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还有心情想这档子事,外头还有未知的君令等着他呢。
慕容据脑子混沌不已, 在事发和未发两个可能之间反复横跳。
许久,像是不愿意相信真相一般,他安慰着自己。
宋丞相说得对, 陆瑾画长得再好看, 再像西山太子妃,也只是个女人而已。
这天底下漂亮的女人何其多?
顶多再过几年,他父皇就腻了。
就算陆瑾画这一次侥幸活下来, 她也嚣张不了多久, 到时候, 他是太子, 陆瑾画只是个孤女。
想将她如何……就是一两句话的事。
慕容据心中大定, 抬眸一看,已经来到前厅。
里头亮堂堂一片,他阔步进去,一眼看见几个面目焦灼的鸾仪使。
见人进来, 周睿等人唰唰站起身,先见过礼,才道:“殿下叫臣几人好等。”
听到他说话的语气,慕容据有些不悦,这群人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又是为父皇办事,自然要傲气许多。
他压下火气拱了拱手:“不知几位深夜来访,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周睿面色冷淡:“臣等带着陛下的君令前来,请太子殿下跪于金銮殿前。”
慕容据一顿,面容惊愕:“什么?你是说父皇让孤罚跪?”
也不怪他如此惊讶,从记事起,燕凌帝便对他不闻不问。
除了每半个月问一次课业,其他时间,从不曾关心过他。
体罚,这可是头一次。
慕容据心中又惊又喜,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难道父皇终于注意到他,终于开始关注他了?
周睿神色淡淡:“请殿下执行君令吧,臣还要赶回去复命。”
只是罚跪罢了,慕容据激动不已,喘出的热气一团团散开。
“父皇可还说了什么?要孤跪到几时?”
周睿拧眉:“臣不知。”
慕容据霍地冷静下来了,父皇在蓟州外点兵,一来一回少说要两日,看这几人着装打扮,想必是刚从军营中出来。
父皇还在点兵,却千里迢迢派了这几人来罚跪于他,看来是真的动怒了。
如果他跪着,等父皇回来才敢起,那至少也是两天。
两天啊……
慕容据面露难色,他从小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呢。
“没说跪多久,难道孤要跪到天荒地老去不成?”
周睿双手抱拳:“请殿下执行君令,以免尔等动粗,伤了殿下。”
慕容据脸色变来变去,难怪还专门使了几个粗人回来,看来他是不跪都不行了。
父皇也太看得起他了,是怕远远带回来一句话,他不肯照着去做么?
父皇也太看不起他了,他是太子,是储君,父皇的话,他怎会不听?
慕容据挺直了背脊,冷淡道:“孤这就去。”
不知等明天太阳升起,他慕容据在皇城中还能不能抬起头。
被罚跪的储君,翻遍史书,也找不来一个吧?
古代就这样一点好,生物链比较完整,尽管是寒冬腊月,一睡着,什么生物都跳出来叫了。
不觉得吵,反而安心许多。
陆瑾画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听燕凌帝道:“明日陪朕一同去点兵。”
她瞬间清醒不少。
“陛下是去点兵,又不是去玩,我怎么能一起去?”
燕凌帝收紧了胳膊,感觉到人乖乖躺在他怀里,胸臆间的缺口总算是被填满了。
他沉声道:“将你放在蓟州,朕不放心。”
陆瑾画顿了顿,小声道:“陛下,你好像奶妈。”
燕凌帝拧眉:“这是何意?”
他只听过奶娘,想来是差不多的意思。
陆瑾画凑近了小声嘀咕:“母亲出远门时,就很担心家中未断奶的孩子。”
燕凌帝沉默了半晌,哑声道:“在朕心中,奈奈比朕的生命还重许多。”
这次不是普通的点兵,益州常年地动,从未造成严重伤害。
可这回不一样,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地动,死了不少人,最重要的是,无人将消息传回蓟州。
燕凌帝使了探子去,才知道益州现在情况很不好。
人死得太多,竟然引发了瘟疫……
这惨烈局面,让他瞬间想起十几年前那场疫病,那场差点带走陆瑾画的瘟疫。
“益州出现了疫病?”陆瑾画心中震惊,由死人引发的瘟疫,那可是霍乱!一旦染上,必死无疑。
燕凌帝声色沉重:“朕已从太医署拨了人去,益州如今乱作一团,需得救人于水火之中。”
陆瑾画轻轻叹气:“我明白。”
在这个时代,都是靠天吃饭的,无论哪里发生天灾,人人不能自保,什么法律,什么底线,所有秩序都会很快崩裂。
天灾之后,便是人祸。
点了兵过去维护秩序,才能保证更多人活着。
陆瑾画手搭在他胸膛上拍了拍:“陛下快睡吧,我好困。”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一翻,就这么睡着了。
燕凌帝静静盯着房梁,漆黑一片。
当人遇到的问题太多,又无法去解决时,便会产生焦虑。
一焦虑,就很难睡着。
他是一国之君,很多人将希望搁在他身上,若只做追求安逸的皇帝,他应该能睡得很香。
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均匀,燕凌帝的心软成一团。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陆瑾画罢了。
人在身边,他早就心满意足。
燕凌帝侧过脸,轻轻贴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见她没什么动静。
许久,嘴唇轻轻触过她,侧身将人完全揉进怀中,才进入梦乡。
太阳高高升起,宫女太监们有序地干着自己的活计。
宫道上传来‘唰唰’扫地声,竹条擦过石板地面,发出‘欻欻’响声。
这冬日的太阳总是暖和的,慕容据跪在台阶下,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面色惨白。
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跪了三个多时辰,不说晚上有多冷了,这跪的时间长了,脑子都清醒许多。
父皇怎会无缘无故让他跪在这里,他是知道陆瑾画的事了,还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做的?
所以让他跪在这里,是为了让他反省?
他为什么要反省?
他又没犯错!他只是怕父皇被人蒙骗而已……
太阳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到了正午时分,慕容据额上已经浸出丝丝细汗。
这一跪,他就跪了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天正午时,他终于撑不住,眼睛一翻,‘砰咚’一声倒下。
路过的宫女太监们匆匆离开,完全不敢多看一眼。就算晕厥过去,也无一个人敢将他带走。
没过多久,一盆水兜头淋下,慕容据被冰得一个激灵,冷水打湿了衣襟,凉意像是找到漏洞,悉悉索索爬进来,冷到骨子里。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面前的太监。
小顺子蹲下身,小声问道:“殿下,殿下您快醒醒,这里不能睡觉啊。”
慕容据大脑剧痛,缓缓瞪大了眼睛,看向这不知死活的奴才。
“你……你这狗奴才!”
他一开口,不仅嗓子又疼又哑,连脑壳也混混沌沌的。
小顺子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都是听从陛下的安排行事啊,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苦着脸道:“陛下让奴婢看着您,若是您晕了,就让奴婢……”
说着,他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但慕容据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他连忙追问道:“父皇回来了?”
小顺子愣了愣,摇头:“还没呢,殿下。”
慕容据脸色又阴沉下来了,他问:“没回来,你这狗奴才从哪里收到的君令?”
小顺子连连喊冤,道:“奴婢真没骗您,是鸾仪使周大人亲自来宣的,奴婢可不敢假传圣旨啊。”
慕容据一愣,目光缓缓落在,看向一旁打翻的木桶。
想来,刚刚狗奴才就是用这木桶装的水来泼他的,该死的东西,这种桶,在他太子府是用来装污秽的!
他闭了闭眼,厉声道:“滚!”
小顺子连连磕了两个头,拿起木桶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慕容据撑起背脊,迎着冷风跪在金銮殿外,从这开始,他就算撑不住,也只能硬撑了。
若是再晕过去被人泼醒,就算他是太子,以后也难以立足了。
这一跪,就跪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日晚间,才听到那熟悉的死太监声音。
“陛下驾到——”
李福全将拂尘一甩,站在门口扫过慕容据,然后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没过多久,金銮殿两扇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尘土飞扬,或许是他跪得太久,看东西都模糊了。
从这里往里看去,只能看见高座上一道威严的身影,帝王旒珠垂下,深邃而黝黑的眼睛若隐若现。
他和往常一样,处理着政务。
慕容据将燕凌帝当着自己的榜样,见他夙兴夜寐,将大燕子民放在心中。
他也暗暗发誓,待自己从父皇手中接过皇位,也要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燕凌帝专心批着每一本折子,甚至没看他一眼。
对慕容据,他是非常不满的。
人前唯唯诺诺,人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次趁他离开就能搞出这么大的事,下一次,岂不是要直接派人杀了他的奈奈?
思及此,心中戾气更甚。
他合上折子,盘算着废太子的章程。
历来立储都是大事, 没犯什么错,他也不能随便将人废了,否则百官那里说不通。
端士罗瑾再次被召进宫, 相比较一开始的紧张, 中间的忧虑,到现在,他已经麻木了。
太子不知犯了何事,在金銮殿外跪了两日有余, 这件事陛下也没刻意瞒着, 大家都知道了。
罗瑾拾级而上,行至殿外,看见面无人色的慕容据。
他顿了顿, 若无其事地绕过人进了殿内。
慕容据不满他为太子太师,觉得以他的身份不配做老师,罗瑾也很不喜欢这个学生。
人笨就算了, 勤能补拙, 你勤快点也行。
可惜慕容据偏偏是又笨又懒的那一个,懒也没事,你虚心一些也好。
偏偏慕容据是又蠢又傲, 还喜欢拿储君的架子来压人, 真是叫人……叫人生不出一丝好感。
很快, 慕容据被两个太监架着扶进殿内。
说是扶, 其实是拖着。
他两条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狼狈的像个囚犯。
慕容据头晕眼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顺着太监的力道,噗通一声五体投地, 就这么趴在殿内。
罗瑾脸色涨红,堂堂一国储君,宁站着死,也不躺着生。
不仅又蠢又傲,还毫无气节。
燕凌帝冷冷收回目光,以慕容据的心性,能在寒冬腊月坚持跪两天两夜,也是因为惧怕他这个做父皇的。
他看向罗瑾,淡淡问道:“太子近日功课如何?”
罗瑾恭敬道:“功课如常,只是殿下事务繁多,有时会耽搁了,便搁置下第二日再来。”
慕容据愣了愣,嘶声道:“父皇,近日天寒,白日短,儿臣做完其它课业,再去找罗太师时,天已经黑了。”
见燕凌帝神色冰冷,他呐呐道:“天黑之后,罗太师也不方便授课……”
燕凌帝冷笑一声,问道:“太子课程多,相比起朕,如何?”
慕容据涨红了脸,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不追问陆瑾画的事,偏偏揪着他的课业不放。
他这次可没提前在幕僚那里背了答案来,只能遵从本心的想法去回答。
“父皇日理万机,儿臣……儿臣如何敢与父皇相比。”
燕凌帝又问:“今日事今日毕,拖到明日,后日,便抛之脑后了。”
慕容据大惊:“怎会如此!”
意识到自己殿前失仪,他又连忙解释:“儿臣只是耽搁了一两次,并没有总是耽搁,儿臣……儿臣怎会将课业抛之脑后。”
燕凌帝目光深沉若悬剑,将御笔搁置,冷声道:“区区天寒,便搁置课业。”
他面色森然,又问:“能拉开几石弓了?”
慕容据小声答:“儿臣……能拉开一石弓了。”
大殿陷入寂静,许久,便听燕凌帝道:“文也不成,武也不成。
“心思浮躁,难成大器。”
这句话落下,众人吓得纷纷跪下。
罗瑾跪在地上,心中思绪万千,听陛下这话的意思,莫非……
下一刻,他便被点名了。
“罗端士。”
再度叫他端士,这是?
燕凌帝淡淡道:“近日教导太子,辛苦你了。”
罗瑾深深俯在地上,声音颤抖:“臣,惶恐。”
“以后,太子的课业就不用你负责了。”燕凌帝面色冷淡,着人端来赏赐,“归家去吧。”
听到这话,罗瑾竟然松了口气。
他哆哆嗦嗦接过赏赐,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能为陛下解忧,为大燕解忧,是臣之荣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人走后,大殿上只剩下慕容据了。
他内心忐忑,将罗端士叫走,难道要把棋太师叫回来给他授课吗?
慕容据有些希冀,但又不敢想得太深。
“父皇……”他呐呐开口。
燕凌帝看着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太子,你可知错?”
慕容据下意识回答:“儿臣知错。”
燕凌帝:“朕要听你说实话。”
慕容据一顿,脸色慢慢涨红,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这双腿,跪是跪不下去了。
但叫他站着跟父皇说话,他没那个胆子。
“儿臣……是因为陆瑾画的事?”
燕凌帝道:“她何处招惹了你,要你堂堂太子,去为难一个孤女?”
被他这样说,慕容据面上也臊得慌。
害人的时候,他可没想过孤女不孤女的,只想快点送她下地狱。
“父皇,她目中无人,不敬太子,儿臣……儿臣只是想给她个教训。”
燕凌帝冷笑,失望道:“看来你不仅蠢笨,还心思歹毒。”
慕容据心中狠狠一刺,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父皇骂他笨,还骂他恶毒。
父皇是不是对他失望了?
就因为陆瑾画,就因为他惩治了一个商女!
他捂住脸,竟在殿上呜呜哭泣起来。
燕凌帝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没有耐心,又打开批起折子来。
不知过去多久,哭声渐渐停了,待完全消失,他复又看向双目红肿的慕容据。
“哭完了?”
慕容据拿衣袖擦拭了鼻子,闷声道:“儿臣殿前失仪,请父皇恕罪。”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丢脸,可是面对父皇的冷脸,心中又紧张又害怕,崩溃之下,眼泪就憋不住了。
燕凌帝扶了扶额心,觉得自己以前简直是疯了,竟然想将大燕交给一个这样软弱无能的人。
他忍不住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心性软弱。”
见慕容据又要哭,燕凌帝不耐道:“你可知,这次掉进了哪些人的陷阱?”
慕容据愣了愣,急赤白脸道:“此次事情是儿臣一人所为,并未受人驱使。”
燕凌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蠢货。”
他别开眼,彻底不想再看慕容据,冷淡道:“回去让你那群幕僚帮你好好想一想,同样的错,朕不希望你再犯第二次。”
慕容据呆呆看着燕凌帝,还是有些不明白。
父皇这是原谅了他?
还是没有原谅他?
见他还不走,燕凌帝抬眼看向他:“益州,你可知道?”
慕容据道:“儿臣听过。”
燕凌帝:“喜欢那里吗?”
慕容据愣了愣,父皇何时有这样的耐心了,这是第一次和他闲聊吧?
心中涌出狂喜,脸上也忍不住溢出笑容,“儿臣只听说过,没去过,也不知那里有何处好。”
他想了想,又道:“但儿臣最喜欢蓟州,父皇和娘都在这里。”
燕凌帝收回目光,他当然没有这个耐心,只是将事情向陆瑾画和盘托出,问她打算如何处置慕容据。
陆瑾画却大方得很,说慕容据只是个孩子,她也不与孩子计较。
或许在她眼中,慕容据还是当初襁褓中的婴儿,她没发现,这孩子的年龄现在已经比她大了。
太子慕容据是做不成了,留在蓟州,平白给陆瑾画添了祸患。
不解决掉这个隐患,若是以后自己和奈奈有了孩子,如何名正言顺立为储君呢?
燕凌帝都想好了,若生下来是个女儿,便立为皇太女。
如果是儿子,便是皇太子。
只能要一个,生育于女子来说是大劫难,若不是有皇位要继承,他一个也不想要。
想得比较远,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一直到慕容据喊了他好几声。
“父皇,为何要这样问儿臣?”
燕凌帝回过神,看向下方蠢笨的孩子。
他淡淡道:“益州地动,朕打算命你去处理此事。”
慕容据呆了呆,眼中有些紧张:“益州经常地动,多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