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光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得他娘齐氏一句夸,多吃两块甜饼。
 小孩心性罢了。
 当初霍青山成亲,没有等齐氏,齐氏因此心存不满,在气头上收了邹老婆子,想要伺机报复。
 不过后来家主派人劝过她一回,她已想通,便只专心折磨三房那堆妾室,再没想过搅和家里。
 她对霍成光动手一事,事前是全然不知情的。
 可事情闹大以后,她怕受人指摘,便听了邹婆子的鬼话,将盈盈的外衫丢进湖中,借此转移众人视线,以便她把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别的地方去。
 谁知温婉泡不得冷水,最终竟生出了更大的祸事。
 从一开始霍文新就查了他们三房,后来霍青山的人也来查。齐氏用一箱子甜饼的奖励吊着霍成光,那小馋鬼为了甜饼硬是扛过了两轮盘问,只交代了拿酒给盈盈吃,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让砚清指点佳恩与佳宁,带上惠芳斋最香的糕点去找三房那帮孩子玩。成光嘴馋,到底没禁住诱|惑,不经意间将事情抖落了出来。”
 温婉听明白了——她差点儿被弄死,但对方不是故意的。
 她点点头,只问:“那就打几个手板心,完了?”
 霍青山:“始作俑者是邹婆子,没有她,三房母子不会做下错事。邹婆子是要重罚的,只是,她与她娘家闹掰之后已无了退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撵她出府去,恐她又生出事端。父亲便做了主,将她挪到庄子上去打杂,月银降至最低,让她便在那边了此残生。”
 温婉听罢了,只觉得是隔靴搔痒,根本不算惩罚。
 许是这寻常人家,到底不同于江湖吧。若按她的意思,当除恶务尽,弄死了了事,自也就不必怕那老东西再生事端。
 江湖之中,人命何曾算过人命。温婉对这样的惩罚有些不甘心,可转念一想,又因此生出一丝宽慰——不会动不动就要人性命,这才是正常的人世间啊。日后盈盈在这里长大,至少不必提着脖子讨生活。
 她便立时想通了。
 行吧,就按家主说的办。待她身体好了,便让手下盯着邹婆子,若这婆子胆敢有一丝不服,她必不能容她。
 霍青山:“至于三房那边,明儿三叔三婶会带着成光过来,亲自给你赔礼道歉。父亲不欲闹大,你……”
 “我知道,”温婉点头,挤出一丝笑,“他们都不是存心要害我的,只怪我身子自个儿不争气。”
 男人捏住她的手:“你这是在说气话。”
 温婉是说的气话,不过是气自己,并非气家主的判决。
 曾几何时,海碗粗的脖子,她能一只手拧断。如今不过泡了会儿冷水,就到阎王殿里逛了一遭,真是日薄西山,不中用了啊。
 她的功法便是这般竭泽而渔的,只能撑得起一时风光。不过这辈子好歹风光过,也算值,如今盈盈已找到人照顾,她死的时候大可瞑目。
 霍青山以为她不满,便又劝道:“三婶保证了,只要你消气,哪怕是要她把成光推进水里淹个半死也使得。”
 温婉噗嗤笑出声:“我要真是以牙还牙,便成我的不懂事了。”
 说着,扶住把手站起来,“不说了,天儿都阴了,该回屋里窝着去。”
 不及迈出一步,霍青山已一把扶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还在生气,话都不想与我说了?”他紧皱着眉头。
 温婉:“……”不是,她只是想到自个儿不中用了,一时没了心情言语。
 “把我放下来,我能自己走!”
 他不放,温婉便一把抓住了屏风,拉扯得霍青山往前走不了。
 想来,他这难得示好的人终于示好了一会,竟然被拒绝,应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表情有些懵。
 温婉“噗嗤”一笑,原本不好的心情,被他脸上的迷茫逗乐了。
 当下,脱口逗他道:“你说‘爱我’,我就让你抱。”
 “……”
 “不说么?你都不爱我,还要抱我做什么。”
 这世上的男人,最疼爱的孩子,往往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所出。有时候,甚至与亲生与否无关。
 明明活不长,她还偏要霍青山爱她,温婉知道自己卑鄙。
 但她没得选。
 霍青山被她盯着要答案,迟迟不答,终究只是啧了声:“书剑,把屏风挪开。”
 温婉:“欸——”
 书剑憋着笑,蛮劲儿一使,硬把屏风挪开半丈远。
 温婉手里没了抓握。
 霍青山抱着她,一路回了屋去。走到床边,欲将人放下,温婉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却不松手。他佝偻着身子,半晌直不起身。
 “我的夫君,原来不爱我么?”她撇着嘴,一脸委屈样。
 霍青山早已见识过她的玩笑,无奈失笑:“你又拿我取乐。”
 “你说‘爱我’,我就放开。”温婉眨巴着眼盯着他,十指交叉扣在一起,死死压着他的脖子。
 四目相对,离得那么近,能看见彼此的睫毛在上下扑动。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
 “说啊!”
 温婉等着,眼看着他的嘴似乎就要说出那几个字,外头突然响起书剑的声音:“公子!柳浪山庄来人了!”
 她*手一松,放霍青山直起了腰。
 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霍青山理理衣襟,与她道:“咳咳,约莫是旭阳丹有了消息,我先过去看看。”
 温婉往里一滚,背过了身:“夫君去吧,让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
 霍青山又动了动嘴,脸上很有一些无奈,终究也没说什么,拨开珠帘去了前头。
 他出去不多时便回了天棐院,却没来温婉这里,而是径直进了书房。
 金灿灿如黄金夺目的丹丸摆在面前,他凝望着它们,许久,胸腔里缓缓吐出一抹气息。
 压在心头好些年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书剑兴奋地搓着手:“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公子,咱们药齐了!”
 方才柳浪山庄来人,登门相赠旭阳丹。霍府欲感谢,对方却既不要钱,也不留下吃饭,只说是按庄主吩咐来结善缘的,事既已成,还要赶回去交差。
 匆匆忙忙地,便又走了。
 江湖人大约都是如此吧,直来直往的,倒也洒脱。
 这个人情,他霍家记下了。
 霍青山看着两味药,难得喜得眼角眉梢都弯了:“小姑姑年已三十,当初大夫断言,她若不生养也顶多至此寿。时间不等人,我要尽快上京一趟,亲自把药交给她。”
 书剑感慨:“服了药好了病,这么多年的怨念想来也该散了吧。”
 说到此处叹了声气,满脸的惋惜:“当年我大师兄也是得的这个病。起初竟不知晓,突然有天跳着梅花桩,从上头栽下来,就再也没醒过。”
 霍青山:“心疾乃是娘胎里带来的,断无长寿的。有自小发病的,也有生龙活虎却突然就没了的。”
 书剑:“年纪轻轻就死了,二十出头,他媳妇儿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不知怎的,许是话题太过沉重,霍青山蓦然沉了心情,刚得到旭阳丹的喜悦,在这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书剑还自顾自感慨着:“大师兄若没有死,咱们小门派也不会散,我也不会来霍府,一跟公子就是十年。”
 霍青山抬手打住:“你先出去,我还有些事。”
 书剑:“哦。”
 “把门带上。”
 “哦。”
 房中安静下去,霍青山用手捏着眉心,眉心褶皱久不能化。
 他大约是知道,为何自己突然沉了心情——“年纪轻轻就没了”,这样的话,他不想再听到。
 直到月初升,书房的门才又打开。
 正房里传来笑声,霍青山诧异着走进去,见霍砚清居然在这里……下棋?
 温婉本无聊得跟自己对弈,后来二房那边的兄弟姊妹来探病,她便将霍砚清捉住,与他下起棋。
 按说这小子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她近来精神不济,懒得动脑子,便让他捡了便宜,只与他下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霍砚清见大哥终于出来,便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哥!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要饿死了。别过别过,我要回去吃饭了!”
 说完脚下生风便溜走了。
 温婉捂嘴哈哈笑。
 霍青山走上前,扫了眼棋局,问她:“你可用饭了?”
 温婉瞧了瞧他,见他脸色冷淡,竟不见得了旭阳丹的欢喜。
 “你这么晚才回来,我当你是真的要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呢——吃了,吃了一碗养脾胃的山药红枣粥。”
 霍青山便没了话,走过来抱她回里头去躺。
 温婉顺势搂住他的脖子,笑:“你不怕我拿你脖子要挟,又问你那个问题么?”
 他用手肘挤开珠帘,珠帘晃动着,碰撞出一串悦耳轻音。
 “那你问啊。”男人轻声回答,声音几乎与珠帘的声音一般大小,就贴在她的耳边说。
 温婉被他放到床上,双手自还搂着他的脖子:“那好,我再问一遍——敢问我的夫君,你可‘爱我’?”
 她看着霍青山,霍青山也同样看着她。等了片刻,他却没有启开嘴,只是将双臂收紧,慢慢将她按进怀里。
 很紧、很紧,要……要勒死她了!
 次日,三房一大早就来向温婉赔罪了。
 霍三叔一个眼神,霍小胖子便扑通跪下磕头,磕得咚咚作响,很是实在。
 温婉自是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当下便道“算了”。
 霍三叔却哪丢得起脸,非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侄媳妇儿不必顾我脸面,是我管教不严。”
 “让他磕!他活该!”齐氏也狠狠道,却是全然不提自己的过错。
 直到磕了十来个头,温婉连说三个“算了”,才真的算了。
 霍成光额头上顶着青紫一片,冲她嘿嘿傻笑。要不是早知他本就是这蠢笨样,温婉都要担心他磕傻了。
 齐氏今儿不敢护犊子。她知道闯了大祸,唯恐霍青山不顾亲戚面子与她算账,便把她库里最好的几样东西都拿来当谢罪礼了。
 什么宫里赏下的东珠手串、什么补血圣品、什么传世名画……各类稀罕物件不胜枚举。
 温婉不欲与她结仇,只挑了补血圣药收下,又留她一道用了饭,席间骂了邹婆子好几嘴,齐氏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与她一起骂外人。
 温婉近来其实也收了好些戾气与匪气。
 后宅的生活到底不似江湖,她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将心静一静,遂发现——在这后宅,若还像江湖那样弄个你死我活,这日子就没办法过下去。
 小人难防,有时候真得忍一忍。
 譬如,她当初怂恿霍青山把满院子的下人都赶走,便是种下了一个恶因。
 邹婆子之所以挑唆齐氏,皆是因没了后路,恨绝了她。她若能杀了邹婆子,或是将邹婆子赶到天边,那倒还好,否则便是给自己树了敌。
 一面树了敌,一面她对后宅争斗又水土不服,免不得就要栽跟斗。
 是日,天棐院其乐融融,一笑泯了恩仇。
 下午出了太阳,照着暖洋洋的,温婉扶着小丫鬟在院子里散步。晒一晒可升阳,越晒太阳她越精神,只恨这深秋里头不是每天都有太阳。
 她散步之时,霍青山离了天棐院,去与霍文新商量上京一事。无人给她取乐,光晒太阳倒也无聊。
 好在懒散走动了没一会儿,霍停云就带了盈盈来看她。两个不靠谱的,竟一起打了套拳给她看,耍猴似的。
 “怎么样,我们云字辈功夫如何!”盈盈挺着小胸|脯,骄傲地问。
 温婉:“那自然是顶呱呱的。”虽然心里把“什么玩意儿”念了三遍,她还是昧着良心夸出了口。
 盈盈更骄傲了:“三叔教我的!”
 霍停云不好意思地抠着后脑勺:“嘿,女儿家也不一定非要学女红嘛,学点拳脚我看挺好。”
 温婉认同,摸摸盈盈的头:“你三叔说得对。咱们女儿家最先要学的,就是保护自己,遇到有人欺负就打回去。”
 “嗯!”
 “以后多跟你三叔混。”
 这话中听,霍停云眼神都明亮起来:“还是大嫂格局大!”
 其实温婉先前有心教盈盈拳脚,奈何一来事忙,二来盈盈四岁上下总生病,便始终未能落实。
 于是,她便只能用心将盈盈的身体调得壮壮的,学拳脚的事便寄托在洛明霜身上了。
 洛明霜怕是永远也不会晓得,她是温婉最开始选的托孤人,若没有霍青山那张画像送过来,她已经一步一步掉进温婉下好的套里了。
 也不知这会儿洛财迷人在何处,还怪想她的。
 今儿的太阳太过吝啬,照了她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躲了回去,四下嗖嗖起了风,温婉只得又回房里窝着。
 “小心台阶,夫人……小心门槛……夫人当心帘子。”扶她回去的小丫鬟,一路都悬着一颗心,温婉没走出汗,她倒满头汗。
 温婉自病了,身边就没有空过人,连出个恭都有人看着,生怕她一个不慎摔了。
 她感觉自己在坐牢。
 更感觉自己已然七老八十,马上就要入土了。
 她实在想一个人呆呆,可惜不论怎么说,都没有一个丫鬟敢放她独自一人。
 今儿恰是汀兰在屋里伺候,听得她的抱怨,便应道:“行,那奴婢把吃的用的都给您搁床边上,夫人自个儿清静清静。”
 “还是你贴心!”温婉感动,共患难过来的就是不一样。
 汀兰笑着:“夫人心情好了,身体才能好不是。奴婢就在帘子外头守着,您有事喊我一声就是。”
 温婉得寸进尺:“别!你可走远点儿吧,别跟个守牢房的似的。”
 汀兰抿嘴笑,细心地帮她脱了鞋,放好靠枕:“那行,那就把窗户打开,夫人有事喊奴婢,奴婢才听得到。奴婢就在院子里弄花。”
 温婉心头终于舒坦了,忙摆摆手:“去吧去吧。”
 汀兰开了窗户,这才离去。
 她一走,温婉就一头栽在床上,将浑身筋骨用力绷紧,伸了个酣畅淋漓的懒腰。
 热!她一脚蹬了足衣。
 许是汤药催阳的缘故,她身上虽还湿寒,可又时不时觉得燥热。身旁伺候的人一个个的却都将她严看着,绝不许她受半点儿凉。
 这会儿单是脱个袜子,她都觉着好生幸福。
 眼下无事小神仙,温婉吃着糕点,趴在床上看闲书。书是从霍青山的书房里拿的,已是丫鬟能找到的最不正经的书了。
 是本杂记,讲的风土山川,可也并不十分有趣。
 倒是霍青山写的注更有意思。
 看笔迹,字体尚有些青涩,应是少年时所写,但端正好看,用词是一如既往的一本正经。如这页,笔者写道:“湖中有黑鱼,长两丈,无鳞,鸣叫如婴啼”,他在一旁批注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还有另一页,笔者写道:“此山顶之雪,十丈之厚,终年不化,无疑为雪山之最。”
 他在一旁批注:“井蛙之言”。
 霍青山似乎也没去过多少地方,但对事对物有他自己的判断,且他的判断多半是对的。
 正看得起劲,珠帘清脆撞响。温婉循声回头,见竟是冯氏来了。
 冯氏进来,先打量了眼屋里头,脸上便露不悦,回头斥责起跟在身后的汀兰:“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伺候的,少夫人屋里怎能无人。”
 不等汀兰“狡辩”,温婉忙坐起来:“母亲来啦!我方才在睡觉,便让她们都出去了,醒了也没喊她们。”
 冯氏走到床边,还是满脸不悦:“别是你替她们开脱。这么心软可要不得,仔细他们越来越糊弄你。”
 这般说着,倒像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下头人糊弄了。
 “自个儿的身子也不上心,窗户怎么能开着呢,还开得这么小,要知道这一线风最伤人了!”
 冯氏快步上去把窗户关了。
 温婉抬抬下巴,示意汀兰出去倒茶。
 汀兰赶紧溜了。
 冯氏关了窗户,回过头来,又是一惊:“我的天爷,怎的足衣也不穿!你是又想冻病一场不成。”
 扑过来,抓起足衣往她脚上套,嘴里斥责个不停,“废了老鼻子劲儿在把你这条命拽回来,你也不知道珍惜。”
 温婉忙把脚缩回去:“我自己来。”
 冯氏却瞪她一眼:“你来什么来,躺好。”
 温婉只好乖乖躺下去。
 冯氏给她护好脚,又一把抽了她床头正看的杂记:“你身体正虚,此时看书最是伤眼,小心早早瞎了。”
 说着,一指禅狠狠戳在她脑门儿上。
 温婉噗嗤一声笑出来。
 冯氏错愕:“笑什么,戳到你笑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