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松河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那时候他们五个总爱在深夜溜进这间排练厅,李鹤川会带着偷偷藏起来的牛奶,林河民抱着把旧吉他,赵雅婷总爱抢鹿松河的薯片,而我会把大家的练习服攒到一起,用偷偷带来的洗衣机清洗。
那时候李鹤川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林河民说话还带着点奶音,他们会因为抢最后一块披萨吵得面红耳赤,转头又会在对方摔倒时第一时间冲过去扶。那时候的月光总爱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板上画满格子,他们挤在同一个格子里,分享同一副耳机,谁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连说句话都要隔着千山万水。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排练厅。李鹤川还在跳舞,只是动作慢了下来,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地板上,和其他少年的汗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助理把我送到值机柜台前,眼眶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握着我的手反复摩挲:“Astra姐,你可千万要回来啊,公司的茶水间永远给你留着半糖的珍珠奶茶,就按你以前最爱的那样做。”
我抬手替她擦掉下巴上挂着的泪珠,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知道了,小哭包,再哭妆都花了,等下被粉丝拍到又要写‘XHKK工作人员机场崩溃,疑与队长退圈有关’的新闻了。”
她被我逗得抽噎着笑起来,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那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发消息,报平安,还有……要是那边住得不习惯,随时回来,我还跟以前一样,凌晨三点也能陪你去吃巷口的部队锅。”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回头时,心脏猛地一缩——社长穿着熨帖的西装,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文件袋;鹿松河背着个黑色双肩包,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纸袋,隐约能看到“城南糖糕”的红色字样;赵雅婷扎着高马尾,发尾还沾着几根没清理干净的舞台闪片,显然是刚从活动现场赶过来;林河民抱着把吉他,琴套上还印着当年我们五人组的手写签名,他低头调试琴弦的动作,和十年前在练习室里一模一样。
他们就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阳光透过机场的玻璃穹顶落下来,在他们肩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赵雅婷最先冲过来,没等我说话就往我手里塞了个保温杯:“刚泡的蜂蜜柠檬,你胃不好,飞机上别喝冷的。”杯壁烫得我指尖发麻,她却像突然想起什么,又从包里翻出个小铁盒,“还有这个,恩星凌晨起来给你剥的杏仁,她说你以前总说训练时吃这个不容易犯困。”
林河民抱着吉他走到我面前,指尖轻轻拨了下琴弦,清脆的音色在嘈杂的机场里格外清晰。“还记得吗?”他笑了笑,眼角的痣在光线下跳了跳,“当年你为了抢出道位,在这里给评委弹过这首歌。”他低下头,温柔的旋律顺着琴弦淌出来,是首没发过的demo,调子和我们当年在地下室里哼的一模一样。
社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平时总是紧绷的嘴角难得带了点笑意:“机票是头等舱,公司给你订的。到了那边记得换当地的手机号,我让助理把新卡塞你登机箱侧袋了。”他顿了顿,从文件袋里抽出张卡,“这是你这几年的分红,密码是你生日。别推辞,是你应得的。”
鹿松河把糖糕往我手里塞,纸袋还带着余温:“刚在机场买的,还是热的。知道你赶时间,没去城南,但这家味道也差不多。”他挠了挠头,声音压得很低,“没敢告诉鹤川你今天走,他今早五点就进练习室了,说要把新舞从头扣一遍,现在估计还在对着镜子死磕动作呢。”
我捏着温热的糖糕,指尖突然有点发颤。也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我们已经快半年没说过话了。上次在公司走廊撞见,他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擦肩而过时,连衣角都没碰着。他现在该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训练服,发带勒着额前碎发,对着镜面墙反复修正抬手的角度,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就像过去九年里,每个被训练填满的清晨那样。
昨晚直播退圈的事闹得那么大,他的粉丝群里都在刷“别让不相干的人影响鹤川冲销量”,他大概连我的名字都不想听见,更别说知道我今天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赵雅婷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发什么呆呢?登机口开始广播了。”
我回过神,把糖糕塞进包里,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林河民收起吉他,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柔光,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他轻声问:“会回来吧?”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故意扬起眉梢开玩笑:“怎么了?你不会是放不下我,还爱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眼角的痣随着笑容轻轻晃动,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爱啊,我最好的朋友。”
可我没看见,他转身时悄悄攥紧的手指,以及那句淹没在机场喧嚣里的无声告白——爱啊,我的爱人。从十五岁那年你拖着行李箱站在练习生大楼前,眼里亮得像落满星星开始,就一直是。
“记得按时吃饭,别总靠咖啡续命。”赵雅婷瞪了我一眼,眼眶却又红了,“还有,不准偷偷看我们的舞台哭,听见没?”
鹿松河把一个小盒子塞给我:“这是我们几个凑钱给你求的平安符,寺庙里求的,保你一路顺风。”
我捏着那个小小的锦囊,锦囊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针脚有点粗糙,倒像是超市里批量生产的样式。也是,他都不知道我要走,怎么会绣这种东西。
过安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还站在原地,社长挥了挥手,林河民望着我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把旧吉他,赵雅婷用口型说“等你回来”,鹿松河捧着没送出去的糖糕,笑得有点傻。人群里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想来此刻的练习室里,他该是正对着镜子起跳,白色发带被汗水浸得透湿,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飞机起飞时,我把脸贴在舷窗上。城市渐渐缩小,熟悉的练习生大楼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HL12团的专属排练厅在第十层,窗户朝东,此刻该有阳光落在地板上,照亮他跳舞时扬起的衣角。
指尖摸到贴身的口袋,那枚缺了角的徽章硌着掌心。氧化发黑的边缘蹭得皮肤有点痒,像极了十六岁那年,李鹤川把它塞给我时的样子。
“这个给你。”他当时喘着气,刚练完舞的额头上全是汗,“我妈给我求的,说能保出道。我给你,你比我更需要。”
后来他真的出道了,成了HL12团的ACE,而我在XHKK里,从替补升到队长,花了整整三年。我们在同一个公司大楼里擦肩而过无数次,却像隔着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的舞台越来越大,我的行程越来越满,最后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舷窗外的云团软绵绵的,像练习室里堆在角落的海绵垫。我突然想起十五岁刚到XQH公司那天,拖着个比我还高的行李箱,站在练习生大楼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贴着的“出道名额12人”,手心全是汗。
那时候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凌晨五点就去抢练习室,对着镜子把同一个动作练到肌肉记忆,膝盖上的淤青旧伤叠新伤,贴满膏药的脚踝肿得像馒头。有次练到低血糖晕倒,是李鹤川把我背到医务室的,他的后背很宽,却稳得让人安心,一路还在碎碎念:“逞什么强啊,不会请假吗?”
那时候我们总凑在练习室的角落里分同一份盒饭,他会把鸡腿夹给我,说“女生要多吃点才有力气练舞”;会在我被导师骂哭时,偷偷塞给我颗草莓糖,包装纸上还沾着他的指纹;会在深夜的走廊里陪我练声乐,吉他弹得磕磕绊绊,却固执地说“你跑调了,我给你找拍子”。
可这些都成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鹿松河发来的消息:“刚给练习室打了电话,鹤川还在扣动作,说要赶在午间新闻前录完舞蹈视频。”
我盯着那条消息笑了笑,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原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他就不会觉得困扰,不会被旁人的议论打扰,不会在某个练舞的间隙,突然想起有个叫Astra的人曾经出现在他的青春里。
舷窗外的天空蓝得刺眼,像极了那些年我们熬过的无数个夏天,蝉鸣聒噪,音乐声震耳欲聋,少年少女们挤在小小的练习室里,眼里全是光。只是那束光里,早已没有了并肩同行的我们。
我抬手抹掉眼泪,对着窗外笑了笑。
至少,他还在朝着我们当年憧憬的舞台奔跑。
第35章 放下徽章的那片海
飞机降落在克里特岛机场时,地中海的热风卷着茉莉花香涌进舱门,和出发地的空调冷气截然不同。取行李时,我从登机箱侧袋摸出那张新电话卡,金属芯片在透过航站楼玻璃洒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换卡的瞬间,旧手机卡从卡槽里弹出来,我捏在手里转了两圈,最后扔进了垃圾桶——那个号码里存着太多名字,太多未读消息,太多属于过去的重量。
公司派来的司机早已等在出口,黑色轿车沿着沿海公路行驶,车窗打开一条缝,咸湿的风裹着远处的浪声扑进来。半小时后,车子拐进一条爬满三角梅的石板路,尽头是栋奶白色的老别墅,铁艺大门上缠着干枯的葡萄藤,推开时发出“吱呀”的轻响。
“这是公司早年买下的物业,好多年没人住了,基本的家具都有。”司机替我搬运行李时解释道,“院子里的柠檬树还结果,您要是想喝柠檬水,摘几个就行。”
我推开别墅的木门,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客厅的老式壁炉积着灰,墙上挂着幅褪色的油画,画里正是窗外这片海。最惊喜的是二楼的卧室,推开白色的木窗,湛蓝的爱琴海就撞进眼里,远处的白帆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珍珠,浪涛声随着海风漫进房间,轻柔得像块棉花。
当天晚上,我坐在地板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图标:社交软件的小红点还在跳动,音乐软件的推荐列表里躺着XHKK的新歌,新闻推送弹出“XHKK新队长赵雅婷首次亮相”的标题。我深吸一口气,一个一个长按,删除。直到屏幕干净得只剩下通话和短信功能,像台刚出厂的机器。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踩着拖鞋推开别墅的小门。院子里的柠檬树带着露水的清香,石板路被夜雾打湿,踩上去凉凉的。走到院子尽头的石栏边,正对着东方的海平面,此刻的天空像块被揉皱的靛蓝丝绒,边缘正慢慢洇出粉紫色的光。
我搬了张藤椅坐下,膝盖上搭着条薄毯。远处的海面渐渐从墨蓝变成孔雀蓝,终于有半个太阳从克里特山脉的轮廓后探出来,把海水染成融化的金子。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声音和练习室里的节拍器莫名重合。
“等以后出道了,我们就去看一次日出吧。”十六岁的李鹤川蹲在练习室的地板上,一边系鞋带一边抬头看我,额头上还留着训练时撞出的红印,“听说希腊的海是蓝绿色的,日出能把云染成橘子色。”
那时候我们刚结束通宵训练,窗外的天刚蒙蒙亮,他的白T恤被汗水浸得半透,眼睛却亮得惊人。我咬着面包含糊点头:“还要带雅婷他们一起,五个人挤在海边,肯定很热闹。”
他当时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牛奶塞给我,瓶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
橘子色的云确实铺满了天空,海水果然是透亮的蓝绿色,浪尖的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可身边没有蹲在地上系鞋带的少年,没有抢面包的赵雅婷,没有抱着吉他乱弹的林河民,也没有举着糖糕跑来的鹿松河。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老别墅的院子里,看着太阳一点点爬上天际。
我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发现镜头里的海总少了些流动的光泽,索性放下手机,就那么坐着。藤椅被太阳晒得渐渐发烫,院子里的石榴花不知何时开了,红得像团小火苗。远处的渔船开始出海,马达声隐隐约约飘过来,和浪涛声织在一起。
直到夕阳把海水染成玫瑰金,我才慢慢站起身。藤椅的纹路在腿上压出浅痕,像给这段独处盖了个章。走回别墅时,顺手摘了两个黄澄澄的柠檬,果皮上的清香沾在指尖,洗都洗不掉。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海风掏空的贝壳。可奇怪的是,又轻得像能飘起来——不用再凌晨五点爬起来练舞,不用对着镜头强装微笑,不用在舞台上担心动作出错,不用在深夜对着手机删删改改回复粉丝。
睡前推开窗,夜海泛着磷光,远处的灯塔每隔几秒眨一次眼。我摸了摸贴身的口袋,那枚徽章还安安稳稳地躺着。氧化的边缘硌着皮肤,有点痒,却不再让人发慌。
或许这样也不错。
没有约定好的五人同行,没有万众瞩目的舞台,至少此刻,这片海是我的,爬满三角梅的老别墅是我的,这前所未有的轻松,也是我的。
后来的日子,我总爱往海边去。
沙滩被地中海的阳光晒得温热,赤脚踩上去时,细沙会顺着趾缝溜走,带着点痒痒的暖意。我通常会带块格子布,铺在离浪花不远的地方,从晨雾未散坐到暮色四合。
起初还会想起李鹤川说的日出。他当年眼睛亮晶晶地描述希腊的海,说要等出道后带着大家来看第一缕光,可他大概没见过这里的日落——夕阳把海水染成蜂蜜色时,远处的白帆会变成剪影,归巢的海鸥掠过浪尖,翅膀都像镀了层金。我对着这样的景色发怔,突然觉得,或许错过日出也没什么可惜,至少我独自拥有了无数个这样的黄昏。
手机被我搁在别墅客厅的抽屉里,关了机,像块被遗忘的旧电池。偶尔想起鹿松河塞给我的平安符,想起林河民弹吉他时眼角的痣,想起赵雅婷瞪我时泛红的眼眶,心头会像被细沙蹭过,有点钝钝的痒,却不再泛起尖锐的疼。
有天傍晚,我在沙滩上捡到块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贝壳,淡粉色的,像片蜷缩的花瓣。握着它往回走时,看见别墅院子里的柠檬树又挂了新果,黄澄澄的在暮色里闪着光。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想起练习室的镜面墙,没想起舞台上的追光灯,没想起直播时滚动的弹幕了。
那些曾经被视作生命全部的东西,那些让我哭让我笑让我拼尽全力去抓住的东西,原来真的会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从指缝里流走。
包括李鹤川。
包括那个十五岁时,攥着“出道名额12人”的通知,在练习生大楼门口站了整整一小时的自己。
回到别墅时,晚风正掀起窗帘,带着海的气息漫进卧室。我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枚徽章,放在窗台上。月光落在氧化发黑的金属边缘,缺角的地方像道浅浅的疤。
或许该把它留在这儿。
留在这片能看见日出,也能看见日落的海边上。
就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实现的约定,连同那个活在聚光灯下的Astra一起,轻轻放下。
抽屉里的手机依旧安静,窗外的浪涛声永不停歇。我知道,从今晚起,沙滩上那个久坐的身影里,不再藏着任何等待和遗憾了。
第36章 200天的海风
再后来,我渐渐习惯了用“千惠”这个名字生活——这是我的真名,自从十五岁拖着行李箱走进XQH公司的大门,为了那个“出道”的梦,它就被我藏在了练习生编号和“Astra”这个艺名后面,一藏就是九年。
在镇上的杂货店买柠檬时,老板娘会笑着问“今天的海风够不够温柔”;傍晚去海边散步,卖冰淇淋的大叔总会多给我挖一勺海盐味的球。我开始在沙滩上支起画板,把看到的日落涂在画布上,偶尔也会抱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木吉他,坐在临海的小酒馆角落,唱些没名字的调子。
小酒馆的常客都知道有个叫千惠的亚洲姑娘爱唱慢歌,却没人知道那些旋律里藏着练习室的地板声,藏着舞台灯光的温度。直到那天傍晚,我刚唱完一首自己写的曲子,琴弦余震还没停,台下突然有人喊出那个被我封存的名字:“Astra!”
心脏像被浪头狠狠拍了一下,我手里的拨片“啪嗒”掉在地上。抬头时,三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正望着我,眼里的光和当年舞台下举着应援棒的粉丝如出一辙。我慌忙抓起沙发上的草帽扣在头上,转身就想往后厨躲,却被他们快步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