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澄澈哀求的眸中,他似瞧见当年求娶窦氏的场景,他们也曾恩爱两不离,现今却天人永隔。
“战场上,刀剑无眼,朕深知尔等的担忧。”他徐徐叹了口气道,“然你官至五品,断不能再于军营中当个驱驰医女,现今看来接生馆颇有效用,你便奉御在收复之地设嗣昌局的分局罢!”
说完,李渊眉头轻拧,瞬时又消失无痕。
此前召回裴卿后,无意从他口中得知,连军中追随裴卿的小兵都知晓且崇敬“莫君”。
莫婤大婚之日,他同尹爱妃于含元殿俯瞰长安城时,巡逻的士兵竟也在身上悬着题有“白头偕老”“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等的字样的红绸。
他虽觉女子不足为惧,但也不得不防。
外派虽能减轻其在京师声望,却不能让其再于军中备受推崇。她随他打江山时,在军中留下的盛名仍在,断不能再给她深耕的机会。
只此一来,外派又师出无名。
幸而,她还有官职在身,设立嗣昌局分局也是其职责所在,此举虽也能让她收服部分人心,但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且战火纷飞、胜败难测,若想成就长安这般势头,想要一年半载成事,可谓天方夜谭。
况女子一旦心陷情爱,俱是多愁善感,还不能同其上战场,更会日日担忧夫君安危,想要做出番事业更是难上加难!
李渊暗暗想着,愈发觉自己的法子妙。
瞧高高在上之人,轻易就给出了她于地方设立嗣昌局分局之权,她眸光一闪,颔首谢恩,藏住微微扬起的唇。
一切都在她和他们的计划之中。
长安城中,接生馆兴盛之局已定,但随着李世民擐甲挥戈、冲锋陷阵,大唐将有气吞天下之势,万里山河皆将纳入大唐版图。
嗣昌局的设立、接生馆的开建,自也不能只困于长安一隅;她的助产之术,定将随唐军铁骑踏遍九州!
然,她如何平安出京,还配有设立嗣昌局、筹建接生馆的权力,就成了她与李世民、观音婢、长孙无忌等人商讨的焦点,集众人之慧,他们仍决定兵行险招。
大婚,她与长孙无忌心向往之,然长安万民同庆,也是计划的第一步。
得民心者,得天下。
长安城百姓的配合,让开头这最为关键的一环竟完成得不费吹灰之力。
此后,留意裴寂行踪,让李渊及其亲信失臣心,挑动尹德妃作梗……环环相扣,终得善果。
风从北向南,刮过晋中汾河。乱草丛生,枯枝摇动,滚滚
不断天南流。
宋金刚领着三军上下,占据河东大部,多少有些膨胀之际,前方探子来报。
“报——唐军来援!”
“何人挂帅?”
宋金刚漫不经心地问道,一个都欲放弃发家大本营的皇帝老儿,又把哪个时乖命蹇之人,塞来让他戏耍?
“秦王李世民。”
探子话音方落,宋金刚便嗤笑出声,果然,又是个贪生怕死、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同在帐中的尉迟恭,却蹙眉肃然道:
“李世民十六岁就敢闯雁门、救炀帝,此后更是破薛举、平陇西。断不是李元吉、裴寂等酒囊饭袋可比的,我等该小心应对!”
见自家大将这般重视,宋金刚酣笑地拍拍他的肩劝慰道:
“兵书背得熟罢了,雁门救驾所用疑兵之计,不就与武侯的空城计同宗同源?皆是制造假象迷惑于人。然,小聪明在绝对的兵力面前不值一提!”
李世民雁门首秀时,尉迟恭还在犄角旮旯打铁,他晓得勋贵惯爱贪天之功,思及自己不如宋金刚知内情,他半信半疑道:“那浅水原之战呢?”
宋金刚笑咧得更大了,胸有成竹道:
“首战不是败了?说是重病,皆知是挽颜之词。第二场更是拖到薛军兵疲粮少之际才得以剿灭,运佳罢了!”
“原来如此。”尉迟恭缓缓道,心中仍有几分迟疑。
见状,宋金刚鼓舞道:“何足畏惧?待杀穿李世民攻下河西,日后你就是开国元勋!”
宋金刚此话,只对了半句。
多年之后,尉迟恭确是成了开国元勋;然不足半年,他就被李世民杀穿了。
沉寂了一载的柏壁,在李世民抵达后的第五月,开始沸腾。
他拎着刀、骑着马,一昼夜行二百里,不食二日,不解三甲,追着宋金刚的兵马连打了数十战,数十战皆胜,俘虏斩杀数万敌军,一举收复河东、太原、山西一带。
打得一向勇猛无畏的尉迟恭心灰意冷,日日反省:凭甚他能断我粮,而我一分兵必会遭他预判伏击?
尉迟恭不懂,但他听劝。
当李道宗和宇文士及在李世民的委任下,进城劝降他时,他回想逃亡突厥的刘武周、中途被突厥斩腰而亡的宋金刚,再想到智勇双全的李世民,他最终献城投降了。
当二人领着他行至李世民帐中,他瞧着朗目疏眉、笑意盈盈的李世民,心头却是一凛。
他敏锐地看透了李世民笑眯的眼中,闪过的寒光与神勇。
正紧张着,转首瞅见帐中除了将领,还有些文弱书生,正欲松口气,扭头竟见一婀娜美人。
瞬时,他眉目紧锁,忽视身侧一玉面郎君刺来的冷光,死死盯着这女子,几乎是怒目而视。
他的不满众人皆瞧见了,须臾间,帐中鸦雀无声。
杜如晦杵了杵捧卷的房玄龄,一幅看好戏的模样。房玄龄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杜如晦忽而想起当初的自己,忙正襟危坐。
最终,还是李世民出言打破了这场静默。
他欣赏尉迟恭的勇猛,径直任命其为右一府统军,让他继续统领旧部八千人,与诸营相参①。
见李世民这般信任自己,尉迟恭忍了数息,终是委婉道:“王爷,军营重地携姬妾行欢,恐不妥。”
“哈哈哈——”
李世民骤然朗笑,拧头朝那女子挑眉道,“阿婤,被轻视了呢!”
莫婤瞥了眼面色如常的长孙无忌,拉过他握紧成拳、青筋暴起的手安抚,白了眼挑事的李世民,认真解释道:
“不是他的姬妾。”
“哦,是他的。”
尉迟恭明白过来,顺嘴回道,只是话音刚落就反应了过来,额角猛地抽搐两下。他竟被这女子带歪了,他的重点是这吗?!
这名叫阿婤的女子还固执地回道:“不是姬妾,是妻子!”
深吸一口气,他咬牙切齿道:“无论谁的妻妾,皆不能进!”
“哈哈哈——阿婤,你别逗他了!”李世民拍着长孙无忌的肩大笑,被他冷冷看着又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道,“你瞪我也没用,此语非吾所言!”
瞧尉迟恭黝黑的脸愈发红了,眼都染上了怒气,莫婤轻叹了一声,徐徐起身。行至他身侧忽而出手,尉迟恭反应敏捷,闪身躲开。
“别动。”她淡淡道,双眼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蓦地,尉迟恭似瞧见了坐于大悲殿上,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一时未再动弹。
“又装起来了。”
李世民轻声点破,见她余光扫了扫他的后老勺,乖顺地闭上了嘴。
她握上尉迟恭的小臂,一抽一扯,错位的手臂骤然归为。
“原是军医。”回过神的尉迟恭呢喃道,仍未将她放进眼里。
“不是军医。”她再次否认后转言道,“听闻将军献城而降,城中百姓可否抵触唐军?”
见帐中众人皆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任凭这女子发问,他迟疑半晌仍照实道:“城中百姓已被围困多时,见唐军入城后,未滥杀无辜,皆算平和。”
莫婤面露感激地颔首,起身朝众人道:
“尽快入城罢。”
说完,她拉着长孙无忌正欲出帐,就闻杜如晦贱兮兮道:“莫君,不同他种上花苗?他方同突厥合作,你不说异邦人最易染上天花?”
此言不假,天花最早是于东汉传入中原,据史书推测,应是由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平定交趾叛乱后,通过战俘带回中原的②。
但突厥主要在漠北一带活动,交趾却是在南方。
“何为花苗?娘们兮兮的,我不种!”尉迟恭听后严词拒绝道。
“无妨。”
懒得同他计较,莫婤悠悠出了帐,她预备的花苗本就不多,自是少一人用就能多余下一只,她欲在城中开接生馆,这减毒数回、副反应极小的花苗本就是给婴孩们准备的。
尉迟恭五大三粗的,给他用可浪费了!
见这女子轻易就走了,尉迟恭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头有些闷闷的,李世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追着莫婤去了。
“不识好歹,莫君的花苗不知多珍贵!”待领头的几人走后,屈突通上前讥讽道。
他身后的殷开山也狐疑地看着他,质问道:“你不会是假降罢?甚都不愿,是怕我等害你?”
“一派胡言!”他虎着双眼愤怒道,忽而又问,“所以,她到底是叫阿婤还是莫君?”
两人被这人的反射弧气得仰倒,抱着头盔疾行而出,身后还传来尉迟恭不明所以地疑惑声。
翌日,天方明,唐军大部入城驻扎。
李世民同尉迟恭完备着城中军事部署,加固城防,恢复治安;长孙无忌同房、杜二人,忙着上报朝廷,设立州县,任命新官。
莫婤则领着嗣昌局女官们,清查人口,登记户籍。除了女官们,同她一道前来的,还有十余名来自不同接生馆的稳娘。
稳娘们更忙碌,白日找铺面、了解城中生养风俗,晚间同莫婤一道商议第一家接生馆落座何方、怎筹备人手、如何宣传等。
三日后,莫婤正登记一家人户籍时,一方出生的婴儿碰巧尿湿了包被。抱着他的婆母忙将其置于炕上,飞速换了襁褓,正欲裹上时,却被莫婤紧紧拽住了手。
定睛看清婴儿断脐处后,莫婤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莫婤骤变的脸色,吸引了不远处的卢晓妆,她也好奇地探头看去。
“呕——”卢晓妆瞬时干呕起来,忙推开众人,往门外跑去。
离得近的女官们也瞧见了,面色俱现怪异,或被吓得惨白、或怒得通红、或恶心得发青、或闪着忽明忽暗不可置信的色……
婴孩刚出生不久,断脐处应尚未愈合,此时竟被塞满了大粪。
深褐稠密的粪,约莫拇指头大小,严丝合缝地堵在脐孔,隐隐能瞧见黑粪中夹杂着些血丝和青绿,徐徐飘出缕缕令人作呕的屎臭。
莫婤凝眸观察着,粪球成椭圆的蛋状,她用手扇了扇其味,臭中裹着股青草的腥味,大拇指和食指掀起个边,捻了捻半干燥的粪,质地细密却硬。
种种性状在脑海中过了一遭,回忆此前读过的《太原史话》,她已有了猜测,只是未曾想到身临其境竟是这般震撼。
而被她箍着的婴孩婆母史氏,先是满脸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紧接着目光扫过众女官,口中疑惑地秃噜道:
“不说是京师来的大官儿,怎在肚脐塞羊粪这般寻常的法子,都未曾见过?”
“寻常?!”
方吐尽回屋的卢晓妆,正颔首压抑着喉咙的酸水,听着史婆子的话,不由惊叫起来。
王清歌上前轻拍她的背,徐徐解释道:“医书有言,羊粪颇多效用。于小儿而言,用其能止泻痢、肠鸣惊痫等。”
“对对对!老娘婆就是这般说的!娘子好学问!”史婆子喜不迭地回道,见终有见识广的娘子知晓,笑
意还未来得及从脸上的深壑中爬出,下一瞬就惊变了脸。
只见这名有才学的娘子,一面启开肩头上挎着的提梁银丝编箱笼,一面看向押着她的这名女子。
“清理罢。”
那女子轻飘飘三字之辞,就让有学识娘子迅速捣腾起箱笼来。
箱笼很不寻常,学识娘子两手一抬,小小的箱笼骤然升成三层,竟是折叠式,每层还皆分成了百眼格。
学识娘子从最顶层拿出个琉璃瓶,又在最下层翻出双套子戴于手上,紧接着还从葫芦袋中取出把顶上裹着木棉的细棒。
瞧着这些稀罕玩意她愈觉惊奇,忽而,学识娘子竟朝她孙儿走去。
“大人使不得!老娘婆说要敷上七日的!”史婆子高唤了起来,原是王清歌在莫婤的示意下,用酒精棉签清理掉了婴孩肚脐上的羊粪。
“娘,出了何事?”
“老婆子怎了?”
“婆婆,娃怎了?”
屋中正被问话的史家人,皆伸长脖子往史婆子处瞅,边急急地问,边薅开挡住视线的女官们奔了过来。
突破众女官、将士们的包围圈,炕旁的场景让他们目眦尽裂,正欲挥拳干仗,就被领头的女官呵斥住。
“荒谬!”莫婤冷冷扫过众人,厉声怒骂道。
一身浅绯色官袍,正气凛然,腰间束着金玉带上,挂有放着符牌的银鱼袋,青丝高盘成利落的半翻髻,只罩了顶象征身份的轻金鸾鹤冠。
眉眼如画,面容却庄严肃穆,威仪凛冽,薄唇紧抿,语气不容置疑道:
“羊粪虽有妙用,然使前皆需煎煮炙烤,断无新鲜涂抹的,多会引发高热感染,日后婴孩肚中还会钻满三尸九虫!”
“高热?”
“三尸九虫?!”
怒气冲天的史家人,先是被她的威严吓得浑身一颤,紧接着明了话中之意后,轰然高嚷了几声就呐呐不敢言。
“这不可能……不可能!”反应过来的史婆子连连嚷嚷道,软了身子坐于地上,朝着身旁的莫婤拳打脚踢。
莫婤一个反手,将史婆子双手束于背后,肚儿抵在炕边。一手捆着史婆子双手,一手把她的头狠狠按近婴孩的肚脐。
“你自己瞧!”声儿分明夹着滔天的怒火,却让史婆子如临万里冰封的北地,寒彻骨髓。
被震慑住的史婆子,抖抖嗖嗖定睛看着肚脐,溃烂流脓的脐孔中,有些白线在蠕动。
“呕——”
骤然,她想道了茅坑里在粪上蠕动的蛆,不住反胃,酸水股股涌上喉咙。
孩子他母舂娘子还躺在炕的另一头,见状忙爬了过来,凑近一瞧,瞬时扯掉炕旁史婆子包发的巾布,拽着她的头发同她撕打起来。
“舂娘!你干甚?”
“住手,别打了!”
“不孝啊!不孝啊!”
史家人上前拉架,舂娘揍得更狠了,口中怒叫道:“让你别听那虔婆的!都是你害了我孩子!”
分明刚生产的女子,竟几人都拉不开,她似有无穷的力量同伤害她孩子之人拼命。
“邻里皆是这般的!”史婆子鼻被揍出了血,哀嚎着往她儿子身后躲,却还碎嘴反驳。
舂娘泪如雨下,她不再同史婆子争辩,拧上史大郎的耳,让他仔细瞧瞧孩子的肚脐,泣不成声地朝着莫婤问道:“官人……官人可有……法子……”
看清线虫的史大郎和史公公也跪下身哀求道:“大人,我等蠢笨,您定要救救我儿(孙)啊!”
重重叹了口气后,莫婤同王清歌一道翻找着肚脐处,倒上酒精麻痹线虫顺道消毒后,再用尖嘴细镊子将能瞧见的线虫都挑了出来。
但定有线虫已通过未长合的脐孔钻入婴孩腹内,若等七日再取下羊粪,干硬的羊粪早已不适合线虫生长,定是再也瞧不见它的影子,若有B超就能在婴孩肚脐周围照见,密密麻麻盘成线团的长虫。
思及此,她又从药箱中翻出些使君子、苦楝皮芜荑等驱虫药材,借了史家大锅煎炒,用石碾研磨成粉后,兑水让婴孩服下。
忙活之余,她们还细细询问了史婆子,得知老娘婆就是稳娘,史婆子是听其吩咐行事,周围的人户有了娃皆是这般。
“你等这般听话,未曾揭开瞧过?”卢晓妆震惊地问道。
“臭得慌,谁无事掀这玩意。何况虫这般小,谁能瞧见?隔壁的王大姐、对街的席小妹,她们家中也才生了娃,亦未提起过此事有何不妥!”
史婆子肿着脸哭诉道,
“平日我眼前总有蚊虫飞,就算瞧见了,无人提醒,我也是不当回事的!”
“哦,应该是得飞蚊症了。”莫婤心中暗暗想着,又听王清歌问道:“这般胡来,婴孩就未无故高热或病危的?”
“婴孩最娇气了,立不住不是常有之事?”史婆子振振有词,见媳妇眼露凶光,忙低眉顺眼装鹌鹑。
听罢,莫婤眉头紧锁,打响设嗣昌局分局名声,开接生馆,果然迫在眉睫啊!
“娃排出的粪中若有这样的虫,应就是药起效了,你等需细细留意至粪中再无此虫……”
暂时按下忧心,同他们细细交代后,莫婤见女官们已登记好此家户籍,便告辞去往下一条街。
此后,她尤其留意门上挂谷草的人户。依晋汾两地风俗,生女挂无根谷草,生子挂有根谷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