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也觉得莫名,原本她应该讨厌被人管的吧,这些日被束缚得烦死了。冯氏打进了屋,嘴里的叨叨就没停过,还将她解闷儿的书也抽走了,她怎的……反而笑了呢?
 温婉坐起来,想了想,噗嗤又笑一声。
 冯氏被她笑的迷茫:“你到底在笑什么?坏了,不是脑子又病了吧。”
 “我笑……已是好多年没听到长辈的斥责了。”
 冯氏闻得这话,一时生愣住了。
 片刻后,便有一声叹息呼出,她伸手将温婉揽过来,靠在自己肩头,声音竟隐约哽咽起来:“苦命的孩子哟。你若想听啊,我天天过来叨叨你。”
 温婉靠在她肩头,闻到她身上的淡淡丁香味,笑道:“那还是算了吧,怕把您给气出好歹来。”
 冯氏轻拍她的背,一下下,如母亲哄睡婴儿。屋里安静了小会儿,两双眼睛各自都格外水润。
 “娘。”
 “哎。”
 霍青山从外头回来,进得里间便瞧见婆媳两个靠在一起。冯氏手里摊着一本杂记,慢悠悠地正念给温婉听。
 温婉闭着眼,靠在母亲肩头,听得很是惬意。
 “哟,回来啦。”冯氏见他终于回来,垂下来手中的书。
 温婉睁开眼,不高兴:“我听故事听得正起劲,你回来做什么。”
 霍青山站在珠帘旁,看着这婆媳俩,倏尔笑了,不似先前的勾唇轻笑,这一抹笑却是露了牙的。
 “好一对儿亲母女,我这外人先告退。”
 “哎——回来回来。我嘴都读干了,换你来。”
 冯氏拍拍温婉的肩,笑眯眯道,“他说得没错,你是亲闺女,他啊,是捡来的!只是我这嘴皮子快磨脱了皮,今儿歇一歇,明儿我再来给你读。”
 说罢起了身,把书拍到霍青山手里,叮嘱,“自己媳妇好生照顾着,可要盯紧她暖好脚。”
 霍青山送冯氏出去,回来时温婉已经下了床,站在窗边透气。
 他上来就将窗关上了。
 “又不是一线风,这都不让吹。”温婉撅了嘴。
 男人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床沿坐下,将她搁在了自己腿上。
 温婉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见他眸光黯淡,问:“你这是……有什么话想说?”
 霍青山刚进来的时候分明是笑着的,可坐下后脸便沉了,似有什么心事。
 他点点头,嗓音低缓:“我过几日要上京去。”
 “那我怎么办?”她问。
 男人注视着她,眼中明明有些不舍,却又一贯地隐藏起来,非叫人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
 “你已好了许多,将养着就是……我看你和母亲处得不错……”
 “不,我要跟你一起走!”温婉抢了话,摇了摇他的脖子,“你不许把我丢下。”
 他为难:“要入冬了,上京更是天寒地冻,你身子不好,恐是熬不住。”
 “注意保暖就没事的,我最近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冲他挑眉,“还是说,你当我是个累赘?”
 她这就是闹性子了。这话如何回答都是扯皮,他选择不回答,只问道:“你走了,盈盈怎么办?”
 “盈盈大了,她的生活里不该只有我……我舍不得你,你就舍得我么?”
 霍青山欲言又止。他又何尝不惆怅,妻子正病着,他偏这时候要走。
 于情,怕思念如絮。
 于理,怕镜破钗分。
 不过婉娘的身子确好些了,前阵子泛白的唇终于有了血色,又似红艳的樱桃,能掐住美味的汁水。
 他这般掂量着,想要答应,却又犹豫再三,索性什么都不说,只低下头去含她的唇。
 “我想顺道回去看看。”唇瓣将要相贴,却闻她突然又说了话,“回温氏镖局,看看我的小时候。”
 突然泛起的情愫,被这样的一句话击碎了去。霍青山望着她的眼睛,从那双美眸里看到了悲伤与期待。
 “你想家了?”
 “嗯,”温婉搂住男人,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我想我娘,想我爹,想我的弟弟妹妹……丫丫那时候才刚出生,都还没长牙。”
 霍青山将她包入臂弯,感觉到了她的一丝颤抖。
 “我还想我的乳娘,想我养的小三花,想我在墙上画的画……”
 很快的,他的肩头潮湿一片。那些泪水仿佛要浸透他的皮肤,渗进他的心里去。
 他几乎脱口而出:“好,我带你回去。”
 温婉本没有打算哭。
 她只是想要告诉霍青山,她希望能回故土祭拜亲人。可是,或许一个温暖的怀抱,有瓦解坚强的力量,她说着说着便流了泪。
 霍青山不会安慰人,只晓得把她抱得更紧,于是她便更无顾忌地释放起委屈,有了更多的泪。
 其实温婉杀灭顾氏一族后,便想回故地告慰亲人的,无奈却发现怀孕,柳浪山庄恰又是多事之秋,故而未能成行。
 总要先活下去,不是么。
 之后,她夺取庄主之位,生养盈盈,一步步如履薄冰,若没有洛明霜的帮衬,真不知能否挺过来。
 再后来温婉大权紧握在手,虽有时间回去,可不是她身体不大好,就是盈盈不大好。回家的念头起了又落,十七年间,她竟再未回得故土。
 每年的那一日,她都只能沐浴焚香,朝着故乡的方向,叩首长跪。
 报完仇后的那一跪,她匐在地上很久很久,终于哭出声,湿了蒲团好大一片。那时候,她多希望有谁能摸摸她的头,对她说“婉婉乖,不哭”。
 再也不会有了。
 只有她摸着盈盈的头,说“盈盈乖,不哭”。
 也许再过几年,盈盈也不会有娘这样安慰了。
 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面对死亡,温婉可以坦然接受,她只是想着,若不能回去麟州澄县老家看一看,那真是一生的遗憾。
 霍青山终究点了头。
 冯氏得知这个决定,张口便将两人痛骂一顿,待知是要顺道去温氏故居祭拜,便就什么都没说了,只亲自过问了随行物件,额外添了许多保暖之物。
 这次上京去,是为给霍青山的小姑姑送药,之后也可在京中小住些时日,赶上回东郡过年就成。
 盈盈哭着闹着要跟去,温婉劝了许久,把这一路说得跟西行取经似的难,她才知难而退,只是又分外担心娘亲,娘亲要是被妖怪抓走了可怎么办。
 霍停云把胸口一拍:“放心,有你三叔在,妖怪根本不敢来!”
 霍停云是要一起去的。他爹让他上京见见世面,可把他给高兴坏了。
 两天后,出发。
 霍停云穿了一身崭新的侠客短打,拎着一把嵌了玛瑙的鲨皮剑,豪气万丈地站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我霍大侠,终于要重出江湖了!”
 温婉戴着遮风的帷帽,挽着霍青山跨出门槛,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到底几岁?”
 霍青山面无表情:“云字辈的嘛,跟盈盈差不多。”
 温婉:“……”
 另一边,霍砚清笑着招呼:“别管他,大嫂快上车,起风了。”边说着,将车帘子撩开。
 霍砚清也跟着去。
 罗氏听说霍青山要上京去,便打算让她儿子也跟去见世面,别肚子里揣点儿墨水就当自个儿算个文人,有本事在京里谋个一官半职。
 这会儿罗氏与冯氏站在门口送行。
 当娘的见不得儿女远行,说着说着就要落泪,可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啊,看这一个个高兴的。
 目送车队远去,两人皆是长长一声叹,转身回去。
 “走,打牌去。”
 “钱都被你赢没了,还打!”
 “那把三弟妹叫上,咱俩一起薅她。”
 温婉终于上路了,一路倒也不算颠簸。车上铺着厚厚的垫子,或坐或躺都十分舒服。冯氏还给她备了三个汤婆子,换着用,绝对冷不着她。
 其实这才九月末,还未入冬,压根儿没有那么冷。她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比旁人多穿一层也就足够。
 待到她返程,便应调理得更好些了,即便是天寒地冻也能熬得住。
 至于汤药,汀兰十分上心。每日出发前都把药熬好,灌进温壶里,刚好够喝一天。
 今日上路第一天,喝下今日的第二碗药,温婉开始犯困。马车慢慢摇晃,她摩挲着手里的小银锁,靠在霍青山肩膀上昏昏欲睡。
 “才出发就想盈盈了?”
 “嗯。不知她如今在做什么。”
 “她爷爷让匠人烧制了一套过家家的陶土玩具,拇指一般大,精致小巧,她这会儿估计正忙着跟小姐妹玩。”
 温婉嘴角微扬,捏紧了小银锁:“愿我的盈盈一辈子都这么幸福。”
 “会的。”
 她靠在男人的肩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什么都没有梦,竟是安稳无比。
 醒来时马车正停在茶摊前头,随行众人在此补给休息。许是说笑的声音有些大,将她吵醒了。
 “什么时辰了?”温婉坐起来,因睡得很好,睁眼便清醒了,只是脖子微微酸痛,不甚舒服。
 也不知他的肩膀酸痛不酸痛。
 霍青山撩开车窗帘。
 外头一轮红日正徐徐西沉,红霞漫天,着了火似的。她被金红的光晃得眯了眯眼,不觉笑起来:“最后的灿烂,好美的太阳。”
 只可惜霍停云拿着剑和护卫们在旁边瞎比划,略微煞风景。
 想要输给三公子的三脚猫功夫,真是为难那些护卫了,一个个摔得很假。
 也就只有霍停云看不出来,傻呵呵乐着。
 在车上窝了一日,筋骨已不通泰,下车的时候,便是扶着霍青山她都差点摔了。
 汀兰为她披上披风:“少夫人可要吃点儿东西?”
 温婉摇头,不饿。她看看周围,用下巴指指前头的缓坡:“我先去走走,若再不动弹,这腿怕是要浮肿了。”
 汀兰留下整理软垫,霍青山陪她去散步。
 前头缓坡上生着几棵松树,黄褐的松针落地,软软铺了一层,脚踩上去沙沙地响。坡的尽头是个矮崖,下头浅浅溪水粼粼流过,水声悦耳如玉。
 落日的金光照下来,将这一片小山河照得好看。
 外头的空气真好闻啊。只是坡好难爬,累死人了!全靠霍青山拉着她,一路将拉她上去。
 “呼……”半晌,她还在喘气,“我看……我也跟这太阳一样,要落山了。”
 废了废了,她温大庄主日薄西山了。
 霍青山本是一脸放松,闻言便沉了脸:“你说的什么胡话。”
 温婉旋即赔笑:“逗你玩的……我、我跟这夕阳一样,红艳美丽着呢,今日落了山明儿还要爬上来……这么说可以了吧。”
 霍青山:“你还是不要说了,先把气喘匀了吧。”
 他气恼起来,那一脸憋堵真是好笑。
 温婉想象起他翻白眼的样子,噗嗤笑出来,喘得更厉害了。
 “别笑了。”他脸板得更僵。
 “还、还不许人笑,你可真霸道。”
 霍青山:“……”
 终于,温婉笑够了。夫妻二人并肩站在坡顶,微风徐来,撩动衣裙左飞右撞,小松林里的一点闲适叫人心头舒畅。
 时间流逝,茶摊前众人已休整得差不多,霍停云也收了剑,留给他们看风景的时间似乎也到头了。
 红日即将沉下山头,温婉忽然低唤了一声:“夫君。”
 “嗯?”霍青山抄手望着远方。
 “这夕阳余晖真好看。”
 “嗯。”
 “可也没有你好看。”
 “嗯。嗯?”
 他回头,见温婉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满当当都塞的是喜欢。
 温婉喜欢太阳照在他脸上的样子,那光芒能将他的脸镀上一层旧梦味道。
 她抬起手,掌心轻轻地贴上男人的脸颊。
 “可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她问。
 “没有。”
 “你在我这里长得最好看……那可有人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人?”
 “也没有。”
 “你在我这里,也是最好的人。”
 落日熔金,唇|瓣相依。
 也不知为何便想吻他,或许是因那一张脸,也或许因他是个好人。
 天开始昏暗时,两人方携手下了缓坡,车队又重新上了路,天黑之后终于入了城,找了家客栈住下。
 一|夜无话。
 这般走了三日,第四日便路过了麟州。
 温婉老家在麟州澄县,拐去小道下县镇还要走上一日,因是赶着上京送药,也就决定返程的时候再去祭拜。
 路上又连走了两日,一路山越荒,河越少。北边果然要冷一些,寒风渐渐刮起来,时有小雪渣滓吹落下来。
 温婉穿上了厚衣裳,抱着汤婆子,觉得倒也还好。
 这日午后,众人在路边茶面铺子歇下,吃面的吃面,喝茶的喝茶。
 “一个茶碗圆又圆。”
 “两根筷子细又尖。”
 “眼皮打架千斤重。”
 “无聊无聊太无聊!”
 “哈哈哈哈……不愧是诗圣啊!”
 “诗仙过奖啦过奖啦。”
 小二小三又在丢人现眼。温婉本慢条斯理吃着素面,差点一口面从鼻子里喷出来。
 “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不能更大了吧。”
 霍青山呵笑一声:“你可高看他们了,顶多四岁。”
 “盈盈五岁,可做不出来诗。”温婉笑,想起来问,“还没找到合适的西席么,可不能让她被这俩叔叔带偏了。”
 霍停云侧目,不满地丢开筷子:“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半点不见刀光剑影,明明就很无聊嘛。”
 温婉:“你很想要打打杀杀?”
 霍停云:“不然带这么多护卫干嘛,看着好看的?”
 温婉失笑,摇摇头没说话。
 那就祝他早日经历吧。等什么时候连做梦都在跟人厮杀,他就知道平淡可贵了。
 霍青山垮了脸:“怎么跟你大嫂说话的。筷子捡起来,吃了赶紧上路。”
 霍停云不高不兴地捡了筷子,夹起面条正要往嘴里送,不知是谁突然大喝一声:“什么人!”
 也就一瞬间的时而,马匹惊躁嘶鸣起来。
 刀光剑影这不就来了!
 十来个护卫应声而起,齐刷刷捞起宝剑,一半留守,一半追了出去。
 温婉余光瞥见马车旁跑开一道人影,泥鳅似的溜得极快,眨眼之间便钻进了树林里。
 那人抱着一个木匣子,隐约是她的首饰匣。呀!这贼下手真够准的,那里头可都是贵重之物。
 眼看着贼人便要逃走,书剑拔刀掷出,刀刃稳稳扎在盗贼前方,将盗贼去路即刻斩断。那贼慌不择路,侧身差点儿撞了树,也就是耽搁了这片刻,他便被护卫团团围住。
 “好大的胆子!”书剑提着刀鞘追上去,正要拿下盗贼,哪料对方纵身一跃,竟轻松上了树去。
 温婉眼珠子一瞪。
 嚯!这轻功倒是了得,是贼,却又不是寻常盗贼。
 书剑与几个护卫也跟着跳上树,在林间攀跃起来,奈何几人都人高马大的,却不比那贼人轻快,只堵得住他去路,却如何都抓不住他人。
 霍停云看得手痒:“看我的!”笨猴子似的也蹿了上去。
 几个人东围西堵,半晌没将贼人拿下,反被那盗贼耗没了力气。
 霍停云支撑不住落下地来,气得脸歪:“贼子!休走!”
 “哈哈哈哈哈……”那盗贼狂笑着,抱着匣子朝缺口溜去。
 眼看着再也抓不住。
 正此时,一道白影不知打哪里闪出,轻飘飘绕过几棵碍眼的树,直冲那人一脚踹去。
 笑声戛然而止,贼人落下地去,当场摔得不省人事。
 疾风吹过,枯叶飘飘,白衣女子缓缓落地,带着一脸不屑。
 温婉眼珠子一震。
 洛明霜?!
 无聊的旅途,意外遇到洛明霜,终于是有趣了。
 这么久不见,温婉有些想她了呢。当初只道是再不能见,还惆怅了好一阵呢。
 明霜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飘逸,一袭白衣,瘦瘦高高的,飞起来便如惊鸿游龙,轻盈无比。
 好一个英姿女侠,令她不禁想起自己也来去自如,飞檐走壁的日子。
 只可惜众目睽睽下,故友相见却说不得话。温婉坐在长凳上没动,洛明霜也只是遥遥瞄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众人还未来得及说句感谢的话,她已潇洒走出丈外。
 “女侠留步!”
 书剑这一喊,她走得更快了。
 “站住!”
 霍停云飞快跑上前去,张开手臂拦住洛明霜的去路。他瞪着两只眼睛,惊讶地盯着对面的女侠,“你……你这身手……”
 温婉眉心一跳,倏尔想起洛明霜说过的一段轶事——她与霍青山成亲当晚,洛明霜在后厨偷鸡腿吃,未料被霍停云发现,硬追她追出二里地。
 那天,明霜穿的也是白衣。
 这是,被发现了?
 洛明霜这厢暗抽口气,正要走为上策,却闻“扑通”一声,霍停云双膝跪地:“好生厉害!师父!徒儿给您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