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银光的弯刀在脱手那一刻就引起了骚动,侯立在帝后不远处的近卫更是立马上前挡着。
一根玉筷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精准打中女子的手筋,她手里的弯刀也顺势落到地上。
尉迟轩就坐在旁边,见状立刻捡起了那柄刀查看。
“禀陛下,此刀已开刃,锋利非常!”
此言一出,殿中近卫按刀靠拢。
“哎——熙雅公主,公主怎会在此!”别说其他人了,那乌尔使臣是第一个变了脸色的,磕磕绊绊跑到殿中间那位女子身边,连忙给明顺帝跪下,“且慢且慢,陛下容禀,此乃我国国主膝下年纪最小的一位公主,生性顽皮心思却再单纯不过,惊扰圣体实乃无心之过,望陛下恕罪。”
熙雅被拉着跪下,背脊却挺得直直的,抱着手,露出几分扫兴的不屑:“不过是旋个刀而已,至于吓成这样吗?”
使臣连忙拽她袖子,示意她不可胡言。
熙雅不耐烦,她又不傻,很干脆地磕了个头,看着明顺帝说道:“陛下莫要罚他们,父亲未允我随行出使,所以我是是偷偷跟着出来的。听说南边风景极好,碧水青山没有风沙没有荒漠,男子俊美女子娇丽,所以想来开开眼。”
说着顿了一下,不甚明显地撇了撇嘴,“至于我的弯刀当然是开了刃的,不开刃如何杀……漠上的狼群?旋刀我五岁就会了,断不会伤着人。”
葛春宜的角度能从屏风间隙看见熙雅公主的侧脸,听着这番话,她愈发好奇,视线也不免被吸引过去。
使臣不停擦汗,场上所有誻膤團對人面色各异。
明顺帝神色微缓,笑了笑,示意近卫们退下,温声请殿中跪着的人起来,表示放过这场突如其来的“误会”。
太子一直默不作声,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却被明顺帝以眼神压下,心中略沉。
正殿上发生的事终究是隔了一道屏风, 看不完全。
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也很快平息下去,歌舞再起,推杯换盏的声音逐渐多起来, 又恢复了一派平和热闹的场面。
侧厅的氛围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只是对熙雅公主生出好奇, 女眷们闲话间难免多提几句。
葛春宜三人对此兴趣不大,犹自聊着自己的。
宋云岫:“我们出去走走?殿里越来越闷了。”
崔思莹看了眼外面,“也好,天色暗下来,这夜里的山风很是凉爽。”
葛春宜问她:“你从前来过?”
“嗯, 少时随祖父来过。皇上每隔几年都会移驾北山围猎, 骑射极精妙, 我记得那年皇上还猎中了一只大虎, 一箭贯目。”
她们悄然离席往外走。
宋云岫想象箭矢穿进猛兽眼睛,吸了口凉气:“这么厉害。”
葛春宜也听得十分新奇,前几年皇上突发恶疾昏迷, 她还以为皇帝体魄单薄,没想到如此擅武艺。
不过这在行宫之中, 她也没好再多问。
崔思莹带着她们沿着回廊走, “穿过前面的宝瓶门有一处园子, 比起宫里的御花园还要大许多,景致极妙。”
甫一跨入, 脚下是鹅卵石砌成的路,旁侧怪石相叠,走几步探头看去,朱阁碧瓦,水池亭榭, 数不清的奇花异草。
偶然掠过一阵夜风,清冽醒神。
小道两边点着姿态各异的鹤灯,宋云岫往远处看了看,有些踌躇,“凉快是凉快,就是没什么人影,我们这样闯入不会有事吧?”
崔思莹笑道:“没关系,这边本就是供家眷们乘凉的歇脚之地。”
宋云岫点头:“的确舒服,比待在殿里好,酒气都快掀翻屋顶了。”
就近寻了一座八角亭坐下,几步之外的水池中飘着几株粉白的荷花。
葛春宜一直没插话,托着腮望着那边的荷池。
直到宋云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在看什么?这会儿荷花都收着朵呢,赏荷还是要愈早愈好。”
葛春宜看她一眼,嘴角上扬,“我知道。”
宋云岫聊起旁的:“你们可听过那位熙雅公主的名号?胆子可真大,竟然敢偷偷跟来,还混在舞姬中献舞。”
“不曾听闻,乌尔有几位骁勇善战的皇子曾在战场扬名,倒是有所耳闻。”崔思莹略作思忖,“能被乌尔国王派来出使之人不会是等闲之辈,使团中平白多了一人,不可能毫无发觉。”
葛春宜:“你的意思是公主跟来是被默许的?”
宋云岫:“既是公主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的,演这么一出作甚。”
葛春宜:“我方才看到一点,熙雅公主年纪不大,性格率真,倒不像是演的。”
崔思莹:“那或许是使臣另有用意……我们能看出来,皇上大臣们必定也能想到。”
又坐了会儿,觉着无聊了,宋云岫起身在亭子里踱着步子转了几圈,“要不我们往那边逛一逛?”
葛春宜眨了眨眼,看她指的方向也只有一些花树小景,“今天在马车上晃了一整日,我还是歇会儿,你们去吧。”
崔思莹想了想:“好,莫要乱走,我们随意看看便回。”
葛春宜失笑,乖巧点头,让她们放心去。
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有些出神。
突然余光有一高一矮两道影子闪动,定睛看过去,已经消失不见了。
葛春宜站起来,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偏矮的身影像裴灵扬,腰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坠子便是她身上的。
那高个的便是胡宝剑了。
想到这个她就不自觉拧眉。
没记错的话,胡宝剑今年约莫十一二岁,也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一碰面就喜欢往灵扬身边凑,手还不甚规矩地拉着。
她想了想,提裙跟过去。
这边的假山怪石几乎有一人之高,周围竹林绿柳相掩,她叫了几声灵扬的名字,无人应答。
没办法,再转身欲返时却发现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放开!再不放开别怪我不客气。”一道微冷的女声。
“先听我说,待解释过后……”一道无奈的男声。
“不必与我解释。”
……这是谁在争执?
葛春宜循着声音摸过去,隔着一块假山石的孔洞好奇去看。
胡宝铃?
她腰间别着鞭子,被男人一手扣住手腕,神色冷淡。至于男子,只能看到半张侧脸,却相当眼熟,穿着淡黄色的衣裳,应当是皇室中人。
胡宝铃眼中透出些许厌烦:“您贵为太子,莫与……”
话没说完,就被太子一把按到树上,欺上去。
葛春宜猛地闭眼,她认出来了,这不是上次端午时和胡宝铃射柳的男子吗,竟然是太子。
非礼勿视。
她急匆匆地看哪边光亮往哪走,才从林子里钻出去,便一头撞上别人的胸膛。
有些惊慌地抬头,见到裴徐林那一刻,眼中的无措顿时消解,脸上绽开笑:“世子怎么在这?”
裴徐林略挑了下眉,抬手把她发髻上的碎叶摘掉,还不待说什么。
满肚子话的葛春宜便迫不及待把他拉下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方才遇见了胡老将军家的姑娘和……”
说一半她意识到不对,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同别人一起来的?”
裴徐林没有否认,温笑着颔首,神色坦然。
葛春宜也笑了,鼓了鼓脸小声道:“还当是寻我而来,原来是为太子殿下望风呢。”
他捏了捏她的手。
葛春宜意会,略去那个称呼:“端午那日偶遇他在西市射柳,当日胡姑娘也在,最后好似还闹出些矛盾,想不到如今竟这般……熟稔了。”
裴徐林带着她在水池旁边慢悠悠散步:“方才瞧见什么了?”
葛春宜吞吞吐吐。
见状他失笑,“好了,不说便是,莫要告知他人,只是怕他们缘分未到。”
“什么意思?”
裴徐林停下脚步:“熙雅公主,你可知道了?”
“方才在殿内听见了……”葛春宜顿了顿,“何意?难道要和亲?”
太子身份尊贵,京中多少名门世族的妙龄女子,他的妃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属国的公主。
“一切端看圣上旨意。”裴徐林声音微淡。
次日,云山层叠,免去了灼人的烈日,众人皆聚于围场外的阁台之上。
而高台之下,几位年轻武将在练习骑射,虽然只是固定的靶子,但每有一箭命中红心时总会引起一番惊叹和赞扬。
皇上和皇后坐在阁台正中间,笑着与旁边的使臣说话。
葛春宜则是和裴徐林坐在稍远的一侧。
她第一次来围场,对什么都显出几分新奇,这会儿也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
年轻的将领们神采英拔,跑了几圈便被汗水浸透衣裳,英武的身躯一览无余。
“好看吗?”
葛春宜下意识想点头,好在反应及时,硬生生忍住了,瞥了裴徐林一眼:“我朝儿郎,自是没有不好的。”
裴徐林笑了笑。
葛春宜抿唇一笑,挨近了些,跟他悄声说:“就是不知道我们世子爷的骑射风姿,一定还要好上百倍,千倍。”说罢,眨了眨眼。
裴徐林:“你想试试吗?”
“试什么?骑射?”葛春宜惊讶,连忙摆手,“跑跑马便罢了,我只怕连弓都拉不动。”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这会儿一个宫中内侍过来:“裴中郎将,皇上请。”
裴徐林过去,皇上脸上笑意温和:“裴徐林,你点几个人,和乌尔国的几位使者一同比试一场,分别执红、蓝箭羽,场下会换成活靶,得分高者有赏!”
裴徐林:“臣领命。”
裴徐林请了几位将领同僚,他们都是骑的相伴多年的坐骑,无需过多磨合,便已准备齐整。
葛春宜看他下了场,更是十二分关注。
裴徐林抬头,像是知道她在看他一般,精准找到她的位置,对视一眼。
她脸上莫名发热,又觉得心中泛甜。
活动靶是靠人举着靶子全场跑动,举靶的内侍都已到位,双方正要开始,却听一个女子高声喊道:“慢着!让我来!”
熙雅公主驭马疾驰而来,随意赶下一个使者,拿过他身上的箭矢。
裴徐林劝道:“熙雅公主千金之躯,弓箭无眼若伤及贵体,在下恐无法向圣上交差。”
“我从小和这些玩意儿一同长大,想伤到我,你还不够格。”熙雅扯了下缰绳,往前踱去几步,目光在裴徐林身上打量,“别磨磨蹭蹭了,皇上都没说什么,你是不敢了?”
明顺帝从始至终都未发表言论,裴徐林明白他是默许了,便不再多言。
“请。”
一声重鼓,场上数十个箭靶瞬间动了起来,高矮不一,动线不同。
几乎是同时,裴徐林率先射箭,红羽箭矢“嗖”地飞出,还未触及靶子,却被斜后一支蓝羽箭打落,显然是针对他而来。
熙雅驱马越过他时,透去一个嘲讽挑衅的眼神。
裴徐林面色轻淡,并不与她较劲,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选择目标。
即便是立于高台上,可以将场面动向尽数收之眼底,葛春宜还是很快看花了眼。
才找到裴徐林的身影,一眨眼就跟丢了。
最后,反倒是熙雅公主最为抢眼,利落的辫子在身后甩动,马儿就像是她另一部分身体,加速转向急停都极其默契,但凡拉弓,便箭无虚发。
昨日“献舞”好像真的只是一个顽皮的误会,伏于马上的她才是真正恣肆随性的。
很快,又是一记重鼓,高台上的看官们皆回过神来,对方才精彩的比试赞不绝口。
箭靶靠拢到一起,点数的内侍很快高声喊道:“禀皇上!红箭记六十七分,蓝箭记六十二分,红方胜——”
明顺帝朗声大笑,拍手叫好:“好!不错,诸爱卿皆重重有赏!”
“这次是你们赢了。”熙雅公主耸了耸肩,把弓箭还回去,拉着马走到裴徐林跟前,“你……是不是那个什么‘粉面儒将’裴徐林?也就是你猜到了我二哥突袭的方向,把他重伤的?”
裴徐林听到她口中的称谓微微皱眉,敛目避开她的视线:“公主提的那位在下并不认识,战场之上皆是为国为民而战,如今两国交邦,便不必再经战火,自然也不会再有伤亡。”
熙雅没说话,瞥了他一眼,便翻身下马走到高台上向明顺帝见礼。
明顺帝温言关照了几句,太子沉默着,皇后一旁看见她的衣裳:“熙雅公主这是……”
熙雅低头看了下,许是方才不慎刮到,衣摆破了条口子。
她不是很在意,嘉乐郡主笑道:“公主若不介意,我有几件干净衣裳,不曾穿过,就在马车里放着。”
“那多谢郡主。”熙雅看了看她,没有拒绝这番好意,随她去了马车那边。
第44章 鹿血 熙雅指着裴徐林:“他还不错,要……
很快, 熙雅公主除去原本北域风格的打扮,换一条绛红色的蝶纹罗纱裙,垂在脑后的辫子也解开, 盘成了简单的少女发髻。
装束变换后, 她身上张扬随性的气质都柔和了几分。侧着头, 似乎是在听嘉乐郡主说话,模样认真,时不时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看起来很是投缘。
而嘉乐举止大方娴雅,温婉妍丽, 二人一动一静, 背后是葱茏林野, 宛如仕女入画。
高台之上的众人看得清楚, 一位皇室宗妇目露欣赏,半是打趣道:“嘉乐正值妙龄,秀外慧中, 也不知庆淑要将她留到何时?”
明顺帝听了也笑:“是啊,长公主可有属意之人, 朕现在便可下旨为嘉乐赐婚。”
坐于明顺帝左手下位的庆淑长公主淡淡一笑, 微叹:“臣亦心焦, 可若匆忙定下又怕委屈嘉乐,陛下身边可有年纪相匹的俊才?”
皇后往台下看了看, 接话道:“不若考量一下这些年轻的将领?”
长公主眼皮耷拉下去,无奈:“原是对裴小将军十分合意,谁料陛下转头便为他赐了婚约。”
皇后了然:“怪不得其他人难入长公主法眼,裴中郎将不论家世、军功皆数佼佼。”
明顺帝摇了摇头笑道:“裴徐林心有所属,主动求朕赐婚, 难不成还要朕开口棒打鸳鸯,要怪就怪你总是思虑太多啊——”
这话别人听来没什么,到庆淑耳朵里却像亦真亦假的敲打,她顿了顿,“臣就嘉乐和福安两个女儿,她们的婚事,不得不再三谨慎。”
这时嘉乐正好上前,撒娇道:“母亲,女儿还想陪在您身边几年呢。”说罢眨了眨眼,抿着笑,“再说太子表兄也还未娶妃,待兄长好事定下,嘉乐再看也不急。”
此言一出,皇后神色略淡,太子正悠闲品茶,搁下茶盏,“好你个嘉乐,这便把话头引到我头上来了。”
“太子妃一位事关国祚,需慎之又慎。”明顺帝摆了摆手,转向长公主,“明日围猎,自有不少京中名流少年英才,这次可不要把人再放跑了。”
嘉乐跺脚,众人围笑。
葛春宜虽离得远,但因为那个熟悉的名字,便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了个囫囵。
几月前与嘉乐郡主郊外偶遇那次,便听她主动提及过此事——长公主意图将她许配给裴徐林。
如今再次听到葛春宜并不意外,心中却涌上一些别样的思绪。
人与人的缘分只在转瞬之间,也许只一个细微的差错,她和裴徐林之间便毫无交集?
她支着下巴有些出神。
恍惚间有道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
她抬眼,居高临下的位置可以轻松一览场下所有人,略过那些来来回回的人群,她的目光准确落入裴徐林眼底。
他高坐马上原地踱着步子,仰起头,似乎看出她兴致不高,眼神中带着安抚。
夜里,回到他们二人分到的疏竹小院。
裴徐林洗漱后,便看到葛春宜坐在大开的窗扇前,望着外面。
夜风拂动她散落下来的青丝,将掖到耳后的鬓发拨乱,她理了又理,最后干脆抬手拢住。
裴徐林笑了笑,走过去,捻起一缕在指节上缠绕几圈。
“山里夜风寒凉,当心头疼。”
他挨着她坐下,偌大的圈椅难以容下两人,他便将人抱在腿上,手臂横在她腰间。
葛春宜顺势靠在他肩膀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摸摸我的头发,干了吗?”
他轻轻往下捋,在发尾停顿了一下,“还有些润,我去拿发巾再给你擦擦。”
“不要,再晾会儿,很快就好了。”葛春宜不许他动,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裴徐林收紧了放在她腰侧的手臂,“今日可是觉着乏味?”
葛春宜摇头。
裴徐林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在嘴角啄吻一下:“怎么了,何事怏怏不悦?”
她还是摇头。
他没再追问。
泠然静默的月色流淌下来,葛春宜兀自出神,面容睫羽都仿佛被镀上一层无形的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