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阳”和“冰雪”是自相矛盾的。诗写得不如何,拍马屁的本事倒是卓绝。
 长公主哪管诗到底好不好,袖子一挥:“赏!”
 赏了她一个最漂亮的锦囊。
 林姑娘回到座位偷偷拆开来看,见竟是一块铸成梅花形状的金锭,喜得合不拢嘴。
 冯氏见这场面,一声沉叹,更愁了。
 得亏今儿来的都是人精,一面费尽心思逗长公主开心,一面又都避开她们婆媳不惹,不然光是赋诗骂她们,都能有百来首不重样。
 温婉懒得搭理那些纷扰,好整以暇地夹起一颗腌梅子,慢慢尝那股酸甜味。
 击鼓传花又开始了,小鼓敲得咚咚响。冯氏又紧张起来。
 “母亲莫急,您可知‘兴尽悲来’。”温婉吐了嘴里的梅子核,与冯氏小声道,“长公主殿下一高兴起来,把椅子坐翻了也未可知。”
 冯氏:“呸!可不兴这么说话。”
 温婉笑笑不语。
 花儿传了半圈鼓声还没停,眼瞧着又要传到温婉手里。“咚——”忽听得一声巨响,将鼓声死死盖住。
 在场众人俱是浑身一抖。
 ——那安阳长公主座下的椅子,竟猝然塌坏,摔得她瘫在地上不住呻|吟。
 “啊——”后花园里乱做一团,陈夫人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健步冲上去扶。
 温婉摊着手:“您看,我说什么来着。”
 冯氏张着嘴巴,呆了:“乖乖,你这嘴开过光的不成。”
 嘴没开过光,但手算是开过光的吧。一颗梅子核,从冯氏背后弹出去,以温婉如今的功力,击碎椅子腿儿还是不在话下的。
 安阳长公主摔得四仰八叉,将那打进门儿起就拿捏着的贵人范儿,一摔摔没了。
 这便是报应了,有人一门心思让别人丢脸,如今也不知是谁丢了个最大的脸。
 长公主半晌爬不起来,看样子是摔出了好歹。今日的宴会,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众人眼瞧着出了事,岂有不怕受牵连的,立即三三两两告辞离去。陈氏只顾得长公主伤势,哪里还挽留得住宾客,不消一会儿那后院儿便空了。
 冯氏也不欲再留,与府上管事知会一声,带着温婉回家去。
 两人一脸严肃地出了大门,冯氏再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哈哈哈……”连昨日那点不痛快,都一并笑没了去。
 霍府的马车就等在路边,车夫一见二人出来,忙提醒霍家父子。
 父子俩本在车中下棋,即刻下了车来,见婆媳俩手挽手地朝这边走过来,竟是双双眉开眼笑。
 父子俩便都不解。
 方才确见安阳长公主也来赴宴,这婆媳俩不是该哭着出来么?
 温婉边走便道:“那主家的位置本是陈夫人的,长公主非要去坐,也算是她自作孽。只是,陈夫人怕也因此得罪了长公主。”
 冯氏光顾着乐,忘了这茬,当即收了笑:“是啊,辛辛苦苦办这么一场赏菊宴,到头来没捞到好,啧。”
 温婉:“其实,这是母亲的机会啊。”
 冯氏:“怎讲?”
 温婉:“陈夫人既然得罪了长公主,心头必然忐忑,此时母亲若送去安慰,她必视母亲为救命稻草,将来可就是母亲您这边儿的人了。”
 冯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起来:“你这孩子,脑瓜子转得真快!行,明儿我就派人送些礼物过去。”
 说着说着,两人走到车边。
 父子俩上得前来,霍文新正要开口,冯氏却把手一摆:“我和婉婉聊得正好,你们爷俩坐后面那辆去。”
 这便拉着温婉上了车去。
 霍文新眼睁睁看着车帘放下,听见冯氏在里头说了句“出发吧”,马夫挥鞭,马车缓缓从他身边驶离。
 他回头,盯着霍青山。
 霍青山:“……父亲为何这般看我。”
 “管好你媳妇!”
 “别把我媳妇儿拐了!”
 霍青山:“……”这他可管不着。
 赏菊宴后两日,陈夫人携礼登门,与冯氏聊了许久。
 从陈夫人嘴里得知,安阳长公主摔得不轻,右边胳膊脱了臼,后脑勺也磕出个大包,又晕又吐的,现如今还躺在床上。
 万幸那椅子是长公主抢来坐的,不然陈氏哪里说得清。一场宴会办成这样,不光知州夫人陈氏惶恐,知州大人也惶恐。
 他是马不停蹄就携重礼去向长公主殿下谢罪,谁知对方儿子蛮横无理,竟威胁要上书罢了他的官。
 黄口小儿的威胁虽不足信,可他心头难免不舒坦,终究更亲了霍家。
 “你给我算算,我这椅子又何时塌?”书房里,霍青山难得有兴致,与温婉闲聊了这么一句。
 温婉搁下百合莲子汤,笑道:“你这椅子是紫檀木的,刷了金胶,怕是等你死了,骨头塌了,它也不会塌。”
 霍青山额角一,细瞧了瞧她:“你从前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如今怎是口吻锋锐。怎么,原形毕露了?”
 可不是原形毕露了么。装样子难道还要装一辈子,那她最后一定不是病死的,是憋屈死的。
 温婉心头那般想,脸上却莞尔一笑:“跟不熟的人才客气,跟自己夫君说话,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霍青山眉眼间便浮起浅笑,正要言语,便见温婉站了起来:“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羹汤给你送来了,夫君安心看书吧,我就不打扰了。”
 “婉……”他一个字刚出口,女人已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这么久了,还恼着他呢?
 赏菊宴后没两天就是中秋团圆宴。
 冯氏依然手把手地教温婉,从食材到花灯,再到座次的安排,不厌其烦地与她详说。
 虽说其实这些事都有管事妈妈上下跑动,但若不懂这里头的细则,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自打上次的洞房饺子被人下了黑手,冯氏就对这些事格外上心,四十来年不曾狠过的心,终于也狠了一遭,一连发卖了二十多个混吃等死的下人。
 因冯氏格外上心,温婉也就不好敷衍,见天地往拙守院跑。看得汀兰笑说霍大公子浑似守活寡的新妇,天天不是摆了饭等人回来吃,就是亲自去拙守院捞人。
 明明他往日是个大忙人,也不知怎的,最近天天守在家里。
 准备中秋宴的这些天,温婉睁眼就忙,不过倒有一件事叫她格外舒心——
 冯月馨那逼死下官的丈夫不知怎的被人搜罗到害人的证据,告发了出去。政敌抓住机会,狠踩了他一脚,如今他被罢了官,流放一千里。
 冯月馨赶紧与之和离,将一儿两女都带走,回到娘家躲灾去了,如今正与兄嫂斗法呢。
 冯家二老早已交了家,如今长子当家,娶了个凶悍的媳妇,天天骂冯月馨母子吃闲饭,一家人吵得鸡飞狗跳。
 宁州那边便又送了信来,冯家二老要求冯氏出面安置她姐姐。不过这信被霍文新拦下了,任他冯家上蹿下跳,冯氏也一概不知。
 眨眼便至中秋,是夜天公作美,云薄风缓,一轮明月圆得敞亮。霍家老的少的齐聚后花园,席间吃酒闲聊,其乐融融。
 就连不可一世的三房齐氏,今儿说话也格外中听,许是终于想通的缘故,还特特与温婉碰了杯。
 饭后众人分散于花园,或赏月,或看灯,或拉了人上街逛去,或半醉半醒聊得牛头不对马嘴。
 天上银盘明亮,地上花灯灼灼,年幼的兄弟姊妹们在花灯中嬉戏打闹。盈盈是最小一辈的,被叔叔姑姑们打扮成了小玉兔,咯咯笑着追着跑。
 “仲秋月明亮如许!”霍砚清率先甩出了第一句诗。
 霍停云脸颊通红,已然醉倒,摇头晃脑勉强接了一句:“酥皮大饼……不好吃!”
 霍砚清:“偷唤姮娥下凡来。”
 霍停云趴在桌上,半晌:“……素手亲喂留香齿!”
 霍砚清一扇子拍他脑袋上,愤怒:“我就说你小子思春了,还不承认!”
 霍停云抱头坐起:“我不学无术,又不会作诗!每回都拉着我,能给你接上就不错了。”
 霍砚清:“什么破酒量,我都还能来两壶!”
 埋怨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只是那酒水涓涓流入杯中,斟满了,往外流了,也不见停。
 “喂!你倒的什么酒,袖子给我弄湿了!”霍停云暴躁地抬起头。
 霍砚清方才回神,忙将酒壶搁下,拿扇子敲敲对方肩膀:“你看那边!”
 “什么啊……”霍停云不耐烦地顺着他扇子去,先是一怔,旋即“哇呜”了一声。
 大哥大嫂那感情真好,喂吃的都不避人了。
 小小的一块带胡桃的酥皮月饼,大嫂递到大哥嘴边,大哥死撑着不张嘴,非要用手接过自己吃。
 眼下,温婉起了坏心。霍青山越不肯吃,她越要喂。
 因打那日往这男人耳朵里吐气,激起他满耳根鸡皮疙瘩,她便忽然找到了乐趣。
 “我自己来。”
 温婉把手缩回,面露一丝委屈:“夫君事嫌我的手不干净?”
 男人绷着张脸:“有人看着。”
 温婉眨巴眨巴眼:“那没人看着的时候,就要我喂了?”
 “咳……别胡扯。”
 把一个持重冷面的人,逗得混不自在,也算她温婉的本事。更何况,他霍青山的脸生动起来,就会更像顾子骥,她很乐意去做这样的事。
 又被拒绝了,她叹气:“唉……看来才刚新婚,感情就淡了。你放心,我明儿还往拙守院去,跟母亲学推牌九去,也不来烦你。”
 男人凝了眉头:“那东西虚耗光阴,学来作甚。”
 温婉:“只要是能得开心,就不算虚耗光阴。你信不信,我拿着这块月饼去喂母亲,她一定会吃的。母亲喜欢我,我当然腻着她,要陪她推牌九;你不喜欢我,我自然走咯。”
 霍青山盯着女人漂亮的脸蛋,心头暗叹了。他哪里看不出来,温婉是故意等着看他出糗。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女人也会拿人寻开心,印象里,她还是那个雨天朝他跑来的样子,可怜兮兮。
 他起先是那么讨厌她。
 心头微波荡漾,霍青山垂下眼眸,指尖慢慢地摩挲。
 温婉等了片刻,不见他吭声,索性把嘴一撇:“我喂母亲去!”
 刚要起身,手腕被人抓住,一抹温热突袭指尖,手中捏着的一小块月饼,竟被男人含了去。
 这一刹那,月亮好似变成了太阳,照出火热的光亮。
 “哇呜——”几乎就在同时,一旁传来异响。温婉循声扭头,见不远处的石桌旁坐着两个人,正是小二小三。
 霍砚清连忙摆手:“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霍停云两眼一转:“呀!不好!我眼前怎么黑了!”
 霍砚清:“不急,可能是瞎了。”
 温婉噗嗤笑出声,扭头看霍青山,还不及张口逗他半句,对方先清咳了声:“我先回去了。”
 他一脸严肃地起了身,离去的步子稍有些快。
 嗳?不就是被看见了么,这就害羞了?
 温婉抿嘴笑。
 霍青山没一会儿便从后花园消失了。
 他这一走,温婉又觉着无聊,便去找了盈盈玩儿。奈何小孩儿心思没个定性,才跟她腻歪了没一会儿,便又被人拐跑。
 温婉索性去与冯氏道了个别,也回天斐院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盈盈又想起娘亲,一溜烟跑回去,却哪里还见娘亲的人影。
 “娘——”
 周围的说笑声太杂,没人回答她,她张开嘴正要再喊一声,一只胖手拉住她的袖子。
 盈盈回头,见是她那胖七叔,霍成光。
 “七叔,你看到我娘了吗?”她忙问。
 霍成光冲她嘿嘿笑:“没看着,不过我这儿有你想喝的。”
 盈盈两眼放光:“在哪儿?!”
 “现在没带出来,不过……”霍成光附耳过去,贴在盈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小丫头听得两眼放光:“真的啊,那我过两日偷偷去找你,你可一定要给我留着。”
 霍成光用力地拍拍胸|脯,抖得满脸肥肉晃悠:“放心,七叔说话算话。记住,千万千万,不许让别人知道!”
 “嗯!”
 温婉乘着月色回了天棐院。
 热闹都在后花园,自个儿的院子反倒比往日更清静些,只有宋妈妈懒得凑热闹,留守在这里。
 四下寂静,唯闻虫鸣起伏,书房里灯亮着。
 中秋佳节不赏月,又在看书?温婉提裙上了台阶,靠在门边往里瞧。
 书桌旁没有人,倒是屏风后头传来落子声。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绕过金碧山水屏,目光落定处,一*只手将黑子轻置棋盘。
 “在跟自己下棋?”
 霍青山盘腿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摆放着棋盘,两个棋盒都搁在他的手边。
 男人闻言抬眸,见是她回来,点了个头。
 温婉便走过来,脱了鞋子在他对面坐下:“还以为夫君又在看书,我都险些不敢进来打搅。”
 霍青山盯着棋盘,又落下一子:“节日浮躁。心不静,不宜读书。”
 温婉就不去抓他究竟是节日心不静,还是为别的事心不静了,她棋兴大涨:“我也会下棋,夫君若不嫌弃,与我来一局?”
 霍青山诧异抬头,想是惊讶她竟然这也会,不过倒也没质疑什么,只将装了黑子的棋盒放到她面前:“来。”
 温婉是棋盘老手了,从前在柳浪山庄,每有闲暇便最爱与人下棋。可惜唯一称得上对手的,只有她那位代庄主,冯晴。
 最不是对手的,是洛明霜。
 很快黑白子依次落定,不出片刻,棋盘争锋便初现端倪。书房里静悄悄的,只间或听闻棋子在棋盘上敲出的细响。
 棋局过半,霍青山将白子捏在指尖,思考了好些时候方才落子。
 “我下得不差吧。”温婉笑问。
 男人嘴角微勾:“久未逢敌手,夫人厉害。”说话间并未抬头,只紧盯棋盘,不敢有片刻松懈。
 这局棋厮杀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夜深人静方才分出胜负。
 “赢了夫君八个子,险胜。承让承让。”温婉喜道。
 霍青山的棋艺也算高超,能与她在棋盘上交个朋友。
 “难得输一次,心服口服。”男人脸上挂着笑,大约也被这酣畅淋漓的一局棋愉悦了心情。
 温婉托腮,抱怨起来:“早知会赢过我家夫君,就该提前约定好输点什么给我。真是失算失算。”
 她朝对面伸出手,“还能补么,夫君给什么都行。”
 霍青山看着她,眼睛不觉被她脸上的光芒晃得恍惚。
 他原只知,这个女人温柔乖顺,会做账,字好看,人聪明,会许多谋生的技巧,半点不容人瞧不起。
 后来又知,她吵架的功夫也是一流,能流着眼泪把理儿都抢过去。若哪里辱没了她,她便转身就走,气性大得很。
 再后来,这女人做了他的妻子,他又才知她竟然还会开玩笑。
 那只柔荑伸到眼前,向他讨要东西,他盯着这知手,却没有在想到底把什么东西放到这只手上。
 温婉等了半晌不见他吭声,勾勾手指:“不给么,原来我家夫君如此吝啬?”
 这一问后,霍青山掀起眼皮,竟痴痴凝望着她。
 温婉:“?”
 对面那双素来冷漠的瑞凤眼倒映着烛光,似也染了烛光一般的温度。
 突然,手被他抓住,“啊——”温婉身子往前一扑,猝不及防地扑进他的胸膛。
 “把我人输给你。”
 她正惊愕,唇已被结实地吻住。
 这是个吻,只是个吻,它不夹带**,温柔又绵长。
 长到云团掩盖明月,又被风缓缓推走。
 长到风起又风平,秋叶落了一层又一层。
 温婉窝在某个臂弯,身子骨越发柔软,脑海之中只残留下了些许的错愕——传闻中的麻木冷清呢?霍青山,你这么不经逗?
 丝被滑落,曝露了玉颈香肩,肌肤上新点的红痕,一时沾染上了清晨的凉气。
 温婉睁开惺忪睡眼,“唔……”伸个懒腰,慢悠悠地翻过身。
 一旁床榻已经没人,伸手去摸,床单的余温还未散尽。
 她撩开床帐,见男人站在衣桁旁正系腰带,已近穿戴整齐。
 “这么早起,今儿有事忙?”她趴在床上,懒懒发问。
 霍青山回头看她,勾起一抹浅笑:“嗯,外出办事,晚饭不必等我。”说着走过来,将她身上的被子提上去,盖住裸露的肩膀。
 “既要出门去,那……给我带份儿蟹酿橙回来?”她眨巴着眼卖乖,一下来了精神。
 “寒凉之物少吃。”他拒绝,“我给你带鼎盛楼的鸽子汤,比家里熬得更有滋味。”
 温婉:“可我只想吃螃蟹。”
 霍青山只伸手将她凌乱的发拨至耳后,一脸的严肃:“不许。”说罢将床帐放下,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