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陆云栖来诊脉时还念叨,要有冬虫夏草来温养裴昭樱的身子是最好的,可惜太医院药园培不出来,连连战乱断掉了西边进贡来的路子。
可能在那时,肖泊随意听了一耳朵,记在心中了。
裴昭樱眼眶涨得难受,不喜反急,蹙眉道:
“他这些银钱物件是哪里来的?偷的还是抢的?陛下的赏赐如同流水,孤哪里需他破费,这个人……别因此惹了祸事,被人寻到孤府上来!”
她不曾开了情窦,只觉有说不清的着急关心,到了嘴边,成了没头没尾的一通牢骚。
她很想欢喜的,很想肖泊跃出纸面,站在身前。
金晨宵已带人检视了所有箱子,分辨了所有药材可有异常,欢天喜地地来回禀:
“殿下,检查无异,这些名贵药材都是真的呢!市面上买不到,宫里也没有!才一开盖子,药材味便又浓又烈地扑来了,闻一闻都振奋精神,不过气死我了,见了肖泊大人送来的豹骨,我才知道上次济世堂给我开的豹骨药酒是诓我的,改天我一定要杀过去算账……”
气得裴昭樱对她龇牙:
“你也没出息!”
金晨宵敛了笑容,垂首站好。
绮罗起初不懂裴昭樱的这通斥骂,一想,无非是婚前的娇羞辗转,放心了不少,笑劝道:
“殿下,我看这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定是肖泊大人自个儿的家底,这些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要从哪处偷抢呢?一般人家,总是会早早地为儿子备上聘财的,肖泊大人的一片心意,名正言顺,殿下只管受了。”
裴昭樱哼哼两声,没露出好脸,听进去了绮罗的话。
肖泊在礼单上的字比不得平时工整刻板,多了自如的挥洒与不羁,陡然换了种笔法,拖拽着裴昭樱的眼波。
她气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不叫她一眼望透,哪怕是为了她好的举措。
她怕肖与澄刁难他,怕他不喜驸马之位……他倒好,出乎了裴昭樱全部的预料,风光显赫地从容尚主,仿佛和前头认识的肖泊是两个人!
裴昭樱简直想揉碎了用金粉写成的正红礼单,隔着书纸揉碎肖泊这个人,到底没有进一步发作,将礼单搁置一边,托着雪腮,羞恼交加。
不过被绮罗说准了,肖泊能拿来作聘礼的稀世药材,果真是他父母为他积攒而下的。
他父亲再入赘肖家之前,是江湖第一名门正派的少主,然而再大的江湖组织到了再小的官吏跟前,不过是低下的草莽。
肖泊父亲私藏不知几何,和妻子一商量,登记造册,封入邀月楼暗室库房里,专人把手,留给儿子,绝不被肖家私吞瓜分。
隔了阵日子,一些闲篇由抬箱的雇工们传出来,很快在坊间为人津津乐道,说,肖泊尚主送聘满是稀世珍宝,尤其是那些药材,从前只在传说里出现过,如今现世,他们光是闻一闻便觉延年益寿舒筋活血,难怪肖泊能成为皇家贵婿。
肖与澄以为垄断婚嫁礼器便能给肖泊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巴掌,兜兜转转落到了他自己脸上,害他犯了头疾,两日没去京郊大营巡防。
消息递到裴昭樱手上时,她正由丫鬟们梳妆,欲赴宫中的小型家宴,专门商讨婚事细节。
这次梳得发式松垮随性,有慵懒的美,不牵扯着头皮让人烦躁,裴昭樱舒心地弯起了眉眼,镜中人如蟾宫嫦娥,平稳慈悲。
肖与澄不好过,她便是好过了。
雇工们的传言是她刻意授意的,否则,长公主府上芝麻大点的小事都不会传出去。
家宴摆在御花园西南角的亭台水榭中,美不胜收,皇帝与肖泊已然到场,裴昭樱刻意迟了些,施施然告罪。
裴昭樱只瞧着裴珩明黄色龙袍的一角,不把眼神分给肖泊,犟着,没人交锋,自己起了恼。
“皇姐不必多礼,婚事已经定下,这是寻常家宴,朕是在与姐姐、姐夫同乐,哪有君臣之别。”
裴昭樱谢恩,肖泊跟着谢皇帝抬爱,已然是妇唱夫随了。
皇帝坐在上首,贴心地将他二人的位次设得并行且贴近,好叫他们说话。
裴昭樱用眼神示意内监挟菜,头一回在宫宴上专注饭食,过一会儿,她察觉到她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肖泊是习武之人,武艺高强,这么近,定能觉察道,裴昭樱恨自己欲盖弥彰反倒暴露心绪不宁,搁了筷子,喝茶清口,食欲不济了起来。
她是一潭清澈得可一眼见底的水,肖泊是流动莫测的云,多不公平。
肖泊对皇帝提出的话头对答如流,身边人的一言不发,反叫他摸不准底,裴昭樱连对茶盏上的纹路都比对他感兴趣,难道还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的么?
肖泊分神,瞥了裴昭樱格外垂青的菜式,和抿了多次的茶水,再上了心。
他掏空了父母留给的家底,只因那些药材对裴昭樱的伤情有益,好像换不来她对他正眼的一个笑容。
明明前世,他为了探案乔装成低微乐人时,她不顾世俗差距,对他笑得那么清浅好看……
皇帝问道:“肖爱卿可有开府的打算?皇姐住在大司空府,怕是不方便的。”
肖家兄弟这阵时日的交锋,裴珩叫人探听了,他们斗得愈烈,便愈能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让裴珩受益,裴珩想看的是“二肖”并立,而非肖氏团结发展壮大。
肖泊拱手道:“谢陛下美意,臣心领了。然殿下行动不便,住惯了长公主府,臣是尚主,理应以殿下的心意喜恶为先,不因为一桩婚事改变殿下的起居。若殿下不弃,臣愿迁居长公主府。”
裴昭樱加紧在大婚前将府邸整治得固若金汤,可不是为了移居到旁人家去的,但肖泊主动提出,为她着想,她顿时消了咄咄逼人的劲,说定然不会嫌弃驸马。
“驸马”二字她头一次当肖泊的面讲,含含糊糊的,囫囵带过。
旁边那人眼底上浮了些许的欢喜:“臣谢殿□□恤。”
微风徐来,吹散着裴昭樱面颊上的温热,她一动不动,把持着稳定的身形。
也许,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心悸是正常的,可她似乎问心有愧,才不敢直视肖泊的脸。
裴珩见肖泊处处顾及皇家体统,谦卑恭谨,与其族兄不同,更坚定了“二肖”并立的心思,自斟自饮,欢喜道下旨让裴昭樱在宫中待嫁出降。
裴昭樱心里一“咯噔”,这表面上是恩赏,在宫中,耳目总归闭塞些,施展不开手脚。
“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否容臣时常入宫多陪陪殿下?臣总忧虑,殿下身边一朝多了个人会不习惯,大梁婚俗中待婚男女总要相处的,臣愿时常侍奉殿下。”
裴珩心情正好,无有不应,还满面春风地先行一步,让人权且收拾出撷芳殿,他们暂赏这湖光山色。
裴昭樱与肖泊齐齐恭送,二人这才谨慎对望,肖泊下颌以极轻微的弧度点了点——宫中缺裴昭樱的人,但还有他,不必过分忧虑。
他这厢,尽的是谋士的职能,还是驸马的份内之事?
裴昭樱直想单刀直入地捅穿了这层窗户纸,大刀阔斧地问他。
只略顿了顿,春风骤然转急,吹乱了裴昭樱的鬓发,同时将肖泊袖中收拢的一样物什吹落一地。
裴昭樱下意识俯身替他捡,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拾物是比正常人快的。她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喜欢替肖泊捡东西,上次是玉佩碎片,这次是——
指尖接触柔软的布料,规律的刺绣纹路膈着手指,等裴昭樱反应过来是什么物件时,耳边轰然响起惊雷,整只耳朵迅速红透。
这件东西不该被肖泊拿着的。
“殿下?”肖泊轻唤她,一点点笑意有老谋深算的意思,似是等她自投罗网。
裴昭樱手指勾着软如细雪的帕子,烧红的耳朵带着呼吸一同灼热。
女子闺阁贴身之物不该交予外男的,那日肖泊折箭伤了手,她着了急,暂拿帕子裹了裹,事后无人提醒,忘了这茬。
肖泊心中应当是有数的,可他黑不提白不提。
“你——”裴昭樱想叱他为何不说,竟还大剌剌地收入袖中贴身放着,被外人见了岂非有损清誉。
不过,他们定亲过礼,人尽皆知,没有好责怪的了,裴昭樱打了个头,迷迷糊糊地被绕了一绕,找不到责怪的由头。
肖泊放低了身态,递过去双手,广袖滑落,露出筋骨分明铁打一般的手腕:
“谢殿下,有劳殿下物归原主了。”
他还来索这帕子做什么?索回去再贴身收着?
裴昭樱面颊上红晕不散,左右四下没有外人,话不过脑子地从口中脱出来:
“这本就是孤的东西,哪门子的物归原主?肖泊大人半个字不提,兀自收着孤的帕子,好生奇怪。”
“殿下赏了臣,不就是臣的了么,”肖泊没收回手,不恼她,反细声细气地,一句句顺着她的性子,“殿下的一番恩赏,臣感激不尽,今日没留神,往后一定诚心供奉,好生收纳。”
以往裴昭樱发脾气时,人人都怕。
肖泊弯了眉眼,晓得她的脾性,宁愿她多胡闹斥责两句,免得憋在胸口郁结,总归他都受得起。
裴昭樱已分不清丝帕上的温度,是否有来自肖泊的部分,肖泊一派乖顺,带了笑的眼尾却似只勾人的狐狸,裴昭樱乱了心跳,嘟囔了句不必如此,匆匆交还给他,不欲纠缠了。
肖泊当她的面,放慢了动作,折叠收拢,肌肤紧贴着绣样的纹路,裴昭樱扭头瞧太液池水,一圈一圈涟漪荡得狂乱。
肖泊见好就收,及时敛了小心思,回归了淡泊模样。
他在裴昭樱心里种上自己的影子就好,假以时日,再舒展生根,日子绵长安稳,总来得及。
“往后日子还长,臣与殿下是一条船上的自家人,婚后仍在府中,什么都未改变,殿下不需拘束,照旧就是。”
肖泊低声同裴昭樱讲了正事,想表明,他们的同盟的关系不会因明面上的婚姻变动。以裴昭樱此刻的处境,谈及情爱尚早,安危才是顶顶要紧的。
裴昭樱点头,已带了感激,环顾了四下,压着嗓音,压不住不忿:
“好端端的,要困在宫中待嫁,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动旁的心思?孤今日带的近身伺候的人太少了,怕不是要被缚住了手脚,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不着急,殿下可以去要府上用惯了的小丫头们进宫相伴,只是些梳头浣发的丫鬟,不至于为难,但身边熟稔的人多了些,殿下心底踏实。宫中最困顿的,不过是不便调兵,想来大婚之际、皇宫之中,不会需要有兵戈相见的场合,臣也会多来与殿下相伴,不叫殿下闭塞了耳目。”
肖泊三言两语,分解了局势,说裴珩此举或许不带那么多的恶意。
裴昭樱闷头应着,束手束脚,足够让她难受。偌大的皇宫,除了她随身带着的绮罗等人,只有眼前这玉树兰芝的未婚丈夫是真心未她打算的了。
裴昭樱喉咙一动,担心讲什么都如同示弱。
肖泊缓了语调,承诺道:“臣一定常常进宫,陪着殿下。”
这话落地,说到了裴昭樱的心窝子,宛如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裴昭樱安心不少。
日光滚烫,她抬手挡了挡眼睛,二人成了夫妻,有的是相处的时候,难为肖泊勉力填上婚前这点空隙。
“臣忽而想到,殿下一手剑法精妙,京中无人匹敌,以后想借殿下的剑谱看看。”
“好呀,只是怕你苦练之后,还比不上孤从前的功夫。”
驸马武试后裴昭樱匆匆离场,是因触景伤情,肖泊拿武学同她交际,她没有不适与难堪,竟能如常地谈笑一二了。心事戳开后,不再是不可触及的阴霾。
远远的,有人领了衣袂翩然的两队宫人朝这处走来,裴昭樱眯眼瞧清了为首的人后,当场沉了脸。
孟镜雪和善笑着,传达太后的意思:
“殿下,撷芳殿已收拾好了,请殿下移步。太后知您在宫中待嫁,欢喜得紧,特赐了八个伶俐机敏的宫女侍候在您左右,当是陪嫁了,到时大婚随您过府,又增厚了嫁妆单子,处处为殿下打算呢。”
好大的手笔,足足派了八个人。
裴昭樱扫视了一圈,暗想等出了宫,太后遣的这八个人,休想靠近内院。
孟镜雪示意太监来推裴昭樱的轮椅,裴昭樱一向不喜欢粗手粗脚的太监的,尤其是不知底细的宫里人,眼刀甩出去,吓得小太监们不敢近身。
“我来。有劳孟大人带路了。”
肖泊站至裴昭樱身后,力气轻重得当,护住她最脆弱的后心,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裴昭樱松懈下来僵直的后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残疾后,哪一个近身为她推轮椅的不是心腹!太后愈发咄咄逼人了。
孟镜雪心有不甘,而驸马侍候,无可指摘,只得板着脸走在最前头了。
距离撷芳殿有段路,足够他们路上再说说话,肖泊觑见裴昭樱若有所思,主动放慢了脚步,和孟镜雪拉出了空当。
敌我明确,裴昭樱若再谢不离口,显得是她要和肖泊生分,她看着满池菡萏抽芽,叹了气:
“以往,孤每每进宫,总远着些溪流池水。母妃说,宫中的水里,有好多冤魂,隔三岔五有个宫女‘失足落水’,前朝宫变时,还溺死了妃子……”
“臣也怕,臣同殿下都远着些。臣小时候,摔到后院池塘里差点淹死,后来会凫水了,仍对那水塘退避三舍。”
肖泊闻言,推着裴昭樱靠外头走,和绮罗递了眼色,绮罗连忙变换了位置,护在内侧。绮罗直犯起了奇怪,这位新姑爷,做事周全齐整,竟跟府里多年养出来的自己人似的。
裴昭樱奇道:“肖泊大人严谨缜密,也会贪玩失足吗?我以为,只有按我小时候上蹿下跳的皮猴性子,才会闹出来许多祸事呢。”
不知不觉,对他,放弃了“孤”的自称,深宫冰冷,他们是牵系在一处的。
肖泊小声解释:“舍妹年幼无状,我是着了她的道。”
“你还有妹妹?我没有听说过。”
“是肖与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肖采贞,对外肖家一
体,算是我妹妹的。”
这么一提,后宅那些腌臜手段不用点破,裴昭樱也有数了,轻扯了下肖泊衣袖,带了同情,聊作抚慰。
肖采贞的性子与其亲兄别无二致,入了京后,与京城百年世家的贵女们相争风头,每遭奚落冷待,便搬出肖与澄的名头跋扈凌人。
有几位相熟的贵女,同裴昭樱哭啼抱怨过肖采贞的脾性,裴昭樱宽慰过她们,无缘则散,闺阁相交不是带兵打仗生死碰撞,合不来没必要硬捏在一处,各自避着,不管别家事。
没想到,肖采贞还承袭了肖与澄的狠毒,幼时即能算计族兄。
裴昭樱刻意绕开了肖泊的伤心事,同他讲她率性而为的童年,讲着讲着,真被回忆带回了那个时节,无忧地笑了出来。她父母只得她一个独女,边缘宗亲担子不重,总由着小孩子的天性来,爬树摸鱼习武,裴昭樱乐意什么做什么。
裴昭樱觉得,她长到这个年纪,能面对严苛风霜,全凭着前十多年父母埋下的爱意、勇气。
裴昭樱笑,肖泊跟着笑,总算知道了这么个仁善勇武的妙人是怎么被教养出来的。
绮罗从旁打趣一二,笑声连连,引得孟镜雪不快地回首蹙眉。
到了撷芳殿,裴昭樱不急着安置,有一搭没一搭同肖泊叙话,等着自己府上的丫头进宫,叫太后赐的八个宫女做些扫撒活计,绮罗领着自己人收拾寝具床铺。
孟镜雪咬牙笑道:“殿下,这八个宫女,是太后亲自精心选了的良家子,养得比寻常官家的小姐还尊贵,叫她们做粗活,可是置太后的一番心意于不顾?”
裴昭樱恰巧不想让来路不明的茶水入口,借题发挥掷了青瓷茶盏:
“孟大人此话意欲何为?她们尊贵,能比孤尊贵,不为孤分忧,指望着孤来伺候她们吗?太后赏的人,孤纳了用了,便是不叫太后心意落空,孟大人可是要孤去挑水扫地啊?”
水花四溅,青瓷脆响惊了满室的人下跪请罪,绮罗尤其卖力表演两股战战,泪盈于睫。
新来的宫女们大多早早听闻了裴昭樱凶狠的恶名,只当此景是坐实了传闻,将游动的心思掐灭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孟镜雪侍奉太后多年,就连裴珩也要给面子的,不自觉将自己当起了紫禁城的主子来,被裴昭樱不留情面当头训斥,心冷了半截。
她口中跟着念叨着恕罪的话,羞愤交加,气裴昭樱在皇宫里一贯如泥捏成的没脾性,能一直不吭声地容人搓扁捏圆多好,偏偏当着众宫人的面发作了,让她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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