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意犹未尽,还想深谈,只听得外头的殿前司指挥使重甲疾步,气喘推门跪下直言禀报:
“陛下不好了!长公主殿下在撷芳殿遭人下毒吐血!”
“什么!”肖泊先于皇帝惊呼出声,目光仓惶失焦。
裴珩同样被震撼得惊魂未定,抬手说要摆驾过去亲察,在瞥见肖泊的动容失仪后,有了一丝暗喜,这桩婚事,果然是够分量的。
裴昭樱初觉身子不快,还极力敛着,多呷了几口茶,企图将不适之感压下去。
绮罗忧心忡忡在耳畔小声提醒:“我瞧着殿下脸色不大好,不如找了理由,叫人先散了吧?”
裴昭樱刚想吩咐什么,一启齿,一口黑血吐出,人像被抽走了脊椎,颓然倒向一侧的案几,女眷们的惊叫之声于耳畔响起。
上了年纪的叶老太太快被惊出了心疾,喘着粗气,不上不下,几乎昏死过去。
内宅之中的女子们没见过这等场面,乱作一团,胆子大些的桑小姐喊道:
“殿下唇色发乌,口吐黑血,是中毒之兆!”
有人给长公主下毒?她们会不会被一同毒死?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绮罗在身侧焦急地呼唤。
裴昭樱眼睛半睁半阖,此毒狠辣,她才有所反应,便已猛烈地侵入肺腑,五脏六腑痛得像被置在火上烤,视野中的所有物件弯曲变形,耳边人的喊叫飘散模糊……
在那个梦魇里,她不是在洛水边遭人埋伏,被万箭穿心射死的么……怎么还有这一劫……
她求生的心气不断被磨灭、折损,好想两眼一闭,留下一个烂摊子,从不幸中解脱。
可是,宫禁之中,尚且有人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她做不到把那人一个人丢下,让他白白地当了鳏夫。
裴昭樱用尽全力气若游丝地下令,耳畔只余“嗡嗡”的嘈杂,她有些听不清绮罗在说什么,而她必须将命令清晰严厉地传达出去——
“凶手就在众女眷之中,请大家移步偏殿,等候追查。一刻未揪出凶手,一刻不得离宫归家,身体有不适的,唤太医来诊治。”
“分别去通知陛下、太后。速请太医,孤的身子,只由太医院陆云栖经手……”
“……都,都是朝中重臣女眷,保护好,不能有失……”
嘴角边热热的,应该还在流血。
能感到她的身体在被人抬来抬去,安置到床上,换了位置。
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白光,不自觉掉着泪。
裴昭樱潜意识里莫名地对“死亡”有经验,拼了命不把打架的眼皮合上,人在生死关头要靠一口气吊住,否则那口气松了,会直接被牛头马面扣走。
她是真不想死。
听不见铜壶滴漏,掐不准时间,捱了好久好久……迷乱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风尘仆仆的影子,几乎是扑到了裴昭樱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可惜,他说什么、脸上出现了何等神情,奄奄一息的她感知不到了。
她张了张嘴,吐不出来一个字,隐约的温度传来,强势地赶走了属于黄泉的冰冷,把裴昭樱又夺回人世间了。
“阿樱,我来了,坚持一下,就当是为了我……”
裴珩盛怒拂袖:
“怎敢有人在宫中下毒!一定要彻查到底!”
太后避远了些,她年岁大了,对这些避讳得紧,最关切的是自家儿子:
“皇帝,且保重身子吧,你可不能气坏了。”
肖泊双肩颤抖,脸埋于裴昭樱掌间,将泪珠不着痕迹地留下。
再抬起脸时,一丝不苟,沉着自持,他又是那个不假辞色的大理寺冷面判官了。
肖泊直视太后,眼神空洞麻木:
“太后——恕臣直言,此事不仅涉及长公主安危,更是关乎陛下与太后的性命。今日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贼人能悄无声息地毒倒了殿下,恐怕,下一个要对您和陛下动手了。”
太后霎时间被陈清了利害关系,曾经在宫变中命悬一线的恐惧复返,太后落泪扯了裴珩的衣袖:
“陛下,陛下一定要将贼人抓出来啊!这贼人,要害我们母子!要让哀家永无宁日!”
裴珩脸色阴沉,无暇安慰。
陆云栖靠着祖传医书里的手艺从一介平民考上了太医院,默默无闻,第一次临危受命,在皇帝、太后眼皮子底下救人。裴昭樱情况凶险,她紧张得管不住手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给裴昭樱灌了所有有用的解毒药物,再用金针逼出体内余毒。
“陆太医,殿下情况如何?”施针完毕,肖泊死命地揪住了陆云栖的一截袖子。
眸中冰冷的死意吓得陆云栖一激灵。
他想好了,裴昭樱倘若不明不白地折在了这里,他不如一把火焚了这个肮脏的地方,还她清静。
“肖大人稍安勿躁,殿下意志力顽强,至今是有意识的,还会吞咽,没有像其他中毒之人一样丧失吞咽功能导致喂不进药,现下性命无虞……只是,此番中毒,毁了这些时日疗养打下的根底,对殿下……双腿恢复极不利。”
陆云栖竹筒倒豆子似的将知道的全盘托出,小心偷看皇帝、太后的脸色。假如……假如是紫禁城的主人下的毒……岂不是会把她这个瞧出底细的人连带着收走?
陆云栖反扯住肖泊的衣袖,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把她一个人扔下。
眼泪烫人,湿了裴昭樱的手。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水,先烫后凉,积在手心里,成了天底下最小的一个湖泊。
或许是陆云栖苦心治疗起了作用,她动弹了一下手指。
轻微的动作没有逃
出肖泊的眼,他小心地圈住她的手,留下她可以活动的空间,又怕她消逝。
太后兔死狐悲,两脚发软,裴珩已觉唇亡齿寒,叫殿前司指挥使带人将阖宫上下查个干净,不留毒物。
绮罗跪在床边垂泪道:
“殿下今日饮食如常,吃的用的,一一先被试毒留样过了。真不知那贼人是谁,如何下毒手的……”
裴昭樱出了一身的汗,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面白如纸,恢复了些知觉,心里清明,讲不出来话干着急。
手指在肖泊掌心内焦灼地动了两下。
肖泊点了点她温养细腻的指甲:“你放心休息,揪出凶手有我。”
而后,肖泊起身对皇帝跪拜,祈求彻查之权。
没有勃然大怒,比起殿前司的大张旗鼓,他见微知著,直接有了查案的方向。
他不明白,前世没有的一场无妄之灾,为何要无情地降临到裴昭樱头上。
他的道理其实很简单。
要害裴昭樱的人,都要死。不管身居何位、是何身份。
“陛下,臣的意见和殿下昏迷之前一样——凶手就在偏殿的命妇女眷之中。”
“凶手下毒好巧妙的手法,自以为疏而不漏,但燕过留痕,实在是太明显巧合。”
“恳请陛下,把人犯交给臣来审问!”
第16章 贴身照料
长信宫灯暖光晕人,宫人形色匆匆,按照陆太医的指示煎药、换水,紧闭着牙关不吐出一个字。
性命攸关前,男女大防被抛开,坐镇于裴昭樱病榻前的那人浑身笼罩了杀意,从皇帝那揽了此事的探查之权,没有急于动作。
肖泊亲手拧干汗巾,为裴昭樱擦拭发汗的额头、脖颈、手心。
再私密些的部位,他不便动手,更不敢离身,拉了道锦屏,劳陆云栖和绮罗亲力亲为。
毒性烈,陆云栖起初催吐、解毒,是逼出来了大半的毒性,余下的潜在心脉气血里,反复发作了几次。
陆云栖念念叨叨,说撑过今晚,性命则无虞了,余毒须从日后的饮食起居、发汗中慢慢排,不可急在一时。
满朝文武的内眷还扣在偏殿,拖延下去,是要出大乱的。众臣女眷们在撷芳殿出了事,少不得要算在裴昭樱头上。
绮罗忧心挂碍,看肖泊轻缓至柔地替裴昭樱掖了锦被,一匙一匙地喂进去浓厚药汁,咬死了嘴不加置喙。
裴昭樱好似在昏迷之中,面上不带恐惧的神情,睫毛沉静地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发汗之后脸色好看了些,只是一味白得吓人,又好像只是绵长地睡了去。
偶尔,她探在被外的手指痉挛蜷动,眉头紧缩,呼吸急促中一声接不上去一声。
肖泊扣着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她柔腻的手背低唤安抚:
“不怕不怕,有我在,邪祟不敢侵扰的,不怕不怕,只管睡……”
他无法确定裴昭樱能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样耐心亲昵的哄劝安抚,裴昭樱只在年幼时于娘亲的怀抱里享受过。
人病了痛了,总被唤起心头压箱底的暖,肖泊行止与记忆中母亲的呵护重合,裴昭樱竟真渐渐地在他掌心下恢复了平稳。
绮罗垂泪侍立,怨老天不公,临出嫁了,还叫她家殿下遭这飞来的生死考验,她真恨不得从偏殿中将凶手揪出来千刀万剐。
“肖泊大人,说句没出息的话,我一想着凶手就在偏殿里面藏着,与我共处一殿,就汗毛倒立,坐立难安……可否让我在殿下跟前捣药?也好随时留意着殿下的情形。”
陆云栖原是在耳房配药捣药的,她手脚忙活个不停,伸长脖子去看偏殿外一众甲胄森严手执利刃把守殿门的殿前司亲兵,冷月寒光,她脑子活络地转,想来穷凶极恶当众下毒的凶手就隐在女眷中。
能在皇宫内当众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下毒的人,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是做不出来的?陆云栖胆战心惊,手脚生寒,有宫女陪同、殿前司值守都觉得不安全了。
思来想去,唯有肖泊杀意凌然,却能震退宵小,护一方平安。
“陆太医辛苦了,自便罢,今夜凶险,有劳你与我一起盯着殿下的情形。放心,我眼皮子底下,没人能掀起来风浪。”
裴昭樱体温稍高,肖泊遵循医嘱,勤换水擦拭发汗。
同陆云栖说这话时,他面无表情,娴熟体贴地将汗巾又浸在冷水中搓洗拧干,形如普通人家里贤惠体贴的小郎君。
然陆云栖信他,绮罗信他,定能说到做好,成了上下一干人等的主心骨、护身符。
陆云栖大松一口气,先前听肖泊在皇帝跟前保证抓出凶手,可他现今不紧不慢,守在裴昭樱床前,仿佛此间没有旁的事需要操心。
肖泊轻声问了绮罗时辰,预备按时服下第二剂轻度的汤药,病中人吞吞呛呛,咳吐出来些许,肖泊紧着擦拭,不让药汁糊弄在腮边枕上,惹她睡得不适。
忙完这些,肖泊才给殿前司指挥使递了话:
“指挥使,可以送出去第二批年纪在三十岁之上的命妇了,照旧备好车马,确保与其家人对接。下令封口,对外,只说是殿下兴致好,多留了大家听曲逗乐。”
他耐心耗尽一般,“叮当”将调羹扔回药碗。
宫人们只腹诽肖泊无心查案,只管侍疾,寻常人不晓得,肖泊是在磨刀霍霍,拖着杀人诛心。
早先,肖泊已经送出去了叶老太太等第一批年事已高、全无嫌疑的命妇,以免老人在宫中身体不支,引得朝野纷乱。
渐渐回了神的女眷们以为皇帝一定会将她们分批妥善送出安置的,可从日暮至夜深,迟迟等不来命令,守着殿门的士兵肃穆狠厉,真刀真枪地拦着不让任何人踏出宫门。
深闺中的女子哪见过这征兆,抱头慌乱哭泣了一阵子,外头虽送进来了干净的饮食,不知谁嘀咕了句“长公主就是被毒倒的,可是食物中有毒”,又吓得大家恐慌哭泣,饿着肚肠,不肯碰半块点心。
三十岁之上的命妇被允出宫后,偏殿只余了年纪轻的小姐,没了已婚长辈们的拘束,说话哭泣再没个把门。
有个世代忠良的官家小姐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旁人都可以走了,偏就留下咱们?看着天色,宫门早落了锁,这偏殿中什么都没有,只得干坐着,是要将我们困死?长公主要有个三长两短,这是要将我们陪葬泄愤了?至少让我跟我父兄传个信儿,爹爹、兄长会救我的……”
她这话分析得头头是道,惊起哭声一片,有人附和说着:“是啊,看这架势,是不给我们活路了。”
桑小姐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乱子初起时,她离裴昭樱近,委实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一阵。
她祖父官居翰林院掌院学士,是她的一道保命符咒,她因而得以渐渐平了心绪,思索起来裴昭樱用尽全力的几句话。
饭食无人敢碰,只有那一身明黄色春衫娇俏之人,不委屈五脏庙,慢慢嚼了一整块枣泥糕,笑得花枝乱颤,带着发间金铃清响:
“瞧你们的鼠胆都吓破了,哈哈,真有趣。你们平日里面嘲笑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怎遇了事,比我还缺乏方寸,乱了仪态?我告诉你们,我哥哥虽然是从行伍底层爬起来的不假,但我们兄妹都不是孬种,大风大浪前头,比你们这些纸糊的世家有用呢!”
肖采贞恣意地取笑痛苦流涕的同龄女子,桑小姐冷眼看着,默默将一个年纪比她更小泣不成声的手帕交往怀中揽,避着肖采贞浓烈失度的香风。
正当肖采贞的狂妄攀升到顶峰的那一刹,桑小姐忽而对她笑了,柔声开口:
“这儿不是什么都没有啊,还有个凶手——长公主殿下晕倒前说了,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呢,你们忘了吗?”
“肖采贞,我看你就是凶手吧?”
肖采贞猛然拍了桌子,怒目而视:“桑宁蕴,你血口喷人!”
桑宁蕴冷笑道:
“大家害怕凶手在饮食中下毒把我们全都毒死,只有你敢碰这里的食物和茶水,想来你就是凶手,才会清楚哪些有毒哪些无毒。”
“分明是你
们胆小,乱了分寸,亏你为了颜面,想出来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好不要脸!”
“你胆大,胆子大到能拿性命冒险!”桑宁蕴腾身站起,护着年轻的闺阁姊妹后退远离了肖采贞。
桑宁蕴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举手投足颇有大家之风,平日里受了她照拂的姊妹们不少,她带头将矛头指向了肖采贞,众女顿时抱头鼠窜,个个离肖采贞八丈远,抱团瑟缩在桑宁蕴身后。
众口铄金,纷纷应合着肖采贞行为有异,定是凶手。
肖采贞整张脸涨得通红,“噔”的站起来带翻了凳子,讲不清理,要挽起袖口和桑宁蕴在拳脚上见真章。
“又杀人了!肖采贞又要杀人了!大人们快把她拿住,救救我们吧!”
偏殿鬼哭狼嚎的动静在肖泊的预料之中,他垂首冷笑,不置一词。
手心传来动静,在肖泊在判断裴昭樱是否又困于梦魇时,病榻上的人疲惫不堪地睁开了眼睛,仿佛眼皮有千斤中,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动着眼珠子捕捉肖泊的一举一动。
眼眶发胀,视野里散散碎碎的眩光过了片刻才散去,肖泊熬夜侍疾的焦虑分明地呈现。
过了许久,裴昭樱费劲笑了笑。真好,她又死里逃生了一次。
真好,身侧有人相伴……
肖泊跟着牵动唇角陪她笑,尽量露出个讨喜的模样,拦隔阻挡着腥风血雨,给裴昭樱片刻安宁。
他与她对视稍久,隐隐有些乱了分寸,僵持了些时间才猛然发觉还在不合时宜地握着她的手,忙找着活干镇着手,偏转了头。
陆云栖说,今夜能醒,度过大坎,其后只要定点服药便没有大碍了。
所以肖泊没有呼喊在前头书案上翻医典的陆云栖来瞧,他们在一块,眨眨眼,笑一笑,不说话也很好。
倒是裴昭樱攒了力量,不老实,记得晕厥后那双手的触感,想再尝试。
清醒了,胆儿却没了,最后裴昭樱只抓住了肖泊青竹纹袖口:
“饿。”
“不能叫膳。你脾胃弱,须得空腹,再排一排余毒。”
裴昭樱扯上袖口,肖泊的心滚烫滚烫被坠下去了,仍是当没瞧见,平淡地任由被搓扁捏圆。
裴昭樱不平地扯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思索着这通乱子。
肖泊小声禀了前后动作,谁料,裴昭樱蹦出来句:
“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阿樱’了。”
“你听错了。”
肖泊面不改色地说谎,不肯承认一时情急,抬肘让她尚且虚弱无力地手掉下来,好好地收到了锦被里。
“我不信。”
有肖泊在,谁欺负到她脸上,肖泊都有办法还回去,裴昭樱稍有了点力气,有恃无恐地想闹他。
肖泊克制笑意流泻,忙跟她讲要紧的正事,轻微叹息:
“殿下要有心理准备,凶手是在那屋子女眷里面,不一定能让凶手得到我们最想要的惩罚。”
“那先让她脱一层皮,这笔帐记着,日后慢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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