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倍感屈辱,却听身旁捧着糖抹泪的小将,同老板娘道谢后问道:“今儿是什日子,这般热闹?”
“过几日更热闹!”老板娘喜滋滋道,“今儿还只是长孙大
人同莫大人纳征,之后大婚更喜庆呢!”
“莫大人?是莫君?!”小将眸中神色骤亮,不顾裴寂愤恨的目光,哀求老板娘多说些。
老板娘摇摇头道:“没听过莫君,是嗣昌局主持接种花苗的莫婤,莫大人!”
莫婤在长安城中妇孺间颇负盛名,花苗推行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莫大人,因而她与长孙无忌的婚事,从他纳采送雁之日起就备受关注。
得知长孙无忌今日纳征,百姓们天不见亮就自发挂起红灯笼、高悬五彩绸、门贴双喜字……
食铺酒肆更是煮了红鸡子,用金箔纸裹了喜糖,还悄悄往莫府门前撒了五谷杂粮、红枣、花生等。
是的,不要怀疑长安城百姓的八卦能力,他们连莫婤同长孙无忌成亲后的住所都打探了出来。
“长孙大人点骨气都无!”一尖嘴猴腮的歪嘴男,望着门上莫府的牌匾,酸溜溜地道。
话音方落,就被身旁的女子狠狠拧住了耳朵,拳拳到肉,揍得他哭爹喊娘。
“你懂个屁!这是爱慕!这是尊重!”
“不就是妻管严吗。”
“你还敢顶嘴!”
“啊~”
两人的争执莫婤和长孙无忌无从得知的,未来小两口正在害相思病。
将门开了个缝,莫婤探出小脑袋正惊讶于百姓们的大手笔,就被莫母塞了回去敲打:
“你可老实些,别想趁着他来下聘,偷溜出去见他!”
“我们许久未见,我想他了!”她水汪汪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母,义正言辞地道。
莫母翻了个白眼道:“就一旬未见,我不信能想死你?”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单大人见母女俩又拌起嘴来,忙上前劝架,心头却是对她们的语出惊人颇为无奈。
莫母撇开他,点了点她的眉心,学着大户人家夫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我怎样他都爱慕的!”颇为硬气地回嘴,单大人又想叹气,却见莫母很是赞同的颔首。
只是莫母虽附和,面上却还是箍着她,听外头敲锣打鼓、唢呐声声,她只能托着脑袋叹气,遗憾不能去凑自己的热闹。
前些时日,从安兴坊出来后,她忙着铺开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长孙无忌也忙得脚不沾地,还日日同她汇报行踪。
今儿个画好的家具样式,要让她过目;明儿个院中栽何种果树,要她定夺;连卧榻的板材都带回了小样,供她挑选。
这是两人日后的小家,她也颇为重视,不需她出力,只是挑挑款式材料,断不会不耐烦,就是有些选择恐惧症了。
“你有什要求?”瞧着都颇好的床板材,她纠结地问他。
他不仔细琢磨板材,反定定看了她半晌道:“无甚别的,但要结实。”
想着中年发福的长孙无忌,她煞有介事地颔首,口中还安慰道:“成亲后我会督促你锻炼,不会重得将床板压垮的!”
“若不结实,如何锻炼?”他眸子幽深,里头透出些让她心悸的光,意味深长地道。
“锻炼又不在床……上。”话说到一半便琢磨出深意,她耳根泛起热意,瞬时就红了。
淡定自若地抬手,他用修长的玉骨逗弄着她肉肉的耳垂,或挑或捻,还顺着耳廓轻抚。
她的耳儿一向敏感,在他指尖愈发滚烫,身子却是在他指腹触及耳垂时就开始战栗,现今还勾出阵阵湿意。
“阿忌,好痒。”她低低地声讨,头却未曾挪动半分。
见她垂眸轻唤,他轻笑两声,俯身在她耳畔道:“好乖。”
升腾的热气让她心头酥麻一片,忽而,耳垂被一阵湿热包裹……
仅是回忆她就又红了脸,揉了揉滚烫的双颊,捡起石桌上的绣篓,里头是她做了一半的寝衣。
寝衣的布料还是庄静姝鬼鬼祟祟送来的,薄如蝉翼,轻若鸿毛,起初她只当是飘逸的披帛,直到庄静姝掏出了制作图纸。
“是套在胸托外的罢。”她努力装作老练地道。
“古板!”姝姐儿瞥了她一眼,展开薄纱盖于手背上道,“这般贴身穿。”
“那怎遮得住?”她低声惊呼道。
素蝉纱遮不住冰肌雪肤,反将凝脂衬得朦胧又勾人,若还点缀上朱峰尖尖和……太过迷乱。
“嗤,小娃娃作态!想来我送你的物件,你是一个都没用!”姝姐儿点着她的鼻尖,恨铁不成钢道,“当心成亲那晚遭罪!”
“不会。”她狡黠一笑道,“我都转送给阿忌了,他会替我好生琢磨的。”
话音刚落,成功见姝姐儿脸上胸有成竹、好为人师的表情震裂。
回过神讪笑几声,她犹豫片刻,还是在蝉衣关键处绣了红莲。
两朵怒放,娇艳欲滴;一朵含苞,羞羞答答。
晚娘教她的手艺还在,几针就勾勒出传神的轮廓,只是绣得慢,幸而连莫母都未要求她绣陪嫁,长孙高氏更是送来了许多精美考究的绣品。
莫婤的嫁妆在莫母为她铺房时,便应她的要求先送了批去。
毕竟,除了莫母给的陪嫁外,高夫人也给她存了好些年的陪嫁。
李世民和观音婢更是一有闲暇就在私库中捣腾,每日都有几大箱添妆送入单府,还不容她拒绝。
她一提及不要,观音婢就抱着小承乾同她唱苦肉计,下朝回来的李世民都不用酝酿,骤然就能红了眼。
连李渊得知她要成亲,都添了好几车嫁妆,俱是皇家的精贵玩意,这回她不推诿,只是谢恩时,被迫听他讲了一大通相夫教子的纲理伦常。
十里红妆固然好,但她的嫁妆着实太惹眼了,怕招来横祸,她便分批先送些去莫府。
李渊早早给她批了婚假,她忙起来同长孙无忌也时常三五日见不上,现今日日空闲,又听丫鬟婆子提及她的婚事,姑爷如何如何,对长孙无忌愈发思念。
今日本想趁机见一见,谁知还是被抓了回来。
扔了手中的绣篓,正坐于庭院中惆怅,忽而闻及几声鹦鹉语。
抬首望去,竟有一只纸鸢翻过西墙,翩跹而来。
纸鸢尾坠着数条五色长带,垂落到她的手边。她只轻轻一扯,那头放线的人就卸了力,任由纸鸢被她收缴。
长带竟是信纸,或赤或粉,或鹅黄或霁蓝,约莫三尺长,以行写诗,诉说着思念。
拿起纸鸢,双翅和剪尾上绘着朵朵海棠,正中画的是他们在月下说开那日的场景,她醉倚在胡床上,他单膝跪于她身旁。
指腹轻点着画上长孙无忌的脸,她又闻及鹦鹉声。
再度抬首,灵风携无数纸鸢,似翩翩仙客,自邈远苍穹迤逦而来,于庭院上空渐次停驻。
须臾间,竟聚成一片浩瀚鸢海。
金乌洒下熠熠光辉,穿透鸢海间隙,于庭中交织成丝丝缕缕的金幕,若天女散落的仙绦,分割出无数梦幻片段。
她步履轻盈,翩翩而行于间,一一打量。
蝶翼流转生辉,恰似庄周梦蝶,绘着他们在书肆的初见;鱼尾摇曳生姿,似扶摇直上的北冥鲲鹏,画着她身着官服,跨过宫门奔向他。
九天玄鸟,舒展华羽,高贵祥瑞,勾描着她审核校验接生馆的场景;麒麟昂首挺胸,吉兆威严,临绘出她在安兴坊指挥防疫的风姿。
“大哥哥,好多纸鸢,你手上这只能给我吗?”
院外忽而响起童稚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眸中波光潋滟,似有盈盈秋水在浮动。
片刻,娃娃竟高声喜庆地祝贺道:“祝大哥哥和大姐姐,往后余生,平安喜乐,恩爱绵延!”
“噗嗤——”她破涕而笑,一幅美得惊人的仕女图上,又添了楚楚动人的韵致。
笑过后,她小声嘟囔着,“又是怎么忽悠小孩子说的,真把纸鸢送……”
话音未落,一只画满了她小相的纸鸢越过无数纸鸢,在她眼前停留少顷,又直直落下。
上头的小相,栩栩如生,婀娜多姿,或颔首浅笑,酒窝中小痣忽隐忽现;或双眸含情,顾盼神飞间流露出温婉从容;或嘴角微勾,端庄威严,仪态万
“我哪有这般好看。”
她轻笑间,忙伸手将其捞起,取下上头坠着的锦盒,里头赫然是一枚白玉戒指。
冬暖夏凉的和田玉,通体纯净无暇,细细一圈是用麒麟纹勾勒而成,里头还刻着个“忌”字。
止住微颤的手,她小心将戒指拿起,戴在无名指上正巧合适。
她同他说过她家乡的传统,不及他们繁复,但有能戴在无名指的对戒。
话中漏洞百出,因而她说得颇为随意,他也没追问,未曾想他字字句句都记住了。
“婤婤。”外头传来长孙无忌清朗的声儿,“向莫母求娶你那日,就想给你……皆怪我手笨。”
“你自己做的?”摸着戒指中熟悉的笔锋,她求证道。
“送与夫人定情之物,怎可假手于人!”他淡淡地道,心中却颇为在意。
从选玉石、打磨成戒、雕割兽纹、镌刻名字皆是他一人完成。
只是他手够不灵光,废了数枚终做出这对臻于完美的,却错过了亲手给她戴上的机会,又迫不及待想送她。
“无妨,成亲之日,你再给我戴。”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她得到了圆满的求娶,自不会让他心存遗憾。
“好,你先把玩着。”他低低笑着,回话轻快了两分,还带着些炫耀。
“你是让我睹物思人啊。”
坐到高脚石凳上,晃着腿,同他玩笑道,
“阿忌怎画我的小相,该画自己的,好解我相思之苦啊!”
“想你时,便只记得画你的了。”
长孙无忌低低地回道,莫婤却听到了自己如雷轰鸣般跳动的心。
脑子一片空白,未等她想到回话,他又道:“不过,我也不愿画自己,婤婤只能想我,不能想那画上之人。”
“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莫婤嘀咕道,“那你画了这么多我,也是在想那画上女子,我吃味了!”
“不是的,我是想着你临摹下的,未见你时,我心头反复想你数回,都是不够。”
长孙无忌肃声同她解释,她却身子似火烧般,脸连着脖梗皆红透了。
“阿嚏——”
忽而,院外响起了道震耳欲聋地打喷嚏声儿,停滞在空中的纸鸢都似震了震。
“长孙大人,无意打扰,但您还需多久啊?”
站在长孙无忌身旁的,是个腆着大肚儿的敦厚汉子,一手拿着三五个纸鸢线轴,一手五指不停翻飞扯着线,将纸鸢牢牢控制在小院上空。
而绕着莫婤所居院落外墙转一周,就能瞧见八九个同他一般动作的壮汉。
每位壮汉身后都站着几位妇人,手拿芭蕉大扇,正徐徐扇着风,吹纸鸢的同时也将大汉们吹了个痛快。
“胡大,是你身子虚!”叉着腰摇扇的吉娘子听得正起劲,见他打断还催长孙大人,很是不满道。
被吉娘子扇风的汉子听罢却是挺起了胸膛,自豪地想:那我的身子定是不错了!
知外头还有旁人,莫婤忙找了把银剪子,飞速将纸鸢都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堆于石桌上,欲拾掇完后搬个结实的木箱,将纸鸢都好生装起来。
“抱歉。”
让众人多辛劳了些时辰的长孙无忌,朝他们恳切赔礼,又多给了些银钿。也是怪他只要有婤婤在,就想不起也顾及不到旁人。
见他道歉时都泄出些藏不住的甜蜜,汉子们牙酸,妇人们一脸姨母笑。
而当长孙无忌转身欲收拾物件时,就瞧见一丈远外围满了人,妇人抱着小屁孩,汉子高举小娃娃,玉面郎君红了脸,娇俏娘子亮起眼。
数十只纸鸢聚成的鸢海甚是壮观,本就对他们颇为关注的百姓,早便围拢了过来。
因莫婤的好名声,他们对郎情妾意的小两口颇为宽容,无人阴阳怪气,皆是带着祝贺地凑热闹。
须臾间,已是人山人海,见证着这场盛大的告白。
“长孙大人,你定要好生待我们莫大人,不然我们不会饶了你的!”
“对,你们要好好的!”
“你若待莫大人不好,我们可要打上门来的!”
最前头膀大腰圆的妇人抹着泪高呼,后头的娘子、婆子纷纷应和,连汉子、郎君们都趁机起哄。
院内,听着外头响彻云霄的喧嚣,莫婤拿起方剪下的纸鸢挡住了害羞的脸;院外,长孙无忌煞有介事地频频颔首,还冲众人郑重行礼。
大伙儿七嘴八舌后,忽而停了几瞬,又齐声高呼道:“祝长孙大人和莫大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罢,众人酣笑着散去,继续忙活开来,或散喜糖、或撒花生、或吹金箔、或鸣唢呐……
待莫婤剪完纸鸢后,莫母从一颗垂着红彤彤大柿子的树下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根擀面杖。
长孙无忌颇为淡定,恭敬同她行礼,收拾完物件还温柔地同莫婤道别后,方在她虎视眈眈的目光中离去。
只是,回了他住所,瞧着李世民送来的箱子,他端得冷淡的面容就被打破,额角青筋直跳。
李世民一直牢记大婚当日阿婤对他与观音婢的倾囊相助,但现今他与阿婤都大了,他也自觉没她脸皮厚,不愿(不敢)回敬,就日日往辅机处送他淘到的书画。
自然不是正经书画,书中皆是淫词艳曲,画里俱绘云雨巫山。
许是知他今日下聘,他还亲自送来,苦口婆心地同长孙无忌致歉:
“我这妹子,平日荤素不忌、大大咧咧,恐不知情趣,周公之礼还望辅机多学习一二,多海涵她。”
听罢,长孙无忌强装淡漠的脸,彻底冷了。婤婤的好,他知道个……屁。但他也不可能同他说。
压着心头的怒火,见李世民又往院中转悠,怕他语出惊人,就缓步跟了上去。
而李世民瞧着他院中忙活之人俱是小厮婆子,欣慰其守节之余,又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建言:
“你无实操,要不去也毓麟居找份模具练练?”
“李二郎,慎言!”
自李世民被封为秦王后,他向来有分寸,明面上从来都是叫王爷,私下顶多唤两句世民,绝不会喊其乳名,现今却是脱口而出,没忍住。
“我也是为你们好……”
听他这般唤,李世民也多了几分稚气,嘟嘟囔囔道,见他眸色渐深,方闭了嘴。
送走他后,长孙无忌吐了口浊气将箱子皆搬进屋中,随手翻了翻,里头的人形皆不入眼,唯一的用处是多了些从前那本画册没有的姿势。
只是方看了几页,他便阖上眼按了按眉心。
画上的人只有轮廓无眉眼,他脑海中浮现的俱是昨夜梦中的婤婤,梦里他与她……
海棠在指尖绽放,吐露点点湿腻的花蜜,拨开些粉瓣,揉捻着红蕊,探入……
骤然,心头似有万只蚁细密爬过,浑身燥痒。
将画册反盖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壶,连饮几盏凉茶,起身平复时将窗纱帐子拉开了些。
白日的青光透过窗棂上的千层纸,照得屋子亮堂堂,驱散了他夜半黑天才应有的荒念。
而出了院子的李世民并未回宫,他一面逛着街巷体恤民情,一面等同他一道出宫的观音婢。
观音婢已是接上了莫母和莫婤,领着众多宫女嬷嬷,一道车至莫府,为莫婤铺房①。
成亲前,女家派人布置婚房者唤铺母,须是福禄双全之人,观音婢早同莫婤自荐,她自是欣然应下,这可是未来大唐皇后的福禄!
观音婢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布置,浑然天成的威仪顷刻流露。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观音婢方觉收拾得还算像样,她忙递上盏热牛乳道:“娘娘辛苦了!”
“起身侍候罢,小婤子。”观音婢下巴一扬,伸出了手。
“诺!”她配合道,说罢就将观音婢按在了交椅上。
见其坐着小口喝牛乳,手还捧着瓷碗热乎,她望了望屋外的天色问道:“近来转凉,草果皆熟,多灰烬粉尘,可有不适?”
“莫姐姐放心,一切都好,宫中这般多太医,
请着平安脉呢。“观音婢微顿,放下碗转头笑看着她道,双手还拉着她撒娇。
握上观音婢的手腕,指腹微动诊脉后,她点了点观音婢的鼻尖道:“有未避孕呢?”
“莫姐姐探不出?”观音婢好笑地说,“世民日日要得这般凶,若未避孕早怀上了!”
“你知道就好。”她正色道,“产子未至一载,就算怀上也是不能要……”
观音婢忙捂上她的嘴,见屋中宫人嬷嬷早有眼力见的退下,方软了身子靠在她肩头道:“我知莫姐姐为我好,但世民现今的处境,我不知除了生养还能为他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