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画棠除了做些常规的飞禽走兽、花草景观样式外。
她还做了些名山古刹的彩扎灯,符合富贵人家的喜好。
师傅能够收留她,并无私心传承技艺,她到底是感恩的,也希望富贵人家多买些。
从上午忙到下午,人群总算少了。
俞画棠坐下喝了几口水,这时听见有人在哭。
她起身朝外看去,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孩,拿着一盏被人踩坏的提灯,哭的撕心裂肺。
俞画棠安慰道,“怎么了,这是。”
小孩边哭便抽泣地说,家中姐妹都生病。
娘亲好不容易赞了两文钱给他,让他买一盏灯除一除家里的晦气,还能给弟弟妹妹玩耍,可谁知被人踩坏了。
俞画棠听后笑着跟他说,“我这里还有好几种灯,平时是姐姐练手用的,如果不嫌弃,姐姐给你拿过来,可别哭了。”
不一会俞画棠便提着今年新做提灯,有老虎形状的、还有兔子、小狗形状的。
加起来有七八盏,个个精美异常,小孩看花了眼,眨着两滴眼泪,“谢谢巧灯娘子。”
许甫见了,不免埋怨起来,“师姐,那些灯的材料可不便宜,你这月钱也没多少,再送下去,可要怎么生活。”
俞画棠笑笑也不理他。
坐了一会,前方县令家的仆从又急忙赶了过来,“巧灯娘子,巧灯娘子……”
“快快……快……,河源街一带的灯会布置出了问题,许多灯不亮呢。还有些灯,下人们怕弄坏,不敢碰。”
一旁看着的许甫,“我也去。”
从门后走出的李若同不赞同,“你去干什么,跟着捣乱。”
许甫不满,“师兄怎知我就不能帮忙了。”
李若同是李爷爷的长孙,也是她和许甫的师兄,平时对她们照顾有加。
俞画棠看了一眼李若同,“不如让师弟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可能也忙不过来。”
转身道,“不过,师弟这次你可真不能捣乱,毕竟是县令的官事,出了问题可要负责的。”
许甫才十五岁这会也难得冷静点头,“师姐放心,我绝不乱说话,只做事。”
几人拿上东西跟着伙计坐上了县令的马车。
三年前俞画棠拜师时,许甫因家中变故,也被家人送了过来,只比她晚一天。
后来师傅年级大了,有些力不从心,灯师堂的生意基本就给了师兄管,直到今年人手实在不够,许甫才被要求过来帮忙。
按照以前的说法,他的手艺还未过关,是不能让他来做灯的。
可有俞画棠在后面检查兜底,许甫进步更大,师傅也同意了。
几人到了河源街,严县令严拳四十有二,早在那等着。
自古危难关头倒大霉,民生喜乐关头易升官。
严拳非常重视这次的灯会,上头命令,新的泉州州牧这两日就要到了,如果让新州牧看到他治理的泉州如此繁荣,一定会美言几句。
俞画棠几人参拜后,开始了检查工作,“这些灯都没有坏,只是刚刚升上去的时候,又丢落在地,骨架有些移动而已,我们检修一下就行。”
“不够即便是骨架十分牢固的灯,也不建议直接往上抛。”
严县令知道俞画棠为人,有事说事,去年的彩灯会也是她在一旁看守,灯会才能圆满举办。
“等下本官就让他们轻拿轻放,这一个个的毛手毛脚,真愁人。”
又缓了语气,“你嫂嫂在前头看灯,刚刚还提起你。”
俞画棠点点头,“检查完另一边的灯,我再过去。”
说起与严县令夫人花芙蓉的缘分,是在两年前。
花夫人如今三十有五,膝下一儿一女,两年前,小儿子生病,药石无医。听闻药师谷有位神医,便前去求医。
可药师谷的神医有个习惯,定要人家拿出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才能医治。
俞画棠听说此事,感念花夫人救子心切,便利用花灯骨架原理改良了鲁班锁,送于花夫人。
果然神医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绝伦的物件,立马答应医治。
一来二去俞画棠跟县令一家也熟悉了。
刚开始严县令怕她有所图谋。
可她不卑不亢、也不刻意,后面又助县令开了几次灯会。
花夫人便想认她做妹妹,可她拒绝了。
俞画棠带着许甫将大型座灯、水灯、挂灯怎么悬挂、机关怎么操作又与几位工人讲解一遍之后,找到了花夫人。
花夫人一边嘱咐下人照看孩子,一边跟俞画棠闲聊,“听说了吗,要来新的州牧了。”
俞画棠摇头,“我一般不管这些。”
“哎,这新来的州牧也不知怎么样。我们家老严在这泉州做县令也有十年光景了,资历比他晚的,年龄比他小的都升迁走了。唯独他不会说话,也不会送礼,十年来还是小小县令。”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这种事又不敢与其他人说,也只能跟你唠叨了。”
第15章 州牧
俞画棠边走边轻声道,“夫人不必忧郁,严大人连办两次大型灯会。如今陛下又重视工匠,重视工部。大人宣扬泉州花灯,我们这些技艺人也跟着水涨船高,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升迁的消息。”
至于何时升迁这是不知道的。
泉州花灯要走出去还需要很多时日?
至少能接受大部分女子学习技艺时,才算是真正走出去。
几人聊了一会,便道别了。
回到灯师堂后,她又将今日的骨架问题记录下来。
前头伙计张虎东拉西逛,将东西整理完,便扯着嗓子跟张东闲聊起来,“你们啊,消息可没我灵通。今日一大早就听说要来新州牧了,可你们知道这新来的州牧是谁吗?”
张东最烦张虎这模样,明明是个大嘴巴,却喜欢吊人胃口,立马推他,“快说,别卖关子,大伙都等着呢。”
张虎喝了一口水,“这新州牧啊,是从京城来的。听说是什么左相之子,那后台可硬了。据说这回也是外调泉州做做政绩,好回去进内阁的……”
众人惊呼,“左相之子啊,我的个乖乖……”
正在记录的俞画棠停了下来,目视前方,听张虎的声音继续传来。
“何止呢,听说他还非常年轻,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七。听县城的典史说,生的那就一个好看,什么琼枝……老子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好看得不行……”
众人又再次惊讶,“那叫什么名啊……”
张虎擦擦嘴,“这哪是我们能知道的,只听说姓赵。”
姓赵,左相之子,芝兰玉树,那自然是他了……
众人没有注意俞画棠的神情,张虎拿过一张饼跟着几个伙计继续调侃,“别管他是什么官,要是真能让我们这些世代在此的手艺人过上好日子,我老张就服他……”
张东摇头,“痴人说梦哩,做官的不搜刮我们就不错了……”
一群人又围绕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聊起来。
俞画棠目视前方许久,等回过神来时,伙计们都去河源街看花灯了。
她也收拾东西回家去。
当时买下这院子时就图这幽静,可如今夜深人静,浅淡的桂花香悠悠传来,倒是一片孤寂。
寒月照在她身上,虽是晚春,却依然凉。
花灯会一般会举办三日,往常她也会去瞧瞧。
夜晚的花灯
璀璨,那些出自她手的灯,挂在高处,如同亲人般陪伴她,让她心中也有些慰藉。
可今日她有些累了,便不去。
第二日,师灯棠上午全体休息。
俞画棠想起胭脂巷里有位技艺人,擅长描绘,尤其是花鸟。
之前说要去拜访的,不如今日就去。
找了一个进城的马车,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
又与一位打铁人询问,才知第三间铺子就是。
袁师傅今年四十有八,攒着一把胡子,听说她的来意后,“你就是泉州的巧灯娘子?”
俞画棠点头,“画棠只是想记录相关的技艺,以免以后的晚辈想学,却不知去何处问。”
袁师傅也爽快,“我这技艺的确也快失传了,平常人画花鸟不过是描体貌。我这不一样是描形态。”
“你那花灯要是画上我的花鸟,那才叫一个好看。”
说完也不藏私,现场就画起来,“女子学做花灯的甚少,你能吃这苦,便是不错。”
“这花鸟最要紧的是起笔,勾勒线条要有粗有细。最后点厾羽毛是最关键的,墨水浓淡要调和数十次……”
“来,你来试试……”
俞画棠也不做推脱,照袁师傅刚刚的样子,认真勾画,果然一副水墨画鸟呈现出来,只不过不够传神……
袁师傅见她认真,态度又恭敬。
难怪李老头会将技艺传承给她。
如今又为了几幅画,能走这么远专门来学他的技艺,他心下欢喜,“刚开始这样已经很不错。以后有时间就来我这,不出几月,也能看了。”
俞画棠笑着答谢,又将随身带的手札拿出,记录刚刚的一些要点。
走时又请了几幅画带回去,以便往后练习。
袁师傅坐在台阶上送她,“有时间就来,我这老头子也只有这些乐趣了。”
俞画棠点头答谢。
回到灯师堂时,刚好午时,大家正好吃完午饭在议论新来的州牧。
许甫见她从外面回来,肯定没吃饭,从厨房下了一碗面端给她。
俞画棠边吃边听他们夸张的说辞。
“我滴个乖乖,那新州牧一到府衙就让人将以往卷宗整理好……真是话本中的雷厉风行啊……”张虎一拍桌子道。
“何止呢,那州牧身穿黑袍,一身贵气和威压,偏偏那脸比女人的脸还好看……格老子的,几十年了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俞画棠吃面的动作一顿,他终究是来了泉州……
许甫见她发呆,叫了声,“师姐,发什么呆呢,面都快干了。”
“难不成你也对新来的州牧感兴趣……”
俞画棠一顿,“不感兴趣,谁做州牧我都不感兴趣。”
许甫知道他这师姐除了学习做灯、研究做灯、四处拜访各种手艺人,就没见她对谁感兴趣的。
他不免有些疑惑,师姐是公认的美人,气质如兰,雅致宜人。
可却无人为她说亲,即便有,师姐也是搪塞过去。
后来听其他人说,师姐以前嫁过一个高门贵公子,那家公子看不上她。
师姐便和离了,回到泉州后就歇了嫁人的心思,一心传承技艺,成了人们称赞的“巧灯娘子。”
许甫刚开始会为师姐打抱不平,他师姐这般美好女子,那人居然不识货。
可后来,他感叹幸好师姐回来了,不然他这学艺生涯也了无意思。
与许甫同样感叹的还有州牧府的赵琰。
县令严拳一早就送来了拜帖,说是大人远道而来,已经叫上各部主事,专门为大人接风洗尘,地点定在泉州最繁华的河源街,宝香楼。
赵琰以往会直接拒绝,可如今他初来乍到,需要跟这些官员了解风土人情。
于是他沉默的写了帖子,让人送给严县令。
安福安排好马车刚想叫上他家大人,不知从哪里踹出个毛孩子,拿着一盏精致的灯将他撞到。
毛孩子也跌倒在地,哭了起来。
赵琰沉默地捡起地上的花灯,一瞬间他倍感熟悉,刚想仔细看,毛孩子从地上爬起,伸手过来,话语却胆怯,“这是……巧……巧灯娘子送我的……”
赵琰递了过去,毛孩子说了声谢,飞快地跑了。
安福气愤地从地上爬起,“公子就是太宽容了,这毛孩子不收拾,只会越来越胆大。今日来州牧府玩,明日怕是要捣蛋了。”
赵琰冷淡着脸,“管好你的嘴,本官都没说什么,你大惊小怪做什么。”
不过刚刚那孩子说巧灯娘子,难道泉州有女手艺人……
宝香楼是泉州最大的酒楼,在河源街中心,此时在两街的花灯映照下,更加璀璨琉璃。
以往这里都是人声鼎沸,今日却有所不同,严拳早早就让酒楼清客,美酒佳肴、歌姬舞女都在一旁等候。
赵琰落坐,带着冷淡的笑意,与几位官员把酒延盏,聊着一些风土人情和官场上的吹捧话。
他非常清楚,这些官员对他如此客气只因为他父亲是左相,不出意外,他们认为,他是一根扶摇直上的树枝。
可到底是出意外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外调泉州历练,实则是被贬谪,父亲为了名声,才如此对外说。
赵琰年少轻狂孤傲,总以为坚守自己的为官之道,终究会胜利。
十九岁高中探花,文采斐然,陛下最得意的天子门生,却因为为何尚书上述,得罪京中一半官员,尤其是刑部,刑部官员一再抓他错处,终于让一句结党营私被贬谪。
如果不是父亲的庇佑,如今他可能已在遥远的边陲小镇,连这个州牧都捞不着。
为官六年,如今二十有七,他却一事无成,心中茫然,苦涩不已。
他其实知道该如何与同僚相处,如何吹捧,如何揣摩上级的意图,可他却不想这么做……
这一年,他连续贬谪,父亲力挽狂澜才让他来了泉州,他与他的抱负越来越远……
喝了几杯,赵琰以不胜酒力,站到阁楼外透气。
从高处往下看,孩子们在街上玩耍,各种飞禽走兽、花草景观的大型座灯、水灯、挂灯让他一时迷住了眼。
他想起工部之前说过的泉州花灯。
这时,严拳也出来,说,“大人,请看。这是今年花灯会,各种灯种和灯型共计七百八十盏。一半以上出自灯师堂,大人从工部而来,想来也是考虑过民间技艺对百姓的生计。”
“严某惭愧,在此任职十年,依然没能将此技术传承至他处,泉州百姓的生计依然老样子。”
赵琰听完说,“难为严大人真心为百姓考虑生计,明日烦请大人将大小技艺宗卷送来,各位大人饱读诗书,终究能想出解救之法。”
严拳点头承是,他此行本就想借赵琰之手。
如果这位赵大人真想出解救之法,他也能乘上东风;即便不能,他也依然是县令。
又客套几句,严拳再次相邀喝几杯,赵琰依然以不胜酒力拒绝了,之后又乘坐了马车离开。
严拳带着几位主事,相送一段路才离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赵琰坐在车内,不发一言,一脸淡漠,连窗外是何光景也未曾关心。
安福知他主子平时就不苟言笑,也甚是讨厌官场的阿谀奉承,此时也不敢打扰,紧闭着嘴。
赶车的车夫也不敢发言,一路走来,寂静的路上,显得更加孤寂。
这时,从黑夜中露出一个人来,提着一盏明亮的灯,摇摇晃晃地往马车上撞。
车夫纪大爷冷不防地拉住马,马儿一个趔趄大叫一声,车内端坐的赵琰撞向车杠。
安福眼疾手快扶起赵琰。
听着马车里面的动静,纪大爷知道那位官爷应该是被撞到了,心中立马埋怨起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这位从京城中来的州牧,看着儒雅冷清,可骨子里却不是好相处的,他刚得了这赶车的活,就出了叉子,不免骂了起来,“大半夜的什么鬼东西,没看见这头这么大的马车,要是被马儿踩死,可别赖我。”
那人被惊吓一番,酒也醒了,话不利索的道歉,“不好……意思……意思”
安福拉开车帘,赵琰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从地上爬起,不顾自身脏污倒是检查起了老虎提灯,嘴里念念道,“幸好……幸好……”
那灯精致绝伦,赵琰不免多看了几眼,见那人无事也不再管。
安福嘴碎地让他走开,马车继续前行。
纪大爷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想起了那人是谁,王临。
“这小子,又是这番模样,前些日子听他老子说,给他寻了个商船行驶的活,怎么又在学习花灯技艺。”
安福对泉州陌生,听纪大爷的话,也来了兴趣,“他学习技艺不好吗?”
纪大爷赶着马车答,“也不是,只是这王临手艺不精,做的灯卖不出去。他老子才想了另一活。”
“不过说起灯的手艺,这镇上没人能比过巧灯娘子。仅仅三年,便比她师傅的手艺还高,灯又做的扎实,我们老百姓都认可,今年的花灯会一半灯都是出自她手。”
“刚刚那小子拿的恐怕就是巧灯娘子做的,王临之前就想拜巧灯娘子为师,只是巧灯娘子辞谢了。”
车内的赵琰第二次听见巧灯娘子的事,也疑惑有女手艺人。
安福见他家公子深思,便问,“那巧灯娘子莫不是女子,自古传男不传女,她师傅怎么就收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