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扫了眼温婉,“不过看你娶了妻,还带着大老远来我这儿,想来夫妻感情不错。青山侄儿,你那颗石头心是化了不成。”
“从前是我愚钝,伤了姑姑的心。”火青山这样答道。他微垂着头,看起来是惭愧的模样,只是,那掩藏在睫毛下的眸子,却平静得并无波澜。
谁都知道,当年那事是族中定下的,不能全怪他。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愧疚。
但与姑姑冰释前嫌,是与曾经的自己的一场和解,他必须要做。
姑姑既偏执,他只管认就是,不必觉得委屈。
霍诗秀深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其实我的心疾乃是次要,青山侄儿,你若想恩怨勾销,还当医了我的心病才是。”
霍青山抬起头,问:“姑姑有何心病?”
霍诗秀站起身来,扶着沈静秋的手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过来。
进屋这么久,她拿终于正眼瞧人了,可想而知,她想说多重要的事。
“我要和离!今年的除夕,我要回东郡过。”她一字一顿,如是说道。
众人皆是一怔。
温婉腹诽,可见霍诗秀在上京这些年熬得有多苦,急得要赶回去过年。
她远嫁而来,又因病出不得门,日日困在这院子里,于是奢华的屋子不过是好看的牢笼,美食佳肴不过是可口的牢饭。
霍家给她再多的钱财,都比不得还她自由。所以,药给了她,她也并不急着去吃。
霍青山当即应了一声:“好,姑姑既要和离,那我便帮姑姑如愿。”不带半点犹豫与丝毫为难。
如此大事,他做得主,也办得成。
霍诗秀得了承诺,脸上闪过的一抹笑终于带上几分真意:“那,我就等青山侄儿的好消息。”
离开暖房,温婉一行人便在这院内的厢房安置下来。
晚些时候,钱曜派了人来,请霍青山往厅房一叙,本人竟并不踏足这个院子。
可见夫妻二人的关系,已如这寒冬一般冰冷。
霍青山一走,温婉便在大床上滚了两圈,将四肢尽情伸展开,舒服得想爬起来蹦几下。
汀兰也放得很松:“没想到这儿这么暖,可适合养病了。等回去的时候,少夫人多半已是大好。”
温婉:“我现在就大好了!”
汀兰理着被子,边说边笑:“好好好,少夫人身壮如牛,奴婢便是嗑了大力丸都比不上。”
是夜,霍青山很晚才回来,身上带了些酒气,想是与钱曜在酒桌上谈天说地、虚与委蛇了一番。
温婉趴在床上看他脱衣裳,打着哈欠问:“聊和离的事了么?”
“还没有。”他答。
“小姑姑可是等不及了的。”
男人喝罢解酒汤,懒懒坐到床边:“再等不及也得等。联姻这么多年,霍钱两家已是牢牢绑定,若想斩断姻缘,不失点血定然不成。”
温婉见过他醉,那次是在庆州私宅,他凶得很。这次,倒是喝出了懒散模样,一看就很好逗。
“那怎么办?”温婉追着他问。
他竟也有什么说什么:“京里有丝缎、酒水生意,是京中的族人在管着,每年盈利颇丰。将这些生意让一部分给钱曜管,霍钱两家虽和离,但也不算解绑。如此,面儿上反倒和了陛下的意。”
温婉趴在他肩膀上,“嘁”了声:“和离还得给钱,亏死了。”
“小姑姑等不及,时间紧,可使的法子便不多。算是花钱消灾吧。”
霍青山搂着她倒下去,人虽已被酒水嚯嚯得没了什么精神,嘴里却还叮嘱着她。
“我明儿一早就得出门,你记得代我向姑姑请早。”
温婉:“嗯。”
“她与我有隔阂,脾气又怪,待你恐不温和,你多担待……别气着她,她气不得……若受了什么委屈,千万与我说。”
温婉给他盖上薄被:“知道了,困成这样还不睡。”
“明儿砚清也跟我一道走,你一个人在这里,能不出门就别出门。”
温婉发笑:“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话这么多。”
次日,霍青山气得早,天刚亮就带着霍砚清出府去了。
温婉醒得晚,起来梳了妆用了饭,正打算去给霍诗秀请早呢,对方倒先来了人。
“温少夫人,夫人吩咐,请您过去侍疾。”
温婉吃了一惊。
她是侄媳妇,不是儿媳妇,侍什么狗屁疾。
温婉笑眯眯回话:“给姑姑捶腿,怎么能叫‘劳烦’。”
霍诗秀舒服地滚着玉推,脸上依然浮肿着:“唔,嘴巴尚算乖巧,只可惜手法差了许多。”
温婉:“……”
心里头一股火忍得很难受。且不说遭了奚落,且说她这手法,可是百里挑一的。
她懂推拿。
想她还是个小奴隶的时候,在柳浪山庄一路媚上欺下地爬,终于爬到了庄主身边侍奉,靠的就是这一手。
她日日都要为庄主捏腿,早捏够了。
后来,她终于亲手捏断庄主腿骨,开启了夺位之争。
她不觉得不堪回首,那是她的来时路,偶尔回想起来倒觉得有意思。只是如今又要她跪下去服侍,受这些言语上的践踏,她便觉自己这近二十年是白拼了一场。
温婉忍了又忍,到底没掐她一把。
给她揉完腿,下人将京报送了来,霍诗秀说要听,又让温婉念。
四页的报,温婉念了半个多时辰。
听报的喝了一碗养生茶,吃了几口果子,她这念报的却是一滴水都没沾上。
霍诗秀恼霍青山,便把气往她身上发,果然是脾气古怪,不可理喻。
要不是这屋里头暖和,没吃没喝又没凳子坐的,温婉早熬不下去了。
直到临近晌午,午饭送来,又摆上了桌凳,她才坐下喝了一口汤,喘得一口气。
霍诗秀的刺却还没挑完,一会儿硬说她咀嚼声音太大,一会儿嫌她筷子用得不好,将她从头挑到尾,连不小心撒了一滴汤,都能牵扯到漏财上。
温婉这顿饭吃得可谓糟心。
“青山凡事挑剔,怎的就看中了你。除了温婉和顺不顶嘴,竟挑不出什么好的。”
耳朵实在受不了了,温婉默默搁下筷子,不着痕迹地捏了颗油炸蚕豆在手里。她只需两指轻弹,便可击中对方哑穴,还耳朵一个清静
她捏着豆子,却是犹豫再三,终究未将这豆子弹出去。
一直捱,一直捱,捱到霍诗秀要午憩,她方才得了休息。只是也未得准离开,霍诗秀让人抬了个椅子给她,令她就坐在这儿等,说是醒来还想与她聊聊东郡的事。
久病之人,大多脾气不好,霍青山又格外叮嘱过,温婉就当侍奉了个疯子,将“别计较”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回头她定要跟霍青山大吐一番苦水,倒要看看他能怎么替自己出气。
临近傍晚,霍青山终于回来,彼时温婉已被磋磨得脱了一层皮。自己男人甫一进屋,她就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男人看到了,却也没说什么,只与他姑姑汇报了进程,说今日与族商相谈,拟定将部分生意转与钱曜,亏损部分由公中出一半钱填补,还有一半由他个人填补。
明日便可约钱曜相谈和离之事,若他同意,即刻便能两散。若他不同意,便还要朝中霍姓共同施压了。
相信钱曜不是那拎不清的人。
反正不是霍诗秀出钱,她没所谓,听罢侄儿的话脸上便露了笑:“不愧是我们霍家几代出挑的少家主,事儿办得又快又好。”
遂又留他一起用饭,还让人抬了凳子来给他坐。只是,下一句话便是——
“可我属实看不懂,我们少家主这般能谋善断,百般挑剔的冷淡之人,如何看得上温氏做妻子?”
温婉:“?”
如此讨嫌的问题,居然当着她的面就问出来了,害得她差点笑出声来。
霍青山啊霍青山,你这个姑姑难伺候。喏,朝你头上丢了个雷。
霍青山打一进门,就瞧见温婉满脸疲惫,心头便就一暗,却是不动声色。
哪知姑姑将话抬了上来,却是不得不接。
眼下,他瞄了眼温婉,回话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很满意婉娘作为妻子,还请姑姑看在我的薄面上,予她一些体面。”
“满意?这也能满意?”
“侄儿木人石心,这是姑姑说的,娶了婉娘是委屈了她。要说满意,婉娘未必对我满意。”
霍诗秀噗嗤笑出声:“你既说得出这番话,哪里还算木人石心。”
霍青山又道:“婉娘身子不好,受不得累,若是在姑姑这里病了,侄儿怕是没心情再去谈和离的事。”
霍诗秀笑容猛收:“你威胁我!”
“姑姑莫动气,侄儿不过说了句实话。我是人不是神,难免分身乏术。”
霍诗秀黑了脸,狠狠瞪着霍青山。
温婉心头乐了,还以为她要放什么狠话,哪知转瞬听得一串大笑。
“哈哈哈……你小子还真是不一样了,竟知道疼人。我欺负欺负你的心头肉,你就这么跟我不客气。”
竹嬷嬷见她大笑,吓得冲上来顺她胸口:“小姐莫笑!可激动不得。”
温婉:“……”
霍青山脸一拉:“姑姑是在戏耍我?”
霍诗秀拨开竹嬷嬷的手,不觉气短只觉畅快:“不然呢。这么多年了,我若还那么想不通,早气死了。”
闹了半天,耍人玩儿的。温婉坐在旁边,更想揍她了。
受苦的可是她。
霍青山脸上并没见松:“姑姑有事冲着我来就是,婉娘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我本想着等她回去与你告状,谁知你自个儿过来了,一眼就看出我欺负了她。”
霍诗秀笑不停,“我若知你眼力劲儿这么好,自是少磋磨她一些。”
转又对温婉道:“姑姑耍了你,自是对你不住。一会儿让竹嬷嬷去开了库房,你进去随便挑,别不好意思。挑完以后,这事儿可就过去了,不许再计较。”
温婉能说什么,自是起身谢过,嘴上只道:“姑姑和青山能化解恩仇,我十分开心。”
霍诗秀:“去吧去吧,离摆饭还要好一会儿。竹嬷嬷,带温少夫人去库房。”
霍青山牵了温婉的手,却道:“还是晚些时候再去吧,我先带她回去歇息。”
温婉心头大爽。算这男人拎得清,她可终于能歇了,很是想当场就要他背走。
正要走,霍诗秀却开口拦道:“别急走,我还想留你说说话呢。”
“若不是什么要紧事……”
“当然要紧!”霍诗秀打断,“我怕现在不说,等喝了药,万一病没治成倒给喝死了,就说不了了。”
“姑姑这话不吉利。”
“不吉利,但务实。”她指指温婉,“侄媳妇也听一听,早些知道了也好。”
两人只好又坐回去。
霍诗秀坐下缓了片刻,方道:“昨儿与你们说过了,我收了个干女儿。静秋这孩子踏实能干,心思单纯,我一直想为她找个好婆家,却一直没有看入眼的。
青山,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托付给你最好。让她跟着你,做个贵妾,咱们姑侄两个旧怨尽扫,往后定会越来越亲厚的。”
温婉还没什么反应,霍青山开口便拒了:“姑姑的干女儿,如何能够做我的妾,岂非委屈了她。”
霍诗秀:“哪里委屈了。她无父无母,我又是个不中用的,难替她撑腰。做妾,虽瞧着是委屈,可一辈子都有了倚仗,且又是留在霍家,并不与我分开。”
温婉听她说完,暗道:“这番安排确实很好,只是,若她沈静秋是个不肯屈居人下的,自己这个正妻只怕要有大麻烦了。”
她于霍青山不过是个过客,她不介意他纳妾,但若要纳个能骑在她头上的,便是万万不能。
霍青山脸上客气,嘴上仍是拒绝的话:“姑姑多虑了,既是姑姑干女儿,姑姑只消交代一声,我自会为她撑腰。做妾,哪有当正头娘子好。”
姑侄两个正说着,外头传来说话声。眨眼间便见沈静秋进了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
“干娘,可算熬好了!”
因这药据说要熬五个时辰,沈静秋打今儿睁眼就开始熬,一直守在药炉旁边,又喊了三个丫头一起看着,确保一定熬成。
霍诗秀见她进来,方才的话头便就打住。一时之间,所有的视线都落到那碗药上。
温婉感觉男人捏着自己的那只手缩紧了一些。扭头瞧,见他紧绷着脸。
那药,霍青山可是守了七年才成。
除了霍诗秀,便属他最期望能够看到药效。
沈静秋满头的汗,直到把药碗稳稳放到干娘跟前的小案上,才猛松了口气,兴奋道:“干娘快喝了吧,喝了病就好了。”
霍诗秀瞄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并不急去端:“娘胎里没长好心脏,一碗药下去,还能长好不成。”
沈静秋:“长是长不好,可能疏通筋脉,冲开瘀堵,日后好生将养着,就能达常人寿命。”
霍诗秀扭头望了眼窗外:“以后的冬天,我也能赏到雪了么?”
沈静秋用力点头:“一定可以的!以后啊,静秋陪您一起赏雪,还要泡温泉,打雪仗,把以前不能做的都做一遍。”
霍诗秀的眼底便浮起一片憧憬,如此发了会儿呆,终于端起药碗:“好,有静秋陪着我,我什么都要试一试。”
仰头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药汁。
屋中静悄悄,众人大气不敢出,端看着霍诗秀。好一会儿过去,她打了个哈欠,神色倦怠:“有些困了,扶我回房歇着吧。”
沈静秋扶她起身,,霍诗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看向了霍青山。
“我方才说的话,望你好生考虑。我这一觉,不知还能否睡醒。”
温婉只感觉自己的手,要被霍青山捏碎了骨头。
霍诗秀这一睡,整整两日不见醒。
这两日里,霍青山把她想办的事办下来了。
钱曜签了和离书,半分犹豫都不曾有,事后竟乐呵呵与霍青山称兄道弟起来。
和离书拿到手,霍诗秀却还未睁眼,只听闻她脉相平稳,比先前更有劲儿一些。
因是等着她醒,霍青山这两日都未外出,将手上的事都丢给了霍砚清去办。可叫满口大道理的霍砚清知道了什么叫“现实”。
这日,温婉于午间小憩,醒来却不见霍青山的人影。往日里她睡觉的时候,他都陪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翻书。
“我们家霍大公子呢?”她坐起来问。
汀兰奉了汤水过来:“方才沈姑娘有事来找,公子就跟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也没去哪儿,就在院子里说话呢。”
温婉喝了红糖水,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从她这个方向看出去,正巧可以看见那院中亭子里站着一男一女,不知在说些什么。
男人一袭绛色锦袍,女子还是一袭秋香绿的百迭裙,娴静美丽。
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男红女绿的,真真儿是对璧人呢。
霍青山与沈静秋说事,没一会儿便回了屋来,彼时温婉已梳好了头,坐在窗边翻书看。
也不知怎么弄的,竟将他的书全都打乱,铺得满桌都是。
“这么快就睡醒了?”
“嗯。”温婉头也没抬,翻着手里一本游记。
霍青山走上去,将书一本一本叠好,又规整地放回原位。
他刚收拾好,温婉便合了书,想是觉得这本不好看,翻起书来,又将书本推得乱七八糟。
霍青山眉心渐紧:“你在找什么?”
温婉埋怨着:“你怎的不带些好看的书。”
“好看的已在车上给你念完了。”
“那我回去路上没得听,怎么办?岂不要无聊死我。”
霍青山笑:“走之前带你去书肆,多挑几本你喜欢的。”边说着,又一次将书册叠好,仍是放回原位。
温婉心觉没趣,索性坐到棋盘前。早上与他没下完的一局还摆在这儿呢。
霍青山见她又要下棋,跟着坐下:“我记得是该我落子了。”说着捻起一颗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认真思索起来。
心思拿定正要落定位置,却听“啪”的一声,一只手突然拍上棋盘,胡乱那么一抓揉,竟将满盘棋子揉了个七零八落。
霍青山:“?”
温婉百无聊赖地往椅背上一靠:“不下了,没意思。”
霍青山愣了一愣,终于觉出哪里不对,将棋子丢回棋盒,问起来:“你今儿怎么了?”
她不看他,只捏起袖子,对着脸呼呼扇风:“太热了,我燥得很。”
“那就少穿一件。”
她没应话,也不动弹,霍青山索性去开了窗。稍冷些的空气灌进来,叫人霎时清爽。外头风景也好,站在此处正好能瞧见院中的沁芳亭,亭子旁的粉色山茶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