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懊恼地往里滚去,蒙上被子又接着睡。闭眼眯了会儿,不知怎的,噗嗤笑了声,把自己笑了个清醒。
 笑什么呢,瞌睡都笑没了。
 莫名其妙。
 霍青山这厢出了府门,上得马车便是一声吩咐:“先去鼎盛楼。”
 书剑打着哈欠往车板上一坐,打趣道:“公子心情不错啊,一大早的,又为夫人订螃蟹去?”
 公子他不吱声。
 书剑:“这次还是订一只?要不要顺道再订些别的菜。”
 车厢里没有传来回答。
 “公子?”
 书剑回身撩开车帘,见自家公子坐于车中,正撩了窗帘往外瞧。上车前明明眼角眉梢都隐含笑意,这一转眼却冷肃了脸,额角青筋微凸,竟是一副惊愕愤恨之色。
 看到什么?!书剑忙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却只瞧见府里的陈二管家领着一个布衣妇人打墙边走过。
 没什么特别的啊。
 他正要询问,只听车中公子冰冷道:“让人带给话,跟他们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到。”
 话毕起身下车。
 书剑一头雾水,跟着自家公子从侧门回了府去。
 霍青山去了拙守院,径直往霍文新的书房走,边走边吩咐:“去将家主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霍文新正与冯氏用早,说着今日这碟栗子糕好吃,忽听到书剑传话,霍文新一口栗子糕来不及咽,直接吐在了桌上。
 冯氏眼见他这就要走,脸露不悦:“天塌了不成,饭都等不及吃。”
 霍文新:“你别管,吃你的。”这就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
 怕还真就是天塌了!
 秋风瑟瑟,一片肃杀。
 霍文新跨进书房,第一眼看到的是儿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已经许多年未见长子这样的神情了啊。
 他知道,青山虽冷情,却也懂礼守节,等闲不会以这般冷脸面对父母。
 若是这样的脸色,定是有什么事要质问。
 霍文新的脚步停在门口:“你……知道了?”
 霍青山下巴微抬:“父亲又将秦氏接回来了?”望向父亲的眼神,不单是冷,竟还夹着刀锋。
 他出门时嘴上还挂着笑,上了车,从车窗里望出去,看到一个妇人。
 笑,便从他嘴角迅速地消失了。
 那个妇人,正是霍文新多年以前的外室,是霍文新不敢让冯氏知道,却只能逼迫儿子保守的秘密。
 诚然,那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并未做错了什么,可他霍青山这些年备受折磨,又做错了什么。
 幼年起便在头顶盘桓不去的噩梦,他做不到无视,更做不到和解。看一眼那个女人,他便如掉落油锅,煎炸慢烤,苦不堪言。
 霍文新走进门,摇了摇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坐,听我与你详说。”
 他不疾不徐,先让人换了炉子烧水,沙沙抖动着茶筒,舀了茶叶入壶。
 壶中水慢慢烧开。
 霍青山脸色僵硬地坐着,似乎是炉子太热的缘故,额头竟泛着汗光。
 忍耐,他一直在忍耐着。
 “自我把秦氏送到外地,送了田产铺子保障她的生计,便与她一刀两断,从未再有往来。”
 霍文新满上茶水,一字一顿道,“禹州将乱,她呀,是逃难来的。”
 禹州将乱?
 这是霍青山不曾料到的说辞。他脸色微变,仍是一脸僵硬:“我不曾听说。”
 霍文新:“赵王就藩禹州已有些年头,早有传闻他与西北驻军勾结。如今他手底下的人极力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十有八|九是在为起事做准备。”
 霍青山望着父亲,见父亲神色严肃,眼中不似有谎,且才缓了愤恨,问道:“朝廷可有察觉?”
 “这就不知了。我已书信送入京中,只是,唉……陛下与赵王兄弟情深,未必肯信。”
 霍文新说到这里,又话锋一转,“秦氏名下所有家产皆被设局抢夺了去。据她透露,对方是赵王的人,因她不敢告官,才来求我给条出路。”
 霍青山听到这里,紧绷的脸终于稍松。他摩挲着指腹,缓缓道:“禹州离我东郡不过二百里,为防有变,我们该早做准备。”
 “是这道理。”霍文新捋捋胡子,小心地瞄了儿子一眼,“你必是今日在家门口撞见秦氏了。我并未留她在府里住,从一开始就只将她安置在客栈。昨儿我已安排陈二带她远赴雍州,购房置田……今日是她执意要来跪谢我。我并未见她。”
 霍青山默了半晌,再抬头,终于恢复满脸平静:“父亲的事,轮不到儿子管。”说罢起了身,一口茶都没喝,向父亲行过一礼便退出书房。
 书房外,书剑还等在那里。
 “公子?”
 “不必跟着我。你先去鼎盛楼为夫人带一盅鸽子汤回去,顺便替我收拾两箱东西。我要外出几日。”
 “啊?我收拾……您直接就走啦,不跟夫人说一声?”
 “还不快去办。”霍青山飞快交代完,径直离去。
 温婉这日很晚才起,霍青山走后她又睡了半个多时辰,待梳洗妥当用完饭,已是巳时。她正要往拙守院去,却见书剑匆匆忙忙回了天棐院。
 “你怎独自回来了,你主子呢?”
 书剑照实交代:“公子突然有事外出,说要在外头歇几日,吩咐我回来收拾些东西带走。”
 温婉便诧异了:“他不回来?”
 书剑一问三不知:“许是有什么急事吧。不过公子纵然急着走,还是记着夫人的鸽子汤。”说着,将手里的食盒交给汀兰。
 霍家对外那些事温婉不了解,不想管,霍青山要走就走他的。只是昨夜浓情蜜意,今儿人要走了,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让书剑带,到底有些不合理。
 不,这才合理,昨儿那个说“把我人赔给你”的霍青山,根本不正常。
 他是个冷淡的人,不是么。他这几日不回来倒是好了,没人拦着她吃蟹。
 温婉未再多想,这就吩咐人整理了一箱子东西,给书剑带走。因这天儿日渐寒凉,她还特特让人装了一套冬衣,谨防异常霜冻。
 收拾完,她才去了拙守院,跟冯氏卖乖讨蟹。
 却说霍青山,赴会之后便将杂事抛之脑后,与诸位人物坐下谈事情。
 这些聚会他向来是主角,无需他左右逢源,谄媚讨好,他便素来沉默少言。只是今日霍青山格外要沉默一些,说笑不多,呆了没多久也就告辞。
 出得茶楼,他在车中坐了许久,闭眼慢揉眉心,只觉这脑子如被钝刀子劈了百来下。
 人与人间的虚情假意,他几乎日日都要见识。今儿他来得晚走得早,却无人敢与他黑一丝脸,临走还个个都将礼物塞与他,笑呵呵地说着下次再聚。
 其实个个心头都在骂他拿乔。
 他在冻云峰七年,好容易悟得五蕴皆空。如今再入尘世,突然又不能自洽了。
 秦氏……
 那个猝不及防出现的女人,刹那勾起他最不堪回首的往事,突然警醒了他——一切都是假的。
 所谓亲情,所谓爱情,都是这世上不值一信的东西。人为了一己自私,可以丑态尽显,翻脸无情。
 而当年翻脸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是他心中最伟岸的山。当山崩地裂,曝露出来的,是“虚情假意”四个字。
 他用了八年时间,也没能说服自己再为任何人付诸感情,后又在冻云峰呆了七年,读书、自省,依然未能明白——到底有什么必要,非要格外在乎一个人。
 霍青山垂下手,掌心无意地拂过身旁的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蒋员外方才送的一对核桃,说是极品的南疆石狮子头,乃是核桃里头的最硬的骨头。
 他面色稍霁,将这一对核桃摊在掌心,缓缓转动。
 这种核桃因其极硬,包浆缓慢,不好上色,但若盘玩出来,色泽红润透亮,如红玉在手。
 再硬的核桃,砸烂了,里头也是软的。他大约便是这样的核桃。没有玉化,也不允谁来砸他。
 霍青山将核桃丢回匣中,仰头闭眼休息。
 过没多久马车骤然一震,书剑撩开车帘子,将一个木箱子推进来,笑嘻嘻道:“公子要用的都在这里头了,夫人亲手准备的,还特地装了一套薄袄子,生怕变天冻着您呢。”
 霍青山仍旧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出城吧。”
 是时候静一静了。
 他该明白,婉娘没有那么好,昨夜的月色也没有那么美。
 霍青山突然要外出几日,也未交代去了哪里,温婉懒得多管。她尝了几口鸽子汤便去了拙守院,旁敲侧击地与冯氏聊一聊螃蟹的事。
 冯氏是个耳根子软的,想是她多卖点儿乖,定会多分一些予她吧。
 温婉的算盘打得响,不料冯氏把手一摊,笑道:“青山特地与我说过,说你在调理身体,忌食寒凉,别给你们院儿分蟹了。蟹倒是有,庄上来信说明儿就送来几筐,可我不敢给你啊。”
 “母亲……”温婉又惊又气,撒娇卖乖地摇起了冯氏胳膊。
 “你就是喊我王母娘娘,我也不能分一只蟹给你这只孙猴。”
 温婉:“……我哪里就成孙猴了!”
 冯氏哈哈笑:“你若不是孙猴,那日如何顶得住长公主。如此乖觉,我当初可真是错看你了。”
 说罢,亲昵地戳了戳她脑门儿。
 没弄到螃蟹,温婉失望而归。
 委实没想到,她温大庄主混到如今,连口蟹肉都吃不上。难不成,只能指望洛明霜回来帮她跑腿。
 呸!洛明霜更是指望不上的。
 次日,温婉在拙守院陪冯氏,亲眼看见那几筐秋蟹送来,又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分到各个院儿去,除了天棐院。
 这蟹她一定要吃上,不单是因嘴馋,是她温婉的主向来要自己做!哪怕她今儿吃一只蟹马上就会死,只要她想吃,她就吃。
 “礼物都带好,走吧。”
 汀兰原地不动,却是不解:“可这都快晌午了,这时候去恐怕不合适吧。若正赶上人家摆饭……”
 温婉没所谓道:“都是一家人,若撞上摆饭,蹭个饭也无妨。”
 她就是掐着这个时候,去二房那边蹭饭的呀!
 说来,她其实早该去的,佳恩佳宁都很喜爱盈盈,又是为孩子做东西,又是带孩子玩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直没有表示。
 于是便挑了些小姑娘喜欢的东西,又选了罗氏会钟意的一副首饰,动身往二房那边去。
 这样多好,礼也送了,蟹也蹭了。
 温婉时间掐得精准,到的时候还真正摆饭,一家五口并两个妾室,都已坐在一张大圆桌子前。
 温婉笑盈盈地与长辈问过好。
 霍二叔是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话少,倒是罗氏分外热情。
 罗氏没料她会来,一面让人再添一碗筷,一面笑眯眯地拉住温婉的手:“嗨呀,你说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呀。”
 温婉瞟了眼正往端来的饭菜,面露一丝尴尬:“我那边饭摆得晚,便以为二叔二婶这边也摆得晚,来得不是时候。”
 罗氏:“是时候,怎么不是时候!正好今儿蒸螃蟹,你可有机会尝尝我家厨子的独门酱汁!”
 温婉一听这话,口中生津:“是吗,那我就厚着脸皮蹭二婶一口饭。”
 说着落了座,与佳恩佳宁笑道,“我听盈盈说了,两个小姑姑都很照顾她。我其实早想来谢过的,奈何一直有事忙着,身子也不大爽利,便拖到如今。”
 佳恩腼腆笑着说:“大嫂不必如此,盈盈讨人喜欢得很,我和宁宁恨不得每天都去找她玩。”
 说话间,菜肴已陆续端上桌。温婉余光瞥见,有大螃蟹!
 另一边罗氏招呼着下人:“快,把屏风架起来,今儿这天说冷就冷,风大得很,螃蟹吹凉了可不好吃。”
 这边,霍砚清打趣道:“我也分外偏疼盈盈,大嫂怎么的把我忘了。”
 温婉笑:“这事儿你大哥心里有数,等他回来你跟他讨东西去,他必是比我大方的。”
 罗氏招呼着拿筷子吃饭,伸手打了霍砚清一巴掌:“少胡咧咧,你大哥还少照顾你了不成。”
 扭头又对温婉笑道,“别理他,咱们吃蟹。”
 说着,挑了只最大的螃蟹,放到温婉碟子里,令布菜的婆子先为温婉拆蟹肉。
 婆子是个麻利的,很快便将蟹壳掀了,三下五除二除掉蟹心、蟹心、蟹腮,将蟹肉蟹黄刮到小碗里,又用竹签刮干净蟹壳,一点黄都不落。
 罗氏热情极了:“尝尝蘸酱。这是我娘家带来的厨子调的,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味道。”
 温婉:“二婶说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便用筷子夹起一块,蟹肉的香味自鼻腔钻入胃里,勾起馋虫。
 可算是吃到了!
 温婉蘸了一点酱,正要把这一口来之不易的蟹肉送进嘴里,忽听得宋妈妈惊慌的声音扑进耳朵。
 “少夫人!少夫人!出事儿啦,盈姐儿不见了!”
 这一口蟹,终是没吃成。
 温婉丢下筷子就冲出屏风,赫然见宋妈妈一脸惨白地朝她跑来。
 “你说什么?!”
 宋妈妈急得跺脚:“少夫人,咱盈姐儿找不见了呀!”
 温婉只觉耳边炸响了天雷。
 今儿早上她去拙守院问安的时候,还见盈盈跟几个小姐妹玩得开心,傅母十分尽责,时时都守在孩子身边。
 怎么可能丢了!
 “盈姐儿突然提议玩捉迷藏,因怕被暴露了行踪,硬是不许傅母跟着。几个姑娘满院子都找不到她,才去同傅母说……也不知孩子到底丢了多久。”
 宋妈妈心焦不已,嘴上飞快地交代着。
 “大夫人命人把拙守院翻遍了也没找到孩子,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温婉听着这些话,顿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什么场面没见过,便是进退维谷,命悬一线之境地,也都可以面不改色。
 唯独丢了孩子,比要她的命还要诛心。
 宋妈妈:“盈姐儿会去哪儿呢,少夫人可、可有头绪?”
 温婉紧扣木栏杆,稳住双脚,指甲不觉生生折翻。
 她哪来的头绪啊,盈盈入府之后短暂住了几日天棐院,便搬到拙守院去了。孩子日渐大了,有小心思了,她却越来越不知道。
 温婉摇摇头。
 二房众人听得这些话脸色也都变了,罗氏凑上来扶住她,劝慰道:“许是这小精怪藏得太深,又犯了困,一时睡死过去也未可知。咱们当娘的都晓得,那些小家伙瞌睡可是雷打不醒的。”
 也是,盈盈向来觉深。
 温婉煞白着脸,冲罗氏点了个头:“二婶,我这就找孩子去。”说罢火急火燎地奔出院子。
 罗氏目送她主仆离去,揪紧了袖子:“哎呀,这叫什么事儿啊。哪个当娘的碰上不急死!”
 霍二叔回神,把筷子一拍:“还吃什么饭,都找人去,赶紧的!赶紧!”
 一时二房老的少的也都出动,满府找孩子,霍家内院此起彼伏都是呼喊声。
 可纵是这么多人找,这么大的动静,半炷香过去……一炷香过去……依然没有寻见盈盈的踪迹。
 乌云滚来盖了满天,不知不觉就要下雨了,秋风寒凉,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可温婉浑身热汗并着虚汗,丝毫觉不出冷。
 她怕,一颗心脏快要蹦碎了似的跳。怎么会不见呢,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在霍府尽收锋芒,从不与人为敌,就连三房齐氏给她的窝囊气她都忍了。中秋那夜,齐氏与她和气说话,未见有丝毫与她为敌的迹象。
 她纵横江湖近二十年,见过人精无数,不可能看错齐氏的心思。
 “盈盈!盈盈——盈盈你听到应我一声!”温婉喊破了嗓子,也没得盈盈一声回应。
 难不成……是江湖上谁要报复她?
 不,应该不是的,她这次出庄行踪隐秘,不可能有人跑到霍府来为难她。
 温婉心里慌乱得很,以残存的理智勉强冷静分析,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依然没有盈盈的消息。
 她再也冷静不下去。
 她来霍府,一切都是为了盈盈,为了盈盈后半辈子有个着落,为了盈盈能够逃离江湖的腥风血雨,更为了让盈盈就算以后没了母亲,也能平安顺遂。
 从来都不是为了霍青山。
 是她,是她亲手把盈盈推开的,她愿“母亲”不再是盈盈的唯一,可是……盈盈永远是她的唯一啊。
 不招不慎,步步为营成了笑话。
 三房院中。
 “把门关上,快!”齐芳菲脸色铁青,一面派了人出去跟着找孩子,一面又将房门紧闭,不敢露一点缝隙。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小丫头,心里头乱得跟浆糊似的。
 “混账东西,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现在外头那么多人疯找这丫头,这不是把你娘我放在火上烤!”
 霍成光低着头,反倒委屈上了:“我就是想教训教训大哥大嫂,让你开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