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霍砚清不高兴了,“好好的,大嫂对这些悲句作甚。春风都已经快到了,下一句应该对‘希望’的嘛。说不耍我,这不还是耍我呢么。”
她尚不及开口,霍青山突然搁了筷子:“不吃了,你随我来。”
霍砚清:“哎?!”
便见大哥拉着大嫂,上楼回了房间去。不一会儿,又见书剑下来请了沈静秋上去。
温婉这厢回了房,霍青山也不急与她说话,她便倒头躺上了床。
她这几日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就是昏昏沉沉没有精神,时常发着呆便过去半天。
时间一会儿过得快,一会儿过得慢,叫她又莫名地生出许多浮躁。
沈静秋很快来了,坐在床边为她号了脉。
温婉伸着手,看她的脸色沉了又沉,才于恍惚中反应过来,自己这没精打采的,大概是病了。
沈静秋把完脉,挪步屏风后与霍青山细说,先是叹了一声,方才道——
“这脉象确实是虚,只不过现今首要的问题却是肝气郁结。肝郁于少夫人而言是雪上加霜,若不尽快调理,人会熬不住的。”
霍青山紧皱眉头:“沈姑娘可否为内子调理?”
沈静秋摇摇头:“干娘也曾肝郁,我研究过太医的方子,倒是会调一二。只是少夫人身体这般虚弱,气又很紧,以至脾胃也不和,我怕药性下不去,非但没效,反使她虚抗不住。”
略一顿,“我看不若加快脚程,速速回东郡去,请之前常瞧病的大夫开药,更稳妥一些。”
霍青山隔着屏风,回头望了眼,胸腔紧绷。
沈静秋算了算:“马儿跑快一些,其实不过两三日就能到东郡。”
“小姑姑心脉尚在恢复,快不了。”
沈静秋:“那就分两路走。一切当以病人为重,还请霍公子尽早做出决断。”
霍青山了然,拱手谢过:“有劳沈姑娘了。我立即便作安排。”
沈静秋摇摇头,又叹了一声:“我多说几句——其实肝气郁结通常都有根源,有的是筋脉不通,血运不畅,有的却只是心病而已。病人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躁动,或悲伤,从前坚强的人也可能变得日日以泪洗面,怎么劝都想不通。对待这样的病人,身边人应该多多包容。霍公子不防好生想想,少夫人是否有什么心病才会如此。毕竟,心病尚得心药医。”
“多谢沈姑娘指点。”
沈静秋笑笑:“也不必谢我,还请霍公子记得答应我的话。别应我干娘的拉郎配。”
霍青山看了眼屏风的方向,已是有些心不在焉:“沈姑娘医者仁心,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借霍公子吉言。告辞。”
沈静秋离开之后,霍青山在床沿坐了许久。
桌上飞蛾扑着火,时而发出一点响动,叫人心头跟着乱跳一番。
他注视着温婉。
女人浅浅睡着,时不时便睁开眼睛,眨一眨眼皮,又缓缓合上。她这几日都是这浑噩模样,他却只当她是不乐意跟自己说话。
她素来坚韧,他便猜想,她这样不说话,心里头必定又在打什么算盘,要把他给说服才作罢。
毕竟,每一次,道理都会变到她那边去。
可今日听得她对出那么一句诗,霍青山方才感觉到,她这一次是被打趴下了。
病不由人,如山倾倒。
细细琢磨,她郁结倒下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仇人已死,也已回乡祭拜一场,孩子有了着落,她便没了后顾之忧。人一旦失去拼劲,就会泄了那一口气,身体反不如吃苦时好。
让她倒下的心病,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霍青山在床边坐了良久,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伸手推了推女人的肩。
“嗯?”温婉睁开眼,迷迷糊糊回过头,见霍青山坐在她的床边。
哦,刚才沈静秋来给她把了脉,她好像是病了。多半跟上回一样,是肝郁,只不过这次好像要严重一些。
看霍青山的表情就知道,她很不好。
“正因相伴的时日也许不剩几年,我才不肯放你走。”
他捏住她的手,缓缓说道,“我霍青山难得爱一个人,不过是想要生前死后都与她在一起,又有何错。”
温婉坐起来,见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竟似有着说不尽的眷恋。
“……”她无言。不曾想到他会主动再提起这个话题。
“也许错在我放不下吧。我从来都没有放下的智慧。”
男人独自说着,伸手拨去她耳边杂乱的发:“就依你吧,回你的家人身边去。”
温婉张张嘴,仍是没能说吐出一个字。
“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开心’。”
霍青山则留守在小姑姑身边,一路护送。
夫妻两个就此分开行进,却是不得已的安排——霍砚清没经过什么事,遇事难免考虑不周。
前些天霍青山随温婉拐道回乡,留他带队,他却连个住宿都安排不好,险叫小姑姑冻出个好歹。
相比之下,霍诗秀这边更不容闪失。由霍青山护送,更稳妥一些。
他自也是放心不下温婉,拨了自个儿身边的人随她同行,又叮嘱霍砚清凡事听从建议,别自个儿瞎来。
霍砚清惭愧:“大哥多虑了,有大嫂在我不就是只小兔子,可不敢瞎指挥。”
“兔子?”霍青山挑了眉梢,“你怕她?”
“嘿,大哥都怕,我当然也怕。”
霍青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怕她?!”
霍砚清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用心感受!”
然后就挨了大哥一脚踹。
温婉在车里等候启程,没等一会儿,车帘被人掀起。霍青山站在外头,头顶几点雪花,眉心微微地蹙着。
“车里冷吗?”他问。
温婉摸着暖手炉,摇摇头。
“盈盈定是想你了,你必也想她了,回去娘俩团聚,可是要高兴一场。”
闻得这话,她眼前便浮起盈盈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儿,不由勾唇一笑:“那是自然。”
他便也跟着勾了唇:“快过年了,你若有精神便跟母亲学学如何操持年节,省得无聊。”
“嗯。”
他想了想,又说:“要不跟她们学学打牌。二婶常年偏头痛,一打起牌从来不喊痛。”
“好。”
霍青山见她话少,想她大约不大想搭理人,便说了结束的话:“一路保重。”
话毕,将车窗帘放了下去。
车里光线随之一暗,像太阳突然落了山。
“夫君!”
温婉忽又将车窗帘撩开,冲外头急喊了一声。
男人已走出半丈,循声回了头。他看过来,冷风吹乱了他鬓角的发,发丝便在那双惘然的眼眸之前胡乱飞舞着。
他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吧。
温婉将人喊住,喉咙却是发紧,并不知自己这般腹热心煎,到底有什么想要说的。冰凉的手指抓紧车窗,她飞快地想了想,挑了一句糊弄:“我在家等你。”
霍青山嘴角微扬,脸上的冷意即刻便被这笑挤散了:“不过几天,我很快就到。”
是啊,不过几天而已,为何她却觉得隔了几辈子。
马车很快上了路,又很快与后面的车队拉开距离。一路疾驰,霍砚清也曾数度叫停车队,担忧地询问她可还吃得消。
温婉皆是摇头。她只是有些头晕心慌而已,想着可以回去抱盈盈了,便什么都能忍耐。
马车就这样猛跑了一天。
“前头封路,咱们怕得绕路了。”次日午后,马车停了下来,霍砚清叩响车厢,心焦地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今年雪大,前方一座木桥年久失修,被积雪压坏了柱子。官府便拉了绳索将桥封了,指了另一条道,入灌州,换桥过河。
灌州啊……听到这个地名的一刹那,她倏地怔忡,生愣了整整两息。
温婉不大想去,可这路却不得不绕,她便也没说什么,任霍砚清指挥着车队改了方向。
“如此一来前方道上驿馆、客栈便就不熟悉了,若是不巧,夜间怕是得在路旁歇了。大嫂可受得住?”
“无非冷一些,要不了命。”她淡淡地应道。都去灌州了,那个她曾经大开杀戒的地方,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霍砚清见她恹恹,以为她心里不悦绕道耽误,便打趣道:“大嫂放心,就是冷死我,也不能冻着你一根儿汗毛。回头大嫂若要掉了头发丝儿,大哥怕是要掀了我的头皮。”
温婉笑了笑,涣散的精神收拢了些:“你这话说的,你大哥是阎罗王不成。”
霍砚清骑马跟在车旁走,嘿嘿笑了两声:“大嫂可知,我和三弟私下里叫大哥什么!”
温婉:“什么?”
“老鳖!霍!老!鳖!”
“噗嗤——”温婉听笑了。
“大嫂可不许告诉大哥。”
“那坏了。我俩是两口子,还能有什么话憋着不说不成。”
“大嫂!”
冬日难得的暖阳照下来,落在温婉的脸上,她掩着嘴笑:“那你作首诗来听听,若把我逗高兴了,我就替你们守着秘密。”
霍砚清见她笑了,更是起了劲儿:“作诗还不简单。老弟我文采不行,打油诗还是信手拈来的。”
想了一阵,摇头晃脑地念起来,“大嫂你且听着——
路颠桥断风横扫,我送大嫂归去早。唯恐大嫂漏我底,弟弟只好把诗搞。一声马鸣惊我心,两声鸦叫我命少。唯恐诗词不能好,惹了大嫂嫌我吵。冬去春来归家了,大嫂怒得把夫找。大哥一问才知晓,是弟蠢才气了嫂。怒从心来将我捉,抓起帚来将我剿。大嫂今儿个若不笑,哀哉——”
两手一拍,“完了!”
“哈哈哈……”温婉捧腹大笑,团在胸口的一口老浊气,竟就这么一喷而空。
其实这诗不见得好笑,好笑之处在于霍砚清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活像只憨态可掬的沙皮狗。
霍砚清见她笑得乱颤,得意地又晃起脑袋:“大嫂既笑了,可要信守诺言,莫要漏了我的底。”
温婉弯着眼睛:“好好好我不漏,我跟你们一起管他叫‘老鳖’。”
听得这话,霍砚清却是摇头:“可别,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瞎叫的,我们早不这么喊他了。
都说大哥无情,其实,大哥心肠软得很。他总想顾着所有人,可我们所有人从来没想顾着他……不过现在好了,有了大嫂,大哥就有了贴心人儿。”
温婉刚刚才放松了的胸口,忽又觉得被什么堵了起来。她沉默了片刻,放下车窗帘,一声不吭地靠回了软垫。
霍砚清:“?”
唉,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这肝气郁结可真难对付。
这一路上,霍砚清原本可以坐马车,可但凡不下雪,他便骑马跟车,隔着帘子与温婉说话。
这倒是为难他了,他又不是霍停云那个爱叨叨的,能从东胜神州说到西牛贺州,从海外归墟说到牙缝里的韭菜绿。
温婉坐在车中,被马车摇晃得头晕。
她知道,霍砚清有心逗自己乐,有时候便也回他的话,笑上一笑。
可真笑与假笑一半一半。
霍家是个好地方,兄友弟恭,相亲相爱,虽也闹些小龃龉,可比许多大族要少许多腌臜事,干净得多。
生在这样的家,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沾这样的福气。
这日晚,不幸露宿。
往前还要三十多里才有城镇,等车队抵达,城门怕也关了,众人索性就停在了一处茶棚。
大晚上的,茶老板已收摊回去,这茶棚只剩四根柱子撑着个屋顶,四面透风。不过,这里风不大,将四面搭上挡布,也能将就一夜。
霍砚清盯着人忙。
温婉则站在路边上,吹风透气。此处背风,披好斗篷便不怎么冷。
“少夫人,咱们回车上歇着了吧。”汀兰劝道。虽不怎么冷,可天上落了小雪,眼瞧着就要大了。
温婉却置若罔闻,只遥望着对面的山峰,许久未眨眼。
“那边到底有什么啊?”汀兰不解地跟着她瞧。月光明亮,对面山坡上似乎有青砖白墙,影影绰绰,又像是积了雪的大树而已。
温婉看的,是顾家的山庄旧址。没想到,她今日故地重游了。
那个地方被她血洗之后,便荒芜了。听说很久都没人收尸,如今里头依然白骨遍地。
顾家历来张扬跋扈,干了坏事无数,有此下场是他们罪有应得。
顾子骥和顾家人不太一样,他是超逸少年,酷爱行侠仗义,路见不平,见人三分笑,出手亦大方。
可温婉杀的第一个顾家人,就是他。
她怕反目成仇,纠缠不清,最后死的会是自己,于是即便心如刀割,也必须第一个将他除去。
温家被灭门是在夏天,她潜入顾家之时也是夏天。那天夜里,夏虫叫得欢,顾子骥高兴她来,拉着她兴奋地说——“婉儿来得真是时候,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转身之际,温婉把刀捅入了他的心脏。刀身没入身体的钝响,如洪钟敲响在她的耳边。
顾子骥一声都没有吭,背对着她,慢慢跪下地去,又栽倒过来。
温婉毅然抽刀,侧过身去,没有勇气看他的脸。时间仿佛停顿了两息,随后她拽紧那把染血的刀,转身、出门、血溅山庄。
她永远不会知道,顾子骥当时的表情到底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
那天夜里,温婉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杀,冷静地数着还差多少人。
当一切结束,天将拂晓,她拖着一身血折返回来,顾子骥已咽气许久。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青灰色,血从七窍渗出,眼睛没有合上。
他致死未能知晓,身心相许的爱人为何会捅杀自己。她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当时到底要给自己看什么。
温婉站在他面前,紧紧抓在手中一晚上的刀,终于震耳落地。
埋葬顾子骥的时候,她已内力耗尽,正遭反噬,浑身痛得如有万蚁啃噬,实在无力为他敛尸。
是她刚救下来的,那个被顾家抓来当药人的洛明霜,挖了一个坑,帮她把人埋了。
碑是她拆了青砖刻的,只刻了“顾子骥”三字,再无其他。
之后她便倒下了,醒来时躺在一户农家,洛明霜蹲在床边给她熬药。
那药苦得很,她心里也苦得很,当时便想,这辈子再也不靠近这个地方了。
谁知,兜兜转转又途径了这里。
“顾子骥,又见面了。”
她遥望着墓碑的方向,心里喃喃对久别的他道,“我仍是不后悔杀你。你呢,为何不化作冤鬼向我索命?”
“……是因为你知道我也活不久了,还是看在盈盈的面子上?”
故去多年的爱人,再也无法回答她的提问。她只听到远处的风呼啸而过,将树林吹的乱响,乱得好像那晚的惨叫。
“盈盈她……越大越像你了,都说她漂亮,性情也好。我拼尽所能将她托出江湖……她会有平淡的一生,无忧无虑,永远不会知道,是她的母亲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温婉想到盈盈,不觉地勾起嘴角。她这辈子只做了两件有意义的事,一是报仇,二是为女儿谋了个出路。
两件都难于登天,却都做成了,她便因此觉出一点自豪。
汀兰见她发笑,心头便是一颤,生怕她这是得了癔症,忙抓住她的手臂摇:“少夫人,咱们还是回车上去吧!”
温婉稍稍回了神,应她一声:“这柔风吹得舒服,再等会儿吧。”
汀兰惶恐:“……”风是不大,可是下雪了!少夫人明明身体虚寒,却不觉冷,这样真的还好吗?
温婉再次望向对面荒芜的山庄。不来则已,既已来了,她心里头便有许多的话想与昔日的情郎说。
“我遇见了一个人,”她在心里与顾子骥道,“叫霍青山,他……”
他是个冤大头,是个替身,是她花了钱为孩子找的养父,是她想念旧爱时的一点慰藉……打一开始,温婉就是这样看霍青山的。
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字眼来告诉顾子骥,霍青山是怎样的人。
她活了这么些年,只管闷头向前,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却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
即便是面对顾子骥,如此地爱这个男人,她也从未有过安定下来的想法。
可如今却是不同,也许是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她无比想要安定,想要一个可以赖床睡觉、闲坐唠嗑的家。
雪越下越大,温婉终于站够,在汀兰一再地催促下回了马车。
茶棚已经挂上了挡风布,今儿晚上有车睡的睡车,没车睡的就在茶棚里凑合一晚。
四周点着篝火,将茶棚上随风微荡的招幌照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