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清池俯看着他,正对上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委屈、困惑、难过、失望,本该存在的亮光黯淡微弱,血水将一双眸子浸成暗红色。
即便如此,他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委屈太盛,极力压制却仍控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喃喃说些什么,湮没在雨声里。禹清池靠近他,在他唇间听到三个字:“我没错。”
他一直念着这三个字,声音渐高,“我没错!我没错!”
“你现在还不肯认错,实在是冥顽不灵。”
禹清池循声看去,这话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说的。
老者话落,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的侮辱谩骂。
禹清池一眼扫过去,入目全是这些人指向司珏的手指,愤然的眼神以及他们喷溅的口水。
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意图扑到司珏这边来却被拦住,拦她的人说:“这小子道法高强,不知修了什么邪术,葬送我们羌国十万英魂啊。若非我们放话要烧缙珩山,他才不肯乖乖被俘。你别过去,小心他使什么诡计。”
妇人听罢倒没过来,只是蓦的一拍膝盖,跪在地上哭起来,这哭声嘹亮,叫在场的声音都落于下风,无数目光落在妇人身上,她这才发挥:“想当时羌国英魂化生,我那去战场当兵的儿子还回来看过我。他让我放心,他很快就会带着铁骑踏破阜国,为羌国复国,为战场的英魂向阜国复仇。可未曾想,再次杀死他们的人,不是阜国的军队,而是我们羌国的人。”
妇人这话出口,有人感同身受,禁不住用袖口抹起眼泪,只是拭去眼泪的眼睛中仇恨的怒火更甚。
有人附和妇人:“我丈夫也回来过,他还看了我和儿子,让我们没有他也要好好过。他说他不肯投胎转世,就算魂魄尽灭也要战到最后向阜国复仇。没想到家贼误国啊!”
“我羌国怎么会有这种狼心狗肺之人!不将他碎尸万段,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说起司珏的死法,在场凌辱人的法子层出不穷。
有人说要将司珏开一个口子,倒悬于树上,让他的血慢慢流干。
有人说要将司珏凌迟,把他切成一段一段的喂狗。
还有人说要用巫蛊之术将司珏永生永世囚起来,让他每日被恶鬼撕咬,酷刑加身,死也死不成。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痛斥老天不公,满腔恨意发泄在司珏身上。
司珏失神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口中最恶毒的话,最后埋下头,他不知在想什么,肩膀上下耸动着。
好像是在哭。
禹清池的心揉碎了,痛的难以复加,她跪在司珏面前,听着他若有似无的哽咽,却连为他擦拭眼泪都做不到。
哭了一会儿,司珏抬起满脸是血的头,哽咽地冲众人道:“你们胡说,你们,胡说。”
“胡说?”刚才说话的妇人发了问。
“他们是魔族,不是羌国亡魂。”司珏坚持。
这句话他不知坚持了多少次,说了多少遍。
然阜国国君出尔反尔,并昭告天下羌国鬼军被原羌国缙珩山的一少年侠士剿灭。司珏无奈更无能为力,他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到原来的羌国境内。他只想回他的缙珩山,他觉得太累了,凡人并不好相处。
却不想在缙珩山被原羌国子民拦下来,那些人高举火把,要烧他的家,要毁去那里一草一木。他被人打断手押解到这里,接受莫名其妙的审判。
这些人同样不信他,他喊得喉咙嘶哑,声嘶力竭地解释,没有人信他。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司珏重复着这句话,用膝盖挪了两步,所有人也同时退后一大步。
要求立刻处决司珏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司珏仰天悲啸一声,然后如被误会犯错的婴孩极力做着解释:
“我说过了,我说过的他们是魔族!魔族与人为敌,立场不会在任何一方,更不可能助羌国复国。魔族假借羌国亡魂之名就是为了以所谓的正当名义侵害阜国,待占领阜国,亦等于掌控了羌国,两国百姓皆会被魔族奴役。阜国国君虽愚钝,至少不会伤及平民,然而魔族全无人性,拿人炼药,进食婴童之事屡见不鲜。若被他们掌控两国之地,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唇亡齿寒,我所作所为是为诛杀魔族,还世间太平,是为阜国子民也是为羌国尚存活的百姓。两国本该同仇敌忾,共同对付魔族,激化仇恨只会让魔族有可趁之机。”
“那些真的不是羌国将士亡魂,是魔族,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
司珏喊得破了声,这些人却像是在看一个极力辩解的罪人,唯一多出的情绪不过是嘲讽。嘲讽罪人在大祸临头之际,编造瞎话求生的可笑。
“司珏,别说了,别说了,他们不会信的。”禹清池跪地,双手环住司珏肩膀,尽管此时的司珏根本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她虚抱着他,如哄婴儿般低语:“好了,司珏,咱们不解释了,走吧,回缙珩山,好不好。”
她自顾自的安慰着司珏,忽而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身体,不等她反应,便眼睁睁看着司珏肩上迸出了一朵血花。一块尖锐的石头落在禹清池身边,她惶然颤抖着身体,看着偏离司珏肩膀的手,眼眶红成了血色。
“司珏!”
司珏紧咬着唇没有吭声,嘴角却溢出一丝血,他将所有能看见的人装进眼睛里,肩膀抖动着哭出声来,自言自语道:“师父,你说人性本善,为什么他们这样对我。是我错了吗?”
“我好后悔,我想回缙珩山,再也不下来了。”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禹清池用手勾画着司珏的脸颊,颤着声音道:“司珏,别怕。你可以反抗,他们拿你没办法。司珏,你反抗啊!你可以将他们全部全部……”
她的话最后扭曲成了撕裂的叫喊,她看见司珏在她面前倒下去,与此同时更多石头滚在石台上,发出的声响就像刀子砸在禹清池的心上。
司珏俨然成了一个血人,衣衫寻不到一处白处,血水绕过他赤.裸脚踝,从禹清池裙摆下穿过。他绝望地望着缙珩山的方向,信仰一层层被剥离,眼神中已然没有求生的欲望。
人群中有人道:“留着他迟早是祸患,现在就杀了他!杀了他!”
禹清池哭成泪人,她想把躺在地上的司珏拉起来,可束手无策:“三百年后我还会和你相遇,所以你不会死对不对。你可以站起来,你甚至可以,把他们都杀了。”
“司珏,你起来啊!把这群,这群不知好歹的愚民都杀了!把这些愚民都杀了!”禹清池冲无动于衷的司珏嘶喊道。
无数石头朝着他们砸过来,禹清池整个身体掩在司珏身上,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是实体的模样,她想如果能这样,她宁可成为一滩烂泥,一堆腐肉,也不想要身下的少年受到任何一丝伤害了。
可是这终究是她的期望,事实是
,她亲眼看着那些石头穿过她的身体,重重坠在司珏身上。打断司珏所有经络,损坏他的皮囊,将他的脸砸得面目全非。
“司珏!啊!!司珏!”禹清池看着她眼前毫无生机的人儿,她不敢相信司珏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
他修为那么高,他那么厉害,他不该死在这些愚民手里,他一定还活着。
禹清池跌跌撞撞地站起,望着身下的一滩混着布锻的血水,只觉得心口千疮百孔,她大口呼吸着,试图缓解心中梗痛,只是徒劳无功。
她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肝肠寸断间她揪紧了胸口的衣襟,手心攥的通红,指甲嵌进肉里。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一倾跪伏在地,手锤在地上,恳求地说:“放我出去,让我出去。”
她想回去,只要看司珏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便不会再这般难过。她想听司珏亲口对他说:“钟寄灵,你怕什么,我不是活着好好的吗?”
四周传来大仇得报一般的欢呼声、痛快声、哄笑声:
“他死了,他终于死了。羌国将士们可以安息了。”
“他这种人就该被拖去喂狗。”
“死有余辜。”
禹清池失魂落魄的看向被血水浸泡的司珏,她身体好像也跟着被抽空了,一头栽了下去……
黑夜缓慢吞噬一切,直到将她和司珏全部没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待禹清池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烛光透过廊上的灯笼映入眼帘。她低眸,看见她的手正牢牢握着青铜鼎,而身体仿佛靠着一个结实的胸膛。
她没来得及回头,天边泛起的第一道白吸引了她的视线。
“天亮了,黑夜便过去了。”身后的人道。
听到这个声音,禹清池喉咙一涩,抬头望天将眼泪倒回去,渐渐松开手中的青铜鼎,看着发红的手心缓慢变回肉色。
她动了动发僵的身体,离开司珏的胸膛,直到后背处的温热消失,才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去。
司珏一脸无谓地冲着她笑:“钟寄灵,你刚才一直在抖,你怕什么?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司珏,你……”
“司珏?”司珏轻挑眉头。
“不,圣尊,我……”禹清池意识到自己一激动又忘了尊卑,急忙改口。
“一个称呼罢了,本座便不与你计较了,以后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只要你随心就好。”
“司珏,司珏……”禹清池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梦中的余痛。
“嗯,我在。”司珏轻声回应。
禹清池没忍住鼻头一酸,压下去的眼泪又翻涌上来,且更加猛烈,她骤然转过身拥住了坐的稳当的司珏,险些将司珏撞下回廊。她猛吸着鼻子,以免涕泪弄脏他的衣裳:“你活着!你活着就好。我刚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你让人用石头砸死了。那一定是假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活生生在这。”
“青铜鼎让你看到的自然是真的。”司珏被禹清池拥着,一双手无所适从,不知该不该回以拥抱,试探几番后终是放在自己大腿上。他云淡风轻地解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总有犯傻的时候。…后来,师父用祭灭十万魔军的青铜鼎为我炼化已经不堪用的肉.身,再用聚魂之法将我复生。可当时我实在没有生还的意念,是师父强行拉我回来的,因此我在青铜鼎中待了一百多年。”
“你师父?”禹清池记得司珏在死前最后念着的便是他的师父。三百多年了,听闻司珏要好的友人都飞升了几个,他的师父也早该飞升了吧。
“我师父是东凰仙人。那老不死的让我下山送命,又强行把我拉回来,我刚复生,老不死的便又飞升了。除却逢年过节会来我这里讨要一些孝敬,实在也没尽过师父的本份。”司珏调侃地说道,一口一个“老不死”。
禹清池听着他照常的毒舌语气,心中对幻镜中少年司珏的悲悯滤镜碎了一地,好在因此她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她松开紧抱着司珏的双手,撑着司珏的肩膀站起来,而后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司珏这张与幻境中一模一样的脸,恍然想起司珏被砸的面目全非的样子,偏过头不敢再看:“司珏,你疼不疼?”
司珏露出一个疑惑重重的表情。
“我说,你被那些人乱石砸死的时候疼不疼啊!”
司珏望着禹清池,忽而摇摇头,理理方才被禹清池抱乱的衣衫,方道:“不疼,砸到的第三块我就已经死了。管他后面是一滩,还是一坨,总归都是死了,无非就是死的体面不体面罢了。”
禹清池颤了颤唇。
司珏总是把幽默感用在奇怪的地方。
“你既然被摆过几道,也为此丢了命,那重生后还下山做什么,还帮那些愚民做什么。”禹清池虽然也在人性上栽过一些跟头,但好歹接收的人善意也是极多的,所以愿意秉承着一颗初心去做些为人的好事。
可若是她经历了司珏所经历的一切,以她的道德观,被人伤成那样,是绝不可能再舍身为人,去做什么值得冠以‘圣尊’之名的盖世功绩。
别说什么圣尊之位,便是许她一个天皇老子,她也不干!
禹清池自我代入太甚,因此愤慨:天底下这帮愚民太欺负人了!
“你从何处听说我帮愚民做过什么了?我只帮过两次,一次是同你去福宁县,一次便是在这庆州方家,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司珏直了直身子,倚靠在廊柱上,换了个姿势盯禹清池,淡然地说道。
“若你不做什么,怎会被尊为圣尊。你惯会嘴硬心软,口是心非。”禹清池在旁边坐下,用衣袖擦去眼泪,愤愤地想,如今看来,当事人倒是出来的干净,唯有她还在为司珏曾经经历的一切又恼又恨,抱打不平。
司珏看禹清池的模样,轻笑一声,而后正了正脸色:“复生之后我的修为全无,师父叮嘱我专心修炼,我亦觉得既然重活一世,就不能再顺其自然浑浑噩噩。当初我已算是天底下天赋最强,最有底气的修仙弟子,却耐不过皇权和人心。唯有如今这般强到任何人都不可对我小觑,只能仰我鼻息,才能在这世间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他正视着禹清池的眼睛:“若他们扭曲我,冤枉我,我便打到他们服气为止。这才是重生一世的意义。而弱者不管几生几世,若不强大几身,不过是再次重蹈覆辙。你明白吗?钟寄灵。”
禹清池怔了怔,司珏这话虽说的有道理,可她总觉得司珏是在点她。不过司珏应当并不确定自己就是禹清池,所以她只是点点头。
司珏接着道:“要变得强大,仅仅关门造车的修行可不行。需得找些魔族鬼煞之类的练手,所以阴差阳错我也算做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好事。久而久之,这名声便有了。呵,实在算不得与人为善,充其量是误打误撞。”
禹清池继续点头,这解释听上去有点牵强附会,但到底算个合适的理由,只是禹清池这人颇是有些固执,“找魔族鬼煞练手,你怎么不找人练手?当初他们拿石头砸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下的了手。就算那些愚民已经死了上百年,可是凡人中尚有一群奸佞险恶之人。想当初我……我姐姐就没少杀匪徒,这些恶人只会恃强凌弱,碰到更强的人便屁滚尿流,用来练手也很合适。”
司珏叹口气,轻挑一侧的眉毛,“凡人中上至八十岁的老叟下至三岁的婴孩,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喜拿石头砸人,本座至多至少有些阴影。”
禹清池:……
她眨巴眨巴眼睛,“阴影”两字用得好,圣尊大人天不怕地不怕怕石头,也是闻所未闻。
想来司珏如今的洁癖,也是因为衣裳被血污过,故而才偏爱一尘不染。
禹清池此刻深觉,如果有一个人极为不正常,坏毛病很多,时常让人受不了,多半能究其原因,找到源头所在。所以碰到这种人,还是要多些耐心的。
比如她看到了司珏的过去,心中便多了些对司珏的悲悯伤怀,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背后骂起司珏来那般顺利,更不可能在司珏面前说起他不管不顾,独善其身来那么理所应
“钟寄灵,我有必要提醒你。别以为看见本座的过去,就觉得可以可怜本座,一些磨难苦楚不过是本座仙途上的一环。凡事想想自己,会不会是一个更可怜的可怜蛋。”司珏靠在柱子上,一脸不在乎地抱起手,轻飘飘地说道。
这话化成刀子往禹清池心里猛戳了几下,偏她又辩驳不了,要说起来被陌生人砸死和被心上人弄死哪个更像可怜蛋,的确无法评说。
顿时,禹清池有种眼泪流多了的感觉,再看现在的司珏与当初倔强的少年完全对不上号,倒像是两个人似的。
有此一来,禹清池心里的痛苦反而缓解了几分。
她眼珠子往上翻了翻:“真奇怪,幻境中的少年明明与你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我看他的时候心揉碎了,胸口处绞的难受。可是看见你,再想到你的恶劣习性,我又巴不得化身为拿石头的人。”
司珏干巴巴地吐出两字:“放肆。”
“整日里没大没小的也就算了。以为窥视本座过去,并同本座共担过生死,就可以妄自评价本座?你别忘了,本座好歹是个圣尊。”
禹清池瘪瘪嘴,“我不说了,圣尊大人。这一晚上我累了,我去补个觉总行吧。”
司珏挥挥手,一副打发人的架势。
禹清池悻悻起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只是走了两步便放缓步伐,不禁在想,想当日司珏明明只是在幻觉中看见旧时的人便呕血自伤,这会儿又云淡风轻给谁看。
司珏这几百年虽然变化很大,可是这固执逞强的样子倒是与当初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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