员考功考绩,每月俸禄再加三两。
和前几年段砚的路子相差不远,稳中求进。
船上仆役正在搬行李,一个嬷嬷牵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下来。
男孩才睡醒,浓眉大眼皮肤黑,这一点像姚益,脸型随了林道雪,微微圆润。
一看这么多大人,他立刻正色,唤姚益和林道雪“爹娘”。
正是他们的儿子姚端。
姚益摸摸儿子脑袋,又一一介绍云芹陆挚,闲话少叙,一行人也不吃江风了,先回住处去。
这两年,姚益搬到内城北街,去延雅书院与友人沟通往来,都方便。
不多时,段砚和王文青前后来了,陆挚同他们一道去前堂。
云芹和林道雪则到后宅。
仆婢忙碌着收拾东西,房里没处能落脚的,林道雪带着云芹到园中一角亭子。
两人坐下,斟上热茶,心里的喜意还没变淡。
云芹问:“这回住多久?”
林道雪笑说:“有多久就多久了!”
原来,姚家老爷子得知延雅书院的名声,他老从前也教过学生,喜爱这点名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此,叫林道雪能和姚端出门,领略大江南北风情,再不急着回去了。
她又追问云芹:“信里你说等我进京,再给我看的话本,在哪?”
云芹:“在我们马车里,我去拿来。”
林道雪:“诶,让环儿去。”
她点了个细心的丫鬟去拿,不一会儿,丫鬟抱着东西回来。
林道雪一看有好几本,自是一喜,只是翻了翻,却没有最近写的,她问:“最近没写了?”
云芹忍不住笑了,说:“最近是少了。”
这还得说回宝珍。
去年云芹写的话本,都还没卖出去多少,宝珍就打算给她弄雕版印刷。
她虽然经常说自己厉害,但也知道,自己还没到能用印刷的程度,为避免宝珍亏钱,就给按下了。
宝珍这般积极,导致有一阵陆挚回家,都要看看《打醮记》和《打醮后记》原稿在不在。
他认定是云芹写给自己的,不愿给别人看。
这人偏把它们当宝贝。
云芹说:“我攒了一笔钱,不急着继续写,这个月就和陆挚带着阿蔗读书。”
林道雪有些羡慕,这时候的小孩很好玩,可惜她是错过儿子这个阶段。
她算算时间,说:“阿蔗四岁了,你们不请先生?”
云芹说:“是有想过,但这是陆挚老本行,他教阿蔗,更省钱省事。”
林道雪:“确实是。”
云芹毫不避讳说“省钱”,林道雪却有些不好意思说。
请先生要一笔钱暂且不说,这么多年,云芹身边也没添个贴身使唤的丫鬟。
不过仔细一想,她理解的,云芹事事亲为,不习惯使唤丫鬟。
但听姚益说,陆家没个跑腿的小厮,驾车的都是车行雇佣的车把式。
陆挚如今是朝官,陆家的钱去哪了?
云芹低头吃茶,她浓密的乌发发髻里,斜插一支镶白玉金步摇,金珠子相撞,发出轻轻的叮声。
不高调,但显然是真的金子。
林道雪:“……”钱原来在这。
后半段,云芹和林道雪聊起开铺子。
姚家本家远离盛京,在盛京依然攒了两家铺子,以备不时之需。
而林道雪出蜀地前,花了小两年,交代好成都府的家务事,往后那边的铺子,她没有收成,也不用管。
盛京的两家铺子的营收则交给她。
她决心把重心挪到盛京,那就要好好打理它们。
这一块于云芹而言,是全然空白。
林道雪讲,她就认真听着,偶尔点点头,不懂的地方也没有装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