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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枭雌(鸣蒂)

“这世道还能好吗?”
“若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
数月后,就在这燕北幽州城里,崛起了当世第一支女子起义军。
她们的出现,是星火燎原的开始。
此后十余年间,神州大地上接连出现多个女主政权,继燕北之后陆续瓜分了旧朝版图上的领土。
妊婋这天坐在新制坤舆图前,扫了一眼面前的万里河山:
“媎妹们,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且看这天下纷乱,最终归结于谁手。”
阅读指南:
1.本文背景为唐朝之后的架空朝代
2.全员土著,无穿越,无系统,无重生
内容标签:正剧群像
主角视角妊婋(xio)配角下卷开局
一句话简介:改天换地
立意:爱生之极,进而爱群

燕北幽州城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卯时二刻,东西两座城门轰然洞开。
赶车的、卖菜的、送货的,挨挨擦擦排着队,经过一道道查验,从东城门鱼贯而入。
清早外出的车马行人,则走西城门依次离城,这东西二门一进一出,倒是互不搅扰。
日头又升高了些,丝丝缕缕阳光刺破云层,直直射进幽州城,伴随着往来人声,整座城悠悠醒转。
最先热闹起来的是西市。
“油炸糕!大薄脆!黄米窝窝哎!”
“早上摘的大海茄!豆角儿咧!”
“抓一把鲜榛子!大个儿板栗!”
“箍桶修秤,缝笸箩来——”
“斑竹帘儿!编凉席!粘扇儿!”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亦不乏讨价还价的争执,嘈杂的声音随着食摊上的蒸腾香气,从街头飘至街尾。
热闹喧腾的西市街口,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卖浆人,肩头挑的长扁担两边,各挂着一个大木桶。
这卖浆人出西市街往南,拐进旁边的巷子里,继续沿路叫卖。
“甜浆粥!热乎的纯浆子!”
洪亮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着,不时有人拿着盆碗走出来买浆,等卖浆人转过三条巷子,两个浆桶终于见底。
到这时辰天光耀目,蝉噪四起,才算是有了几分夏意。
卖浆人走到百花巷子口,见此地阴凉僻静,遂撂下扁担擦汗,随手摸出身上的钱袋子,数了数早上赚的铜板。
收入每天都差不多,只是今年开春后,米粮日益价高,做浆的本钱跟着涨,可浆卖贵了没人喝,只好是自家少赚些。
西市虽然依旧熙攘,生意却是愈发难做,过去这两桶浆在西市不消一个时辰就能见底,如今从西市出来还剩多半桶,要在几条巷子里再转一个时辰才得卖完。
钱是越挣越少,活是越干越累,卖浆人攥着钱袋子轻轻叹了口气。
正在烦闷间,忽听不远处有一阵笑闹喊叫声,几个破衣烂衫的男小子,拿弹弓追打着两只野猫幼崽儿往这边跑来。
卖浆人本就心头不快,看到这一幕更觉分外可憎,遂把钱袋子一收,叉腰喝骂:“欠骟小屪子,滚回你们槽头里去!再让老娘看见这里胡闹,牛黄狗宝给你们掏出来!”
那几个男孩被她这么高声一喝,都吓住了,抬头见她一脸凶煞,山也似站在那里。
他们都知道这城西卖浆的厉二娘,不是个好惹的,于是很快一哄而散,朝东跑了。
厉二娘看他们跑远,也不理会,见时候不早了,她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准备把浆卖完好收摊回家。
刚走到巷中小岔口,她忽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似是含着笑:“我就爱听你骂人,特别爽利,像是热天里喝冰饮!”
厉二娘循声望去。
窄巷幽深,虫鸣寂寂。
说话那人坐在里巷墙头上,一只脚踩着墙沿,一只脚放下来晃荡,嘴里叼着个甜草根,优哉游哉地在树荫下乘凉,日光透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
那人左颈侧有一条宽而长的刀疤,从耳垂下方斜着延伸到胸前领口,给她此刻悠闲的神态添了一丝狰狞。
领口往下的衣服裤子,都是补丁叠着补丁,但破归破,却并不脏,偶然一阵风来,还带点皂角清香。
幽州城里乞儿不少,但眼前的这一位,厉二娘觉得,跟旁人都不一样。
“咚。”浆桶落地。
厉二娘把扁担搁在桶上,往前又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乞儿:“城东小屪子都敢跑到你的地盘撒泼来了,你也不管管,头发乱成这样,咋的,遭手下妹儿们抛弃了?”
这乞儿一向留着短头发,只是往常厉二娘见她时,从未像今日这般凌乱,满头参差不齐,明显是看不见脑壳,乱剪一通。
“我前两日打发她们出城了,今早自个儿铰的。”乞儿笑嘻嘻地摸了摸脑袋,“乱就乱吧,不长虱子就成。”
“出城?出城做什么?”厉二娘一边问一边掀开浆桶,甜浆粥卖完了,纯浆子还剩一舀。
索性不卖了,她拿瓢盛出来,从桶边挂着的架上取过两只干净陶碗,把浆子均匀倒在碗里,伸手递了一碗给乞儿。
厉二娘是两年前结识这乞儿的,知道她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已是个老江湖,城里城外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全知道。
厉二娘也曾托她打听过不少事,一来二去便熟了,每每碰到时,若有浆没卖完,常与她分一瓢共饮闲谈。
乞儿将嘴里的甜草根吐掉,轻巧地从墙头跳下来,接过厉二娘递来的浆,道声“谢了”,接着一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擦擦嘴笑道:“幽州城,我不呆了,叫她们先走,我好善后。”
厉二娘有些意外,端到嘴边的浆碗没及喝又拿了下来,“这两年外面到处都乱,你才在城里安稳下来,做什么要走?”
说话间,一道细长光线从树梢上探过来,落在乞儿颈侧的刀疤上,深红色的纹路十分有节奏地随着她的呼吸跳动。
厉二娘其实不清楚乞儿是哪一年来到幽州城的,只知道原先这乞儿是跟着城东丐帮混的,两年前她带一众小妹儿从丐帮出走,据说为此发生了一场不小的混战,这个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乞儿后来脱离城东丐帮,来到城西另起灶炉,这两年带着妹儿们专替人私下里买卖消息送东西跑腿,混得风生水起。
而原来城东那伙人,去年又发生内斗,因在乱中误打死一位京官的族男,惊动了官府,一众首脑俱被处斩,参与者全部流放,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丐帮成员,也都被打了一顿板子逐出幽州城。
自此后,幽州城里还能称得上丐帮的,就是乞儿和她带的那些妹儿,她们一向多在城西活动,其余地方只剩了些不成气候的小叫花子。
其实厉二娘心中隐约感觉,城东丐帮出事,恐怕跟这乞儿脱不了干系,但官府早已宣布结案,乞儿也从不提这些事,她不好追问,只是心中存下个疑影。
厉二娘飞快回思乞儿这两年在城西的行事做派,想她确实消息灵通,如今忽然说要走,必然有个缘故。
果然乞儿看了看巷子两侧,低声说:“府衙消息,营州失守,平州被围,幽州城眼看大难临头,你若信我,趁早也出去躲躲,这话换了旁人我是不说的。”
厉二娘眉头一拧,这几年到处都不太平,先是南方多地起了叛乱,朝廷刚剿灭两拨人马,尚未喘息,又逢北境连年雪灾,每到开春时总有北狄人越过边境大肆劫掠,东北的营州和平州都遭过劫,前阵子还有不少民众往南逃来临近的幽州,如今看来,幽州这是要步东北二州的后尘了。
见厉二娘沉思不语,乞儿自顾自说道:“这些年朝廷为平乱,苛捐杂税不绝,又屡屡强制抽丁,叛乱却是按下葫芦又起瓢,这样下去,把没造反的地方也逼得快要造反了。
“人人都道艰难,老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活,当官掌权的却视而不见,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兴也吸血,亡也吸血。这世道越平越乱,可知国将不国,这该叫做‘市井当中窥大势,细微之处见兴亡’。”
厉二娘听完这番话,又见她最后那句说得摇头晃脑,不禁“嗤”地一笑:“你个小乞丐头子,大字认不得几个,后头那句又是从哪个说书摊偷听来的?”
乞儿爱听说书,还给她学过几段故事,倒真惟妙惟肖,平常也不时冒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
“这却不是别处听的。”乞儿神色得意,“这是我自家杜撰,听那个定场诗听多了,也能来上两句,赶明儿等我正经拜师认字读几本书,保准比说书的强。”
厉二娘拍起手来:“好,好,竟是我小看了你!”说完想到她刚才说出城的事,又不禁摇了摇头,“你说得虽然在理,只是偌大一座城都要保不住,外面岂不更乱?就这么出去了,没个安稳投奔处,焉知是福是祸?”
厉二娘自打出生就在幽州城,这二十年里出城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自从相依为命的姥姥去世,她独身一人倒无甚挂碍,但要说离开幽州城,心中也不免彷徨起来。
“我们有去处,北边橫风岭有个寨子,我跟那里二当家的有些交情,天下要乱了,哪个城池都未必有寨子安全,来去也灵活。”乞儿说完笑眯眯看向她,“若你没处投奔,何不跟我们一起往寨子里去?”
“在这儿等我呢?”厉二娘反应也快,“你这是要拉我入伙丐帮呢,还是邀请我上山当土匪去?”
“寻个同路人罢了。”乞儿朝旁边两个浆桶努努嘴,“你有一把好力气,何苦自陷于危城。咱们一路,大家都有照应,要是到了那里你不喜欢,再走就是了。”
厉二娘也看向浆桶,她这两个桶每只装满有一百一十斤,她每天挑着这两百来斤在街巷中转悠好几个时辰,就凭自己这一身气力,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她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快则今日关城门前,迟则明日一早。”
厉二娘想了想:“我还有笔账要讨了才能走,今天来不及了,明日一早倒是可以。”
见她话语中似乎还有些犹豫,乞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明早仍是在这里,我等你到卯时二刻,若不见你,我便自家去了。”
二人商议定,乞儿转身一跃,跳上方才坐的矮墙,从那头离开了。
厉二娘等她走后,挑起扁担回到家中,将存放的钱翻出来数了数,又把今日赚的也放进去包好。
收拾完浆桶,打点出随身带的包袱,她坐在炕沿上,在心中对出城的事做了一番计较。
这两年她在城中走动,确实也能瞧出衰败动乱的苗头,这世道光靠卖浆是没有前途了,不如出城看看外面江湖,兴许能有旁的出路。
打定主意后,厉二娘将家中存放的米粮装好,出门换了些干粮,看着时辰将近傍晚,她才又离开家去收帐。
府衙有个买办,时常来她这里订浆,每次一桶,账是按月另结,厉二娘一则是惦记这笔钱,二则也想打听打听营州失守的事。
不料等她来到那买办的宅门外时,这里已围了好些来收账的,原来买办今日一早拖家带口仓皇出城去了,留下话说是回乡下奔丧,一群人正在那里跟看房人寻问买办何时回来。
厉二娘心道不妙,这分明是托词,那买办一向嗅觉极为灵敏,竟一早就跑了,果然要出大事。
思及此处,厉二娘顾不上讨账,回身抬脚就走,原想去寻乞儿,看能不能赶在关城门前离开这里。
谁知当她刚走到主路上,就远远见城门轰隆隆关上了,一线夕阳从城门缝里渐渐暗淡下去。
厉二娘见状只得转回家中,一夜辗转反侧地挨到卯时,天还未亮就背上包袱来到昨日跟乞儿说话的巷子里。
她等了不到一刻钟,听到墙头上传来欣喜的声音:“你果真来了!”接着就见乞儿从上面跳了下来。
二人没多寒暄,眼看快到了开城门的时辰,遂一起往西城门走去。
旭日从她们背后缓缓升起,西城门在朝霞中慢慢打开,二人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距离城门还有十步之遥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她们身边一阵风儿似的飞驰而过。
领头那人手中高举一卷告示,朝守城门的士兵大喊:“府衙急宣!幽州城即刻戒严,无令不得出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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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高烟敛
城门口的侍卫闻言立刻小跑上前,列队拦住了正要出城的车马行人,刚刚开启的城门很快被守城军重新关了起来。
因为关门的速度过快,门槽嵌合的瞬间震起一片尘烟,朝着不知所措的人群扑了过来。
厉二娘抬手挥了两下飘过来的飞尘,跟乞儿一起走进人群中,看那些衙役都到了城门边,几个人一起将府衙告示贴在墙上,领头衙役又向众人宣读了一遍。
告示内容并不长,只说城外近日起了流寇,为避免有贼人混入城中图谋不轨,所以暂时戒严三日,期间一切民生照旧,不可惊慌谣传云云。
这篇告示是以幽州刺史的名义发布的,末尾加盖了刺史官印和州府大印,众人听闻只是戒严三日防贼寇,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先前营州平州遭劫时,幽州也曾戒过严,不过三五日后,那边的贼退去了,这边的日子照样过。
人群纷纷散去,乞儿给厉二娘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城里走去,路上不是说话处,厉二娘也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她。
二人一路默默走到早上碰头的巷子里,确认左近无人,乞儿才开口:“平州估计也失守了,昨儿半夜从东北边来了一只信鹰,直接飞到府衙鹰房,值守的人先去了刺史宅邸报信儿,没过多久其余几个老官儿也跟着爬起来,都往府衙议事到凌晨,看来是一早临时决定的戒严。”
厉二娘没有细思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只是惊问:“北狄人干的?”
乞儿摇头:“北狄人上月过境抢完东西就跑了,占营州围平州的,都是造反军。”
厉二娘垂眼思量片刻,从前她只听人说南方有造反军,却不知燕北也有了,并且已经壮大到了能够夺下两座边城的地步。
若乞儿所言属实,府衙昨夜争论许久才决定戒严,应该是早就知道北边有造反军了,只有幽州民众被死死瞒在鼓里。
“我仍旧要出城去,得稍稍冒点风险,你还愿意同我一路么?”
乞儿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厉二娘抬头看向面前这双亮闪闪的眼睛,乌黑瞳仁中散发出信心满满的光彩,似乎成竹在胸。
这时候若留在城中,以官府一贯欺瞒百姓的做派,怕是要吃大亏,厉二娘握了握拳,问:“你有什么法子出去?”
乞儿往前迈了一步,凑到她耳边低语起来,二人说话间,一阵风来,树影在她们的脚边轻轻摆动着。
朝晖中雾气未散,无数细尘微粒,在里巷的金色光线中,绕着她们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打转。
曦光中的幽州城,石板路上映出士兵正在列队小跑的细碎黑影,清早一向阒寂的府衙里,此刻也多了不少被朝阳拉长的匆忙身影。
在一片杂乱摇晃的光影中,唯有府衙正堂外日晷上的那一道几乎如同静止,晷针的影子此刻落在卯初与卯正中间那条线上。
“卯正吉时到,出发罢。”
话音刚落,三拨人马同一时间开出幽州府衙,骑马的两拨人走东西侧门,一辆厢车带护卫则是走的正门。
几个穿官袍的男人站在府衙大门口,目送那辆厢车远去,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默然转身,往里走去。
昨晚他们连夜议事,过程不算太愉快,甚至可以说有些剑拔弩张,议事争论的点主要在是否要向邻州借兵,以及面对造反军,到底应该主战还是招安。
许多燕北出身的官吏私下里都是招安派,他们不想借兵求援,唯恐激怒造反军,都盼着朝廷能下道招安赦书,给那造反军的首领封个虚爵,届时不费一兵一卒,自家在城外的田产也不会受战乱波及。
朝廷这几年四处平叛,兵疲将寡,军饷粮草又难支撑,南方府兵今年已吃了两场败仗,若燕北再败给造反军,恐怕朝局愈发动荡。
有建议招安的,自然也有主战的,像幽州刺史这样京中派来地方督管的长官,是绝不肯招安反贼的,嘴上也是顾虑朝廷脸面,实际上还有他自家的名利仕途。
因大小官意见不合,当中又参杂许多私心算计,夜间议事几度僵持,直到天亮时分,才勉强议定——先在城中戒严,随后派两支骑兵往临近的妫州和涿州借兵护城,另外再由长史亲自坐车前往燕北道治所魏州,代刺史面见燕北道总督讨一个示下,看看道府和朝廷对造反军是个什么态度。
这算是大家表面各退了一步,有人不想冒风险,有人不敢担责任,于是造就了这样一个看似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并没有缓解危机的无力局面。
今晨散会时,刺史黑着脸先走了,他说自己身子不适,也没参与随后的送行,其余人各怀心事地坐在值房里喝了一回茶,等送走那三拨人马,众官才回各自宅中休息。
因一早各城门贴了戒严令,又有守城兵到各巷坊门口宣告,所以官车从府衙出来的几条路上,都没有民众走动,倒是省得净街了。
几辆官车从府衙侧门驶出,缓缓来到城中主路,这时正有一队换防的守城侍卫从对向走来,见到官车都停在一旁避让。
排在队伍最末尾的侍卫不动声色地朝官车微微瞥去,露出一双狡黠的瑞凤眼,正是乔装后的乞儿。
她方才同厉二娘趁乱混进这支府衙临时增派的巡查队伍,正要往西城门去。
几辆官车在这队侍卫面前缓缓走过,就在最后一辆车经过队伍末尾那名侍卫时,跟在官车边走着的书吏忽然被地上石子绊崴了脚,站在旁边的侍卫忙伸手搀了他一把。
那书吏站稳后先抬手扶正帽子,又掸了掸袍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正眼也不瞧那侍卫一下,甩甩袖子跟着官车继续往前走去,丝毫未发觉自己腰间的令牌已被人偷换了。
领头的侍卫见官车过去,招呼众人继续往西城门走,没人注意到末尾那名侍卫飞快地往袖筒里藏了个什么东西。
队伍快步赶到西城门,前面两拨骑兵已挨个查验放行了,现在正在查验长史乘坐的那辆厢车。
长史的随行护卫共有十二人,其中四人是他的贴身亲随,六人是府衙的官用护卫,还有两人是刺史派来的传话侍从。
守城侍卫刚核查完这些人的身份,有两个侍卫从换防队伍前面出列,其中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掏出令牌对守城侍卫说道:“南行路上恐有匪徒,我等是府衙加派前来护卫长史的。”
话音刚落,又有两个人从队伍后面走出来,其中一个也拿着令牌,朝那小胡子扬了扬头,意思是跟他们一起的。
那小胡子微微一愣,他出来时并没听说后面还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对方神情严肃,目光淡定,颈侧骇人的刀疤看起来身经百战,那人见他打量自己,还熟络地朝他点了点头。
小胡子转转眼珠,也给这人回了一点头。
查验到这时候,守城侍卫也有些疲乏了,都等着结束这边的事,好交割了班次回去休息,于是只摆摆手让加派的这四个人跟在长史车后,随即开城门放行。
乞儿看那小胡子男人和守城侍卫都没说什么,赶忙带厉二娘跟在随行队伍最后面,昂首阔步地走去,她两个身量高大,穿着侍卫的衣服,摆出八面威风的架势,看起来比前面几个真侍卫还要英武些。
队伍穿过黝黑的城门洞,听到身后城门关合的声音,她二人微微转头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抿嘴微笑。
出城后行了一段路,走在乞儿前面的小胡子回头瞥了她们一眼,然后把身侧佩刀轻轻抽出来一寸,刀刃反射的日光晃到后面二人脸上。
后面二人丝毫没有惊慌,也都把佩刀抽出一寸,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小胡子这下终于确定,这俩人也是奉命来取车中人性命的。
心里有数后,小胡子跟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同伙在官车过了前面山坡便动手。
又行了一段路,护送长史的官车队伍还没到山坡处,厢车中忽然传来几声拍打窗框的声音,长史要下车休息。
队伍后方的小胡子皱了皱眉,他应该要把长史堵在车里杀的,若对方下车,恐怕走脱,于是他立刻给同伙和身后的乞儿二人使了个眼色。
就在车辆停稳的瞬间,小胡子大喝一声,跟旁边同伙一起拔刀冲了上去。
乞儿和厉二娘也跟着拔了刀,在后面装模作样地一起往前杀去,乞儿倒是挺有些刺客做派,认真地补刀捅了几个人,厉二娘则在后面浑水摸鱼。
很快,那十二个护卫都倒在了这场突袭中,赶车的马夫也被杀了,小胡子一脚踹开厢车门去杀长史,吩咐其余三人在外望风。
乞儿见时机已到,趁小胡子那同伙背对她们时,一起冲上去悄无声息地结果了他,随后举刀来到车门边。
厢车门敞开着,小胡子正把刀送入官袍人腹中,乞儿定睛一看,车内坐的果然并非长史,而是幽州刺史本人。
小胡子不知车外同伙已死,见她两个来了,正要开口吩咐善后,却见颈侧有疤的那人抬刀直直向他杀来。
厢车内空间狭小,无处闪避,他的刀又卡在刺史肥胖的身躯里,来不及抽出格挡,只能眼睁睁看刀刺入自己胸口,剧痛使他的脸扭曲起来。
“啊,啊……”
几只乌鸦从官道上方飞过。
时值正午,骄阳似火,官车四周横尸一片,寂静无声。
乞儿抽出小胡子胸口的刀,又把他手里那柄捅穿刺史的刀也拔了出来,随后跟厉二娘一起把车里两具尸体拖下车,绕车检查一圈,然后把那些人的刀都捡起来收在了一处。
厉二娘站在厢车外,看着自己的手:“我……我杀人了?”
方才杀小胡子同伙前,乞儿让她先从背后捂住他口鼻,结果她因过于紧张,劲儿一下使大了,上去直接把人脖子掰折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
“有歹人谋害幽州刺史,我们杀了歹人,我们是侠义之士。”乞儿面不改色地捡起一把刀,蹲在刺史身边,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又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封住刀口上的血迹。
她拎起人头端详那刺史,垂眉耷眼,肥头胖脑,吸民脂,食民膏,一副阉猪貌。
“敢问这位侠义之士……”厉二娘满脸厌弃,“为什么要把他的头割下来?”
乞儿站起来,冲她露出一个调皮的坏笑:“不为什么,就想给老官儿们添点堵。”
说完她往后跨一大步,轮圆了胳膊使劲往南边河里一拋,刺史的人头在河岸上跳了两跳,滚进湍急的水流中。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厉二娘回头望去,是一群少年,约莫十岁上下,她手搭凉棚看了又看,认得是乞儿带的那帮小妹儿们。
方才这边混战结束时,乞儿掏出身上带的树叶吹了几声,看样子她们是早等在附近接应,听到声音赶来的。
乞儿笑着招招手,那群少年跑过来见这边一地尸体,毫无惧色,打过招呼后,就开始井井有条地搜罗车上能用的东西。
官车里备了不少财物和干粮,还有官用药物,等把东西搜刮完,乞儿又瞅了瞅那些尸体:“布料也不是易得的东西,衣服留给死人多可惜。”说完她带众人把地上的尸体扒了个精光。
大家将用得上的打成包袱,没用的扔进河里,收拾好后一起离开了官道。
她们要翻过北边群山,往橫风岭的寨子里去。
厉二娘看着前面那群蹦蹦跳跳的妹儿们,每个人肩上都扛了一大包东西,开心地哼着歌。
她又回头看了看官道,那里仍旧是一片死寂,烈日下只有那辆满是血迹的官车,和一地赤条条的男尸。
厉二娘冷眼瞧完,转头跟上大家的步伐,再往前走一段路,她们就要进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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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抹微云
“坐在车里的为啥是刺史呢?长史哪里去了?”厉二娘挥舞着手里的树枝,问走在旁边的乞儿。
她们进山不久,走的是少年们这几天新探的一条路,杂草和树叶颇为茂密,往前走时需要挥开头顶的树叶。
“长史没出城。”乞儿抬头看了眼树叶缝隙中的天色,“这个点估计已经被人发现他跟刺史掉了身份,此刻或许正在接受盘问,也可能已被灭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厉二娘对幽州府衙的政治斗争不甚了解,她只从买办那里听说过一些,知道刺史和长史都是朝廷调派来的,其余官吏则多是幽州本地人,这些人因立场不同,渐渐分成两派,彼此间关系一向不对付。
“刺史和长史这两个京城来的官儿,虽然名义上是幽州的一二把手,却总被下面的地方官儿瞒报排挤,如今刺史冒险出走,我看多半是府衙里有人跟造反军接上头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跑出来,要亲自往魏州的燕北道总督那里求援。”乞儿语调平静。
“府衙里有人要向造反军投降?”厉二娘思索片刻,“没错了,派人拦截灭口,定是那起人干的,封城戒严也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看来造反军这两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这时,众人前方出现一个平缓土坡,旁边是个山洞,入口处石台平整,似个天然居所。
领路的少年雀跃地给乞儿和厉二娘指道:“我们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里面很大很凉快!”
“这里不错,都歇歇吧。”乞儿笑道,“我昨儿晚上在府衙屋顶趴了一宿没合眼,累屁了,得赶紧眯一觉。”
领路的少年忙带她往山洞走去,说里面铺了厚草垫,等乞儿在里面躺下睡了,众人才聚在山洞口,开始整理所获之物,方才因恐官道来人,她们没来得及整理那些搜刮来的东西。
少年们边整理边跟厉二娘闲聊起来,她们中有几个认得厉二娘,说起话也不显生疏,但厉二娘先前在城里只见过她们中的几个,直到坐下来说话,才数清楚她们这一小帮,算上乞儿共是十二人。
乞儿年纪最长,其余的最大十五岁,最小的九岁,有两个方才到北边探路去了,此刻围坐在厉二娘身边的共是九人。
厉二娘问她们都是哪里人,原来这些少年多半是三年前平州饥荒逃难来的,也有被人从关西道和山南道拐卖来的,一路上挨打受饿,个中苦楚自不必说,也就是这两年跟着乞儿,才终于吃上了饱饭。
也是乞儿脑筋活泛,在平常百姓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的世道里,她总能不时给妹儿们弄到几只烧鸡肥鸭,厉二娘甚至有一次撞见她们在巷子里分糟鹅,发现丐帮吃得比自己好太多的那一刻,她感觉天都塌了。
她们坐在山洞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把官车上的钱财、吃食、药物和衣服都整理好了,分门别类打成包袱,只留出了今日的口粮,单等乞儿睡醒了一起吃。
转眼间日向西斜,乞儿伸着懒腰从山洞里走出来,问众人:“都吃了吗?”
厉二娘摇头:“都空着肚子等你呢。”
乞儿哈哈大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叫大家伙挨饿等我,这是我的不是了!”
这时其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关切问道:“在里面睡得好吗?”
乞儿摸了摸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短头发,笑嘻嘻的:“香极了!睡得有一个时辰顶三个时辰那么好!”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拿过吃食各自分了,乞儿抬眼见日头尚未落下,等大家吃完说道:“趁夕阳,咱们还可以赶半个时辰山路。”
她话音刚落,先时前去探路的两个少年正好赶了回来,乞儿忙招呼她两个到身边来坐,厉二娘伸手拿了水和吃的递给她们,大家围坐在一起,都叫她两个先慢慢喝口水,把气喘匀再说话不迟。
那两个少年接过水袋喝了几口,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说道:“造反军开来了,有好些人马,都走的山下官道,咱们往寨子去走山路倒无碍,再往北坡上三里地,还有一个大山洞可以过夜,外面石壁还有山泉,比这里只好不差!”
大家听完都兴奋起来,这个距离正够她们天黑之前抵达,此时吃饱喝足,却好赶路。
于是众人等那两个少年也吃过了,大家把东西一收,踏着斜阳往北山坡出发。
领路的两个少年走在前头,乞儿和厉二娘殿后,大家都没再闲话,默默往北走着。
夜幕与晚霞的切线缓缓贴近大地。
乞儿一行人在满月初升时分来到了北边这处山洞外。
大家把东西放下,先有两个少年点起火折子往山洞内探看,里面果然宽敞,随后众人进山洞点起篝火,抱柴草的抱柴草,打泉水的打泉水,洗漱忙完又抽了守夜的次序,各自早早卧下休息。
乞儿因午后睡过一觉了,到此刻也还不困,于是做了第一个守夜人。
此刻月已升高,山洞里众人都已睡熟了,乞儿坐在山洞口,嘴里叼个甜草根,耳边听着篝火噼啪作响。
晚风渐渐起了寒意,燕北的夏总是这样,不管白日里如何炎热,只一没了阳光,很快便冷下来。
乞儿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山洞口朝北,出来往东一转便是山壁,她站在陡坡边缘,隐约透过树枝可以望见东边山下连绵不绝的火把光亮,伴着凌乱的马蹄和脚步声,是造反军正在往幽州城进发。
一阵风来,圆月被乌云遮住身形,夜色又暗淡了几分。
连绵的山脉被下方通明的火把衬得黑如凝墨,只有北坡山洞中的篝火在默默闪烁着。
这时,昏沉的夜空中倏地一闪,紧跟几声闷响,接着就是一阵急雨砸地。
乞儿在雷响时回到了山洞里,坐下来盘算起明日的行程,从她们这里往山寨去,还有两个山坡要翻,顺利的话也要明日晚间方到,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山洞外的雨幕,心中祈盼这场雨能在明早结束。
这一夜大雨,直下到第二日辰时方收,乞儿睡醒走出山洞,扑面一股雨后草木清新。
她深吸一口气,见上方碧空如洗,正要招呼众人吃些东西准备上路,忽有个少年从北边急急跑来:“坏事了!昨晚的雨把前头山路下塌了!”
不等众人说话,另外一边也有个少年跑到这边喘着粗气:“幽州一早破城了!有人马在东边山下扎营,不少造反军上山来了,好像在搜寻什么。”
两桩事一北一东,乞儿没多迟疑,先跟着后来那少年往东边山壁望了望,果然依稀可见山脚下有军营旌旗,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多少人在那里。
厉二娘一早也跟着探路的少年往北去了,这会儿走过来说道:“往北不远有一大片滑坡,土都松了,走是走不了,要往寨子方向,往西峭壁难翻,只能往东边下山绕路。”
乞儿朝东边山脚方向抬了抬下巴:“往东下山,咱们就直接进造反军大营了。”
“这可糟了。”厉二娘攒眉,“难不成守着这山洞等他们退走?”
乞儿回头看了看她们的山洞,少年们还在洞口收拾东西,这地方临时歇宿犹可,若要说“守”却不可能,这里四面根本无险可依,一旦有造反军寻到这里,她们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
乞儿抬头往西眺望一眼,那边明显地势更高,峭壁间云雾缭绕,她想了想:“还有一个地方能去。”
两个时辰后,她们来到西边一处山门。
两侧山壁高耸入云,只中间一条窄径往上,此刻正被浓雾笼罩。
“你确定这上头能有咱落脚的地儿吗?”厉二娘叉腰望去,只觉得前路堪忧。
乞儿没有答言,大跨步往那条窄径上走去,少年们也跟着乞儿走了进去,厉二娘没奈何,只得跟在后头。
里面原来是个狭长石阶,众人爬了足有三段,才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界。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
林子后面好大一片屋宇,真正是个清幽避世的所在。
众人走到那片屋宇的大门前,乞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旁边的厉二娘:“你猜这是什么地方?”
厉二娘抬头望去,大门样式古朴,薄雾中朦胧可见门首两侧楹联:隔断红尘咫尺地,别开玄境一重天。
再往上看,正中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平观。
“道观?”
厉二娘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听门内传来一个冷峻的声音:“是什么人在外窥探?”
乞儿见问,走上前说道:“山下滑坡路阻,特来宝地求借宿一宵。”
少顷,道观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青衣道士立在门内,手持一柄长剑在身后,静静打量她们。
“尔等从何处来?”
“幽州城中来。”
那道士细看她们,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默然颔首,随即低声向门后道童说:“去请大师姊。”
不多时,又有位中年道士来到门口,亦是青衣素袍,眉如两弯月,眼似一双星。
那道士笑容和煦地看向众人:“小观住房无有空余,仅一间小敞厅供汝等席地同卧,可使得么?”
“使得使得。”乞儿拱手,“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那道士侧身抬手,请众人入内,乞儿走在前头,问那道士:“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贫道法号千光照。”
众人跟着千光照,穿过两道月门,来到北边一排屋外。
千光照打开靠东墙边的一扇门,请她们进屋:“这间敞厅原是存放拓片的,有些简陋,还请见谅。”
乞儿走进屋中一看,果然是间宽敞屋子,地上通屋铺着叠席,并不见桌椅器具,只四周摆了许多裱框,里面密密麻麻许多文字。
先时千光照说“拓片”,乞儿还没听明白,见了这些才知道,原来是把石头上刻的文字用纸“粘”下来保存的意思。
乞儿笑道:“这屋子真干净,我们一定小心住,不碰坏仙长这些拓片。”
她说话时,其她人也陆续进了屋,都小心翼翼探看,千光照见了笑问乞儿:“这位善士名姓怎样呼唤?”
这一问却叫乞儿有些茫然,她自六岁起开始流浪,没人这样认真问她名姓,少年们也只叫她“大姐姐”,幽州城里街坊有时候唤她“短毛”,这两年又多了个“小疤子”的外号,但这些似乎都不适合用来回答这个问题,她挠挠头:“我无名无姓。”
厉二娘走到她身边:“无名是常事,姓总会有的,你和我说过幼时在姥姥身边长大,咱们是一样,我姥姥姓厉,所以我就姓厉。”
乞儿眯起眼睛回忆道:“我记得人家都叫她‘妊嬷嬷’。”
“那你就姓妊。”厉二娘一锤定音,又指着屋中那些拓片,“这里有这么多字,你干脆在这儿选一个做名字得了。”
这时乞儿的目光正好落在一张拓片上,当中有四个字:“婋吼震地。”
她走上去指着那个“婋”字:“这个字拆开两边我都认得,合在一起却不知是怎样读的?”
千光照笑道:“此字念做‘宵’,《说文》中解:‘婋,虎鸣也’,又有《小雅》中云:‘婋为虎怒貌’,贫道观善士面相,与此字甚为相宜。”
乞儿眼睛一亮:“我属虎,正该叫婋!”
随后她转身向众人郑重宣布:“往后我就叫妊婋了!”少年们听了都欢呼起来。
正热闹间,有个小道童急急走来,在千光照身侧低声说:“大师姊,造反军派人搜山,往咱们这边来探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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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闻雷听雨
小道童声音虽低,这话也还是被妊婋和厉二娘听见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皆蹙起眉头,难道造反军是她们引来的?
千光照看见她们神色不安,只微笑道:“山路崎岖,谅他们今日寻不到这里,还请安心住下,别担心。”
随后又问她们是否需要斋饭,妊婋指了指少年们堆放在地上的包袱,说她们自带了干粮,不必劳烦观中斋堂。
千光照又走出门指给她们看这边院中打水烧柴盥洗的地方,见她们安顿下来,才携了那道童,不慌不忙地去了。
见观中人都离开了这边小院,妊婋把门关上,回身跟众人围坐在敞厅中间,一边拿出干粮来吃,一边回忆她们往西来的路上,可曾遗漏什么东西,被造反军发现了不成。
大家回想了半日,东西都吃完了也没想到能留下什么痕迹,她们昨日在山里赶路时,造反军都在山下往幽州城进发,应该不会留意到山上才对。
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又开始下雨了,厉二娘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这雨下得及时,昨日才有山路塌方,我看造反军不会冒雨往这边来。”
妊婋也看向窗外:“今天咱们先在这里歇下,明日放晴就走,不管那些造反军是不是咱们引来的,早点走也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厉二娘回过头来:“这里往寨子有别的路吗?若还是原先的路线,恐怕明日走不了。”
“还有一条崖间小径。”妊婋说,“从这道观的后门出去,往北有条石崖路,比山里的路还好走一些。”
“你对这儿倒熟。”厉二娘走回来坐下,“以前来过?”
“听人说的,今天来这里的路,我也是头一回走,果然能到这里,那说明后门石崖路也能走。”
厉二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来时路上她就听妊婋提过,她们这次要去投奔的那位山寨二把手,曾打发人到幽州城同妊婋说过几条山里路线,想来这道观后门的石崖路,也是那时候告诉她以防万一的,看来这位寨中英豪,是个心思细腻的可靠人物。
听了这话,大家也都不再担心,眼下能有一处屋顶避雨歇宿,又有路可通往她们来日要去的地方,此刻吃饱喝足,正好放松休整。
少年们却是闲不住,纷纷看起了敞厅四周摆放的拓片裱框,因有妊婋的嘱咐,她们也不去摸,只是凑到近前看那些字,都不认得。
妊婋自己也只是在街头自学了些笔画简单的字,通不成个体系,更没法儿教她们。
这一行人里,只有厉二娘是正经读过两年书的,认字还全些,此刻在这一帮小文盲跟前,竟能充个学究了。
因方才见妊婋给自己选了名字,少年们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听了厉二娘说姓从姥姥处来,都开始努力回想,有记得的,也有不记得的。
厉二娘说:“你们年纪小,恐怕不记得这些,随姥姥随娘都是一样,实在都不记得,就自己另起一个也使得。”
随后她又带着众人,将那拓片上的字,从笔画简单的开始,教她们一一认起来。
妊婋没去凑热闹,她见屋里角落摆着一个空的土沙盘,于是拿起旁边的细木棍,独自蹲在那里,歪歪扭扭地照着拓片写下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窗外骤雨初歇,夕阳赶在日落前进了山,将她们这间敞厅照得金灿生辉。
少年们这日午后学了不少字,厉二娘又给她们留了功课,说明日还要查考,另一边妊婋也把自己的名字练会了。
大家仍旧回到敞厅中间围坐下来,少年们左一句右一句,满眼崇拜地问起学究是如何识字的,因大家这日都给自己选了名字,于是又问厉二娘本名叫什么。
厉二娘被少年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接过妊婋推来的沙盘,写下一个“媗”字:“我名厉媗,姥姥说此字古意通‘喧’,意为声大显赫,她说我出生时哭声震天,从小嗓门就大,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又因我上头还有个早夭的长姊,在家中排行第二,街坊都只叫我二娘,说这样称呼亲切,叫开之后本名倒是少有人知。”
随后厉媗打开了话匣子,给她们讲起自己的事来,原来她的姥姥是个稳婆,也懂些医理,能识字看药方子。
姥姥本想让她学些医术,将来做个妇医,于是教她认字识药,又送她去念了两年女子私塾。
等她长到十五岁上,终于能跟姥姥学着出诊,却有官府发出公文,称往后民间行医需得在府衙领牌,无牌行医遭人告发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从府衙领牌自然不容易,不仅年年交钱,亦且限制多多,第一条就明白写着,领牌行医仅限男子。
当时也有人家无视公文偷偷请医婆来家给妇女瞧病,却有那起算计男人,待家里人将病看好,转头就上衙门告发领赏,又讨了退还的医药钱,把那医婆送进了大牢。
从那以后,再没有哪个医婆敢冒险给人瞧病,都纷纷改换行当做起旁的营生。
因这些事,厉媗彻底断绝了行医的心思,不久后姥姥去世,她跟人学起做浆汤茶水,每日挑两担出门,早晨卖浆,午后卖茶,独自一人赚些微薄收入勉强度日。
大家听完,都不免为她感到遗憾,妊婋更是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世道真正可恶!”
“这世道真正可恶!”
无独有偶,就在道观另一头的厢房里,恰有一人好巧不巧,与妊婋几乎同时说出了一样的话来。
这是太平观南院的一间小巧静室,同道观中其余房舍一样,都是通屋铺着叠席,室内也没甚器具,只西窗下摆着一张矮几。
此刻正有两个人盘腿对向而坐,矮几上两只茶盏中,冒着丝丝摇曳的热气。
坐在北侧的千光照,听了这句关于世道的愤慨之言,只是伸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看向面前的布衣少年:“世风日下,吾辈自当各寻出路,善士携众来此,亦非坐以待毙之人,不若化胸中愤懑为利刃。”
方才说话的少年定定地看着千光照,握起拳头:“若强贼果然搜寻到这里,俺带她们杀出去,必不带累道观!”
千光照神色庄重:“太平年月出世为的是修心,如今乱世已至,再要一味只知避世,就失却道心了,请善士勿要愁烦,既邀了你们上山来,自然同担外患。”
那少年沉吟片刻,认真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午后的事,又问:“今日那群来借宿的女孩子,莫不也是从造反军手里逃出来的?”
千光照放下茶盏,转头看了看西窗外,思忖道:“她们说自己是从幽州城里来的,我想她们应该在造反军抵达前就进山了,大抵是要往北去,只因大雨滑坡,又见造反军上山,才往西边来借宿的。”
那少年轻叹一声:“那估计是听到风声提前逃出城的,瞧着还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孩子,就要在这样乱世里奔波,何其苦也!若非俺们来这一遭给宝地招了祸事,她们还能留在这里避一避。”
千光照却说:“这样世道,避也不是常法,善士不必如此自责。”接着她又说观中库房里现存有防身兵器,问对方会使刀剑的人有多少,明日取出来分发,以备不时之需。
那少年闻言再次抱拳向千光照郑重道谢:“不管过去会使不会使,从今都要学些枪棒,俺这就跟她们说去,明日再同她们一起拜谢仙长!”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千光照才起身同那布衣少年告辞,离开了这间静室。
暮色已落,道观南院中人影寂寥,千光照转道往观主灵极真人的院里去了一趟,在里面跟观主说了一阵话,出门时,她手中多了一串铁钥匙。
又转过一处院落,四周房屋烛火微明,隐约能听到谈话的声音,千光照站在院中看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窗子,屋中的人都是昨日跟方才那少年一起来的。
山下的造反军,从平州开来的这一路上,打着“杀豪强,分膏粱”的口号,收获了不少乡间民众的支持。
军队路过庄院村寨,杀了不计其数的地主乡绅,广开粮仓,并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大肆征兵。
大量青壮男投入造反军,当队伍开到幽州城外时,造反军人数已比出发时多了三倍有余。
队伍中除男人外,还有五十余个女子,都是造反军路过村寨时招募来的,负责给男人们洗衣做饭,按月领钱。
开始时,造反军中还有些口头上的军规律法,那些随军女子与男人们分营驻扎,倒也相安无事。
但随着队伍里的人迅速多起来,军法不再如先时严明,总有人来到女子营地说荤话调笑,甚或有企图动手动脚的。
山中暴雨那日晚间,就有几个男人悄悄潜入女子营地欲行不轨,被发现时混战了一场,其中两个男人被失手打杀。
营地一度闹将起来,其余男人见死了人,就要往中营去见首领,要求处死带头打人的随军女子,并严惩整个女子营,说是她们引诱在先。
那群女子见苗头不对,一起趁夜雨闯出营地,逃进了西边大山。
其时恰逢太平观有人下山探看幽州城的情况,碰见了这群正在山里打转的女子,便邀请她们往道观里躲避。
当日晚间一群人顶着雨在山中狼狈疾走,将几处山坡踩得泥泞松动,待她们走后,又下了两个时辰的暴雨,山北侧在凌晨时分轰然滑坡,拦住了妊婋等人的北行之路。
千光照站在院中回想这两日的事,四周屋子里人声渐低,烛火也陆续灭了。
月华更显明亮,她见时候不早了,捏了捏手里的钥匙,抬脚往西走去。
太平观西侧有一座地库,千光照来到门口时,师妹千渊海正提着灯在这里等她。
二人相见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一起向里走去,走过幽深的地下甬道,尽头是一座漆黑铁门。
千光照用钥匙开了锁,随后跟师妹一左一右,合力打开了大门。
“轰隆隆……”
妊婋在黑夜里一翻身坐了起来,旁边的厉媗也起身侧耳倾听:“打雷了?”
妊婋眨眨眼:“好像是。”
“那明天咱还走得了吗?”
“明早再看吧。”妊婋往窗外瞅了一眼,月光皎洁,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可能是旱雷,“应该不会再下那么大的雨了。”
少年们都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熟了,她两个没再多说什么,倒下接着睡去。
一夜寂静。
敞厅里众人在柔和的晨光中醒来,她们在小院中洗漱毕,妊婋检查了屋中拓片没有磕碰损坏,大家把东西收拾好,背上包袱来找千光照道别。
道士们此时已结束了早课,都在正堂外吐纳练息,打拳舞剑。
妊婋饶有兴致地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当中有穿劲装的,也有穿布衣长裤的,看上去是些俗家人,也举着各式各样的刀剑,笨拙地跟在后面练着。
庭院角落里有个女子,拿了刀只是怔怔站在那里,她跟随造反军原本是想赚点钱,前日跟众人仓皇逃出来时也没想太多。
早起听闻造反军正在搜山捉拿她们,想到那些蛮不讲理的男人,她却有些怕了。
要是被活捉回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把刀挥起来朝自己比划了一下,想做个自刎的预演。
不料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见对方颈侧刀疤分外骇人,不禁吓了一跳。
“连死都不怕,不如带几个人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妊婋轻轻扳了一下她的手腕,“持刀第一要义,刀锋必须永远朝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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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善士说得不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她们身侧传来,妊婋松开了握住那女子的手,那女子也赶忙把刀尖朝下收起,众人一同转头看去。
千光照这日也穿着练早功的劲装,更显得整个人挺拔潇洒,她笑呵呵地走到几人面前,抬手递了一把短剑给那女子,说:“试试这个吧,或许更趁手些。”
那女子把手里的刀放到一旁,双手接过短剑,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妊婋和千光照:“我也不是真的想自刎,我只是……”
“你没杀过人,害怕正常。”站在妊婋身后的厉媗嘿嘿一笑,开始传授经验,“等你杀过就知道了,男人好杀得很,脖子脆着哩,都不用刀,使点劲一掰,比拧鸡脖子难不到哪去!”
听这话,旁边那群小少年都笑了起来,接短剑的女子也腼腆一笑:“好,我再学着练练。”
说完她往前面教身法剑法的女冠那里走了过去,妊婋这才转头朝千光照作了个揖:“多谢仙长收留,今天不下雨了,我们趁早赶路,免得给观里添麻烦。”
妊婋想着,今日观中这些人舞刀弄枪地操练,一定跟山下造反军有关,这些布衣女子大抵是附近农庄上逃来避难的,那不如在走之前想法子帮她们引开山里的造反军,也算是答谢太平观昨夜的收留。
千光照还礼笑道:“干粮有限,若是不赶时间,还请移步斋堂用些早饭,再顺便问问诸位往哪里去,贫道也好为善士指路。”
妊婋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大家一起跟着千光照,从操练的人们后方,往道观西边院里走去。
斋堂在太平观西南角的院落里,她们走进院门,见里面种着桃树和杏树,枝头上已结了些青绿色的果子。
千光照给她们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座院子,进门左边一排房屋是道观的储粮室,右边是厨房,正中敞厅则是道士们平日用餐的地方。
妊婋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算早,众道士和那些俗家女子都已经用过早饭了,这时有两个道长走进厨房重新开灶,说给她们熬些新粥。
妊婋等人谢了又谢,跟着千光照来到空无一人的斋堂内坐下,等粥的功夫,千光照问了问她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道观路不好走,寻常外人都是自家人带了来的,你们能自己寻到这里,想是有人告诉过路线,接下来可是要往给你们指路的人那里去投奔吗?”
妊婋听出千光照这是想确认她们从哪里听说来路的,于是也不隐瞒,点头说道:“是,我们要往北,去橫风岭的山寨,投奔二当家花豹子。来道观的路,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说这里的仙长都是好人,若在路上遇着险情或是受伤,可以往这边来求助。”
“果然是她。”千光照了然一笑。
“她说这里的仙长都认得她。”
“豹当家时常带女儿来我们这里进香小住,大家都是朋友。”
妊婋赶忙又问:“那道观后门真的有路可以往她那里去?”
千光照点头:“确有一条石崖路,通往橫风岭。”
妊婋和厉媗欣喜地看了彼此一眼,小少年们也个个兴奋,这时两个道长从厨房抬进一个粥桶来,妊婋等人忙起身接过,随后各人自去拿碗盛粥和小菜。
吃完后,大家把碗碟放进空粥桶,又从院中井里打了水,蹲在斋堂外廊下热热闹闹地洗起碗来。
千光照也坐在廊下,接过她们洗好的碗,用布擦干收回匣子里。
妊婋洗完甩甩手站起来,把自己早上的想法跟千光照说了出来:“大家在外面练刀,是因为造反军上山来了?那起人说不准是跟着我们来的,等我们走的时候,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不叫他们寻到这里。”
“与你们不相干,那些人是来抓俺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妊婋背后响起。
妊婋回头看去,见是个布衣少年,左手拎着一个装满的菜筐,右肩头扛着一个大窝瓜,看样子是才从后园摘的瓜果菜蔬,正要往厨房送去。
那布衣少年生得膀大腰粗,丰腴健硕,圆润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红光满面,额间浸着汗珠,浑身干劲,仿佛此刻放下菜筐还能再去锄两亩地。
千光照见她来了,跟妊婋等人介绍道:“这位善士携众从造反军中脱逃,早汝等一日到来。”
妊婋又问:“我们来之前幽州就破城了,想来造反军应该都忙着在城里劫掠大户,怎么还有心思分人来抓你们?”
那布衣少年走到厨房门口放下菜筐和窝瓜,才来这边把她们雨夜进山前后事简要说了一回,末了说道:“俺打死的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首领的表弟,还有几个小头目跟他都是拜把子兄弟,所以他们要进山寻仇。”
妊婋听罢思索道:“城里还有大户要劫,进山搜寻的大约都是那首领的亲近人,想拿了你们去邀功,人数应该不会太多。”
千光照也说:“是不多,我们出去探看的人说,这批持刀上山搜寻的,大约有个二三十人。”
厉媗在一旁皱眉问道:“这造反军到底什么来头?破城竟这样容易?”
那布衣少年见问,就把她知道的给众人讲了讲。
原来今年年初,朝廷因北狄来犯,派人到营州强制抽丁补充边军,乡里人因边军待遇苛刻,不愿服役,加上又有豪强与府衙勾结,买卖免抽丁名额,于是有人怒杀豪强,扯了大旗与官府对峙,登时一呼百应,成立了乡间造反军,两个月后趁边军跟北狄两败俱伤时占领了营州。
又过两月,造反军大举开到平州,围城十数日,破了平州城,又吸纳了不少青壮男。
因时间短人数多,造反军来不及赶制统一军衣,某日那首领得了只漂亮的雄野鸡,他一时兴起,拔下一根长尾羽插在头上,此后造反军中所有人都会在头巾发带上插根鸡羽以做标识,级别越高者鸡羽越长,普通小兵则是插一根短鸡毛。
此后,他们便自称为“雄鸡军”,燕北道官府得知后,只叫他们“鸡毛贼”。
幽州城这次之所以陷落迅速,主要是因为府衙那些本地世家官僚,见营州平州被占后除了几个率先投诚的富户没被清算外,其余官商全部被血洗一空。
眼见雄鸡军来势汹汹,世家官僚们只想保住自家田产,便商议以“保护城中民众性命”为由,未做抵抗就开门投降了。
大家听那布衣少年说完,先是一阵沉默,厉媗摇头啧声地总结道:“这是怂蛋碰上了暴徒,真信不被清算这话,有苦头他们吃。”
妊婋认真想了想,抬头说道:“这次上山的人虽不多,但若结下梁子,难保后面不来更多人,我看前院那些穿布衣的也没几个会使刀,练也得练一阵子,眼下强贼近在眼前,不如我们留下来,给你们壮壮声势,花豹子那边,我们出两个人过去跟她知会一声,若这边有难,也好向她求援,如何?”
厉媗本就血气方刚,方才听到女子营的事已开始暗暗咬牙了,见妊婋说留下来帮忙,立刻应声:“我看行!就叫他们来,看老娘把屪子们头拧下来!”
其余小少年们也纷纷说道:“吃了人家的粥饭,见人有难,不能就走!”
布衣少年看着她们,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小毛头就别跟着添乱了,真让你们拿刀见了血,就该害怕了!”
其中一个小少年听这话不服气了,把自己包袱里的大刀抽了出来:“你说谁不敢拿刀?”
“这里还有!”另一个小少年伸手解开厉媗脚边的大包袱,哗啦一下几把大刀掉了出来。
那布衣少年瞪大了眼睛,捡起一把抽出来细看,刀身是上好镔铁,每一把都刻有官印。
这得是高级侍卫才有的佩刀,一般衙役都没资格领这样的刀。
她看着说话的小少年:“小猴儿崽子,这可是官刀!你们哪里得来的?”
“官刀算什么!我这儿还有官袍呢!”又一个小少年不甘示弱地从自己包袱里扯出刺史官袍,上面还带着早已风干的大片血污。
“好家伙!”布衣少年惊呼一声,“看不出来啊你们这些小猴头,都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啊!”
“呃……”
看着得意炫耀的小少年们,妊婋和厉媗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又望向千光照和那布衣少年,满脸写着刚正:“我们是侠义之士,真的。”
千光照看到官刀和官袍,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只是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两个道长,笑着感叹了一句:“时隔多年,咱们观里也算是再次群英荟萃了!”
妊婋见了千光照这个态度,垂眸思量片刻,也把来时路上的事,给她们讲了一遍。
大家听完,想到如今鸡毛贼已进了城,那颗被妊婋扔进河里的刺史人头,必然会叫幽州府衙的投降官儿们不得安宁,遂皆会心一笑。
说完彼此间的前事,妊婋又问那布衣少年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属龙,女子营里的人都管她叫“胖龙”。
一问年庚,厉媗竟与她是同月同日生,比她大了整三岁,于是厉媗受了胖龙一声“姐姐”,也算是倾盖如故了。
这边众人正说着话,忽有个小道童从外面跑了进来,对千光照说道:“大师姊!那起人寻到山门外了!”
此话一出,站着的人都握起了拳头,蹲在地上的几个小少年也都站了起来,大家一起看向千光照,唯有她还淡定坐着。
“有多少人?”千光照问。
“三十三个。”小道童答。
千光照听罢悠悠起身,正了正衣领:“抄家伙,出去松松筋骨。”
午初时分的太平观外。
日映晴林,风生阴壑。
一行持刀拿棍的男人,正在丛林里朝西赶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肩上扛着一柄大弯刀,发带上插着一根三寸长的红色野鸡尾羽,停下来看了看前方窄径,冷笑:“这帮娘们挺能跑啊。”
旁边一个头插短鸡毛的小喽啰凑上来谄谀笑道:“再能跑也逃不出大王的手掌心,探路的说上头有个道姑庙,她们必是躲在里面。”
“道姑庙?”红鸡毛男人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嘿嘿一笑,“好哇,抓了杀咱弟兄的罪魁,再给大王绑些美色道姑仙女回去,到时候人人得升三级军衔,更有金银赏赐!”
小喽啰赶忙伸手朝前一指:“五哥,登上前面窄阶就是。”
其余男人也走上前看去,只见前方两道高耸山壁,当中一条窄径,里面雾气缭绕,幽深莫测。
他们期待地搓搓手,仿佛能听到仙女在召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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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海舒拳
深山里的夏季午时,风竟是凉丝丝的,雾气中带着微微潮气,直叫人看不清眼前路。
因石阶太窄,男人们只能依次往里走去,打头的还是那个头插红鸡毛的男人。
不知为何,他越往上走心里越发怵,行到半途不留神还滑了一跤,被小喽啰抢上前扶住:“五哥当心。”
他自觉失了面子,一把将手甩开:“滚!小爷用你搀?”
走了三段石阶,红鸡毛男人终于见前方开阔起来,只是还有些雾气,他转头吩咐小喽啰:“你去前头看看,可有那什么道姑庙没有?”
那小喽啰应了一声,便往前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松林雾气中,红鸡毛男人抬手示意后面人先不要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等小喽啰探路,一面四下里打量环境。
就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松柏树林,雾气正在慢慢散去,远远还能瞧见前方房屋的轮廓。
不过一间荒山野庙罢了,大白天的又不会闹鬼,再说他们这些最早跟着大王造反的一伙人,打家劫舍什么事不做?就算有鬼也该是鬼怕着他们,红鸡毛男人这样想着,捏了捏手里的刀柄,恢复了上山时的胆气。
不多时,探路的小喽啰跑了回来,报道:“前面确实有座大庙!”
“好。”红鸡毛男人冷哼一声,“都随我去叫门。”
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准备先以“寻找战乱失散的自家婆娘”为由,赚开大门,再视里面情况而定。
他这次带的人个个强壮,就算里面的人比他们多,也都不过是些女人,旦有挣扎抵抗的,杀几个吓住她们就老实了。
他想完把刀放在背后,大跨步朝前走去,迈着自以为猛狼入羊圈的雄肆步伐。
其余男人也赶忙跟了上去,所有人都从窄径石阶上走进了松柏林里。
“三十三,人齐了。”
没等他们走到道观门口,头顶忽然传来数人头的声音,紧接着后面“轰隆”一声,他们走上来的窄径石阶竟被一块巨石给堵上了。
“你们是来寻俺的吗?”一个声音从左手边传来。
红鸡毛男人先是被方才数人头的声音和那个巨石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此刻又听有人问话,他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壮硕女子从道观外侧墙边走出来。
他皱眉细看,这不正是他苦苦搜寻的胖龙,那个害死他拜把子兄弟的母夜叉。
此刻胖龙手里什么也没拿,还一脸挑衅地看着他,他登时大怒,举刀上前:“你竟敢独自走出来送死,今天我就要你给我兄弟偿……”
“命”字还没出口,他忽然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往自己膝盖窝上踹了一脚,不禁腿上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胖龙跟前。
“嗨呀?”胖龙嘿嘿一笑,“俺可没给你备压岁钱。”
他以刀杵地,回头怒视,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那人颈侧刀疤狰狞,面上却是神色散漫,手里也没拿兵器,仿佛只是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他。
红鸡毛男人反应倒是不慢,立刻爬起来挥刀,却被那人闪身躲过,又一脚踹在他胯裆上,他吃痛手一抖,被眼疾手快的胖龙夺走了弯刀。
旁边那群男人方才还在看后面堵路的巨石,知道有埋伏都四下里张望,见前面冒出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也都没当回事,直到见红鸡毛男人被夺了刀,才赶忙一哄而上,前去助阵。
那群人往上冲时,却没留意脚下,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根绳子,打在中间几人的腿上,登时骨裂见了血。
那几人一起脸朝地向前摔去,带得周边人也跟着摔作一团。
那绳速度极快,在他们倒地前就抽走了,后面有个男人看清绳子末端是一支闪着寒光的七棱镖头。
他是个懂兵器的,立刻认出这是精铁打造的绳镖,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庙门前,竟能碰上软兵之王。
这时,又有几个女人从松柏林里走出来。
有持剑的,有拿刀的,有扛枪的,甚至还有拎锤的。
好重的杀气。
不是说这里只是个道姑庙吗?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那些暂时没受伤的,见红鸡毛男人被擒,纷纷往来人方向冲了过去。
对方有几件兵器又如何?他们可是男人。
最好也能擒住对面一个人,到那时就能跟她们谈条件了。
很快,双方手中的兵器在松柏林边缘发出了清脆的碰撞之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折断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红鸡毛男人被擒在地上,只能露出一只眼睛观看战况,他刚刚被踹完裆几乎站立不住,没两下就被那个颈侧有疤的人反手扣住了。
擒住他的那人跟胖龙两个似乎还看上了热闹,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聊了起来,一下说这个屪子不行,一下说那个屪子太蠢。
他不爱听这话,强忍怒火,准备等体力恢复些趁空逃脱,却不料胖龙聊到兴头上,一屁股坐在了他背上。
这一下压得他胸腔乍痛,禁不住喷了口血出来。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林边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了,又听到远处有人说:“开斋了,回来吃饭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男人被一泼冷水惊醒,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发带上那根红鸡毛掉了下来,贴在他耳朵边。
他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几个女人,大部分穿着劲装,也有穿布衣的,他来回看了几眼,认出了胖龙和那个颈侧带疤的人。
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正中间的劲装女子身上,只见她腰间挂着一卷绳子,绳头坠着一支镖。
早些时候这绳镖飞出来,他也瞧见了,想不到深山里头,竟有这种卧虎藏龙的地方。
千光照见他盯着自己腰间的绳镖,并未理会,只是淡淡对身边人说道:“这个也是活着的,请诸位都出来瞧瞧吧。”
不多时,一群布衣女子从道观里走出来,红鸡毛男人皱眉望去,认出了那些从女子营逃脱的,还有些看着年纪不大,都是乞丐模样,却没见过。
他往旁边瞟了一眼,他带来的人此刻全都被绑在周边树上,看上去都还活着。
他不知道这帮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但既然没杀他们,必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想着,实在不行就先假意求饶,磕头痛哭也演得出来,只等找到机会逃出去面见大王,定要带大部人马杀回来,捣毁这座道姑庙,将这些女人千刀万剐。
正幻想着来日大仇得报的画面,他忽听左边传来一个手下凄厉的叫喊声,红鸡毛男人吃力地转过头,见许多女子聚在那些绑人的树前,正在听几个道士讲授:
“这个就是屪子,踹的时候呢,最好是脚尖发力,来,都试试,凭叫声判断下力度。”
“这是心脏的位置,捅的时候看好角度,要尽量避开肋骨,以免刀身卡在里面。”
“割喉最关键的是速度要快,出手一定得果断。”
“注意嗷,杀人的时候出血太多容易让刀柄打滑,这个时候抓握的手法就很重要了。”
讲授和示范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哀嚎阵阵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不断侵袭着人的鼻腔。
红鸡毛男人越听越绝望,他本以为对方没下杀手是为了要让他们认错求饶,谁成想竟是在这里拿他们开班授徒!
他忍痛挣扎了两下无果,崩溃地低下了头。
跟胖龙一起逃出来的那些布衣女子,有胆子大的,冲上去有样学样地尝试起来,也有胆子小的,只是躲在道长们身后不敢上前。
妊婋在人群中又看到了早上那个拿刀比划着演练自刎的女子,只见她紧紧握着千光照送给她的短剑,跟在道长们身后怯生生地看了半天。
直等来到第十棵树前面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把剑捅进了树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腹中,抽出剑后看那男人断了气,她才放松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妊婋不由得跟着也笑了,这时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搭上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厉媗咧着个大嘴:“在这儿傻乐什么呢,一会儿跟我一块儿干点力气活去。”
方才林边开打时,妊婋和胖龙擒着那红鸡毛男人看热闹,厉媗则跟着千光照等人一起上了阵。
因厉媗还不大会使兵器,千光照也没让她往前上,只是将她带在身后,每次用绳镖卸掉一个人的刀棍,就扔给她打晕捆上。
这体力活厉媗干得不亦乐乎,还无师自通了一记锁喉,只是中间有两次失误,又是劲儿使大了把对方脖子掰折了。
后来次数多了她终于掌握了力道技巧,刚才还挑了“一棵树”给众人演示了一下她的锁喉手艺,包含从掐晕到掰折的细致步骤讲解。
这时候讲授已经陆续结束了,断了气的都被松开绳子,整齐码放在地上。
最后一个被放下来的男人浑身是伤,浸透血的红鸡毛颜色暗淡,牢牢粘在铁青的脸上。
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妊婋和厉媗以及胖龙,还有几个道长一起,将那三十三具尸体堆到一个大平板车上,前拉后推地跟着千光照往道观后面走去。
其余人则先回观中洗澡更衣去了,太平观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推车的众人并没走多远,这太平观建在崖边,绕到后面就是万丈深渊。
她们将车上的尸体一具具扔下去,不消两刻钟,平板车就清空了。
妊婋站在峭壁边上,往下瞥了一眼,底下是个狭长山涧,怪石嶙峋,似乎还有些零碎的陈年尸骨,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拍拍手上的灰尘,看向千光照:“这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小观当年修筑时确有这方面的考量。”千光照笑得温文尔雅,“毕竟深山中的道观,很容易招来一些不怀好意的打扰。”
日暮落下,晚霞融入了天边沉静的深蓝色中,众人闲闲说着话,将空车拉回道观门外,停好后一起走进观中。
就在天色完全转暗的时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水冲刷着道观外那片松柏林,血迹顺着树干流淌下来,一直流到外面的窄径石阶上,奔腾成一条桃红色的小小溪流。
这雨越下越大,从山顶下到山脚,从城外下到城内。
幽州府衙正堂外那座日晷四周,此刻也在雨中汇聚出一片赭赤色的浅浅水泊。
一个华丽发带上别着野鸡尾羽的男人坐在廊下一把太师椅上,另有几个头插短鸡毛的在他身后打着灯笼,一同看着绑在廊外柱子上穿官袍的男人们,此刻都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官袍也是残破不堪。
“大王,刺史确实已经被我等派人劫杀了,我等是真心投诚……”被绑在中间的男人虚弱地说道。
“都说已杀了,却偏不见了刺史的人头,就拿城外官道那几个光不出溜的臭肉干子糊弄爷爷?”
“这这……实不知缘故,还请大王再宽限些时日,容我等再派人访查。”
“啧。”被叫大王的男人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抬头见天已完全黑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转头问后面,“老五带人搜山,怎么今天没见有送信儿的回来?叫人明天一早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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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晖进入层峦叠嶂的燕北群山,直抵隐藏在西侧峭壁之间的太平观。
妊婋匆匆起身,跟厉媗还有少年们从北边小院走出来时,道士们早课结束,已在堂外开始晨练了。
“还是没赶上啊……”妊婋懊恼地摸着头,昨天她们干了体力活,回来早早就洗漱歇下了,原想着今天早点起来,到斋堂厨房给做饭的道长们打打下手,谁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已然迟了。
她们站在正堂外的树荫底下,看着道长们练功。
昨天早上看时妊婋还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以为不过是道家寻常养生的拳脚,今日再看时,只觉得那些拳法棍法剑法刀法,样样潇洒自如,出神入化。
厉媗也看得一脸向往,昨天她留下,主要是想帮忙,今天不想走,主要是想拜师,毕竟谁见了昨日那样眼花缭乱的功夫,不想学上几招呢?
这时,有个小道童从外面欢快地跑了进来:“二师姨巡山去,抓了两个鸡毛贼回来!”
道士们听了纷纷停下手里功夫回头来看,很快,千光照从正殿走出来,面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浅笑盈盈,只是一边走一边对众人说:“我出去瞧瞧,想来的都来。”
妊婋和厉媗一听也跟了上去,和众人一起来到道观门外那片林边空地上,果然见到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道长站在林边,身旁跪着两个倒楣模样的男人。
她们昨天和这位二师姊打过照面,知道她法号千渊海,是千光照的同年师妹,人如其号,比较深沉,表情是没有的,话亦极少,往那一站好似个铁人铜塑。
以妊婋目前观察到的情形来看,千光照和千渊海二人,应该是一个在内主持道观日常要务,一个在外每日巡视山林探查外界动向。
千渊海巡山是一天两趟,早上一般都是她独自一人,傍晚那趟则会看心情带一两个话不多的师妹同去。
昨日道观外的战斗,千渊海没有参加,因为她午后照例要睡觉。
傍晚她睡醒出来时,正好碰见妊婋等人打扫战场搬运尸体,千渊海路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给千光照丢下一句“我去巡山”就走了。
因此妊婋不太清楚千渊海惯使什么兵器,此刻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可是千渊海手里什么也没拿,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瞧不出有带兵器在身上。
这时千光照已经走到了那两个男人面前,见他二人头上都插着鸡毛,其中一个人头上的斑点鸡毛跟昨天带头的那个人长度差不多,于是她只向他问了几句话。
那男人先时还不愿开口,挨了千渊海一脚之后开始磕头求饶,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都说了。
斑点鸡毛男人称他二人是奉了雄鸡军首领之命,来寻找前日带人搜山的小头目。
那小头目自进山那天起,每日都会派一个人回城汇报进展,但昨日却没见有人回来报信。
首领以为他们是因为押送女人下山走得慢,又碰上下雨,所以宿在哪个山洞里了。
今日他们按照前头报信的方向,走了两个大山洞寻找,正好被巡山到附近的千渊海逮了个正着。
千光照听完,细细问了他们前面收到的报信内容,得知信息中对于太平观的位置说得十分模糊,于是转而又问起了幽州城的近况。
幽州城开门投降到今天是第三日,雄鸡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整座城,首领和一众大将及军师们把大营搬进了府衙。
破城当日,有一半人马开进了城,驻守各个里坊,另外一半人马拆分成两支,分别在幽州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外驻扎。
因破城时幽州已戒严,城内并没有乱,只有七八个富户被抄了家,其余人家都被要求暂时封闭门户,不许走动,等待后续的“上门查验”,而没有宅院住所的游街乞儿,则全部被充入雄鸡军中。
目前雄鸡军的首领和军师们,都在府衙拷问幽州刺史的下落。
就在幽州破城的前一日,提前派人联络雄鸡军表示愿意主动投诚的当地官员承诺,会奉上幽州刺史和长史的人头以做表态,这是他们当时谈好的条件。
当日城中戒严后,几个商量好要投诚的官员先是把那两支前往妫州和涿州借兵的人马路线,以信鹰传到了雄鸡军大营,随后又派了人一面出城截杀长史,一面前往刺史宅邸行刺。
直到派去刺史宅邸的人回来报说,在院中发现长史穿着刺史的官袍,那起人才知道他二人调换了身份,其时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也已派出去了。
那几个官员想着,即便他两个调换了身份,只要一齐都杀了,到时候拿着人头开门迎降也是一样。
可是出城截杀长史车队的人一去不复返,直到城破了,雄鸡军在城外巡查发现了官道上的车。
那些人曝尸荒郊,遭了野兽啃食,又赶上后来下雨,被雄鸡军的人抬进城送到府衙让众人认尸时,已是惨不忍睹。
当日府衙老官儿们见到这一幕,胆汁都吐出来了。
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有一具尸体,人头不翼而飞。
有几个官儿依稀辨认出了刺史的身形,只是那尸体并未穿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雄鸡军的首领也不相信他们的指认,认定是他们放跑了刺史,给朝廷递消息,于是他下令将所有府衙官吏全部捆上,拷打逼问刺史下落。
刺史分明就躺在府衙堂前,只是没了人头,无法证实,拷问自然是拷问不出什么来,场面便僵在了那里。
妊婋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地跟厉媗对视了一眼,府衙老官儿们这苦看来是没少吃。
那斑点鸡毛男人说完这些,旁边小喽啰也补充了几句,把幽州城如今里里外外各项事全都说了一遍,直到最后那二人不住地磕头:“我们知道的全说了!求神仙姥姥们饶命!情愿不回军去,只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做野人都成!”
千光照淡然一笑:“既然都吐干净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道士问她:“今天这两个,还捆树上做教具么?”
“不必了,两个太少,没什么意思。”千光照摆摆手,“我一会儿还要往观主那里去,也不得闲。”
千渊海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千光照,心下会意,两只手往腰带扣上一握,只听“锃”的一声,有道银光在跪着的两个男人面前一闪而过。
那两个应声倒地,再看千渊海,已将兵器收回,又听“咔哒”一声,腰扣嵌合。
这一套动作速度极快,行云流水,真正刀不见血。
妊婋看得眼都直了,问身旁一个道士:“这位仙长使的什么?嗖的一下都没看清。”
那道士热情回答:“这是‘腰带剑’,一种刃非常薄的软剑,特别适合割喉。”
妊婋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方才她没看出千渊海的兵器,原来是藏在腰间。
这时千光照已转身往回走了,千渊海拎着那两具尸体的衣领,往道观后面的峭壁山涧走去,众人见状也都跟着千光照进了道观。
厉媗进来后,跟妊婋说自己想要留在观里学些本事,妊婋听了也不拦阻,二人正合计去问问千光照,却见她已径自往观主的院里去了。
二人又想少年们也还没吃早饭,于是都先往斋院走来,准备吃完再去找千光照。
大家在斋堂吃完粥菜,出来洗碗的功夫,又在廊下碰着了从菜园回来的胖龙,仍是拎了满满一筐。
胖龙是个闲不住的人,做事爽快又麻利,住在这里总想着给观里出点力气,于是每日都跟两个道长一起去园里摘菜,又主动包揽了往厨房送菜洗菜的活,让摘菜的道长们都休息去了。
此刻她见妊婋等人在这里洗碗,便走到旁边拿了一个大木盆过来,又在井边挑了一桶水倒进去,洗着菜跟她们闲叙起来。
胖龙听说她们是从幽州城里跑出来的,好奇地问她们城里是什么样的,原来她长在平州南边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有进过城,总听人说城里繁华,却一直没有机会见见。
“城里不咋样。”见胖龙一脸憧憬地说城里谋生机会一定多,厉媗撇撇嘴,想起了自己夭折的行医事业,“女人正经谋生难!恐怕还不如乡下。”
“乡下?你这是说天真话,乡下女人活着更难!”胖龙愤愤地往旁边空木盆里摔了一根洗好的茄子,开始跟她们说起自己加入雄鸡军之前的事来。
她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个弟弟,与娘耶四口在村里守着薄田看天吃饭。
因她打小生得胖,到了要说亲的年纪,村里都说没人家养得起这样能吃的胖媳妇,是以无人前来提亲,娘耶为了给他弟弟攒些彩礼钱,便托人将她以十吊钱卖去邻村老财主家做小。
她是不明就里被哄骗上轿的,路上知道了原委后勃然大怒,跳出花轿,打了那些来接亲的人,一路往北逃去,正遇着雄鸡军过境,在招募人手做大锅饭。
她听说有月钱,又听说这军队是往幽州开的,便想跟着去大城镇见见世面。
后来她又提起自己的名字,当初随军就碰到过难题,因她和许多平常的乡下女孩一样,并没有个正经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大妞”,胖龙这个绰号还是女子营里的人给她起的。
这两日她听说那些少年都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心头痒痒的,于是问:“起名字,有啥讲究?”
旁边一个少年指着厉媗说道:“我们这位学究说了,姓随姥姥或者随娘,名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胖龙有些不乐意:“俺不知道姥姥姓啥,俺也不想随娘,她眼里只有俺弟,再就是俺耶,根本没有俺,做什么随她。”
厉媗说道:“那就自己另起一个,谁也不随,只从你这里起头。”
正好妊婋这天身上带着一本认字书,是千光照见她们在小敞厅里每日跟着拓片学认字送来的,她擦擦手,从腰里把书抽出来,翻开给胖龙看:“来,这两页都能做姓,你挑个喜欢的。”
胖龙从前不时路过村里学堂驻足偷看,简单的字也认得几个,她看了一圈,指着一个“杜”字:“这个字俺看好,又是土又是木的,多接地气!这字儿念啥?”
妊婋念给她听了,她点点头,又去翻后面能做名的字,看到一个“婼”字:“这个俺瞧着挺顺眼,这字儿咋念?”
妊婋还没认到这里,于是看向厉媗,听她说道:“这个字念做‘若’……”
“弱?”胖龙直摇头,“不好不好,女人可不能弱!”
厉媗低头一笑:“此‘婼’非彼‘弱’,这个字还有一个读音同‘辍’,意为‘不顺从’。”
“不顺从?那不就是俺吗!”胖龙一听又开心起来,把这两个字在嘴里来回咂摸,喜滋滋的,“好好,俺也有正经名字了,就叫做‘杜婼’!”
大家正在这里拍手为这个新名字喝彩,千光照从外面迤迤然走进院中。
见众人都在这里说话,千光照笑吟吟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随后对妊婋说道:“豹当家得知你们在这里,派了人来送口信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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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匣里坤乾
昨天上午那伙鸡毛贼来之前,妊婋就叫了两个少年从太平观后门离开,走石崖路去了横风岭,看样子她们是已经被花豹子接进了山寨,所以今日来人给她们回话。
妊婋起身看向厉媗:“咱们一块儿去见见。”
杜婼见她们有事,便说带少年们去厨房放碗,随后端起她洗好的那盆菜,带着她们往旁边去了。
妊婋和厉媗跟随千光照走出斋院,往南边绕过一间神殿,来到一处僻静院落,千光照走上前打开一间静室的门,已有人在屋内等候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人坐在矮几边,正在喝茶,见门开了转头看过来,是张朗目疏眉的面庞。
此人是妊婋认得的,她是花豹子身边最受倚重的娘子,姓屠名圣,为人敦厚练达,寨中人称圣人屠。
去往山寨包括来太平观的路,都是圣人屠受花豹子之托,亲到幽州城里告诉妊婋的。
妊婋咧嘴拱手笑道:“屠大娘子,好久不见。”
圣人屠也起身展颜一笑:“听千光照说,你有了新名字,可喜可贺,请恕我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备下薄礼,来日进寨一定补上。”
妊婋哈哈大笑:“这确实值得一贺,多谢你提醒。”说完她抬手将厉媗介绍给圣人屠,众人厮见毕,千光照请她们先坐,然后自去旁边拿了一个茶盘和茶炉过来,才坐下烹茶给她们喝。
圣人屠与千光照也是老熟人了,来这太平观如同回家一般,她伸手请千光照给她添了些新茶,跟妊婋说起那两个进寨的少年。
她们是昨日傍晚到的,花豹子亲自带人出寨迎接,现已安排好了住处,今日她是来接妊婋和其余少年们过去的,说顺便还要再替花豹子向太平观求借一样东西。
最后说到“求借东西”时,圣人屠往千光照那边微微看了一眼,千光照没有立刻接话,她绰有余暇地给妊婋和厉媗分完茶,才说:“我已问过真人了,可以借给你们。”
圣人屠欣喜万分,朝千光照拱手道了声“多谢”,随后笑着将手中茶一仰头喝了,又看向妊婋和厉媗:“今日午后二位就带大家都随我回寨吧?我们当家的正盼着你们呢。”
妊婋看了看身边的厉媗,见她攥着手欲言又止,遂说道:“我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妹儿们昨日乍见了仙长们的功夫,保不齐有想留下来学上两招的,若蒙仙长不弃,我就只带愿去的进寨,想留下的都请这位厉二娘一同留下帮忙照管,免得妹儿们年轻生事给观里添麻烦。”
千光照听她说完,又看了看厉媗,随即笑道:“贫道这里来去随心,若果然想留下学些拳脚,尽管住下就是,左右我们这里与山寨两边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去了,再去亦可。”
厉媗欣喜地应了一声,随后朝妊婋挑了挑眉,四人在静室中又说了几句话,喝过三回茶才起身出来。
千光照邀请圣人屠和妊婋一同往后面库房,去看花豹子要借的东西,厉媗则去寻那些少年,问她们各自去留之意。
等厉媗兴冲冲地跑走后,千光照抬手请其余两位往西同行,三人走出这座院落,来到一条幽静的浅草小径。
昨日有鸡毛贼前来骚扰一事,圣人屠也听千光照说了,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天下要乱了,来你这里避乱的那些女子,学些杀敌本事是好的,不然往后逃到哪里才是尽头呢。”
妊婋听这话低头想了想,随即看向千光照:“昨天那些鸡毛贼,是千渊海道长故意引来山门前的,就是为了给大家做教具,对吗?”
千光照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一下:“你看得倒真。”
妊婋摸着下巴:“早上我就在想这事儿,以千渊海道长的本事,只要再带两三个道长同行,就可以把那些鸡毛贼悄无声息地了结在山里,三十来个人对她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何至于被人寻上门来,除非是顺势故意引了他们来的。”
圣人屠哈哈大笑着揽住妊婋的肩膀:“你剖析得明白,唯有一点小偏差,对千渊海来说,了结三十来个人,根本不需要带帮手。”
三人说着话,走过前面一小片空地,此时她们已来到太平观背面,这边后墙建得高耸,墙下只有一条石板长甬道。
和前面各院落中四处花草繁盛不同,道观后墙显得有些肃穆寂寥,转进后墙边的甬道上,四周只有她三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妊婋和圣人屠跟着千光照,走到甬道中间停了下来,千光照转身往旁边抬手示意:“请随贫道来。”
这里有一条通向地下的缓坡,有一个人提着灯站在坡道尽头,正是千渊海。
三人走向缓坡尽头的漆黑铁门,千渊海朝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千光照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巨锁,然后跟千渊海二人一左一右,向后拉开大门。
“轰隆隆……”
打雷声,妊婋眨眨眼。
门内一团乌黑,直到千光照在旁边引线上点了火,里面墙壁上的油灯才依次亮起。
一间极为宽敞的兵器库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我们观主灵极真人的私藏。”千光照抬手示意她们跟她往里来,随后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进门六排是刀剑架,中间六排是长兵器和弓箭架,里面六排是软兵和暗器架。”
妊婋睁大了双眼四处瞧看,那些架子几乎都有两人高,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匣。
每个架子边都挂着许多木牌,上面雕刻着兵器名,种类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圣人屠显然之前来过这里,见到这一幕比妊婋淡定得多,她径直跟着千光照往中间走去,直到长兵器架前才停下来。
圣人屠看着面前比她还高一个头的红木匣,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千光照:“应该就是它了吧?”
妊婋还在门口看刀剑匣外面的木牌子,见她们都往前去了,也忙快走了两步上前,跟着来到那个红木匣前。
千光照颔首一笑:“就数你眼尖,一进来就盯着这儿呢吧?”她说完这话,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的千渊海走上前,跟千光照一起把那匣子从架上抬下来。
妊婋跟在一边伸长脖子好奇探看,那木匣子大得几乎能把她装下,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正猜想着,千光照已将盖子打开,一柄金光闪闪的长兵器,静静地躺在匣中软垫上。
“这就是花豹子想借的坤乾钺了。”千光照说道。
妊婋站在一旁细细看去,这是一把吉金打造的重型兵器,上头是一双对称的弧形钺刃,边缘处刻着一圈繁复花纹,两边钺刃中间由一个鼓起来的圆柱连接,下面是约有五尺长的厚重钺柄,雕刻着精美流畅的线条,整件兵器散发着一种磅礴而优雅的气质。
妊婋头一回看到造型这样奇特的兵器,像一把巨型双刃斧,却比寻常斧子厚重大气得多。
圣人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坤乾钺,此刻不禁被它的姿态和气势所震撼,只是屏气凝神,直直地看着。
妊婋又看了一眼匣子上的木牌,结合方才千光照的话,她认出那牌子上“坤乾钺”三个字,又看到下面一行小字标注说此兵器又名为“胞宫钺”。
“胞宫”这两个字,她昨日碰巧刚学,于是低声问:“为什么别名叫做‘胞宫钺’?”
千光照答道:“因为其钺身形状与女子胞宫近似。”
圣人屠感叹道:“这端的是一件宝贝,灵极真人果真愿意借给我们?一会儿让我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吧!”
千光照笑着将匣子合了起来:“真人这几日闭关不见外人,她同我说过了,只要能派上用场,总比在这里沉睡要强,今日就给你连匣子一起拿回去。”
圣人屠连连道谢,又说时候不早了,午后还要赶路,得在天黑前把这坤乾钺带回寨去,免得山路昏暗出什么岔子。
千光照点点头,和千渊海一起将那红木匣往外抬去,妊婋见状也便不再追问先前的问题,只想着待来日有机会再说。
众人一齐走出这间武器库,等千光照把门锁好,一行人抬着木匣来到前边南院,正好厉媗和四个少年在这里等她们,说已问过了,这四个少年都是想跟着妊婋去山寨的,其余的则想留在太平观学练刀剑。
这时圣人屠又问千光照:“那些脱逃的随军女子,还有人想到我们那边去看看不?不是我挖墙脚,实在是最近缺人手,反正你这儿人多也住不下,我们那里地方大,有的是屋子。”
寨中缺人手,这也是花豹子先前力邀妊婋带众人前去投奔她的主要原因,据妊婋所知,主要是因为橫风岭后山上个月发现了一个质量极高的铁矿,是官府从前开采到一半废弃了的,山寨众人往里探时发现其实还能继续开采。
山寨里有个小型锻造工坊,一向是从外面黑市买生铁到寨里私造些刀具,如今有了这矿,结合今日圣人屠来借坤乾钺的事,应该是花豹子近日开始扩建工坊,要认真打几件好兵器,既是为了解决寨内的势力纷争,也是为了更好的应对外界混乱。
千光照对于圣人屠的挖人行为倒是不在意,只笑说:“来去但凭善士们自家主意,你且去游说一番罢。”
圣人屠笑着朝她作了个揖,跟妊婋一块儿出南院往正殿外的空地走去,此时已近午初刻,还有不少人在这里顶着烈日练刀剑。
杜婼从斋院厨房忙活完出来后,也在这里拿了把大刀正在挥舞,见有人来才停下。
圣人屠听妊婋说那些随军女子都是跟着杜婼来的,于是先走上前同她叙礼相见,才又同其余人一一见过。
听圣人屠说明了来意,杜婼对这橫风岭的寨子十分感兴趣,她又替圣人屠在众人中问了一圈,也有八个胆子大的,决定和她一起过去看看。
午正时分,准备跟随圣人屠前往橫风岭的众人一起来到道观后门。
装着坤乾钺的红木匣,此刻已被安放到一辆走山路的独轮车上,由圣人屠带来的四个力妇前后护持,这一行十九个人,在后门外跟前来相送的千光照和厉媗等人挥手道别了一番。
妊婋挥别完众人,回过头看向通往北山的那条石崖路。
峭壁峻极,大势峥嵘。
山中的夏日正午,暑气从地上升起,好在这条石崖路有峭壁遮挡,还算阴凉。
从太平观去往橫风岭,大约半日脚程,圣人屠今日是天不亮就出发了,巳正前后到的太平观。
昨日两个少年走了大半天,也因不太熟路,是以上午出发傍晚才到,她们今日正午出发,加快些步伐,又有圣人屠等人领路,应该能赶在黄昏前抵达。
一行人在山间默默往北,中途只停了一次喝水休整,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橫风岭寨子口,只见四周翠岱如屏,果然云深路险。
圣人屠带她们沿着一条溪流往山坳里走去,穿过一座密林,终于见到一条平整土路,两边插着红底黄边“豹”字旗。
许多力妇站在道路两旁,见她们来了,有几人迎将上来,另有几人转回身走去报信。
不多时,又有一群人从转角处走出,簇拥着中间一个风姿倜傥的身影。
妊婋手搭凉棚遥遥看去,只见大步走在中间那人,花袍皂靴青玉带,豹眼高鼻仰月唇,不是花豹子却是哪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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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金”,即青铜,铸造完未氧化时呈金黄色,故称“吉金”。

第9章 银河垂地
两边人离得还远,就听那边响起一连串张扬的笑声,笑中还带几分嗔意:“好个小疤子!竟叫我苦盼了这许多时日,听说南边山路有滑坡,又为你担了一场惊!”
话说完时,她已走到了众人面前,圣人屠笑道:“当家的,人家已有了新名字,如今叫做‘妊婋’,莫要再叫人小疤子了。”
“哦是!”花豹子一拍脑门,指着旁边一起来迎接的两个少年,“她们和我说了的,我一高兴竟什么都忘了!这新名儿起得好!为此定要庆贺一番!”
妊婋也笑:“是了,屠大娘子还说要给我备贺礼,我这回正经是来打秋风的!”
花豹子哈哈大笑着一把搂过妊婋,又听妊婋给她介绍了身旁的杜婼,她赶忙抽出另一只手用力跟杜婼握了一握,连声笑道:“好好!都是豪杰!来,进寨说话,席面都备上了,晚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她说完转身带着众人往里走去,转过两道弯,就见到了山寨的高木大门,两边是齐整围栏。
进门走了一段平整土路,先来到一处池塘庭院,走过一座小桥,便是山寨的正堂大屋。
妊婋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这里与她两年前初次来到时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庭院房舍扩建了,内中行走的力妇们也比先时更多了。
见她们到了,有两个娘子从正堂里迎出来,请其余众人先往宴厅里落座休息,只留花豹子和圣人屠,连同妊婋和杜婼,一起走进正堂屋里,将那个装着坤乾钺的匣子抬进来放到了桌上。
花豹子伸手打开匣子,这一路颠簸未曾影响那钺分毫,此刻它仍是静静躺在匣中软垫上,在堂屋烛火下闪烁着金光。
花豹子细细看了一回,激动万分地说道:“灵极真人实在豪阔,又给咱们工坊添了一件神兵!”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娘子,对花豹子说道:“当家的,众人都已落座,席面皆齐备了,请大家同去入席吧。”
妊婋听这话,似乎今日这席只有花豹子做东,于是问道:“今晚就只有咱们?大当家那里,需不需要先去拜会一下?”
花豹子将匣合起来,冷笑一声:“她今日身上不舒坦,你不必去,咱们只管热闹咱们的。”
妊婋闻言,已能感受到寨中格局确实是日月换新天了,遂只点头一笑,没再说什么。
花豹子亦未多说,只笑着请圣人屠带人将这坤乾钺抬进她后院收好,随后拉着妊婋和杜婼,往宴厅走来。
今晚的宴厅设在山寨东院一个大花厅里,当中摆着三个大长桌,妊婋几人进来时,大家都已各自落座了。
今日新来的人们,和山寨内的娘子力妇们混坐在一起,并未分什么主客,大家有说有笑地等着开席,一团和气。
见花豹子到了,众人纷纷招呼她们落座,花豹子也不大讲究座次,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了,叫妊婋和杜婼坐在她左右两侧。
大鱼大肉流水似的端上了桌,大坛酒也打开各人满上,少年们则另有一壶甘霜露喝着,席间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花豹子是个好酒的,正逢杜婼亦是好酒量,两个人连说带喝,没一会儿功夫三五大碗已下了肚。
妊婋对酒兴趣不大,看她们喝得高兴,她只陪了半碗,就闷头吃起肉来,寨中大厨最拿手的野菜干扣肉,给每人各上了一碗。
这道扣肉妊婋两年前就在这里吃过,也是想念了许久,此刻就着热气腾腾的米饭,一连吃了两碗。
席间杜婼趁着酒兴,给大家讲起了鸡毛贼上太平观寻衅被反杀一事,口若悬河,听得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这日宴席直热闹到二更,花豹子想到她们来时路上辛苦,也没留她们在席过晚。
席散后她亲自送了妊婋和杜婼出来,到早给她们安排好的一座小院里来。
前日被妊婋打发来给她报信的两个少年也住在这里,其余随她们一起来的众人则被安排在相邻的两处院落。
这院中四周围着篱笆,当中一排房舍,共是四间屋子和一间敞厅。
院中花草繁盛,门前还搭了个大凉棚,四周围着纱帐,里面有一张铺着草席的宽竹榻。
“这凉棚子好!今儿晚上我就睡这儿吧!”杜婼进门瞧见那凉棚,一下子喜欢上了。
花豹子笑道:“想睡哪里睡哪里,反正这整个院子都是你们的。”说完她也没有久留,只让她们早些休息。
几人送走花豹子后,一起往屋后用山泉水洗漱了一番,消退了这一日的劳乏。
妊婋最后一个走出来时,杜婼已经在院中竹榻上躺下了,又朝旁边拍了拍,让她们也上来:“快来!躺在这里可以看到天河!”
妊婋仰头一看,果然穹顶一片星光灿烂,于是也跟那两个少年一起爬上了竹榻。
这张榻极为宽敞,四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不显拥挤,妊婋头枕双臂看着满天繁星,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后,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这花豹子似乎是个奇人,俺瞧这山寨也有些年头了,不像是她一手建的,听话里话外,她跟大当家有些不对付?这是怎么回事?”杜婼想起开席前,花豹子对妊婋那句拜会大当家的话满不在意,又见席间众人说话的语气,好似这山寨当家的只花豹子一人,她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她啊……的确是个奇人。”妊婋悠悠说道,“她的身世全寨皆知,是上一位山寨男当家的夫人从山里捡回来的,当时她正靠在一个母豹子怀里喝奶呢。”
杜婼听了大感奇异,翻身以手撑头追问:“她是被豹子喂大的?”
妊婋点点头,缓缓跟她们说起这桩奇事。
那大概是三十年前,这橫风岭的山寨已经初具雏形,靠着劫掠过路商队养活了几百号人。
其时的寨主,是个因被官府通缉落草为寇的男人,那年他同夫人往北山狩猎,途中遇到一只母豹带幼崽在林中小憩。
男人极想要一张豹子皮,遂挽弓搭箭,射死了母豹,走过去瞧时发现那母豹身边不止两只幼崽,身下竟然还躲着个女孩子,约莫两岁,还在喝奶。
夫人见那女孩年幼可怜,便将她抱回山寨,起名“豹儿”,亲自带在身边扶养,教她说话认字,待她长大后,把她许给了自己的长男。
豹儿成亲后不久,那男寨主又一次出门狩猎,被一只年轻母豹从树上跳下来咬断了脖颈,山寨大当家的位子便落到了夫人的长男头上。
自此,夫人变成了老夫人,豹儿少奶奶变成了豹夫人,并开始参与山寨的管家事务。
几年后豹夫人诞下一女,又过一年新寨主酗酒而死,山寨再次没了主人。
老夫人倒是还有一个次男,只是这位二少爷系老夫人高龄所生,当时年纪尚小,恐怕不能服众,于是老夫人便临时坐了大当家的位子,让豹夫人做了二当家的。
两个寡妇撑起了山寨的日常要务,按照老夫人的意思,她希望这山寨由她们打理到二少爷成亲之后,再交与他做新任寨主。
杜婼听到这里,往竹榻上捶了一拳:“既已做了当家的,哪有再让出去的道理!”
花豹子也是这样想的,这几年山寨在她手中扩展出不少产业,原先的老寨主只知道打家劫舍,到她管家后才开始做些官府控制之外的生意,包括倒卖山中稀有香料木材,以及私产山湖盐崖盐和私酿粮食酒。
这几样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花豹子却不管那些,反正从前打劫商队也是犯法,她不如把摊子铺得再大些。
朝廷这些年四处平叛,也没精力管山沟里的事,倒让她有机会将这地下产业越做越大。
这二三年因要铺这些产业,山寨上的人也开始急剧增多,后来进寨的力妇们,基本都是花豹子亲自招来的。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不再让人称她“豹夫人”,而是只叫“当家的”,对外也只是自称“花豹子”,再不提“夫人”二字。
因花豹子格外能干,老夫人便常日深居简出,只听花豹子向她回禀山寨事务。
直到今年开春,老夫人要给次男议亲,却屡遭花豹子拦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养女已然脱离她的掌控了。
及至上个月,花豹子手下探山的娘子们在后山发现了官府开采到一半废弃的铁矿,正巧花豹子也得知了营州失守的事,又听妊婋说幽州府衙对造反军态度暧昧,于是派人从关西道黑市购入了一批生铁和开矿用具,要把寨中的铁器工坊扩大一倍,打些兵器分发给山寨众人,以应对即将出现的混乱局面。
花豹子从营州出事后便极力邀请妊婋进寨,不过妊婋倒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老夫人撕破脸,于是转头问躺在身边的少年,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年是跟着妊婋的所有妹儿里年纪最长的,今年十五岁,跟妊婋一样铰了短发,额前几绺碎发微微打卷,过去城里街坊都叫她“卷毛”,前两日她在太平观也给自己起了新名字,现在叫做穆婛。
穆婛听妊婋问起老夫人,便把昨日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因为铁器工坊扩建的事,老夫人恐怕花豹子此举会引来官府和造反军的注意和围剿,于是昨日将她叫到了自己屋中斥责了一番,随后又提出对二少爷亲事一拖再拖的不满。
老夫人明确说了,定要让二少爷今年成了亲,自己就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他坐,叫花豹子从旁辅佐。
花豹子自然是不同意的,二人在屋中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院中许多娘子力妇们也都听到了,今日一早花豹子派人将二少爷的院落围了起来,颇有点磨刀霍霍的意思。
妊婋枕着双臂轻轻笑了一下:“好哇,咱们一来就有热闹看了。”
杜婼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还围起来做什么,直接把那二少爷弄死不就完了。”
穆婛笑着摇摇头:“寨子里也还有老寨主从前遗留的亲信死士,前两天有一批人被老夫人派下山去了,总得把这些人全骗回来一锅端了,才不留后患。”
杜婼想想也是这个理,又问:“那她准备啥时候端呐?”
妊婋笑道:“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敢情好,俺就爱看这样的热闹。”杜婼拍了拍手,又问,“你们原先都在幽州城里,晚上吃饭时听花豹子说她有好些年没进过城了,那你们又是如何认得她的?”
妊婋见问,转头看了穆婛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同时回想起了两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
妊婋摸了摸脖子,杜婼也看向她颈侧那道疤,微微凸起的深色疤痕像是蜿蜒的山脉。
妊婋又看向上方的星空:“这个嘛……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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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妊婋与幽州城东丐帮闹掰的下午,是个凉爽的阴天。
她带着少年们,因帮内米粮分配不均的事,去找帮主算账,要拿了她们押在帮里的东西走人。
当时帮内也有人想趁机挑事,要借此事把帮主撸下来,也说不清究竟是哪边先起的头,总之大家争执了几句很快陷入一片混战。
妊婋趁乱拿了东西,带着少年们往城西跑去,顺便在路上将此事报给了巡检司,几个捕快出动平乱,抓了生事的到府衙训斥了一番。
因是赤手空拳斗殴,并没出人命,所以巡检司关了他们一个时辰便都给放了。
傍晚时妊婋发现因她们走得匆忙,有几件重要物事不曾带得,其中有一件是穆婛放在她那里收着的旧衣。
那件衣服是穆婛幼年逃难时穿的,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做的。
为此妊婋和穆婛又悄悄跑回了城东,取到衣服走的时候,正碰上才从巡检司放出来的丐帮小头目,因恨她们午后生事害得自家被抓,于是回身抄刀追着她们两个进了巷子。
她二人左右分开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起人亦分作两班追了上来。
妊婋本来在午后混战的时候,腿上就带了一点伤,在巷子里翻墙时一下子没使上劲,被追上来的人拽着腿拉下来照脖子就是一刀。
血登时出了一大片,染红了她的衣服,那几人也有些慌了,见出了人命不好应付巡检司,于是赶忙联系丐帮里的人,拿了卷草席匆匆将她裹了,跟着傍晚运送支援平州粮草的车出了城,将她连草席带人扔进了乱葬岗。
当时穆婛见后面的人没追上来,遂折返回来寻找妊婋,见她被人卷起来塞进了粮草车里,忙也跟着出了城。
到了乱葬岗上,穆婛在尸体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妊婋。
她翻开草席发现妊婋身体尚有余温,也还有些微弱呼吸,于是吃力地把她从草席里拖出来,背在身上走出乱葬岗。
好容易来到了大路上,碰巧遇着下山的花豹子打马路过。
那年只有十三岁的穆婛,正处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刻,见了山匪马队也顾不上许多,当即背着妊婋冲上去跪在了花豹子的马前。
花豹子见状勒马下来看了看,让人把她们一起带回山寨。
也是妊婋命不该绝,被花豹子带回来后,用上了山寨里最好的金疮药,治了十日醒转,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到底在路上耽搁了一程,加上刀口也深,她颈侧还是留下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妊婋醒后,花豹子日日来她房中看视,劝说她留在寨中,可她和穆婛都放不下跑去城西躲藏的少年们,加上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所以在山寨中养了一个月伤后,妊婋还是回到了幽州城。
此后她花了一整年时间,设下了端掉整个城东丐帮的局,让一个好赌的京官族男因债务卷进丐帮的内斗中,当时天昏日晚,乱中出了人命,死者的身份让巡检司无比重视,整个城东丐帮也因此事遭了灭顶之灾。
事成之后她在菜市口观看砍头行刑,冲当年给了她一刀的男乞丐挑眉笑了笑,铡刀在他恍然大悟中飞落而下,当真痛快。
这件复仇大事办完之后,正赶上山寨拓展新产业,花豹子想通过幽州城的黑市联络私盐和私酒的销路,另外也需要人替她打探幽州府衙进山剿匪的消息。
妊婋因此开始带着妹儿们在城中替花豹子联络黑市,同时在坊间做些买卖小道消息的营生。
直到今年鸡毛贼势头猛烈,眼看幽州城大难临头,加上山寨缺人,花豹子极力邀请她们出城,妊婋才决定带少年们一起投奔花豹子。
听完这个故事,杜婼躺在榻上翘着腿感叹:“真不容易啊,当年这桩事也算是你遇着贵人了,那帮什么巡检也真是可恶,抓了人又放,怕是见乞丐没油水可捞,这城里府衙跟俺村上的管事也差不多,通无一个好人!”
妊婋点点头,府衙监房有限,通常巡检司拿了人都得索要过监钱,还要催家属来孝敬,但是乞丐既掏不出钱也没人来赎,所以巡检司不愿跟他们废话,连板子都懒得打,训斥完直接就放了。
整个幽州府衙已经败坏到了不堪的地步,贪赃枉法、徇私废公、政以贿成、暴敛横征,都是看家的本事。
府衙屋檐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滥官污吏,内中还要分出派系,终日斗个不休。
因此,得知那些官儿们被离奇失踪的刺史人头牵连,在鸡毛贼手里吃了大亏,妊婋是颇为称意的。
穆婛也枕着双臂,望着星空感叹:“朝廷无道,造反军也是一伙贼寇,这世道往后还能好得起来吗?”
“都叫这些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是好不起来的。”妊婋缓缓说,“所以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地盘,断不能受人辖制。”
她来投奔花豹子也是出于这个想法,唯有完全属于她们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净土,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寨。
“说得对,要都像这里才好!”一阵晚风吹过,凉棚的软纱帐随风荡漾起来,山中夏夜清凉幽静,杜婼惬意地翻了个身,“真舒服啊……”说完这句,大抵是酒劲上来了,开始响起鼾声。
妊婋和穆婛转头相视一笑,见另一边年纪小些的少年也早已熟睡,二人蹑手蹑脚地下了竹榻,进屋收拾带来的家当,只留她二人在院中睡去。
第二日清晨,杜婼最先被阳光晃醒,她伸了个懒腰,然后四下里看了看,见榻上另一个少年还在睡着。
她是早起惯了的,要躺也躺不住,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下了竹榻,先往后屋洗漱毕,才来到前面一排房中寻妊婋和穆婛。
杜婼进屋时,妊婋也才醒,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杜婼,坐起来问道:“寨里有人来喊我们吗?”
杜婼摇头:“没有,现在还早呢,卯正刚过。”
妊婋低头想了想,看昨日山寨内众人的状态,花豹子跟老夫人的对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她估摸着今日一早就该有老寨主的人回寨来救二少爷了。
想到这里,她跳下榻,换了衣服,往后屋洗漱完,跟杜婼说:“我出去瞧瞧。”
杜婼也没多问,目送她出去了,见院里的少年和屋中的穆婛还在睡着,便自顾自在院里练起拳来。
清早的寨中不算肃静,妊婋从她们这间小院走到寨中主路上,能看到一队队疾走的力妇们,朝着几个方向,不知去做什么。
她凭着两年前的记忆,往花豹子北边的主院走去,才到外面,就见圣人屠带了几个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圣人屠抬眼见是她来了,亲和一笑:“这么早就起来了?当家的还叫人不要去惊扰你们,想让你们好生歇歇乏。”说完她走上前揽住妊婋,又朝后面几人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会意,向妊婋点点头,继续往外走去。
“山下有人回寨了?”妊婋看她们个个神色严肃,低声问道。
“是。”圣人屠毫不隐瞒,“当家的今日就要收网,二少爷昨儿半夜在自己院里骂了一晚上,后来又哭他大哥,直闹到凌晨,你们院离得远,应该没有吵到你们吧?”
妊婋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那边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屋,转过前面会客厅,后面还有一间小花厅,花豹子正坐在里面带着女儿吃粥。
见她们来,花豹子笑着朝妊婋招招手:“昨儿晚上睡得好吗?还没吃早饭吧?”说着就伸手给她拿碗盛粥,坐在她身边的小孩儿从粥碗上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妊婋。
上回妊婋来时一直在寨里养伤,并没见到花豹子的女儿,今日原是初见。
这小孩儿今年刚五岁,胖胖脸儿一双圆眼,看了她一会儿后,指着自己的脖子,跟妊婋说:“你脖子上有花纹,真厉害!”
妊婋坐下来接过花豹子递来的粥,对她笑道:“头回有人夸我这疤,你眼光不一般。”
“咱们这位小少当家,眼光一向很独到。”圣人屠也笑着在旁边坐了下来,陪着她们吃了顿简单早饭,等教养娘子过来接走花豹子的女儿,她们才跟妊婋说起今日的安排。
老夫人日前派下山的那些人,听说二少爷院落被围,今天凌晨就进山往寨子这边赶回了。
花豹子早派了人在岭内探到踪迹,前后数了好几遍,确认其中少了三人,是往老寨主相熟的南边山头另一座寨子搬救兵去了。
那几人往南的路线,定会进入太平观巡山的范围,圣人屠也已为此事跟千光照和千渊海打过招呼了,等那三人被太平观送来,就是时候跟老夫人正式撕破脸了。
妊婋认真听完点点头:“看来事情还算顺利,到时候我们也过去那边给你助助威。”
花豹子笑道:“没问题,你们待会儿就直接去西院。”
妊婋又在这边花厅里跟花豹子说了一阵话,见她还有事要忙着去吩咐,便没在这里久坐,想到杜婼她们都还没吃早饭,于是顺便从花豹子的院中厨房里给她们捎了一桶粥,还有几笼肉饼和油炸糕。
圣人屠叫了两个力妇帮忙给她抬回院,又另外吩咐人给旁边几个院落也送些吃食过去。
待妊婋满载而归推开院门,杜婼才练完前日从太平观学的一套刀法,正在井边洗脸,穆婛和另一个少年也已经起来洗漱过了。
大家一起走进小敞厅里坐下,妊婋陪她们吃着早饭,把早上从花豹子那里听来的安排,给她们讲了讲。
几人听完无不摩拳擦掌,在这边吃完后,和住在旁边院落的大家一起往外走来。
山寨中的众人已经行动起来了,花豹子在各处布置好了人手,妊婋等人离开这边院落,径直往老夫人所在的西院赶来。
西院外墙此刻已有许多人被力妇们擒在地上,院子里外都有圣人屠带了人严密把守。
妊婋等人进来后不久,又有一个管事娘子带了一串被绑起来的男人来到这边院外,圣人屠让那娘子把那串男人押进院中跪下。
妊婋数了数,人数和早上花豹子说的一样,看来正是从山下赶回来要救二少爷的那些人,都是老寨主旧日亲信。
妊婋见他们一个个面上气不忿,恐怕一会儿出什么岔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跪着的那些人侧边默默观察。
老寨主留下来的人不少,尽管花豹子这几年收了大量新人,但多数都在各处看管产业,在山寨内跟旧人相比,还没有发展到能够轻松压制的地步。
只是花豹子动手迅速,这才出人意料地擒住了老夫人院外这些人。
许多寨中旧人都还以为昨日只是一次寻常的吵架,觉得婆媳二人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花豹子才只是围了二少爷的院子,看样子是准备以此跟老夫人再谈一谈。
可是花豹子并没有立刻再去见老夫人,而是招待起寨外来的朋友,大家便都以为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还都想着要从中斡旋一番,劝花豹子把二少爷放出来。
谁知今日一早就变天了,一群力妇从花豹子那边出来,强行控制住山寨内的所有路口,并将老夫人的院子也围了起来,还把老夫人叫回寨的亲信押了进来,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事情变严重了。
妊婋见这边院中许多人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料到恐怕会有反扑,正想着要去跟圣人屠说说。
她刚抬脚,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突然窜了起来,猛地冲向站在旁边的圣人屠,口里喊着:“都是你这毒妇教唆夫人忤逆尊长,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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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豹尾劲扫
圣人屠本是背对那男人站着,听到这话迅速转身闪躲,妊婋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腕,抬腿狠狠在他膝盖侧面踹了一脚。
一声骨折的闷响,混着男人的哀嚎,其余几个被押着的男人见状也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力妇们死死按着。
杜婼握刀站在那里,见出了乱子,也大步上前,逮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男人,挥刀直入其腹,血登时喷了一地。
旁边几个挣扎的也被溅了一脸血,不禁愣了一下,那些力妇虽然先前收到的命令是先押着,但为了防止他们走脱,便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抽出刀来。
老夫人的正院庭中很快血气弥漫,方才跪着的人已倒下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只能伏在地上求饶。
其余在老夫人院中被扣住的人,见她们朝自己人动了刀子,也都吓得趴在了地上。
圣人屠见场面控制住了,冷静地掸了掸衣摆,先朝妊婋点点头,随即低声吩咐旁边人去给花豹子报信。
不多时,只听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花豹子穿着一件五彩满绣百兽袍,在一群管事娘子和力妇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妊婋脚踩着那个骨折的男人,回头看向花豹子,发现她身上那件花哨的袍子上,细看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脚下的黑色长靴,鞋底缝边也染上了朱红色,显然是踩着血泊走过来的。
看来寨中其余各处的旧人都已经收拾完了,应该就是清早众人守住路口时,把各院落值守的旧人,拆成了几小部分,花豹子亲自带人依次清算,实现了对山寨内的进一步控制。
“夫人,您这是……”一个年长的嬷嬷从正堂里走出来,带着哭腔,“老夫人这些年待您不薄,母女两个相互扶持至今,熬过了多少艰难岁月,如何今日却要这样伤她的心?”
“母女?”花豹子冷冷抬头,“哪个母亲会派人下山搬救兵,来革自家女儿性命?”
这话说完,她把手一挥,身后走出一个道士,后面又带了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往那嬷嬷脚前一扔。
这三个人的确是往南边山头求援的,也正是这位嬷嬷替老夫人派出去的,其中领头的正是她男人。
那嬷嬷见状一惊,不禁心虚起来,但她很快定了定神,知道花豹子吃软不吃硬,坚持说道:“夫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男人原是替老夫人去与那边山头寨主议亲的,定是他笨嘴拙舌没说清楚,叫夫人想偏了。”嬷嬷边说这话边走上前,猛地踹了她男人一脚,“连个事也做不好,你干什么吃的?”
她又顺势挽住花豹子,柔声说道:“老夫人虽说要让二爷成亲后做大当家,也不过面上应个景,只因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往后这寨子当家人还得是您,二爷也说过要奉大嫂为尊,断不会动摇您分毫。”
说完这话,那嬷嬷又抹了一把眼泪:“老夫人今日晨起就心口绞痛,我服侍她含了一枚冠心苏合丸,夫人,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您就进去瞧瞧她吧……”说到这里她又似不经意般往妊婋那边瞥了一眼,“母女两个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呢?闹成这样,叫外人看着也不好。”
妊婋听了这话眉头一跳,这嬷嬷话里藏刀,眼下老夫人院中被押着的这些人,都是老寨主旧人中地位比较高的,这些人方才可都是她和杜婼带头打杀的。
这嬷嬷话中以此给花豹子递了个台阶,倘若花豹子和老夫人果然因情分讲和,此次山寨内乱势必要归罪于妊婋这些“外人”。
花豹子没有说话。
妊婋看了一眼圣人屠,发现她也是一脸凝重地沉默着。
花豹子被老夫人捡回山寨到如今整三十年,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外人不得而知。
妊婋开始有些担心事情的走向,于是又转头给穆婛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警惕四周生变。
那嬷嬷见花豹子无言,再次开口:“当年夫人初回寨,总是夜里发高热,回回都是老夫人将您搂在怀里哄到天明,那首儿歌您还记得吗?”
花豹子往正堂屋的台阶上迈了一步。
这时妊婋忽然喊道:“当心里头有诈,那位二少爷还等着他老娘救他呢!”
那嬷嬷狠狠剜了妊婋一眼,抬手打起门上的竹帘,又换上满脸关切,对花豹子说道:“这与二爷不相干,只是夫人与老夫人的母女恩情,不该闹到这样地步。”
花豹子抬眼见到了竹帘内的堂屋大椅,上面铺着一张厚软的豹子皮。
她眸光一动,三两步走进堂屋,那嬷嬷以为她是要去后面看望老夫人,忙激动地跟了上去。
不料花豹子却只是走到堂屋大椅前,把那张豹子皮捧在怀里,转身又出了屋子。
走下台阶时,花豹子侧身对跟出来的嬷嬷说道:“我不进去了,原本想当面同她分辨分辨这些年的事,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嬷嬷还要走上来拉她的衣裳:“夫人莫要如此绝情……”话未说完却被圣人屠走上前拦住了。
花豹子站在庭中,轻轻叹了口气,对那嬷嬷说道:“你是老夫人身边的旧人,打小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人,你该清楚。老夫人带我回来,教我说话认字,常日嘘寒问暖,爱护有加,我感激她。可直到我有了女儿才发现,她从无一日真正拿我当女儿看待,她待我好无非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为她两个男儿献上一生,所以,我也恨她。”
花豹子说完转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她回头看向那嬷嬷,“你进去转告她,她那个不成器的老二,我杀定了。”
那嬷嬷知道再无可挽回,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花豹子朝站在旁边的圣人屠看了一眼,随即抱着那张豹子皮走出了老夫人的院子。
花豹子走后,圣人屠朝庭中站着的力妇们一挥手,众人会意,纷纷举起刀来,结果了那些趴在地上的山寨旧人。
圣人屠走上正堂外的台阶,将方才说话的那位嬷嬷拽了起来,让她进去回话,随后她又让力妇们从正堂进去,将老夫人内外院所有的房间和人手全部看管起来。
等这些事做完,圣人屠才走出来,见妊婋等人还站在庭中,遂笑着走上来朝妊婋拱拱手:“今日多亏有你在,没叫我那一下子躲得过于狼狈。”
说完她把手搭在妊婋和杜婼的肩上,笑着送了她们出来,只说请她们往花豹子院里说话,等中午一起在那边吃饭。
她们走进花豹子的北院时,听这边的管家娘子说:“当家的还在西侧院里,估摸着一会儿就回来了,请稍坐喝茶略等一等。”
西侧院就是二少爷的院子,妊婋从老夫人院中一路走来,见各处宁静,只不时有力妇们推车走过,车上高高摞着男人的尸体,都是过去老寨主身边得力的男匪。
看样子整个山寨已经平定完了,只有老夫人的西院和二少爷的西侧院尚未清算,此刻花豹子应该就是履行诺言去杀老二了。
果然妊婋等人在堂上喝了一会儿茶,就听外面脚步声阵阵,花豹子仍是在一群管家娘子簇拥下走了进来,身上那件百兽袍的血迹更加重了。
此刻花豹子整个人精神焕发,笑着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只说自己要先去更衣,请她们稍等。
圣人屠料想事已完了,便叫了个跟随前去的娘子过来细问经过。
方才花豹子到西侧院时,二少爷还在睡觉,昨天他骂了一夜,又哭又嚎闹得累了,所以早上寨中发生的事通不晓得。
他见花豹子来他院里将他吵醒,火冒三丈地冲了出来,指着花豹子骂她独揽大权不敬尊长不守妇道,被花豹子二话不说挥刀砍飞了一只手。
到这时他才恍然发觉这位大嫂今日是带着杀气来的,于是又趴在地上捂着断臂哭嚎。
花豹子并没给他留出太多表演的余地,上去又是一刀,穿腹而过,待他断气后,将他的头割了下来,交给身边一位管家娘子,送去了老夫人院里。
妊婋端着茶盏听完笑了一下:“她是个干脆人,我原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也得闹上一天,不成想这才晌午就结束了。”
这边众人说着话,里面花豹子已换了身新衣走出来,与早上身穿百兽袍时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
此刻她身上是一件玄色暗纹绞罗袍,腰系银带,脚下另换了一双银云纹及膝皂靴,更显得整个人锋芒毕露。
这日的午饭摆在了花豹子这边后院里,上面是个大凉棚,下面有两张长方桌,酒菜鱼肉依次端上来,满院飘香。
因午后还有事,大家都没喝太多酒,只是痛快饱餐了一顿,刚吃完时有管家娘子匆匆前来说道:“老夫人抱着二少爷的人头哭断气了。”
花豹子喝了一口茶,出神半晌才撇撇嘴,往旁边地上吐了根茶叶渣子,“知道了,有劳你们把西边两个院子都收拾收拾。”
那娘子会意,在这边叫走了几个人,连着圣人屠一起都出去善后了。
花豹子等她们走后,默了片刻,转头对妊婋说:“午后咱们进山,陪我去送送我的母亲。”
这指的必然不是老夫人,妊婋往堂屋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香案上供着一个匣子,里面放的是花豹子上午从老夫人堂屋取来的那张豹子皮,想到这里她朝花豹子点了点头:“好。”
这边午席散后,众人先各自回房休息了一晌,直到申时后,山里日光变得没有那样炙热了,才有人到妊婋这边院中来请,说当家的准备带人进山了。
妊婋和杜婼还有少年们整装出门,走到山寨大路上,见这边许多力妇整齐站着,前后还有人扛着旗,旗上仍是红底黄边一个“豹”字,威风凛凛。
花豹子站在前面,见她们来了,朝她们招了招手,大家一起出了山寨,往北边山上走来。
众人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来到山中密林深处,花豹子四处看了看,停下来对众人说:“就是这里了。”
说完她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把锄头,选了块平整地面开始掘土,妊婋也拿了一把锄头走上来帮忙,不多时一个土坑就挖好了。
圣人屠抱着匣子走上来,花豹子起身打开匣子,将那张豹子皮取出,郑重地放进面前土坑里。
大家围在边上随她一起低头默哀了片刻,等重新将土坑填起,妊婋才问:“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是吗?”
“是。”花豹子觑起眼睛,“所有人都以为我早就忘了,可我记得很清楚。”
山中猎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带幼崽的母兽是不能杀的,可总有人猎上了头便不管不顾。
当年那只母豹被老寨主射杀后带回山寨,亲手制了这张豹子皮做靠垫,寨主死后,这豹子皮被新寨主孝敬给了老夫人,此后日日被她坐在身下。
“人有的时候,真的可恨。”
花豹子说完这句话,蹲下来轻轻抚平新填的土,一滴泪掉在上面,很快渗进大地。
少顷她起身转过头,对众人说道:“从今往后,橫风岭,只有一个豹子寨。”
夕阳照进山中,整个丛林笼罩在琥珀色的光辉中,连同大地一起变得沉静柔和。
花豹子一行人离开了这处豹冢,回到山寨时,暮色已浓,刚进寨门,有个力妇走上来对花豹子说道:“岭子口有一伙人,说是从幽州城逃出来的,想来投奔山寨,我们带了一个人回来,当家的去见见吗?”
花豹子闻言看向旁边的妊婋:“是你离城前联络的人吗?”
妊婋微微一笑:“我想是了。”
“走,一起瞧瞧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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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鱼跃鸢翥
山寨各处亮起了灯笼,妊婋请杜婼先带少年们跟着圣人屠往大敞厅去吃饭,她则同花豹子两个人一起来到北院,去见从幽州城来的人。
花豹子这边院落幽静,只有两个管家娘子站在院里,见她们来了,往旁边一间小会客厅抬了抬手。
二人点点头,撩衣登阶走入厅来,果然里面坐着个中年妇人,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旁边桌上放的茶也没有动。
那妇人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忙转头来看,一眼对上花豹子狠厉的双眸,不觉更慌了,直到往旁边看到了妊婋这个熟悉面孔,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对她说道:“果然你说得没错,城里遭了大灾,我叫上了三十个人逃出来,这里真的能收留我们吗?”
花豹子不慌不忙地走到旁边大椅上坐了下来,有管家娘子给她和妊婋端来两杯茶,见那妇人的茶已放凉了,又给她换了一杯新的热茶。
妊婋在那妇人对面坐下来,先跟她讲了讲山寨的情况,随后又问起幽州城内的事来。
这妇人是幽州城西市卖馄饨的,因她馄饨摊上打着一个“鲜”字招客幌子,街坊们都唤她鲜娘子。
妊婋刚到城西时,曾得鲜娘子送过几次馄饨救济,后来她见她们里头有女孩子衣服磨破了,又送了针线教她们缝补。
妊婋离开幽州城前,曾和一些人暗示过城中要出乱子,并给她们留下了橫风岭的大致方位。
那些人初听时都是不信的,也没有人抛下自家营生跟她一个小乞儿跑出城投奔山匪,所以直到出城前一日,妊婋只成功怂恿到一个卖浆的厉媗。
后来幽州城果然如她所言遭了大灾,鸡毛贼先是洗劫了富户,再一家家往老百姓门上收归顺钱,掏不出钱的就被拉走做苦力。
城中众人胆战心惊地出钱买了几日平安,前天鸡毛贼的首领杀了所有府衙官员包括衙役,自立为王,并将幽州城外田土封赏给一众手下。
除财帛田土外,鸡毛贼又开始挨家挨户搜罗适龄女子,分批送往城外驻扎的军营中。
鸡毛贼表示自家是正经打天下的雄主,并不搞强掳民女那套贼寇行径,这些女子俱是家中收了彩礼钱的,由首领指亲,许配给有功将领作为犒赏。
在将这些女子送往城外之前,鸡毛贼又招了七个中年妇人,让她们同往城外,为将领和那些女子张罗成亲事宜。
卖馄饨的鲜娘子便是这时候进入出城队伍的,她一直记着妊婋离城前跟她说过的话,也明白不管日后是鸡毛贼长久占领幽州还是朝廷兵马卷土重来,她们都落不到半点好处。
这一行人中有也不少认得妊婋的,听她说过北边的山寨,于是趁途中解手时,鲜娘子跟众人私下约定,在抵达鸡毛贼城外大营之前找机会往山里跑,去找妊婋,宁可做个山匪,也好过屈身鸡毛贼。
可出城的女子并非个个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多有怕牵连家里不敢跑的,也还有幻想着能得个将领夫君,来日飞黄腾达,得封诰命,扬眉吐气一把。
她们见有人想跑,生怕累及自身,于是在一次停留中,向领队的鸡毛贼告发了鲜娘子等人。
鲜娘子见事情败露,忽然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勇气,从其中一个鸡毛贼手里夺了刀,砍伤数人后带其她人往北逃去。
这次出城押送的鸡毛贼本就不多,出事后还要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那些没有跑的,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脚步,眼见她们逃进了大山。
一直跑到横风岭附近,见后面没有追兵了,鲜娘子才停下来细数跑出来的众人,其时正被寨里巡山的力妇发现,因不知她们的底细来历,便只押了鲜娘子一个人来见花豹子。
听完鲜娘子的话,花豹子浓眉倒竖,在旁边桌子上重重捶了一拳,把鲜娘子吓得在椅子上轻轻弹了一下。
花豹子咬牙切齿地说道:“竟还有告发旁人的,我最恨这样的伥鬼!”
妊婋却只是端着茶盏淡淡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路,有生路,亦有死路。”
早在离城前提示众人时,妊婋就已经看开了,她没办法把所有人拉出深渊,她能做的,只是为自己和其她愿意出逃的人们谋一个安身之处。
恰逢豹子寨正是缺人的时候,花豹子也曾多次嘱托过,请她帮忙招揽些愿进山的女子。
这些年花豹子从附近村庄上收留了不少寡妇和逃亲的女子,但随着产业增多,人却怎么也招不够,所以她把主意打到了幽州城里。
起初掌管山寨事务时,花豹子也曾招揽过男匪,可是那些人到了山寨后,总是会迅速被老寨主留下的男管事拉拢同化,甚至还有靠上二少爷反过来给她使绊子的。
因此她很快调整了用人准则,非女不收,这才有了后面连年的稳步发展,如今清理完山寨旧人,整个豹子寨已经完全成了女匪的地盘。
“我这里正有女人的生路。”花豹子看向鲜娘子,“你才说鸡毛贼是分批往城外送这些被指亲的人?”
鲜娘子看着她的眼睛,手攥衣角咽了口吐沫,她头一回面对匪气这样重的女人,不免有些紧张,顿了顿才说:“是,一共两批,今日第一批给高级将领,明日的给中级将领和小头目。”
妊婋和花豹子对视了一眼,抢人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她们又问了些鸡毛贼押送人的细节,鲜娘子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花豹子点点头:“好,这样,今儿天也晚了,我叫人去接你们山下的人进寨来,你们先休息,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说完她叫了个管家娘子带鲜娘子出去吃些东西,随后开始琢磨将这些人安顿在哪里好。
山寨地方虽多,但许多空屋子都还没收拾,新上山的这些人,最好是能住在一个现成的大套院里。
妊婋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今天寨中见了血,一会儿她们进寨往里走若看见没收拾完的地方,怕吓着她们,不如让她们住我们那边,我们随便挑个地方睡就是了。”
花豹子忖度半晌,忽然说道:“其实西院挺适合你们一起住,地方大,往我这里来也方便,你们敢住吗?”
西院原先是老夫人住的,今日死了不少人在里头,虽然此刻都已收拾干净了,但到底还有些血腥气重。
妊婋咧开嘴:“我自小四处流浪,坟圈子不知睡过多少,怕这些?至于其她人嘛,等我去问问,想来应该也没有怕的,活着的时候都弄不过我们,死了的还能翻天?”
花豹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在理,好,那一会儿就叫人帮你们把东西搬过去,我也过去就在那里摆一桌饭菜,顺便和你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这边说完话后,花豹子送了妊婋出来,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妊婋先回院去跟众人说搬家的事,花豹子则叫人去请了圣人屠来,计议山下那些女子的安置事宜。
妊婋回到院中时,杜婼和穆婛等人都已经吃完饭回来了,听了妊婋说搬院子的事,也没有害怕西院死过人的,唯有杜婼有些舍不得昨晚睡过的竹榻,她今天一回来就又爬了上去,此刻掀开纱帐问妊婋:“西院也有这样的纱帐竹榻吗?”
这倒是把妊婋给问住了,她歪头想了想:“老夫人的院子,肯定比客院好上十倍,庭院里还能没有纱帐子?要是果然没有,我去跟花豹子说,把这个给你抬了去。”
杜婼开心了,从竹榻上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搬家!”
戌正初刻,月明星稀。
妊婋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搬进了本属于老夫人的西院,她们前脚刚走,山下那些从鸡毛贼手里逃出来的女子也被带到了她们住过的大套院里休息。
妊婋她们白天来西院时,只在正堂外的前院,此刻地上血迹已清洗干净,但因前院没种花草,显得有几分清冷,直到她们穿过正堂屋往后院去,才见到另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鸟语花香。
杜婼一眼瞧见了庭中华丽的纱帐竹榻,喜得跑过去来回细看:“好哇,这竹榻比之前那个还好,纱帐子还带绣花儿呢!死鬼老婆婆怪会享受哩!”
她们正在这边四处看着,花豹子和圣人屠也从堂屋里走了过来,后面又跟着一群管家娘子和力妇,抬了食盒和酒果篮子,就在这边院中摆了一桌晚饭。
在场的除了花豹子和妊婋,其余人都吃过了,因此只在旁边饮酒作陪,听她们说起山下来人的事,又听花豹子说明天准备下山抢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们合计了一回明日的安排,因为不确定明天那批会不会因为鲜娘子等人逃跑而出变数,花豹子决定先派人前去夜探鸡毛贼大营。
第二日一早,几个力妇从鸡毛贼大营方向悄悄回寨,对花豹子说昨日没逃跑的那些女子,进到军营后被连夜拷问,问她们是不是跟逃跑的那些串通好了的,但问到早上也没问出什么来,所以第二批被指亲的女子仍然会在午后从城中押送出来。
花豹子听完又叫众人来她院中商议了一番,到午后,由她亲自带头,左边是圣人屠,右边是妊婋,再后面跟着杜婼和穆婛,以及山寨一众强壮力妇,浩浩荡荡出寨下山。
第二批女子此刻也已出城,昨日鸡毛贼拷问完没跑的那些女子,认定此次脱逃乃是临时起意,所以今日增加了一倍的押送人数,仍旧照常往城外大营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那群鸡毛贼看今天这批女子一路上还算老实,而城外大营也已遥遥在望,都道今日必不会再出差错。
谁知就在距离大营还有几百步远时,忽闻北面林子边缘马蹄声响,远远看去一片黄尘匝地。
马队霎时冲到了这支队伍面前,在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大刀已然落下。
第二日押送,还是出了差错。
那群女子见四周血花四溅,都忙往旁边躲避,直到看清马上的人,有几个认得妊婋,惊喜地问:“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这时大营那边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有人持刀拿棍跑出来。
妊婋跟花豹子共乘一匹马,她从花豹子身后翻身跃下马来,将鸡毛贼散落在地上的刀踢到那些女子脚边:“想跟我们走的,拿刀杀出来。”
昨日那些没有逃跑的女子,此刻都被押在大营外面,鸡毛贼正准备拿她们来迎接今日的第二批,好给这些新来的一些警醒,却不料竟有人胆敢杀来大营门口抢人。
花豹子骑在马上,挥着长刀带人把跑出来的鸡毛贼杀了个七零八落,转身叫众人往两边撤退,这时妊婋让她们先撤,随后独自往大营门口跑去,直到五十步远的距离才停下来。
妊婋将大刀扛在肩头,朝那些被押的女子喊道:“还有人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现在就来,过时不候!”
营门口因突然出现的劫人事件,早已乱作一团,有鸡毛贼跑到后边吹号擂鼓,大批人马眼看就到。
那群在押女子里有一个认出妊婋,此刻见她和那些女匪横刀立马站在营前,不禁心念一动。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两头都不是好人,她也应该站在女人那头。
趁着左右混乱,她站起身,这时旁边有个端正跪着的一把将她拽住,怒道:“昨天就是那些跑了的,害我们受罪,你现在还要跟她们走?”
她瞥了那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妊婋,身后的号角已经吹响。
她此刻距离妊婋只有五十步远,路不算平坦,还有贼兵在后,她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也可能,绝处逢生。
赌一把吧。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那人的手,朝妊婋跑去。
号角声止,鸡毛贼蜂拥而出,大营门口登时喊杀声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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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戍楼残霞
大营门外尘土飞扬,奔向妊婋的那个年轻女子,因跪得太久,没跑出去多远,膝盖一软摔在了地上。
后面已有鸡毛贼大步追了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鸡毛贼正要伸手来抓,当即被一柄长刀削掉了半个脑袋,那半个人头飞出去,砸在后面赶来的鸡毛贼身上,又带摔了几个人。
妊婋一把拽起地上那个女子,跟她说:“接着跑,摔了就爬起来,不要回头。”
这时杜婼也冲上来帮忙,其余人则已被花豹子和圣人屠分两个方向带着往山里撤离。
妊婋回头看到她们在尘沙中的身影,给杜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再挡两拨人,就从另一个方向退走。
混乱当中,有许多女子见前面有人成功跑了,也纷纷站起来,看准时机后,跑进妊婋和杜婼在鸡毛贼中开辟出的一条血路里,往花豹子的马队方向赶去。
但也有人仍然跪在那里,方才要拦人没拦住的那女子,看到身边许多人都站起来跑了,只是咒骂:“蠢货!你们这些蠢货!跑出去也是送死!”
正乱着,又有号角声从大营后方响起,接着一阵浓烟滚滚,许多鸡毛贼赶出来呼喊外面的人:“粮仓着了!快回来救火!”
女人自然没有军粮重要,追出去的那些鸡毛贼纷纷折返回营。
其实方才营门口的鸡毛贼,有不少都被对方那股上来就是一顿胡砍乱杀的匪气吓住了,毕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首领开往幽州路上收来的,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而那些实战经验丰富的人马,此刻都还在幽州城内拱卫新王。
雄鸡军不战而破城的飘飘然,和连日欢庆宴饮的懒散傲慢,被突然骑到脸上的一刀又一刀击了个粉碎。
今日这场突袭中,不少人都被杀得有些崩溃了,后来见对方只是来抢人的,并没有要进一步冲营的意思,不禁已心生退意。
此刻听到号角声,鸡毛贼们忙不迭地掉头回营,步伐上还要做出一副有序后撤的模样。
只是大营外散落一地的野鸡毛,似乎是在述说着另一个故事。
妊婋看着那些沾满土的鸡毛笑了一下,也没在大营外面停留,回头见后面跑出来的人都跟花豹子的马队撤进山里了,她便跟杜婼一起往南跑去。
二人直跑进南边一片树林里,妊婋找到一棵巨树旁停了下来,等了不多时,又见有两人冲进林子,跑在前面那人,额前被汗浸透的碎短发打着细卷,正是穆婛,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豹子寨的力妇。
鸡毛贼大营粮仓的火,正是她们两个放的,此刻的穆婛一脸烟熏火燎,好像刚从灶坑里爬出来。
妊婋走上前给穆婛擦了擦脸上的灰,从前她两个带着小少年们在幽州城的坊巷里摸爬滚打讨生活时,也时常蹭得一脸灰,如今出城进了山,过上了好日子,脸上弄得这样狼狈的时刻倒是少见了。
这时杜婼凑上来笑道:“这却黑小脸儿,快赶上熊瞎子了。”
穆婛没力气和她玩笑,一屁股坐在树下,掏出水囊开始吨吨灌水。
那力妇也走过来坐下,问妊婋:“你们那边咋样?抢出来多少人?营里的也都抢出来了?”
妊婋回想了一下:“营里还有大概三四个人。”
“没跑出来?那咱们要不要再回去一趟?”
“是她们自己不愿起来。”妊婋摇摇头,她走之前还看到了那个试图拦阻别人往外跑的女子,仍然跪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随后那一幕很快随着号角响起和鸡毛贼后撤,淹没在一片黄尘中。
“可惜了。”那力妇轻轻叹了口气,“罢,人各有命,由她们去吧。”
跑出来应战的鸡毛贼她们还能杀一杀,冲营确实还做不到,即使里面的鸡毛贼都是些愣头男,人数上到底相差悬殊,她们也实在难以去为那些不愿挣扎的人拼命。
四个人在树下坐着歇了一会儿,那力妇看了看天色,说道:“营里的火估计已经扑得差不多了,咱们准备出发吧。”
她们这把火放得其实不大,因为能点火的位置比较偏,主要是烟雾弄得大,在起火之前,穆婛还单独燃了一缕烟给妊婋放消息,妊婋就是看到了那柱烟,才往大营门口跑的。
放完火后,她们又在大营后头给鸡毛贼留下了一些足迹,毕竟首领送来的两批人,一批逃跑一批被劫,让城里知道了,城外大营的将领们不好交代,而且被人杀上门来,也实在没脸,所以粮仓火势扑灭后,城外大营的将领一定会下令派人追寻这些女子的下落。
她们四人在这里约定好碰头,正是要给鸡毛贼引路。
果然不多时,林子外面人影摇晃,她们四个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往山里跑去。
她们一路往南,中途时而停下来等等他们,时而分成两队,造成一些慌不择路的假象,直到接近目的地后,才弯腰从一条小路往西边隐匿了行踪。
她们将鸡毛贼引来的地方,正是日前老夫人派人去求援的南岗山寨,这寨主是原来橫风岭老寨主的故交,整个山头里藏了约有五六百个男匪。
鸡毛贼追寻到这里,跟巡山的男匪短兵相接地厮打了一阵,妊婋四人躲在草丛里看了半天雄鸡互啄,后来见那些鸡毛贼匆匆撤退回营求援,知道这事成了,遂悄悄离开,赶了半日山路,踏着夜色回到了豹子寨。
花豹子听说她们回来了,忙带了众人匆匆从院里迎出来,一大群人又簇拥着她们来到花豹子这边堂屋里。
待众人落座后,妊婋见堂屋里除了花豹子和圣人屠外,还有昨日来的鲜娘子,以及今日从鸡毛贼大营里最先跑出来的那个年轻女子,胳膊被绑缚勒出的伤已包扎过了。
妊婋知道她是城西铁匠铺家的小女儿,娘耶去年相继亡故,铁匠铺留给了她的瘸子哥哥,妊婋时常见她在铺里帮忙,不声不响的,妊婋没跟她说过话,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女子见妊婋看她,略带拘谨地点了点头,坐在她旁边的鲜娘子怕她觉得生疏不安,于是把后回来的妊婋四人给她小声介绍了一遍。
她认真听着,向鲜娘子报以感激一笑,昨天鲜娘子跑的时候,她躲在后面,既没有参与告发,也没有勇气跟着一起跑,她原本自认为自己只是最平庸的那种人,随波逐流,默默地被苦涩现实推着往前走,接受命运安排给她的一切。
直到昨天经历了鲜娘子等人脱逃,今日又见女匪下山,她才豁然发觉,原来女人也可以有别种活法。
鲜娘子也没因昨日的事对她有什么成见,见她跟着一起来了,还开心地抱了抱她,后来听说昨日告发她们的人没有出来,鲜娘子只是摇了摇头,并没说什么。
众人在堂上听妊婋等人说起后来的事,得知鸡毛贼寻到了南岗山寨,都哈哈大笑起来,厅堂里一片欢快。
正说着话,忽有个管家娘子走进来:“当家的,太平观来人了。”
花豹子挥手笑道:“快请!”
不一时,果然有两个人从外面月亮门走进院来,妊婋隔着窗户见那二人一个穿着道士劲装,一个穿着布衣。
穿劲装的年轻道士离窗户近些,看得清面庞,妊婋认得那是千光照的首徒,法号玄易,另一个穿布衣的被玄易挡着,影影绰绰的,只身型有些眼熟。
那二人走进堂屋时,妊婋终于看清了穿布衣的那人,孔武有力,眉眼端方,果然是厉媗。
众人忙起身迎接她们,坐下后妊婋才笑着问厉媗:“怎么今日跑到我们这儿来了?大家都还好吗?”
“想你们了呗!跟着玄易小道长过来瞅瞅,我们那里大家都好得很!你就放心吧!”厉媗说完又笑,声音还是一贯的洪亮,带着几乎要把房梁震断的气势。
玄易也笑道:“进寨时听说了你们今日在城外的壮举,正好我们来送的这个消息,也与鸡毛贼有关,是时候早做准备。”
说完她从护腕里掏出了一封信,先递给花豹子,其她人静静喝茶等她看完信,才听玄易说起信中的内容。
这信是洛京城外一间道观寄来太平观的,内中讲了京城的近况。
信中提到朝廷已知燕北三州接连失守,皇帝更恨鸡毛贼大肆杀戮朝廷官员,下了数道圣旨,称绝不招安此等大胆逆贼,并责令限期收复失地。
如今平叛将领已定,人马粮草也正在加紧调拨,预计立秋后正式开拔。
届时幽州城外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战,大家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
“朝廷能打得赢吗?”这话是杜婼问的。
玄易正色道:“我师娘说,朝廷有个七成胜算。”
千光照时常出门游历,万里江山走过多半,熟知各地与京城的情况,她对这件事的判断应该也是比较准的。
妊婋和花豹子听完,不约而同沉吟起来。
虽说这两年朝廷兵马在南方平叛屡有失利,但过去的底子还在,好歹破船还有三千钉,鸡毛贼的崛起只是恰好在朝廷打完北狄后,都护府战力损耗严重,再加上强制征兵引发民怨,这才一举占领了燕北三州。
从她们今天在鸡毛贼大营外交手的情形来看,以那些人的水平,遇上朝廷来的兵马,恐怕只有溃散的份。
“朝廷兵马来之前,一定还会再有人从城中逃出来。”妊婋看向花豹子,“我们倒是可以趁乱再收些人。”
花豹子思忖片刻说道:“好,我会让人密切关注城外动向,咱们的工坊也要忙碌起来了。”
当日晚间,花豹子留玄易住在她院中客房,厉媗则跟妊婋等人去了西院,大家数日不见,回院后又叙了许久闲话,直至夜深才各自回房。
此后的两个月里,花豹子每日派人往幽州城外探看,厉媗也是连日往返豹子寨和太平观,又将当初杜婼带来的人往豹子寨护送了一批。
妊婋则同杜婼和穆婛一起到橫风岭后面的铁矿看了几回,跟着忙碌起打兵器的事来。
从鸡毛贼指亲中逃出来的那一百来人,也开始习惯了山寨的生活,其中有几个来时路上受了些轻伤,这些日子在寨中好吃好喝养着,亦渐康复。
她们心知此次指亲是自己被家里人卖了,有人感伤,有人愤恨,没有一个人提过要回家的话,只都把豹子寨当做她们的新家。
这段时间山下也不甚平静,鸡毛贼认定是南岗山寨下山来抢人,亦且把之前首领派人进山搜寻脱逃女子营,结果所有人一去不复返之事,也疑到了南岗山寨头上。
双方连日在山中开战,各自损兵折将,都没讨到什么便宜。
直到秋风扫地,朝廷的兵马开来,深入燕北直指幽州,鸡毛贼才忙忙收兵备战,南岗山寨听到风声,带着残部往西边深山逃去。
这日傍晚,幽州城西城门刚关,瞭望楼上当值的鸡毛贼小兵,忽在霞光中看见远处回来了一支斥候,是去探看朝廷兵马行踪的。
那小兵见状忙报与守城将领,不多时,西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几人进到城中,匆匆赶往鸡毛贼首领所在的府衙。
领队的斥候一进门见到首领,纳头便拜:“大王,朝廷大军开来了足有五万人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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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千重云水
天际微明,林间晨露带着浸浸凉意,只要在草丛中走上一段路,裤腿就会被露水完全打湿,秋寒透过布料直贴肌肤,几乎要往皮肉里钻。
妊婋走到前面一处平坦地方,从腰间掏出水囊,对身后众人说:“歇歇吧。”
杜婼挑了块平整石头坐下,也掏出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转头问身旁的穆婛:“你们过去跟着妊婋,也老是这么大半夜跑出去打探消息么?”
“我们那时候在城里打探消息,不分白天黑夜,有事就去,没事就歇着。”穆婛说完笑着打量她,“怎么?你这是有点遭不住了?”
杜婼过去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熬夜跑山打探消息这种活,那确实是没干过,这次也是图个新鲜,谁知竟是这样的感觉,倒也不是累,主要是忙活一晚上终于熬到日出那一刻时,她感觉自己好像才从地府还魂回到阳间,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带着魂魄尚未完全归体的超脱之感。
“还行吧。”杜婼扶着头,“一会儿回去得找人给俺叫叫魂儿。”
妊婋站在旁边听了哈哈一笑:“不用那么麻烦,回去结结实实睡上一觉,醒来我保你魂魄归位。”
杜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吧,接下来就交给豹大姐了,这一晚上打听到的事可有她忙了。”
“是啊。”妊婋往山下眺望了一眼,“接下来有的忙了。”
其实这两个月来,她们一直在寨中忙着,自从听闻朝廷集结兵马开来燕北平叛,整个豹子寨连同西边的太平观都开始各自筹备起来了。
连着后山的铁器工坊,在这两个月里锻造了七百多把长刀和剑,兵器模子都是花豹子以前从太平观借来的。
这次和妊婋一起进寨的那把坤乾钺也被送进了工坊,只是这钺的锻造有些难度,到如今才仿出一柄,而且与真身相比成色差得很远。
花豹子倒也不急,她相中这件兵器是为了提升山寨往后的整体战力,而就目前来讲,许多才上山寨的人握刀都还不甚熟练,正好先拿新锻造出来的刀剑练练手。
妊婋把自己手里那把崭新的长刀往地上一杵,看向众人:“走吧,回寨。”
大家听了纷纷起身,一起往北边横风岭走去,不多时来到豹子寨门口,圣人屠正带人在这里等着她们,见妊婋等人回来,忙迎上前:“城中有动静?”
妊婋点点头,进寨后先让杜婼和众人回西院吃些东西休息,她独自跟圣人屠往北院去见花豹子。
花豹子这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百鸟朝凤袍,正在院子里站桩,听见她们进来,起身对妊婋笑道:“这一夜必定劳累,快进屋歇歇,粥菜我都备好了。”
说着三人一同往旁边花厅走来,圣人屠取了碗给妊婋盛粥,妊婋坐下说道:“鸡毛贼准备先守着幽州城跟朝廷军打一场硬仗,已决定从今日起往外迁出部分民众到平营二州就食,好把幽州城的粮仓留给自己人。”
鸡毛贼城里城外三处大营,算上占城后吸纳的青壮男,满打满算三万人,有多一半都是没正经上过战场的,但他们手里有一座颇为坚固的城池,跟朝廷五万重兵对峙,也堪一战。
“看来他们知道这一仗不好打。”花豹子思忖片刻,又问,“这回也是分批外迁?今日什么时间?”
“上午第一批巳时走北城门往营州,午后第二批申时走东城门往平州。”妊婋抬手接过圣人屠递来的细粥,轻声道了谢,“今日这两批都在千人左右,护送的鸡毛贼有个三百来人。”
花豹子想了想,这个人数倒是不难拿下,如今豹子寨经过数次人手填充,总共有七百余人,除去各处值守人,一次能带下山的至少也有三百人。
以眼下情况来看,出城护送民众就食这种活,一定不会交给精锐来干,那三百来个鸡毛贼,大约也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楞头男。
抢人虽费些力气,倒也不算十分有难度,想到这里,花豹子不禁激动地握了握拳。
妊婋舀了两勺粥就菜吃了,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又说道:“今天上午出城的队伍里,女人就至少占一半,杀了护送的鸡毛贼和用不着的屪子,一趟怎么也能带回来两百个人。”
花豹子闻言大喜:“好,那我一会儿就准备带人下山,你还有精神和我一起去么?”
妊婋摇摇头:“我得补个觉,让媗姐去吧,我和她说过了,那队伍里的人兴许也有认得她的,午后那批等我睡醒了去,也给寨子带她两百人回来。”
厉媗这段时间在太平观苦学,千光照见她习武颇有悟性,又喜她力大聪慧,亦且好学肯练,于是将自己珍藏的一柄黑枣木狼牙槊送给了她。
昨日厉媗听说妊婋要下山,兴冲冲地拿上自己的新兵器,跑来豹子寨帮忙。
截杀今日上午这批外迁的人,妊婋并不担心,她在花豹子这里说完话,回西院见到厉媗又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后也没送她们出发,回到屋中倒头就睡。
直睡到午后未时前后,被饿得乱叫的肚子吵醒,妊婋坐起身,闻到院里飘来一股饭菜香味。
杜婼正在院中大树下凉棚里,跟穆婛和两个少年正在摆饭,其她昨夜没跟妊婋下山的少年,这日一早都被花豹子带走了。
见妊婋走出屋子,杜婼朝她招招手,笑道:“你赶得倒巧,俺们这里饭菜刚上桌,是这香味儿把你勾起来的吗?”
“可不是吗,肚子和鼻子先醒的,你们也是才起?”妊婋笑着走过来坐下,看了看天色,“早上下山的人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估计也快了。”穆婛伸手给她拿了碗箸,“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妊婋夹了一块扣肉扔到嘴里:“等她们回来再说。”
几人没再说别话,昨晚忙了一宿,早上睡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到这时都饿坏了,于是只顾闷头吃起来。
直到将桌上菜肴一扫而空,有个光头小少年跑进院来,大喊:“我们回来啦!带回来两百多个大姐和姨姨!”
那小少年是妊婋带的妹儿们里年纪最小的,前几日从树上摔下来把头磕破了,回来上药时,妊婋给她剃了个秃瓢儿。
因她摔下树那天是为了护一窝空巢鸟蛋,爬上去赶蛇,后来剃了头,脑壳光溜溜也像个鸟蛋,加上她的名字是个“妉”字,字音与“蛋”相去不远,所以大家现在都亲切地喊她“小阿蛋”。
今早花豹子下山,小阿蛋也跟去了,此刻众人见她回来,都起身拉她过来凉棚底下,妊婋先给她倒了一碗水,待她喝完才细问上午下山的事。
花豹子早上只带了不到三百人下山,提前往北来到一处山坳等待迁民的队伍,因幽州城的青壮男包括男童都被鸡毛贼编入军中,这次外迁的都是妇人女童和年老残疾男人。
整个队伍女在前男在后,鸡毛贼分列两侧,前后还各有十人开路殿后,防止那些人中途逃散。
等队伍从埋伏的众人面前刚走过去,花豹子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把队伍后半截杀得四肢乱飞,前面队伍也跟着乱了,都忙不迭四散奔逃,却被圣人屠随后带领的一支力妇围了起来。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她们开始细数队伍里那些女人,共是六百余人,花豹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这些人也多有不敢跟山匪的,圣人屠同众人说了一下豹子寨的情况,让她们自行决定去留。
在这样乱世里,北边是鸡毛贼的余部,南边是“杀贼拾贼囊,救民占民房”的朝廷悍兵。
两边都不是老百姓们能够依靠的,可即便如此,也仍有人抱着能躲就躲的想法,宁愿往周边乡村投靠亲友避难,也不想上山去做土匪。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魄力和远见的,愿意闯一闯,最后共有两百零六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决定跟着花豹子上山进寨。
妊婋听完笑着拍拍手,对杜婼和穆婛说道:“这一把给咱们开了个好头,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去东边蹲下一拨人吧。”
说完大家一起把碗箸收了,同出西院来见花豹子,寨中此刻热闹非凡,那两百来人都站在主路上等分屋子,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豹子寨。
妊婋等人到这边跟花豹子打了声招呼,随即带提前安排好的两百人,也气势汹汹下山去了。
午后这一行人由妊婋领头,左右是杜婼和穆婛,厉媗这日亦是干劲十足,跟花豹子回来只歇了片刻,就又从寨里出来,追上她们说要再跑一趟,主要也为了能充分给众人炫耀一下她那杆亮闪的狼牙槊。
这次午后下山的随行队伍里,还有一个人,正是当日从鸡毛贼大营在押女子里第一个跑出来的,那个城西铁匠铺家不声不响的小女儿。
她来到山寨后,旁人问她名姓,她只是不答,杜婼见状大约猜着几分,于是从妊婋那里拿了那本认字书来,她自己另选了名字,如今叫做陆娀。
众人下山往东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来到妊婋提前看好的一片树林,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在这里静静等候第二批从幽州城迁往平州的队伍。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官道上远远的泛起黄尘,林中众人纷纷把手放到了刀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尘中来回抖动的雄鸡旗。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那队伍才拖拖拉拉地接近这片树林,厉媗在林边观察完,走到妊婋身边说道:“跟早上那拨一样,女在前男在后,四周一圈鸡毛贼。”
妊婋点点头,看那队伍走到林子边中段位置,她朝后面一挥手,率先跟厉媗两个冲了出去。
因这支队伍跟上午往营州去方向不一样,领队的鸡毛贼显然并不知道前面那批出了事,只是闷着头在烈日下懒懒地走着,不时催促后面跟上。
妊婋和厉媗一句话不说,挥刀上前就是一顿胡戳乱砍,后面众人也跟着从林子里举刀杀来,直把那些护送的鸡毛贼吓得呆立当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碰上山匪劫道了。
林中冲出来的人四面八方地开杀,鸡毛贼也只能各自为阵举刀抵抗,但没过多久就被杀得一地鸡毛,妊婋这时已经开始清理队伍后面那些人了。
后面穆婛和陆娀则带人围住企图逃散的民众,正在混乱中,忽然有个男人朝陆娀大喊:“妹儿啊!是你吗!我是你哥啊!”
陆娀转头一看,果然是她那个瘸子哥哥,因幼时在铁匠铺里乱跑弄伤腿留下残疾,常需要她搀扶照顾,鸡毛贼进城后占了铁匠铺子和铺里的伙计,见老板是个瘸子,就没收入军中,只问他要买命钱。
他舍不得自己攒了多年的老婆本,灵机一动把妹子卖给了鸡毛贼小头目相抵,才有后来陆娀被首领指亲,送往城外大营一节事。
两个月未见,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见妹子皮肤黑了些,身量似乎也壮了不少,看样子没吃什么苦,遂把从前的事抛诸脑后,只盼着家人团聚。
到底血浓于水,或许她还能再救他一次,毕竟当初他也曾为失去妹子这个活拐杖落了两滴泪,兄妹感情还是有的。
他看到妹子朝他这边瞧,激动地挥起手,只见妹子默默走过来,站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刀。
疼倒不十分疼,他只觉忽然间地在天上,原来是头掉了。
人头落地时还睁着眼睛。
陆娀居高临下地看着尘土中那张惊诧的面孔,声音平淡而冰冷:“你怎么有脸喊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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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娀”,sōng,音同“松”

第15章 万籁生山
树林边的官道在昏黄的日光中渐渐恢复了寂静,男人躺倒一地,血腥气混着一股人油味,久久不散。
迁民队伍前面的女人们,被解开手上的绳索,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妊婋见官道上气味难闻,大家也不好说话,于是叫众人都往后面林中走了几步。
豹子寨的情况,由嗓门最大的厉媗,一边走一边给众人介绍起来,愿意去的管吃管住,不愿去的就地解散自行离去。
妊婋给她们留了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最后有三百来人决定跟妊婋走,基本都是图的厉媗那句“管吃管住”。
她们目送那些不愿上山的女人们,往北地乡间各自逃难而去,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天边的残阳里,大家才转身一同往豹子寨赶回。
接下来的两天里,花豹子和妊婋又分别带人下了几次山,后面的迁民队伍都以老年男人居多,所以她们总共只带了不到两百人上山。
至此,整个豹子寨迅速扩张到了一千五百人,寨中房屋全部住满,仓中存粮也刚好够所有人吃到明年开春。
对于山寨目前的规模,花豹子是颇为满意的,接下来不管是后山开矿、铁器工坊锻造、伐木制作器具,还是提炼湖盐、酿造酒浆、巡山打猎,都不缺人手了。
这边山寨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分工劳作,山下幽州城里也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迎战朝廷平叛大军。
这日午后,妊婋正和花豹子在北院堂屋里,跟圣人屠还有几位管家娘子盘算铁器工坊的原料消耗和锻造进度,忽有个力妇急急走来,说道:“朝廷兵马开到幽州城下了。”
妊婋笑着朝花豹子和圣人屠挑一挑眉:“如何?到底是我赢了,二位各输我一件东西,可别赖账。”
花豹子和圣人屠相视一笑,她三人昨日吃饭时聊起山下的事,妊婋说朝廷平叛兵马今日午后必到,花豹子和圣人屠却觉得他们会在城外五里再驻扎一夜,明早才来,于是三人做了个小赌局,输了的要给赢的人亲手做个过冬的物件。
花豹子笑问:“你想要什么?”
妊婋早已想好:“一双靴子和一顶暖帽。”
圣人屠也笑:“这却容易,我做的靴子,当家的都夸舒服,一会儿你就在这里量头量脚,等着穿戴吧。”
屋中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刚才进来的那个力妇坐下喝了口水,问:“一会儿咱们去瞧瞧热闹吗?”
“热闹肯定是要瞧的,但不急。”妊婋放下手里拿的账册子,“我看总要等到日头再落些,才好打得起来呢。”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厉媗和杜婼,后面还跟着陆娀扛了一柄长兵器在肩头,风风火火地往里走来。
“坤乾钺,仿成了!”厉媗一踏进院子就高着嗓门宣布道。
屋中众人一听忙都站起身,往屋外来瞧,果然见陆娀将肩头扛的一把钺往地上一杵,“铛”的一声,那钺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银光。
从太平观借来的那柄坤乾钺是吉金打造的,通体呈金黄色,而眼前这柄铁器工坊打模仿制的,是用后山矿石炼制镔铁打造的,通体呈灰银色。
除颜色不同外,制式长短都和原身一致,连手柄花纹也仿出来了,与原先初仿的那几柄品质粗糙的相比,明显上了好几个层次。
这多亏了陆娀对打铁有些独到经验,从小在城西铁匠铺耳濡目染,对兵器也有所涉猎,来到豹子寨后,她主动揽了铁器工坊的活计,在那里碰到仿制坤乾钺的锻造瓶颈,闷头钻研了好些天,今日终于成功仿出了七柄。
花豹子绕着那柄仿制出来的坤乾钺转了三圈,赞不绝口。
当初她往灵极真人那里求兵器做模子时,问灵极真人所有私藏里哪一件最适合她们,灵极真人回她说“群战当以坤乾钺为极顶”,但那时灵极真人认为她寨中的铁器工坊没有仿制坤乾钺的水平,所以只是借了她一些刀剑。
后来花豹子将自家仿制刀剑连同原身还给太平观时,灵极真人见她送来的仿制刀剑品质尚佳,这才同意将坤乾钺借与她打模子,还说若果然仿成了,许她派人来太平观学习使钺。
妊婋听她说完这段往事,眼睛一亮:“正好过两日我还要往太平观去一趟,学的话,算我一个。”
过两日去太平观,是妊婋和花豹子商量好的,因这段时间山寨人手大增,可是会武艺的实在不多,而曾经留在太平观学过的厉媗等人,明显身手比旁人好上不少,所以花豹子打算再派些人去,求千光照安排众人一边给道观打杂帮忙,一边学些武艺。
千光照也曾跟妊婋说过,可以再借她一些书看,这段时间妊婋早把先时带来的两本认字书和诗篇翻得倒背如流,字也会写了,正准备再去太平观换些别的书看看。
花豹子听妊婋说想学,爽快答应:“这没问题,回头再问问还有谁想学的,都随你一道去。”
大家在院中说了一阵话,眼见斜阳影里树梢动,隐约能听到山下鼙鼓雷鸣,妊婋看了看天色,笑道:“差不多该是时候去瞧瞧热闹了。”
陆娀对山下的战事不大感兴趣,给大家看完钺,听花豹子说还要装两柄仿制的和原身一起由妊婋过两日带回太平观,这件准备事宜交给了她来做,陆娀认真领了任务,说这就回去检查装匣,随后告辞众人,高高兴兴地扛着钺回铁器工坊了。
院中其余人则一同出寨往山下来,妊婋前两日在山腰处选了一个观战的好地点,此刻已有少年们先过去了。
众人在山中轻车熟路地走了约有两刻钟,来到那处观战平台,只见少年们一个个骑在树上荡着腿,手里拿果子一边啃一边往下看。
光头小阿蛋脑壳上伤疤才好,已忘了疼,此刻正骑在最高的一枝树杈上吃梨子。
见她们来了,小阿蛋回头用脆生生的声音给她们汇报战况:“山下刚刚开打!朝廷军带了抛石车,鸡毛贼城外大营遭殃了!”
妊婋走到平台边缘,手搭凉棚往下看去,果然见幽州西城门外大营此刻硝烟弥漫。
鸡毛贼的队伍构成比较简单,基本上都是步兵,小部分从平营二州来的首领亲随才有马骑。
兵器则更是粗陋,除首领亲部有枪戟、弓箭和弩外,其余低等鸡毛贼手里只有砍刀,甚至有的连砍刀都没有,用的还是从田里带出来的锄头钯子等农具。
这也是乡中造反迅速扩张后必然会有的一坎,兵器配备还没来得及完善,就要面临装备齐整的朝廷平叛大军讨伐。
这次朝廷的平叛兵马,似乎是要为之前的南方失利一雪前耻,来的队伍格外齐整,车兵、骑兵、步兵、盾兵、弓弩手全都有,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在这样配备精良的攻势下,西城门外的鸡毛贼大营很快就顶不住了,开始四散奔逃,哀嚎遍野。
平叛大军派出一名副帅带骑兵前去劫杀贼寇,另一边车步兵已开始往城墙上架云梯,另外几个城门也没闲着,平叛大军分出数支队伍,先清了城外的鸡毛贼大营,再先后攻城。
“看这架势,他们这是准备在天黑之前就拿下幽州城啊。”花豹子冷眼看了一会儿,抱胸说道。
妊婋站在她旁边,紧紧盯着西城门的方向,半晌才说:“未必,鸡毛贼虽然城外战力不济,好歹有座城在手里,我看今日朝廷军破不了城。”
花豹子笑:“又想开赌局了?”
“也不是不行。”妊婋回头一笑,“正好我还缺个过冬围脖儿。”
果然她话音刚落,幽州城头上的鸡毛贼开始了反击,许多正往城墙上爬的朝廷兵,被阵阵落石砸得直往下掉,另外一边城墙还隐隐起了火光,似乎是从城头倒了火油。
天边一点点暗淡下去,朝廷军攻城未果,开始鸣锣收兵。
各处攻城兵回到阵中,又分成三支人马,由各自副帅带领,在幽州城外三个方向扎营,作势要围困幽州城。
山中看热闹的众人见下面亮起火把,也准备回寨了。
少年们一个个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
妊婋站在小阿蛋那棵树下,抬头看着她下树,口里不住地说“慢点儿”“踩稳些”,然后伸手接了她一把,等大家都陆续下来了,她才跟在最后面往山寨走回。
此后两日里,山下不时传来擂鼓喊杀之声,寨中也有不少人跑出来到平台上看热闹。
山下城里城外男人们杀得是如火如荼如痴如醉,丝毫不知山上还有这样一群女人,正站在山腰间,对着下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妊婋估摸着,幽州城里的鸡毛贼怎么也能挺个十天半月,所以后面也懒得去看,这两日她都在花豹子的院里,收拾要往太平观带的东西。
这次跟妊婋一起去的,还是杜婼和穆婛,另外又有花豹子身边的六名力妇,九个人外加一辆山间独轮车。
厉媗则留在了寨中,她受了花豹子之托,要将她从太平观学来的身法步法,给寨中新来的媎妹们教上一教,对于能够展示她那柄狼牙槊的事,厉媗是乐在其中的,是以欣然应允。
这日清早,妊婋等人在山下每日例行攻城开战前,挥别寨中众人,踏着朝阳走上石崖路,往西南边的太平观赶去。
这条石崖路在山脉的背面,路上也听不到幽州城的战火声,大家踩着清脆作响的落叶,享受着秋日凉爽的轻风,一路载笑载言,于黄昏时分抵达了太平观后门。
千光照已在这里等着她们了,她还是穿着妊婋初见她时那身青衣素袍,手架拂尘,笑意盈盈。
今天她们路上走得有些慢,主要是因为独轮车上东西太重,待大家在后门上彼此相见毕,把车推进观中,妊婋才开始一样样给千光照看她们带来的东西。
最贵重的要数灵极真人借给花豹子的那把吉金坤乾钺,和去时一样,仍躺在红木匣里,完好如初。
红木匣下面还有两个松木兵器匣,里面装的是豹子寨仿制的镔铁坤乾钺。
另外还有花豹子送给太平观的谢礼,一整节用于制香的上好琥珀木,三大袋寨中自产的山湖盐,以及满满六筐精挑细选过的新鲜药草,俱是太平观这边山涧里不大易生长的,用于调制常用药最好不过。
千光照见花豹子如此有诚意,笑着收下了,抬手请她们往斋堂用晚膳,一边走一边问豹子寨的近况。
吃完饭后,想着她们赶路辛苦,千光照早早送了她们到客院静室里休息。
因先前跟杜婼上山的女人们和妊婋带来的少年这段时间都陆续往豹子寨去了,如今的太平观比她们先前来时更显幽静了。
妊婋等人在这边休息了一日,开始跟着道长们早起练息吐纳,学习身法拳脚。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日,这天傍晚,千渊海巡山带回来一个消息:幽州城已破,朝廷军开进城中,放任官兵大肆劫掠,似有要屠城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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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婋坐在杜婼身旁,对面是千光照和千渊海。
还有一位年轻道士打横相陪,是那二人的小师妹,法号千山远,今日巡山是她跟千渊海一起去的。
千山远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朝廷主帅当初说三两日必能拿下幽州城,结果攻城近半月才得手,还折损了不少将士,朝廷军憋着一股气,进了城也不分谁是贼谁是民,见了就杀。”
朝廷这次攻城确实打得比较吃力,城内鸡毛贼人数众多,又因提前迁走了一批民众,储备粮食充足,即使城外大营被打散,也没太影响到城内的士气。
鸡毛贼军师原本的谋划,是让那些迁民去往平营二州的鸡毛贼到了地方后,再带一些援军回来,分两个方向突袭朝廷军。
只要撑到援军赶来,城内人马便可以趁机杀出,给朝廷军来个内外夹击。
计策本是好的,但城内军师没料到的是,迁民去的鸡毛贼都被花豹子和妊婋轮流下山杀干净了,根本没能把幽州告急的消息传递给平营二州。
城中的鸡毛贼主力苦苦撑了半个月,左等右等不见援军赶来,已有些军心不稳。
这日午后,南城门被朝廷军撞开了一条缝,城内鸡毛贼自家先乱了阵脚,朝廷军乘势猛攻,不到一个时辰,四个城门先后被破。
平叛兵马大举开进城,又与逃散的鸡毛贼展开巷战,杀得满城血流成河。
听到这里,静室中众人都沉默了片刻,妊婋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看向千渊海和千山远,问:“有没有鸡毛贼逃散进山的?我们眼下人虽然不少,但各项事未稳,最好不要在这时候引起朝廷军的注意。”
千山远想了想,说道:“西城门外的鸡毛贼大营刚被打散时,是有往这边山里逃的,但没跑出多远就被后面官兵追上来杀了,我们巡山没发现有漏网的,明后两天还得再仔细看看。”
“所以鸡毛贼,这是彻底败了?”杜婼听完这个消息,还有些恍惚,她回想起了当初进入鸡毛贼女子营时的光景。
那时候军中兵卒一眼望不到头,气势汹汹,仿佛真能做了燕北之主,不料竟这样快就败落了。
千光照却缓缓摇头:“难说,平营二州还在鸡毛贼手里,后面他们未必不会推举新的首领,朝廷军这次攻城损失也不小,想来不会乘胜向北进发,而是要先拿收回幽州的大功去向朝廷请赏,这一来一回就要入冬了,等到过完残冬,鸡毛贼或将喘息过来,开春时节大抵又会有一番新的混乱。”
妊婋赞同她的说法:“朝廷军的做派是这样的,所以常有小胜但却总是无法真正平息叛乱,我看这样挺好,就是要他们乱,外面乱了,才没人注意到咱们这里。”
她说完这话,众人彼此间会心一笑,矮几烛台上的灯花在这时恰好轻轻爆了一下。
朝廷军破城几日后便是霜降,山中红消绿减,更多了几分萧条秋色。
妊婋和杜婼穆婛等人这些天在道观里做起了居士,晨间也跟着道长们一起上早课,站桩练息,妊婋还跟一位教习道长学起了棍术。
山下的近况,每日有千渊海和千山远盯着,并没发现有流窜进山的鸡毛贼,城外四周依然被朝廷军大营围着,城中近况难以探查。
直到这日终于有了些新消息传来。
幽州在破城当日的确被屠了城,但是鸡毛贼首领在城门被攻破时,将府衙一把火烧了,随后趁乱带着亲信从北城门伪装成官军跑了。
这让朝廷主帅大为光火,在城中掘地三尺没找到鸡毛贼首领,直到昨日质问各营副帅,才发现当日北城门的纰漏。
这自然不能如实报给朝廷,否则影响众将领请封邀赏,于是主帅在报与朝中的奏疏上,写了贼首已灭,又将收复幽州城的细节大书特书了一番,屠城之举亦写成是杀贼安民。
奏疏上还称朝廷平叛军在进城时,发现城中民众数量骤减,说是鸡毛贼在占领幽州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随后又请旨将城外土地归到军中作为屯田,并从北边妫州迁了一批军田佃户南下,作为幽州军田佃户,来年开春耕种以作军粮,来支撑平叛大军以幽州为据点,向北进发,为朝廷继续收复平营二州。
这些事是千渊海从平叛主帅派去北边的官兵口中得知的,那队人马出城追寻鸡毛贼首领的下落,在往北去的路上,遭到了鸡毛贼首领等人的伏击。
那些官兵被抓后挨了顿打,便将城中诸事能招的全都向鸡毛贼招了,其中有一人见对方问完话有要灭口之意,便将其余人推到前面,自己趁机脱逃,却不料在回城报信的路上,遇到了在此截杀的千渊海和千山远。
她们两个也问了一遍话,听完之后将那人一刀杀了,随即转身上山回到观中。
妊婋这天练完棍术,正在千光照院中一间静室里喝茶,手里还拿着一本这两日正在看的前朝史书,一句句向千光照请教看不懂的内容。
不多时,千渊海和千山远回来了,妊婋起身给她二人开了门,千光照让她们进屋坐了,问起她们今日巡山之事。
妊婋听千山远说完幽州城的近况,不禁啧声摇头:“这帮人为名为利,也是费尽了心思,通不顾来日事情暴露如何收场。”
千山远沉吟起来:“就算被发现贼首逃脱,幽州收复之功也是实打实的,朝廷未必会见罪。”
妊婋放下茶杯:“朝廷见不见罪不好说,但这桩事若被朝中有心人知道了,难保没有眼红的,想要背地里使坏呢。”
说完这话她又冷嗤一声,满脸鄙夷:“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专好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以权谋私,老百姓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将来叫他们个个吃了亏,才晓得厉害。”
千光照听了只是默默看了她一眼,这段时间妊婋在观里又读了不少书,她本学东西就快,加上从前常在城里听人说书,说起正经话来铿锵顿挫的,倒有些意思。
坐在旁边的千山远也认真说道:“正是朝廷无道,才有这些年数不清的造反起义,他们来日必然自食恶果,如今还只是个开始呢。”
妊婋听罢微微点头,随后往这间静室东边柜子上面瞥了一眼,眸底里划过一丝狡谲。
柜中有她带来的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幽州刺史的官袍血衣,千光照说此物不洁,不好放在卧房里,因此替她收在此间,她心生一计,暗自为这件官袍想了个好去处。
接下来的几日里,幽州城内外暂且还算平静,除了那队往北追寻鸡毛贼首领的人马,因一去不复返,被后派去的人在官道上发现了尸体。
城中主帅见到尸体认定这是鸡毛贼的手笔,遂一面焦灼地等待朝中旨意,一面同帐下幕僚合计起明年开春的平叛战略,务必要将鸡毛贼一举荡平。
北风阵阵吹进山中,时节转眼已至深秋。
妊婋这些天日日在观中跟杜婼穆婛等人勤谨练功,把些基本的步法身法都掌握后,这日终于要跟着教习道长开始学习执钺了。
那把吉金坤乾钺仍被收回道观后面的兵器库里,她们只拿着豹子寨仿制的那两把镔铁坤乾钺,准备在大殿外的空地上轮流试试手。
钺算是重兵器,原身那把一十八斤,镔铁仿制的稍轻些,也有一十二斤,那教习道长说,要看自己使不使得惯重兵器,拿在手上耍两回就能知道。
妊婋先接过教习道长递来的镔铁坤乾钺,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这把钺刚制出来时,她就在豹子寨的铁器工坊里拿过,握在手上倒不觉得吃力。
前些天练棍术之余,她也拿过观里给众人练习用的长戟,也有个十一二斤,握起来自觉还算趁手。
但是坤乾钺跟长戟的手感有明显不同,上面两扇钺刃宽大厚重,开始抓握的时候位置需要稍稍靠近钺刃,而当挥舞起来后,又要把抓握位置随时往后调整,来控制劈杀的力道和角度。
教习道长给她们介绍了几种基本的使钺技法,有重兵器常见的劈、剁、钩、抹,也有钺特有的片、斫、削、撩。
妊婋看那道长在前面给她们演示,她也拿着钺有样学样地跟在后面挥起来,很快习惯了这钺自带的强大惯性,一招招威力渐涨。
杜婼和穆婛在一边激动地看着,此时那道长已转过身跟妊婋对起招来。
这边一记迎面劈,那头回以分心削,兵器碰撞“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竟打得有来有回。
这时,有两个人从正殿中走出来,前面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身后跟着手架拂尘的千光照。
灵极真人这日闭关才出,刚在正殿的地母元君相前进了香,才要带千光照回静室交代事情,往南边回廊上走时,听到了外面空地上传来的声音,遂住了脚步,站在廊下往那边看去。
正见那边你来我往一阵好斗,在肃杀的秋阳下闪着银光。
钺气煌煌,精铁铮铮。
灵极真人看了半晌,感叹一句:“都道钺因制式特异,自妇好之后退为礼兵器,实则不过是男人使不出其中威力罢了。”
说完她想到吉金那件归还回来仍放在兵器库里,微微一偏头,问千光照:“原身如何不拿出来教学?”
千光照颔首:“原身贵重,是以只用了仿制的。”
“兵器嘛,动乱时节都该拿出来见见血,整日收在库里多没劲。”灵极真人悠悠朝妊婋指了指,“将原身取来,给这位小后生试试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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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红炉点雪
妊婋在空地上跟那教习道长有来有回地练着,这钺在她手里挥舞起来愈发顺滑,丝毫不觉得累。
灵极真人站在廊下远远看了一会儿,直到千光照拎着红木匣回来,她二人才一同走下正殿外的台阶,往空地上来。
那教习道长见师娘和大师姊往这边走,很快收起招式,跟妊婋说:“观主来了。”
妊婋闻言也收了钺,往地上一杵,转过头来看。
灵极真人自她来到道观起就在闭关,今日是头回露面。
只见那长者穿了一身槿紫色宽袍大袖,脚下迈着健朗的四方步,一双明锐眼,两道慈悲眉,周身祥和气绕,恍若仙人下凡。
那教习道长先向师娘和师姊问了好,妊婋也忙行了个俗家礼:“老神仙好!”
旁边的杜婼和穆婛也都跟着施礼问好,灵极真人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就是路过瞧瞧,莫弄拘束了。”
灵极真人拿过那教习道长手里的镔铁坤乾钺,握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小花豹行啊,仿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呢,就是轻了些,韧性也不太够,来。”她侧身指了指千光照手里那个红木匣子,对妊婋说,“你再耍耍这个。”
千光照将匣子放在地上,打开时金光一闪,正是那把吉金坤乾钺。
妊婋见了有些迟疑,这钺她见过多次,还真没上手拿过,她挠挠头:“真的能耍吗?这么金贵的,耍坏了怎么办?”
灵极真人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这你要是能耍坏了,我后头库里那些破烂儿也都不用要了,全拿出来给你耍着玩儿吧。”
杜婼凑上来:“这可是吉金,结实着呢,俺听说能放千年不变样,你坏了它都不能坏。”
“那……”妊婋想了想,“它不能把我耍坏了吧?”
千光照笑着把那柄吉金坤乾钺从匣中取了出来,递给妊婋:“那就要看看你们俩关系处得怎么样了。”
兵器会认人,这说法她从前在说书摊上听过,当时听着神乎其神,也觉得不过是戏说而已,但此刻妊婋看着面前这把坤乾钺,周身流光溢彩,好似正在呼吸。
她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来,触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硬冷,反而有几分温润。
她单手执钺轻轻挥了一下,确实比镔铁那柄要重些,但耍起来也并不吃力。
掂完分量,众人往四周退了几步,看她将刚刚学到几个招式耍了几下,灵极真人却摇头:“不需这般小心翼翼,放手玩儿就是了。”
说完还让旁边那位教习女冠拿上自己的峨眉鑺,上前跟妊婋对了几招,见她渐渐上手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一套招式过下来总要一刻钟,开始时妊婋总是将钺杆握得紧紧的,时间一长不禁臂弯酸滞。
而对面道长却只是不停,她也不甘落后,遂开始频繁换招,两只手交替着趁空休息蓄力。
到后来,她发现这钺身构造,非常适合在换招间隙,以调整握姿来获取持续的劈杀力,因此越耍越来劲。
直到旁边传来灵极真人拍手的声音,她二人才收了招式走过来,见老神仙笑得眉眼弯弯:“确实有些天赋,使钺最是考验耐力,初起招时不显,越到后来才越见威力。”
妊婋也颇有感悟地点点头,想到方才耍这两柄钺的差别,说道:“这一柄虽然比前面那个重,但吉金的硬度似乎没有镔铁大呢。”
“是了,对于一体铸造的重兵来说,并不是越硬越好,韧性同样很重要。”灵极真人伸手拿过一柄镔铁坤乾钺,让妊婋也拿了另一柄镔铁的,让她举起来格挡。
妊婋刚将钺身打横举到头顶,就见灵极真人突然抬钺劈来,两柄钺发出一声碰撞的巨响,震得妊婋往后退了两步,钺掉在地上,两手虎口麻酥酥地发疼。
这时千光照又把吉金那柄递给了她,灵极真人笑道:“再来。”
这一次两柄钺发出的碰撞声,较先时更加厚重悠扬。
妊婋握着那柄吉金坤乾钺,能感觉到灵极真人这一劈的力度,甚至比刚才还重些,可她手里的钺非但没有被震掉,而且震感只在她手上过了一下,便迅速向两边散去,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冲击力。
她惊喜地放下坤乾钺,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灵极真人也哈哈一笑,又抬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你还是瘦些,这一冬多吃点,把身子骨养养厚,等开春若能将招式连续耍上两刻钟,这钺我送你。”
妊婋眼睛亮了:“果真?”
这时杜婼抱着一把宽刀也凑上来问:“我的这个呢?我的这个呢?”
方才杜婼和那教习道长对招时,杜婼和穆婛也拿旁边空闲的钺试了两下,都觉得不甚趁手,灵极真人便给她二人另挑了合适的,让千光照再去库里给杜婼拿了一把龙鳞破云刀,给穆婛的是一支青烟七棱镖。
灵极真人转头跟千光照相视一笑,说道:“都在来年开春,只要使得好,都归你们。”
妊婋三人也兴奋地看向彼此,异口同声说道:“好!”
一阵秋风卷着焦脆的黄褐落叶,从太平观的正殿外吹过。
随着燕北节气转换,风也变得一日厚似一日,从卷土飞叶,到挟冰伴雪。
那风又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总是低低呼啸而过,带着气咻咻的喘息。
从十月下旬起,燕北就下了几场小雪,只都十分短暂,阳光一出便不见了踪迹。
这日上午,妊婋等人照例在正殿外空地上练钺,忽有千光照身边一个小徒儿跑来跟妊婋说:“豹子寨来人了!师娘请你们去见见。”
等她们来到南院这边静室时,果然见到圣人屠正跟千光照对坐喝茶,连声笑着招呼她们进屋暖和暖和。
妊婋和杜婼还有穆婛,以及那几个同从豹子寨来的力妇,十来个人将这间不大的静室坐得满满的。
大家都脱去了厚厚的外罩衣,一人捧着一杯热茶,笑问豹子寨的近况。
圣人屠这日来,身上任务不少,一是受花豹子之托来给太平观送年礼,给灵极真人拜早年,问问她对那两把仿制的坤乾钺是否有改进提点之处,再就是跟太平观互通山下的情况,还要邀妊婋等人腊月里回寨过年。
山下这两个月还算平静,这个月初有一拨朝廷使臣来到幽州城,拉了几辆大车,似乎是带的朝中赏赐,城中和城外大营都欢庆了几日,这事太平观和豹子寨都知道了。
另外就是前几日,有一支兵马在护送完那支传召的朝中使臣后,从北边妫州迁了些民众过来,赶在初雪前进了城。
这些人进城后也没再出来,城外无主的田土上,秋收都是朝廷兵去的,那些迁民想是要在城内过了年,待开春才出城分到各自庄上,作为新的佃户。
幽州城内如今一直戒严,城中的消息她们都暂时不知,倒是花豹子上个月派去平州打探消息的人前两日回来了,说鸡毛贼首领带人逃回了平州。
而平州当时因照例派人往幽州送信,到了这边发现朝廷军已破了城,又忙快马赶回平州报信,那边城中留守的人,正是鸡毛贼首领的拜把子弟弟。
他听说了这个消息,当着所有人大哭一场,第二日自封为王,并派人联络营州的鸡毛贼,说开春之后,就要南下为义兄报仇。
谁知豪言才刚出口,原首领就带人逃回了平州城下,这下旧王对新王,场面变得万分尴尬。
新首领带人登上城头,见原首领从幽州逃难而来,胡子拉碴面目憔悴,和从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于是不肯承认这是他义兄本人,只称此人是朝廷军派来的细作。
双方在城门口相互喊了几句话后,新首领就亲自带人杀出了城,说对方若果然是他义兄,必能在三招之内胜他。
可那一行人连日风餐露宿,早已是筋疲力尽,如何能够抵敌,几乎是顷刻间被屠戮殆尽。
新首领带着那几人的头颅大摇大摆进了城,一路上大骂朝廷军冒充他义兄,城中鸡毛贼见之无不愤慨,纷纷举刀怒吼,誓要杀回幽州。
静室中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妊婋也拍手讥笑道:“好哇,这可真是兄友弟恭,男人义气!口上说的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实际上干的则是插兄弟肋上两刀。”
大家在这里说笑了一回,千光照又起身请圣人屠前去与灵极真人相见,屋中其余人也皆各自散去。
待到晚间吃过了饭,圣人屠才来到客院一间间给她们送冬衣,俱是山寨里媎妹们入冬新裁的,又挨个问了问她们各自兵器学得如何了。
妊婋在屋中用小炉烧开一瓮雪,调了一盏最近新学的香汤饮,招待圣人屠。
圣人屠进来坐下后,笑着拿过她带的大包袱解开,里面露出毛绒绒的暖帽和围脖:“这是当家的输给你的两件东西,我可以作保,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妊婋接过来摸了摸:“真软乎,这是什么皮毛?”
“雄狼皮。”圣人屠答道,“上月狩猎得的,才换了冬毛,做帽子围脖正好,你试试。”
燕北丛林里的狼群,都是由各年龄段的雌狼带幼崽和少量青年雄狼组成,只有完成配种任务后被族群抛弃的成年雄狼,才会在山中落单,成为寨子过冬皮毛的主要来源。
猎这样的雄狼,不会遭到狼群的报复,而狼群抛出这样的雄狼供人猎取皮毛,也是为了避免族群中的重要成员被人围猎,这算是人与狼群达成的一点小小默契。
妊婋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果然暖和极了,又戴上狼毛围脖,好似个山野猎人。
圣人屠见她戴着合适,又拿出一双冬靴,笑道:“这是我输给你的,里面也加了狼绒,穿穿看。”
妊婋又踢掉布鞋换上那双冬靴,踩在地上柔软又厚实,她走了两圈:“真舒服,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舒服的鞋子,今天晚上我要穿着它睡觉!”
圣人屠仰头大笑,又取出这次年礼人人都有的冬装:“喜欢就好,明日你就穿上这一身到外面去耍钺,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妊婋细细看了那衣服裤子,之前她刚去山寨的时候,圣人屠就说为庆贺她们得了新名字,送了大家每人一套新裁的秋装,这回又是送年礼冬装。
这短短几个月,比她过去十来年里穿过的新衣服加起来还要多。
她十分爱惜地摸着那几件新衣服,鼻头有些酸胀,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笑道:“也是过上年节穿新衣的好日子了。”
圣人屠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笑:“旁的富贵咱不敢说,但就吃的穿的,往后管够!”

第18章 烧灯续昼
山中冬日难得悠闲,圣人屠在太平观住了整整七日,清早也跟着道士们上早课,听灵极真人讲经论道,结束后去看妊婋等人在殿外练功。
午后再去千光照那里喝茶对弈闲谈,有时候也能碰上妊婋拿着书在这边请教。
这些时日妊婋学问见长,从道观藏经阁里借了不少书,晚间又在屋里点灯练字到深夜,颇为刻苦。
这日午后,见妊婋又靠在庭中廊下看书,圣人屠打趣她:“这样用功,来日是要学戏文上女扮男装去考状元么?”
妊婋皱皱眉,正色说道:“要扮成男人才能体面过活的世道,合该砸烂,怎倒去给它添砖加瓦?戏文里唱‘巾帼不让须眉’,好像女人比男的厉害是件多稀奇的事,古往今来女人纵有天大的成就,于他们眼中也只是将将能与男人齐平的特例,却未见以此光明正大许女人读书做官,反而枷锁步步加重,好似生怕特例越来越多,依我看,女人去迎合男人定下的规矩,其实是削足适履,走不远矣。”
圣人屠点头叹道:“这样规矩下的世道,总是二三百年自己就烂成一片,可知亦非正道坦途。”
二三百年朝代更迭,妊婋近日也从史书中读到了,她曾去请教过千光照,为什么后人总是无法从过去吸取到教训,以至于每个朝代走到灭亡时总是相似的光景,每隔几百年就要重蹈覆辙一次。
千光照说,这是皇权帝制必定伴随的兴衰往复,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律。
妊婋听完闷头想了许久,也没明白为何会有这样必定走向衰亡的规律,她只是懵懂感觉,这样的皇权帝制,似乎很有问题。
圣人屠和她在这边浅聊了几句,二人也没讨论出什么头绪,遂将此话暂且搁置,圣人屠只说不打扰她看书,起身往南院去找千光照下棋。
又过两日,圣人屠念着寨中临到年下还有许多琐事,不好在观中久留,于是拜别了灵极真人,带上她对锻造坤乾钺的改进建议,还有千光照给花豹子备下的回礼,与一行人在太平观后门同众人挥手道别。
临走前她还不忘跟妊婋再三强调:“记得腊月廿八回寨过年,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妊婋笑道:“我记着了,到时候一定回去。”
圣人屠走后第二天起,燕北连下了三日大雪,北风日夜不断地吹着,把原先还有些深浅陆离的逶迤群山,吹成了茫茫一片素白。
这日一早,妊婋爬起来掀开窗帘,登时一片雪光耀目,看来昨晚又是下了整夜的雪。
她和往常一样,迅速穿好衣靴,戴上狼毛暖帽和围脖,来到院里练早功。
因连日下雪,观里停了早课,开斋时间也往后推了半个时辰,让大家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此刻观中各院里都是静悄悄的。
妊婋没有拿坤乾钺,因为院子里还有杜婼和穆婛等人的屋子窗户对着,练起钺来动静太大,所以她只是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桩,然后开始打拳。
等妊婋练完一整套拳,才见杜婼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肩头扛着她那把龙鳞破云刀,看到妊婋在院里,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哟,这么用功呐?”
话音刚落穆婛也跑出来了,用指尖甩着自己的绳镖,整个人精神抖擞:“真凉快呀!”
杜婼回头,发现穆婛把绳镖的镖头换成了那柄青烟七棱镖,凑过来看了看:“呀,换镖头了?”
妊婋闻言也收了拳,走到廊下来看,果然见穆婛手上拿着一捆崭新的麻绳,坠着一个亮闪闪的镖头。
穆婛从前在幽州城里时就会使软绳钩子,经常跟妊婋潜入府衙后厨,趴在房梁上偷烧鸡肥鹅,基本上百发百中,准头极佳。
千光照看出了她的才能,这些日子亲自教她练起绳镖,只是镖头到底锋利,为免误伤自身,一直用软果代替,直到昨日见她进步飞快,才换了镖头。
杜婼戴了个厚毛线手套,捏着那七棱镖啧声说道:“好锋利呀,这玩意儿属实是不好练,先前你拿小软果都给自己造满头包,俺真怕你换上铁镖一不留神再把自个儿送走喽。”
穆婛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冬装:“我也怕,所以今天把最厚的衣服都穿上了!”
妊婋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果然全身裹得严实,头上也戴了一顶暖帽,只是脸颊上没有挡头。
于是她把自己戴的狼毛围脖摘下来,给穆婛在脖子脸颊上缠了两圈,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妊婋隔着围脖拍拍她的脸,笑道:“好了,这回万无一失了。”
给穆婛戴完围脖,妊婋便和杜婼一块儿坐在廊下看她练绳镖,杜婼抱着刀笑道:“你别说,这小围脖一戴,跟绳镖也算是搭配上了,软兵最擅偷袭,她这打扮就也挺鬼鬼祟祟的。”
妊婋荡着腿哈哈笑道:“你再说大声些,一会儿鬼鬼祟祟的绳镖就舞到你脸上来了。”
杜婼连忙往后蹭了蹭,见穆婛离她们还远,这才放下心来。
她两个说说笑笑地看穆婛在庭院里耍那绳镖,不时有枯枝上的积雪被打落下来,二人便一起拍掌叫好。
不多时,冬日暖阳透出云层,洒进院子里,恰巧外面响起了悠扬的钟声,晨间开斋了。
她们三个收了东西,跟其余几位一同从豹子寨来的媎妹们往斋院走去吃早饭,观中各处人声渐起,一扫清早的寒寂。
妊婋等人吃过饭,往外走时,见千光照从回廊处转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信筒,与她们迎面相遇。
看方向她这是才从灵极真人处出来,手里拿的那信筒似乎是信鸮用的,只不知是才收到,还是要送出的。
千光照见妊婋看着她手里的信筒,也不遮掩,拿起来说道:“从京城外送来的信,清早才到,新的幽州刺史人选已定,只等过完了年,就走马上任。”
“新刺史是谁?”妊婋问了一句。
虽然她对朝廷要员其实并没有什么了解,这位新刺史即便说了名姓,她也不会知道,但这毕竟关系到燕北开春后的局势,她想知道的是,这位新刺史跟眼下正在幽州城里的那位平叛主帅,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这也是千光照所关心的,所以才一早拿了信去请教灵极真人,此刻见妊婋问了,她笑道:“这却说来话长,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往我院里吃茶聊聊。”
杜婼等人对官场的事没太大兴趣,跟千光照问过好后,都结伴往大殿方向练功去了,只有妊婋一人随千光照来到了南院的静室里。
千光照准备给这信的主人回上一封,于是妊婋便在旁边静静磨墨,看着她凝神构思回信内容。
直到千光照在一张花笺上挥洒完笔墨,端起茶盏时,才将京城的事,向妊婋娓娓道来。
千光照先提起了眼下幽州城里的平叛主帅,如今已被朝廷擢升为从一品镇北将军。
这位镇北将军是已故太后的侄男,与皇帝算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
但皇帝有意打压外戚,自从太后崩逝之后,他就开始对这位战功赫赫的表弟多有冷落,直到今年朝中将帅凋零,几乎无人可用,这才不得已请出了这位昔日大将征讨燕北逆贼。
因为这些微妙关系,皇帝也担心镇北将军在燕北一手遮天,于是派了心腹大太监的义子出任幽州刺史,作为幽州实际的最高长官,亦有监视镇北将军之意。
妊婋听完颔首沉吟,她料到新刺史必然不会跟那主帅为一党,却没有想到这两位都跟皇宫里关系密切。
片刻后,她冷笑了一下:“人还没出京城,战火味儿就已经飘到山里来了。”
千光照低头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年后开春事多,咱们山里虽偏,也难免受些波及,这些事还需劳你传达给花豹子,好叫她早做打算。”
眼下山寨里人多,存粮只够吃到开春,年后各方蓄势待发,她们还得趁乱下山打粮,山下情况确实得提前摸清楚,随时与太平观互通有无。
想到粮食的问题,妊婋问:“观里的存粮够吃吗?”
千光照点点头:“我们这里人少,斋院粮仓总会存个三年的量,就是偶尔来人住些日子,也至少能吃个两年,再说后园子里还有一片菜地,不时打个旬猎,尚算充裕。”
太平观里斋食只戒五荤三厌,平常也会在山里打些野物,旬猎是指每月上中下三旬里的第三天外出打猎。
妊婋刚来时还以为这观里不能吃肉,有一天跟穆婛偷偷跑出去打野食解馋,那天正好是中旬猎日,她二人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巡山归来的千渊海,一边肩上扛着长竹扁,两头挂满了山鸡野兔,另一只手还拎了一篓肥鱼,妊婋这才知道原来太平观道士们不是吃素的。
而豹子寨虽然也有菜园,也不时进山打猎,但秋天里猛然增加了大几百号人,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没有太平观这样充裕了。
妊婋想着打粮的事,又跟千光照问了问周边近日情况,直到一炉香燃尽,她才告辞了千光照离开这间静室。
又过了半月大雪纷飞的日子,转眼就到腊月廿八,妊婋等人这日收好东西,在太平观后门挥别了千光照,启程往北,回豹子寨过年。
这日没有下雪,穹顶透蓝,石崖路上积雪不深,在日光下闪着细碎金光。
众人鼻腔里充斥着清冷的寒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踩雪声,呼着白气在山间走着,好似一个个包裹严密的长条热粽子。
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踏着晚霞来到了豹子寨门前。
圣人屠和厉媗正带了许多人在寨子口迎接她们。
妊婋等人跟她们打了招呼,大家一起热热闹闹走进寨中,恰逢主路上也有一队人走过。
是五六个寨中力妇,押着中间绑起来的三个山匪模样男人,正往花豹子主院方向走去。
妊婋很快收起了笑容,大过年的看见男人,就秽气。

妊婋等那群人走过,转头问圣人屠:“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有男的在这里?”
圣人屠带她们往西院走着,说道:“是原先南岗山寨的人。”
她一路上把这几日的事,简要地跟妊婋等人说了一遍,原来南岗山寨因妊婋之前引去祸水,被鸡毛贼打散后,寨主带残部进入西南山脉,在涿州边缘的一处庄子上落了脚。
那寨主带人占庄子时,并不知幽州已被朝廷军攻下了,他只觉得跟鸡毛贼这一仗干得窝囊,又想起自家和横风岭山寨交情匪浅,于是在休整了一段时间后,他派人来横风岭送年礼,想要得些助力东山再起,或者两边联手,好让他从鸡毛贼那里找回些颜面。
那三人奉命来到横风岭,发现这边山寨已然换了日月,通不是他们熟知的模样了。
到了寨子口还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他们就被一群力妇扣在地上,啃了一嘴的雪泥。
三五个管家娘子和力妇将人绑进柴房关了两日,今天圣人屠到柴房里细细问了前因后果,回给花豹子,二人商议到傍晚,花豹子才让人带他们过去,她要亲自问话。
妊婋听完这三个男匪的来历,抬脚跨进西院正屋的门槛,把身上背的包袱往堂屋大桌上一放,又将包了布的坤乾钺轻轻靠在一边,问:“我能去瞧瞧吗?”
圣人屠笑道:“原想着你们今日赶路辛苦,就先在西院摆了饭,等当家的忙完再过来看你们,我此刻正要往东院去的,若你不觉着累,那就随我一道去罢。”
妊婋又问其她人有没有想要一起的,但大家都说要先歇歇脚,于是只有妊婋跟圣人屠和厉媗一起,出西院往花豹子这边走来。
迈进东院大门的时候,雪轻轻地下起来了,那三个男人被绑在堂屋外的空地上,冻得直哆嗦。
四个力妇坐在院子四角廊下远远看着,每人怀里都抱个手炉,脚边拢了碳盆,其中有一个还在嗑瓜子,吐进火盆里的瓜子皮,噼噼啪啪地响着,散发出一股糊香。
圣人屠笑着跟那四人打了个招呼,问她们廊下冷不冷,妊婋瞥了一眼院当中那几个人,衣服挺厚,但都不大合身,似乎是从旁人身上扒下来的。
她过去常穿人家的旧衣服,对这情形简直是太熟悉了,其中有个人,衣领肥大,面料贵重,看着像是哪个胖财主的袍子。
那四个力妇见圣人屠问,只是嘻嘻哈哈地说:“一点儿也不冷,你们进去吧,一会儿当家的有吩咐,我们再把这几个押进去。”
圣人屠没多说什么,也没往院当中打量,笑吟吟地抬手请妊婋和厉媗一起进堂屋,三人一起来到了后院里。
花豹子正在后屋听一个管家娘子给她算寨中存粮,她神色凝重,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眼珠来回转动。
寨中先时存粮的确不少,但开铁矿打兵器都是累人的活,这一秋的粮食消耗比她们事先预计的要快些,照目前的速度,恐怕撑不到开春。
正在思量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花豹子抬头见是妊婋来了,愁容顿扫:“回来了?快进来坐!”
说完她起身走过来搂住妊婋的肩膀,连声问她们这一路走来积雪厚不厚,又问太平观里仙长们好不好。
待大家都坐下,妊婋先将千光照收到的那封京城来信跟花豹子说了一遍。
新刺史启程赴任的日子是大年初二,这次事态紧急,路上八成不会摆太大的排场,估计有半个月时间就能到幽州。
届时幽州有重兵驻守,刺史来的一路上,势必也会增加关卡,年后下山打粮风险很大。
花豹子没料到朝廷这样快派遣新刺史上任,她还以为幽州只由平叛主帅暂时代管,直到收复了平营二州,才会有朝廷派的人来。
此刻听完这个消息,她不禁眉头紧锁。
妊婋明白她在愁什么,遂端着茶盏朝外头努了努嘴,笑道:“眼下不是有现成送上门的粮食在外头?”
这话一出,倒提醒了花豹子,跟管家娘子说了这会儿话,她早把晾在院里的三个冰棍忘了个干干净净。
南岗山寨也算是横风岭老寨主遗留下来的一个附带问题,原先两边老寨主曾经拜过把子,虽然到下一任寨主后关系没那么亲密了,但因之前还有个老夫人在,那边也总不时派人来请安问好。
如今花豹子除了山寨旧人,南岗山寨也因鸡毛贼之祸避走西南,两边就此断联了将近半年,她常日事多,也把这件隐患抛到了脑后,直到对方找上门来。
据圣人屠问出的话来看,那边山寨残部剩了二三百男人,夺了个占地不小的庄子,这次送的年礼也都是庄子上搜刮来的东西。
花豹子这才细细看了看放在厅里地上那些年礼,旋即笑道:“这样的庄子,必得有个粮仓吧?”
说完就要抬脚出去问话,却被妊婋拦住:“若那边果然有粮仓,咱们何时去取?”
花豹子立刻说:“过完年就去!”
妊婋却摇摇头:“那边庄子来这里两日脚程,假设老夫人尚在,见了这三人来请安送年礼,会怎样做?”
花豹子微微蹙眉:“她自然是当即派人去回年礼。”
这时圣人屠接话道:“所以若等过完了年,那边都还没见回礼,也没见有人回来,恐怕就会有所警觉。”
一直在旁边听她们说话的厉媗叉起腰来,声音豪迈:“莫等年后了,夜长梦多,不如明日就去!”
花豹子听了有些迟疑:“明早出发,两日脚程,到了庄子上,那可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了。”
妊婋笑道:“那不是正好么,就要在他们吃酒赌钱耍乐时出现,省时省力,事半功倍。”
圣人屠看了花豹子一眼,知道她在迟疑什么,这阵子寨里为过年,筹备了不少活动,每个院里都早早挂上了大红灯笼。
因新来寨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年离家在外,花豹子也是头回摆脱老夫人,真正在山寨里做主,她想给大家和自己一个热闹快活的大年夜。
妊婋对于过年倒是没什么执念,往年这个时节她只顾着考虑怎么样不受冻挨饿,过年期间幽州城里的种种祭祀庆典在她看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哪怕身处其中也有种疏离感。
妊婋想了想,说:“要不我跟厉媗带些人去,你们照常过年。”
“那怎么行?”花豹子眉毛一竖,“人不齐全,也叫我担心,这年还不如不过。”
花豹子虽有迟疑,也知道这个时间机会难得,要真等年后,新刺史离京派斥候往北探道,又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厅里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花豹子终于下了决心,看向众人:“随我出去问问那三人,若果然有粮仓,今晚点人,明日一早就出发,为长远计,总不能为了过个年,叫大家开春挨饿。等拉来粮食,咱们想什么时候过年就什么时候过年。”
说完众人一起走出堂屋,外面天已黑了,那四个力妇还在廊下烤火唠嗑,院中跪着的三个人面前也加了个炭盆,以免他们等不到花豹子问话就冻死了。
燕北的寒冬雪地里,纵有炭盆也不好过,那三个人到此刻已几乎支撑不住,见到面前有人来,都差点没能抬起头。
花豹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冷峻:“我要往你们庄子里去,拜会一下你们当家的,哪个能带路?”
三人一起颤颤巍巍地说:“我们……都可以带路……”
“我只要一个就够了。”花豹子语气平静,“哪个乖觉,我便带哪个。”
这时有人拎了一锅肉汤来,花豹子悠悠盛了一碗,端在手里俯下身看向他们:“你们有谁知道那边庄子上存粮情况如何?”
三人里只有衣服最光鲜的那人跟随寨主去过粮仓,忙爬了两步上前,将庄子粮仓的储备量和粮食种类说了一遍。
花豹子听完满意点头:“行,那就带你吧。”
她把那碗没有肉的肉汤递给了他,看他大口喝完,才吩咐道:“把他还绑回柴房里。”
另外那两个没喝上肉汤的,被廊下两个力妇拖了出去,其余两个力妇则走上来架着留下的这个,也离开了院子。
当日晚上,花豹子叫来了山寨所有的管家娘子和主事力妇,将打粮一事跟她们说了,又解释了机会难得,过年诸事回来再补。
大家听完缘由都没有反对,只是就前去的人数和路线情况讨论了半晌,又让人去各院问大家的意愿,最终确定了两百人明日一早出发。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妊婋就穿戴齐整,背着坤乾钺走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厉媗、杜婼和穆婛也都陆续出来了,大家吃了些东西,来到花豹子这边汇合。
辰时初刻,日头升起,花豹子领头带众人走出了山寨,踏着昨夜的残雪向南进发。
昨天喝了肉汤的男匪,腿在雪地里跪废了,这日被绑在马上,昏昏沉沉,每隔二三里地就被抽醒一次确认路线。
第一天没有下雪,路上还算顺利,晚间众人寻了个空旷山洞,大家伙儿挤在一起取暖歇宿一宵,天亮后继续出发。
第二天日落后不久,她们果然来到南边山下一处宽阔庄院,屋外张灯结彩,屋内人声鼎沸,似乎正在庆贺新年。
里面吃完饭后,开始划拳吃酒,又有人张罗要出去放炮,刚有几人醉醺醺走出屋子,忽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险些砸到他们,重重一声落在地上。
那几人凑上前一看,竟是日前被寨主派去送年礼的管事,浑身是伤,已没了气息。
那些人一见酒都醒了,忙大喊屋内人出来看,很快又有几人走出屋来,见到也是一惊,更多的人循声出来,门口渐渐混乱起来。
又过一会儿,寨主也出来了,见到躺在地上的主事,登时大怒:“这是谁干……”话未说完,众人忽见他身前寒光一闪,颈间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轰然向前扑倒。
蹲在房顶上的穆婛收回绳镖,得意地朝身旁的杜婼挑一挑眉,杜婼惊喜地称赞道:“姐们行啊!”
房顶下面已然乱了套,有去抬寨主的,有转头到旁边抄家伙的,也有回身朝屋里跑的。
混乱之际,有一人从上面跳下来,众人定睛看去,来人身量高大,厚毛围脖遮着半张脸,手持一把金灿灿的长兵器,说不上来是斧子还是什么东西。
他们不太记得有这样一位仇家。
也没等再看清些,就见那人挥起长斧,向他们劈杀而来。
紧接着又听院外脚步声起,更多人持刀冲进院中,不由分说地开始砍杀。
那群男匪基本都有酒了,醉眼朦胧,歪歪斜斜,杀起来几乎没什么难度,屋里还有人早已经喝得趴在桌子底下,在睡梦中被一刀送走。
到月上枝头的时候,整个庄院杀声渐止,大家人手一只火把,开始盘点庄院上的粮食财物。
火把映亮了庄院上方的夜空,远远看去一片通明,除夕夜里,看似只是寻常秉烛守岁。
众人在各处把东西清点了一遍,又分了运送批次,忙活了一整夜,妊婋走出粮仓,看到东方泛白,天边很快出现丝丝缕缕的艳红霞光。
这时花豹子和圣人屠也正好从粮仓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三人相视一笑:“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场大丰收!”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豹子寨轮流替换了五拨人,才将整座庄院所有粮仓全部搬空,到正月初七终于忙完,大家热热闹闹补过了一个新年。
正月初十,新任幽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忽闻斥候来报:“涿州城外一处庄院遭山匪洗劫,有出逃庄客到府衙告官了。”

涿州城外,残雪斑驳。
冬日里辰时二刻开城门,排着队的商贩走卒,一个个缩脖端肩,哈着白气往城里走去。
去年秋天因幽州出事,涿州也戒严过两个月,好在入冬前被朝廷军平息,也没见有鸡毛贼流窜到南边来,涿州民众才松了一口气。
谁知过完了年,竟传出山匪劫掠之事,又让人们紧张起来。
虽然这些年城外山匪常有,但都只是劫些山路上的客商,大举下山抢占庄院还是颇为罕见的。
一个卖山货的跟旁边卖麻布的边走边搭起话来。
“你哪的?”
“老槐村的。”
“呀,那可离春田庄不远,听说那庄上最近遭了事,你们沾上了吗?”
“最近?”那人压低声音,“年前就遭劫啦,我们哪敢吭声,大年下的,谁想惹事。”
“不是说有庄客受了伤,往你们老槐村猫起来了,养好伤这两日进城告状来了。”
那人听了连连摆手:“不知道,不知道。”
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过完城门口侍卫的查验,一前一后进了城,紧跟着是一个卖皮货的,高高个子,戴着灰色长毛围脖,头上也是同色厚暖帽,脚下穿的乌油靴,一副猎户打扮。
侍卫拿刀翻了翻这人带的货,几张寻常皮料,没什么特别的,遂挥挥手:“下一个。”
妊婋将查验完的皮料往肩上一扛,默不作声地往城里走去。
涿州城的布局跟幽州城差不多,府衙也在中轴线上,她站在主路往府衙方向望了一眼,那边街道上一片静悄悄的,她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道朝东市方向去了。
妊婋不慌不忙地转了几家收皮料的铺子,出完货后到集市口买了张饼,边走边吃地转到旁边的巷子口。
这里正有一个卖浆摊儿,四周围着遮风挡雪的油布,人不少,卖浆的大姐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口里还不忘揽客:“新鲜浆子!清早现熬的,稠的稀的都有,香着哩!”
妊婋吸吸鼻子,闻着比厉媗做的香,她三两下把饼塞进嘴里,摸出一个钱买了碗甜浆,坐下来慢慢喝着。
摊子上人来人往,嘈杂纷乱,有自家提壶买了带走的,也有结伴坐在摊子上喝的,不少都是城外来的。
妊婋坐了一会儿,甜浆喝了大半碗,终于听到有人说起那件事。
“城外春田庄,可怜哦,三百多口人,就逃出十来个,其余的全叫山匪杀啦。”
“去年咱这儿封城戒严,我乡下亲戚还说城里不能呆了,叫我去投奔,我可不去,外头更乱!”
“要我说,人各有命,该着你了,在哪儿都走不脱,那春田庄的康员外也是不积德,临了才有这一遭,这叫现世报!”
“你这话说的,康员外活该,难道就得拉上那些庄客垫命?还不都是山匪不做人!”
听了好一会儿,妊婋才弄明白这春田庄和康员外的事。
涿州城外田土不算多,大部分是官产,还有一部分是祖上家业传下来的老庄子,只有极少数地主是近几十年里白手起家攒出来的。
这春田庄的庄主康员外,便是涿州城外最大的白身地主,发家至今不过三十年光景。
这康员外年轻时,成日跟在涿州城里几个浪荡富家男身边,做帮闲掮客,将那起败家破业的男子哄进赌坊作乐。
许多家道中落后挥霍祖上庄田的败家男,因欠赌债将家中良田折给了康员外,其中多半数被他孝敬给了涿州府衙长官,剩下的揣进自己腰包,挣下了好大一份家业。
几年后康员外出城到自家的春田庄上,做起了土皇帝,他庄上的两百多个佃户,便是他的子民。
只是这位土皇帝年纪越大,人越吝啬,在庄里修了许多粮仓钱库,几乎塞得满溢,却还要克扣佃户工钱。
春田庄出事那天,正有几个男佃户因庄上年赏迟迟不下,遂聚了一帮乡勇去找康员外要钱,众人在庄子里争吵半晌,很快跟康员外家的护院打成一团。
从山里逃出来的那伙男匪正好山穷水尽路过此地,便趁乱占了庄子,庄上人几乎全数被屠,只有十来个在外围助阵的侥幸脱逃。
那些人本就是去闹事的,见了山匪来也不敢报官,还当是鸡毛贼杀过来了,是以只顾逃命躲藏。
春田庄平常都有康员外自家护院巡逻,所以巡检司也不大往这边来,加上临近年尾连日下雪,衙役都有些惫懒,城外出了件这样大的事,涿州府衙竟丝毫不知。
直到过完了年,闹事的见并无鸡毛贼杀来,又听人说城里张贴了官军收复幽州城的大报,鸡毛贼已经被赶到北边去了。
他们这才知道占山寨的不过是流窜匪寇,于是相约一起进城告官,为被杀的弟兄们讨回公道,顺便得些剿匪赏钱。
谁成想府衙怀疑他们是贼喊捉贼,竟将他们投进了大牢。
涿州府衙对于春田庄这件事,态度有些暧昧,妊婋听到这里,想这大约是因为康员外跟府衙官吏多有首尾,怕闹大了扯出从前的事来,所以要尽快息事宁人。
眼下巡检司已经出城去核查春田庄的情况了,那些告官的都还在狱中,想来八成会被当做替死鬼,这桩事最终可能会被断定为佃户闹事之类的,毕竟辖区内自鸡毛贼后出现匪乱,在刺史来看恐怕影响仕途。
妊婋喝完最后一口甜浆,把碗放在桌上,掐指算了算日子,新的幽州刺史估摸着也快到涿州了。
虽然幽州刺史和涿州刺史名义上是平级,但这新任幽州刺史可是皇帝心腹大太监的义子,也算是御前红人,来燕北不过是为了增添履历,这一路大约也有为皇帝探查燕北各地政事得失的任务在身,所以各地州府必会小心接待。
妊婋不知道那位涿州刺史有没有能力在幽州刺史到来时,降低春田庄事件对自身政绩的影响,但最起码在这个节骨眼上,涿州巡检司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张旗鼓的追查,那她们还能有时间把山路沿途的痕迹,再抹平一些。
想完这些,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卖浆的大姐也准备收摊了,正在那里摞碗。
这时有几个乞丐男小子连跑带闹地路过,险些撞翻她摆在路边的碗架,那大姐叉腰便骂:“贼虫小屪子!没头没脑地乱撞,浑身上下只沟子里长了眼等着卖呢?滚远些!少来讨打!”
妊婋听完不禁抿了抿嘴,把喝完的浆碗递了过去,那大姐马上换了笑颜:“咱家甜浆好喝吧?往后常来啊!”
妊婋笑着点点头,告别大姐转身离开甜浆摊。
她算是看出来了,卖浆的都挺会骂人。
这可能是行当上的配套技艺吧。
妊婋走出胡同,又到府衙四周转了两圈,确认了一些猜想,然后才悠悠出了涿州城。
赶了两日山路,到晚间,月朗星稀,山坡上雪光明亮,妊婋大步走进豹子寨。
正有两个管家娘子候在这里,笑着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当家的才还念叨来着,快往东院里暖和暖和!”
花豹子听说她回来了,也忙从后厅往外迎,妊婋刚进院门时,抬眼正见她和圣人屠跨出堂屋门槛,后面跟着厉媗、杜婼和穆婛等人。
大家在廊下厮见毕,一起往屋里走去,待众人在后厅坐下喝茶,妊婋才把自己在涿州城的所见所闻,给她们细细讲了一回。
听完庄院前事,大家先是沉默了片刻,这时穆婛幽幽说道:“咱们岂不是也成那些人口里一伙的山匪了……”
厉媗看了一眼妊婋,理直气壮地说道:“男匪屠了春田庄,我们杀了男匪,我们是侠义之士,至于粮食财物……我们大过年的翻山越岭伸张正义,收缴点不义之财怎么了。”
杜婼竖起大拇指:“这话没毛病!”
圣人屠端着香汤盏含笑说道:“就算涿州巡检司到春田庄看到了那些尸体,八成也会把这桩事往庄客内斗里判,我们这几天把运粮的山路痕迹再趁下雪掩盖掩盖,春田庄消失的财物,府衙大约会揪着那些告官的去拷问,坐实他们贼喊捉贼。”
“过路的新任幽州刺史,恐怕没有那么好糊弄。”妊婋沉吟道,“过两日我再往涿州去一趟,看看这人是个什么路数。”
厉媗从城里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刚刚听妊婋提起涿州城东市里的热闹,兴奋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妊婋笑道:“我看行,涿州城里有个大姐做的甜浆特别好喝,你可以去跟她交流一下做浆和骂人的经验。”
杜婼也来劲了,她还没进过城,跟着说:“我也想去!”
大家在这边后厅里说笑着商量了一阵,决定两日后再由妊婋和厉媗、杜婼三人带些皮料去涿州打探消息。
接下来的两天里,妊婋也没闲着,趁雪停,她就在院里练钺,中间休息时,也跟厉媗问了问豹子寨众人如今兵器学得如何了。
厉媗这两个月把自己从太平观学来的那点东西都教出去了,后上山的人们也多是肯学的,都明白即便是暂时躲在山里,也总要有点防身的本事,是以闲时常常自发练些刀剑拳脚。
山寨里的铁器工坊这段时间加紧锻造,也给所有人都配上了最基础的长刀。
妊婋听她说完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尖上望了一眼:“山下不来打扰我们最好,但总要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是啊。”厉媗双手抱胸往后面柱子上一靠,“还得是自家有本事,拳头长在自己身上,来啥都不怵。”
雪花在她二人说话时轻盈地飞舞起来,这一场雪时停时起,竟落了两日。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幽州和南边的涿州都被这场雪薄薄披了层银毯,妊婋踩着雪再次来到涿州城门外。
她望着城门方向停了下来,身后的厉媗和杜婼也站住了脚,三人看着前方敲锣打鼓的车队。
新任幽州刺史抵达涿州了。

第21章 昏鸦争噪
冬日午时阳光热烈,照得雪地里还有些暖意,妊婋三人站在城外一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那支官车队伍。
本来她们应该一早进城的,但清早山上落了一场急雪,三人在山洞里等了快两个时辰,雪停后才下山。
也是巧事,刚来到城门口,就碰上了幽州新刺史的车队。
涿州城门外此刻还有些准备进城的民众,被一群守城侍卫拦在大路两边避让,有人按捺不住好奇,伸个脖子在那张望,被侍卫领队申饬了两句。
官车队伍近了。
锣鼓齐鸣,好大阵仗。
前面一队开路衙役,中间是锣鼓队和仪仗队,后面一辆红顶官车,再后面跟着一乘红顶官轿,末尾三辆绿顶吏臣车辆和一队骑兵侍卫。
杜婼手搭凉棚,好奇地问:“为啥中间还有个轿子?”
厉媗从前在幽州城里多次见过刺史出行的车轿仪仗,对于这个级别的规格还是挺眼熟的,于是答道:“前面车里是幽州刺史,后面坐轿子的应该是涿州刺史。”
“涿州刺史?咋跑城外去了?”
妊婋觑起眼睛:“南边有个接官亭,这应该是涿州刺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带人出城去迎的。”
“噢,拍马屁啊。”杜婼撇撇嘴。
通常平级官员赴任过路,当地府衙是没必要这样热情的,这位新任幽州刺史身份特殊,杜婼也听妊婋说了,对于这种汲汲营营的官场做派,她是既新奇,又鄙夷。
三人看着那车队大张旗鼓地进了城,又过了一会儿,大抵是已进府衙了,城门口的侍卫才开始陆续放人进城。
妊婋见那边排起队,于是跟厉媗和杜婼也往山坡下走,在城门口查验完皮货,径直朝东市而来。
还和妊婋上回来一样,三人走了几家铺子将皮货出了,用赚来的钱换了些山寨里缺的物件,背着东西又逛到了那个卖浆摊上。
甜浆和粥都是上午卖的,午后摊子上换了热辣茶,是用干枣和干姜辛草熬的甜汤茶。
在集市附近奔波的人们,午后都会来这里花上一个钱,整碗下肚,从头暖到脚,比羊汤价廉实惠,是以颇受欢迎,才下过雪的灰蒙蒙天里,竟比妊婋上次来时还热闹。
卖浆的大姐还记得妊婋,忙中抬眼见她带了两个朋友来,熟络地笑着招呼道:“来啦老妹儿?坐!”
她们要了三碗热辣茶,在油布棚里角落位置坐了下来,氤氲的热气在三人当中弥漫开来。
厉媗端起碗抿了一口,咂咂嘴:“味儿行啊,比我熬的好喝,一会儿我去跟人学学咋弄的,等回去了给大家整一锅尝尝。”
杜婼是头一次喝,咕咚咕咚干了半碗,感叹:“辣辣的真舒服!还是城里人会研究啊!”
妊婋端着碗没说话,一边小口喝着,一边拿眼在人群中巡睃,她的目光透过热气,看到了一个来买茶的人。
她放下茶碗用手肘捅了捅厉媗,厉媗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发现此刻在摊上买茶的,居然是幽州府衙跑了的那个买办。
那买办叫蒯三姐,是个寡妇,原先她男人是承办衙役茶点采买的,她男人死后,她顶了这缺接着做买办。
厉媗一见蒯三姐,当即想起自己没要回来的那吊钱,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过去往蒯三姐肩头一搭:“三姐,这一向少见!”
蒯三姐才打了壶热辣茶准备带走,转头见到厉媗不禁一愣:“二娘!你居然还活……”
话说一半看见厉媗皱眉,她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瞅我这话说的!二娘莫恼……”
厉媗没答言,只揽着她的肩膀半推半拎地给她拽到了妊婋和杜婼坐着的这张角落小桌上。
蒯三姐坐下来瞅了瞅她们,她也认得妊婋,只没见过杜婼,看她们是结伴来的,自己就一个人在这里,蒯三姐低声下气地说道:“你们真是命大!从幽州城里逃出来了,可喜可贺……”
“少废话。”厉媗打断她的话,“还钱!”
蒯三姐自知理亏,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递给厉媗:“这块不到一两,约莫八分,一吊钱如今也就好换六分银,多两分算我赔二娘你的利钱,咋样?”
厉媗接过来捏了捏,确实有八分,于是揣进袖里:“亏我还当你是个朋友,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忒不仗义!”
蒯三姐跺了下脚:“这事儿太大!情况又紧急,说出来谁信?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女儿,哪里管得了旁的许多!二娘,这次实是我对不住你,往后若有需要……”
妊婋笑道:“也别往后了,我们今日就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说完她悄声问起府衙接待新任幽州刺史的事,蒯三姐如今在涿州城里混,还真知道一些,于是跟她们说涿州府衙今晚给幽州刺史办上元接风宴,订的是鸿兴楼的席面、丰登正店的酒和荣春班的百戏。
蒯三姐说完摸自己怀里的壶已不太热了,又见厉媗也没再拽着她,于是只说家中还有事,匆匆去了。
蒯三姐走后,旁边喝茶的桌上也有人提起了荣春班的百戏。
涿州城内戏班子不多,正月里开戏的更少,往年上元节都是荣春班在东市街口戏台上摆夜戏,今年为接待幽州刺史,把荣春班叫进了府衙,老百姓们是看不到了。
妊婋听了冷笑道:“府衙里头今晚热闹哇。”
厉媗也笑:“不知道这荣春班的百戏演得怎么样,叫大家这样遗憾,我都有点等不及瞧瞧了。”
杜婼还有点没跟上她两个的对话,从汤碗的白雾中抬起头来回看了看:“不是说今晚不在街口演了吗?上哪看?”
一个时辰后,杜婼呼出一口热气,仰脸看着面前门上挂的官灯,灯笼上面是“涿州府衙”四个大字。
黄昏的残阳夕影,压向耸立的官署高墙。
她此刻站的地方,是府衙西边的一个小侧门,用来走外雇车的,杜婼看了一会儿,随即抬手正了正额头上戴的鸿兴楼发带,又用暖帽压好,兴奋地看向身旁的妊婋:“咋样?”
妊婋也和她是同样的装扮,笑道:“很有大厨样。”
说完二人低低笑了两声,这时门内甬道尽头走出一个管事,手里拿着对牌朝她们招手:“你们进来吧。”
她们同时应了一声,推着车往门里走去,甬道里面还有一层门,那管事在这里又翻检了一遍推车里的东西,才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衙役:“跟着他到备菜房候着。”
鸿兴楼的大厨班子此刻早已到府衙后厨,妊婋二人是过来送备样菜的。
涿州府衙的宴请,不是第一回叫鸿兴楼上门备席了,过去通常都是备六十六样时兴菜式,供老官儿们转牌现点。
而这日坐首席的新任幽州刺史是个南方人,于是鸿兴楼又另添了些南方风味的腊肉腌鱼年糕之类食材和调料,以免贵客吃不惯燕北菜。
这时节鸿兴楼有不少管事堂倌回乡下过年未归,突然赶上这样隆重的宴请,实在是人手不足,正好叫妊婋和杜婼钻空子混了进去,领到第二拨送备用菜的差事。
妊婋推着车,和杜婼一起跟着那领路衙役往府衙厨院走去,路过西边值房外回廊时,恰好看见一队荣春班的人走过。
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抬箱人,手里拎着乐器箱,另一边肩头还扛了个道具匣,迎面朝她两个挤了挤眼睛,正是厉媗。
在这日妊婋带杜婼混进鸿兴楼之前,她先和厉媗去了一趟荣春班,那里也因突然被叫进府衙演出,正缺搬抬行头的人手,见厉媗力气甚大,遂招她做一晚短工。
三人不动声色地打了个照面,在回廊转角处一东一西各自去了。
日暮缓缓降临,涿州府衙上元宴在前院开席,连涿州刺史带大小吏臣,并幽州刺史和随行书吏,共摆了六张大桌。
席面上的菜除了一早定好的燕北菜式,也有后来加的几样南方菜,一群官僚频频举杯,不停地拿话奉承那位新任幽州刺史。
妊婋和杜婼远远靠在廊下,跟鸿兴楼的伙计们在这里等候差遣,前面有许多府衙侍卫紧紧围在席外。
她们虽然离得不近,但饭桌上的酒菜浊气和话语,还是会一阵阵飘到这边来。
另一头的戏台子边上也有一群耍百戏的正等吩咐叫开戏,厉媗也混在里面远远看着中间那些推杯换盏的男人们。
酒过三巡,幽州刺史喝到半酣,突然提起涿州城外近日出现匪患的事,这话险些把涿州刺史手里的箸儿都吓掉了。
“这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原不过是城外庄上佃户闹乱,人已抓了,一定严惩。”涿州刺史说话不大利索,“匪患……那应该是没有的,毕竟幽州城的鸡毛贼都已被朝廷军剿灭了,长官怕是误会了?”
幽州刺史冷哼一声:“别打量着蒙我,这燕山中定还有旁的匪巢,在开春平叛之前,咱们务必要把周边匪患清剿干净,免得来日大军北上,自家后院起火,两头不得兼顾,负了圣上隆恩。”
“长官说得是!庄上的事我一定再派人详查!”涿州刺史毕恭毕敬地斟酒,完全没了平级官员间应有的矜持,“有您和镇北将军文武两全,咱们燕北平靖指日可待!”
幽州刺史抬手饮尽杯中酒,往桌上重重一放:“要想燕北好,还得咱们各州府联起手来,一同剿匪,必须剿匪!”
席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厉媗靠在戏台边听这话皱了皱眉,看向回廊这边的妊婋和杜婼,显然妊婋也听到了,二人隔着几排侍卫,凝重地对视了一眼。
杜婼没觉着自家是匪,只是小声问:“啥时候开戏啊?”
她话音刚落,那边席上就有人吩咐道:“大家都有了些酒,开戏吧。”
一轮圆月爬上屋顶,倚在飞檐边静静俯瞰人间。
下方百戏开场,随着鼓点奏乐陆续有人上台,表演起扛鼎、吞刀和吐火,画面惊险,看得众人连连拊掌叫好。
杜婼没看过这样的百戏,虽然从前村里也有戏台,可是每到年节有戏班来时,她总在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所以一次也没能出去看过。
此刻她站在回廊下,看得睁大了双眼,不时小声惊呼,又时而拍手大笑。
妊婋本来是想在百戏开场后,就叫她们一起趁乱溜出府衙,但见杜婼看得这样入迷,便没催促,直到后面舞乐登台,她三人才趁人不防从回廊后头出去了。
上元节夜晚的涿州城不设宵禁,许多民众拿着花灯在外赏月,妊婋三人找了家不查验身份的小巷客店歇宿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出城往豹子寨赶回。
而幽州刺史因前一日喝多了酒,歇得也晚,赴任官队又在涿州休整了一天,到正月十七再度启程,往幽州城赶来。
幽州刺史的仪仗队伍走的是山脚下官道,比起山上的路要绕些远,加上刺史总不时要求停车休息,是以队伍三日后的正午时分,才来到幽州城外十里亭附近,远远依稀可见幽州城墙。
那刺史整整衣襟,派了两个人先去城中报信,随即吩咐其余人:“再不必停车休息,直接进城。”
不成想刚走出三里地,官道上突然出现一个稻草人,方才被派出去报信的人正在这里查看。
幽州刺史在车里听说有东西拦路,十分不悦地说道:“叫人清了便是。”
其中有个书吏颤着声音说道:“大人,我们不敢擅移,还请您下车指示。”
刺史闻言略带狐疑地撩衣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路当中站着个稻草人,身上穿的赫然是一件血迹斑斑的刺史官袍,官袍胸腹位置豁开一个大口子,形状可怖。
那血衣官袍被正月里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宛如厉鬼低吼。
稻草人旁边还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第22章 屡变星霜
那刺史看到这话惊得有些站立不稳,往后连退两步,身边的随从衙役恐怕附近有刺客,一直在他左右团团围着,看完后紧紧护送他回身上车。
这一行官车队伍除书吏衙役外,还有三十名带刀侍卫,其中有几人甚至是这刺史托大太监的手,从宫里借调来的大内高手,这些人此刻个个如临大敌,满脸警惕地站在官车四周。
半晌后,见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官车里才传来愠怒的声音:“去请镇北将军前来,我要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随从得令,朝幽州城方向飞马而去。
妊婋和厉媗此刻正藏在附近的林子里,观察着官道上的动向,看到那两个人去了,厉媗把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低声说:“这老屪官居然带这么多护卫,有点难杀啊。”
上元节那晚,她们在府衙的宴席大厅四周就见到了不少带刀侍卫和衙役,厉媗原本还以为是涿州刺史安排来拍马屁的,如今看来竟都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出来的。
妊婋淡定说道:“护卫多怕什么,反正咱今天也不是来杀他的。”
为免人多被官车队伍看出行止,今天只有妊婋和厉媗两个,一早拿着稻草人和血衣官袍下了山,给这新幽州刺史送来一点升官贺礼。
此举主要是为了让他把警惕心放到幽州府衙内部,并在剿匪之事定下来前,跟镇北将军再多结点梁子。
厉媗仍旧皱着眉头:“就算今日不杀,往后也得杀啊。”
“杀肯定是迟早要杀的。”妊婋看着官车四周那些严防死守的侍卫,“只是还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地。”
昨天晚上,她们在豹子寨的议事厅里跟众人就山下府衙要联手剿匪的事长谈至深夜。
眼看正月过半,朝廷平叛大军开春后就要北上剿灭鸡毛贼余党,这时节若闹起匪患,朝廷军定会先把左近山脉认真清查一遍,确保后顾无忧。
涿州城外春田庄的事原本模棱两可,如果才说完要剿匪的新任幽州刺史这时候在官道上被劫杀,那就是坐实了山中确有大匪明目张胆地挑衅朝廷。
幽州城内外现有五万兵马驻扎,以豹子寨目前的人数,断然难以抗衡,众人也一致认为不能跟朝廷军硬碰硬,因此,妊婋提出先拿这件刺史血衣搅乱幽州府衙,再伺机而动。
众人皆说此计可行,于是这日一早妊婋跟厉媗先去太平观取了血衣,随后下山来到官道边蹲守刺史。
妊婋看了一眼眉头不展的厉媗,将嘴里叼的干草一吐,笑道:“愁啥,等咱看看那镇北将军是个什么做派,接下来的计划不就有眉目了么。”
果然不多时,有一队人马从东北边飞奔而来,个个军装高马,打着军旗和帅旗,在幽州刺史的官车队伍前五十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
领头的大将翻身下马,一面走一面卸下自己身上配的长刀,扔给走在后面的亲兵。
那亲兵抱着刀,跟着走到车队前就被刺史的侍卫班头拦住了。
那大将见状朝亲兵摆摆手,示意他在原地等候,随后抬脚走到官车外面,也没行军礼,只是略一拱手说了几句话。
厉媗摸了摸下巴:“刚才看有帅旗,我还以为镇北将军亲自来迎呢,但看这派头和打扮,不像啊。”
妊婋也认真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看这人最多就是个校尉,连副帅都不是,看来镇北将军确实很瞧不起这老屪官。”
据她所知,这位镇北将军多年前曾在西北为先皇立过军功,又是已故太后的侄男,皇帝的表弟,自恃出身高贵又声名显赫,一向瞧不起朝中阉党,自然也看不上新任幽州刺史这种靠着巴结大太监才得出头的寒门仕子。
车中的幽州刺史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轻视,得知镇北将军只是派了个手下前来,他坐在车里连挡风厚帘都没掀一下。
妊婋和厉媗离得远,也听不到那边双方都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校尉在车外说了几句话,又朝车内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回到自己带的队伍前,拿上了亲兵递来的长刀,指挥几人将地上插的稻草人和木牌拔了出来,放到他们带来的车上。
等把两样东西在车上放好,那支人马重新列队,向前开路,后面的刺史仪仗队伍这才缓缓启行,敲锣打鼓地往幽州城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前面引路的兵马停了下来,有几个小兵走到后面说了几句话,幽州刺史这边带的书吏又跟那几个兵争执了几句,最后那书吏回身到仪仗队边上挥手叫停了锣鼓,队伍才继续出发。
妊婋和厉媗见那边队伍默默远去,才从雪地里站起来伸了伸腿脚。
厉媗双手叉腰,摇头啧声地说道:“仪仗队不让出声进城,这屪子将军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看来两边矛盾真不小,要不是城里还在戒严,我都想回城瞧瞧热闹了。”
妊婋抖了抖靴子上的雪,笑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走,回寨子商量商量。”
二人踩着树林里的枯枝和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北回到了豹子寨。
杜婼正蹲在寨子口的空雪地里,洗她给自己新做的狼毛大氅,拎着领子认真地来回拿雪揉搓,一抬头见到妊婋和厉媗朝这边走来,她咧嘴一笑:“回来啦?那老屪官被你们吓死了没有?”
妊婋也笑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脸皮都厚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就吓死了,我看最多是吓个半死吧。”
这时寨子门口轮值的几个人也从旁边屋里迎了出来,笑着说道:“瞧你们这一身落雪,快往当家的院里暖和暖和吧。”
她们回来的路上并没下雪,只是在山林里走着,枯树枝上总有积雪不时掉落下来,所以弄得她二人大毛外套上也都是落雪。
杜婼也说:“进去歇歇吧,等我这里洗完就进去找你们说话。”
午后的豹子寨,越往里走越热闹。
妊婋和厉媗从寨中主路往东院走的时候,正路过练武的空地。
这里原本是老寨主用来练箭的一个小靶场,妊婋和厉媗拿下山吓唬幽州刺史的稻草人,正是从这里淘汰下来的一个旧靶子。
如今靶场仍旧给众人练箭用,东边又收拾出一块平整地面,给大家平日里舞刀弄剑。
午后正是寨中忙完庶务的休闲时光,不少人正在这里切磋比武,兵器碰撞声和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格外欢腾。
她二人路过此地,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见到许多熟悉面孔,但却没做停留,而是径直往东院来寻花豹子。
花豹子正带着女儿和几个小少年在后屋里玩儿,圣人屠和几位大管事娘子则在这边外屋炕上吃茶对账。
妊婋和厉媗才走进院,外屋几人就瞧见了,圣人屠笑着迎出来,帮她们在廊下掸掉外衣上的雪,进屋挂在门里墙上,让她们上炕暖一暖。
花豹子听她们回来了,也从里屋走出来,笑问起今日山下的情况。
妊婋和厉媗两人各捧了盏热茶,你一言我一语,把今日山下官道上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那刺史下车见到血衣官袍,被一圈护卫紧紧围着上了车再也没敢下来,众人都听得前仰后合。
等把今日事说完,妊婋正色说道:“我想着过两日找时间往幽州城里回一趟,看能不能打探到他们开春北上和剿匪的计划。”
圣人屠点点头:“如今兵马都在镇北将军手里,他的态度很关键,春田庄的匪乱,涿州那边也还没有下定论,确实有必要进城打探一下,免得咱们到时候被动。”
幽州自朝廷军破城后就一直在戒严,需凭军令进出,花豹子想了想:“进城虽然麻烦点,也并非混不进去,但是能进去还不够,我得确保你进去后能出来,等我这两日看看吧。”
众人在这里说了一回话,杜婼也洗完大氅进来跟她们聊了几句,又一同在这边吃了晚饭。
正月里天黑的也早,花豹子想着她们今日下山辛苦,便让她们回西院早些休息。
妊婋回来后,还是拿上坤乾钺,在院中练了一阵子,她记着灵极真人开春后的查考,一日也不敢松懈,纵然有事忙碌,她也要腾出或早或晚,练上至少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两天里,花豹子只让她们等消息准备进城,妊婋就抽空把前两日落下的功课补了补,早上练钺,午后写字看书。
直到她们从山下回来的第三日,花豹子那边终于有了信儿,太平观的千光照近日准备带人进城。
妊婋从花豹子那里听说了原委,幽州刺史进城后连日梦魇,说可能是来的路上撞客着了,想办一场法事驱驱邪祟。
但这事不好对外直言,便借口鸡毛贼曾在幽州屠过城,要做一场超度法会,派人去找涿州刺史打听附近的法师。
从前幽州城外也零星有几家道观,自从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来了一遭,倒的倒,散的散。
千光照在涿州城的道场有位故人,听说此事后马上联系了千光照,问她要不要接下这个法事。
千光照回说可以,随后遣人来问花豹子这边有没有人要进城的。
花豹子正琢磨着让妊婋她们混进涿州往幽州送炭的队伍,一听千光照要进城,这不比送炭体面多了,于是立刻应了下来,让千光照留两个位子。
两日后,妊婋和厉媗换上一身冬衣道袍,跟着千光照和另外四位道长一起来到了幽州城的西城门外。
半年前她们就是从这个城门逃出来的,如今故地重游,却见风霜尽显,门上墙上各种刀箭划痕,石头缝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干涸血迹。
门口站岗的侍卫查验完千光照递过去的帖子,又看了看车上东西,见她们带的都是些道家法器,便朝上面说:“放行!”
城头上收到消息,城门缓缓向内打开,冷寂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第23章 阋墙频构
经历过鸡毛贼和朝廷军先后两次洗劫,幽州城短短半年时间里可以说是饱经沧桑。
妊婋还记得她头一次来到幽州城时的光景,城墙巍峨,街道宽阔,那时候她觉得眼前的一切无不恢宏盛大。
在年幼乞食的她看来,若能在这样繁华的城里有个落脚之处,不再挨饿受冻,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如今,城还是那座城,但是从前巍峨的城墙,原来不过是为待宰羔羊打造的樊笼,宽阔的街道,尽是生民尸骸铺就的权贵踏脚石。
她们一行人跟着领路的男兵沿城中主路往东走着,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沿街民房全部变成了朝廷军的值房,门窗上皆是刀箭留下的累累伤痕。
进城后走了约一刻钟,她们路过从前的幽州府衙,妊婋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那里大门紧闭,墙头瓦片上还有火烧的痕迹。
这是当初朝廷军平叛进城后,占据这里的鸡毛贼首领逃脱前放火烧的,镇北将军见这里损毁严重,便叫人封了起来,把朝廷平叛军的指挥府设在了城中一个富户的宅院里。
指挥府所在的富户大院在城东,位置极佳,妊婋曾经去过几次,那原是一位大京官致仕回乡建的,十分气派,算是幽州城里最豪阔的宅院了。
幽州城的富户被鸡毛贼屠戮殆尽,镇北将军进城后便顺理成章地占了这处最好的地方。
她们从指挥府侧边的街道继续向东,往幽州刺史所在的宅院走去。
因最好的大院被镇北将军先到先得,名义上的幽州最高行政长官只好在另一处规模稍逊的旧官邸下榻。
给她们领路的男兵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指挥府和刺史府的位置。
“刺史大人住的是上一任长官留下的旧宅么?”千光照走在最前面,闲闲问了一句。
领路的男兵听千光照这样问,轻嗤一声:“大人哪里愿意住,我们将军原本都叫人把旧刺史官邸收拾出来了,大人进城见了只说不吉利,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本地官人的旧宅,那位官人有些家世的,宅院也不小。”
千光照淡淡说道:“原来如此。”
那男兵话头一启竟收不住,接着抱怨:“旧刺史官邸我们收拾了三日呢,说不住就不住了,叫人白忙。鸡毛贼进城把府衙和富户都杀了个精光,城里哪个宅院没有死人的?我们将军在哪里都镇得住,不像这位新来的刺史大人这般挑剔,到底是京官矜贵骄气,讲究多啊!”
那男兵说着话带众人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行人拐进巷子,又转过一个弯,才来到一处宅院门前。
这边宅院门口站了两个人,带路的男兵自从转进这巷子就住了口,来到门前时敷衍地朝那二人拱了拱手:“这七位是城外太平观的道长,烦请通报一声。”
门口当值的人是幽州刺史从京城带来的,对这带路的男兵也没什么好脸色,听完这话只朝千光照等人打了个问询:“请诸位道长走西角门入府。”说着抬手请她们往旁边走去。
领路的男兵远远地瞧见那一行道士都进了府,才转身回去交差。
妊婋和厉媗走在最后面,二人一同跨进大院门槛,只听里面静悄悄的,抬眼却见满院都是带刀侍卫,一个个如同泥塑木偶。
她们跟着领路的人,转过前院来到中堂屋前,有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这里,见她们来,躬身打了个问询:“我家大人今日身上不爽,不能出来见客了,请道长留下辟邪之物,我再派人送诸位前往道场做法事。”
千光照点点头,回身拿出一柄三寸来长的雷击枣木辟邪剑和一枚穿了五色绳的杀鬼钱,一起递给那管事,说道:“辟邪剑挂于正堂屋房梁下方,杀鬼钱随身佩戴,睡觉时可放置枕下。”
那管事接了,转身回到屋中,不多时只听屋里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怎么就来这么点儿人,还都是些道姑,这能管用么?”
妊婋听了微微一挑眉,看了身边厉媗一眼,这声音她们在涿州府衙的上元宴听过,正是那位京城来的幽州刺史。
管事小心安抚了几句,只说燕北道场不多,法师难寻,这几位是涿州那边推荐来的,就在城外离得近,可以尽快赶来云云。
幽州城外燕山一带确实没几处道场,涿州城虽然有家道观,但因不愿掺和幽州官场的事,只推说法器不足加上距离又远,最后荐了幽州城外的太平观。
自从鸡毛贼起义,燕北各处风声鹤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几个正经道士赶来城中做法事已是十分不易了。
那幽州刺史听完又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少顷才见管事从屋里走出来,对千光照等人说道:“辟邪法器我家大人收下了,多承几位仙长奔波,城中道观已收拾出来了,我这就派人送诸位前去稍歇。”说完又问午后的超度法事都有些什么内容。
千光照也只当没听见方才堂屋里传出来的话,淡定地讲了超度法事的几项环节,最后提到若有明确需要超度的人,也可以备些遗物一同烧化。
那管事认真听完,点点头没说什么,叫了旁边一个人来,送千光照等人出府往城中道观去了。
幽州城内有一座玉清宫,里面原本住着三百来个男道士,鸡毛贼首领还曾经来这里进过香。
后来听说朝廷军要来,鸡毛贼便将大部分道士都迁出了城,本来是要往平州去的,只是出城没多久就被花豹子带人劫路杀光了。
朝廷军破城时,玉清宫里连观主在内还剩十余个男道士在里面,又收留了一些逃窜躲避的鸡毛贼小头目。
镇北将军不管什么神佛忌讳,听说有鸡毛贼跑进玉清宫,便下令尽数剿灭。
玉清宫就这样被清了,封锁一冬,直到幽州刺史进城后才派人去收拾了出来,说要在这里做一场超度法事。
千光照一行人来到玉清宫门前时,一阵风吹散了幽州城上方的浓云,原本眼看要下雪的天,忽然放了晴。
刺史府里出来给她们带路的人,讲了半日玉清宫的情况,话里话外说镇北将军不敬神明,为了剿灭鸡毛贼竟连道观都能屠,还是他家刺史老爷敬天爱民,派人将里面几间大殿都收拾出来了。
千光照立在门前,覷着眼睛看了看玉清宫的匾额,描金漆字上还有些血迹不曾擦拭干净。
这时,带路的人已敲开了大门,匾额下方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玉清宫的看守人也是刺史派来的,此刻打开门见了那带路的管事,微微一点头,又瞧台阶下面站着几位道士,知道是来做法事的,遂把门打开,跟那带路管事一左一右侧身相让。
千光照撩袍迈进门槛,后面众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只见观内宽敞空寂,四周神殿大门紧闭。
“正殿和东西偏殿都收拾出来了,里面还有些符纸香烛法器,请几位道长瞧瞧还短什么,我们好去备办了来,免得耽搁午后的法事。”看守人说道。
千光照抬脚朝正殿走去:“贫道带了法事所需器物,不需额外备办旁的。”
那看守人听罢点头哈腰地请众人一起走进正殿,里面供的是一座泥塑的元始天尊。
千光照站在神像前只是抬头看了看,也不上前礼拜,转头对看守人说道:“午后的超度法事就在这间大殿外举行,未时初刻开始。”
这时,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是方才在刺史府跟她们说过话的那名管事,快步走到殿外门前说道:“我家大人吩咐我来说一声,上任幽州刺史死得不明不白,现有一件官袍遗物,午后也要一同焚化超度。”
千光照看那管事的身后有人捧着个托盘用白布盖着,颔首说道:“好,请将此物放在大殿中,贫道为先刺史馨香祷祝,待午后法事上烧化。”
等来人将上任刺史的官袍放到香案上,千光照在香盒中取了三支香,带众道士一同在神像前打坐祷祝,管事和看守人等见状都退出了大殿。
中午她们就在这边偏殿里休息了片刻,因里外俱有人看守,大家便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吃了顿斋饭,之后再次来到大殿,将法事所需一应器物都准备停当了。
未初时分,超度法事正式开始,进行到一半时,新任幽州刺史坐了一顶暖轿来到玉清宫,另外又带来了前日官道上那个稻草人和木牌。
正好这时该是烧化遗物的环节,玉清宫正殿外的大鼎前已摆好了那件血衣官袍,见新刺史又带了东西来,千光照只叫人都摆在官袍边上。
原本那稻草人和木牌送来时都是裹着布的,此刻因准备烧化,便都揭开了,木牌上“幽州刺史命丧于此”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立在鼎边。
新任幽州刺史自来到玉清宫就没下暖轿,被人抬进东偏殿后,隔着一层帘子看见殿外大炉鼎旁边的木牌,上面那几个字太过刺目,他暗暗咬了咬牙。
妊婋和其她人一起在殿中分坐两列参与法事,远远地也能瞧见炉鼎边那几件东西,含笑抿了抿嘴。
木牌是妊婋前日写的,她还在学习笔画,那几个字写得实在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此刻立在大鼎旁边,更显得格外诡谲。
主持法事的千光照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铜罄钵:“吉时已到,可以烧化了。”
她话音刚落,忽听玉清宫外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第24章 西风残照
一个指挥府幕僚打扮的男官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喝止住正要去鼎边取官袍的刺史府管事:“此次事件尚未查明,证物不可烧化!”
那几个管事听见这话都停了手回头去看,站在大殿中的千光照也望向前方,手里的铜罄钵余音未绝。
很快又有一队男兵从外面鱼贯而入,个个手持长刀,走到大殿外的炉鼎两侧分列站立。
那幕僚官来到炉鼎前,看了看摆在那里的前任刺史官袍血衣和稻草人木牌,见那几件物事俱未曾动,随即抬脚走到东偏殿大门廊下。
刺史带的护卫当即上前拦住了他,那幕僚官止步朝殿内拱手说道:“城外官道之事尚未查明,将军得知证物在此,特命下官来取。”
幽州刺史依旧没下暖轿,半晌才从里面发出一句话来:“镇北将军入城数月,这样大事至今未明,如今竟有人拿这些东西在官道上弄鬼,本官还以为此事将军不打算查了,那便烧化了罢,幽州既无需刺史,本官就回京向圣上请辞。”
幕僚官面无表情地说道:“刺史这话却是怄气了,将军自打进城就在追查此事,只因府衙相关人俱已遭鸡毛贼杀害,所以进展有些缓慢。”
那边二人针锋相对地说着,千光照和众人也在大殿中默默听着,从那二人话语中了解到了刺史进城后这两日的情况。
原来当日刺史进城后,直接去了一趟指挥府,向镇北将军质问前任刺史被斩首一案的调查进展,得知平叛军从进城时活捉的鸡毛贼口里问出了实情,前任刺史确实死于府衙投诚派之手,而当时合谋投诚的人已全被鸡毛贼灭了口。
指挥府负责调查此案的几位幕僚官,在拷问鸡毛贼小头目时,得知他们攻城前一日,有不满投诚派的府衙吏员借故离城出逃。
查案的幕僚官们推测,前任刺史离城当日,投诚派的杀手应该是在城外成功截杀了刺史,割下人头准备回城复命,却在途中遇到了提前出逃的吏员,双方就此发生了打斗,这才导致后面刺史人头和相关人员衣物全部失踪,为的是掩盖尸体身份,那其中必然存在不属于官车队伍的人。
只是等鸡毛贼将城外官道上的尸体抬回城时,那些人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连当时被拷问的府衙官员也辨认不出,后来朝廷平叛大军进城时,那些尸体早被鸡毛贼毁了。
如今血衣官袍再次出现,幕僚官们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当初投诚派的杀手干的,同时还有幕僚认为可能有知情人混入涿州府衙内,所以清楚新刺史的赴任行程。
但是放出血衣官袍的人,究竟站的是哪一方立场,此举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仍然让指挥府查案的幕僚们感到迷惑。
有思虑较深的幕僚考虑到投诚派多是燕北当地世家族人,知道他们与其余州府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可能内部又出了什么矛盾纷争,才会有人做出这样毫无章法的狂悖之举。
听完这些推测,妊婋微微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蒲团上的厉媗,二人遥遥相视一笑。
前面有些地方猜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就是后面果然还是无法摆脱府衙的党派争斗思路,指向结果歪得很彻底。
“放出这血衣和木牌的,多半是官场中的知情人,木牌上的字虽然写得潦草狂乱,笔锋却很锐利,显然是刻意为之。”幕僚官对刺史说道,“幽州陷落前离城的府衙吏员,可能逃亡涿州或更远的沧州,事关燕北各州府的安宁,还要细细暗访,望刺史体谅。”
东偏殿里的暖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再次传出声音:“也并非我今日无理取闹,此事既与府衙人有关,自然该归本府调查,镇北将军事多,那就把搜查的证物文书都交来刺史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派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明晃晃在官道上放这些东西恐吓本官!”
愤慨的声音在偏殿上空回荡着,连着正殿这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千光照回头扫了大殿内众人一眼,将目光落在妊婋身上。
妊婋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也转头看向千光照,刺史的意图在她们预料当中,什么梦魇做法超度烧化,不过是借题发挥,只为了把府衙旧事的调查权从指挥府拿回刺史府。
若镇北将军就此退了一步,接下来这新刺史应该就会问他要人手填充府衙巡检司查案,跟着就是推动战前剿匪,一步步将幽州城防要务收到刺史府手中。
仗还没开始打,就为将来削兵权做上铺垫了,很有朝廷一贯卸磨杀驴的作风。
但镇北将军定是不会让步的,因有屠城一事在前,若这事交给刺史府去查,那他瞒报鸡毛贼首领逃脱,并放任手下兵痞屠城然后算在鸡毛贼头上的事就瞒不住了,这样大的把柄,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帝派来监视他的人手中。
妊婋这样想着,听到那边偏殿里的幕僚官答话了:“此事卑职做不得主,还要回去问过将军,既然刺史要查,卑职回去叫人将证词文书誊抄一份送到刺史府,这前任刺史的官袍遗物,还请大人留下,今日既是做超度法事,不如就将这些遗物放在玉清宫正殿香案上,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人在此看守。”
那边暖轿又寂静了片刻,才说:“也罢,本官派人随你前去誊抄调查文书。”
这算是两边各让了一步,那幕僚官听这话也赶紧就坡下驴,朝暖轿作一深揖,带着刺史指派的人离开了玉清宫。
千光照见镇北将军的人去了,款步走到偏殿廊下询问是否继续超度法会,又说:“此遗物放置香案,可打三日大罗天醮,以保城中安宁。”
刺史在轿内沉吟片刻,今日这法事虽说是为了跟指挥府调取文书查案,但他梦魇也是确有其事,这两日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带血官袍在冷风中呼啸的画面,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超度法事还是要继续,那就再请诸位道长在观中留住三日打醮祈福。”
午后折腾半日,此刻已是黄昏时分,那刺史说完这话吩咐人起轿回府,千光照立在大殿外,目送刺史一行人离开玉清宫。
暮色沉凝,冷月缓缓攀上枯枝。
大殿内的超度法事做完,妊婋和厉媗走过去把炉鼎边的血衣官袍及稻草人木牌拿进正殿,放在了香案上,随后同众人往东后殿休息。
这处后殿原是玉清宫留给达官贵人小住用的,是个单独院落,内中水井炉灶柴房俱全,虽然最近没怎么收拾,但因一直封着,房屋内器具还算干净。
指挥府和刺史府各留了三个人在外殿守着,只在她们刚到后殿时进来送了些柴米和火炭,便把中门锁了,说为安全起见,待明早再开门请她们出来继续打醮。
东西是妊婋走出来收的,看着中门落了锁,她回身进屋把柴米放到灶台边,又走出来在小院外面转了两圈,见后殿周围果然无人看守,这才回到院中将内门一关,大家放心说起话来。
众人先合力将这边几间屋子简单打扫了一下,炭盆拢好,火炕也烧上了,厉媗给大家熬了一锅浓粥,配着她们自己带的干粮,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
等到大家都吃差不多了,厉媗把碗往桌上一放,抹了抹嘴说道:“今天半日看下来,城里这俩屪子官儿确实是不对付,但也还没有到要动手的地步,尤其开春北伐在即,他们是肯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乱的,万一后面讲和了,屪子将军同意出兵跟刺史府巡检司共同剿匪,那可就不好了,要我说还得再给他们拱一把火。”
妊婋和厉媗这次离开寨子前,曾跟花豹子及圣人屠等人议过此事,她们当初下山抢人时阵仗不小,虽然山寨的具体方位不曾暴露,但行事也有些张扬,但凡有心将鸡毛贼占城时的各项事调查一番,便能瞧出些端倪。
那日在山寨议事厅里,大家一致认为,还是要尽可能搅乱城里的计划,即使仍然无法挡住官府剿匪的步伐,也要争取缩小剿匪范围。
妊婋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新刺史两回找事,也没见镇北将军露过面,都是派人前来应付,看来其人心思颇深,等我晚些到指挥府瞧瞧去。”
千光照没有阻拦,只嘱咐她小心行事,众人又在这边说了一回话,待到夜深人静时,妊婋走出屋子,用狼毛围脖遮住半张脸,手脚并用,灵巧地爬到了后殿屋檐上。
过了正月十五后,夜晚的风就没有隆冬那样刺骨了,妊婋踩着房顶上的瓦片,跃到旁边围墙上,蹲下来看了看四周夜巡的动静。
这日是正月廿二,半弯下弦月轻盈地挂在半空中,虽不圆满,却是银辉未减。
幽州城自打镇北将军进城后一直在戒严,进出人少,更无民众,所以城中夜巡队伍也不多。
妊婋很快翻出了玉清宫,贴墙根默默走着,这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她都再熟悉不过,从前她也不止一次这样在深夜里跑出来打探消息。
只是两次遭劫后的幽州城,比从前寂寥太多,此刻更是静得仿佛只剩下月光洒向大地的声音。
指挥府距离玉清宫不算远,她走了两刻钟,一路避开巡查哨,从废弃角楼翻进那座深宅大院,见到前边有个院子里亮着灯,门口还站了许多带刀侍卫。
她顺着墙沿摸了过去,来到一个耳房屋顶,小心翼翼地趴下来,位置正对着亮灯的窗子。
屋里正有几个人在议事,声音时大时小,隐约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是在讲搜寻鸡毛贼余党的进展。
妊婋趴在房上听了半晌,得知他们这几个月来清查了幽州城外方圆一百里的下辖县镇村,还真搜出不少鸡毛贼残兵。
听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地名,忙侧过耳朵,听下面说道:“有从城里往村庄避难的人说,鸡毛贼往平州迁民时,北边横风岭曾来人下山杀人劫道,那边山坳里面定有个山匪大寨。”

第25章 清夜引祸
妊婋趴在屋顶上握了握拳头,凝神细听,那些幕僚果然开始说起剿匪计划,又提到了年前涿州城外春田庄遭劫的事。
几位幕僚声调不高,语气谨慎,话语皆是一板一眼,可知屋中有位地位颇高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拘谨不安。
妊婋觑起眼睛细瞧,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只隐约看到似乎有个人坐在屋中一张大案后头。
她想这必然就是镇北将军了,在自己的帐下幕僚面前也摆这么大架子,看来此人确如传闻那样骄溢倨傲,目中无人。
几位幕僚又七嘴八舌地就剿匪的必要性分析了半晌,才有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响起:“刺史要剿匪,那就让他剿嘛,我可以给他拨一千人。”
这话说完,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
妊婋琢磨着这话,在屋顶上轻轻换了个姿势,缓解一下僵麻的手臂。
这时下方又传来刚才说话人的声音,问:“刺史的奏本到京城了吗?”
有个幕僚答道:“回大帅,今日到京畿驿站了,明日递送进宫。”
那人说:“好,我现在也写一个,快马送京。”
说完他开始跟幕僚们斟酌奏本内容,妊婋听了一会儿,捋明白了下面那些人的意图。
这新任幽州刺史刚进幽州第二日,就写了一道奏折,其中内容是关于幽州城内外情况和收复后的政策法规,也提及了开春北伐和战前肃清匪患等事。
这奏本由刺史的人亲送进京,镇北将军也派了一队人以护送的名义一同去了。
妊婋听下面那些人的话,刺史曾把奏本给镇北将军看过,内容还算是有所保留,并没有提涿州田庄遭劫和幽州城外官道血衣的事。
幕僚们认为这是刺史想借此事跟镇北将军谈条件,调人手到府衙巡检司剿匪。
镇北将军对剿匪不大上心,虽说出征前整肃城外乡野是计划中的事,但他只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名裨将,他本人和副帅的心思则都在征讨鸡毛贼收复平营二州的要事上。
镇北将军话里话外对山匪态度很是轻蔑,认为只敢躲在山沟里打劫田庄商队的草寇对幽州城构不成任何威胁。
北伐大军开征前,他只准备派五千人往城外乡野清场,将零星山匪赶到深山里自生自灭就是了。
毕竟燕山山脉广阔,大举深入清剿对兵力也是个不小的消耗,他还需要为北伐养精蓄锐,不值得在这些事上倾注太多精力。
何况山匪之事也没有闹到朝中去,放着明面上收复平营二州的大功不要,跑去干吃力不讨好的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也不上算,他知道皇帝表哥对自己有些不放心,这次原本也是一门心思要立个大功,届时风光凯旋,一洗这些年怀才不遇的愤懑。
但幽州刺史把剿匪当做一件正经事写在奏疏中,镇北将军不好拒绝配合,于是他今日召集了帐下幕僚,要在刺史奏疏进京后紧接着再送一封,以示他接受刺史代表皇帝对他的监督,稳住幽州的局面。
在与幕僚们斟酌奏疏内容时,镇北将军着重阐明了开春北伐的战略战术,以及攻克城池的时间节点,最后才提了几句新刺史在幽州城实施的新举措,并说自己决定派一位剿匪经验丰富的裨将守城,在大军开拔之后持续协助刺史剿匪,同时督促城外军田春耕事宜,以保证北伐大军的粮草供应。
几位幕僚也知道镇北将军不大看重剿匪,见他忽然转变了态度,都纷纷拍起马屁,说他此举有大格局,不仅叫新刺史挑不出错处告状,还能防着幽州的城防要务被刺史夺走。
镇北将军听完那些奉承话,不无得意地轻“哼”了一声。
这新刺史一来就说要剿匪,在镇北将军看来,就是要借此打破他对幽州的全面掌控,以免他拥兵自重,再现前朝藩镇割据的局面。
为此,镇北将军在奏疏拟好后屏退了一众幕僚,只留下负责守城剿匪的裨将,把点人马的事交给了他,吩咐他在大军开拔之后时刻提防刺史府巡检司插手城防要务,并细细盯着刺史调查平叛军破城和前任刺史被杀一事的进展。
镇北将军说,若这新刺史果然很不安分,也不必将山匪赶尽杀绝,只等他收复完平营二州,让这裨将再寻个由头将刺史骗出城督导剿匪迎接大军凯旋,随后在山里将其除掉,再把刺史出事连同官道血衣的事都扣在山匪头上,一道回禀朝中了结此案。
这其中也有拉拢燕北本地氏族之意,他料定血衣事件就是哪个世家的泄愤之举,若他以后想在燕地站稳,这件事需得含糊过去,让山匪来顶罪最合适不过。
妊婋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的薄薄一层霜,在她眼前轻盈翻飞。
竟然给这镇北将军歪打正着,找到了官道血衣的罪魁来“顶罪”,想到她们之前还想借镇北将军之手除掉刺史,如今自家却也还是被牵扯了进来,她不禁无奈地笑了一下。
随后她又想起自己在说书摊上听过的前朝藩镇割据后天下大乱的话本,也从千光照借给她的史书里见到过类似的总结,她心想这镇北将军看来也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朝中真有兔死狗烹的意思,他大概也不会引颈就戮,搞不好还想在这燕北坐地为王。
妊婋皱了皱眉,正是因为这帮当权的男人都把心思花在了争斗和彼此提防上,所以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老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
她见时候不早了,该听的也都听到了,于是准备撤退,她先是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在冰凉的房顶上趴了这半晌,肩颈着实僵硬了,不料她刚一转头,却跟一双绿色的眼睛四目相对了。
一只顶肥硕的大黑猫。
那猫似乎是趁夜色刚打完食,正悠闲地在房顶上散步,也没想到这里竟趴了个人,刚抬起的一只前爪在看见妊婋转头的瞬间停在了半空。
一人一猫在屋顶上静静对视,皎洁银月在她们上空默默遥望,气氛有些凝滞。
妊婋认得这大黑猫,知道牠一向在这附近出没,脾气可不大好,她还是走为上计,结果就在她正要开溜时,那猫儿开嗓了,发出一串低沉的警告吼声。
下面的侍卫听到屋顶上有声音,都警觉地往上看过来,妊婋正低着头往后退,不巧还是被看到了。
“什么人在上面?!”
妊婋听见这话也顾不上隐藏身形了,双手一撑屋脊拔腿就跑。
一支利箭从下面飞出,打裂了瓦片,发出几声脆响。
大黑猫也受了惊吓,连忙转身飞奔,把碎瓦片蹬得噼啪作响。
“有刺客!”
廊下侍卫看到头顶的黑影如临大敌,纷纷朝外跑出,有来追妊婋的,也有不明状况跑去追猫的。
他们来不及爬上屋顶,就在下面一边追一边射箭,指挥府上方响起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
妊婋轻盈地躲开了那些箭,还从来时的角楼残墙翻出了指挥府,然而外围也很快有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起来。
眼见自己已被发现,几条路都有巡兵,她索性又攀上一处墙头,踩着墙沿朝幽州刺史下榻的大宅方向跑去。
凭借着这些年在幽州城走街串巷的经验,妊婋在墙头上熟门熟路地跑着,不时从几个里巷中跳下,在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片刻,随即又在他们弓箭射程以外的墙头出现,引着他们一路往刺史大宅追来。
她也没把引路举动做得太过明显,就在距离刺史大宅还有三条街时,她在墙头停留片刻,回头看着后面的人追上来,转而往东跑去,就像是到了这里突然想起来不能给主家找麻烦一样,消失在了刺史大宅东南角的另一个坊里。
做完这番假动作,她又赶忙从坊间另一头内巷残垣翻到了旁边坊里,一路走矮墙来到刺史府北边坊巷中停下脚步,细听外面动静。
不多时,果然外面传来细碎小跑的步伐,火把光照亮了几个坊的上空。
她贴墙来到坊门附近,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许多巡兵已将刺史府所在的坊围了起来,刺史府东南角更是一片通明,方才她消失身影的那个坊也已被围。
刺史府附近的几个坊如今已没有民众,在巡兵的火把中,这几个坊巷此刻热闹又空寂。
妊婋所在的坊门距离刺史府还有些距离,并不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听到些争执声。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巡兵来围这边,遂转身从另一头翻出坊墙,又在北边绕了一大圈,确认无人发觉自己的踪迹,才回到玉清宫的后院里。
此刻已近三更时分,小后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正房的西侧屋亮着微弱的烛火。
妊婋轻轻打帘推门,屋内温暖如春,千光照和厉媗正在这里等她。
厉媗见她终于回来了,忙跳下炕来,一边帮她掸尘脱袍一边轻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了点事,你们这边没听到动静?”妊婋脱了外衣在旁边热水盆里洗了手,接过千光照递来的手炉搂在怀里,踢掉鞋子爬上了炕。
厉媗帮她挂完衣服也走过来上炕坐了,伸手将千光照倒的一杯驱寒姜茶放到妊婋面前,问:“出啥事了?我们这边什么响动都没听见,这一晚上静得跟坟圈子似的。”
玉清宫周边本来就没什么民宅房屋,如今更是冷僻,外殿看守血衣的侍卫们显然也没收到什么消息。
妊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将今晚的事言简意赅地跟她们说了一遍。
千光照和厉媗听完不约而同沉吟了片刻,厉媗刚想到什么话抬头要说,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巨大的敲门声。
是外殿守夜的侍卫,朝里喊道:“禁军来人查夜,烦请几位道长到外殿配合查验。”

第26章 暮云合璧
外面敲门的人连续将这话高声说了三遍,敲门声一次比一次响,才有妊婋披了件罩衣打灯笼走出来开门,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吵醒的模样。
那侍卫瞧她暖帽下面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问“是怎么了”,于是把叫门的话又说了一遍。
妊婋揉揉眼睛,思索了片刻,才见有几分清醒,点头说:“好,我这就去叫其她人出来。”
半晌后,诸位道长如白日一般穿戴齐整,来到玉清宫前殿,只见大殿外火把通明,站着十来个巡兵。
领头的将领见她们出来,不大客气地拱拱手:“城内夜半出现刺客,将军特命我等到各处查验近日进城的人,搅了道长们安眠,请见谅!”
说完又问旁边看守血衣的侍卫领班:“你看仔细,白日里来的就是这几位么?有没有生面孔?”
他说话时,已有侍卫举着火把来到妊婋等人面前,侍卫领班认真看了,回道:“来的就是这七位道长,没有生面孔。”
这时往后殿小院查验的巡兵也跑了出来,报道:“院中没有藏人,未见兵器,只有些铺盖法器等物。”
那将领满意点头,朝千光照又一拱手:“我们这就去了,请道长们歇了吧。”
见她们走回后院,又见中门再次落锁,那队巡兵才离开玉清宫。
方才已睡下的道长们各自回房去了,妊婋又照例在院中内外检查了一回,见外面果然没了动静,才回到西屋里,跟千光照和厉媗继续说起被打断前的话来。
厉媗接着刚才的话头,看向二人说道:“今晚的事其实搅得恰到好处,镇北将军一定会再次调整剿匪策略,说不准会为了提防刺史从中找事而取消战前剿匪。”
千光照和妊婋转头对视了一眼,如今的局面确实比较微妙,指挥府今晚发现有疑似刺史府派出的人来探听消息,必然疑窦丛生,甚至可能会将除掉新任刺史的计划提前。
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再出现意外,若新刺史死在北伐之前,镇北将军极有可能会被朝中问责,那这五万大军还得在幽州城外驻扎到继任将领前来,再定新的北伐战略,兵马长期在山下屯驻对她们十分不利,她们巴不得朝廷大军赶紧出征北伐。
只要大军一走,刺史就好收拾了,所以矛盾激化到这个程度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静待开春。
三人就接下来的计划简单说了几句,趁后面打醮时再收集些城内情报,就回去准备应对剿匪事宜。
第二日清早,众人在后院简单吃了早饭,走出外殿来给前任刺史血衣做法事,由千光照主持,打一场为期三日的大罗天醮。
第一天打醮分外清净,指挥府和刺史府均未派人前来,众道士在殿中焚香打坐,大殿外仍是昨日看守血衣的那几个人在站岗。
她们也没去跟守卫打听昨晚的事,做完法事就回后院早早歇了,当日晚间妊婋也没再出去,第二日仍然照例打醮祈福。
直到第三日上午,才有幽州刺史带着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到玉清宫,观看最后一日法事。
刺史这天仍是坐着暖轿来的,被人抬进东侧殿也没下轿子,这日跟刺史一起来的,还有指挥府的一名裨将,妊婋前日在房顶上见过这裨将,正是后来跟镇北将军单独说话的亲信。
东侧殿里的人默默看完大殿外的法事,刺史叫了一名吏臣去带千光照前来问话。
千光照闻言,不卑不亢地跟着那名吏臣走到东侧殿内,只微微朝暖轿行了个道家单手礼,少顷,听暖轿中人问道:“诸位道长常居山中,可曾见过山匪么?”
千光照面色如常:“旧时偶有听闻,只是小观地处偏僻,贫道等众修行之人深居简出,不曾遇见过。”
旁边站着的那位裨将上下打量了千光照几眼,缓缓开口:“我们听闻有山匪的横风岭在城外燕山山脉往北三十里左右,不知道你们的道观是在什么位置?”
千光照从容答道:“小观在幽州城外西山坡二十五里山崖内侧。”
那裨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确偏僻,过段时间我们上山剿匪,恐怕还要叨扰诸位道长。”
千光照颔首:“不打紧,若有需要小观协助的,请将军尽管开口。”
那刺史听完千光照这话,似乎是要明确一下他才是剿匪的主要负责人,于是直接坐在暖轿里跟那裨将吩咐来日剿匪事宜,包括各处人数上山路线等等,长篇大套地说了一通。
那裨将敷衍地应承了几句,算是当着外人给了刺史一个面子。
千光照站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大致推测出了日前夜里指挥府发现刺客从而兵围刺史府的后续。
当晚追寻刺客的巡兵并没有亲见其人进入刺史府,也没有切实证据证明那人是刺史派出来的,兵围刺史府时,刺史本人被吵醒,来到正堂屋与镇北将军派去的裨将对峙了一会儿,随即放话叫他们进府搜查明白,并扬言要将此事再写一本奏明圣上。
后来有个指挥府的幕僚官赶来打了个圆场,只说是城中出现可疑人物,为保护大人安全所以各处严查云云,紧接着又趁机跟刺史提起剿匪一事,说镇北将军已决定留人在城中供刺史剿匪调度,只是这些事都要等到大军开拔以后。
那幕僚的说法是眼下城中各项事都紧着北伐战略筹备,剿匪的时间点也因此往后推迟了,往常战前剿匪都是走个过场,人数虽多但并不深入,如今既然刺史格外重视剿匪,镇北将军便命守城裨将在大军开拔之后,带一千兵协助刺史细细搜山剿匪,务必将幽州城外匪患清剿一空。
那刺史跟裨将逢场作戏地说了一阵话,指挥府和刺史府面上看似已经讲和了,实际上千光照仍能从他们的言语中听出暗暗较劲的意味,甚至那裨将眼神中的杀意都有些藏不住了,看来镇北将军确实把借剿匪除掉刺史的计划提前了,领命的正是这个负责守城和剿匪的裨将。
那边二人说完话,东侧殿里安静了片刻,千光照再一颔首:“大罗天醮已打完,若无其余吩咐,贫道等也要告辞离城了,以免有碍城中要事。”
刺史这才想到自己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法事有效还是因思绪纷乱,虽然有些失眠,但竟真的没再梦到那件呼啸的血衣官袍了。
他在暖轿内把语气放平和了几分:“多承道长,本官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城。”
旁边的裨将这时走上前一步:“我带人送道长们回观,也顺便踏勘一下城外山中地形。”
千光照微笑施礼道:“有劳将军。”
她转身离开东偏殿,同大殿中等候的众人一起到后院收了东西,随后由指挥府和刺史府各派一队人送出了幽州城。
两辆马车疾行离城,前面车里坐着千光照、妊婋和厉媗以及三名年轻道士,后面车里坐着一位道士和打醮用的法器,车前车后各有十人引路殿后,说是护送,远远看去倒更像是押送。
车子一路行到西边上山口,众人下车拿上包袱,引着来送她们的裨将和侍卫上山。
千光照选了最近的一条山路,也还是走了大半日,她们晌午下车进山,直走到黄昏时分才来到太平观外的松柏林里。
那裨将走出狭窄石径后四处打量,见这里果然清幽避世,又见太平观门首颇有仙风,不觉将语气也收敛几分,等她们走到道观门口,他一本正经地朝千光照行了个俗家礼:“果然是个仙境,来日我等进山剿匪,若有刺史亲自进山督导,还免不了要到这里请道长接待。”
千光照站在太平观门前匾额下方,回身静静看着那裨将,心知他是相中了太平观作为暗杀刺史的地点,于是微笑还礼道:“届时请将军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小观一定尽力招待。”
最后一道余晖从松柏林边悄然退场,一名道士走出来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妊婋等人先转身走了进去,千光照才对那裨将说:“天已晚了,将军怕是还要回城复命,不敢挽留,恐误了要务。”
那裨将还站在门前思考来日如何把刺史引到这里,做个局借山匪之手在这道观里除了他,听到千光照这话,才猛然回过神来,忙再行一礼:“好,我们去了,不劳相送。”说完带着那队侍卫和刺史府的衙役匆匆离去。
千光照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松柏林尽头的窄径石阶上,唇角微微一勾,随即转身撩衣,抬腿迈进门槛,道观大门缓缓闭合,发出一声低沉的重响。
她走进道观内,见各处井井有条,正殿地母元君像前燃着两组香,在昏暗的大殿里熠熠闪烁,适才有两个人在这里敬过香。
千光照出了大殿往东边客堂走去,果然这边灯火通明,她推开屋子,见妊婋和厉媗都在这里,堂屋大座上还有两个人,正是花豹子和圣人屠。
见千光照进屋,几人一起站了起来,花豹子性急,走上来说:“城里的事她两个都与我说了,这一遭剿匪看来是到底躲不过去了。”
千光照笑着拉过她的手,又请众人一起都坐了,才悠悠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今日躲过了,明日仍要担惊,既这样,倒不如另作一番道理。”
花豹子听这话心生一念,看了看众人,随即握紧拳头:“剿匪兵从五千变一千,还是能搏一把的,既然不叫我们在山里过安生日子,那就杀他个痛快!”

正月下旬起,燕山山脉上的雪开始融化,山路变得泥泞湿滑。
直到二月中旬,树木抽芽,春光和暖,山上的路才渐渐好走了一些。
妊婋这日从太平观后门出来,走石崖路往豹子寨赶去,此刻崖间艳阳高照,细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舒展筋骨,一派生机勃勃。
这段时间妊婋时常往来太平观与豹子寨,路都是走熟了的,眼见山崖间这条路上春色渐浓,她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品闻着山间草木复苏的味道,在心中细细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幽州府衙剿匪已成定局,就在平叛大军开拔后,北伐出征的日子是二月廿二,三月之前必有官兵上山。
其实最近这些天,已有小队人马频频出城探山,主要是为了摸清横风岭山寨的位置。
豹子寨这些日子格外低调,山中的私盐场冬日里关闭后一直没有再开,而这时节本该外出寻香木捡山货的人们也都没有离寨,除铁矿上还留了些人值守外,其她人都在寨内严阵以待。
豹子寨位置隐蔽,即使知道大致方向,要摸到寨子口也是需要花些时间的,加上寨内最近停止了日常的外出活动,更难叫人寻到踪迹。
探山的兵马目前也只确定了横风岭的方位,对于山寨具体位置和人数都还不十分清楚。
官兵的探山进展是她们昨日从一个男兵口里问出来的,那男兵在山里掉队迷了路,被千渊海盯上带了回来。
那男兵在道观外只挨了几下打,就把大军出征时间和留城人数以及剿匪安排等事,知道的都招了。
因为这些新得的消息,妊婋临时决定这日再回一趟豹子寨,一来将这些事告诉给花豹子知道,二来再看看寨中的准备情况,把到时候太平观这边需要豹子寨配合的事再跟花豹子讲一讲。
豹子寨内众人这段时间隐匿行踪,只是默默观察着外面的探山情况,同时在寨内加紧演练,确保每个人都掌握了杀敌的本事。
好在寨中铁器工坊这几个月来没有白忙,足足锻造了两千余把兵器,主要是刀枪钺槊,如今寨内的这一千五百人,每人都至少有一把趁手的兵器,而多出来的那五百余把,则作为战损替换备用。
另外弓箭数量也备得足足的,只是短时间能练好箭术的人不多,所以这些都是给寨中那二十来个猎手准备的。
妊婋盘算了一下豹子寨的人数和装备,又细细回想那男兵招供的内容,这次被指派来参与剿匪的男兵共有一千人,由两成弓箭手和八成持刀步兵组成。
除了剿匪的这一千男兵外,幽州城内还有两千男兵守城,必要时可出城为剿匪做后援。
人数虽然不少,但毕竟敌明我暗,比较完两边目前的情况,妊婋对她们这次反清剿还是颇有信心的。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晌午时分来到了豹子寨大门口,圣人屠正好在这里跟人说话,没料到妊婋今日又回来了,遂笑道:“前日刚去,今儿这是又想家了?”
妊婋也咧嘴一笑:“可不就是想家了,顺便再带些新消息给你们。”
圣人屠会意,只叫其她人各处去忙,她走上来揽过妊婋的肩膀,一起往铁器工坊去寻花豹子。
铁器工坊坐落在豹子寨的东北角上,是个独立的大套院,两侧是山岭内壁,一边通往寨内,另一边有个侧门,通往北边的铁矿山,平常从矿里运生铁都是走的这条路,不用经过山寨内部。
走到距离铁器工坊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边位置偏,声音传不出去,这两日又打了些备用兵器和箭矢,等山下大军开拔,那边剿匪队伍开始大批上山,咱们这边也要暂时停工了。”圣人屠说道。
妊婋点点头:“多打一些有备无患,也可以把旧的和硬度不够的都替换下来。”
说话间她二人已来到工坊门前,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戴蓝色头巾的女子,肩头扛着一柄大刀,脸上又是汗又是灰,更衬得她眼睛格外明亮,正是陆娀。
她从小在家里铁匠铺耳濡目染,在打铁上经验丰富,又对兵器制式颇有研究,自从来到豹子寨,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铁器工坊里改进兵器,经她手打出来的刀枪,硬度和韧性都比先时高出许多。
陆娀抬眼见是她们来了,腼腆一笑:“我把这刀送去试试刃,当家的在里面,你们直接进去吧。”
三人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妊婋见陆娀步伐轻快地往东屋走去,才转回头和圣人屠一起迈进门槛。
铁器工坊一进大门,迎面就是前厅两排陈列架,上面立着目前技艺纯熟的各样兵器,架子下面还躺着一排官刀,是妊婋她们当初离开幽州城时,从上一任刺史官车队伍收来的那些,铁器工坊曾拿这些官刀比对自家兵器硬度来做改进。
官刀旁边也有两把军队配刀,是这些天从落单的探山男兵手里收缴来的,经比对与府衙官刀制式相近,此刻豹子寨还未与山下的剿匪军正式会面,已将对方的实力摸了个七七八八。
妊婋和圣人屠没在前厅停留,径直往里走去,花豹子听说她们来了,也从里面迎出来,让她们到旁边的小茶室里坐下说话。
花豹子这两日常到铁器工坊来,这些兵器给了她不少底气,等妊婋和圣人屠坐下,花豹子叉腰笑道:“各处都准备好了,寨外防火沟也检查过了,到时候不管来什么杀人放火的,都不惧它。”
妊婋抿了一口茶,将太平观那边获悉的新消息跟花豹子讲了一遍,接着又说道:“官军在明我在暗,这次交锋他们讨不到好处,只是跟官军对上之后,就没得再回头了,这还得跟大家再三申明清楚,免得到时候畏手畏脚。”
往后的事,她们当日在太平观决定反清剿时就曾聊过,花豹子后来回寨也召集众人将情况讲明了,如今乱世将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上山的人们多少都已看清了形势。
虽然起初大家练兵器,都是为了防着鸡毛贼的,但眼见幽州被官军屠了城,知道朝廷也不是什么仁义之师,所以得知山下官军要剿匪,山寨里众人第一个想法也都是“跟他们拼了”。
但她们这次不仅是要将剿匪军灭在山里,还要尽可能使山中这些才学会使刀不久的人们少些伤亡,至于这次反清剿要反到什么地步,那还得边走边看,眼下她们达成共识的,就是要保全整个豹子寨包括太平观这一带所有山头,叫任何胆敢前来侵扰的人付出代价。
她们在这边说完这些话,妊婋也把太平观那边的后续安排告诉了她两个,届时剿匪军上山,妊婋会留在太平观,跟千光照一起接待进山督导剿匪的刺史,为豹子寨分散冲击。
三人计议完,花豹子和圣人屠又带妊婋到演武场转了一圈,山寨里众人分成了几支营队,每日轮流换上甲衣拿着兵器,在这里操练。
山中这段时间日渐和暖,演武场后头的树上都冒出了新叶,阳光穿过枝叶照在下面的兵器上,反射出一道道辉光,又明晃晃地照回枝头。
不过半月功夫,幽州城外便换上了十里翠屏。
山上是一簇簇随风摆动的绿叶,享受着春日暖阳,山下是一排排纹丝不动的尖枪,散发着幽幽寒气。
北伐大军在二月廿二这日于城外集结完毕,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中军营的开拔号令。
不多时,号角声起,镇北将军身着重甲骑在马上宣布开拔,所有将士举起手中尖枪连着呼和了三声,依次启行。
北伐大军离城第二天清早,三百名先遣剿匪军就进了山,两日后有斥候向城中回报,说已发现横风岭山寨位置,其中藏有数百名山匪,皆有兵器。
镇北将军帐下负责剿匪的裨将闻知此信,这日一早亲自带了余下七百名男兵进山剿匪,这一千名剿匪军因都挂在府衙巡检司下面,幽州刺史不放心将剿匪的事全权交给那裨将,于是应了裨将的邀请,前往西山坡太平观坐镇督导剿匪。
刺史坐着竹轿被人抬到了太平观的山门前,因观外石阶窄经仅能容纳一人,他只得下轿走了三段曲折阶梯上来。
此时观外松柏林雾气才散,他见四周果然清幽,前方一座方正大门,匾额大书“太平观”,千光照等人都在观外尊敬地候着。
那刺史爬完台阶上来,扶腰喘着粗气,也没往前走,只是站在那里看完牌匾又看楹联,低声念了两遍,才被两边书吏扶着来到门前。
千光照单手施礼:“小观已为刺史收拾出一间单独院落,请刺史移步歇脚。”
这时刺史府的侍卫领班先走了上来,带人跟着千光照等人先进观,到那单独院落各处检查了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才出来迎接刺史进观,另外还留了一班人马在观外值守,时刻传递山中剿匪进展。
这次跟随刺史上山的,连侍卫带书吏共有七十余人,除去观外值守的四十人,小院里前后近身服侍和保护刺史的,也有三十来个。
刺史被这一群人前呼后拥着,来到小院正堂屋内坐下。
他端起茶盏环顾四周,忽然瞥见里间纱帘上有一串彩色玉珠扣,猛然间瞳仁为之一震。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近细看,那串玉珠共有一十二颗,制式绝非民间之物,而系皇帝冕旒所用。
看配色和珠子光泽,应该是先帝朝的物件。
他想起从义父大太监那里听来的一件宫中秘辛,二十年前先帝在东巡途中驾崩,其实是为刺客所杀。
当时情况一片混乱,事后宫人查点各处物件时发现冕旒丢了一顶,此事累得一大批太监被处死。
刺史一脸凝重地看着那串玉珠,只觉背脊发凉,这座道观大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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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刺史:山中最大的匪巢何在?
千光照:你已经坐在里面了。

“给我细细地搜这间院落,还有这院里所有的屋子。”
刺史发话后,除左右近身护卫外,其余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方才迎刺史进观前的搜查,只是确认院内各处没有藏匿可疑人和暗器,这次按照刺史的吩咐,众人又开始仔细排查院中和屋内的所有陈设摆件以及挂饰,检查是否还存在其它可疑之物。
刺史见众人开始在各屋中忙碌起来,又担心他们见识不够,认不出宫中的物件,于是也没心思坐下继续喝茶,就在正堂屋里前后踱步,四处瞧看。
除了那串玉珠,这间堂屋中的陈设倒是都还算寻常,那刺史在厅中转了两圈后,又往旁边书房中走来,细细看起架上的书,多是些道家经文,也有几本史书和兵书,看得他微微皱起眉头。
看完书架,他又去瞧旁边的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摆放齐整,仿佛前不久还有人坐在这里读书练字。
“大人,书架边有个匣子。”
书吏在旁边提醒了一句,那刺史回身再次看向书架,果然最上面一层经书旁边立着个不起眼的漆木匣子,细看做工似乎也是上用之物。
“取下来。”刺史吩咐。
那书吏得令,踮脚伸手去够那匣子,刺史也在一边仰头看着,二人皆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个匣子。
书吏够了半天,终于拿到匣子,却不料原本看着上了锁的盖子,其实只是虚扣着,书吏没有拿稳,手一滑将匣子盖掀了开来,他赶忙双手捧住匣子,但是匣子里的纸张却已全部飞了出来。
那是一沓练字纸,每张纸上都是相同的内容,密密麻麻,张牙舞爪地写着:“幽州刺史命丧于此”。
与当初和血衣官袍一起立在官道那个木牌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这院落是妊婋曾经住过的,这间堂屋旁的书房,是她冬日里每天看书写字的地方,往血衣木牌上写字前,她将这几个字练了好几十遍,本想写得气派一点,奈何她学写字学得太晚,实在写不出工整好看的笔画,练来练去仍是鬼画符一般,但是这几个字看多了倒有一种别样的威慑力。
“哟,这都被你发现了。”
那刺史看着四周飘散的纸张,脸色煞白地呆立当场,有个戏谑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转身回头看去,一个短头发的大高个站在堂屋里,肩上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屋外的阳光将她的身体照得半明半暗,明的那侧脖颈处刀疤狰狞,显得整个人凶神恶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堂屋内外一片沉寂,方才还在外面搜查院落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没了动静,而原本留在堂屋中的几名书吏和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你们是自己走出来,还是我把你们拖出来?”那人站在原地问道。
刺史定了定神,心道这太平观果然也是个匪窟,他先想着自己好歹还是朝廷命官,谅她们不敢胡作非为,但他猛然又回想起帘子上的冕旒玉珠串,不觉心下一沉,这道观里的人连先帝都敢杀,他一个四品刺史又算什么东西。
妊婋见那两个人只是站在那里,也不回话,她皱皱眉,走了两步上前看向地上:“这俩屪子别是搁这儿尿了吧。”
看到地面还是干爽的,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刺史颤颤巍巍地说道:“杀害先帝一事,本官可以替你们瞒下,否则京中来人,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妊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抬手用钺柄敲晕了他两个,拎着领子把他们拖出堂屋,口里还十分不悦地念叨:“只说叫你们在这里稍坐片刻歇脚,你们却自作主张翻人东西,险些污了我的书桌,真正可杀。”
说完她把刺史和那书吏一起扔到院中,这边地上已经躺了一片侍卫和刺史府的跟班。
杜婼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拎着她那把龙鳞破云刀,院中还有几位道士,方才正是她们跟杜婼一起在这边把人放倒的,小院里见了血不好收拾,所以都只是先敲晕了摆在院里,准备等人齐了从旁边角门搬到外面再杀。
她们之所以选择这座院落接待刺史,主要因为这院子在道观东北角上有个单独小门出入,挪动人比较方便,刺史来时也对这个位置颇为满意,认为道观外的侍卫能够随时通过小角门回报消息,加上距离观外侍卫很近,本该是十分安全的。
只是刺史没有料到,道观外的侍卫们倒下得比他还早些。
那些侍卫分作两队,穿着制式不同的衣服,一队是刺史从京城带来的,一队是剿匪裨将派来的,原本双方因立场问题还有些隔阂,只站在不同位置各自等候命令,此刻却已是不分你我,浑身是血地横尸在一处。
这日道观外是千渊海亲自出手解决的,她带了两个徒儿,连杀人带教学,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叫那片松柏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妊婋和杜婼等人把院子里打晕的三十来个人都拖到了观外的松柏林里,往空地上随意一扔,只刺史一人被单独放在最前面。
千光照这时也走出道观外,见这边事已完了,她前后查点了一番,才走到那刺史身边,蹲下来在他身上翻找片刻,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杀鬼钱,正是上回进城时,她送给刺史辟邪的那枚。
“这林子里也摆得太满了些,咱们先收拾一下吧。”千光照把杀鬼钱收回自己腰间的布袋里,又看向千渊海,“剿匪那头负责传话的是哪一个?”
千渊海踢了踢脚边一个男尸,“这个。”
千光照点点头:“好,把他的头留下就行了。”
她说完这话,其她人会意,纷纷举刀结果了后面拖出来的那三十余人,刚准备收拾,忽然从石阶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妊婋正要往旁边车上搬运尸体,听到这声音停了手,回头朝外望去,她此刻距离石阶最近。
不多时,果然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兵从石阶处跑过来,是那名剿匪裨将派来的,他刚走出石阶,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了松柏林中满地的尸体,以及站在尸体边默默看着他的一群女人。
猛然间见到这场面,惊得他往后连退数步,扶住了旁边的巨石。
刚爬完三段台阶的他,腿已有些软了,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打定主意转身便往外跑,妊婋三两步赶将上来,挥起坤乾钺照他后心就是一劈,鲜血当即喷涌而出,洒在他方才扶过的巨石上。
血顺着石头上的纹路缓缓向下流淌,一阵轻风吹过,血腥味混着草木清香,在春光日影中弥漫开来。
地上、石上、树上,到处是血迹,从安静的太平观外松柏林,到喊杀声不绝的横风岭,血腥气如同一条缥缈的红绸,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地浮荡。
一道血光在横风岭东侧入口处闪过,大片鲜血喷在林中树干上,几个剿匪男兵直挺挺倒了下去,一个手持狼牙槊的人站在尸体边,朝下的槊尖上还有粘稠的血液在往下滴着。
“我这边完事儿了。”厉媗甩了甩槊尖上的血,转身朝上面喊道,“第二拨人来了吗?”
上面很快传来圣人屠的声音:“还没呢,你们先回来歇歇吧!”
厉媗听完把狼牙槊往肩头一扛,抬脚将那几个男兵的尸体踹进前面挖好的土沟里,才回身朝上面大步走去。
这一小拨剿匪军到此刻已经基本上清得差不多了,早在第一批剿匪军进山前,她们就于横风岭外设了三处假入口,引着分批搜寻山寨位置的男兵入内,圈围猎杀。
当时那三百名剿匪先遣军遭到分点伏击后,当即撤走了一支队伍回城求援,并向城中上报山中藏有数百名持有兵器的匪徒。
这日一早裨将亲自带兵进山,又有刺史前来坐镇督导,并向众人承诺了奖赏,剿匪军因此士气颇高。
只是他们才一接近横风岭,四周就起了雾。
前两日来过这里的男兵发现之前的山寨入口位置变了,便向裨将谏言后撤等待雾散,却被裨将一口拒绝,要求众人一鼓作气,杀进岭内。
这些事都没能逃过花豹子的耳目,从他们这日进山开始,就有人在暗中跟着他们,在得知他们决定穿过雾区后,埋伏在横风岭内的众人已经开始纷纷举刀了。
那裨将倒也不是全然莽撞,作为颇具剿匪经验的将领,他也提前为各个百户和什长设好了前后配合的分散阵型,并在后方留出了随时后撤传消息增援的人手。
同时他还保留了一个杀招——放火烧山,春日里本就易起山火,这日的风向也早有军师提前看过,正于他们有利,若对方负隅顽抗,他还可以使这个法子直接毁掉整座山寨。
这场剿匪他十拿九稳,等这边一鼓而擒,他还来得及趁夜色亲自前往太平观,把刺史一并除了,为镇北将军来日掌控燕北立上一记大功。
正在他思考来日立功受赏的画面时,第一拨进入雾区的队伍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还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埋伏。
那裨将回过神来,迅速下令叫其余人向后撤出雾区。
就在剿匪军原路退至横风岭外时,有个男兵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爬起来看那地上,忽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地上有两颗人头,一个是负责在太平观带人监视刺史的校尉,一个是被裨将派去向那校尉确认太平观情况的小兵。
那裨将眉头紧锁,太平观在这时候发生变故,却叫他始料未及,他忙叫来自己的亲兵:“速速回城调五百人来,死围太平观!”
那亲兵得令去后,方才被绊摔坐在地上的男兵又往后蹭了蹭,抬手指着方才他们退出的那片雾区大声说道:“你们快瞧!”
众人闻言回头,只见林中团雾开始消散,树木间影影绰绰出现许多身影。
他们甚至能看到距离他们最近的那道黑影手里,有一柄闪着寒光的狼牙槊。

厉媗握着手里的狼牙槊,目光穿出面前的薄雾,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剿匪军。
两边隔着正在消散的雾气默默相持,林间只有鸟儿的鸣唱纷乱地响着,其中却有一个声音,细而高亢,穿透力极强,带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节奏。
厉媗熟悉这声音,最早她跟妊婋一起从幽州城跑出来的时候,就听妊婋吹树叶哨召唤那些少年,此后这半年大家一起在山里,她也常常听妊婋吹哨,她还跟着学过一阵子,奈何嘴皮子漏风,实在是吹不响,遂只得放弃。
这声音里传达的意思,厉媗也听懂了,太平观那边刺史一干人等俱已被杀,这边剿匪的裨将也知道太平观出事了,刚派了人去传援军。
哨音的末尾处还点出了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正藏于右侧的一个十人阵中。
厉媗微微一笑,此刻那裨将多半以为是刺史先动手杀了他的手下,甚至还会以为刺史在太平观中暗暗布置了人,要借这次剿匪置他于死地,以夺取幽州城防军的控制权。
这种时候他的心思多半已不在剿匪上头了,而是要防着背后捅刀的人。
对面心有旁骛的时候,正是她们开杀的好时机。
雾气又变薄了一些。
两边渐渐能够看清彼此的人数,几乎是不相上下,看兵器轮廓,甚至山里的人似乎还强些,想要认真打下这山寨也需费些功夫。
那裨将盯着薄雾中手持狼牙槊的壮士,低声吩咐身边两个校尉:“仍按先前阵型,但不必往山寨方向深入,只以佯攻擒住一个打头的,就立刻后撤。”
眼下这种情况,他必须快速带人赶往太平观回援,剿匪可以重整旗鼓改日再来,只要今天能擒住几个贼寇,就算是有些收获,等他把刺史那边的突发事件解决完,再多带些人来,何愁拔不掉一座小小山寨。
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得了令,把他的计划向后吩咐下去,就在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时,一个站在边上的什长,带人发起了第一轮佯攻冲锋。
厉媗见侧边突然暴起了一队人,立刻拎着狼牙槊带身后众人朝另一个方向杀去,她这两天已看熟了对面惯用的这种十人阵型,知道他们此刻定是想要速战速决擒人做质,所以她变换了方向,往裨将本人所在的位置去扰乱他们的阵脚。
一直站在上风口的花豹子,将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方才她也听到了妊婋的哨声,此刻见两边人都动了,她当即明白了厉媗的用意,马上挥手传令让埋伏在两侧的人速去配合厉媗。
双方兵刃相接在雾气彻底消散的瞬间。
厉媗的狼牙槊一马当先地杀到了裨将面前,将挡在他身前的亲兵捅了个对穿,长而锋利的槊尖从那亲兵后背穿出时,几乎点到裨将的胸甲。
那裨将大惊失色,来不及去想对方是怎么精准地从众多相同阵型中找到他的,立刻挥刀一面格挡一面带人后撤,两侧的男兵亦都扑上前掩护,跟厉媗等人厮杀起来。
而原本应该跟佯攻那班人配合擒拿山匪为质的队伍,见裨将这边乱起来,忙回身想要补上阵型,却在仓促间,被对面冲出来的一群力妇杀乱了方寸。
剿匪阵型被连续冲击搅散,男兵们只得各自为阵地应对起面前的攻击,步调完全被打乱。
裨将本人撤到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后,停下来细细观察起厮杀中的众人,那些正在他手下男兵前挥刀乱砍的全是女匪,一个男人都没有,这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没听说过只有女匪的山寨,这批最先杀出来的女匪显然并不是主力,她们背后一定还有数量更多的男匪没有现身。
他想,若继续在这里厮杀下去,等到主力男匪出现,剿匪军恐怕要吃大亏。
眼下的局面对他十分不利,他还得保留生力军去应对太平观的变故,那裨将想到这里飞速做了决定,让身边校尉传令撤军,同时他又派出了两个亲兵,到他们事先看好的地点放火烧山。
他不能接受自己与山匪正面交战一触即溃的事实,即使这次因后方变故让他没能一举捣毁匪窝,也得给这贼窟一点颜色瞧瞧,为下次剿匪打出个利好开局。
剿匪军收兵撤退的号声在林中响起。
前面的男兵听到号令,也不敢恋战,开始边打边退,但厉媗等人仍旧步步紧逼,死死拖着他们后撤的步伐。
撤退令发出后,终于有一支小队成功退到了裨将所在的位置,正在他们召集其余人汇合的时候,忽然有个人从他们后面的树上跳了下来,剿匪男兵们转头看去,被那人手中金色兵器反射来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妊婋见他们被晃得眯起眼来,这才转了一下手里的坤乾钺,将钺刃对准他们劈杀过去。
那些人连忙举刀格挡,这时从旁边又冲出来一个身形丰硕的人,挥舞着一把大宽刀,照他们的身侧砍来。
杜婼跟妊婋一起从太平观赶过来送完那两个人头,在这里蹲守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烦了,此刻终于逮着机会一展身手,杀得格外起劲。
她们从两边将那些剿匪男兵往山寨的方向逼退,这时厉媗那边也带人追着撤退的剿匪军来到了附近,又有几队力妇从两侧来到妊婋身后,包抄中间的剿匪军。
剿匪军此刻真正是腹背受敌了,那裨将见势头不妙,自顾自带了一小股人,从妊婋留出的缺口处冲出,向西南边太平观的方向逃去。
其余男兵见裨将离去,也正准备从这个方向杀出,这时忽然有阵浓烟从南边飘来,山中起火了。
按照裨将传军令时的计划,这个时间剿匪军应该已经撤出这个地带了,这把火正是乘风往山寨方向烧去的。
只是他没料到后撤时会在这里遇到拦路的,以至于在山火烧过来的时候,只有裨将带的那一小支十人队伍成功撤离了出去,其余人却都被大火困在了撤离的路上。
这日的风势很猛,正如军师所算,风向确实也是朝着山寨方向吹的,火乘风势烧得极为迅速,方才还在激战的林中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妊婋在那裨将逃走的时候,就瞧见南边起烟了,她跟杜婼和其余力妇们顺着旁边溪流往山寨方向撤走,走之前还不忘借火势把那群剿匪男兵逼进林子深处。
这片林中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妊婋等人回到豹子寨时,圣人屠和几位大管家娘子细细查点了这日下山的人,确认所有人都完好无恙地回来了,才另外又派人去往那片林子去救火。
豹子寨这边临近地带提前挖好了防火沟,起火的林子东侧有一条小溪隔绝了火势,她们只需尽快把其余两边做好阻隔,这场山火就不会大面积蔓延。
燕山山脉这一带山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至少起一次小范围山火,山中力妇们对于处理山火还是颇有经验的,她们出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势控制住了,只等那一片林子彻底烧干净,火自然也就灭了。
傍晚时分,天边余晖和林中残火一同燃尽。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花豹子和圣人屠还有妊婋和厉媗以及杜婼等人,一起来到这片白日还在激战的林中空地上。
妊婋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来回扒拉,翻出灰烬下面尚有火星闪烁的,就一脚踏在上面将其踩灭。
正如那裨将最初的判断,这一场山火的杀伤力着实不小,只是这火没能烧到山寨,却把他的部下烧得鬼哭狼嚎。
至少有七百名剿匪男兵在这两个时辰的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花豹子带众人在这片烧出来的大空地上巡视了一圈,确认余烬也都灭了,她站在中间满意地叉腰说道:“好哇,今日这把肥料烧得厚实,等过两天下场春雨,咱们把这地翻一翻,就能种菜了!”
杜婼在旁边一听眼睛亮了,这可是她擅长的领域,于是她拿过妊婋手里的长木棍,连说带比划地把这块地能种些什么给众人讲了一遍。
她们在这片寂静的林中空地上畅聊了一阵,直到天边暮色愈发深了,才一同转身往豹子寨走回。
长靴踩在山路的枯枝败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山中树冠茂密的地方,月光照不进来,若不点火,脚下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那裨将带人从剿匪的山岭口撤出来后,眼见后面那些人陷入火海逃不出来了,又恐怕有山匪绕路追出来,于是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一路往太平观的方向赶去,算下来等他们赶到时,城中援军应该已经抵达了。
他想着那些被困在山火中的手下,恨不得立刻带援军杀回山寨。
他们在山中走到天黑也没停,又摸黑走了一阵山路,确认后面的确没有山匪追来,才找了个山洞歇宿半宵,至天明时分,继续又赶了一半个时辰山路,来到太平观的山门前。
城中援军已经抵达,去传军令的校尉见长官如此狼狈地赶过来,忙上前扶住了那裨将,把这边的情况给他简单汇报了一遍。
因裨将只令他调兵前来,从山门处围住太平观,他不敢贸然进观,于是在这里驻扎了一夜,只等长官下一步命令。
那裨将在山洞中休息了几个时辰,精神已稍稍恢复,又见这边援军充足,也使他恢复了不少信心。
他没有向众人说起北边剿匪的惨状,只叫了一个校尉带人从山门内的窄径石阶进去,看看道观门前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校尉得令去后,片刻带人回来禀道:“道观大门紧闭,门前有血迹,但未见尸体。”
那裨将皱眉想了想,随即带了两个校尉和一队人,亲自登上石阶,来到太平观门前那片松柏林。
这里仍然十分幽静,只是细看树干和地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这一队人四处张望着,小心翼翼地来到道观门前,那裨将正想着是不是刺史从别处私自调了人马,在这里劫持了太平观的道士,却忽然留意到道观门外的楹联,已不是他上回来时那两句诗了。
此刻太平观匾额下方的楹联,变成了两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木牌,木牌包括旁边门柱都溅上了不少血迹,更给这大门添了许多杀气。
他细看那木牌上的字,笔锋遒劲,却有些微微褪色,带着历经风霜之感。
只见楹联上句写道:
“不平世间杀不平”。
下句是:
“杀尽不平方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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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花豹子:感谢敌军送来的大菜地,都不白死嗷!

阵阵春风过,道观门外松柏林里一片簌簌作响。
千光照站在大殿后面的钟楼上,遥遥望着正在门前集结的男兵,那些人陆陆续续从石阶处走上来,十人一队站立候命,来了约莫百人方止。
这片松柏林不算大,一次上来太多人也容易施展不开,她料到对方会把大部分人手暂时留在外面,毕竟那段窄阶狭长而陡峭,两侧石壁高耸,内外互不相见,仅能以声音传递消息,他们必须得给自己把后路留好。
昨天傍晚这五百名援军来到山门外时,千渊海正好在附近巡山,她在几支队伍前后观察了半晌,把人数和指挥将领摸清后,才从西边绕到石崖路上的后门回到观中,将外面情况悉数告知千光照。
那时她们已经从花豹子派来报信的力妇口中得知剿匪军在橫风岭一败涂地了,也知道那裨将带了十来个人往太平观的方向逃来。
千光照算了算时间,断定道观外的援军在那裨将赶到之前只会围而不攻,于是叫众人放宽心安歇了一夜,至晨起大家用过早斋,又从后门接了从豹子寨赶过来的妊婋和杜婼,待她们也吃了些东西坐下休息,千光照才悠悠来到钟楼上,果然那裨将正带人走上石阶。
“门前来了多少人啦?”一个闲逸的声音在千光照背后响起。
千光照听是灵极真人的声音,回身颔首向师娘问了好,端端正正垂手答道:“林中已有百人。”
灵极真人踱着方步,来到小窗边,这里正可以将门外松柏林中间那片空地一览无余,她看罢缓缓点头,笑道:“挺好,他们这队站得很齐整嘛,人数不多不少,正够孩子们耍上一耍。”
她话音刚落,道观门前远远响起那裨将下的命令:“去把大门给我撞开!”
其中一个什长得令后刚要带人上前,却见道观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穿布衣的高个子,肩头扛着一把金色的长兵器,那人留着一头杂乱的短发,神情散漫,走了两步出来后,在门前站定,不疾不徐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嘲弄意味,讥笑问道:“这位军官,何故从火场逃来此地?”
那裨将见此情形先是一怔,他昨天在横风岭外山谷里见过此人,曾在山火前拦住了他的部下,只是当时林中一片混乱,他方才是见到这人肩头的兵器,才恍然认出。
随后他又觉得这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回忆了片刻,想起她正是前几日进城到太清宫做过法事的其中一名道士,此刻却完全不是道士打扮了,他一时没想通这里头的关窍,只是满脸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厉声问道:“刺史何在?”
“他啊。”妊婋从背后拽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往那裨将脚前一撇,“就剩个这了。”
那裨将低头定睛一看,是刺史出城时戴的官帽,已被踩踏折损得不成个样子。
他原还暗想这道观是不是跟刺史有些阴私勾当,此刻看完方知不是刺史在背后突然向他发难,而是他们被山匪联手这座贼道观给耍了。
那裨将想到这里才要开口下令,就见面前那人趁他看帽子的间隙,已举起手中兵器向他杀来。
利刃携风,直扑面门。
两边校尉见状忙抽刀护卫长官,然而还没等他们抬手,那裨将的头颅已被妊婋手中的坤乾钺砍飞了。
人头飞向后面排列整齐的队伍,如同打水漂一般,在几个男兵头上弹起数下,落在了队伍后方。
这时又有几人从道观内冲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那些男兵就是一顿砍杀。
有个跟随裨将从火场逃出来的校尉,认出了道观里冲出来的一个壮硕身影,正是昨日在橫风岭阻止他们撤离的人之一。
杜婼刚把刀从一个男兵身上抽出来,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一瞧,发现是那裨将身边的校尉,她毫不犹豫跨步上前,照脸就是一刀,几乎把人劈作两半。
松柏林中彻底乱了,那些男兵见有人突袭,纷纷拔刀对抗,道观里自妊婋之后杀出来的仅有十余人,尽管裨将和一名校尉已死,但就眼下人数相差之悬殊,他们自觉胜算还是有的,至少杀进道观不成问题。
只是由于事发突然,又失了两位指挥,他们无法列阵迎敌,只好是分散开来各自为战。
还有些距离石阶较近的男兵,慌忙往外跑去,站在入口处朝下面呼喊援军。
外面的援军听见里面杀起来了,也在另一名校尉的指挥下,列队登上石阶前往增援。
但因道路过于狭窄,他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小步往上走,走在最前面的男兵刚看到石阶尽头的松柏林,就被一具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男尸当头撞来,砸得他站立不稳朝后仰去,后面的援军很快一个压一个地倒成一片。
一个少年站在石阶上方入口附近,见那些人倒下去,轻巧地收回绳镖,往自己手臂上一缠,朝另一头的杜婼微微一笑。
方才杜婼正在这边跟人厮杀,见有人转身跑去求援,被来到附近的穆婛一镖撂倒,杜婼赶上来补了一刀,抽刀的时候,她一脚将尸体从石阶入口处踹了下去,很快窄径中传来人叠人摔倒的呼喊声。
杜婼听到后,也回了穆婛一个微笑,她两个方才在妊婋出手后,一同从道观里出来,卯足了劲要用这半年来苦练的本领多取几条性命。
她们知道灵极真人此刻正在钟楼上看着,当初她说要送给妊婋的坤乾钺,还有杜婼的龙鳞破云刀和穆婛的青烟七棱镖,能不能归她们所有,就看今日了。
除她三人外,也有几个当初跟杜婼一起从鸡毛贼女子营里跑出来的人,以及道观近几年新收的年轻道士,都各自从观里领兵器认真苦学了许久,今日也都算是众人的开春大考。
这日上山增援的都是些青壮男兵,在京畿营地中受过颇为规范的单兵训练,与原先跟鸡毛贼对杀时相比,难度是提高了不少,正因如此,才被灵极真人相中,作为开春的考题。
众人正在松柏林中杀得酣畅淋漓,千光照和千渊海从道观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中年道长,她们分别来到松柏林的两侧边缘处,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住脚,默默抱胸看起了热闹。
她们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对战细节和问题,以备来日提点众人做改进,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出现意外,离得近些方便随时搭手救人。
妊婋在跟两个男兵拼杀的间隙,瞥见了不远处的千光照和千渊海等人,明白她们是过来“监考”的,一下子更来劲了,她将钺柄横在胯骨边往前一扫,对面两个男兵躲闪不及,近乎腰斩而亡。
她收钺往后踮脚退了一步,那二人的血正好喷洒在她脚前的空地上。
这半年来,尽管她时常在太平观和豹子寨之间忙碌,但只要一得闲,她必得将这钺练到力竭为止,好在那些奔波往返也不是白费功夫,她如今的体力较从前上了好几层,身板也比过去厚实多了。
今日松柏林里的厮杀,到此刻已经过了至少三刻钟,她手里的坤乾钺没有停歇过。
敌人的血从钺刃流到钺柄,被上面繁复精巧的纹路引流到末端,持续不断地滴落在地上。
双刃钺的构造使其能在长时间的挥舞中积蓄极大的惯力,只要突破乏力期,杀伤力数度攀升,基本是沾者即死。
到这时,太平观门前还活着的男兵仅剩三成不到,而窄径石阶外原本要重整队伍前来支援的男兵,却被前来助阵的花豹子和厉媗等人拖住了脚步,正在艰难地尝试突出重围,以期回城报信。
花豹子带的人不少,其中许多从前没有正面同人拼杀过的力妇,经历完昨日一战信心倍生,今日都自告奋勇,本来花豹子想着带个三百人也就够了,谁知寨中众人热情难挡,最后竟浩浩荡荡地来了七百多人。
整个豹子寨半数人都来到了太平观山门外,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与那些进退两难的援军在山中展开了一场恶战。
怒喝摇林,血染砂石。
杀至午错时分,太平观山门内外安静下来,树梢上鸟鸣渐起,草野间伏尸绵延。
厉媗拎着狼牙槊四处查看了一圈,确认过没有装死的,便张罗众人一起将地上的尸首挪到附近空地上围起来烧埋,免得白骨腐肉引来太多野兽,也容易生疫。
另外一边圣人屠也开始带人收缴起散落在地上的兵器,花豹子见大家井井有条地忙着,便独自一人登窄阶往太平观走来。
从前花豹子来这里,都是走石崖路边的后门,这条石阶只两三年前走过一回,今日再次走进窄径内,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细看时,还有涓涓血流顺着石阶边缘往下奔淌。
花豹子大跨步快走到石阶尽头,只见松柏林中众人也正忙着往后面山涧里搬运尸体。
妊婋拎着两个男尸的衣领打她面前不远处路过,转头见是她来了,咧嘴笑问:“杀得痛快吧?”
这次从幽州城先后进山剿匪的,连刺史移动幕府带剿匪指挥裨将及其部下所有男兵,共一千五百余人,至此全军覆没。
花豹子站在松柏林边朝妊婋叉腰一笑:“痛快!”
不多时,松柏林中的一百多具尸体被清扫一空,灵极真人从观内走了出来。
花豹子见到灵极真人,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她施了个俗家礼,灵极真人乐呵呵地还了一礼,谢她带山寨众人前来相帮。
这时松柏林中众人也都围了过来,正要听灵极真人说说这日的大考,只见她环视众人片刻笑道:“我在钟楼上瞧了全程,大家都很不错,这些兵器往后归了你们,莫要疏于练功。”
众人闻言小小欢呼了几声,妊婋也看向旁边的杜婼和穆婛,三人皆相视一笑。
等大家兴奋完,千光照才从旁边走了一步上来,说道:“正好今日大家都在这里,北边也来了消息,后面山下事如何应对,还要诸位稍事休息后一同商议。”说完抬手请众人一齐入观。
妊婋听完看了花豹子一眼,北边来的消息,应该是镇北将军在平州的最新战况,北伐大军出征那天,太平观和豹子寨都派人悄悄跟去了。
今日她们在山里灭了这批剿匪军,往后还有多少兵马需要应对,确实应该坐下来好好筹划一番。
思及此处,大家稍稍收起了初胜的喜悦,一同抬脚往观内走去。

第31章 沧波万顷
山门外的几百具男尸,没多大功夫就被豹子寨众人合力收拾完了,她们在一片临溪空地上挖了个大浅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等忙完这些事,有一群道士从石阶处走出来,抬了十大桶清茶,请众人解渴。
放下茶桶后,她们又问有没有受了伤的,可以先进观医治,果然有十来个人身上带了些刀划轻伤,还有几个崴了脚的,都被道长们前后扶着送回观中疗伤。
圣人屠送她们去后,在这边同十来个管家娘子按营给大家分茶,因人多,大茶碗也不够,有的是几人接一大碗轮流喝,也有人从树上摘几片大宽叶用泉水洗干净,折成一个简易小碗接茶喝着。
因知道豹子寨今日必有人来帮忙,这些茶是千光照一早吩咐徒儿们提前烹的,此刻正好放至微温,入口润喉,即能解渴又能提神。
圣人屠见大家都喝上了茶,才接过厉媗给她折的一个树叶小碗也喝起茶来。
这时有两个送茶的道士走上来,向圣人屠询问需不需要从观里取些用具,或有身上沾血十分多的,也可以进观里换身衣裳。
圣人屠看众人身上血迹倒是不厚,只是她们今日没带什么安营扎寨的家伙事,太平观里肯定是招待不下这么多人,她跟众人商量了一阵,大家一致决定喝完茶稍歇片刻,就趁天色未晚赶回寨,到家再好生休整。
从太平观回豹子寨,还是道观后门石崖路走起来最为平整便捷,圣人屠想着她们这几百人最好都能从观内借路过去,她跟众人说了她的打算,起身要同送茶的道长一起进去,好去找花豹子和千光照说明此事,再去看看受伤的那几位情况如何。
厉媗听了也说要跟她一起去,于是几人一道从窄径石阶处来到了道观门外的松柏林。
午后的阳光并不强烈,照在林中还有些暖意,使得这片小小的松柏林看上去生机盎然。
只是四周仍然有尚未消散的血腥气息,不时混着草木清气从她们身边掠过。
直走到道观门前,圣人屠和厉媗都注意到两边楹联换了,她二人细细看了一回,圣人屠向旁边道长问道:“这是一副旧楹联?”
那道长笑道:“是,这楹联是小观初建时就有的,后来观主写了一副新的盖在外面,前日跟刺史府的人在门外酣战时,有个侍卫的刀脱了手,飞到楹联上面碰掉了两枚钉子,外面那副楹联的上联因此掉落下来,大师姊见了只叫我们把掉的收进去,索性仍旧用回原来的。”
圣人屠和厉媗听完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见那女冠抬手相请,才一起抬脚走进太平观内。
花豹子此刻正在南院一间静室里,跟灵极真人和千光照吃茶说话,妊婋和杜婼等人因身上血迹太重,都还在后面院里洗澡。
道士们把圣人屠和厉媗先请到静室门口,她二人进屋同灵极真人和千光照问了好,才在旁边蒲团上坐下来,圣人屠将山门外的情况细述了一遍,又把众人要趁天色回寨,需得从道观内通行一事说了。
花豹子听完点头说道:“我也才在这里同老神仙说起这事,我们人多不好安置,左右时候还早,不若叫大家再辛苦一程,仍回寨里休息,来日再办个庆功席面犒劳大家。”
灵极真人听说外面收拾干净了,先向圣人屠道了声辛苦,说还有些新消息需要大家知会商榷,也请她和厉媗都留在观里小住几日。
圣人屠原想着和大家一起回去,此刻听说北边来了消息,她看了一眼花豹子,知道这消息必然十分重要,可能关系到幽州甚至燕北往后的局势,于是笑道:“老神仙款留,不敢推却,那我们就在这里再叨扰几日。”
又说了几句话,考虑到外面众人还在等着消息,圣人屠又起身告辞了灵极真人,同千光照一起出来,张罗众人收拾了各自的东西,从观中通过,走后门石崖路回豹子寨去。
等众人跟着各营管事娘子们依次离开太平观,圣人屠和厉媗望着她们走远,才回身进观,正好碰到才洗完澡出来的妊婋和杜婼还有穆婛三人。
她们三个这日在松柏林的开春大考中都杀了不少人,午后回观时,仿佛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几乎叫血泡了个透。
尤其杜婼的长头发,在厮杀中被敌人一刀斩断了发带,她随手挽了个髻,但后来发丝中又浸了不少血,回来洗澡发现已经彻底打结了,于是干脆叫妊婋拿剪刀给她也剪成了短发。
此刻三人穿着观里常见的素袍,顶着差不多长度的半干短发,妊婋的头发短而硬挺地随意翘着,杜婼的头发细软蓬乱,穆婛则是一头天生微卷,厉媗站在甬道上看着她三人笑道:“你们仨这模样,远看倒好齐整,近看却又各有千秋。”
妊婋三人见是她们在这里,都笑着走上来问好,及至近前,圣人屠瞧见妊婋脸颊上有道浅浅的血痕,关切问道:“受伤了?”
“没有。”妊婋嘻嘻一笑,“被地上弹起来的石粒子划了一下。”
说完她又跟圣人屠和厉媗问起今日山门外的战况,几人连说带笑,热热闹闹地往南院行来。
花豹子仍在这边静室中,正向灵极真人和几位管事道长讨教仿制兵器的事,忽听外面传来妊婋等人的声音,遂止住话头,朝灵极真人微一颔首,起身去开门。
今日妊婋等人在松柏林中的战绩,花豹子已听灵极真人和千光照说了,此刻见她们过来,花豹子更是欣喜地当面夸赞起来:“几位武曲星今日真个好杀!快进来叫我仔细瞧瞧,怎么个个都这样厉害了!”
大家说笑着落了座,不多时,千光照和千渊海也来到静室门外,在她二人身后,还有一位眉眼英气的年轻道士,正是千光照的首徒玄易,今日才从山下回来。
待她三人也坐下来,静室中再无虚席,灵极真人慢悠悠抬手给大家分茶,请玄易把近日外面的事给大家讲一讲。
当日镇北将军出征北伐,千光照让小师妹千山远带玄易一起下了山,跟在军队后面探听战况,而就在她们下山前几日,豹子寨已有三名力妇先一步前往平州,去查看鸡毛贼的战备情况,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果然玄易说自己今日一早在幽州城外碰到了豹子寨的人,她们当时还带了十来个半路救下的女子,其中一人伤势不轻,需要尽快医治,于是双方在山脚下快速交换了彼此获悉的情况,随后她们便在东山口与玄易分别,径直回寨去了。
讲完这段偶遇,玄易话归正题,说镇北将军的北伐队伍行军五日,在前日抵达平州城外三十里,与鸡毛贼的前锋军交战,打了将近三个时辰,未分胜负,因天黑了,鸡毛贼退回城外大营,北伐军也往后退了五里扎营。
玄易当晚就折返回来报信,而千山远则留在了平州城外,以备随时用信鸮传回战况。
千光照听到这里接道:“今日我已收到她的信,平州城外连续战了三日,两边皆是死伤无数,昨日北伐军灭了鸡毛贼三五个营,几乎打到城下,今日一早却又被鸡毛贼推出十里地交战了一场,看情形大抵还要再拉扯一阵子。”
灵极真人给众人分完茶,抬眼看向玄易问道:“外面行军所到之处,流民状况如何?”
玄易眉间微蹙:“这次北伐军行得不慢,倒是没有在途中停下来洗劫村落,但镇北将军还是派出了一支游兵,到大军经过的县镇强行收缴粮草,抓男人充军,许多地方举家弃田逃难,有不少往幽州方向来,我也是混在流民里回来的。”
眼下正值春耕季节,本就因去年鸡毛贼作乱被卷走一批青壮男的村落,如今又因北伐军过境再次遭到侵扰,大量田土没了人耕种,妊婋听到这里已能想到如今乡野间四处流民的景象。
杜婼愤愤地放下茶盏:“这帮官军忒煞作恶,真就一点不怕朝廷降罪?”
坐在她旁边的厉媗冷“嗤”一声:“只要仗能打赢,老百姓的命又算什么?到时候只需递个欺上瞒下的邀功折子,和屠城幽州一样,把这些事都归到鸡毛贼头上就是了。”
妊婋也点头表示赞同:“那些无主田土,过后正好还能一并充作军屯,镇北将军这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
千光照又问:“乡野男人都已被军队卷走,那些流民大多是女人?共有多少?”
玄易答道:“往幽州来的总有两千多人,九成是村妇和女童,一成是上不了战场的男人,或年老或有残疾。”
“没有男童?”杜婼问。
玄易摇头:“听说五六岁上能说会跑的男孩子都被拉进军队里了,经此离乱,婴孩亦多夭折,男婴尤其难活,这一路我总共只遇到三个被抱在怀里活下来的,都是女婴。”
据玄易讲述,往幽州城来的流民听说城里民少粮仓又多,想来求州府开仓救济,另外也是想求当官的做主,毕竟这些县镇都归在幽州治下管辖,如今因官军过境遭了劫,正该府衙给老百姓们一个说法。
若碰上爱民的好官,兴许还能给些春耕籽种赔补,而被军队强行拉走的人们,也或许能够由府衙出面,请镇北将军在打完鸡毛贼后放归乡里。
静室中的所有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彼此间相互看了看,原本应该给流民们做主的幽州府衙,其半数人此刻正在她们身后的山涧里长眠。
幽州刺史和守城裨将,这一文一武两位首脑,如今头俱已不在颈上了。
整座幽州城还剩一千五百名守军和百余名衙役吏臣,指挥调度皆处于半瘫痪状态。
“流民现在走到哪里了?”妊婋问。
“今日离城只五里地,明天应该就到城下。”

第32章 城上层楼
这日的幽州城外,天有些灰蒙蒙的,空中的云似是仍在沉睡,只从呼吸缝隙间溢出几丝恬静的光线。
似阴非阴,将晴未晴。
妊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州府衙六品司马文官袍,头上戴一顶乌纱幍冠,颈上围一圈毛领,斯斯文文地往西城门方向行来。
厉媗和杜婼也各骑了一匹马,扮成两个府衙吏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你说,咱是不是有点太慢了?”杜婼小声跟厉媗嘀咕道,“这一会儿不得露馅啊?”
厉媗眯起眼睛往前看去,她们距离城门还有大约不到二里地,照眼下这个速度,还得走上一阵子。
前面的妊婋也听到了这话,却没有回头,只是笑道:“咱们是文官,文官不擅骑马,这个速度不是很正常嘛。”
妊婋去年来到豹子寨后才开始学骑马,如今只能独自策马慢行。
豹子寨在横风岭东侧山谷低洼处有一个小型马场,里面养了十来匹漠北高马,原是为寨里人下山劫商队预备的,平常大家在山上走动都是步行,用马的时候并不多。
去年妊婋和杜婼跟随花豹子马队下山,从鸡毛贼大营抢人时,都是花豹子和寨中会骑马的力妇带她们乘双人骑去的,后来厉媗来到豹子寨,跟妊婋和杜婼去马场看花豹子驯马,也跟着学了一点,只是赶上寨中事多没时间练,三人都只是将将能骑的水平。
今日她们骑的这马,还是剿匪裨将跟两个校尉骑来的,前日剿匪军出城,只他们三个骑着马,余者全是步兵,他们进山后,留了三个亲兵在山下牵马等消息,那三人昨日被下山搜寻漏网之鱼的千渊海结果了性命,剩了这三匹马恰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好在军马驯熟,倒是不难驾驭,她三人略带拘谨地策马走着,远远看去倒还真有点文官的意思。
西城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城外这三位,见是官袍军马,忙去通传城门守卫前往相迎。
留在幽州统领城防军的校尉最近有些不安,昨日一早他打发往山里去的亲兵一直没回来,带人剿匪的裨将也没像往常一样派人回城听取每日的城防要务。
今日一早,东城门守军说外面来了好些流民,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派了两个兵去山里向裨将讨示下,此刻正在东城门的城头上焦灼地来回踱步,眼看流民越来越近了。
这时有几个守城兵从西城门跑到东城门,向守城校尉禀报西边来了几位刺史府官员,那校尉一听忙赶过来,站在城头上见已有个十人队出城过去迎接,也当即从城头上走下来,站在城门边望着那三位文官被侍卫们前后围着策马走来。
那校尉抬头看向来到近前的三人,打头那马他是认得的,正是长官裨将的坐骑,但是马上穿官袍的文官看着十分眼生,他又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两个吏臣,依旧眼生。
指挥府和刺史府过去一向不对付,他是指挥府的人,军衔只在第三梯队,刺史府的人他接触不上,刺史身边的重要僚属他更是通不认得,此刻只能通过官袍得知对方是个六品司马。
虽然他对这人骑着裨将的马回城感到分外不解,却仍然保持着官场客气,躬身问道:“不知长官如何称呼?可是刺史有要事布告?”
马上的人冷着张脸,伸手递出一个卷轴给他,沉声吩咐道:“速将此告张贴于东城门外,传衙役安顿流民,不得违误。”
那校尉双手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刺史府出具的张榜公文,内容是将城外流民临时安顿于空置的城西兴义坊和善通坊,并打开善通坊储备粮仓和坊内官办药材铺库房,在两坊中设粥施药。
公文下方三枚猩红大印,分别是幽州府衙公印,幽州刺史官印和幽州城防军印。
这几枚印章做不得假,那校尉赶忙认真起来,叫了四个当值兵,让他们速去东城门张贴,并安排开城门事宜,又问马上人:“安顿流民的衙役,是由长官回刺史府亲自调派?”
妊婋坐在马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就回府去派人,请大校另点一百名守城军到东城门口,以备维护秩序。”
她说完这话,催马欲行,那校尉却又拦了一下:“敢问长官,刺史和将军多早晚班师?我们好预备迎驾。”
妊婋皱了皱眉,语气不悦:“你急什么?你家将军自会派人知会你。”说完一踩马镫往刺史府方向去了,后面两个吏臣也忙跟了上去。
那校尉看着三人的背影,将这话在心中琢磨了一回,他旁边的亲兵见那三人远去,走上来低声问道:“大校,将军今日会班师么?要不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那校尉不知镇北将军曾吩咐裨将秘密除掉刺史,见此情形他信心满满地笑了一下:“山中剿匪定然大捷,正在清点匪巢,刺史没占到便宜,又听说有流民冲城,赶忙借马派人回城安顿,这是生怕咱们大帅在北伐途中知晓此事,借此弹劾他,我看将军班师就在这两日了,你去,叫鼓乐队预备起来,把旌旗都从库里拿出来,送往平州大帅处的喜报先写好,都给我动起来,准备迎接将军剿匪凯旋!”
亲兵听罢喜不自胜得令去了,那校尉也开始吩咐人去点一百个兵到东城门集结,等负责安顿流民的吏臣和衙役一到就开城门。
说话间,幽州城上空的云层开始缓慢翻涌,阳光趁云翻身之际,大片倾泄下来。
雾蒙蒙的光线将刺史府勾勒出一层毛边,厉媗和杜婼先在西侧门甬道上下了马,回身装模作样地伸手扶“长官”妊婋下了马。
守城校尉还派了三个兵跟来,妊婋下马后朝他们摆摆手:“把你们将军的马牵回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三个兵躬身上前,忙不迭牵了马转身去了,他们来时校尉可有吩咐,务必要把马牵回来,这马可是镇北将军亲赠予裨将的大宛马,裨将爱之非常,今日愿意借给刺史府官员已是很不寻常了,他们须得尽快将马送回山下,来日他们将军凯旋还要骑呢。
等那三个兵把马牵走,才有刺史府的吏臣带着两个书吏小跑出来迎接,抬头一看愣住了,这仨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我是涿州府衙的。”妊婋一本正经地说道,“幽州刺史联络我家大人共同剿匪,又碰巧收回了一座矿山,这边长官们因此不能抽身,遂遣我来代为安顿流民。”
那吏臣接过妊婋递来的盖印文书,看过内中原委,才忙笑道:“难怪,我瞧长官眼生,一时没能认出来。”
妊婋撩起袍摆大步朝府衙里走去,一面呵呵笑道:“今年上元佳节,咱们两府里还在一处吃酒看戏,大抵是长官当时只顾瞧百戏,是以对同席的我没甚印象了。”
那吏臣见她搬出上元节的事来,当日在涿州府衙瞧百戏的都是两边刺史近臣,他又欠身一笑:“是下官眼拙了。”
妊婋三人跟着那吏臣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府衙值房里,看那吏臣取过调度衙役的文书盖了印,又拿出开粮仓和药材库房的凭证,正要吩咐人去领当值衙役时,却被妊婋拦住。
她指着旁边厉媗说道:“我们当着两府里刺史大人的面领了这差事,总得要亲力亲为,就叫这一位带文书领衙役安顿流民,到时候我们交差也好有话回,至于府衙其余人,刺史还另有吩咐,需请今日当值的都来此间同听,劳驾长官协同则个。”
刺史府留在城中的共有二十个吏臣和七十个衙役,此刻正在这里当值的,是其中十个吏臣和三个衙役,其余吏臣都是今天不当差的,而其余衙役则在城中各坊粮仓库房等处当值,方才那吏臣盖了大印的调度文书,就是要去各坊间调这些当值衙役的。
那吏臣闻言应了一声,回身叫来后面的书吏,让他把府中当差的都叫到这边值房门外,随后双手把文书凭证递给了厉媗。
不多时,刺史府中所有当值人全被书吏领到了这边小院里,妊婋见人到齐了,抬脚往外走来,几人在值房门口站定。
那吏臣清了清嗓子,刚要跟众人介绍这几位涿州府衙来协办要务的官员,却不料被旁边的厉媗冷不丁抬手照后颈猛然一击,当即瘫软在地。
众人被这突变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妊婋和杜婼已抬腿掏出藏在官靴里的短刀,一左一右向前攻其不备,以迅雷之势将那十来个人撂倒在地。
等那些人都倒下了,妊婋轻轻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朝厉媗笑道:“我俩收拾这里,你去忙吧。”
厉媗方才也顺手敲晕了两个站在附近的书吏,听妊婋说完这话,她整了整衣襟,抽出别在腰间的文书凭证,昂首阔步地走出府衙。
厉媗先到坊间领了三十名衙役,分派了他们开仓开库,将粮食药材等物搬至坊内空院落中,临时作为设粥施药的地方。
吩咐完这些事后,厉媗才又带一小队衙役往东城门赶来。
日光渐渐清透起来,头顶的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薄,再也遮挡不住初春的艳阳。
厉媗踏着光影走到东城门附近,隐约听到一些喧嚷,是城外传来的。
守城校尉已派人点了一百名侍卫在这里列队等候,见厉媗来了,带队的百户走上来说道:“公告已贴,城外流民都到城下了,现在开城门吗?”
厉媗点点头:“兴义坊和善通坊都准备好了,开门吧。”
那百户转身去传令,两队守城军跑到城门内侧,将两扇沉重大门轰隆隆打开。
外面的流民听城头上的守卫说城中给她们准备了安置地点,开门时倒还颇有秩序,被两队士兵引着往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方向走去。
厉媗站在城门边,背着手扫视那些进城的人们,恰好迎上了一道目光,来自一双锐利的豹眼。
她很快看清,流民中除了花豹子,还有许多豹子寨的熟悉面孔。
大家如约而至。

第33章 移宫换羽
城外流民陆续被带到兴义坊和善通坊内,因其中绝大部分是妇女,厉媗说混住不宜,吩咐衙役将人群中的男人都挑出来,另外安排到城防军营房旁边的一个巷子里。
等所有流民在坊里分了房屋,设粥施药的地方开始飘出烟雾,米香味混着淡淡药气,缓慢充斥整座坊间。
厉媗没让衙役们进坊,只叫人搬了东西在这里,熬粥煮药都是花豹子同寨中力妇们在忙活。
第一锅肉粥热腾腾抬出去三大桶先紧着体弱的分了,很快又开始熬起第二锅。
这群人连日风餐露宿,多有胃肠不适或伤寒者,亦有正在月经间气滞血瘀甚或停经数月的,厉媗跟几个通晓医术的寨中人一起斟酌了方子,在粥棚旁边搭的临时医铺里给众人号脉问诊。
厉媗刚瞧完一个痛经的人,起身往后屋去取药,转头见到旁边粥棚里正在忙碌的花豹子。
她头一回见花豹子打扮得这样朴素,满身补丁的粗布衣裤,头上扎着抽线的旧方巾,挽起袖口在那里搅粥,不时抬手擦汗,比起往日锦袍玉带威风凛凛的山匪头子模样,更多了道不尽的亲切感。
厉媗瞥见花豹子脚边的生麦米又空了一袋,于是趁往后屋拿药的功夫,顺手拎了两袋麦米出来,放到了粥棚边上。
及至午后申时,粥棚里整整煮了十大锅肉粥给众人分毕,旁边的药铺子也瞧完了病号,众人领了铺盖,在分的房舍院落里找地方卧下将息。
流民们这些时日在乡野中担惊奔波,到此刻才算是有了个正经安歇之处,饱餐过后倦意袭来,纷纷睡去,两坊里很快安静下来。
厉媗在这边忙完,刚跟花豹子把今日府衙里的情况讲完一遍,才说要再过去看看妊婋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就听不远处的坊门响了起来。
她走过去打开坊门,正见妊婋和杜婼站在门外,仍旧穿着上午进城时的官吏袍服,杜婼手里还多了一个大包袱。
当着坊门两侧值守的衙役,妊婋正色问道:“流民安顿得如何了?”
厉媗忍笑答道:“都安顿好了,坊间施粥已毕,请长官入内视察。”说完侧身抬手请她进坊。
妊婋“嗯”了一声,掖开步迈进坊门,杜婼也随后走进来,转身把大门带上了。
坊内静悄悄的,街道上无人走动,妊婋和杜婼跟着厉媗直走进粥棚里,见到了花豹子,才放松下来。
妊婋扯掉脖子上的毛领,笑嘻嘻地往墙边一靠,低声说道:“府衙都收拾好了!”
杜婼把手里的包袱放到桌上打开,眉飞色舞地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她们看:“十个吏臣三个衙役,衣服全在这儿了!”
花豹子和厉媗一起探头看了看,花豹子问:“那些人你们怎么处理的?”
早些时候她们在府衙动手时,就因为需要他们身上的衣服,所以没有下死手,刀连鞘都没出,只有一个书吏是厉媗手劲使大了,一掌劈断了颈椎骨,倒地时就断气了,其余的都只是晕了过去。
等厉媗走后,妊婋和杜婼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拖到旁边杂物房里,挨个勒死后用空麻袋装了起来。
忙活完这些事,二人又把府衙上下搜检了一遍,翻出城中各项要务册籍,包括城内粮仓储备记录,官营米粮药木材库房账本,还有各坊当值衙役排班表等等。
其中几页比较重要的内容,杜婼也装在包袱里一起带来了,花豹子拿起来细细看过,连连说了几声“好”。
昨天傍晚她们在太平观得知有流民往幽州方向来时,在静室中反复商议了许久。
考虑到幽州城还有一千五百名城防兵,城中又不像山里可以让她们提前布设,加上这两千多不明状况的流民,她们一致认为此番进城需要低调谨慎一些。
因此妊婋提出先把流民接进城,随后以府衙吏臣送流民还乡并给北伐大军送军粮为由离城,出来之后连流民带军粮全都拐到山上来,再分批引出城中驻军,逐步瓦解城防军的战力。
豹子寨过年时从春田庄打来的粮食,到下个月就差不多要见底了,毕竟寨中如今一千五百口人,而春田庄只是个两百来人的庄子,把粮仓搬空也只够她们吃上三个月,因此妊婋打上了城中粮仓的主意。
眼下幽州城正好空虚,可以先趁机劫上一波大的。
妊婋说完,花豹子当即表示支持,这次出寨之前,她还在发愁那块新烧出来的肥沃菜地不够人手耕种,她不愿见寨中人每日从早到晚辛苦劳作,半点不得清闲,所以早辟出了新山头,建好房屋准备再招揽些人,但寨中存粮日渐变少也一直压在她心头,妊婋这个主意倒是一举两得。
至于劫完之后怎么应对下一拨官军围剿,还要等事成后看看镇北将军的北伐进展,再做谋划。
静室中的其她人倒是没有对妊婋这个想法提出反对,大家只在具体实施方面反复推敲了一番。
讨论到一半,千光照跟千渊海出去了一趟,把她们从幽州刺史移动幕府那里收来的官袍印章和空页文书卷轴等物拿回静室。
大家一起斟酌了榜文告示内容,最后由千光照执笔,仿着府衙书吏的字迹,写下了那份开城门救济流民的榜文和一份涿州府衙协办文书以及一份抚民告谕。
按照昨日众人讨论的计划,她们这日在府衙拿到粮仓储备文书和衙役轮值排班表,就可以趁黄昏换班时,把选定的粮仓门外值守衙役换上自己人。
到明日再由妊婋三人宣读刺史抚民告谕,调派衙役和侍卫护送流民还乡。
因城防军有戍卫人数要求,在剿匪军调走五百名援军没有回城的情况下,城中必须要留至少一千名轮值城防兵和两百名后备军,守城校尉最多只能派三百人出城护送流民还乡。
而眼下这个时间点,镇北将军已出征十日,随时可能派人回城调送军粮去往前线,如果因护送流民误了这桩大事,守城校尉怕是小命不保。
同时守城校尉自然也不愿意流民一直留在城内,毕竟那些人吃的可都是军粮,多留一日,前线就少一份口粮,到时候镇北将军怪罪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妊婋准备拿这些事说服守城校尉派三百人护送流民的同时,也向前线运送一批军粮,毕竟平州是一定会派人回来运粮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早些出发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到时候等她们都出了城,自有早已埋伏在城外官道的豹子寨众人杀出,两边里应外合,除掉那些兵丁衙役,直接带着人和粮食转道进山。
看着手里那份城内粮仓储备记录,花豹子已经能想象到明天她们带大批人和粮食回寨的喜悦,于是她略带激动地抬头看了看妊婋和杜婼,又转头看向厉媗:“天色不早了,一会儿咱们就把坊外衙役换下来吧。”
几人在粥棚后屋里商议定,厉媗和杜婼二人走了出来,打开坊门,让站在兴义坊和善通坊外面值守的八个衙役都进坊内听长官吩咐。
那八个人跟她二人走进兴义坊粥棚里间屋子,杜婼把门一关,妊婋和厉媗立刻动手,眨眼功夫把人放倒,扒下衣服后勒死塞进了后院柴房里。
这次跟花豹子一起进城的仅有五十名力妇,因寨中众人的身型面色皆壮硕丰润,一两天时间也饿不出面有菜色的流民模样,为避免过于显眼,她让大家分作两队,每边半数人进坊。
她们叫来这边坊里的八个换上衙役的衣服,又有花豹子和另外三人换上杜婼带来的吏臣官袍。
换完后,厉媗先送那八个扮作衙役的人出坊,回到各自值守的位置。
这时妊婋又把毛领子戴上,带扮作吏臣的厉媗、杜婼和花豹子以及另外三人一起走出了兴义坊。
几人出坊后转头又进了善通坊,到这边粥棚里叫来了山寨中的人,将接下来的安排跟众人说了,让其中九人换上了剩余的六套吏臣官袍和三套衙役衣服。
装扮好后,一群人跟着妊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善通坊。
早先由守城校尉派来送流民进坊的兵,在所有人都进去后,就回各城门当差去了,她们走到善通坊外面大路上时,前后一片寂静。
今日安顿流民的这两个坊,在屠城之后一直空置,平日里没有巡防站岗的,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势必要增加两支巡防队,但因城门和兵备库排班问题,需要半日调度,所以最早也得临近傍晚才会有巡防队来到这边坊外值守。
妊婋看了一眼地上的墙影,日已西斜,大约刚过酉时,如果城防军会安排人今晚在这边值守的话,现在应该差不多要过来了。
果然她们才走出去没多远,守城校尉便带着一队巡防兵从前面转到了这条路上,朝她们齐齐走来,妊婋也没停脚,仍旧大步往前迎了上去。
直到两边距离十步远,那校尉才挥手让后面人停下,妊婋又往前走了一步,抢先说道:“我正要去寻将军,两坊流民已安抚好,明日装些干粮和春耕籽种送她们还乡,此番消耗的军粮,我已着人清点记册,还请将军同往确认,盖了章我明日好交差。”
那校尉见妊婋身后果然有两个书吏手里捧着册籍,又从她话语末尾处捕捉到了“明日交差”的关键信息,心想一定是剿匪军明日就要班师了,他这日一早派去山里问信儿的人到现在还没回城,他本还有些心神不宁,此刻听了这番话,又燃起希望,于是也没去细看这幕僚官身后的几位吏臣,只是抬手说道:“这确是正事,请。”
“嗯。”妊婋也侧过身来比了一个相让的手势,又对后面说道,“你们几个先回吧,留前面两个人跟着就行了。”
后面众人回了个“是”,往旁边让了几步,妊婋带着身后扮作吏臣的厉媗和杜婼,与守城校尉一起往善通坊外的小粮仓走去,其余巡防兵也各自分散开,按岗值守。
这时身着吏臣官袍的花豹子见妊婋等人走远,才跟众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府衙方向去了。
两边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夕照又往下移了几分。
善通坊外这条街道上,只剩下每隔十步站一岗的巡防兵,以及地上细长的斜影。
见两边人都走了,地上的人影零星动了起来。
一个巡防兵向站在他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旁边两坊里安顿的流民全是妇女。
对面那兵会意,给他回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猥琐笑容。

星疏月淡的夜幕落到了幽州城里。
城中街坊一片昏暗,只城头和几处巡防值守的街道上,有火把的光亮在跳跃。
兴义坊内东墙边上,也支着两架忽明忽暗的大竹灯笼,偶然一阵夜风经过,灯笼里的火苗跟着抖动起来。
坐在灯笼边守夜的人抬手把自己的领口收紧了些,虽然开春后不用拢炭盆了,但是外面的晚风往身上一吹还是挺冷的。
对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轻声说道:“鲜娘子,你冷了?屋里炉子上坐着热水,你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有我。”
她们是今天一同跟花豹子进城的,妊婋等人离开兴义坊时,这边还剩了十三个寨中人,傍晚她们在粥棚里给流民们煮了几锅青菜麦饭,又给每人分了一根军粮肉干配饭。
等忙活完天也黑了,她们自发排了守夜班次,在坊门和东西两侧墙边分几处坐在灯笼旁。
鲜娘子跟一位寨中管盐矿的娘子排在第一轮东墙边守夜,那管矿娘子也是个热心肠,瞧她方才缩脖子,于是关切地提醒了她一句。
她想了想,从坐垫上站起来,朝对面人笑了一下:“好,我去去就来,也给你带一杯。”
她们在附近留出了一间小窄院,供守夜的人轮流休息,但是院门朝着另一头的巷子,鲜娘子需要从旁边绕过去,她往院子方向走的时候,抬眼瞥见了对面的一条巷子。
那条巷子里,曾经有她的家,从前也常有这样昏暗的夜,她仿佛能看到过去的自己推着刚收摊的馄饨车往家里走去。
白天她好几次路过这个巷子口,都没想过要进去看看,但此刻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抬脚走进了那条巷子。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六年,在此之前,她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七岁被人牙子卖到府上,分在厨院里做帮工学徒,长到十五岁上又被分去伺候老太太,从添茶喂鸟的小丫鬟到近身伺候的大女使。
府上大老爷曾相中她,想要来房里做小,她求了老太太庇护,老太太怒斥了长男一番,仍将她留在身边服侍,直到她二十五岁那年,老太太寿终正寝,大老爷在灵堂为母亲哭了一场,起身时不慎跌了一跤,竟跟着去了,后来新当家的少爷说府上人多开销大,放了一批人出府,其中正有她。
放人的时候,府上收了当年卖身钱的三倍,把她多年攒的赏钱几乎吞了个干净。
走投无路时,还是几个没被赶出府的媎妹私下里凑了些钱给她,她转遍整个幽州城,才找到兴义坊里这处不起眼的小窄屋,半赁半买地住下来,开始重新讨生活。
好歹是曾在府中见过些富贵的人,虽然那些过眼繁华其实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被赶出府对她来说还是如同从云端跌落。
幸而她从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没有一直沉溺在落差中,很快放下了过去的体面包袱,反正自己有手有脚,又在府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饿死在外面。
她拒绝了几个要给她说亲去当填房的,埋头做起各种低廉帮工,攒了些本钱后,就包馄饨出去卖,每日清早在西市出一次摊,回来后做些替人浆洗缝补的活计,等到夜间坊门下钥后,她还会在坊内小巷里再出一次摊卖消夜,每日忙忙碌碌睡不上三个时辰。
就这样终日无休地过了六年,她才陆续把媎妹们的钱连本带利还上,又把住的房子买了下来,日子眼见就要好起来时,鸡毛贼来了。
月亮四周的云渐渐被风吹散,月光变得明亮了一些,给她从前住的那间小窄屋罩上了一层银霜。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各处摆设一成不变,只是都落了一层灰。
鸡毛贼没有往这些坊内窄屋扫荡,后来朝廷军进城,也只是在屠城后封锁了无人的坊巷,所以这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里停留感怀,径直走到大柜前,打开门拽出两件纩衣,自己披了一件,手里拿了一件,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
衣柜里还有她过去常穿的布裙子,其中有几条她记得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但她一条都没有拿。
自从被鸡毛贼押出城,半路逃去橫风岭投奔妊婋,在豹子寨里安了家后,她就和大家一样,只穿最便捷的裤子。
虽然如今身边的人还和从前这里的街坊一样,因她那面“鲜”字招客旗喊她鲜娘子,但其中的意义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到了豹子寨后,她凭借过去在府中打理老太太院中大小事的经历,加上又能识文断字,很快被花豹子邀入管家娘子的行列,管起了寨中房屋修缮及分配琐事。
因她凡事安排得面面俱到,寨中人住得舒心,都敬重地称她一声鲜娘子。
她也认真想过名字的问题,过去在府里被呼唤了许多年的丫鬟名字,她早就不用了,既然大家都习惯了叫她鲜娘子,那就干脆以此为姓,后来她又在妊婋那本认字书里给自己选了名,现在她叫作鲜婞。
离开自己从前的屋子,鲜婞来到值夜的小院里,跟正在这边休息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拿起炉上的滚水泡了两杯热茶,端着快步走回东墙边。
“我给你也拿了件衣服。”鲜婞把手里其中一杯茶递给那娘子,又把搭在肩头那件纩衣取下来,悄声说,“入夜了凉,你也披上点吧。”
鲜婞正要将衣服递给她时,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墙头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鲜婞一惊,回身时手里滚热的茶正好泼出来,将地上的东西烫得发出了声响。
男人的痛苦低呻。
鲜婞低头细看,是两个男人翻进墙时撞到了一起,她的茶又正好泼在了其中一人裆上。
鲜婞见状当即把杯子一扔就扑了上去,用手里的纩衣袖子死死缠住捂裆男人的脖颈,又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将他按在了地上。
对面那娘子反应也不慢,立刻冲上来扣住了地上另一个男人,粗壮的臂弯勒得他连翻白眼带蹬腿。
这时墙外面传来一句嘲讽:“你们啥水平啊,翻个坊墙也能摔,怎么听着好像还撞翻了罐子?等着,我们来了。”
这话说完不久,又有三个男人从墙头上先后跳下来,落地后很快被等候在墙边的二人用闷棍敲翻,倒在了地上。
那几个男人在地上脸对着脸,只是他们已经看不见彼此了。
鲜婞见这几个男人没动静了,弯腰捡起地上的纩衣掸了掸灰,又侧耳听了听墙外面,没再有说话声传来。
等了一会儿后,确定外面没有人了,鲜婞对面那娘子才扔下手里的棍子,把灯笼挪过来,细细照着地上那几个人,都穿着军服。
这倒并不让人意外,她们在这里安排人轮值守夜,就是想着两坊内流民都是妇女,外面那些值守官兵未必没有起了歹意的,花豹子走之前也再三嘱咐过她们,夜间要格外注意防范。
这时在轮值守夜小院里休息的人,也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纷纷起身拿着棍棒跑了出来。
到了东墙边,见有五个人被撂倒在地上,大家一起围上来,鲜婞指了指巷子尽头一间破旧矮房:“先抬到那里面吧,找些东西盖住。”
那矮房是她们提前选好的,年久失修没有人住,众人听了忙伸手要来抬尸。
“等下,这两个还有一口气儿。”跟鲜婞一同守夜的娘子卷上袖口,弯腰捧起脚边两个男兵的头,挨个一掰,只听“咔咔”两声闷响,颈骨断裂,“行了,抬走吧。”
鲜婞看她们抬着几具男尸走远,又侧过头听了听墙外面,一片寂静,看来暂时不会再有人翻墙进来了。
这一晚,除兴义坊东墙这边翻进来五个男兵外,善通坊西墙处也被守夜的逮到了四个男兵。
那四个人与兴义坊这边情况相近,都是在翻进坊墙后一落地就被扣住勒杀了,死得悄无声息,守夜的几人把他们塞进了附近巷中一间废弃旧院柴房里。
到拂晓时分巡防队点人,来换防的百户发现队中少了九个人,于是问众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队巡防兵昨夜原本都有心要翻进坊作乐的,后来他们决定轮流前往,其中有九个性急胆壮的先去了,谁知一去不复返。
余下的人以为他们在坊中纵情流连,碍于进去的人中有一个是带队的什长,其余巡防兵不敢擅自离岗去寻,恐扫了什长的兴致,只得在外面暗骂了整宿。
直到天边泛白,那九个人还没出来,巡防兵们开始觉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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