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产子后,还会将带根的谷草束分作十把,用泥塑形扎成窗户,再于窗格正中钉上瓷碗、木杓各一个,竹筷一双,挂于门上,取“十年寒窗,步入仕途”之意。
“咚咚咚——”
莫婤一行人又扣响了一扇半掩的柴扉,小厮正领着他们入院,她就瞧见灶台旁一约莫五六岁大的男童,正对着药炉子撒尿。
停下步子,她低声问道:“这是在干甚?”
“哎呦,失敬失敬!”小厮忙挡住女官们的视线,满脸愧色道,“大人们来得突然,更未曾想这般多女子……给这药添引子呢,童子尿大人们听说过罢?”
又是一家不经消毒杀菌肆意妄为的,她已觉麻木了,三两下制止讲明原由后,在这家人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拈出一堆线虫。
这家人除了在婴孩的脐上塞了羊粪,连妇人脐上也填满了,美其名曰——舒缓产后腹痛。
“官人你别不信,方生完时痛得我死去活来,这才过了三五日,竟愈发不疼了。”
此话一出,女官们皆沉默了。
嗣昌局的女官们就算不是稳娘出身,也看过莫婤撰写的助产书,更在毓麟居见习、学习过数月,皆知此不过是到了宫缩痛平息的时日了。
“愁人啊!”
夜半,她同长孙无忌一道沐浴后,懒洋洋地窝进他怀中,边想法子,边以他腹为纸理络思绪。
见她郁闷,他忙柔声安慰道:“是你将长安生养之事治理得颇善,方觉不适,此前京师不知何为消毒无菌时,不也这幅做派?更别说此等偏远之地了。”
心头的阴云散了些,她摸着他精瘦的腰身,上头附着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得有些咯手。
食指在上头点点圈圈,忽觉指尖有些水汽,纹理分明的腹肌上竟蒙了层细汗。
须臾间,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他的身下。
“夫人可否满意?”他喑哑着嗓子道,“有未想到对策?可须为夫身体力帮忙?”
原还偷偷笑得狡黠的莫婤,忽而双颊绯红凝露,檀口微张娇嗔道:“自是想到了。”
“那方才,夫人就是装着顽?”他轻柔地问道,就见被识破的人儿青丝拂拂,敛下羞眸,桃腮熟透了。
“不不不,方方想到的!”她连连否认,努力藏住潮意。
“小骗子。”他轻笑两声,未同她计较,掐着初夏熟透的桃尖,缓缓低头,啮住夏日红艳诱人的樱桃。
翌日,莫婤又同女官们忙碌了整日,临近傍晚方回了嗣昌局在城中的办事处——嗣昌局分署。
稳娘们早已等在署内,见着她忙将城中商铺分布图翻了出来,上头标明了她们觉着不错的铺子。
因晋、汾多风沙,她率先考虑城中心的铺子,选了间临近汾河穿过城中的支流、靠近嗣昌局分署、车马皆通的便捷之地。
正同稳娘们敲定细节,嗣昌局分署外的大鼓,竟被鸣响。
众人骤然起身跑了出去,领头的莫婤刚踏出署门,就被百姓们团团围住。
“大人救命!”
“大人救救我家孩儿罢!”
“大人行行好!”
原是昨日莫婤给药的那些人户,皆于今晨开始出恭,因她特意嘱咐,大伙儿翻找了大半个白日的粪桶。婴孩们俱排出了长虫和虫卵,用药的妇人们更严重些,多是几寸长的虫丝。
最让百姓们恐惧是,黄昏后一妇人竟排出十尺长虫。
这消息瞬时长出了羽翼,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皆坐不住了,四处打听女官大人们的办公之所。
“尔等俱安!”
莫婤高声喊道,原本喧闹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大伙儿皆哀求地望着她。
风糊得百姓们眼眶通红,却仍固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婤。
她环顾四周,掷地有声地道:“家中方产子敷过羊粪的,明日携子于我署领药,其余人容我等备药三日,定帮大伙儿排虫!”
听罢,百姓们面面相觑,他们方归顺唐军,此前长期遭乱军欺压,虽再生不起反抗之心,却也难对其燃起信心。
事关生死,他们方走出院门,望上天垂怜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可惜仍只得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署门前守卫森严,各个威猛士兵手持锋利长枪,目光如炬地戒备着,他们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垂头丧气地缓缓离去。
“明日,你们定要来啊!”
卢晓妆见众人不信,忙高声恳切道。有孩童和妇人回头望着她苦笑,却被婆母、夫君拽走,未留下只字片语。
翌日,天已青光亮,署中果然只零星来了十几户人家,犹犹豫豫给出五枚铜钿后,徘徊许久方用了药,还走得悄无声息似在做贼。
女官们备药忙了整宿,还专门留出今日的空闲,如今却只能撑着脑袋、打着哈欠,百无聊赖。
“有人吗?”
忽而,一道童稚声响起,女官们皆望过去。
一约莫六七岁的小郎君,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婴孩。他衣衫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背上捆着的襁褓却是灰扑扑的,还能瞧见油渍。
“能给我阿妹一幅药吗?她不哭不闹很乖的。”
小郎君抿着唇、红着眼道,搜摸了半天,终从内包中取出两枚藏得严实的铜板,咬咬牙又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道,
“这些够吗?若不够,我同你们跑腿还上!”
众女官瞬时觉心头发酸,望向上首的莫婤。
莫婤起身行至小郎君身旁,只收了他手心的两个铜板,柔声道:“这些就够了。”
帮着小郎君解下背女婴的结,王清歌方揭开襁褓,骤然发出声惊呼:“啊——”
女婴肚脐处的羊粪已被强行扣下,除未清理干净的羊粪外,还有指甲挖破的血痕和线虫残留的断段。线虫未被完全取出,就算残留一丝,也仍会存活生长。
“畜生!枉为亲人!”王清歌少见地带着哭腔道。
莫婤眉头紧锁,摸了摸女婴的额间、腋下,滚烫无比,又拍了拍其脚心,只能闻丝丝猫叫般的轻哭。
“快!病危了!”
把脉片刻后,她高声疾呼,抱着婴孩快步入内,懂医术的女官们迅速跟上前来,或配药、或碾药、或燃炉……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卢晓妆拉着小郎君去冰窖取冰、去药房买药、去井口取水……小郎君颇为听话懂事,将她交代的事办得稳妥又周到。
待两人备好屋内要用的物件后,他方颤抖着攥紧她的衣角问:“我妹妹,是病重了吗?”
踌躇半晌,卢晓妆还是诚实颔首,眼泪瞬时从小郎君眼角落下,又被他猛地擦掉:“我不能哭!妹妹一定没事的!娘还等着我们呢!”
“还要冰!”
屋内又传来道指挥声,小郎君骤然起身,飞速跑到冰窖,提着桶冰又冲了回来。
待众女官忙到日上中天时,终是将女童救了回来,同她饮下驱虫药后,方将其还给了小郎君。
“我能带着妹妹在这里住两日吗?”
小郎君犹豫许久,挂着泪的脸羞红,惭愧地问道。女官大人们救了他妹妹,他却还厚颜无耻地让她们收留两日。
轻抚上小郎君的头,莫婤蹲下身问道:“不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他眼露挣扎随即道:“我不回去,他们只是担心;我若回去,妹妹就没命了!”
小郎君名唤阿贵,家住两条街外的九巷,昨日他是同爹娘一道来的嗣昌局求药的,回家后正兴高采烈地逗弄着朝他甜笑的妹妹,就闻爹娘在外间吵得不可开交,他轻轻将房门推开条缝听着。
“谁知她是不是骗子!”
“不是问了史大娘?我们得早些去,万一没药了!”
“不去,这些贼人定是想将我们的钱哄了去。”
“你丧良心,这可是你闺女。”
“果真是赔钱货,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最终祖父同邻里商量后一道拍板,不去嗣昌局当冤大头,祖母同父亲硬扣出了妹妹肚脐中的羊粪,还找了个拈猪毛的木夹扯线虫。
娘亲拼命阻止,却被打倒在地;他上前阻拦,却被祖母紧紧抱去一旁。
瞧着朝他笑的妹妹渐渐从嚎啕大哭到嘤嘤低泣,晨时更没了声响,他翻出藏在鼠洞的铜钱,趁着祖母、父亲上工、祖母出屋买菜时,背着妹妹跑出来求药。
听完,空旷的嗣昌局内,抽泣哽咽声尤为清晰。
咽下喉中酸涩,她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小男子汉,你好厉害!能不能带姨姨去救其他弟弟妹妹?”
“当然,是姐姐!”阿贵骤然亮起眼道,“小石头也想,但是他没钱!阿松也要来的,出门时被发现了!”
他声儿渐渐低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成功了。”
听及此,她片刻都等不了了,今日只来了十余户,她原是不急,欲等这些人排虫成功后,再给城中百姓带去连锁效应。
她深知百姓们还不信任他们,也怕将其逼紧了适得其反,未曾想竟还有这般残忍的做法。
让女官们准备药箱、药粉,她先去一旁的县衙找了趟长孙无忌,正巧李世民和尉迟恭也巡防回来了。
她便径直同李世民道:“王爷,城中百姓尤其是婴孩,多身染三尸九虫还不肯医治,我须一小队将士陪同,强势些了。”
“好,你放手去做。”李世民亦正色道,说罢又叨叨,“阿婤怎唤我王爷,好不习惯。”
“迟早要改口的。”她淡笑道,“可不能再落人口实了。”
说罢,她轻轻扫了一眼尉迟恭。
须臾间,尉迟恭就见秦王看他的目光不善起来,顿时敏锐道:“王爷,让我陪莫君一道去,我定鼎力相助!”
尉迟恭性格火爆自傲,但还是很有眼力见的,这些日子跟着秦王部署军防,对其佩服之余,也常听见将士们莫君长、莫君短的念叨,连手上开了道口子都遗憾不能找莫君包扎了。
他对这些矫情做派很看不上,却也感受到了众将士对莫婤的崇敬和爱护,因而没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事,现今已是后悔没种花苗了。
思及此,尉迟恭耿直道:“莫君,我也在这城中待了许久,能否同我也来上一份驱虫药?末将感激不已!”
“嘿,你这小老儿!”杜如晦瞬时惊叫出声,他原就有这般打算,竟被这武夫抢了先。暗自懊恼,他亦飞快道:“莫君,我们交情
更深,你让我先试试呗!”
“嘿,你懂不懂先来后到?!”尉迟恭爆脾气上来了,撸起袖子同杜如晦掰扯,杜如晦出言挑衅,还拉过房玄龄帮腔。
长孙无忌冷着张脸,眸色幽深,藏起里头想要忽悠惩治几人的欲望,见秦叔宝带着将士昂首阔步而来,便拉着莫婤朝他行去。
吵吵的两人瞬时歇战,尉迟恭忙追了过去,跟上了莫婤的队伍。
待他们走远后,李世民方扭头同殷开山和屈突通道:“他原是不知阿婤,现今这般诚恳用药,尔等该放下心中猜忌才是。”
“那是莫君的药本就好!”屈突通嘴硬道,殷开山亦是颔首赞同。
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拉着长孙无忌语重心长道:“辅机,你忍忍啊,别再添乱了。”
“王爷说甚?我不懂。是你也想要份驱虫药?”长孙无忌张口就忽悠,李世民忙捂着他嘴道:“别转移话题,我还不知你?收收神通罢!”
瞧了眼冲着尉迟恭离去的背影挥拳的杜如晦,他不由叹气,身边俱是能人猛将,怎聚到一起情智还不足三岁?
这头的“勾心斗角”莫婤自是不知,她已在阿贵的带领下行至九巷。
阿贵立于九巷口一声高呼,几息间就窜出群孩子帮,有他们领着莫婤等人,有尉迟恭带将士们震慑百姓,不过半日就清掉了九巷内所有婴孩肚脐的羊粪,还让他们皆服下了驱虫药。
百姓们原愤恨不止,听闻只须五枚铜钿,讲理的人家咬咬牙也就给了,但多是分文不肯出的人户,莫婤只让卢晓妆记下,就领着众人离去,也未多为难。
而当她牵着阿贵行至他家,正同他娘瞧着胸口的踢伤时,他爹竟举着刀闯了进来。
尉迟恭正欲上前阻拦,就见莫婤翻身一脚,将他踹出半里地,走上前踩着他的手腕,碾掉他手中的菜刀道:
“袭击朝廷命官?带回衙门!”
话音刚落,阿贵的祖父、祖母就跪下朝莫婤磕头,一面哭,一面同炕上的阿贵娘道:“孩儿她娘,你男人都要下大狱了,你快求求情啊!”
“活该。”
阿贵他娘嘶哑着嗓子道,昨夜听了女儿整宿的哭声,她疼痛难忍的伤愈发痛彻心扉,若不是起不来身,她定找把剪子绞了这一家子的畜生。
“啊——你个贼婆娘,我要休了你!啊——”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阿贵爹惨叫一声还不忘威胁阿贵娘,双眼布满血丝似要砍了他们。
“呸,老娘早就不想同你过了!”阿贵娘捂着胸口恨恨道,这些年为了孩子她一忍再忍,现今差点失去闺女,她定不能再窝囊下去。
“那你今儿就滚出去!”阿贵祖母陡然起身,朝了炕上扑来,此时就要将她扫地出门。
“走就走,我睡大街也不再住你们这魔窟!”说罢,阿贵娘就在阿贵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
莫婤忙叫来个担架,将她抬了上去,派了两人先护送阿贵和他娘回嗣昌局暂时安顿,阿贵爹则是在阿贵祖父祖母的哭天喊地中,被送入了牢房。
回县衙的路上,尉迟恭想着今日莫婤的手段,心头还有些发颤,她手上功夫稳准狠,同讲理之人恩威并施,还能将胡搅蛮缠者骂得下不来台,他暗自庆幸道:
瞧莫婤对我这态度,应是不记仇之人,不然就凭我当初军营那番大不敬之言,日后定有我好受的!
感叹之余,他忍不住问道:“莫君,军中粮响不丰,恐无余钱买药材,这般多人赖账,未回本还怎接着买药材?”
听罢,莫婤扬起道浅笑,她很想说老娘多的是钱,但这话听着刺耳且离谱,想着日后也是同僚,她还是细细同他讲了自己的计划。
翌日药起效后,经过整日的发酵,第二日,嗣昌局署门口,排起了长队,排队之人手中皆抱着婴孩,俱是为其求药之人。
晨鸡初叫,嗣昌局就开了署门,长长的队伍终是缓慢地挪动起来。
列于队伍中尾部的百姓,伸长脖往前望,心急如焚地嘀咕:“怎这般慢?”
“哎呦,门前那阵仗颇大!这药定是神药!”方于前头打探的汉子,溜达回来同众人绘声绘色地讲着,传得神乎其神。
百姓们疑信参半,待能望见队首时,方觉汉子说的话不假。
只见嗣昌局署门外,横放了个长约六尺的云纹四角漆绘几,威严高贵之气扑面而来。
漆几后坐着三名女官,她们按莫婤的嘱咐,一人登记领药者户籍,两人轮番在其姓名旁配上简略的速画像,桌旁还立着几名身着山文甲的将士,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何故如此?”有些百姓很是不解,暗自交头接耳。
忽而,见署门外一方脸将士,客客气气地请走了户人家,那老妪正欲倒地撒泼,就被他拎起往外走,声如铜钟般警告众人道:
“先供给婴孩,不得重复领药!”
将士边走边吼,足足复述了六遍,方才质疑的百姓们瞬时气红了脸,心头暗自庆幸:幸好官人们有远见,若真让人重复领了去,轮到他们家娃定就无了!
这般想着,众人瞧那户人家的眼神愈发不善,正巧有一郎君在同婴孩嘘尿,当即直直滋在了那户人家的脸上、发上。
列队的百姓们受其启发,纷纷掏出婴孩方换下的尿布,扔了过去。
“呕——”
那户人家一溜烟跑了,同他们有着一般打算的人户,也蒙上脸跑了。
“大人,果真有冒领的!”
莫婤方巡视至署门口,就被女官们仰慕地望着,将士们更是连连夸赞莫君神机妙算。她心头颇美,面上还要端出稳重的模样,帮着署门的女官们裁剪红绸。
红绸一寸长,半指宽,百姓们通过核实验证后,将这红绸系于婴孩细细的手腕上,方能以此为凭证通行,进入嗣昌局分署内。
迈过嗣昌局的门槛,沿途有女官指引抱着婴孩的百姓们进入嗣昌局大殿,殿中央有一鱼子纹鎏金司马秤,上头还垫了层柔软的木棉布。
在为婴孩们称重量时,莫婤还早早安排了稳娘,帮着丈量身形、检查骨骼关节等,评估婴儿的生长发育情况等。
稳娘们将检查结果记录于藤纸上,给与婴孩父母时,还会附赠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此为婴孩下一遭体格检查的公费劵①。
“大人,这上头写的甚啊?”
一不识字的妇人,先是被木牌细致的做工和精美的雕花吸引,在婴儿指着上头鲜艳的色彩咿呀叫唤时,她方瞧见了其上大气磅礴的字体。