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霍青山盯着她瞧,见她竟是副卑屈模样,一时了无睡意:“有话直说。”
他既让直说,那温婉就开编了。她扭扭捏捏,又支支吾吾:“夫君……还是不喜欢我么?”
“何出此言?”
“不要我给你脱鞋,不要我给你揉摩,也不喜欢我替你收拾东西……”她越说声音越小,便越显得委屈。
霍青山紧了眉心。
还当是怎么了,原来不过是这些小事,当下便不耐地“啧”了声:“是大夫说你不能操劳。这些杂事自有下人做,你不是跟着母亲学了么。”
“可我问你一句莲花的事,你便干脆摔了书。这又与操不操劳有什么干系。”温婉说到此处,竟哽咽起来。
“……”他摔书了吗?没有吧。霍青山动了下嘴,那争辩的话憋在嘴里却迟迟没吐出来。
温婉是坚韧之人,不会轻易流着眼泪争长短。细数起来,每每与她论理,最后都是他没理。
前车之鉴,难道还少。
罢,她既身体有恙,他又何苦与短寿之人较那个真。到头来,还是自己的不愉快,连觉也甭想睡了。
霍青山摩挲着指腹,静默了几息,突然坐起来。
温婉眼瞧着他下了床,披上衣裳,掀开珠帘走不见了人。
“???”
就听烦了么,她这才刚开始演呢。新婚还没满月呢,难道就要分房睡。
他这脾气,真是难伺候。
温婉倒回床上,擦擦白哭了的眼睛。
算了,问不出来就不问了,那玉冰莲终归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这般想着,她合了眼。睡意刚起,哗啦啦的珠帘响忽又传入耳朵,她坐起来一看——霍青山抱了个匣子朝她走过来。
那书本大小的乌木匣子,正是她先前问起的那个。
男人在床边坐下,径直将匣子打开,竟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温婉满脸的迷茫,呆怔了须臾,才想起往匣子里头瞧,见那里头躺在一朵花,因已枯萎,皱成褐黄的一团,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这是……”
霍青山:“是通天草。”
温婉心下诧异:“不是说……莲花?”
霍青山将那花拿起,递到她面前给她瞧:“它尚未干枯时,如玉温润,如冰洁净,我便自给它起了个名字,唤作玉冰莲。”
“……”温婉看着眼前的小花,暗抽了抽嘴角。闹了半天是通天草啊!他在山上真是闲出了花儿,还给人家取了个别名。
这东西她知道,是个稀罕草药,生的地方刁钻,长得奇慢,一株可抵万金,有市无价。
不知霍青山要一株通天草,来治什么病。当下她便装起不懂,问:“这是草药吗?”
“嗯。”
霍青山将花放回去,合了盖子,起身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就站在那里许久都未转身。
他背着温婉,瞧不到神情,但温婉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几分沉重的无奈。
“我冷情的名声,想来你也听说过……当年我亲口提出,让患有心疾的小姑姑远嫁联姻,逼得她当众痛骂我一场……我欠她,本想有了通天草,再配以旭阳丹,就能治好她的心疾……”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
旭阳丹也是难求的名药,原本霍家库里有一颗,只等通天草到手,便可一起送到小姑姑手上。
然而通天草虽到手,旭阳丹却已毁在秋冬的一场大火上。
据说那次是冯氏管家出了点乱子,霍文新要亲自查库房的账,有些人急了,索性来了个“火龙烧仓”。
这就是为什么,他刚回霍家便大刀阔斧要揪蛀虫,委实是这当中的诸多遗憾与怨怒,无处发泄。
温婉床在床沿,安静地听着他说,心头层层涟漪荡开,经久未停。
她原道霍青山真是什么冷情之人,却不知他原来也藏着感情,只是藏得那么深,掘地三尺才能窥见冰山一角。
他一直对小姑姑那件事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了也未能放下。
“你当时只是个孩子,最后做决断的又不是你。”她张口劝。
霍青山没应她这句,只是说道:“今晚在书房,我心中烦闷皆因此莲而起,与你无关。”
温婉还在想劝人的话,哪料他突然把话题拐了回来,令她一愣,舌头险些打了结。
如此说来,霍青山专门去书房把玉冰莲抱过来给她看,给她讲这些遗憾,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温婉忽然变得迟钝,因为眼前的霍青山不像她了解到的霍青山。他有情、有义、有耐心,甚至很会安慰人。
莫非……他只是想快点解释清楚,好早点睡觉?
不论他到底为何,他肯这般耐心地安抚,已是很给她体面。到底是新婚燕尔,看样子暂时不会分房睡。
对方都已做到这一步,温婉若不生出一些“感动”,岂非木头一块。
她于是下了床去,走到男人身后,温声安慰:“再找找吧,说不准还有旭阳丹在谁手上存着呢。”
霍青山未应声,手放在匣子上,眉心皱如山峰。倏尔他微变神色,将头低下,瞧见一双玉手环绕在自己腰间。
背后一抹暖意贴过来,女人温柔的声音飘进耳朵:“你已竭尽所能,不必苛责自己。他们都说你麻木无情,可我看分明不是,若你当真无情,我又如何能在这里。”
霍青山抚摸着匣子的手,定定地停在那里。
温婉挖空脑袋想了想,又开解道:“你是谋事不谋名,许多人不能明白你,但我明白你。”
这样安慰的话,许多人都喜欢听。
霍青山这一次,也未能免俗。他终于轻笑了下:“你才嫁我短短数日,如何就懂了我。”
“你于旁人而言,是儿子、兄弟、主子……于我而言,是丈夫。夫妻天然一体,我自然天然地懂你。”
哄人的鬼话,温婉也是能张口就来。不过她确有几分实感,霍青山这人还真就是她说的那种人。
他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聊这个。”而后松开眉心,拨开温婉的手,转回身来。
温婉仰头望着他,见他神色淡淡,也不知将她的安慰听进去了多少。
“如今说清楚了,可还委屈?能睡觉了么?”他问。
温婉点点头,旋即却又使劲儿摇起头。
霍青山:“?”
她趁热打铁,撇撇嘴:“没吃到螃蟹,气得睡不着。”
他失笑:“……螃蟹寒凉。”
“我想吃!”
霍青山不再看她,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温婉是真憋屈。解下一局残棋,做上一手蔻丹,吃那么两口螃蟹,十几年来,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哄自己活过来的。
方才什么好话都拿出来开解他了,这人倒好,一点机会不给。
温婉气极。
“你不给我吃螃蟹,我就吃你,反正母亲说了,你横行霸道也是无肠公子!”
她这般骂着,抓起他的手便一口咬下去,因实在是憋了气,一口下去咬出牙印两排。
霍青山闷哼一声:“嘶!”这可是真咬。
温婉瞪他。
他垂下头,想再跟她讲讲道理,却是嘴角一颤,到口的话再舌上滚了几滚,没能滚出来。
女人两颊涨红,气得腮帮子微鼓,竟是刁蛮少女一般,朝霞映雪,海棠醉日。
恼成这样,就为那一口吃的?
终究,他无奈地一笑:“就半只。”
真的?半只也好过没有啊。
温婉勉强被捋顺了毛,揉了揉自己在他手上咬出的牙印,冲他一笑:“疼吗?”
“你说呢。”对方面无表情。
温婉低头为他吹了两吹,讨好地又揉一遍:“不说了,睡觉吧。”话毕小跑着回来床上,将被子一裹,朝里睡下。
——为了一口吃的咬人,细想起来委实有些丢脸。
霍青山站在原地,抬起手。手掌外侧有两排整齐的牙印,他以指腹抚摸过去,能感觉到浅浅凹痕。
她应该不是属狗的吧……
他扫了眼床上拱起的被子,无声一笑。
温婉闭眼躺了一会儿,方感觉身后的床榻微微一塌。霍青山也上了床来。又过一会儿,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摸索着将她的手捏住。
“手已是不冷。”
她“嗯”了声。
“药喝着,身体可有好转?”
温婉:“好多了。”
这话过后,帐中静默两息,霍青山忽然翻身压上她的身,握在一起的手就这么在软枕上十指相扣。
温婉又是一惊,尚不及开口说点什么,他已低头吻了下来,大手去解她的衣带。
温婉慌张地去拦他的手。
男人眉梢微挑:“?”
她抓住那只大拽着衣带的手,心脏猛跳。不!她只是喜欢他那张脸,并没有想要与他亲热。
温婉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可事到临头,仍是有些抗拒。洞房那夜,她喝了些酒,那酒又是欢情酒,激起她心头渴望,然与他春风两度皆是糊里糊涂。
今晚她格外清醒,没办法麻痹自己。
“温婉啊温婉……”她深吸口气,在心里劝自己道,“顾子骥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身。你的余生也不长了,何必拧巴……与男人上|床是件快活的事,何况还是个不错的男人,顶着张你喜欢的脸。你还要在霍家呆几年,难道次次都躲。”
温婉松开手,咬了咬嘴唇:“我紧张。”
男人顺势扯开了衣带:“那晚不是你教我的么,如今又紧张什么。”
“没喝酒,我……”
男人闷笑,手探了进去,又将胸衣一并扯下,掌心贴了上来。
一时间羞辱涌上她的心头。
温婉浑身僵硬,心头又开解起自己:“又不是没与他欢好过,早失身于他了,如今又在坚守什么。实在不行,就当自己是跟一张脸睡了,又怎样!”
遂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了身下。
霍青山:“?”便见女人褪尽衣衫,伏身吻了下来,柔荑报复一般扯下他的衣裳。
温婉亲吻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彼此的呼吸痴缠着,渐渐加重,她的身体渐渐生出了一丝空落感。
男人几度想要起身,都被她死死压在身下。帐中不觉间弥漫起了春|色味道,她也慢慢有了想被侵占的感觉。
可她这次,却是自己引敌深入。
霍青山看着女人坐了下去,那一瞬如不周山倒,天地交融,震得山峰动荡,波涛翻滚……
他抗衡不住这样的跌宕,竟很快交兵投降。
许是面上挂不住,不过歇息片刻,他便又为他颜面挂了旗,将她压在身下。
温婉破罐子破摔般地放纵一场,心头是彻底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迷迷糊糊便要睡去。
哪知他竟如洞房那夜,一次不够。
“好累,别了……”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话。
云|雨骤来,她抵抗不住,到底打起精神让他狠狠地将颜面找回。
幔帐从轻摇漫舞到狂翻如浪,直到她脸上挂了泪,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她委屈,哪想得到,一开始只是为了吃口美味,自己却反被嚼烂了。
“要吃螃蟹。”
“嗯,许你吃。”
“明天就吃。”
“嗯,明天就吃。”
男人在床上,大约是什么都能答应的。
次日,天晴。
说好了今儿要跟着冯氏了解府中采买,不料昨夜睡得太晚,竟直到日上三竿两人才醒。
新媳妇叫长辈白等,是要遭人指摘的。不过有霍青山陪着过去,倒也还好。
去了一瞧,冯氏却根本不在院中。
原来今早她左等右等不见温婉过来,便着人去天棐院问,得知两人还没起床,岂有不懂的,转身就找罗氏打牌去了。
这会儿霍文新外出,天棐院里男女主人都不在,只霍停云一个闲散人趁机过来蹭他爹的好茶喝,顺便在花园里陪盈盈玩儿。
温婉远远瞧见一大一小杵在一颗橘子树前,叽叽呱呱不知说些什么。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妈妈,瞧着慈眉善目,眼睛一直盯着盈盈看。
这位,大抵便是冯氏为盈盈安排的傅母。
院中还有几个小姑娘,有蹲在草地上灌蚂蚁窝的,有坐在石头上编花环的。
都是盈盈的玩伴。
秋高气爽,正宜玩耍。
温婉驻足在廊下,伸着脖子瞧,看着看着嘴角微勾起来,只觉时间过得也不快,怎么一不留神,盈盈就长高了呢,脸也长开了一点,肉乎乎的小脸已没有先前那么圆。
身侧霍青山问:“不过去?”
温婉:“她玩得开心,我倒不想打扰了。”这般说着,方才提裙下了长廊。
走到盈盈身后,问,“在做什么?”
盈盈回头见是娘亲,欢喜地扑进她怀里:“娘!你来陪我玩吗?”
温婉蹲下,摇头:“娘陪盈盈说会儿话,一会儿就走。”
丫头失望地“哦”了声,瞄了眼霍青山,恭敬老实地喊了声“爹”。
霍青山上前,大掌盖在孩子圆溜溜的脑袋上,轻揉了揉:“嗯。近日玩得可开心?”
盈盈笑嘻嘻地答:“嗯!”回头瞅了瞅她三叔,说,“三叔正给我抓金龟子呢。”
霍停云这才插了话进来,懒懒喊了声“大哥”,又堆笑喊了声“大嫂”。
霍青山瞄他一眼,没给好脸:“都已入秋,还有金龟子?二十出头了,打算什么时候干点正事。”
霍停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呵呵地答:“陪盈盈玩就是正事啊。是吧,云丫头!”
屁股一歪,撞了撞小侄女儿的肩膀。
盈盈抿着嘴巴傻乐。
霍青山:“你敢把我女儿带坏,我扒了你小子的皮。”
霍停云恼得龇牙:“你个老古板,我帮你带孩子你还嫌我,良心被狗吃了。”推着盈盈就走,“嘁,少管我们云字辈儿的事。”
云字辈儿?温婉嗤的一声笑出来。
“站住!”霍青山却肃着脸喝了声,“没让你走。我有事问你。”
见两兄弟似要吵些什么,温婉忙将盈盈拉到一边,顺手摘了两朵紫茉莉,揪着花萼拽出长长的蕊来,把花屁股塞进盈盈耳朵眼儿里。
盈盈不知娘是要堵她耳朵,只当自己多了两只漂亮的耳坠子,欢喜得转起圈儿。
霍停云不耐烦地顿住脚:“又怎么了……我最近可没闯祸,我老老实实在跟师父练武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小媳妇似的。”
霍青山问:“你那可还剩了秋蟹?”
温婉:“?”
霍停云:“啥?”
昨儿螃蟹已都分了下去,没剩的了,只能看看谁哪里还有没吃的。
霍青山又问一遍:“问你剩没剩螃蟹。”
还以为又被揪了错,要挨训呢。霍停云松口气,无语笑了:“六只不够我吃一顿的,剩一堆蟹壳你要不要?”
霍青山一脚朝他踢去:“吃那么多怎没拉死你。”
霍停云往后一跃,没被踢到,得意道:“小爷我身体好,阳气足,再来六只也不嫌多!哈哈哈……”
温婉:“……”
别人那里不便问,也就亲兄弟这儿好开口,果然却一只都没了。
霍青山懒得看他那样:“去,滚吧。”
霍停云乐得转身就走,可刚走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大步跨上来:“对了!我有个办法,或许能找到旭阳丹。”
旭阳丹?昨儿晚上才提起过,便是那治疗他小姑姑心疾的神药之一。
温婉安静地听着。
霍青山先是一怔,随即正了脸色:“什么办法?”
霍停云:“我听我师父说,江湖上有个组织叫‘柳浪山庄’,专打听情报,无孔不入。不过,要价相当心黑!咱们出点儿银子,让这柳浪山庄帮咱们找,说不准能帮咱们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刨一颗出来。”
霍青山“啧”了声,显是不信:“有那么玄乎?”
霍停云忙把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都说了,他们无孔不入,说不准我们身边就潜伏着柳浪山庄的人。”
温婉面带微笑。
说得不错,要价心黑的庄主本人可不就站在你面前。
霍青山:“这柳浪山庄在何处?”
霍停云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师父知道!你若同意,我马上请我师父带你去。”
霍青山点了个头,开口却是:“不必了。”
温婉在这儿与盈盈说了会儿话,便同霍青山一道出了拙守院。一路上,她都心情不佳。
直到霍青山说:“我带你去鼎盛楼。”
如今尚是早秋,要说那里有肥美螃蟹吃,也就只有鼎盛楼了。
她的心情倏地转了晴天。
下一刻,却听书剑插了句嘴:“公子,董行头今儿设了诗酒宴,您不是已经答应去么。”
霍青山似才想起来,遂道:“你让老张带上礼跑一趟董府,就说我今日突然有事,下次请他吃酒。再让他去趟飞虎馆,知会洪三爷一声,我晚些时候登门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