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宗冷哼一声,沉声道:“你若是不心虚,又如何不见一见这画像再说?”
陆瑾画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陆天宗像是笃定了她就是假的陆瑾画一般,掷地有声,言之凿凿。
他是知道了什么?
还留了画像……
陛下就算再细致,也不能料到这处还留了一副画像啊……
陆瑾画面不改色,话都说到这里了,她再狡辩,只怕平白就失了下风。
“既然如此,舅父便将那画像拿给大人看吧,只是过去了几年,我与画中面目已经相差许多。”
说罢,她看向陆天宗,叹气道:“今日之事过去,我也不会埋怨舅父,只当你是真心为我父母考虑,只是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舅甥情分了。”
外面又是一阵哗然声!
陆天宗冷笑一声:“何必假惺惺的,你如此嘴硬,待查清后,我必要请大人为我那被人残杀夺财的堂妹夫妻一个公道!”
陆瑾画面无表情,抬起眼皮静静看向他。
看来这陆天宗不仅要证明她的真伪,还想借此将夫妻二人的死怪在她身上。
他这样做,想来也是计策中的一环,今天就算站在这里的是真的陆瑾画,怕是也与那画像中人无一丝相似处。
这根本就是他的诡计!
为了脱离罪责,演的一出戏!
想到此,陆瑾画反而镇定了许多,只是事情越发复杂了,原本只是要证明自己的真伪,陆天宗如此做,想来真伪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把脏水往她身上泼。
“舅父此言可笑,若我是假的,那真的陆瑾画又在何处?”
陆天宗愤愤道:“自然是被你藏起来了,我那可怜的外甥女,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了!”
很快,一个包裹被人拿上来,那正是陆天宗的行李,打开来看,其中果然有一副画。
陆瑾画幽幽道:“这画像是由舅父呈上来的,我只想知道,舅父如何证明这画像,就是当初我在邯郸时画的那一幅?”
姚正兴打开画像的手一顿,目光落在陆天宗身上。
后者瞪大了眼睛,满脸气得涨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拿一幅假的画来?我是为了我外甥女申冤,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舅父不要激动。”陆瑾画抿起唇,声色温柔:“只是财帛动人心,我家中向来富庶,周围许多人都眼红……”
陆天宗勃然大怒:“你少信口雌黄!”
陆瑾画弯了弯唇,不语。
被戳中了,就装作一副被人诬陷羞辱的样子,看来这男人的手段,自古以来都没什么变化。
“噤声。”
姚正兴沉声开口,手放在包袱上。
“画卷上有时间,亦有画师署名,而且,有专人自会辨别真伪,这件事二位无须担心。”
陆天宗松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他冷哼一声,转头不肯再看陆瑾画。
陆瑾画微微点头:“那就有劳大人了。”
姚正兴又看了眼陆瑾画,见她丝毫不心虚,这才缓缓展开画卷。
只是他的神色一窒,眉心缓缓隆起。
“如何?”陆天宗忍不住道。
姚正兴冷哼一声,将画像‘哗啦’一抖,展开给众人看个一清二楚。
一女子身姿纤细,着婉约素衣半靠于榻上,一眼看去,能瞧见她孱弱的身形,只是在往上,有关面目的却一团漆黑,像是被人故意泼了墨迹损毁一般。
陆天宗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原本姚正兴只当这是一场闹剧,现在却不得不正眼相待了。
画像被人毁了,其中得利最大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看向陆瑾画, 沉声道:“这画像被毁了,你怎么看?”
陆瑾画道:“这画定是被人故意毁坏,如今倒叫我百口莫辩了。”
姚正兴笑了一声, 听不出意味。
此女倒是狡猾, 她无法证明自己是真,陆天宗亦无法证明她假冒。
从全局来看,还是她赢了。
陆天宗气得像头老黄牛,扑上前捧着那画卷大喘气, 难以置信道:“不可能, 绝不可能……”
姚正兴招手,旁边来了两个衙役将画卷收走。
“这画还得拿去检查,看是不是仿的。”
陆天宗一愣, 像是终于回过神,他擦了擦眼角,双眼通红道:“画已经证明不了她是假冒的了, 何须检查。”
姚正兴却是意味深长道:“若是仿的话, 本官自然还要追究你编造假证的罪责。”
陆天宗一噎,彻底说不出话来。
见此,陆瑾画也站起身, 沉声道:“还请大人查明真相, 给我一个公道。”
她面色戚戚, 惨然道:“我自小与族人不曾见过几面, 父母去后, 与他们更是见面不相识了。
“若是以后再有人敲响这登闻鼓,告我不是陆家的女儿,告我假冒这个,假冒那个, 我该如何自证清白呢?”
姚正兴面带欣赏地看向她,总觉得她这作风有些似曾相识呢。
“自然。”他沉声道:“本官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陆瑾画松了口气,目露感激地看着他。
她只是觉得,相比起失魂落魄的陆天宗,她看起来太冷静了些。
如此发言,符合她的身份嘛。
姚正兴一拍惊木,沉声道:“陆天宗,证据被毁,也不知你是故意呈上毁坏的证据,惹得本官生疑,还是此事另有他人作祟!”
陆天宗连忙大叫:“大人,小人冤枉啊!
“那画像呈上来小人还仔细检查过,绝对是完整的!”
姚正兴叹了口气:“虽然如此,但它已经不能作为证据,本官问你,可还有其它证据?”
陆天宗脸色白了白,往地下一跌。
瞧那样子,竟像是丢了魂一般。
就在陆瑾画以为他要放弃时,却听他道:“有,小人还有最后一个证据!”
他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清楚。
陆天宗报了个地名,大声道:“前些日子,我见到她带着黄纸和白布去城外,便知道她是去祭拜我堂妹的。
“只是先前问她,她却一直不愿意告诉我堂妹夫妻埋身于何处。
“怕她隐瞒,我只能使了人跟上去,就在城外,见到她祭拜堂妹一家。
“那里不止两个坟堆,旁边还有一个,虽然没写名字,但我偷偷打开看过,尸体绝对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女!”
陆天宗气喘如牛,这才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别人告诉他的。
虽然不知那人是谁,但他亲自去那地方查探过,的确有三个坟堆无疑,其中两个是他那堂妹夫妻的,另一个是谁,不言而喻。
姚正兴浓眉一扬,看向陆瑾画:“可有此事?”
陆瑾画收回目光,定声道:“确有此事。”
姚正兴站起身,眼中闪过思索:“既然如此,本官倒是要去瞧瞧了。
“看看这坟里,究竟埋了谁。”
陆瑾画哪里会任由他们摆布,面色霍然冷下:“如何验明?逝者已逝,难不成要撅坟开棺不成?”
姚正兴正色道:“不开棺,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陆瑾画眉目冷然:“我的身份连陛下都承认,如何需要证明?
“更何况,既然舅父认定我是假的,就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来。
“今天有人告我,我就要任人撅开父母的坟墓,那明日再有人告,我又该怎么办?
“若因为他莫须有的猜测,便打扰我父母安宁,让他们在地下都不得安生,那我陆瑾画便不配为人!”
这段话掷地有声,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讨论起来。
“就是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哪天我的亲人都去世了,我也证明不了自己是谁啊……更何况闺中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的确……”
“你哪有这个烦恼,你又没万贯家财。”
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说什么的都有。
这种事情传开了,大家都会以最恶意的想法去猜测,而陆瑾画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换句话说,她假扮他人谋夺钱财,没道理转手把这银子捐出去。
“你强词夺理!”陆天宗怒道:“我本来不想撕破脸,但你做得太过分!
“我那堂妹夫妻二人相貌平平,生下一个独女,也是缠绵病榻,绝不会生出你这样相貌的女子来!”
陆瑾画好笑道:“若是长得美,便被人质疑,那便更没有道理了。
“古有浣纱西子,生于平民百姓家,父母皆其貌不扬,她却貌若天仙。
“我虽不敢自比西子,但道理是一样的,说明有人相貌会继承父母五官中最优越的部分。
“就算放在如今的大燕,这种情况也层出不穷,难道舅父碰到这种人,都要别人自证身份吗?”
陆天宗恨道:“你伶牙俐齿!”
陆瑾画别开眼,冷嘲道:“舅父说来说去都是这些骂人的话,左右不过是既拿不出证据,又不想善罢甘休。”
陆天宗还想说什么,又被姚正兴喝止了。
后者问陆瑾画:“你不愿让人撅开你父母的坟墓?”
陆瑾画满面正色,声音清泠:“我虽为闺中女子,也知父母之恩大过天,如今父母既去,我也绝不会让人辱了他们身后名!”
陆天宗也道:“你这是心虚!”
他看向姚正兴,连忙道:“大人,你千万不要被她三言两语骗过去了,此女狡诈,只要打开那坟一探其中便知!”
陆瑾画厉声道:“想挖我爹娘的坟,除非我死了!”
陆天宗冷笑:“哪有罪人会愿意献出罪证的?你不愿撅坟,那你倒是在这公堂上说清楚,除了你爹娘外,另外一个坟堆里埋的是谁!”
陆瑾画拧眉看向他:“你!”
陆天宗说得对,没有罪人愿意献上自己的罪证。
陆瑾画不愿意让他们撅坟,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这坟里都埋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御史台的人带着衙役赶到陆天宗说的地方,将周围团团封锁了起来。
没过多久,一众人齐聚在坟堆周围。
看着面前的三个坟堆,姚正兴目露思索,看向俨然已经生气的陆瑾画,沉声道:“这坟今日必须打开,否则,你也有逃不脱的嫌疑。”
陆瑾画眼中闪过痛色,稚嫩面容扫过一群冷漠的人7。
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许多人都心中不忍。
这样乖巧白净的小姑娘,看着就不像个坏人啊……
她凄然一笑,冷淡道:“事已至此,我想问一问大人,若这坟撅开,并无陆天宗说的第三人,又该如何?”
姚正兴摇摇头道:“那自然证明他说的是假的,你说的是真的。”
陆瑾画又问:“若是他又胡扯出什么证据,要我去做些别的奇怪事情,又该如何?”
“依事而定。”姚正兴沉声道:“放心,本官定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他看向陆天宗,肃声道:“若是撅开这坟,没有你的外甥女,你可是诬告之罪,是要被拖去午门斩首的。”
陆天宗镇定得很,这坟他前几日已经撅开看过,所以才会那样信誓旦旦。
坟里的尸体已然腐烂,但他还是从细枝末节认出,那定然才是真的陆瑾画!
这几日他也差人在此处看着,这坟绝没有被其他人动过。
陆瑾画咬牙道:“若是挖开这坟,证明了我的身份,我要他游街三日,当着所有蓟州百姓给我和我爹娘道歉!”
陆天宗冷笑:“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外甥女幼时扭过脚,脚踝处的骨头比其他人要偏一些,活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死了只剩尸骨,却能一眼分辨出不同!
“若这坟里不是我的外甥女,那我就当着全天下人给你道歉!”
陆瑾画眼神渐渐冷下。
难怪他如此笃定,居然偷偷掘坟了。
估计是上次她和陛下来祭拜,被其他人跟上了。
这人,定然是宫中的人。
故意将消息透露给陆天宗,又恰好在陛下离开的时候,想让她吃苦头。
是张姎?
还是慕容据?
或者是瑞王?
陆瑾画收回思绪:“那就记住你说的话。”
姚正兴悠悠道:“有本官作证,他敢食言?”
说罢,大手一挥:“挖!”
陆瑾画心中也没底,紧紧盯着那扬起的土石看。
一具尸骨,也不能证明她不是原主,可像陆天宗说的那样,人身上的破绽都太多了,想分辨二人,轻而易举。
若是挖出了别的东西,她该怎么说?
现在就逃?
她一个人,就算有赤霞,也难以抵挡蓟州那么多兵士。
如果被下了大狱,她能撑到陛下回来吗?慕容据与张姎定会借此机会,将她除去。
陆瑾画心沉沉往下坠。
背如此良机,怕是背后之人会直接让她死在牢里,就像那悄无声息被人灭口的王三一样。
随着一锹一锹土被扬开,漫天尘土,空气中有些湿润的泥土气息,棺木渐渐完整出现在日光里。
仵作早等在一旁,只等开棺验尸了。
挖出来共有三具棺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具没署名的坟堆里挖出来的那具。
姚正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陆瑾画,饶有兴致道:“陆姑娘,此时认罪,本官还可以对你从轻处置。”
陆瑾画面不改色,澄澈眸子泛着水色:“莫须有的事,我为何要认?”
陆天宗眼中满是志在必得,兴奋道:“大人,别听她胡扯了,快开棺吧!”
姚正兴冷冷瞥他一眼:“本官做事, 需要你教?”
陆天宗喉咙一哽,一肚子气,也只敢让他狠狠瞪一眼陆瑾画。
自从那好心人告诉他这件事, 他连夜赶来查探, 本是打算无论这坟里有没有埋人,他都要找一具和外甥女最符合的尸骨放进去。
谁知道这一看,居然发现了惊天秘密。
“她不仅骗了我们,还骗了陛下!”陆天宗兴奋道:“这是欺君之罪, 陛下定然不会饶过她!”
姚正兴冷笑一声, 看也不看他。
就凭此女那张脸,区区欺君之罪,陛下怕是不会放在眼中吧?
棺木是用的上好的楠木, 长时间埋在地下,散发着一股腐朽味。
陆瑾画摇摇欲坠,含泪道:“陛下念及我年幼便失去双亲, 便着人将我父母好好安置了。
“我见将近年关, 前来哀悼,哪里想到会引发这样的祸事!”
等她说完,姚正兴沉声道:“开棺!”
冷风呼呼刮过, 吹得大伙忍不住眯起眼。
侧耳听去, 远处的风声好像有人在哭似的。
棺木盖子‘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姚正兴拿了帕子捂嘴, 探头往里一看, 面色却霎时变了。
旁边的衙役脸上都出现惊骇之色,忍不住后退。
陆瑾画盯着那棺木,忍不住蜷起指头,看着其他人的表情, 心中一定,捂住眼睛,呜呜哭噎起来。
姚正兴擦了擦汗,冷目看向陆瑾画:“你自个儿过来瞧,这像话吗?”
陆瑾画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步子虽小,但迈得很急,往棺材边扑去。
姚正兴眼疾手快扶住她,趁着这时间,陆瑾画已经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纸扎的半人高小纸人,纸人白面红腮,身上穿着女子的衣物,在黑夜中乍一看,十足地瘆人。
陆瑾画擦了擦眼角,低声道:“先前病一直不好,陛下请了高人,才想到此法。
“为活人做了生基,便当做我已经死了,这样,小鬼才不会一直缠着我,让我身康体健。”
姚正兴点了点头。
的确有很多大官人家为子女立生基的,有的孩子生下来的时辰不够好,高人一看,这孩子命格特殊,怕是不容易长大。
长辈担心,便以此法帮孩子渡过劫难。
至于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用,那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他们的样子,原本胜券在握的陆天宗脸色一变,连忙扑过来。
定睛一看,却被这棺木中的情形吓得大惊失色。
这纸人在他眼中,竟比死人还可怕!
“这……怎会如此!”陆天宗瘫倒在地,他那天晚上明明亲眼看过的,里面躺着的正是他外甥女的尸身!
从那天晚上一直到他敲响登闻鼓前,都是他的人在这守着,这棺木里怎么会变成纸人?难道是那晚他看错了?
陆天宗后背发凉,头一次怀疑自己。
不过如今显然没时间让他自我怀疑了,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了,折腾了一整天,这案子就有眉目了,也算迅速。
‘笃笃’马蹄声传来,在山谷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格外浩荡。
一群人看去,没过多久,远处出现一队明黄色影子飞驰而来。在这个时代,一般人哪敢用这个颜色,除了当今天子。
“是陛下和他的御林军!”不知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如梦初醒,连忙跪俯在地,大呼“陛下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