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一巴掌拍在桌上,脸气得更青了:“让我开心?你犯的什么蠢啊!”
 霍成光不服气,顶嘴道:“是你自己说的,说我若能宽你片刻心,你就准我吃甜饼吃到吐。”
 什么?!
 齐氏生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原来上次她与邹婆子的对话,叫这孩子听进心里去了,竟然……竟然……
 ——前两日中秋晚宴,盈盈嘴馋香喷喷的桂花酒,可小孩子不能饮酒,她死缠烂打也没喝成。
 霍成光便记下了,当晚就跑去跟盈盈说他能弄到桂花酒,让盈盈偷溜出来找他喝。
 盈盈今儿真跑出来了,一路上还都躲着人。整整一瓶子酒啊!小妮子贪嘴,竟全喝光了,这会儿满脸通红地睡在这儿,怎么摇都不醒。
 亲娘嘞,她心窝子痛啊,只恨这一巴掌没拍她蠢儿子脸上。
 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废物呢,跟他爹一个德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想着灌醉盈盈吓唬大哥大嫂,怎没想过如何收场呢!
 “把邹婆子喊过来,我今儿非撕了她的嘴不可!”齐氏咬牙切齿地吩咐下去。
 事情闹得这么大,总得有个背黑锅的,不然到时候会怪得她满头包。都怪邹婆子,若没有她挑拨离间,成光又怎会做下这等蠢事。
 不一会儿,邹婆子被带进屋来,齐氏:“给我打!狠狠地给我打!”
 邹婆子方才还在听热闹,听说盈姐儿丢了,她正偷乐,转眼就听说三夫人有事找她。
 还想着许是管理妾室上出的几个点子中用,三夫人要赏她呢,不料刚进了门,人就被按下去跪着,几个耳光结结实实照脸扇下来。
 “夫人,老奴……”
 “啪——”
 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口老牙被扇得晃悠,渗得满口都是血。直到两边脸颊被扇得肿胀,对方方才停了手。
 “你这老不死的挑拨离间,害我儿做了坏事,被打死都是你自找的!”
 邹婆子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听得这话,忙瞅了眼霍成光。
 什么意思?她怎么听不懂呢。
 正诧异,余光又瞥见床上躺着个丫头,仔细一瞧,竟是盈姐儿。邹婆子脑子一转,还有什么不懂,脱口便喊道:“老奴有办法补救!求夫人听我一言!”
 齐氏牙齿咬得响:“听你的?我怕是疯了,还要听你胡诌!”
 邹婆子跪爬着过去,抱住齐氏的腿,急中生智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夫人就算把老奴交出去顶罪,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可老奴有办法,帮夫人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齐氏憋了一肚子火,本是狠了心要把这背锅的坐实,可听得这老东西这么说,霎时又松动了想法。
 邹婆子说得不错,就算她找了背黑锅的,这事儿到底也是与她有关,她没办法彻底摘干净。
 齐氏想了想,终究松了口:“那你说,怎么办?”
 邹婆子方才不过是缓兵之计,见三夫人愿给她机会,忙道:“还请夫人把事情发生的起因过程都与老奴说一遍,如此老奴才好帮夫人彻底撇干净,不留漏洞。”
 齐氏没得选,便耐着性子与她说了一遍。
 邹婆子越听嘴角越抽抽,偷偷瞥眼霍成光,眼神跟看傻冒似的。
 齐氏说完,又急得拍桌:“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邹婆子:“说!老奴说……呃,这样!不如给七公子也灌上一壶酒,然后将俩人抬出院子,丢到哪个角落去,让那帮人自己把孩子寻到。届时七公子醒来只管一问三不知,反正也是醉了的,最多落个贪玩的名声。”
 齐氏冷笑:“你说得倒轻巧。呵,这外头密密麻麻全是找人的,你要想把这丫头重新丢个地方,刚出来门就得被人逮个正着!”
 说得也是。邹婆子眼珠子猛转,她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老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没听过,当下便道:“老奴还没说完呢,夫人莫急,咱们可以玩儿一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啊。只要您按老奴说得做,这事儿绝对顺顺当当。”
 她简直不敢想,盈盈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会干出点什么。
 温婉满世界找孩子,一直找到后花园里头,一路上喊得嗓子沙哑。
 终于她停下脚步,想着,这个身份怕是不必再藏,她该即刻去春芽楼,调柳浪山庄的力量来解决。
 没有霍家,还有下一个陈家、许家……她总能在死之前,为盈盈找到一个容身的地方。
 正拿主意。
 “看!盈姐儿的鞋!”一直跟着她的汀兰突然指着湖边,惊喊起来。
 温婉循声瞧去,赫然见不止湖边有鞋,水面分明还飘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褂子,今早她才见盈盈穿过的。
 她拔腿冲向湖边,朝着那鹅黄的小褂子一头扎下水中。
 水花四溅,汀兰惊呆:“快来人啊!盈姐儿落水啦!”
 整个霍府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找孩子的人马听到消息,乌泱泱全都赶到后花园来,一个接一个地扎进水里摸人。
 冯氏闻询赶过来,见着架势腿脚已是发软,不知该先急哪一个了。
 “婉娘你快上来,这么多人下了水,也不少你一个。你身子不好,可别给冻坏了!”
 温婉置若罔闻,在冰冷的水里泡了近半个时辰,她的孩子,她当然要亲自找。
 只是,心窝子越泡越凉——若孩子真落了水,这会儿几乎已没了生还可能。
 温婉急得拍水。水花噼啪乱响,不知击中了哪根心弦,她骤然一愣,脸色微变。
 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没摸到。会不会……是歹人调虎离山,孩子根本没在水里!
 原本已经拔凉的心,忽又点燃了希望。
 不可再继续耗在这里!温婉立即浮水到岸边。
 她要上岸,可手脚竟无了一点力气。冯氏与宋妈妈使了老大劲儿才将她拉起来。
 温婉冻得浑身僵硬,那本就气血两亏,阳气不足的身体,被寒气死死包裹着,动弹不得。
 看来她是走不动了。
 她要回去写封信,让人送到春芽楼,内贼就在霍府,她便得用府外的力量方才好查。
 什么暴露不暴露,已经不在乎了!
 “扶、扶我起来!”
 汀兰拉了她几次,她皆站不住脚。
 冯氏立马吩咐下去,让去寻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过来背人,又急令人去请大夫。
 “找着啦,找着啦!平安无事!”背人的婆子刚将温婉背起,便听远处传来高喊。
 找着了?!
 宋妈妈飞快迎上去问:“平安无事?当真!”
 “无事,就是喝了酒,现在还昏睡着。人已经、已经抱回拙守院。”传话的小厮答。
 细细一问,原来人是在一处偏僻院子里寻到的。一起喝醉的还有霍成光,他倒是喝得少,摇几下就醒了。
 只不过醒来也是一问三不知,糊里糊涂,不晓得怎么跑这儿来的,也不晓得盈盈的鞋和褂子就怎么就不见了。
 只知道酒是他给盈盈喝的,做叔叔的嘛,小侄女既然想喝,他自然要行这个方便。
 “阿弥陀佛,阿弥陀——婉娘!婉娘!”冯氏惊叫起来。
 温婉被冻晕了过去,直到黄昏,直到天黑,直到周大夫来瞧了两次,她都未能醒过来。
 汀兰忙前忙后,命人在屋里点了好几盆炭驱寒,又给少夫人盖了厚厚的褥子,喂了两次驱寒汤药,可少夫人身上还是冷得跟冰块似的,虚得连烧都烧不起来了。
 冯氏不敢离开,一直守在屋中,热得脱了外衫也是满头大汗。亥时,仍不见温婉醒,她便将周大夫第三次请了来。
 周老头子把着脉,脸色越来越沉。
 冯氏大气都不敢出,见他收了手方才敢问:“周老先生,我这媳妇何时能醒啊?”
 老头子收拾了医箱,方才回话,语气竟是发沉:“少夫人本就体虚,难抵寒气。今日这状况,寒气已入肺腑,恐是药石罔效了啊。”
 冯氏听得这话,心头仿佛也被寒气裹住了,出口的话抖着颤音:“老先生,您是杏林泰斗,那宫里的御医都得向您取经。您一句药石罔效,岂非断定了她的死局。这、这不过就是泡了冷水,何至于此啊!”
 周大夫叹气摇头:“别人泡了冷水,确不是什么大事,可少夫人她本就体寒。”
 说到此处,思索着往下道,“眼下以汤药吊着,也不过是多挽留她片刻。除非,能弄来赤阳散。此药大热,与寒气对冲兴许还能救回来。只可惜……”
 冯氏:“只可惜什么!老先生只管说,我们一定想办法弄到!”
 周大夫:“只可惜里头的一味药材,早就绝迹了,老夫已十几年没听说过此药现世。更何况,少夫人情况凶险,就算世上还有这种药,她怕也等不及了。”
 冯氏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下去。她颓然坐下,方才觉得热,这会儿又浑身冒冷汗。
 周大夫背上医箱,最后叹了一声:“夫人,也就这两日了,准备后事吧。”
 直到周大夫离开许久,冯氏都没缓过劲儿来。她愣愣地盯着床上的她的儿媳,心里如何都想不通。
 多好的人啊,花儿一样的年纪,怎么能说没就没。瞧瞧这脸儿,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分明已是枯败之像。
 一旁汀兰已悄悄哭了起来。
 冯氏强忍了眼泪,问:“青山呢?速去喊他回来!”
 汀兰抹着泪儿:“大公子走前没说去了何处。听书剑的意思,是公子临时起意,连他都不知要去哪里。”
 冯氏大惊,刷地一下站起来:“他没说?!”又颓然地跌坐回去,几乎瘫了,“我的天爷,这要我如何交代。”
 孩子养在拙守院,丢了;儿媳妇跳水,她又犹犹豫豫没把人硬拖起来,病危了。想到自个儿这辈子一事无成,冯氏心头大悲,痛哭起来。
 儿啊,你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这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温婉躺在床上无力动弹,不知何时起她便似醒似睡,如离魂一般。听得有谁在耳边呜呜地哭,又抓住她的手,使劲儿地搓,似乎想要将她的手搓热。
 好像有人说她要死了。
 嗯,她是要死了。这一辈子的故事,便走马灯似地掠过眼前,叫她越发地恍惚。
 她二十五岁,就要做古人了,虽早知自己是早死的结局,可终究不甘心啊。
 原以为,至少还有三年光景呢。她能看着盈盈长大长高,长到她再不能抱着她的丫头转圈圈儿。
 身体实在太虚,她渐渐又沉沉昏睡,什么都不知道了。
 冯氏哭了许久,直到宋妈妈进了来:“夫人,家主来了。”
 这回事儿太大了,便是霍文新也当不了她的救命稻草。冯氏擦了眼泪走出去,与丈夫交代了情况。
 “都怪我,都怪我……青山也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儿。”
 霍文新仰头闭了闭眼,发出沉闷的一声叹:“时乖运蹇呐。”
 又捋着胡须深思了片刻,缓缓道,“去冻云峰找找看吧,兴许人就在那里。”
 是夜风雨如磐,屋里的蜡烛飘摇晃荡,几度欲灭。至清晨,云销雨霁,只是天依然阴沉沉的,叫人心头如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冻云峰上,亦是如此。
 书剑忙了一早上,才将昨夜灌下来的雨水从屋里赶出去。
 这冻云峰上的屋子,原是个隐者的住处,两百年前就杵在这儿了,除了主梁换过,别的地方可谓破烂。
 难为大公子在这儿一住七年。
 前两日也不知公子怎么了,突然又要上来住。
 书剑偷摸瞧了眼自家公子,见公子正站在竹林下,手拈一片滴露竹叶,那脸上冷淡的表情一如昨日,未有变化。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中邪了吧!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霍青山丢开竹叶,看它随风飘下深谷。
 心头,终于平静了不少。
 是他的过错,是他自己做不到清静,为何又去怨怪别人。归根结底,怕是他的执念太深,依然对某些事抱有期望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无情,方能不倒。
 他会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会成为霍家的遮阳巨树,有些事是他该做的,他便只将这些该做的做好,也就足够。
 且先在冻云峰住上小半个月,待心彻底静了再回去吧。
 “书剑。”
 “啊?”
 “你下山去,我自在这里呆着。不是天塌了的事,莫要来扰我。”
 “哦。”书剑搁了扫把,最后帮公子往烧水炉子里添了几块炭,便往山下去了。
 只是,才刚出了柴门往下走了没多远,就见半山腰跑上来一个小厮,竟是家主身边腿脚最快,惯跑着送消息的李三。
 李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了书剑便忙问:“大公子可在此处?”
 书剑笑:“哟,家主怎知道我们在冻云峰。”
 李三大喜:“在就好!”
 书剑摊手:“在倒是在,不过公子刚刚才交代过,不是天塌了的事不许打搅他。”
 李三把腿一拍:“可不就是天塌了的事儿嘛!”
 书剑领着他进得隐居处来,李三便直直冲到大公子跟前:“大公子,家里出事儿了!”
 霍青山已在檐下的椅子落座,正提了茶壶泡茶,闻言未掀一下眼皮。
 “何事?竟算得上天塌了。”
 李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夫人她、她……病危了!”
 一壶热水,顷刻碎了满地。
 霍青山赶回霍府的时候,孝幔已经从库里拿出来了,只等主家发话便挂起来。府里下人都已听到风声,没一个脸上敢有笑容。
 他走进天棐院,站在里间门口,脚步迟迟未敢再上前。
 那摆放在花架上的瓶花已然枯萎,往日常有的鹅梨香也被药味取代,屋中光线分明如常,却压抑得好似牢笼。
 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呆立好一会儿,他胸腔微抬,深吸了口气方才往里,去探探这到底是不是场梦。
 “你可算回来了!”冯氏乍见他归家,红着眼睛扑了上来,“快看看你媳妇吧……她方才醒了片刻,这会儿又睡过去了。”
 霍青山摇晃了下身子,清晰地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与仓皇的悲伤。
 这不是梦。
 他的妻子,是真的病危了。
 床上之人是他的妻?为何苍白虚弱至此,半分不像。
 冯氏自知要背责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站在旁边小声道:“请周大夫看了好多次,还换了大夫来瞧,都说是不行了……我、我去把盈盈带过来,让娘俩好好道个别。”
 她这一溜,屋里便只剩霍青山。四周寂静暗如深渊,窗户开着,却一丝风也不敢灌进来。
 男人在床边蹲下,未几,又将膝盖搁了下去,就这么跪在床前。
 他伸出手,手竟颤抖起来。当指尖轻触到女人死灰的脸,那冰凉的触感霎时冻彻了他的胸腔。
 茶壶摔碎的那一刻,便宣告了他那一晚上的静心,徒劳无效。他自以为的参悟,不过是流于纸面的东西。
 “我大错特错。”他抓住女人的手,可她的手半点也捂不热。
 于是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霍青山是个俗人,分明有七情六欲,却还想着挣扎。若我不曾怯弱逃走……”
 若他没有逃离,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有他才清楚婉娘病情的严重程度,她泡了太久冷水,是会死的。
 温婉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这大约就是回光返照吧,她今儿醒来的时候多,或能睁眼说得几句,或是睁不开眼,但耳朵又清醒着。
 她听见冯氏哭,罗氏也哭,齐氏硬挤出两滴泪,还叹着气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来探望她的人,无不掉了眼泪。
 她是头次知道,原来自己死的时候也会有人难过啊。虽然,顶着这虚假的身份,得到的是骗来的关心。
 她还是有些感动。
 男人贴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有些无力,又或者有些无奈,杂着一些过老的沧桑味道。
 可是她不满意。霍青山啊,他们都哭了,你为何不哭?
 温婉其实有些力气睁开眼,可她偏不睁开,就那么听着他忏悔。
 她这辈子心狠、心硬,被她利用到死的人不计其数,霍青山只是其中之一。
 她犯不着睁开眼去给他安慰,她还想要听他更多的自悔,听他把责任烙在自己身上。这样,将来他才有可能出于悔恨,对盈盈千好万好。
 她得留些力气,一会儿好好与盈盈道别,要教她乖巧懂事,听爷爷奶奶的话,做好三叔的小跟班。
 温婉等了半晌,都没等到他哭。倒是等到霍青山起身出去了。 ?喂!
 书剑候在门口,被这院子里压抑的气氛逼酸了鼻子。
 “你,速速安排人手,去给我好生查查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