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净荷素脸难掩怒意,却不知道怎么回,这要是秦琳,她还能打一下。
不久后,秦聪自也知道这事。
秦玥如此跋扈,家中不教养,秦聪有心纵容,也不介意被骂,只说:“你管他说什么,我认了他祖父做父亲,为父亲办了那么多事,他将来若想赶走我们,我有后手。”
汪净荷沉默了。
秦玥如今在荣欣堂读书,闲来无事,就在家歇着,也不去学堂,汪净荷为此,已受气好几次。
她同秦聪说:“左右年节眨眼也到了,我想去查查庄子。”
秦聪:“查哪儿的?”
汪净荷:“咱们家在长林、阳溪、奉阳,都有庄子,我都会看看。”
秦聪心想,又是长林村。
上回,林伍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陆挚扬了名气,那王秀才也是个鹌鹑,任由人怎么激,也不肯默出文试那天的诗。
秦聪始终不知具体如何,一段时间后,他彻底冷静了。
突的,他对汪净荷说:“你说得对,林伍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汪净荷记得自己没说过这种话,不过她心里存着事,便默认了。
当天,汪净荷问了秦老夫人,老夫人当然同意。
秦家产业不少,巡查可是大工程。
家里老大没了,老大媳妇改嫁,老二没了后,老二媳妇成日吃斋念佛,几个孙子也都太小,撑不起事。
否则,秦员外也不会上赶着认个义子。
汪净荷作为媳妇,十分贤惠,秦老夫人很是满意,些微弥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她笑着同汪净荷说:“下去查庄子也不好办,一去就得两三个月,你得空回娘家说一声,多带些人。”
汪净荷应是。
秦家和她娘家汪家,就在同一片街区,走路再如何磨蹭,最多一刻钟,就到了汪家。
但这是汪净荷年初按习俗,回过娘家后,今年第二次回娘家。
汪县令忙完事务,进门见到女儿,很是奇怪:“你没事回来做什么?”
汪净荷道了缘故,问父亲借人手,她得保证自己和带过去的侍从的安危。
汪县令:“带四个人够吧?”
汪净荷:“够了。”
汪县令又想起什么,说:“你方才说长林村……我记得那延雅书院,来头好像不小,说是去岁被撤了功名的秀才办的。”
听说那个陆秀才,把县学的王秀才比得一无是处,这让汪县令生了结交之意。
何况,他这里有些事,交给外县人办是最好的。
汪县令打定主意,说:“你董二伯和你一起去,顺便去延雅书院下个请帖。”
董二是汪家管事,汪净荷知道,他不是为和她查庄子的,只是蹭她的车马。
她低头应了声是。
没两日,董二就回来了,到县衙吃了一杯粗茶,再去堤防寻汪县令。
阳河旁,汪县令正令人巩固堤岸,他被泥水泼了一身,浑身灰扑扑的,见董二,他才想起交代的事,问:“人呢?”
董二:“嗐,我找到山外有山,方知那姚院长不久前,回家探亲去了,估摸好长时候都不在。”
汪县令:“那陆秀才呢?”
董二:“我不见姚先生,折去延雅书院,刚好那时候下学,我只瞧,那陆秀才风一样跑了。”
可怜董二,五十来岁的老骨头,怎么跑得过年轻人?
汪县令“嚯”了一声:“这陆秀才,还是个懂得健体的!”
这一日,陆挚疾步跑着时,眼角余光,看到个老人家,似乎叫了他几声,但他并不认识他。
这要是平日,他大抵会停下来,询问何事,但今日他赶着回何家,就假装看不见了。
只因今日邓巧君、何善宝搬去新屋北院,东北院的主屋就空出来了,他早点回去,还能帮着收拾。
反正,若那人真是寻他有事,他会来第二次,但和云芹搬家,却只有这次。
如此想,陆挚跑得更快了。
东北院空出来的主屋,就是陆挚和云芹的了,他们本来住哪个屋子都好,侧屋也没关系,只是,何玉娘坚持住侧屋。
何老太也说,以前她年轻时,和老太爷住在主屋,何玉娘五六岁开始,就和春婆婆住在侧屋。
现在她虽然不记旧事,还是喜欢侧屋。
既如此,他们顺着何玉娘喜好,把侧屋还给她,他们住去主屋。
实则,东北院主侧两屋没有太大区别,非要说,主屋稍微大一点,两个人住,确实更合适。
陆挚回到何家时,邓巧君和何善宝刚把他们的东西搬完,包括那一架黄梨花木床。
吃过晚饭,云芹扫地,陆挚就去提水。
他们想要改榻的位置,往里面稍稍推一点,这张榻是陈年老榻,很有分量,两人说好一起推。
陆挚摆好姿势,还没来得及用力,榻就动了。
陆挚:“?”
云芹没觉得哪里不对,她拍拍手上灰尘,说:“新床还没好。”
之前去县里定做的床,如今都过日子,还没送来。
陆挚笑了下,回她:“估计耽搁了,回头我去县里催催。”
接着,他们擦擦洗洗,合力刷了一遍屋子,连窗户纸都换了一张,到了戌时中,总算是好了。
天空像是一只倒扣的笠帽,星星就是漏出来的光泽,明暗交错,闪烁不定。
在深秋初冬的天里,他们流了些汗,陆挚早些找胡阿婆留了些柴禾,这时候才有热水洗手洗脸。
铜盆不大不小,两人四只手潜进去,云芹抬手,压住陆挚的双手。
他捉了她的手,仔细洗指甲缝隙,云芹刚好也懒得动了,就由着陆挚洗。
她手指长,指甲上有一个个弯弯的月牙,指节像是一粒粒圆玉。
陆挚洗了会儿,却听云芹说:“现在天冷了,你若早上嫌衣服脏了,放着。”
陆挚捏着她手指的力度,微微一重。
云芹以为洗好了,手像是游动的鱼儿,从他掌心溜走,她拿了巾帕擦手上水渍,说:“烧早饭后,我可以用灶台弄温水洗,比冰水洗好。”
陆挚回过神,也快速洗了自己的手,道:“就那么一两次吧。”
云芹比出三根手指,肯定:“三次。”
云芹知道,他很是爱洁,他自从有一回流了汗,把全身衣裳洗了后,又洗过两次。
他终是禁不住,微微撇过头,耳尖微红,道:“也不必记得这么清楚。”
云芹:“那我忘了。”
陆挚:“……”
这日晚上,云芹还和何玉娘一处睡。
何玉娘疑惑,指着原来挂着布帘的地方,问:“不见了?”
因陆挚不在,那个分开屋子的帘子拆掉了,躺在床上往外看,房间里宽阔不少。
云芹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布帘冬眠了。”
何玉娘:“阿挚呢?”
云芹:“也冬眠去了。”
何玉娘立刻说:“我也要,冬眠!”
云芹:“嗯嗯,一起冬眠。”
两三句话后,两人窝在小床上,脑袋靠在一处,睡得暖暖香香。
主屋里,陆挚一人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闭着眼睛,不一会儿,他翻了一次身。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身。
许久,陆挚竟是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高高的屋顶。
没有了熟悉的帘布,没有了云芹细声的话语。
他窝在被子里,轻呵了一口冷气,心里奇怪,今晚怎么这么冷。
隔天,天色乌漆漆的,一样的时辰,夏日这时候就天光烂漫了。
天冷了,何玉娘也会多睡一阵,云芹悄声起来,闭着眼睛,随意给头发挽了个纂,端起铜盆出去。
陆挚擎着一根短短的桦烛,用手护着烛火,眉宇俊逸温和。
见她出来了,他小声道:“有热水。”
想到不用刺骨的冷水洗脸,云芹有些开心,她揉了下眼睛,问陆挚:“你怎么还没走?”
陆挚看她扎得乱乱的头发,笑了下。
他就是想听到这一声。
何家什么都是有份例的,柴火也是,多了部分,就是给胡阿婆钱另外买的。
云芹洗漱过后,清醒了,问:“你东家会在私塾烧点炭火吗?”毕竟是个大冤种。
陆挚:“他回老家了,估摸着,会在那边过个年。若他在,我倒也不愿他烧炭火。”
云芹:“太花钱了?”
陆挚摇头:“冬日好睡,屋中有三十个孩子,炭火一烧,诵读一响,一个个都等着见周公。”
云芹想那场面,说:“读书好苦。”
自从天冷了后,她的笔杆是冰的,她断断续续会写几百字,但是天一冷,她就不想动。
陆挚说:“本来不觉得,你说了后,我就觉得苦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不由就到了何家门口,一个准备去私塾,一个准备折去厨房,就要分开了。
云芹抬眸,瞧着陆挚。
他手上那一截桦烛,刚好烧到底,他轻吹灭,袅袅白色烟丝,描摹出他眉如远山,清韵幽幽。
听他说“苦”字,她心里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意味。
四周阒然,云芹不由也轻声了许多:“那,好甜?”
陆挚闷笑,低头收起蜡烛,他再抬头时,喉结轻轻一动,便凑过来。
带着清寒气息的唇,贴上了云芹的唇,就后撤了一步。
他们的唇瓣,只传递了一瞬的温度,却烧到了心里似的。
这不是在房里,这是在何家门口,云芹双眼乌黑圆亮,呆滞在了原地。
陆挚道:“这样才是甜。”
云芹慢慢悠悠, 踱步到厨房,以掩饰自己脚步虚浮。
她手贴贴心口,小时候发烧,若她还跑跳, 心口好像也是这么震。
天色已经亮了不少, 胡阿婆早就收拾妥当, 正要去柴房拿柴火, 看见个人影, 肩膀一耸:“吓我一跳,是云芹啊!”
云芹回过神,不明所以。
胡阿婆用一只眼睛瞄着云芹,她忍着笑, 把人扶到水缸边:“你自己看看你扎的什么头发。”
水缸倒影不甚清晰,还是能照出女子头发没梳顺, 好些头发还翘着,难怪胡阿婆乍然一见, 没认出她。
云芹顺手松了头发,理顺,又想, 陆挚明明看到了,也不跟她说一下。
不多时, 云芹和胡阿婆各自忙活,云芹端着蒸笼时,脚上踢到一大麻袋, 里头是一些圆鼓鼓的东西。
她拉开袋子,眼前一亮,原来是带壳的板栗。
胡阿婆说:“昨个邓三家的人力, 专门拉了这些板栗来的。”
云芹有些馋,别说她,胡阿婆也馋新鲜的板栗,这个时节板栗应季,最是可口好吃。
不过,既然是邓巧君的,她们都不做多想。
晚些时候,家里人吃过早饭,邓巧君的母亲,带着一个婆子上门了。
邓家是隔壁奉阳村的富农,为荥州白家看管白家在阳河县的庄子。
每年年末,邓家孝敬了白家的份额,其余钱粮自己留用,因此邓家比何家富裕多了。
当初邓家为女儿挑何善宝,是他们清楚邓巧君性子,低嫁总归舒心。
他们也没筹划错,这几年,邓巧君在何家,除了个别情况,大部分时候为所欲为。
正堂里,邓家人和何老太、何二舅、何二舅妈吃茶寒暄,何善宝、邓巧君也坐在其中。
也是此时,何家人才知道邓巧君怀孕了。
何二舅妈大喜,何二舅拍手:“好啊!”
年头县里道观的神仙算的真准,不枉费他费心费力给陆挚娶媳妇了!
邓巧君羞怯:“已经快要四个月,我是坐稳胎后,才敢说此事。”
何善宝:“是啊,前面一两个月,巧君还不敢和我说。”
何老太笑说:“谨慎点是应该的。”
老太太重孙虽有几个了,不过,还没有一个很有眼缘的,说不定这个能对她心意。
加上何宗远中秀才,最近何家是喜事连连,何老太从房中出钱,叫春婆婆又办了一桌吃的,大家乐呵乐呵。
很快,家里都得知邓巧君怀上了,各种表示不必详说。
女子怀孕艰苦,邓母走之前,留个婆子,专门照顾怀孕的邓巧君。
婆子姓冯,四十多岁,从前是邓巧君奶母,往后直到邓巧君生产,都会住在邓巧君的北院。
北院如今有四间新屋,住几人,绰绰有余。
冯婆子把几间屋子,都观察了个遍。
瓦屋白墙,南北通透,就是因为原来只计划建两间,现在成四间,建成的时间后延,有些地方也没法尽善尽美。
冯婆子就说不得十分满意。
邓巧君撇嘴:“奶妈别嫌,这比我从前住的东北院屋子好多了,爹娘把我嫁到这处来,早知是和家里比不得的。”
冯婆子哽咽,擦眼泪:“娘子在何家,还是受委屈了。”
邓巧君要强,在娘家人跟前,不爱说这些,她转移话头:“家里不是送了板栗来么,我想吃。”
冯婆子连忙说:“我这就去厨房弄些来。”
不多时,烤板栗的香味,从厨房弥漫开,飘散在家中。
家里大人还好,小孩们被馋得七荤八素的。
何小灵咽口水:“好香啊。”何佩赟吃不到,不敢闹,焦急地挠头。
老太太屋里,何玉娘正在玩竹蜻蜓,吸着香味,她咬住指头,看着怪可怜的。
春婆婆小声和何老太说:“是邓三的板栗,应当不会分来。”
邓巧君瞧不起何家人,那冯婆子也是,就是一点面子功夫也不肯做。
她们作为家里长辈,不好直接要。
何老太拍拍扶手,叫春婆婆说:“你拿一贯钱给老胡,让她去别人地里有收成的,买一些给大家解馋。”
于是,中午云芹去厨房,就发现又有了一袋板栗。
胡阿婆新买了七八斤的板栗,板栗个头又大又饱满,虽不如邓巧君的多,也够家里每个人吃满足了。
再看厨房里的山药、猪骨,云芹知道了:“中午做板栗山药猪骨汤。”
胡阿婆:“对,天冷了喝这个汤,最是滋补。”
云芹提议:“分点板栗出来烤?”
胡阿婆:“正该是这样。”
很快,大灶台热腾腾的,板栗分成两份,一份剥皮,另一份在每个板栗上切出一道缝隙,裹上油,连皮一起烤。
香气又一次漾满何家。
做完这些,云芹隔着蒸笼布抓山药,在水盆里削皮,厨房外,有个胖胖的人影,正鬼鬼祟祟的。
云芹认出是邓巧君的奶母冯婆子,她举着雪亮的刀,问:“你有事吗?”
冯婆子叫刀子闪了下眼睛,尴尬地笑了笑:“我就看看。”
云芹就继续削皮。
冯婆子和乌龟似的伸长脖子,往厨房里张望。
胡阿婆明白了,拉了邓巧君的板栗袋子:“你瞧瞧少了没,我们中午是老太太掏腰包买的板栗,没用你们的。”
冯婆子:“我又没说你们用了我们的。”
她嘴上这么说,亲眼见自己家的板栗没少,这才放心走了。
胡阿婆小声骂:“小心眼。”
这时,烤板栗好了,胡阿婆将一个个圆鼓鼓的板栗,摊在木盖上,捏了一个尝味。
她抓了一手烤板栗,叫云芹:“来吃。”
云芹洗了手,捧着板栗,吹吹热气。
刚烤好的板栗,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板栗肉十分软糯清甜,两人窸窸窣窣,吃了好几个。
末了,胡阿婆说:“悄悄的啊,老太太虽然不会小心眼,但叫家里别人知道,也不好做。”
云芹:“好。”
胡阿婆又说:“这也就是厨房的一点油水了。”
云芹嚼着板栗,懂了,油水就是好处。
中午,邓巧君房内去取午饭,就是一碗板栗山药猪骨汤,五六粒板栗,两个烤饼,一碟炒时蔬。
刚吃完,邓巧君没觉得如何。
但到了夜里,她翻来覆去,一直想那道板栗山药猪骨汤。
想那糯到粉的山药和板栗,想猪骨上沾着的鲜嫩的肉,想飘着薄薄油渍,又甜又香的汤底。
她和冯婆子一起睡的,叫醒冯婆子:“奶妈,我饿了,我好想吃板栗山药汤,我以前更爱吃烤板栗的。”
冯婆子打着哈欠:“该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了。”
邓巧君:“居然是这样。”
怀孕会叫人改了口味,只是夜深了,这时候做汤不现实,冯婆子就去热点干粮。
邓巧君吃得很没滋味。
第二天,邓巧君立刻让冯婆子给她做汤,结果,汤是端上来了,却不是昨天那个味。
邓巧君调羹舀汤水,没什么食欲。
冯婆子折腾几回,邓巧君都不喜欢吃,冯婆子还要去外头买,邓巧君说:“不用了。”
她抚着肚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也得说:“家里就云芹做饭时,味道最好。”
冯婆子嘀咕两句:“她拿刀倒是有架势。”
又挨过一天,邓巧君还是没胃口,早饭的时辰,她就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