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冷锅冷灶的,等收拾好,饭点都过去了。”
陆瑾画站在门口理着头发, 屋子里闷,又没什么光线,碧春说要在外面帮她梳头。
“婶子, 这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刘婶子同她说着话, 目光不自觉盯着她的脸,又发起呆来,这姑娘也忒好看了吧?
“粗茶淡饭的,您不嫌弃就好!”
陆瑾画笑了笑:“我一个吃闲饭的, 哪里敢嫌弃。”
刘婶被她这话逗笑了, 没想到这丫头还会说笑话。
陆瑾画跟着她往厨房走,同行的还有隗清玉,她做男装打扮, 很快就收拾利索了。
陆瑾画多看了她几眼,想着自己也该弄几身男装来穿穿。
进了门,小木桌上摆满了菜, 有腊肉, 还有腌菜。
冬天的新鲜菜就只有地里不怕冻的大萝卜了,刘婶炖了腊排骨萝卜汤。
“这么丰盛?”隗清玉往前几步,惊讶道:“肯定是把家底都拿出来招待你了。”
陆瑾画往四周看了一眼, 除了她和隗清玉, 没有别人。
刘婶子端了饭来, 连忙道:“饭菜不合口, 两位也别嫌弃……”
“婶子太客气了。”陆瑾画道:“我姓陆, 婶子叫我瑾画便好。”
刘婶眼中有些不一样的神色,他们这村子里的人,会认字的没有几个。
给孩子起的名,也大多是些周边认识的动物, 牛啊狗啊什么的。
像这样有文化的名字,太少见了。
“姑娘,您慢慢吃,吃完了不用管,等我回来收拾。”
这大冬天的,还忙着下地。
刘婶嘴边一直念叨着瑾画两个字,将饭食放下,就匆匆往外走。
陆瑾画拦住她:“婶子不一起吃么?”
她往周围看了眼,“还有婶子的家里人,怎么不一起用饭?”
刘婶脸色微红:“这……怕贵人不习惯,他们天还没亮就吃了饭上山打猎去了。”
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猎物?
陆瑾画将想法说出来,刘婶不免笑了笑。
“有些聪明的,天气冷便早早藏起来了。”她指了指一边墙上挂着的狼皮,“也有些蠢的,抓起来不费什么力气,打回来一家人也能好好过个冬。”
原来如此。
现在是指着天吃饭的时代,天势一变,就担心会饿肚子。
这寒冬腊月的,新鲜荤食也难得。
陆瑾画与隗清玉用完饭,刘家一院子打猎的人才回来。
收拾完,今日就要去豆芽的墓地看一看了。
这时,慕容据才磨磨蹭蹭起床。
那茅草屋四处漏风,冻得他直哆嗦,许久都没睡着。
想出去睡帐篷,但帐篷里更漏风。
一出门,便见陆瑾画与那男人婆收拾好了,准备出门去。
目光落在前者身上,忍不住一亮。
今日她倒是打扮得素净,在这泥窝里,看着也叫人心中舒爽许多。
陆瑾画二人看了眼他,仿若无物般离开了。
豆芽的坟墓在哪里,这一行人中,只有陆瑾画清楚。
当初九皇子带着人,和陆瑾画一起把豆芽埋了。
那时候形势所迫,连豆芽死后,都没用上什么好东西。
而陆瑾画之后的日子也越发难过,再也没有心力回到梁州这个地方,等再来时,竟然是十几年后了。
豆芽的坟地在路边一座小坡下面,这是当时的风水先生看的地方,说这处阳光开阔,看得远,生人来祭奠,一眼便能看见。
陆瑾画徒步爬上那座山,从山上往下一看,便看见那块地方满是荆棘杂草,把路都荒住了。
她抬手一指,仆人们便拿起佩刀冲下去,将那路上的荆棘砍光,把路开出来。
这些日子,她已经没再梦见过豆芽了。
但先前的梦,让原本淡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在黔中郡时,王家人苛待她,豆芽总是挡在她前面,脏活累活全都自己干了。
坟墓上爬满了枯萎的杂草,墓碑带着浑厚而质朴的气息,写着豆芽的名字。
在她死前,陆瑾画才知她是梁州人士。
之后又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她出自梁州何处,将她埋到自己的家乡来。
她一辈子都想回家,只是不知当初将她卖掉的父母,已经因为天灾饿死了。
也不知她心中怨不怨,故而没将她与父母埋在一起。
花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将坟墓周边的杂草清理干净,又借了工具将周围的土翻了翻,把坟再次垒起高高一块来。
若是一直没人来扫墓,再过几年,墓碑倒了,坟堆平了。
许多年后,这里或许会成为路,也或许会成为耕地,但没人知道,下面还埋了一个叫豆芽的人。
祭品摆上,撒了许多纸币。
陆瑾画点上香,郑重地磕了几个头。
这地方她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带着豆芽的骨灰,心如死灰将她埋了下去。
那会儿,她觉得自己像是活生生从身上割下了一块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和豆芽在一起。
二人之间,早有他人无法超越的情谊。
豆芽将她视为自己的天,她同样将豆芽看作自己的亲人。
豆芽死后,她迷茫、痛苦,感觉在这个世界没有可以扎根的地方。孤独,是她最深的感受。
“豆芽,谢谢你。”对豆芽来说,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但对陆瑾画来说,也就两三年的时光而已。
她笑了笑,真诚道:“你在天上努力提醒我,这几年,我从没有忘记过你。”
将纸币放进铁盆里烧成灰,陆瑾画沉默了许久,又道:“豆芽,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你也该早些去过你的日子。
“或许有一天,我会彻底忘了你……”
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记得豆芽了。
灰蒙蒙的云层将蓝天完全遮住,不知何处吹来冷风,从她面上刮过一圈,再远远离去。
她说了许多话,不知是劝豆芽,还是在劝自己。
明明在快要放下豆芽的时候,益州又出了事,冥冥中仿佛有人在提醒,当初的一切,当初的豆芽,她一个也忘不掉。
仆从们都离得远远的,隗清玉抱着剑,站在山顶。
从上往下看,见陆瑾画浑身被悲伤弥漫,心中微微一痛,作为好友,实在是见不得她这么痛苦。
隗清玉转过头,看着天际飘过的乌云。
雪还在下,很快给坟堆披上一层白衣,从外面看着,也看不出有人来过了,除了被开出来的路,当真看不出异样。
雪落在树枝上,也落在陆瑾画身上。
她的头发上全是雪粒子,只是为了祭祀特意穿的白色衣裳,看不出有没有被雪粒子打湿。
风微微涌动,大雪埋得深了些,一踩就会发出嘎吱一声响。
赤霞与隗清玉忽然拔剑而起,一同往坟堆下方的丛林跃去。
陆瑾画听见熟悉的破空声,被内力击碎石块的声音。
她扭过头,见一道身影从丛林跃出,往远处逃去,那人穿了一身黑色衣裳,在一片白茫茫中尤其显眼。
谁家的探子,这么蠢?
赤霞与隗清玉左右夹击,很快将人捉了回来。
把人往地上一丢,便扯掉了他的面罩。
是一张很普通的脸。
隗清玉厉声问:“谁派你来的?!”
话还没说完,赤霞便脸色一变,上前卸下他的下颚,可惜为时已晚,乌黑的血从嘴角溢出,探子已然自尽。
隗清玉心头砰砰跳着:“他是死士。”
培养死士极其耗费心力,前后最低都要十年时间,而且为了保证死士的身体素质和能力,得拿最好的东西去砸。
做这些事,是需要银子的。
除了皇家之外,便只有那些百年世家才有这个能力培养死士了。
隗清玉与赤霞对视一眼,纷纷看向陆瑾画。
后者面色平静,或许是在雪地待得太久,脸色越发白了。
她像是早就知道会如此一般,冷淡道:“收拾东西,改日再来。”
有危险一直跟着他们,这样的认知让赤霞心烦意乱,虽然早早就布下了陷阱,但就怕万一。
陆瑾画往回走着,心想,这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
至少知道对方的目标是她,而不是燕凌帝。
回到刘家时,慕容据正百无聊赖往门口的树上扔着飞镖,或许是继承了他生父的优点,这飞镖倒是扔得挺准的,将树扎得全是骷髅。
见她回来,慕容据一反常态,笑道:“陆姑娘回来了,出门怎么不叫孤陪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孤如何向父皇交代?”
陆瑾画脚步缓下来,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腰间挂着一小巧的荷包,一派闲适自得。
被她盯着,身子不自觉往后缩,手要躲不躲的想去藏住那荷包。
陆瑾画看不出什么针脚,目光落在慕容据脸上,见他毫无心虚,冷淡道:“去扫墓而已,会出什么事?难道死人还能爬出来刺杀我么?”
慕容据无语,这女人又发什么疯呢,说话夹枪带棒的。
他别开眼,轻轻敲着手里的飞镖:“陆姑娘知道就好,免得孤在父皇那交不了差。”
“你清楚就好。”扔下这句话,陆瑾画便走了。
慕容据差点气个仰倒,这什么人啊,什么态度啊!
他是来保护谁的?若是没有陆瑾画,他还在益州为父皇办事,看那些官员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呢!
若不是因为父皇,他需要在陆瑾画面前伏低做小吗?
慕容据气得将飞镖扔了一地,回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那木门本就摇摇欲坠,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折腾,颤颤巍巍晃了晃,就这么倒下了。
露出慕容据一张铁青的脸,火更大了。
起身狠狠踹了一脚木门,脚趾传来剧痛,他抱着脚跳开,怒道:“什么破地方!”
陆瑾画进了灶房,坐在火塘面前将脸烤得通红,被雪打湿的衣裳也冒出热气,整个人好似在云里雾里一般。
碧春找了一套新衣裳出来, 提醒道:“姑娘,湿衣穿着难受,还是换身干净衣裳吧。”
陆瑾画神色平和道:“放在床上吧, 我马上就来。”
刘婶子刚从地里回来, 怕地里种的土豆被冻死了,他们弄了火木灰去盖上。
见陆瑾画浑身冒热气,觉得她更好看了,连连道:“陆姑娘, 这风寒可不是小事, 婶子给你煮碗姜汤喝,你也赶紧去把这衣裳换了!”
陆瑾画点头:“谢谢您,婶子。”
一旁的隗清玉正抖着衣裳, 理了下头发。
这婶子怎么就对阿瑾一个人好呢,没看见旁边还有一个人吗?
扭头看向陆瑾画,一张小脸瓷白, 漂亮的浅色眼睛亮晶晶的, 盯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天生有一张无辜而柔弱的脸,叫谁看了都心生好感,如果她是这婶子, 估计眼里也就这个人了。
隗清玉拽起她:“别发愣了, 先换衣裳, 回头被陛下知道了, 你以后还想一个人跑出来啊?”
陆瑾画终于有了动作, 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你也得换。”
隗清玉好笑道:“我跟你可不一样。”
看清陆瑾画的目光,她无奈道:“走吧走吧,换就换。”
换完衣裳, 姜汤已经放在桌子上了,托陆瑾画的福,连赤霞都有一碗。
慕容据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外头实在冷,他们带的炭火虽然足够多,但要紧着陆瑾画用,也不知她要待多久,所以不能铺张浪费。
一进屋,又见几人喝着姜汤,还没他的份,他一进来来,刘婶便躲着他的目光出去了。
看出自己不受待见,慕容据面色阴沉,冷笑道:“真是贱民。”
陆瑾画放下碗,淡淡看向他:“你用过饭了?”
慕容据一愣,这女人还知道关心自己?
他心中有些飘飘然,下巴微抬:“孤早就用过了。”
陆瑾画道:“用过就去帮他们搭锅搭灶,免得耽搁了午食。”
慕容据气得差点跳起来,这女人脑子是有毛病吧?他是太子,让他去干那些下等活计,怎么可能?!
就算要去,也是她和那个男人婆去才对。
看出他的不情愿,陆瑾画冷笑:“眼高手低,如此心性,不得辱没你父皇的名声?”
“你胡说!”慕容据气得胸口起伏,胸臆中似乎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他最讨厌别人拿他和父皇做比较,不因为别的,只是父皇的头脑和手段,他是一分也没学到。
每每如此,他都要争一口气,别人瞧不起他就算了,免得看轻了父皇。
慕容据憋了一口气,怒道:“孤这就去做!你这女人,最好少说两句!”
她心情不爽,却将邪火撒在他身上来了。
偏偏因着燕凌帝的叮嘱,慕容据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只能憋着气去外面帮着搭锅搭灶搭房子。
等人走后,隗清玉坐在陆瑾画身边,安慰道:“阿瑾,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我们都到梁州来了,他们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陆瑾画眉眼舒展开,抿唇看向她:“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我是担心对方向陛下动手。”
隗清玉笑了笑,这张脸真是越看越好看。
她伸手去摸,笑道:“陛下是天子,身边那么多高手护着,你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呢,小管家婆。”
陆瑾画躲开她的手:“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既然敢动手,便说明他们有倚仗。”
都知道燕凌帝是皇帝,想杀他,肯定会拿出对付皇帝的手段啊。
小顺子小跑进来,笑道:“姑娘,陛下传信来了。”
隗清玉打趣地看向她,好笑道:“才走半日就来信,看来阿瑾跟陛下感情很好啊。”
刚在一起,感情能不好么。
陆瑾画接过信,打开来看,是燕凌帝问她到了没有,若是没什么事,也给他回信一封,让他确认自己是否安全。
这次派慕容据来,就是为了好好罚一罚他的,让陆瑾画别客气,有什么手段,全使慕容据身上就是。
当初慕容据想害她,陛下只罚他残了一条腿,没取他的命,已经是看在他父亲的份上,再加上她求情,陛下便轻拿轻放了。
目光透过门扉,看向扛着木头一瘸一拐往院内走的人,那平平无奇的脸倒多了几分老实。
小顺子搓了搓手,笑道:“姑娘,送信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这是要等她的回信了,陆瑾画弯起唇:“笔墨伺候。”
正好把今天探子的事给陛下说一说,叫他也注意点。
小顺子捧着回信出去了,送信来的人正坐在火堆边取暖。
将信递给他,小顺子笑道:“麻烦大人了,这些日子可能还要大人多多走动了。”
来人将信往怀里一揣,扬眉道:“替陛下办事,是我的福分,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但日后多走动,那是肯定的了。
燕凌帝每天雷打不动地一封信,从开始的薄薄一张纸,到后面越来越厚。
信使接过今天的信封,感觉比昨日又厚了,也不知道陛下哪有那么多话要说。
益州的事情不处理完,无法班师回朝,宋勇良等人也不能私自回去。
他面色沉沉进了院子,正好瞧见宋传磊放飞一只信鸽。
“你在做什么!”
他厉声问道。
宋传磊吓了一跳,他向来不够聪明,在父亲面前,也没有姐姐那么自在。
但这一回,他却是壮大了胆子回话了。
“爹。”宋传磊小心翼翼看了眼宋勇良的脸色,小声道:“是姐姐……姐姐让我帮忙的。”
宋勇良冷眼盯着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腰间挂的荷包,针脚如此熟悉,柔儿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是一心要嫁给陛下吗?
慕容据那蠢货她也看得上?真是疯了!
宋传磊又拿出一封信,递给宋勇良。
“姐姐说爹看过之后,自然会明白了。”
宋勇良打开信封,一目三行地看过去,脸色却越来越黑。
仔细看去,他的手竟然有些细微地抖动。
什么事能让一个为官几十载的老油条害怕成这样?
这一晚,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宋勇良将所有信件烧个干干净净,又将这愚蠢的好儿子毒打了一番。
“你蠢,你姐更是个恶毒的蠢妇!”
宋勇良气得面色涨红,若不是见宋诗柔有几分见识,家中一直对她寄予厚望,也不会让她一直待在家里,成了老姑娘都没嫁人。
是他太惯着了。
这下好了,宋家怕是要完了!
快天亮时,宋勇良终于回了自己的屋子,房门关上,浑身的骨头仿佛瞬间被抽走一般。
他靠着门,缓缓滑落在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陛下是怎样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与他为敌,宋家早晚都会输!
可这件事,宋家已经做了。
他该怎么做?向陛下认错?说不定陛下现在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