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塑料水壶的水流在花瓣上积成小水珠,像没忍住的泪。直到两个助理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他才缓缓放下水壶,指尖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会议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严实,只漏进几缕灰冷的光,落在李鹤川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他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回神,烟灰簌簌落在洗得发白的章牛仔裤上。
“鹤川,不是公司逼你。”副总推过来一份合同,指尖在“回归企划”四个字上敲了敲,“你自己看看数据——你退圈这半年,‘星川CP’的考古帖都快沉底了。现在是什么行情?是‘河星’的天下。”
李鹤川没抬头,喉结滚了滚。
“说句不好听的,”副总身体前倾,声音压得像淬了冰,“当初你要是能再红一点,红到让公司离不得你,能让粉丝把‘分手’的热搜压下去,她至于转身就跟林河民炒CP吗?”
烟蒂被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李鹤川的指腹用力到泛白,指节抵着桌面,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上周品牌方的数据出来了,她和林河民的联名款卖断货三次。”副总慢条斯理地翻着文件,每一个字都往他心上扎,“活动后台采访,记者问她‘现在最想感谢的人’,你猜她怎么说?”他顿了顿,看着李鹤川骤然绷紧的脊背,一字一句道,“她说‘是河民,他让我觉得很安稳’。”
安稳。这个词像根针,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他想起以前在练习室,她总说他太拼,说“等我们站稳脚跟,就找个安稳的地方待着”。原来她要的安稳,从来不是和他一起等。
他从手机里翻出张截图,是她和林河民在综艺里的拥抱画面,配文“神仙爱情”。“你以为她还惦记着你?她现在提起你都嫌晦气。前阵子采访被问‘最想删除的过去’,她没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你——毕竟那段时间,她因为你掉了多少代言,你心里没数?”
“她上周直播戴的项链,你看见了吗?”副总又翻出张照片,铂金素链在镜头下闪着光,“林河民送的,高定款。你的那条星星链呢?”他故意顿了顿,“是不是早被她当垃圾扔了?”
抽屉最深处的丝绒盒子仿佛在发烫。李鹤川突然想起林河民那天在病房里说的话:“别让她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输在了“没本事”这三个字上。
“你以为你这叫深情?”副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她眼里,这叫懦弱。连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还妄想别人守着你的过去?李鹤川,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回来跟林河民碰一碰——用舞台,用数据,用那些你曾经最在乎的东西。不然,你就永远窝在这破房子里,看着她和别人把日子过成你求而不得的样子。”
“说白了,你就是没本事。”副总收起文件,语气里的轻蔑再也藏不住,“没本事让她留在你身边,没本事保住自己的事业,更没本事承认——她现在过得比跟你在一起时好一百倍。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就签了这份合同,回来跟林河民争一争。赢了,你还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输了,就彻底滚回这破地方,一辈子别再露头。”
“她早就不爱你了。”副总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是你自己走不出来,还妄想别人跟你一起困在过去。李鹤川,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的血性,就回来——拿成绩砸回来,让她看看,你不是没她不行;让所有人看看,你当初丢掉的东西,能亲手捡回来,甚至做得更好。”
门被带上的瞬间,李鹤川猛地将桌上的文件扫到地上。纸张散落一地的声响里,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是啊,他凭什么躲在这里?凭什么看着别人用“安稳”取代他的一切?
他弯腰捡起那份被揉皱的回归合同,指腹抚过自己的签名处。那里还留着当初退圈时用力划掉的痕迹,像道丑陋的疤。
“没本事……”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眼底却渐渐燃起一簇火。那火里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偏执。
他要回去。回到那个舞台,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不是为了谁,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李鹤川,从来不是别人口中那个“没本事”的窝囊废,他丢掉的舞台,能自己爬回去;他输掉的一切,能亲手赢回来。哪怕站在顶峰时身边空无一人,也好过在这暗屋里,守着一堆发霉的回忆烂掉。
李鹤川推开公司练习生通道的玻璃门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远处传来的练歌声,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里。他下意识攥紧了背包带,指腹蹭过磨得发白的布料——还是退圈前常背的那款,拉链头掉了块漆,是某次舞台后被你不小心踩坏的。
没人注意到他。新来的练习生抱着乐谱匆匆经过,鞠躬问好时眼神里带着礼貌的陌生;保洁阿姨拖着拖把从他身边擦过,水渍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印子,像在抹去他曾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他走到最角落的那间练习室,推开门的瞬间,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让他晃了神——半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你喜欢的那支双人舞,地板上还留着你们反复走位踩出的浅痕。
他没告诉任何人,公司也默契地封锁了消息。男团的练习室就在隔壁,偶尔传来成员们打闹的笑声,他听见队长喊着“河民你慢点开”,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原来没有他的日子,大家照样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连空气里都飘着他融不进去的熟稔。
天还没亮透,练习室的灯就亮了。李鹤川站在镜子前,压腿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盯着镜中自己凸起的肩胛骨,突然想起你以前总说“别练太狠,会疼的”。可现在疼算什么?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早就疼得麻木了。
热身、踢腿、旋转……每个动作都像在用尽全力撕扯着筋骨。高难度的空中转体他练到第七遍时,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趴在地上,额角的汗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气。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可眼神却亮得吓人,撑着地板爬起来时,指缝间沾着的血珠滴在练功服上,像朵开得狠戾的红玫瑰。
肌肉拉伤成了常事。他在储物柜里备着喷雾,疼得厉害就往腰上猛喷几下,冰意透过布料渗进去,暂时压下钻心的疼。淤青在胳膊上叠着淤青,旧伤的青紫色还没褪,新伤的红肿又冒出来,他对着镜子掀起袖子看了看,面无表情地放下,继续重复那个刚学会的、林河民最擅长的wave动作。
除了跟舞蹈老师说“再来一遍”,他几乎不说话。午休时别人聚在休息室吃外卖,他就躲在练习室啃面包,眼睛盯着手机里循环播放的舞台视频——是你和林河民合作的那支,他放大画面,一遍遍看你的走位,看林河民搭在你腰间的手,面包渣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深夜的创作室总留着他的灯。键盘敲得飞快,旋律里裹着没说出口的话,和弦猛地加重时,指节敲得键盘发疼。写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胳膊压着未完成的歌词,纸上“0618”的数字被口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第二天醒来,他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继续对着屏幕里你的采访视频发呆——你说“现在很安稳”,他就把这三个字拆成音符,在副歌里反复碾碎。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用疼痛和疲惫麻痹神经。舞蹈室的镜子映出他日渐消瘦的脸,可只有在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时,在指尖划过琴弦流出尖锐的音时,他才能暂时不去想——你是不是真的把那条麦克风项链扔了,是不是真的觉得,和他有关的过去,都该被删除。
地板被汗水浸得发黏,镜子里的人影动作越来越快,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抬臂,指尖指向虚空,像是在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告别。音乐骤停的瞬间,他喘着气扶着膝盖,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眼神执拗的人,突然无声地笑了——
至少现在,他还能站在这里。用舞步,用旋律,用所有能抓住的东西,和那片快要将他淹没的痛苦,硬碰硬。
有次练到凌晨,他走出练习室想透透气,刚拐过走廊拐角,就撞见男团成员们勾肩搭背地收工。有人笑着撞了下林河民的胳膊,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今晚庆功宴喝到几点?我可盯着你那瓶珍藏的威士忌呢。”
李鹤川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贴紧墙面,后背抵着冰凉的瓷砖,连呼吸都放轻了。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来,暖黄的光扫过他攥紧的指尖——他穿着最普通的黑色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
“不了,”林河民的声音带着笑意,比镜头里听着更温和些,“得早点回去,她明天有早班机。”
“哟——”周围响起一阵哄笑,“这就开始妻管严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李鹤川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舞台妆的香水味。他屏住呼吸,看着那几道熟悉的身影从面前晃过,队长正低头给林河民看手机里的照片,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缩着的他。
直到他们拐进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李鹤川才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料,贴在皮肤上凉得发疼。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原来真的没人认出他——或者说,没人会想到,那个早就消失在公众视野里的李鹤川,会像个幽灵一样,蜷缩在这个他们每天经过的角落。
安全通道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他站起身,脚步有些发飘地往里走。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吞没时,他才敢松开发紧的牙关,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李鹤川的脚步在排练厅门口顿了半秒。
走廊的光线斜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他卷起的袖口上,露出的小臂绷着细微的青筋。他原本是来取落在隔壁休息室的文件,可排练室里飘出的音乐太熟了——是我以前总爱哼的调子,连间奏的转音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里扫了一眼。
我正被林河民圈在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嘴角扬起的弧度浸在暖黄的灯光里,连发梢都透着亲昵。他看到我抬手搭上林河民的后背时,指尖蜷了蜷,像是被那画面烫到,又像是想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走廊的风灌进领口,带着点凉意,可他觉得浑身都烧得慌。
原来你跳这种暧昧的舞步时,是这样的神情。原来你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光可以只为另一个人亮。
他没敢多看,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连文件袋蹭到墙壁的声音都没察觉。走到楼梯口时,才猛地停下,背靠着冰凉的墙面喘气,喉间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刚才那一眼,像枚图钉,把我和别人的幸福,狠狠钉在了他眼皮上。
而排练室里的我,恰在此时捕捉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音乐似乎都慢了半拍。是他走路时总习惯性先迈右脚的细节,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中段的弧度,甚至连他经过时带起的那缕风,都带着我记忆里熟悉的皂角香。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秒竖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拽紧,连呼吸都顿了半拍。我和林河民的动作正停在一个相拥的节点,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呼吸温热地洒在颈窝,可我所有的感官都被门口那个影子勾走了——我怕他真的站在那里,怕他看清林河民环在我腰间的手有多紧,怕他从我眼里捕捉到哪怕一丝不该有的动摇;可又疯狂地希望那是真的,希望他只是路过,希望这短暂的对视能让我确认,他还在我的世界边缘停留。
林河民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发什么呆?舞步都错了。”我猛地回神,脖颈的肌肉因为刚才的僵硬而微微发酸。慌忙扬起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指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借着调整姿势的动作转开视线,声音轻快得像在掩饰什么:“可能练太久了,有点累。”可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门口瞟,空荡荡的走廊映着窗外的光,连个影子都没留下。那瞬间松的气里,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像是攥紧的沙子从指缝漏光,只剩下掌心的冰凉——原来真的是幻觉,原来我对他的想念,已经具象到能凭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
演唱会的喧嚣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时,聚光灯烫得我脸颊发热。粉丝举着的灯牌汇成星海,每一声“生日快乐”都像带着温度的小石子,砸在我心湖深处。林河民推着蛋糕从后台走出来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蛋糕上缀着的草莓——是我说过“只有刚摘下来带着蒂的才最甜”的那种,奶油上撒的杏仁碎,是我某次随口提过“比核桃碎更香脆”的偏好。他眼里的笑意比聚光灯还亮,走到我面前时,特意把蛋糕往我这边递了递,低声说:“知道你等不及了。”周围的尖叫、起哄、音乐声混在一起,我突然鼻头发酸,原来被人这样放在心尖上惦记着,是这种浑身都暖烘烘的感觉。
他低头吻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踮起脚回应。唇齿相触的瞬间,台下的欢呼声浪差点掀翻屋顶。我能感觉到他环在我后背的手微微用力,把我往他怀里按得更紧,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闭着眼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是和他官宣那天的紧张,是第一次牵手时的悸动,是无数个排练到深夜的相互陪伴——这些真实的、滚烫的幸福像烟花一样在眼前炸开,让我忍不住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吻得更深更用力。可就在某一秒的间隙,心底突然掠过一丝极轻的痒,像羽毛拂过水面,快得让我抓不住——那是什么?是某个相似的场景?还是某句没说出口的话?我来不及细想,就被林河民眼底的温柔彻底包裹,只当是幸福到极致的恍惚。
而此刻,李鹤川的公寓里只开了盏落地灯,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桌上的蛋糕和我面前的那款几乎一模一样,他刚才切蛋糕时,特意把最上面那颗草莓留了下来,摆在我名字的缩写蜡烛旁边。我在台上闭眼许愿时,他也跟着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喉结滚动着,把那句“希望你永远不用长大”咽了回去。我吹蜡烛的瞬间,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睁眼,看着屏幕里笑靥如花的我,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敲出的节奏,是我们以前一起听过的某首老歌的鼓点。
他拿起那条项链时,指腹先蹭过麦克风吊坠的边缘,链条在掌心绕了两圈,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像是能烫出印子。“生日快乐啊”,他对着屏幕轻声说,声音低得像怕被谁听见,尾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一滴泪砸在麦克风的凹槽里,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愣了愣,慌忙用手背去擦,擦了好几下才发现,眼泪早就顺着脸颊滑进了领口,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他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更烫了。
直到镜头切到那个吻。
像是有人突然按下了静音键,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屏幕里的欢呼声、音乐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不见了。他只看到我闭着眼,踮着脚,全身心地依赖着另一个人,那副全然投入的样子,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扎进他最软的地方。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他喘不过气,想吼,想砸东西,想冲过去把屏幕里的人拽出来——凭什么?凭什么陪你过生日的人不是我?凭什么记得你喜好的人可以是别人?凭什么我只能在这里,像个小偷一样,偷看着本该属于我的热闹?
项链被狠狠摔出去的时候,他听到了金属撞击墙壁的脆响,那声音像在他脑子里炸开。他看着项链在地上滚了几圈,麦克风吊坠摔成了两半,焊接口果然崩开了,断口处的银料翘起来,像是在嘲笑他当初固执的坚持。那一刻,积攒了太久的委屈、不甘、嫉妒突然决堤,他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哭声先是闷在掌心里,后来实在忍不住,变成了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每一声都带着血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他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捡项链,手指被断裂的银边划破了也没感觉,只是疯了似的把碎片拢到一起。他想把那两半麦克风拼起来,指尖抖得厉害,试了一次又一次,背面“0618”的刻痕被摔得错开,怎么也对不上完整的形状。断口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血珠渗出来,混着眼泪,把碎片粘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