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银珠不是不记得丈夫的嘱咐。
她也冷笑:“好啊,你大表兄明日考完回家,到时候你自己和他说,是你打了佩哥儿,我才不让他去你那儿读。”
陆挚:“自当如实告诉。”
韩银珠拽着何佩赟:“走。”
他们出去时,春婆婆正好找来,韩银珠用肩膀顶开她。
原来是韩银珠声音尖利,老太太那边都听到动静了,春婆婆过来询问情况,得知此事,叫陆挚和云芹提上食盒,去老太太房里吃。
何老太房中也挂了毡帘,何老太戴着一条兔皮抹额,手上焐着手炉,在门口踱步,何玉娘听到叫骂声,有些害怕,躲在桌椅处不动。
何老太自然认得出那闹声,是大孙媳妇的。
都不用仔细想,就知是重孙何佩赟在私塾闹出什么事,这事也是迟早的,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因此,春婆婆过来,只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太太就心领神会。
她招呼陆挚、云芹:“来了,先坐下吃饭吧。”
何玉娘也一手牵着一个,开心地说:“吃饭。”
天冷,耽搁这么一会儿,食盒带来的豆饭,都没那么热乎了,
陆挚一手挽着袖子,拿着调羹,舀了一勺烫烫的酱烧茄子,放到云芹碗里,又给何玉娘舀了一勺。
云芹搅拌饭菜,往嘴里满满塞了一口,炭火烧的饭融着茄香,她烧的,她知道有多好吃。
何老太却缩着手,迟迟没有动筷。
陆挚见状,也要给何老太舀一勺,老太太摆摆手,面色担不住的愧意,道:“阿挚啊,我老了,对很多事,有心无力。”
她开口,云芹便停下碗筷,何玉娘看大家都不吃,也不动了。
陆挚笑着安抚何老太:“祖母见外。若说是表侄的事,原是大表兄托我,我今日就因表侄坏了规矩,罚了他。至于大表嫂说的,我不放在心上。”
阳河县人习俗,当面喊“外祖母”并不会加“外”,只道是“祖母”,就是为了不生分见外。
何老太知道,为一句“祖母”,陆挚答应了何佩赟入学。
否则陆挚这么通透的性子,怎么会收了亲戚的小孩,不管不是,管了更不是。
何老太深知管人之难。
家里二十多人,都是些面上怕她,心里半点不服她的,韩银珠娘家韩家,也帮了何家许多,她婆婆管不住她,何老太是太婆婆,要不是大事,更难管她。
何老太心下难过,玉娘和陆挚回来时,她就决定,要好好护着女儿和外孙,让他们能够在这里舒心地住上几年。
但她没做到。
这次是她的缘故,平白叫陆挚受了委屈,可是孙子里,最争气的是陆挚……
陆挚轻轻叹气,云芹也叹了口气。
何老太回过神,问云芹:“你叹气什么?”
云芹吃下一口饭,笑道:“我以为表侄还得被打,才刚削荆条,或许白干了。”
何老太听懂了,好气又好笑。
陆挚也笑:“若能用上,也无妨。”
何老太忙也摇头,云芹都这么说了,不打管不了,打了韩银珠又不让。
她不能再逼陆挚看她情面,不计前嫌,继续教导何佩赟。
老太太拍板,说:“既然韩银珠不识目,佩赟去私塾上学的事,就算了。”
一旁,春婆婆也说:“是啊,她要自己找办法,就自己找吧!刚刚可结实地撞了我一下,哎哟。”
何玉娘不懂,但看大家又有说有笑,她也笑了,学舌:“算了算了!”
不多时,陆挚和云芹吃完饭,收了碗筷食盒,出何老太屋子。
两人走回东北屋子,对视一眼,忽的,笑意从眼里漾了出来——
小半个时辰前,陆挚回到家,就同云芹说他今日罚了何佩赟。
当时,陆挚道:“大表嫂的性子,只怕不会忍这口气,但我敢打他,自不怕被找麻烦。”
云芹支持:“少教一人,好。”反正也没钱。
陆挚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了闭眼,轻声说:“但是,祖母那边不好交代。”
何老太多希望何家几个孙辈,能够好好帮扶。
她经历过何家依附冯家的时代,有眼界,心知兄弟阋墙只有祸,没有利,但若能同心,其利断金。
所以她私心希望陆挚继续教导何佩赟,只是韩银珠插手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陆挚也已尽义。
陆挚思索着,云芹看看左右,用一根食指,朝他勾了勾。
她眼底里藏着狡黠星点,陆挚看她那双明媚清澈的眼儿,不由微微倾身。
云芹附在他耳边,小声:“就说:我备了荆条。老太太懂了你管教不易,她爱重你,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挚揉了下耳尖,笑道:“好。”
这种事,还得第三个人推一把,果然,陆挚在外祖母跟前过了明路,挡掉差事,得了一身轻松。
此时,两人在屋内,好不容易笑缓了,陆挚扬唇又是一笑:“你怎么想到,用荆条提醒的?”
云芹:“我没有想啊。”
陆挚:“嗯?”
云芹比划了一下:“我是准备好了的。”
说着,她掩门,门后倚着长短荆条十数,有的还削好了。
云芹:“你那戒尺厚,打起来却不算真疼,”她拿着荆条对空气甩了两下,发出破空声音,“这种不会打坏人,又很疼。”
她献宝似的,双手把荆条递给他:“喏,拿去书院用。”
陆挚:“……”为什么妻子对打人这么熟稔。
隔日,何宗远考完了。
乡试共考了三天,这三天都不能进出,实也是艰苦,何大舅把人接回家,何宗远吃了点水米,瘫了一天,人才缓过来。
今日正好初三,陆挚休假,正堂,何老太坐在上首,大舅、何宗远、陆挚接连坐下,手边都端着一杯茶。
何老太紧张了几日,终于能问何宗远考得如何。
何宗远心中高兴,面色舒朗,说:“应是不辱没家里期望。”
何老太欢喜,接连说了几个好。
何宗远:“还得谢陆表弟的提点,前阵子,他同我说了破题的一个路子,竟在考试时用上了,比县学的老师准。”
陆挚颔首一笑:“也是表兄学得扎实。”
彼此恭维,堂上众人和乐融融。
何老太不愿打破这种氛围,但也无法,这事只能由她开口,便说:“对了,佩哥儿前几日,就没在延雅书院读了。”
何大舅和何宗远都是一惊:“这是为何?”
何老太只说不服管教,何宗远面上过不去,也知祖母都这么说,就是无法挽回。
他端起茶盏,起身对陆挚赔礼,陆挚免了。
这事在陆挚这儿,全过了。
倒是何宗远,心里攒着一股气,他甩着袖子,疾步往西院去,遇到了何善宝。
新屋大致砌好了,何善宝指导人搬家私,路不宽,走动的人拦住了何宗远。
何善宝:“是大哥啊。”
何宗远点头,站在一旁,等他们先走。
何善宝却突的停住,说:“哦对了,我虽还没孩子,却也从小知道,小孩最怕溺爱。”
何宗远稀奇,何善宝就是被溺爱长大的,竟然会说这种话。
还没等他回话,何善宝又说:“佩哥儿什么都好,但我在他这个年纪,不管如何,也没打姐姐妹妹吧?”
那天,韩银珠说何佩赟比他好,说他是个废人,让邓巧君完整转述给了何善宝。
何善宝不服,就猜,何宗远平时没和妻子说多少自己好话,韩银珠才会那么贬低他。
但老太太和妻子骂自己废物就算了,韩银珠又是什么人,也配说他?
他遂冷笑:“就怕佩哥儿过几年就定性了,今日打姐姐,明日打母亲,后日打祖母。秦员外的孙子有钱,能去荣欣堂,佩哥儿就没人肯收咯。”
说完,何善宝也不管何宗远什么面色,就吆喝着众人,把家私抬去北院。
何宗远如何听不出何善宝话里话。
他自诩读书人,不和这个弟弟计较,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些字眼,就一个个钻进他耳朵里。
正巧,何佩赟又被延雅书院退了,令他越想越怒。
这时,邓大拿着几根荆条出去,何宗远拦住他:“哪来的荆条?”
邓大:“陆大爷说他房里削多了,送我几根,咱家田里总有小子偷瓜果,回头逮到了我就打……”
邓大话没说完,何宗远抄走其中一根:“给我一根。”
邓大:“诶,爷拿这个做什么?”
何宗远:“管教儿子!”说着,怒气冲冲去西院。
邓大跟了几步,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到处拍门叫人:“打何佩赟了,大家快来啊,快出来看!”
云芹本是在写字,笔一丢,出门时着急,撞到陆挚怀里,陆挚差点被撞倒,云芹拉住他:“走。”
另一边,何佩赟正在玩弹弓,瞄着檐上的小麻雀,打得小麻雀凄厉叫了下,羽毛飞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是时,何宗远二话不说,拽住他后衣襟,就往外拖。
何佩赟挣扎,吓得大叫:“爹?娘,娘!”
韩银珠跑出来:“怎么了?”何宗远已经将人拽了出去。
待云芹和陆挚到了西院,何家女眷、小孩和男子,都挤在西院小路。
原来,何佩赟平时在家,没少欺负兄弟姊妹,极为霸道,韩银珠还百般护着,他挨打,没人不想看。
李茹惠、小灵、何桂娥、何月娥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路过,还和云芹打了个招呼:“今天天气挺好啊。”
云芹:“挺好,挺好。”
不远处,何宗远正甩着韧韧的荆条,把何佩赟抽成了陀螺,到处打滚。
他也不管亲戚目光了,一边劈头盖脸地打,一边骂:“让你不学好!打人顶嘴,作威作福!”
何佩赟跳脚躲荆条,嗷嗷大哭:“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娘!”
韩银珠心疼得要命,可丈夫暴怒,她也不敢再保何佩赟,只好别过脸,不敢看。
何宗远:“你改不改?”
何佩赟求救无门,撕心裂肺地喊:“改,改!”
云芹认出那荆条,同陆挚道:“你看,派上用场了。”
陆挚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放在他私塾那些荆条,他还没用过呢。
何桂娥怕荆条尾扫到自己,往后躲,差点跌了一下,云芹扶了下她。
她抬头叫云芹:“婶娘。”
且说何桂娥起先看何佩赟被打,心里爽快,可是看久了,她又有些提不起劲。
明明是盼了很久的画面,为何她没有想象的开心?她不会就是这般懦弱吧。
她心下动摇,正好见云芹在笑,她更是不理解自己,小声朝云芹说:“婶娘,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何佩赟哭得大声,盖住了何桂娥的声音,不过,云芹从只言片语里,看出她的挣扎。
云芹了然,说:“因为你善良啊。”
不忍心,是人之常情,好人常是这样折磨自己。
何桂娥:“可是,你笑得好开心。”
云芹面不红,心不跳,道:“因为我高兴,高兴他日后能改,”她抬起眉头,自夸,“我也善良。”
何桂娥愣了愣,终于也笑了。
陆挚看她三言两语,就又哄了个小孩,先是笑了下。
不对,他又想起上回,她以为自己醉了,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好似也差不多。
他无端地想,她好像,也把他当小孩哄了。
作者有话说:云芹:你发现了啊[好的]
陆挚:……
第29章 三次。
且说何佩赟哭爹喊娘的, 那动静,不用邓大宣扬,全家老小、左邻右舍都知道了。
何老太只做不知情,由着何宗远把人好好训了一顿, 一时, 何家上下透着轻松快乐的氛围, 何佩赟除外。
待得七日后, 家里更是大喜:院试放榜, 何宗远果然榜上有名,考上了秀才。
只要不去和陆挚比,何宗远着实是何家最好的苗子。
何老太欢喜,请来亲戚朋友, 很是热闹了一番。
这日,韩银珠娘家人来道喜, 韩保正和韩银珠的爹娘携礼来了,韩保正进门就作揖, 唤何宗远秀才老爷。
何宗远忙也作揖:“丈人叔,我可受用不得。”
何大舅、大舅妈满脸红光,也说:“你快别拜, 宗远可吓着了!”
韩银珠一身银红短袄,挽了个好看的发髻, 插着两支银包金莲花簪,对着爹娘、叔叔,喜笑颜开。
一旁, 何佩赟束着手,喊人:“祖父、祖母、祖叔安好。”
韩家几人原来没留意,听他叫人, 甚是诧异,这小祖宗从前一见他们,要么扯胡子,要么要钱,不曾这么乖过。
何宗远冷笑,解释:“前头我看他实在不像话,打了一顿,才像样了点。”
韩银珠面色尴尬。
韩父韩母:“孩子还小嘛。”
众人又说了几句,男人在前头喝茶,韩银珠和韩母去了房中,说些体己话。
才关上门,韩母就忙问:“怎么叫宗远打了佩哥儿?”
韩银珠止不住委屈,道:“就为书院的事!”几句说了她眼中的前因后果,又说,“现在佩哥儿捋起裤腿,还有荆条印子!”
韩母叹口气,宽慰几句:“他总读书,哪知道带孩子不易。”
韩银珠又说:“不过闹这么一场,我不后悔,我原先,就不想让佩哥儿去他表叔的私塾,鬼知道他表叔上不上心。”
先前,何宗远给韩银珠说了,何佩赟去延雅书院的好处。
韩银珠很清楚,也不是不能忍,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知女莫若母,韩母惊讶:“你是,想让佩哥儿去县学?”
韩银珠:“对。”
她坐在韩母身边:“娘,今年宗远在外念书不着家,我日子过得冷清, 他考上秀才倒是好,要去州学了,那我怎么办?”
“我遇到何家这摊事就烦,邓巧君就算了,云芹也不让我省事。”
韩母回想云芹的样貌,噢哟,生得真好,她实在生不出恶感。
韩银珠又说:“宗远嫌去县学贵,咱们韩家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韩母:“这……”
韩银珠:“你问问二叔,他是村里保正,家里用度从来好过咱家,邓巧君娘家贴补了她好多钱,我也不是同家里要这个钱,我就借一些。”
“到了县里,我白日找份活计做,夜里和宗远住在一处,盯着他,佩哥儿又能读县学,总比在何家强。”
原来,女儿是做了这个打算。
韩母犹豫一番,何宗远虽品性尚可,但谁能料定将来,等他去州学读书,那可是足足三年。
到时候,若何宗远真心野了,她们后悔都来不及。
于是,韩母当了个传话的,找了韩保正阐明难处。
韩保正心道,这倒是个一箭双雕的办法,看嫂子支支吾吾,就明白,终究为了借钱。
再一想,何家如今两个秀才,在长林村里是佼佼者,何大舅就算了,有一份县衙的典吏活计,就足够体面。
而何宗远比何大舅的资质更好,若能十年内中举,少说也是八品官身。
于是,韩保正当即答应,慷慨解囊,借了韩银珠五十银子,在县里足够用两年。
韩银珠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整日情绪高涨,连着对云芹和邓巧君,脸色都好了许多。
宾主尽欢,晚些时候,韩家人回去了,何佩赟还出来辞送,有些懂事模样。
韩保正回想往日何佩赟种种,难免嘀咕:“这顿打,还真奏效啊。”
秋末冬初,秦家屋里烧了炭盆,温暖如春。
汪净荷用一把拨浪鼓,逗着秦琳,秦琳却抢走拨浪鼓,“咚”地砸到她额头上,磕了一块淤青。
汪净荷把他手拉出来,打了两下,秦琳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红彤彤的。
她倒是冷静,一边用熟鸡蛋滚额头,边对奶母道:“这时候不打,性子收不好,就不好了。”
奶母:“是,是,琳哥儿,下次再不能这样了。”
秦琳似懂非懂。
婢女从外头进来寻汪净荷:“夫人不好了,玥哥儿把人推到湖里去了!”
秦家有一个池塘,夏天种的荷花,这个时节就都枯了,早上,汪净荷问过婆母,让人捞出枯枝,打理池塘。
秦玥却闹着要吃莲蓬,让人下去摘。
他如今九岁,生得十分壮实,个头很大,不比十一二岁小孩差,那小厮为难时,他趁人不留意,把人推进池里。
这般冷天,小厮落到水里,冻了个透心凉,爬上岸后一直抖,身上水珠跟着抖抖索索。
秦玥笑得前俯后仰。
汪净荷一来就看到这场面,她眉头皱成“川”字,先让小厮快去换衣裳,又让人请秦玥离开。
秦玥:“你以为我在捣乱?这里是秦家,关你屁事!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赶出去!”
他骂汪净荷,也骂秦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