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人到了患者房外,便迫不及待要去看那新药了。
门上开了个小窗,从外往里看去,几个身形瘦小的人躺在床上,呻吟与叫痛声不绝于耳。
益州人身形较小,倒叫人一眼分辨不出男女了。
有的睁开眼,眼睛在流血,有的耳朵也在流血,旁边照看的小童连忙拿了帕子去帮忙擦。
还有些病患痛苦地扭动着,像是恨不得在下一刻死去。
陆瑾画拧紧了眉头,听孙宏胆道:“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活不过明天晚上了,这是症状最重的那批人。”
他还说:“有的吐血,有的七窍流血,有的甚至还排血,突然就死了。”
孙宏胆摇着头:“这一种病症,老夫从未在医书上看过。”
陆瑾画心头沉沉:“把药拿进去,先给病最重的用上。”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明天就有法子来解救这些人了。
陆瑾画带了的药童将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跟着与孙宏胆一起进去。
房门打开,一道身影走出来,眉眼间看起来有些疲惫。
陆瑾画看了看她的打扮,忽地道:“表姐。”
见她摇摇欲坠,陆瑾画上前扶住她。
孙玉容道:“近日操劳许多, 夜间视物不清, 对陛下不敬,还请恕罪。”
陆瑾画盯着她,忽地道:“表姐,你染病了。”
孙玉容瞳孔缩了缩。
从知道益州疫病, 知道她爹要来这里, 她就死皮赖脸跟着来了。
见到那些人那么痛苦,连皮肤都在出血,她已经不想名扬天下了。
在这个地方待得久了, 绝望的气息笼罩在每个人头上,她只想有人能快些写出药方,好救一救这些苦命人。
听到这话, 燕凌帝眼疾手快, 扯过陆瑾画护在身边。
孙玉容瞳孔虚焦,不知盯着何处,手背缓缓滴下血液, 想来症状已经许久了。
陆瑾画道:“我这里有一味药方, 不知表姐可愿为我试药?”
孙玉容听着她的声音, 又觉得好笑。
表妹年纪比她还小, 怎能写出那救治疫病的方子?
不过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羡慕陆瑾画,也佩服她。
原以为只有自己才能为大燕,为益州献身,没想到陆瑾画被陛下保护得这样好, 也愿意来益州。
“我知道表姐不信,但我这方子,有八成把握治好你。”
孙玉容霍然转头。
太医令的人连日连夜研究这么久,连一两成把握都没有。
她开口就是八成把握,孙玉容颤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瑾画说话很谨慎,是治好她,而不是治好这疫病。
她道:“半个时辰后,我在药房等你。”
孙玉容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眼睛渐渐湿润了,许久,缓缓滴落一颗红色的血珠。
半个时辰后,药房。
陆瑾画拿着碟子,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算在皇宫内,也没有品种这么齐全的药材任她选择。
迅速抓了几味药,熬好后,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端到孙玉容面前。
那长虺虽只存于交趾之地,但解毒方法却简单得很。
当初曾有人被咬,也以为死到临头了。求遍了医者,最后倒在她的房门外。
那会儿,她还是个名不经传的医者,又是个小孩子,瞧着像是糊弄人。
豆芽将人拖进院子里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在这个时代,血清对他们来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陆瑾画利用现代医学知识,为自己的生存之路打开了天窗。
在离开蓟州前,她已经制作了一批血清,若是有用,可叫人去交趾之地寻那长虺大批提取血清送来,以解救万民。
这些草药没什么用,大多是养身子的。
有用的,是在喝药前注|射的的血清。
见她喝了药,陆瑾画才站起身:“待有了效果,表姐再来找我。”
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总算能好好休息了。
在路上奔波的这七八天,加上日日梦见豆芽,陆瑾画实在不好受。
因为刚才的事,燕凌帝给她好一番洗漱。
陆瑾画推开他的手,无奈道:“都说了不是传染病,你怕什么。”
燕凌帝不悦:“事情未定论之前,你我都得注意。”
陆瑾画不语,一头栽在榻上不理他。
见到那些人,八成把握已经成了十足的,连症状都和她曾经救治过的人一样。
正想着,身体忽然传来失重感。
燕凌帝抱起她,一手将人塞进怀里,一手掐住她的小脸。
陆瑾画无语:“做什么?”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具身体,平白少了十年,长得不够高大,让她少了许多威严。
燕凌帝道:“奈奈还没给朕说清楚呢。
“你觉得这事是何人做的,为何要这么做。”
陆瑾画面色渐渐凝重,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偏说这疫病,若真是有人下毒,那人将毒下在何处,为何又偏偏让益州闹出这事?
当初益州便遭过灾,虽然十几年过去,可现在依旧人烟稀少,可算是荒芜之地。
若是为了借此争夺大燕,那尽可将毒下在蓟州,或是下在其它人多的地方,偏偏选了贫瘠的益州。
而且,那日燕凌帝将芡实糕送到她面前时,她便有种不知不觉间落入陷阱的感觉。
交趾盛产芡实,交趾那地特产的长虺,那长虺早些年也无药可解,只是她出现后,教会了当地人提取血清的法子,长虺才没那么可怕。
益州上一次疫病,也是她写出的药方,为此,她失去了豆芽。
可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怎会被他人用来做文章?
此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身后的燕凌帝?
无论是为什么,陆瑾画都不得不警惕。
燕凌帝也拧眉,将人牢牢拢在怀中,问道:“奈奈当初为他解毒的,那人是什么身份?”
男人怀中总有股淡淡的龙涎香味,不叫人反感,闻得久了,还有些想睡觉。
陆瑾画撑了撑眼皮道:“他是异族的奴隶,你王父便是从他那里得知了我的消息,据我所知,他已经被你王父杀了。”
燕凌帝垂下眼去,看着乖乖躺在怀中的小姑娘。
唇红齿白,这一年她又长高了许多,身量也越发窈窕。
她从小就生的美。
不仅为那人解过毒,想来也为他接续过筋脉。
二人竟有这样深的纠葛,幸好已经死了,否则……
小姑娘突然抬起眼,浅色眸子与他对视上。
“陛下在想什么?”
燕凌帝弯了弯唇,轻轻去摸她的眼睛。
“在想奈奈的眼睛,生的真好看。”
陆瑾画道:“我也觉得。”
这身体的父亲并不是浅色眸子,想来应该是随母亲。
“朕还在想,若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他的眼睛是会随你还是随朕。”
陆瑾画:“……你想得有点远了。”
燕凌帝看着她,心中并不认同。
哪里远了?
明年就及笄了,到时候他们大婚,他会给她一场最盛大的仪式。
要让全天下人看到,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是大燕未来的国母。
燕凌帝道:“还是随奈奈好,朕更喜欢奈奈的眼睛。”
陆瑾画闭上眼睛,装睡不去看他。
装着装着,真睡着了。
燕凌帝说了半天,垂眸一看,人早就睡得香香的了,活像只小猪。
男人不自觉露出笑意。
在她面前,自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她离开的十年,自己惜字如金,想说话了,便爬上观星楼,对着满天星辰说。
那会儿,他时常幻想陆瑾画是天上的某一颗星星,想见她的时候,抬头便能看见。
想与她离得更近,也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所以力排众议,建造了万丈高的观星楼。
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燕凌帝将人抱起,往床榻走去。
怀中人轻飘飘的,轻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男人唇线拉直。
总觉得一不注意她就飞走了。
第二天一早,陆瑾画还在睡觉,孙玉容便急匆匆赶来了。
“表妹,表妹?你开开门。”
李福全吓了一跳,匆匆忙忙跑进来。
“小祖宗,您大呼小叫地干什么,陛下可在里头呢!”
陛下也在里头?
孙玉容一怔,看了眼天色,一想便知昨夜二人住在一起。
她的脸慢慢红透了。
表妹还那样小,陛下怎么……怎么能这样欺负表妹啊……
见她回过神,李福全道:“姑娘随奴婢来。”
门口不是没有看守的,只是昨夜陆瑾画提前交代了,若是孙玉容来了,无论何时,都不要拦着。
陆瑾画早听到了外间的动静,她一晚上也不睡得怎么安稳。
等孙玉容这里将事情定性了,她的麻烦才是真的来了,何人下得毒?何人能为她布这样大的局?
光是想一想,便叫人脊背发凉。
腰间缠上一只大手,叫她猛地一头栽下去,落进温暖的被窝里。
燕凌帝哑声道:“天色还早,奈奈再睡会儿。”
陆瑾画扯开他的手,小声道:“陛下睡吧,表姐来了,我出去瞧瞧她。”
燕凌帝睁眼看向她,无奈道:“她算你哪门子表姐?”
明明他才是奈奈最亲近的人。
陆瑾画拿起衣裳,这还是她头一回比燕凌帝先起床,没叫人进来伺候,感觉怪怪的。
“我去看看,药效怎么样。”
燕凌帝一手垫在脑后,整个人就占了大半张床。
“天还没亮就跑来找你,也不用想,那药定是有效的。”
陆瑾画转头盯着他:“那陛下不快些派人去交趾取血清?”
燕凌帝弯唇:“早派了几波人去,等你用过早膳,东西都该到了。”
陆瑾画咬牙,恨不得拧起他一坨肉。
“陛下将我瞒得这样紧,是喜欢看我着急么?”
燕凌帝转头,幽幽道:“这事昨夜朕已经与你说过一回,你一心记着孙玉容,哪里还能听到朕说什么。”
陆瑾画:……
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索性不提这茬了。
孙玉容为她试药,天都没亮就过来了,冲着这个,她也不能在大冬天的让人在外面等。
“陛下睡吧,我先出去了。”
燕凌帝起身,看着被紧紧关上的房门许久。复又躺下,望着洁白的顶帐,长长吐出一口气。
每日与奈奈同床共枕,也不知是享受还是折磨,夜夜如此,他都觉得自己要等不住了。
陆瑾画去时,孙玉容还穿着昨夜的衣裳,面色却与昨日不同了。
她站起身,眼神清明地看向陆瑾画,激动道:“表妹。”
以前只知表妹与西山太子妃容貌相似,但一直没什么机会与她相处。
如今近距离看着,越发觉得那些人说得也不够实际,她分明有洛神之貌!
想来那西山太子妃该如何美丽了,难怪陛下这么多年也忘不掉她。
孙玉容面色复杂,撩起衣袖。
只见胳膊上如同缺水的土地一般, 皲裂开数道痕迹, 如今已全然结痂了。
“先前怎么也止不住血,有时我都觉得,自己或许要失血过多而亡了。”经过这一遭事,孙玉容的心境与以前大不同。
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裳, 发自心底为益州百姓担忧。“一觉醒来, 便见血止住了。”
陆瑾画点了点头:“有用便好。”
孙玉容激动地站起身:“表妹是研制出了解救疫病的药方?”
陆瑾画点了点头:“药方不是我研制的,但确实对这场病有用。”
孙玉容眼眶滚烫。
这些日子,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每天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下, 死去,活着的人无不在痛苦煎熬中挣扎。
有时候一觉醒来,幻想今天走的是自己。
人死了, 就一了百了了, 总比活着好。
活着要承受更多。
“父亲先前说你医术超然,我还不服气。”孙玉容笑道:“如今是心服口服了。”
那么多太医没写出的药方,叫她写出了, 她的确比自己更厉害。
“这方子是一位前辈写的, 与我没什么干系。”陆瑾画摇头, 忍不住笑道:“表姐现在倒与小时候相差很大, 以前你肤色黑, 瞧着虽有几分可爱,性子却冷得很,现在变白了,倒是更平易近人了。”
孙玉容瞪大眼:“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很黑?你以前还见过我?”
怎么可能!
若是表妹与她见过面, 父亲不可能不引荐给他们家里人。
孙玉容记忆中就没有这回事,表妹比她小,却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若是见过面,她定然不可能忘记表妹!
“匆匆见过一面。”陆瑾画喝了温水润润嗓子,“不过那时太匆忙,正逢你们举家搬往蓟州,便没叙旧了。”
孙玉容恼怒:“就算是搬家,哪有表妹来了不相见的道理!”
与孙玉容见过后,事情便算了了一桩。
她也有许多事要忙,顺路去梁州给豆芽上柱香,马上年关了,也不知她在下面有没有钱花。
这次下毒事件,若没有豆芽,她许久也想不出章程。
豆芽果然在天上看着她。
陆瑾画走进吃饭的屋子,见燕凌帝坐在一边,还在看什么东西。
她问道:“陛下怎么不先吃?”
燕凌帝放下册子,吩咐人传膳:“朕等你。”
这不是疫病,是下毒,那事情好解决多了。
毒不可能一下就是一个多月,下毒的人应当还在益州。
幸好他们昨晚刚到便封锁了城门,保证凶手逃不掉。
能伤害这么多的人,毒肯定是下在大家都会用的东西上,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为了稳住民心,这次疫病只能是天灾,绝不能是人祸。
早膳清淡,陆瑾画打了一勺白粥,磨磨蹭蹭吃完便下桌了。
燕凌帝一直盯着她,见她这样便算吃了,总算明白她为何长不胖了。
他捏了捏眉心,将陆瑾画叫住:“奈奈,到朕身边来。”
小姑娘站起身,乌黑的发丝乖巧垂在腰间。
她走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他:“做什么?”
燕凌帝拿了碟子,夹了一块饼、一块肉、还有些菜叶子,放到她面前。
“吃了再走。”
陆瑾画抿唇。
他又犯爹瘾了。
“我已经吃饱了。”
燕凌帝愁得很:“你就喝了一点米粥,跟喝了两口水有什么区别?”
“早上起来没什么胃口啊。”
“那也得吃饭。”
“我感觉……你好像有点烦。”
“……朕不烦。”
眼见人要走,燕凌帝连忙伸手拉住她:“奈奈,先听朕说。”
陆瑾画转过头,一双澄澈眸子不悦地看着他。
看清她的不情愿,燕凌帝嘴唇动了动,却是忍不住笑了。
小姑娘在他面前越发放肆,这是不是说明,她与自己也越来越亲近了?
看见他的笑容,明显没想什么好事。陆瑾画耳朵瞬间红透,连忙挣开他的手:“陛下又在笑什么?”
燕凌帝哪会让人走,当即捉住她。
威胁道:“当真不吃?”
陆瑾画挣了挣,被一屋子奴仆盯着,搂搂抱抱地成何体统?
“我平日就吃这么多,陛下别劝我了。”
燕凌帝道:“再吃块饼。”
陆瑾画:“喇嗓子。”
“吃块肉再走。”
“太腻了。”
“那用些蔬菜吧,蔬菜不噎嗓子,也不腻。”
陆瑾画:“……我没有肚子了。”
燕凌帝挑眉:“朕摸摸。”
陆瑾画连忙挡住他的手,心烦意乱道:“陛下,我求求你了,您先吃饭吧,我若是饿了,会吩咐人给我做的。”
见她真不想吃,燕凌帝慢慢松开手。
“想来是前些日子舟车劳顿,让你身子不舒服了。”
陆瑾画:“……陛下说得不错。”
她坐到一边,翻看起燕凌帝看的卷轴。
其他人瞧得胆战心惊,上呈给帝王的东西,大多都是绝密的。
燕凌帝温声道:“最右边的三册,是这次疫病调查的结果。”
陆瑾画看了眼他,又拿起那册子翻看。
燕凌帝问:“奈奈觉得,这毒是下在什么地方?”
陆瑾画翻看着册子,抽空回答道:“旁边不是有条河么,我看益州百姓大多吃这水,先去查查看吧。”
若是下毒,这毒还下得挺均匀的,能同时让一个地方的人全部中招。
这样大规模的病症,实在让人难以辨别。
二人正闲话,小顺子快步进来。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燕凌帝拧眉:“他来做什么?”
小顺子一愣,为难道:“说是来请安。”
燕凌帝面色沉下:“平日里不见如此殷勤。”
正叫他办事,就开始磨磨蹭蹭了。
他与奈奈相处的时间多么珍贵?每回都要被慕容据搅乱。
陆瑾画好笑道:“他也是一番孝心,你怎么如此看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