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这孩子是当真可怜。
其实这个新媳妇是懂事的,她素来对奴仆尚且多几分宽慈,待自己儿媳更应多几分慈爱才是。
冯氏跟自己较了场劲,终究不欲做那恶婆婆,又伸手扶她一把:“不必你说,该教你的自是要教。你既嫁了青山,便当为他分忧,好生相夫教子——快起来,坐下说吧。”
温婉这才在旁的石头坐下。
冯氏:“只是天棐院如今正在整顿,你也得先料理了自己院子,再来我跟前学。”
温婉:“说来惭愧,如何整肃内务婉娘也不大懂。夫君事忙,我又不好给夫君添乱,只好……”
冯氏听懂她的意思,眯眼笑了:“无妨,我指个老妈妈过去帮你就是。就……宋妈妈吧。”
温婉忙又起身谢过:“多谢母亲体恤。”
她这一番讨巧卖乖,很快就叫冯氏软了心肠,毕竟冯氏素来受两个儿子的气,哪曾被这般捧起来过。
实在太容易被捧得找不着北。
婆媳俩坐下喝起了茶,聊了会儿鱼,说了会儿花,又说了些别的,冯氏一高兴,竟送了她个金镯子。
温婉是下了功夫了解她这个婆婆的,该说什么,怎么说,其实心头都有数,自然能与之相谈甚欢。
最后,温婉将话题扯到盈盈身上。
“这一阵子要忙内务,怕是顾不过来盈盈。母亲您看,要不这段时日把孩子养在您这里?”
“养在我这儿?”冯氏诧异。
这倒不曾想过,她扭头瞧了瞧正玩得起劲的爷孙俩——丫头乖巧,又能说会道,一团绣球花似的惹人喜爱,正逗得爷爷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
冯氏心头便是一热。
没生出个女儿是她此生遗憾,若有个孙女儿在身边,乖巧又贴心的,回头还不把罗氏羡慕死。
当下便把头点了:“行,我做主,孩子就先留在我这里养。”
另一边,盈盈吵着要树上的木芙蓉,爷爷摘的不要,偏要自己亲手摘。
霍文新只好把她抱起来。
盈盈又嫌低的不好看,要摘高的,霍文新卯足了劲儿把她高举起来。
盈盈乐呵呵伸手去够,“噗——”劲儿都使到手上了,屁股一松,竟崩了霍文新一脸屁。
盈盈终于摘到那朵最漂亮的木芙蓉,憨憨笑起来:“小皮球漏气了。”
“哈哈哈哈——”霍文新开怀大笑。
盈盈就这么留在了拙守院,温婉离开的时候,抱着她说了好些话。小家伙舍不得娘,可也听话地没追着走,只不停地问什么时候来接她回去。
“娘每天都来看盈盈,只是不能一直陪盈盈玩了。”
温婉如是说着,帮盈盈拍去膝上的草,又将盈盈从小挂在脖子上的银锁取下来,“爷爷奶奶会给你更好的。这个旧了,娘替你收起来。”
直到离开,她也没有回答何时来接。
回天棐院后,温婉便忙碌起来,重新挑选了伺候的奴仆。有冯氏的人帮着调|教,她倒也不算累。
傍晚时分,拙守院来了人,把盈盈的情况报给她听,也好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放心。
冯氏对这个孙女儿很上心,让身边的下人将家中七岁左右的丫头送来拙守院住,陪盈盈吃饭玩耍。
盈盈有了三个小姐姐陪着玩儿,很快就乐不思蜀了。
冯氏的人还说,已开始物色西席,过些日子就给盈盈开蒙。
“母亲照顾起盈盈事无巨细,我是一百个放心。只是辛苦母亲了,我明日该去好好敬个茶,磕个头。”
“磕什么头。”霍青山脱了外衫,无所谓道,“她是奶奶,这些事本就该她操心。”
忙了一日,天地都黑下去了他才回来,慵懒地在床边坐下,如是与她道。
“倒是你,天都黑了还在听宋妈妈说教。药可都喝了?”
温婉蹲下,给他脱靴:“喝了,一碗不落地喝了。盈盈一走,汀兰空出手来,如今专盯我的起居。”
霍青山将脚一缩,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来。”
脱下长靴,并排着摆在一边。
温婉遂起身,在他旁边坐下,又伸手为他揉额角:“伺候你的丫鬟我挑了三个出来,尚还在调|教中,明日才来伺候。要不把她们喊过来,你先过过眼?”
“你定就是。”霍青山又拨开她的手,肃着张脸,“可操可不操的心就不要操了。早些安置吧。”
“哦。”
温婉喝过调养的汤药,全身气血正奋力运转中,人确实比往日更困乏些,想早些睡了。
不过还有一事,却不得不操心。
“今儿宋妈妈给了我一份要事录,我随手翻了下,见再过半个月就是三婶生辰,咱们是不是要备一份礼送去?”
霍青山:“不必,向来是他们同辈间送。”说着瞟她一眼,又冷笑了下,“你是好心,只怕人家却当你是软骨头。”
那天若不是家主镇着,齐芳菲指不定要闹出多大动静。
这头温婉却要送人家礼。
温婉:“家和万事兴嘛,这不也显得咱们大度。况你如今成了亲,有了小家,到底和从前不一样。”
霍青山脸上冷淡,只点头道:“那你定吧。”
看得出来,他没有要粉饰太平的意思。其实若按温婉本心来办,不光这份儿礼没有,齐氏已是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向来不肯吃亏的,可念及盈盈以后还要在霍府讨生活,不应树敌,便又只能妥协。
说完这事,两人才歇下了。
原以为昨日未曾亲近,他催着她安置,是欲行周公之礼,毕竟年轻气盛,又是新婚。
可霍青山躺下没一会儿,便就熟睡。
大约是他白日里也累够了吧。这倒正合温婉的意,她知道他不是他,便并没有兴趣与他欢好。
她只是对他那张脸,有着格外的感情。
她也乏得很,躺了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夜半,温婉迷迷糊糊醒来,觉得浑身燥热,尤以手脚心为甚,手脚关节亦隐有暖意流过,热得她踢了被子。
看来那汤药对症,已起了升阳之效,再过个三五天她便又能精神抖擞。虽是好事,可当下燥热难抵,叫她许久都睡不着。
借着帘外的朦胧烛光,依稀可见同塌之人的轮廓。她侧躺在床上,视线从男人好看的眉骨滑到略带胡茬的下巴,没有人打扰她,她便不觉看得痴了。
温婉不知如何便伸了手,手指顺着面*庞的起伏轻轻地描摹着男人的脸。她喜欢这张脸,不管看多少次都看不腻。
“子骥。”她嘴唇微动,无声地喊出两个字。
许是惊扰了他,描到第三遍的时候,霍青山翻了个身,竟转到她这边来。于是这张俊脸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心房为之猛地颤动。哪怕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张很像的脸,温婉也无比喜欢。
“子骥……”她又喃喃唤了一遍,“我想你。”
温婉身上那股燥热一直持续了两日,人也更感疲惫,走路说话都没力气,白日里但凡得空,她便躺在矮塌上歇息,时醒时睡。
“夫人若想盈姐儿了,何不过去看看,也就几步路的事儿。”汀兰端了药来,瞄见她手里的银锁,如是劝道。
温婉懒懒坐起,摇头笑了笑:“那丫头闲不住,我可没有精神应付。”
说着端起药碗,一口闷了,“还不如不见,她想不起来我,反倒傻乐。”
汀兰奉上蜜饯,温婉摆摆手,不想吃。药都喝惯了,吃再多甜也压不住这份儿苦,甜的吃多了反倒生痰,更是不舒服。
汀兰便换了温水端给她:“夫人漱漱口。”
温婉饮罢水,瞄了眼汀兰,见她不同自己这副颓态,却是春风得意的模样。小姑娘头发油亮,发间簪着新簪子——正是她昨儿赏的——俏脸上气血丰盈,人瞧着浑身都是劲头。
汀兰已是大丫鬟了,如今新进来的人都听她和宋妈妈使唤,大好前程望不到头,正如春日里一株太阳花,一个晃眼便炸开漫山遍野。
温婉便笑:“你如今,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汀兰一怔,屈膝低头:“奴婢能有今天,全赖少夫人提携。”
温婉没有应她,只又躺回去,两眼望着庭院,轻轻摩挲起手中的银锁。
汀兰顺着她的眼睛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只看到萧萧枯叶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黄毯。
“又是一年秋天。”她喃喃道。
温婉:“怎么,这秋天惹得你诗兴大发了?”
汀兰:“奴婢哪懂什么诗。只是觉得,绿了一个夏天的叶子,说黄就黄,说掉就掉了。”
温婉噗嗤一声笑:“人不也是,说死就死了。”
好在她暂时是死不了。
到第三日,身上的燥热与乏力褪去,她开始感觉浑身清爽,再不是站一会儿便觉得腿软。
这三日里,霍青山一直外出忙碌,每每回来温婉已经就寝,倒是不曾见过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今日他终于赋闲在家,温婉却已是好转,不必与他扯什么黄不黄死不死的。两人一桌用过早饭,同去了拙守院请安。
这趟去,顺便将先前借来的奴仆还回去,只将宋妈妈留了下来,毕竟这天棐院事务繁多,到底需要个经验丰富的老人把关。
温婉给冯氏问安,见她笑容可掬,料她这几天定是心情大好。
“你也是机灵聪慧,竟学得这般快!”三人同坐喝茶,冯氏特地把糕点推到她面前,竟比先前热情许多。
“是宋妈妈教得好,更是母亲替我操心,替我安排得好。”温婉乖巧应道,拿了糕点先给冯氏一块,“母亲辛苦,快吃了补补身子。”
冯氏接了枣泥糕,满脸是笑:“盈盈那小甜嘴怪会逗人开心,定是跟你学的。”
一说起孙女,冯氏就乐得合不拢嘴。昨儿与罗氏打牌,盈盈摘了一朵最漂亮的山茶跑来,硬要给奶奶别头上,直夸奶奶长得好看。
她一高兴,又在牌桌上大杀四方,杀得罗氏直喊没钱。
这会儿盈盈正忙着跟小姐妹过家家,刚才来抱了下娘亲的大腿,喊了声“爹”,便又跑不见了。
温婉笑眯眯的:“可不是嘴甜,是实话。”
虽知不过是些恭维话,冯氏心里也跟吃了蜜似的,舒坦极了。这辈子没女儿的遗憾算是填上了,儿媳乖巧懂事,很会讨她欢心,这不就跟亲闺女似的么。
这两日,她是越想越通,再没有一点不满儿媳的了。
一时开怀,便拉着儿媳的手问:“这些日子,青山没欺负你吧?”
温婉自然是摇头:“夫君对我很好,日日都忙,却也日日都记得劝我别太操劳。”
冯氏眼珠子一瞪,哈哈笑:“他还知道疼人?这可真是大白天见阎王——活见了鬼了!”
霍青山坐在一旁喝茶,不作声。
冯氏便扭头盯儿子:“你打算几时关心关心你老娘我?我操持中馈,每天也很辛苦啊。”
霍青山继续默默喝茶。
温婉笑着接了话:“他心头惭愧,不好意思吭声。”
冯氏看儿子吃瘪,心头乐:“嘁,他最好是。咱们不说他,对了,庄子上送来些秋早蟹,回头给你们院儿分些去,可鲜着呢。”
温婉听得“秋蟹”二字,当即口中生津。她端起茶碗喝了口,问:“青山喜欢吃螃蟹么?”
冯氏:“我给你吃的。他不喜欢,他自己就是螃蟹,横行霸道的!”
霍青山眉梢一挑:“?”
“哈哈哈……”冯氏,“对了,今儿起你媳妇要跟我学持家。是她开口要我教的,你可不许怪我抢你的人。”
霍青山笑笑,终于开口:“能有母亲亲自教导,是婉娘的福气。”
冯氏旁敲侧击骂了他半晌,终于把他骂开口,更是乐得捂嘴笑:“听听,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连说话都中听了!”
往常儿子肯陪她坐上一盏茶她就烧香拜佛了,今儿竟然坐在这里听她说了大半个时辰。
难怪人说,不婚不嫁,不成天下。儿媳能拿捏住儿子,她又能拿捏住儿媳,这不等同于她能拿捏住儿子么。
她这老娘当得还是很有脸面的!
是日,温婉就在拙守院呆到傍晚方才回去,也算见识到了冯氏是怎么把家管成这个鬼样子的。
冯氏肯教,她还真不太敢学,终究是昧着良心说了一天的“母亲英明”。
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管家也是一样的道理,冯氏心肠太软,又有霍文新护得没边,哪里知人心险恶。
底下人把她当傻子玩儿,她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可怕,这竟已是霍青山整顿后的内院,先前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呢。
晚饭是回天棐院用的。
秋蟹已送来,用紫苏叶蒸了,香气扑鼻。摆好蟹八件,大螃蟹端上桌,温婉却一只都没吃上。
霍青山一句“螃蟹寒凉,你莫沾染”,便把大螃蟹都分下去。
院儿里大家愉快地吃起了螃蟹。尤以书剑吃得最有滋味,蹲在屋檐下,边吃边喊“真香”。
“咔嚓”!这是咬碎大钳子,“吸溜”……这是吞了蟹腿肉。
温婉闻着香味儿,只觉碗里的饭菜没有半分滋味。
那是冯氏给她的!她都活不了几年了,吃个螃蟹过过瘾怎么就不行了。
又不是吃了就死!
螃蟹没吃成,一会儿,饭后却还有一碗汤药等着她,内心再是不挠,此刻也有一些难与人言的委屈。
她温婉平生三爱——下棋、弄指甲、吃螃蟹。以后她死了下葬,希望陪葬能有至少一副黑白子,一筐凤仙花,还有一筐大螃蟹。
温婉狠狠咬碎一口脆藕。不能再想了,气得肝疼!
饭毕夜尚浅,霍青山习惯去书房看书。温婉平复下遗憾的心情,左右也无事,也就进书房帮他整理物什。
毕竟,红|袖添香,男人大多是钟爱的。
知道他喜欢规整,温婉一样样地把东西排好了摆放。书要对齐,纸要放正,笔要按长短顺序搁放,连托盘边线也要与桌线对齐。
霍青山的眼皮时而抬起,时而垂下,终于,他看不下去了:“我早同你说过,不必操的心就别操了。”
温婉正擦书架上的灰,闻言却一脸理所当然:“书房重地,能进来伺候的丫鬟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我还没挑好,这些细致活不能总叫书剑一个大男人来做。再说,我闲着也是闲着。”
霍青山抿了下唇,没吭声。
其实,他很不喜看书时有人搅扰。可又见她凡事用心,整理得甚合他心意,到底忍住真话没道出来。
温婉又自顾自忙一阵,把书本都整理了一遍。
“那上头两个匣子装的什么?”书架最上头搁着两个木头匣子,她想擦灰,但摸不着。
霍青山抬头扫了眼,随口一答:“一个放的少时诗稿,一个放了朵干莲花,不必管。”
干莲花?温婉心弦一动,莫不是玉冰莲!
虽这玩意儿是她来霍府的幌子,可既然看到了,她不免有些好奇。
“干莲花怎会放在书房里?”温婉问道,“莫非有何特殊之处?”
耳边聒噪,吵得霍青山额角闷得慌。他皱起眉心,冷淡回了句:“我将它放在书房,自有我的考虑。让你少操点心,为何不听。”
温婉便怔住了。他这是……被问烦了?
这个男人近来对她很有耐心,眼下提到莲花却忽然焦躁起来。是真的嫌她烦,还是她问到了不该问的?
她咬咬唇,露出一丝委屈:“我……不就是好奇么。”
霍青山没有心情再说,将根本不曾看进去几页的书合上,起身:“困了,安置吧。”
“哦。”
他的心情,似乎因这朵莲花而变得沉闷,回去后几乎没再开口,早早便躺下就寝。
然他辗转反侧很晚才睡着。温婉则比他更难睡着,假寐直到子夜。
她一定要弄清楚,不是弄清楚这朵干莲花到底是什么,而是要弄清楚这朵莲花对霍青山来说,是什么。
懂他,她才能在这宅院里过得更舒心。
温婉恍恍惚惚地又伸出手,将那张俊脸描了一遍。手指从眉骨到山根,到鼻尖、人中、上唇、下唇……
任何适合,她都痴迷这张脸。看着这张脸,慢慢便就将那什么莲花抛在脑后。
正看得出神,突然,她的手腕被抓住。霍青山睁开眼睛,在黑夜中定定地看着她。
偷描他的脸,被抓了个当场。
温婉胸腔乍跳,几乎惊呼出声。不是被吓着了,是幻梦破裂,被迫抽身出来的瞬间,好似挨了一记现实的重锤。
“在做什么?”
阴暗的光线几乎照不清他的眼神,但他声音平静,能听出来并未生气。
“我……”温婉尚滞留在混沌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过来,“我睡不着。”
“有心事?”他放开她的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