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门外传来了秋桂誓不罢休的声儿:“姑娘,全福娘子等着了,我们同你沐浴更周全些!”
算了,最后一晚上了。
她暗暗劝自己,明日大婚之夜,今日定要洗……鼓气后,又深叹了口气,方起身开了门。
四人瞬时围了上来,秋桂、秋菊帮着通发、更衣;秋芙、秋蓉合力搬出个半人高的樟木浴桶,注满热水后将簸箕中的菊瓣、艾叶、薄荷等倒了进去。
她伸脖一瞧,秋芙竟还往里丢了大枣、栗子等,秋蓉更是抱出两个小盅,往浴桶里添盐和米酒。
忍着羞涩入了桶内,方欲遮住双峰就被秋菊握住了手浇水,秋桂和秋芙润着青丝,秋蓉往浴桶深处探,摸上了她的腿。
“大人,肤又白又嫩,像刚出水豆腐,还不下泥。”
“大人,莲房好生圆挺,姑爷一手能包住半个吗?”
“大人,这腿……”
“停——”
怎这般荤素不忌!
脸上热气升腾,她心头亦是羞涩不已,伸手遮住前胸,觉自己像待宰羔羊,她们一面洗还一面说这羊肉质好、骨骼清奇。
额角抽搐着忍下后,这场“酷刑”竟持续了半个时辰。
待丫鬟们将她裹成粽子抬上床时,她已面露麻木之态,紧紧阖着眼,心头发誓定是最后一回!
四人轮番绞干长发后,莫母领着全福娘子入内,秋芙牵着她坐于铜镜前,秋蓉开了个南瓜形鎏金宝相花梳妆匣。
全福娘子从中挑了个犀角梳篦,先用篦通了通头,瞧着乌黑油亮的发,密齿中也无半点发屑,暗自惊叹。
她多同富贵人家梳头,除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像莫大人这般整日风里来雨里去,接产时半日半日包着发的,竟还能养出这一头亮发,却是让人羡慕。
莫婤年幼时许是因体弱,还有些干枯毛躁的黄,因她现代头发黑得染不上色,原以为这世也能享受一头自然黄。谁知愈大,发愈黑,现今已同现代时别无二致。
通发后,全福娘子用梳篦从莲瓣白瓷浮雕盒中挑了些兰草香泽膏,口中念念有词道: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莫母立在一旁,瞧着对镜顺发的闺女,鼻头发酸,心里更是紧得慌。
铜镜中也映出莫母紧紧绞着红帕的双手,她伸手掰开莫母拧得泛白的指,轻唤道:“阿娘……”
本欲小意撒娇,让莫母松快些,谁知一出口竟是哭腔。莫母瞬时收了泪,脸色一肃道:“梳头可哭不得!忍住些!”
说罢,却见她眼眶愈发红,莫母转身出了房门,过了半晌方拎着个鸳鸯鎏金提盒入内。
先将最上头的羊皮卷递给了她,她展开一瞧又瞬时阖上,这回泪是全吓没了。
立在她身后的全福娘子自也刮了一眼,手微顿没忍住出声道:“夫人给莫大人这份也太简单了些,想我当全福娘子这些年,见过上百份,这些姿势不得趣儿又不利于生养!”
见全福娘子都这般说,莫母忙掏出下头几份,待其赞同颔首后都丢入她怀中,让她晚上定多学学。
“阿娘……我……”颇觉怀中之物烫手,她臊红了脸娇唤道。
“别叫娘,明夜娘可帮不上你!”莫母压着她的手道,“一个毛头小子,一个黄花大闺女,若是弄撕裂了,我瞧你好不好意思去毓麟居缝!到时又唤娘?还是自个儿缝?”
“娘!”
她惊呼出声,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场景,浑身一颤,顾不上全福娘子和丫鬟们的偷笑,郑重颔首,决定晚上多瞧两眼。
待送走全福娘子后,莫婤早早就寝,却是月上中天方入睡。
好学生长孙无忌今夜再未碰那些教具,暮色四合就上床养精蓄锐,谁知将年少时悲伤之事通通想了一遍,仍压不下心头喜悦,只好起身又琢磨了几首催妆诗。
手稳当执笔,其颜沉静,然心头似万马奔腾般,愈写愈欢忭,忙丢了笔又练了几套剑,终得入眠。
天色未明,府中却是灯火通明。
虽早已布置妥当,丫鬟小厮们仍反复核验,连长孙高氏也起了个大早。
见石臼中已填满三升粟,她又领着虎背腰圆的婆子,搬出金红喜席覆于院中井口处,称了三斤枲塞入窗缝,又翻上屋檐放了三只箭①。
正忙得热火朝天,就见从朱鸢县赶回来的高士廉,也早早就来帮忙。
“你嫂子……”
“去我儿媳处了罢,嫂子早同我说了,她是要作娘家人的。”
“你比你儿还猴急!”
“他瞧着不显,心头比我急多了!”
长孙高氏掩不住喜庆,笑着将不明所以的兄长领去了长孙无忌处。方进院,就见派来伺候更衣的丫鬟们,皆围在外头。
大丫鬟云禧见着她,忙奔过来道:“公子不要人贴身伺候。”
“这混小子,大婚之日害羞!”高士廉笑骂道,正欲领着丫鬟闯入,却被长孙高氏拦住。
“他平日冷淡,却最重视这桩婚事,且随他!”长孙高氏心头明了她儿什念头,须臾间,长孙无忌就衣冠整齐开了门。
一袭红绯长袍,腰上束的蹀躞其云纹下竟缠着鸳鸯藤,上头除挂“蹀躞七事”外,还坠着晶莹流苏、孔雀香囊、合欢花玉佩……
他似还抹了香膏,身上带着股青松的清香,细品之下还有道勾人的幽兰味。
丰神俊朗,如瑶林玉树,眉目舒朗,仪质瑰伟。
“孔雀开屏啊!”长孙高氏琢磨了他这一身后,低低笑了声。
高士廉听后恍然大悟,看了眼其腰间的孔雀纹香囊,拍着长孙无忌的肩道:“你小子胆识谋略兼备,会把握时机,日后定前程似锦!”
李渊求娶窦氏时,雀屏中选②,广为流传,长孙无忌追圣人之风,这般上道,定能得其赏识。
瞧舅舅这眼风言语,长孙无忌瞬时明了,眉头微蹙。他虽攻于心计,却不会用分毫在婤婤身上,他选这孔雀香囊也是因孔雀首白,取白头偕老之意。
知兄长想左了,长孙高氏狠狠瞪了他一眼,面上还端着笑,手中紧紧拽住欲反身回屋的长孙无忌,弯着唇用喉咙低声模糊道:
“你要作甚,这般多人瞧着,换了若传到圣上耳中……”
“娘亲放心,自不会!”他低声应道转身回屋。
长孙无忌自来有主见,虽心头稍有不悦,但他本就看中其寓意,怎会因外力更换,他进屋是将放于引枕旁的空锦盒揣上。
转了转手上唯一戴着的配饰—
—无名指根的白玉戒指。他心头暗暗想,礼毕,定要将戒指放回盒中,让婤婤……夫人再同他戴一回!
原本还有祭祖这一遭,长孙无忌只给长孙晟上了炷香就翻身上了马。
高士廉和长孙高氏招呼着往来亲朋好友,一路敲锣打鼓,绕城转悠了几周,同百姓共庆喜悦后,方往单府行来。
单府中,亦是热闹非凡。
自莫婤在长安城中扬名后,与单大人沾亲带故者,再无人瞧不上莫母,时常走动之余,也熟悉了两分。平日笑脸相迎,莫婤大婚莫母自不会同她们客气,早早就通知了来帮忙。
除了单家亲友,高夫人也天不见亮就来了,现今正迎着蔷姐儿一家子。
毓麟居的稳娘们,除了留守的,其余皆来了,同莫母恭贺后也歇不住,帮着迎其他接生馆的东家、掌柜们。
在莫婤大婚的消息传开后,接生馆的东家们日日同嗣昌局去函,宫外嗣昌局临时办公处的鼓都快被敲烂了,就为求得莫婤大婚的请柬。
本就是件喜庆的事,莫婤便每家接生馆都发了封请柬,光前来道喜的东家、掌柜们就有六七十人,还有那离得远托人带了随礼来的。
嗣昌局的女官帮着掌眼,太过贵重的就退回去,只留下些吉利喜庆的。
瞧着日头差不离了,莫母忙唤来几房陪嫁婆子,拉着女官们道:
“齐大家的,你去瞧瞧午膳备得如何,可不能让来客们饿着肚子等!谢二姐,你们房人力气大,带着庄大人她们几个有文采的,再请些学识丰的郎君帮衬着,去外头堵新郎官!陶三娘,卢大人和楚大人说要去瞧婤婤,你领着她们同去……”
待莫母安排妥当后,陪房们四散开来,两路身着枣红袄裙的婆子,捎上些热气腾腾的盥洗盆,轻轻敲响了莫婤的房门。
半晌,门扉从里头推开道缝,钻出来个身着茜色复襦、梳单丫髻的侍女。
她瞧了瞧院中的日晷,见已是晨时,便将食指抵于唇上同她们嘘了半声后,领着她们进了屋。
“大人,该起了。”秋菊转过扇金漆点翠屏,卷起嫣红床牙子,轻声唤道。
待莫婤半睁开眼起身时,秋桂已招呼着众人,用火斗熨好了婚服、摆好了盥洗用具。
昨夜阖眼本就迟,梦中还全是那玩意,时而颠鸾倒凤,时而鱼水相融,累了她整宿,一向不赖床的她,竟少见有些睁不开眼。
秋芙等人很是妥帖,轻柔伺候梳洗,她的眼更睁不开了。
楚鸾镜适时递来一杯蒙顶石花③,是今岁新采的茶,苦涩瞬时冲上天灵盖,她正拧眉缓着神,全福娘子咬着丝线,双手翻飞着绞上了她的脸。
又苦又疼,这下莫婤是彻底醒了,配合着三两下穿好了婚服。
大唐时,女子大婚需着绿。
喜绿的莫婤特意挑了身青绿大袖连裳,恰似春芽初绽的鲜嫩,再配上飘逸灵动的青翠披帛,宛若春日林稍跃动的精灵。
规矩坐于铜镜前,秋蓉逐一打开了花口漆盖粉盒、银平脱蚌黛盒、黑釉口脂瓷盒、瓜棱影青瓷胭脂盒……卢晓妆帮着“常州第一梳”知娘子同她上妆、盘发。
正梗着脖子戴金冠花钗,方出去打探消息的秋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长孙……姑爷到府门外了!”
秋芙纳闷道,理络珠串钗环的手,翻飞得愈发快了。
正转着白玉戒指耍的莫婤,陡然一僵,上了层薄胭脂的脸愈发红,眸中波光滟潋,似花娇玉润,一捻春期近。
瞧上值时清曹峻府的莫大人这般,正同丫鬟们讲婚嫁礼制的卢晓妆,逗乐地撞了楚鸾镜一下。
楚鸾镜正忙着整理记录婚宴流程,只回了个“快轮到你了”的眼色,卢晓妆想着那人英俊的脸,顿觉热汗涔涔,随即安分了下来。
外间摆膳的谢三娘,拉住朝里奔的秋菊乐呵道:“急甚?哪得如此易入!再去探!”
大唐女子家的一扇门,于新郎官而言却是难关重重的万道山,断不会轻易闯过的。
只是谢三娘话音刚落,屋门又被敲响,众人屏气翘首以待,莫婤握着玉戒紧紧盯着铜镜,里头映出的人影却是观音婢。
宫婢撩起珠帘,观音婢探头入内,让明湖等人帮着忙活后,上前挽着她的手道:“莫姐姐别急,世民堵着门呢,哪能让他这般轻巧将你娶了去!”
“噗嗤——”
知娘子应她要求,上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但她展颜时,多媚生轻笑,酒窝里的小痣,若颤动羽翼的斐蝶。
观音婢有些看呆了,却听她调侃道:“世民那一身牛劲,可别给我夫君打坏了。”
“莫姐姐!矜持!”
观音婢回过神来,装作气鼓鼓地道,心头竟真涌起几分对兄长的担忧:世民应有分寸罢?
此时,屋外迎接长孙无忌的阵仗颇大。
除了提早等在门前的单家人、莫婤的陪房亲友等,还有那凑热闹的百姓们,手中或握擀面杖、或持舂米杵、或扬竹节棒……
皆虎视眈眈地望着翻下马背的长孙无忌。
大唐女婿拜阁门接新娘时,女家亲宾毕集,拿着棍杖打婿为戏乐,是为“下婿”,有几分给新郎官“下马威”的意思。
只是瞧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长孙无忌,小娘子们羞红了脸连连往后退,手中棍棒落了一地;婆子妇人们争气些,高高扬起了棍杖,最终却也只轻轻落于其宽肩窄腰上,眼神躲闪。
郎君们嫉妒红了眼,捡起棍杖就要上手,长孙无忌只冷冷清清的一个眼神,就将其震慑住。
莫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众人一眼,领着单大人狠狠捶了他几下。
陪同长孙无忌前来的杜如晦,瞧辅机这般争气正乐呵,就扫见身后停下的马车,忙高嚷道:“辅机今日迎娇娘,杜某恭临贺喜忙。画阁佳人妆未就,且催莲步出西厢。”
因作得急,这催妆诗确是文采平平,话音刚落就被崔兰亭拱了回来。
见一女子打头,方才就觉丢面的郎君们瞬时回过神来,忙铆足了劲接,一人一首,怼得杜如晦以袖遮面,径直往长孙无忌身后躲。
房玄龄年岁长、底蕴足,更靠得住些,不慌不忙间竟将他们皆顶了回去,却把方赶到、最为棘手的李世民,留给了长孙无忌。
错过了最期待的“下婿”关卡,李世民正窝火着,也就不留手了,从五言绝句到七言律诗,从僻典冷故到神谭幽录。
可惜,两人皆颇为了解对方,古籍妙典互相分享,神话怪谈也多有讨论,因而对得有来有回,一时间竟僵持住了。
莫母满意地颔首,拉着长孙高氏刚回府中,就被做客的小娘子们求着要看新娘嫁衣,帮不上忙的姑婆姨母们也露出好奇之色,皆朝莫母瞧去。
这又是一传统,莫母也不好拒绝,念着闺女应是画好妆了,就领着她们入了院。
进屋时,莫婤已手持团扇遮面,悬足坐于榻上。
象牙扇柄缠着金丝,扇面绣着屏开金孔雀,孔雀眼是圆润无瑕的东珠,怒绽的孔雀屏是翡翠碧玉镶成的。
“新娘害羞了!”容长脸的姨母调侃道,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金银丝绣成的嫁衣。
小山眉的小娘子起哄道:“好姐姐,这般美让我们瞧瞧罢!”
“浅薄!”瓜子脸的娘子拧眉轻呵,抽出袖中的掌书,缓缓翻阅。
“装模作样。”小娘子皱了皱眉,不甘示弱地低声回嘴。
忽而,屋门响动,打探的秋菊带回了长孙无忌的催妆诗,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厉害非凡,连连夸莫母找了个好女婿。
瓜子脸的娘子手中的书页再未翻动,只尖耳记着诗,脸还有些红扑扑的。
微微挪开扇面,莫婤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心头颇为骄傲:哼!羡慕嫉妒也不抵用,我的!
屋中干龙眼嚼了整篓,鲜莲子剥了半钵,在众人灼灼与纷纷议论之下,秋桂帮她举着扇面,她又咽下碗顶饱的核桃花生馅的糯米浮元子,房门终于被人敲响。
“来了,新郎官来了!”
坐外间的单姑婆瞧着门上映出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忙高声嚷,正欲起身迎门,翠烟一个箭步上前,恭敬地将外头的人请了进来。
“姑爷,这般高大威猛……”
单姑婆话说了一半,就被翠烟捂了嘴,莫母和高夫人朝来人躬腰行礼,被其躲开半身后扶了起来。
“有劳王爷了。”
莫母低声道,两行清泪不自觉往下流,养了多年的闺女终归是要嫁作他人妇了。
李世民忙不迭地抽出手帕,塞入莫母手中,也红了眼道:“伯母是瞧着我长大,我就是阿婤的兄长,不必外道!”
说罢,他不顾屋中或倾慕、或疑惑、或惊叹、或揣测的目光,径直入了里间。
抱了抱迎上前来的观音婢,擦掉她落下的珍珠,轻柔哄了几句后,行至床旁,蹲下身,略带沙哑道:
“阿姊,我来送你出嫁。”
忍下心头的涩意,她努力稳着颤抖的声儿道:“又装何怪,你分明比我老。”
“阿婤不是一直想当姐姐,大喜的日子,定是要让你如愿的。”
李世民回首朗笑,深邃的眉眼却透出庄严肃穆,通红的眼眶盛满了祝愿与爱护。
新嫁妇从娘家到婆家,脚不能沾地,而莫婤兄长已故又无叔舅,由谁送嫁就成了难题。
一直以为是单大人,毕竟也算她名义上的父亲,但即使这般,在大唐由父亲背着送嫁也是有失身份的。
她未曾在意,长孙无忌却早在纳采日就同观音婢和李世民提及此事,小两口也正有此意,不谋而合后,于下聘当日同莫母定下了此事。
“莫姐姐可哭不得,妆掉就成大花猫了!”
观音婢指裹红娟,抵于她眼睑下接泪,自己哭成个泪人,蹲着的李世民忙抬手帮妻子擦泪。
“呵呵——”瞧他们这别扭的姿势,她终于笑了出来。
见她收了泪,手持粉黛的知娘子连忙扑上来帮她补妆,李世民又蹲了半刻,方稳稳当当背着她出了单府。
将她交于辅机后,他还当着辅机的面同阿婤道:“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比情长!”
暗搓搓地挑衅是为报方才的仇,因急着见阿婤,辅机只同他对了百八十首催妆诗就不耐烦了,一连出了几首颇难的,险些让他下不来台,要不是怕阿婤等急了,他定不会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